亡国公主17
那刺客身手极佳, 见自己刺去的一剑被抵挡住,迅速抽身闪躲至一侧,避开云霄反击一刺。
紧接着谷雨看见云霄站起身, 将帷幔收拢好,立于床前。
他身姿高挑颀长,如松柏般挺立着,仿佛无形中守候着床褥里的人, 不让那刺客近身分毫。
刺客躲在暗处逡巡许久, 一直不敢贸然出击。
帝王长发披散着, 夜风微凉, 吹动他的发丝与长袍,云霄在微末涟漪中岿然不动,虽是孤身一人, 却莫名有种一夫当关, 万夫莫开的气势。
他这般孤勇,脊背从不曾弯曲过,冷厉的神色在夜里显得狠绝,凤眸里寒光闪动,仔细寻找着躲藏在黑暗角落的刺客。
三尺青锋在手上泛着冷银的光芒,照出他那截凛冽眉眼来, 瞬息之间,谷雨看见云霄侧着脸上, 浮现出刻骨的狠厉来。
此刻阒然无声,窗前一轮月光阴寒冷瑟, 竹叶从林间飘然落下, 一时间发出窸窣的声响。
刺客等候许久,擦着那竹叶坠落的声音, 亡命之徒般猛然袭向云霄。
云霄闪身躲避,长剑快速划过空气,摧枯拉朽般发出尖锐急促的邃鸣,只听得无数东西被砸得粉碎,那刺客仿佛被刺中一剑,痛苦地闷哼一声,不慎摔倒在地。
君王反应迅速,回身过来提剑横空一劈,径直砍在刺客的脖子上,顿时将那脖颈一分为二。
头颅血溅三尺,刺客还未来得及呼喊,便已然毙命。
云霄下手之狠,从不曾犹疑过,原本还温热的脖子上,被砍得只剩下一层薄薄的人皮,依旧粘黏着肢体。
谷雨全程不敢直视,这画面太过血腥,铁锈的气息弥漫在空气中,闻了叫人胃里直犯恶心。
不过即便那刺客被横劈了头颅,斩头沥血,可血肉横飞间,依旧不曾有一丝血花溅入帐子内。
云霄将帷幔收拢得严严实实,他冷俊的玉面上都沾染上血液,侧着脸空对着一轮幽月,像个地狱修罗般阴鸷狠毒。
墨色的长袍泅暗一片,他神情颇为嫌弃,蹙着将长剑搁置在墙角处,然后径直解开腰带,将那玄衣脱下来,擦去了脸上的血迹后,鄙夷地扔到那刺客的尸首上。
紧接着,他对着帐子内的谷雨,轻缓出声道:“你可还好?若是被吓着了,便暂时躲着,等宫人收拾好了再出来。”
谷雨咽了咽唾沫,艰难开口道:“还……还好,你怎么样了,有没有伤着?”
云霄嗤笑一声,嗓音透着股不屑轻狂,又提起那剑,对着空中反手一甩。
空中发出歘的声响,剑身上的血迹顿时被甩出去,飞溅在雪白的墙壁上。
他复又蹲下身去,再将剑身搁在刺客身上摩擦一番,待到长剑恢复冷寒银亮的色泽后,才收剑入鞘。
这动作慢条斯理,竟然将死去的刺客尸首当成块破抹布一般。
谷雨看不清他的神情,却从帷幔的朦胧中,感觉那姿态透着股无所谓的轻慢。
“朕如何能伤着,这种程度的杂碎,便是来十个也是个死。”
他的声音穿透纱帐,听起来低沉磁性,仿佛石溅清泉般悦耳,可言辞里尽是漠视与懒散。
谷雨心下松了口气,说道:“那就好……”
“那就好?”云霄问道,提着剑走向床榻,玉指轻轻拢起帷幔,撩开纱帐一侧,静静看向床褥里间的谷雨。
他那身墨色长袍已然褪去,眼下身上只披着件月白色的单衣,身姿如松般站着,眉眼里逆着月光,一时间分别不出他的神色来。
谷雨小心地点点头,说道:“是啊,那不然呢?”
云霄仿佛是在笑,嗓音淡薄又轻缓,透着几丝凉意道:“朕以为你会来质问为什么杀人呢,毕竟你心肠好,连挟持自己的人都不忍苛责的。”
谷雨心头一噎,想到就这样他还要无端来刺她一下,说明心情还不错。
“有毒吧,我又不是什么圣母,这个人要你的命,你反击回去是正当防卫,我干嘛要多此一举指责你?”谷雨满脸黑线道,抱着被褥的手松了几分,稍微比方才感觉轻松一些了。
云霄却颇为好奇地重复她说的那个词,好似在琢磨着意思:“圣母?这个词倒是有趣。”
他声音太低,被风吹得零零散散,叫人一时心绪茫然。
谷雨将被褥一放,从床上坐直了身子,再弓着腰想要爬到床边上,听他说话。
谁料云霄却阻止了她,又将那帷幔放下,在帘子外说:“别过来,外面一片狼藉,不止有刺客的尸首,还有被抹脖子的宫人。”
谷雨动作一僵,她本意并不想出床褥,可是想想那个画面,觉得自己还是老老实实呆在里面,免得不小心*七*七*整*理瞟到什么不该看的,要疯狂重建被重创的内心。
屋内经过一番械斗,已然狼狈不堪,不少青铜灯被打落熄灭,只剩下最后一盏立在墙边处,夜风阴冷拂过,吹动得那烛火浮跃跳动,隐隐有湮灭的兆头。
谷雨看见云霄转过身去,抬脚踢开挡路的尸首,径直走向那被打落的青铜灯盏。
可他手指还没碰上盏杯,忽而从窗口吹进来一阵疾风,将屋内最后一盏青铜灯扑灭。
屋内顿时陷入到无边的黑暗里去,仿佛伺机许久的野兽,终于脱笼而出,迫不及待地吞噬着一切光线。
谷雨眼前骤然漆黑一团,有些茫然地在昏暗处不知作何反应。
她的心跟着紧提起来,害怕恐惧的情绪,在伸手不见五指的环境里无限放大,连呼吸声都放慢了。
出于习惯,她想知道云霄在哪儿,此刻阒然无声,连阴风怒号都显得格外可怖。
“你在哪儿?”谷雨小心翼翼开口道,努力睁大眼睛,想要看清楚东西,却发现那是徒劳无功的。
天边恰好飘来一抹乌云,将本就微弱的月光挡得严严实实,严丝合缝间半点光线都没有了。
云霄没有回答她,仿佛在黑暗里消失一般,偌大的屋内只剩下她一人。
谷雨本来胆子挺大的,小时候午夜凶铃、咒怨都能面不改色看下去,只夜里忍不住会做噩梦。
可是死人的尸首就在离她不足五米之处,血腥味如此浓重,再胆大心细的人都难免惶恐不安。
“陛下?云、云霄?”谷雨抱紧被子,脑袋缩在双肩上,忍不住对他直呼其名。
可是奇怪的是,男子始终没有回应她,这让谷雨觉得惊悚万分。
这位仁兄不会丢下她,自己出去了吧?
谷雨觉得不大可能,但是又忍不住想东想西,正当她犹豫之际,忽而听见云霄低沉急促的喘息声。
男子好似在拼命压抑着什么,呼吸声急遽跼促,好似受到了极大的惊吓,沉重的鼻息让谷雨直觉他状况不是很好。
她心里很疑惑,男子少有如此失态的时候,便是孤身面对刺客,刀都横亘到身前了,也能沉着以对。
到底是什么事情,让这样一个处变不惊,君临天下的帝王难以喘息?
这么琢磨着,谷雨内心的疑惑竟然盖过了恐惧,她壮着胆子,轻缓地爬到床边,然后撩开帘子下了床。
四面天昏地暗,她不由自主地张开双臂,生怕前面有个什么路障,脚步挪得战战兢兢。
期间不慎踩到了什么软软的东西,她蹙着眉用脚描摹一番那东西的样貌,才反应过来也许是刺客的尸首。
谷雨顿时头皮发麻,竟然害怕这刺客没死透,伸出手来抓她的脚踝,故而瞬间跑得飞快,脚步不慎被地上的青铜灯盏绊了一下,身子向前跌去。
这一下倒帮了她的忙,叫她直接跌在了云霄的身上,男子龙涎香气息淡薄,掺杂了抹不去的血腥味,抱住谷雨时双手冰冷,好似血液都凝滞了一般。
谷雨抓着他的手,感到他手心全是冷汗,滑腻得仿佛刚洗过一样。
“你?”
谷雨不自觉出声,却不知该说些什么,她突然之间意识到,云霄很可能害怕黑暗。
仔细想想,从刚到养心殿的金碧荧煌,再到这寒山寺的清幽静素,没有哪一刻他是熄灯睡觉的。
常人夜里虽不见得喜欢屋里多昏暗,但也不至于一盏灯都不灭,只凭借着帷幔轻纱的朦胧遮挡,来阻遏烛火的闪烁透亮。
宫人若是瞧见屋里有灯盏欲灭,便要马不停蹄地赶紧换上新的灯芯,生怕迟了一步……
“你可摸到了灯盏?”黑暗里,谷雨听见云霄紧涩的声线,好似此刻他正置身于极寒的冰天雪地,嗓音虽然极力掩饰,却仍旧克制不住地略微颤抖。
谷雨蹲下身子,将那个绊倒自己的青铜灯盏拿在手里,低低地回他道:“拿到了。”
云霄又道:“火折子,在你左边的雕花素牙螭纹方桌里,你拿到后先把灯点起来。”
谷雨冲他点点头,又反应过来自己这举动他也看不到,故而默不作声地照做去摸索一番,果然在木屉里找到了圆柱竹筒状的火折子。
她把火折子的木盖打开,往上面吹了几口气,待到黑暗里亮起猩红的火苗后,缓缓点燃了手上的青铜灯。
灯芯燃起微弱的光芒,灯火如豆般渺小,将漫天的黑暗驱散一些。
“很好,再去点亮其他灯盏,”云霄接着道,“快些!”
谷雨不敢耽搁,拿着青铜灯一一照做,待到所有烛火复明,才看清屋内的情形。
偌大的屋子里尸横遍地,黑衣刺客就死在床前,四周都是被割喉的宫人,血流成渠般惨烈。
刀光剑影,伏尸流血。
她脸色顿时惨白,只感觉鼻尖难以呼吸,这扑面而来的死亡气息叫人止不住地战栗。
此时外面突然传来一阵脚步声,檀越领着御林军匆匆来迟,还未进门便已然瞧见里面的惨状。
他大惊失色,连忙半跪在云霄身前,抬手请罪道:“末将救驾来迟,还请陛下责罚!”
谷雨闻声望去,发现云霄面色如常,眉宇间淡漠一片,好似方才黑暗里那情形从未出现。
他月白的衣角沾着血渍,颀长身姿孤立在血泊之中,岿然不动间显得漠然无情。
“骠骑将军,此事的确是你失职,一会儿自去领二十军棍。”云霄袖手而立,语气轻缓道,眉宇之间尽是君王的厉色。
檀越低下头去,咬紧牙关道:“是,末将领命!”
紧接着,他抬起手往后一挥,御林军便快速收拾起地面的尸首来,血液在地上被拖出一条鲜红的曲线。
无数宫人鱼贯而入,拿着铜盆,跪在地面火速清刷着,不消一会儿,屋内又复原如初。
檀越继而又低声道:“陛下,末将抓住了几个活口,只不过贼人太过狡诈,他们都是被割去了舌头的,也不识字,故而……审不出什么来,但是看模样五官深陷,眼睛泛着淡淡的琥珀色,似乎是突厥人。”
云霄剑眉微挑,凤眸里冷厉非常,凛着嗓音道:“既然是突厥人,那不查都知道是谁干的了。”
檀越说:“陛下所言甚是,听说在百花楼的花魁,也是突厥人,他们必定是想趁着东巡之际,寻了间隙前来刺杀,只不过没料到陛下武力威烈,反而落人口实了。”
“既如此,那也无需多言,左右姑苏的时疫也快控制好了,差不多便班师回朝吧。”云霄冷冷道,右手拎着佩剑,三尺青锋从剑鞘抽出,乍现银冷萧肃的剑气。
他提着长剑,横亘在眼前,剑身雪亮透骨,照出他一截森冷的眉眼。
“西北狼王,阿史那蓝,很好,”云霄漫不经心道,眼眸里晦暗不明,寒着嗓音说:“他必定是想和自己的父亲作伴了,长城上还差一个头颅镇角,既然老子的已经悬挂上去,那儿子的也不该缺席才是。”
檀越听他这样说,便知皇帝已经打定主意,要攻打西北,故而低着头一言不发。
“好了,那些刺客若是问不出个所以然,留着性命也是无用,将军自行结果便是,只是朕不想再有第二次这样的经历,否则……”
说着,云霄长剑一挥,空中闪起一道迅疾的银光,铜炉的上半部滑落跌在地上,发出沉重又警醒的声音,香灰洒了一地。
他径直将中央的香炉拦腰砍断,凤眸半阖着,意味不明地盯着半跪在地面的男子。
檀越脸上惨白,咬定牙根道:“还请陛下放心,末将绝不会重蹈覆辙!”
云霄拎着剑,静静地看他一会儿,霜刃削铁如泥,锋芒只离檀越的头颅三尺之远。
好半天他才道:“下去吧。”
檀越擦了擦额际的冷汗,领着剩余的御林军,连忙退了出去,临走时脚步不慎被门槛绊了一下,踉跄几步。
“将军可要留心脚下,朕还指望你领兵打仗呢。”
屋内倏忽飘去云霄不咸不淡的声音,声调轻微,却叫人如鲠在喉。
谷雨默不作声地看着檀越离去,和云霄独处时心底也很是沉重,她见他们君臣间三言两语,便定下了战争的开端,云霄难得展露的血腥戾气,和处理敌我时漠视的态度,叫人觉得陌生无比。
不对,该是她一直忽略了,眼前这人其实从来未曾变过。
而云霄看了看长剑,拎着剑鞘走向谷雨,男子眉眼间神色已然和缓,月白的单衣被风吹起褶皱,荡漾在漫布香灰的空中,多了些许烟雾弥漫的感觉。
“这屋子不适合再住,换一间吧。”他轻声说道,捏着剑柄远远看着她。
谷雨轻微点了头,余光不自觉拂过床前,又一一流连在四角处。
那里方才还分别躺着刺客和宫人的尸首,眼下已然一尘不到,干净得仿佛从未生过变故。
她随着云霄走到新屋子,虽然看着没有主屋那般宽大,但依旧是干净整洁。
新换上来的宫人神情依旧,垂眸颔首,犹如雕塑般站着,自始至终不曾抬头。
谷雨和云霄分别重新沐浴更衣,再躺回床上时,两个人都意色沉默,好似心融神会般不多言语。
纱帐外依旧闪烁着灯光,烛火辉煌间燏炬煴燎,谷雨侧着身子躺着,看着云霄玉般的侧颜陷入沉思。
她在想,这样一个睥睨一切的九五之尊,斩人首级犹如杀鸡般自如,缘何会怕黑呢?
大抵是今夜发生太多事情,谷雨难免心事重重,一直睁着眼睛到半夜,才困意来袭。
云霄也没多问她,只闭着眼睛。
他也没睡好。
这一晚,他久违地梦到了幼年的自己。
子夜晦暗,年仅十岁的他奔跑在皇宫的甬道上,呼吸急促地辨别着方向。
侍卫们看见小太子,低头行着礼,云霄急急询问他们母妃的去向,被问到的二人面面相觑,犹豫一番还是往前方指了一指。
云霄连谢都来不及说,拔腿便奔向那处,侍卫们看着他奔跑的背影,欲言又止,最后还是摇着头,轻轻叹了口气。
深夜的皇宫又大又诡秘,云霄寻找了许多,才终于在一个黑得不见五指的屋前,借着轻微地月光,发现了母妃掉落的绣花鞋。
她显然是被人拖进去的,一只遗落在门口,另一只不知所踪。
云霄见此,仿佛脑海里联想到什么,顿时浑身都颤抖起来。
他还太小,个子没有长齐,只能踮起脚扒拉着窗户,随后用手指在窗户纸上戳了个小洞,闭起一只眼睛往里面看去。
屋里面比外面还黑,仿佛没有生命存在的痕迹,叫幼年的他心里慌张失措,又害怕又恐惧。
猝然之间,里面响起女人求救的啼哭,然后才是剧烈挣扎的声音,静谧的环境里,白绫勒断脖子的响声格外明显。
云霄脑中一片空白,听到一个太监嗓音尖细道:“娘娘,陛下吩咐了,务必请您今夜上路,奴才得罪了。”
十岁的孩子难以置信,眼睛瞪得老大,直勾勾盯着那窗户洞,只觉得黑夜已然吞噬了一切。
因为踮脚太久,他小腿突然剧烈抽搐起来,就要从窗前摔下,却被身后突然出现的人扶了一把。
云霄回头一看,发现站着的人是自己的父皇。
曦文帝静静看着自己的儿子,父子相似的眉宇间冷淡又阴寒,钳着他的胳膊,将人强行带离那黑屋。
“知道你母妃为何必须要死吗?”曦文帝开口道,在寝殿内神色如常地坐着,垂眸看向已经跌倒在地上,颤抖不止的儿子。
此刻,他才浮起几丝恨铁不成钢的神情,对他道:“她若不死,皇后便不会安心扶持你做稳太子的位置,何况帝王之位,自古便是无情之人才能做得长久,你母妃成了你的羁绊和软肋,她就必须死。”
云霄眼眶通红一片,泪水不争气地滴在猩红的地毯上,泅出暗色的痕迹来,对父亲的施教不作回应。
曦文帝见此,又默不作声地从桌上拿起一尊玉瓷雕成的美人来。
那玉瓷美人做工精巧,穿着战国袍,如云的发丝被一根丝带拢着,螓首蛾眉,仿佛正在含笑凝睇,情态万载流芳。
“来,这是你最喜欢的东西,把它摔碎给父皇看,证明你是个能冷心冷情,坐稳帝王之位的太子。”曦文帝说着,将那玉瓷美人递到云霄面前,逼迫他拿住了后,目光阴沉地盯着他瞧。
他的眼神过于热切,仿佛迫不及待要看到玉碎珠沉的场面,吓得云霄脸上空白一片,拿着玉瓷美人浑身颤抖起来。
曦文帝语气寒沉,低声道:“你还在犹豫什么?你母妃死得那般惨烈,不都是为了你的将来?你想让她白死吗?”
“快啊!”曦文帝勃然大怒,见他这般不舍,顿时大发雷霆说:“不过一个玉瓷,摔碎了一个,以后还有千千万万个等着你,没了皇位,成王败寇,你便是死无葬身之地!”
云霄看着那玉瓷美人,她面容柔情绰态,楚楚衣衫洁白素净,好似看不到人间任何龃龉,美好得如同海上月,心上光。
自母妃被废后,只有她在自己身边,陪着他渡过一个又一个漫长凄清的孤夜。
她没有生命,更加不能言语,可是听他讲过许多话,或是思念,或是烦恼,或是与人争执后的愤懑不平。
在云霄心里,她早已不是一个冷冰冰的玉人了。
曦文帝眼神愈发冰冷 ,站起身来,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睥睨道:“你太叫父皇失望了,这般割舍不下,想必太子之位都坐不稳,更何况是帝王宝座,你害死了你的母妃,她死得真不值得。”
曦文帝这话杀人诛心,激得云霄失焦的瞳仁里重新凝聚了起来,他想起母妃淌满泪水的愁容,想起遗落在门槛外的那只绣花鞋。
最终,十岁的孩子颤抖着将玉瓷美人高高举起,随着手一松动,空中倏忽响起瓷玉碎裂的声音。
曦文帝这才满意,轻轻拍了拍儿子的肩膀,一言不发地离开了。
云霄面无表情地低着头,看着那尊被他亲手摔碎的瓷人,许久才蹲下来,将那些已然碎裂的瓷玉收拢起来。
期间破裂的瓷玉化成利刃,割破了他的手指,血液滴在雪白的玉片上,显得格外刺目。
谷雨好不容易睡着,突然感觉身旁的人发出呓语,一会儿喊着母妃,一会儿喊着父皇,一会儿又说着对不起。
她不明所以地看向他,见云霄眉心紧蹙,唇色苍白,额上布着层细密的汗珠,好似在做噩梦。
“陛下,云霄?醒一醒!”谷雨忍不住推搡着他,生怕他耽于梦境,无法脱身。
亡国公主18
她推搡了许久, 这人才从梦中惊醒,有些惊魂未定地看着床顶,额际挂着薄薄的汗水, 神情略显失意。
谷雨眉心折起,犹疑开口道:“你怎么了,梦到什么了?”
云霄凤眸晦暗不明,玉颜上毫无表情, 只眉眼间仿佛拢着簇悸然, 沉默许久才道:“没什么。”
他的嗓音低沉, 犹如夜空里倏忽拂过的冷风, 呜呜然间透着股难以掩饰的寒意,叫谷雨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好。
她唇瓣动了动,最终吞下了那些疑问, 只睁眼看着他的侧脸发呆。
在这个帝王身边呆了这么久, 她发现自己今天仿佛才认识他一样,说到底她终究对他一知半解。
这人究竟怎么长大的,童年度过怎样的时光,父母又是如何教导,什么事情才叫他养成如今这样的性子?
这君王漠视人命,行事作风狠厉无比, 可堪得上宁教我负天下人,休教天下人负我了。
可他为何独独怕黑呢, 这与他平素英武悍勇的样子背道而驰,简直叫人匪夷所思。
谷雨越想越精神, 实在是睡不着了, 睁着一双眼睛自顾自想着,连云霄何时转过头来, 与她对视都没有发现。
“你在想什么,一直盯着朕瞧?”云霄淡淡道,俊美的眉眼间清寂肃然,好似隔着朦胧的雾般遥远。
谷雨一愣神,下意识想要把心底的问题脱口而出,但是话到嘴边又收了回去。
说到底,这话问得太过唐突,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既然是秘密和隐私,彼此互相尊重才是相处之道。
故而她话锋一转,开始跟云霄扯东扯西起来,语速不急不缓道:“我还在回味方才陛下英勇无双的风姿,觉得跟着你安全感十足,好像什么都不用担忧害怕一样。”
云霄轻笑一声,嗓音不自觉低沉着,宛如细瓷划过水面般清透。
他笑着,忍不住伸手掐了一把谷雨的脸颊,打趣道:“你如今才反应过来?当真是个痴傻的。”
谷雨猝不及防被他偷袭个正着,捂着脸皮睁眼瞧他,一双清丽的眉眼在昏暗的纱帐内显得格外柔美,秀眸惺忪而凝睇,好似雾里看花般流转。
云霄从噩梦中惊醒,一时半刻也睡不着了,同时也没有旖旎调情的心思,故而和她盖着被子纯聊天起来。
“你觉得在宫里待着舒服,还是在外面待着舒服?”云霄问道,在昏暗的环境里伸出右手,好似在端详自己的手掌一般。
谷雨想了想养心殿和行宫,以及寒山寺的情况,瞧瞧做了个对比后,才喃喃道:“我更喜欢宫里,外面虽说待着新鲜,可是久了也没什么意思。”
云霄剑眉微挑,以为按照她贪玩的性子,会说外面舒坦,不由得出声道:“这倒是难得,别是人出来了,还惦记着养心殿那两只兔子吧?”
他要是不说,谷雨真差点忘了那两个小家伙,东巡耗时弥久,一晃这个夏天都快临近尾声,也不知道那两只小兔子怎么样了?
“应该长大了些吧,皇家兔子总不见得越养越瘦,说不定回去胖了一圈呢?”她咕哝道,想起兔毛毛茸茸的手感,和小家伙绵软的身体,竟然升起几分思念的情绪来。
“你倒是有闲心,自己一点儿肉没长,还惦记着兔子有没有长胖。”云霄不咸不淡道,忽而发现手指甲处有个倒刺,忍不住伸手想要拔了它,却不料越拔越多,竟然撕破了一个小口子。
谷雨见他拧紧眉心,不耐烦地拔着倒刺,把好好的手指扯破皮也不曾手软,忍不住抬手一拍,将那手握在掌心处,阻止了他的自残行径。
“干什么啊,这东西越拔越多,你不疼啊?”谷雨忍不住拿眼神白他,翻看着如玉的手指破了些许血红口子,心里很是可惜。
多好看的一双手啊,骨节分明,手指瘦削而修长,指腹因常年练武覆盖着层薄茧,虽说有些粗粝,可反衬得指间极其有力。
方才他也是用这双手,拎着剑和刺客搏斗,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1
念及此,谷雨忽而想起他拉拢帷幔,孤身一人立于床前的模样来,男子长身玉立,墨袍在月色下泛着皎洁的光辉,一时间神武英勇。
云霄被她拉着手,感到女子的柔荑软嫩细腻,细皮嫩肉的小小一只,仿佛绵软得没有骨头似的。
不知为何,他心头一软,索性任她拉着自己,唇边不自觉噙抹宠溺的微笑,上挑的眉眼波光潋滟,好似揽尽人间芳华。
谷雨摆弄了手指一瞬,忽而有句话从唇边溢出,速度之快是她自己也始料未及的。
“你也这样护过其他女子吗?”
“……”云霄沉默,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谷雨好奇心被勾起,猫儿似的凑到他身边,又问道:“就是这样,遇上危难时孤身奋战,不叫身边人伤到一分一毫,你还有这样过吗?”
女子态度不依不饶,凑到他跟前时,温热的气息带着些许馥郁清香,一股脑地窜了过来,叫云霄忽而有些措手不及了。
他怔忪片刻,忽而将谷雨推得老远去,语气低沉道:“没有,只护过你。”
谷雨听了这话,心里像被人灌了满满一碗蜜,连呼吸仿佛都能闻到清甜的芬芳,嘴角不受控制地咧到了耳后根处。
她贼笑嘻嘻,又有些得意道:“那就好,那就好……”
云霄却罕见地沉默起来,凤眸晦暗不明,闪动着令人难以捉摸的光芒。
谷雨虽然搞不懂他怎么突然矜持起来,好似个被人强迫的良家妇女,可得了自己想要的答案,心里没有什么不满足的。
故而她叹息一声,闭上眼睛,酝酿着睡意,预备进入甜甜的梦乡。
她没有注意到的是,云霄在她睡着后,依旧睁着眼睛,满目萧然地转头看向她。
君王神情仿佛难以置信,错愕中带着些许扼制,在惩忿窒欲和纵情声色间极限拉扯着。
他盯着朝夕相对的女子侧脸,几许弛禁情不自禁,又仿佛要按捺禁锢那就要倾泻而出的情绪,故而凤眸里仿佛如临刀光剑影,轻扬着血雨腥风。
阒然无声的屋子里,烛火被吹得快速浮跃着,灯花的噼啪声乍然响起,和帘子里男子急促的呼吸交融汇合。
最终,云霄微微坐起身,轻悄地伸出手来,缓慢覆上那细腻的脖颈上。
女子的脖子白皙如玉,肌肤滑腻似酥,纤细得好似轻轻一用力,便能够轻易折断,比方才那刺客的头颅还要好下手些。
他的手指在稍稍用力时便僵住了,好似有什么东西,在无形中拽着手指般,无论如何都使不上劲。
云霄脸色难看至极,他的手背青筋凸起,脉络清晰又鲜明,可无论怎样在心底告诫自己,那双手就是发不出一点力气。
自始至终,女子睡得香甜,不曾被惊扰一下。
她甚至微微张开了唇,用嘴巴呼吸起来,几缕擦丝粘黏在脸侧,好似在嘲笑身边人的无用。
几番挣扎努力后,云霄终于放弃了。
他咬牙死盯着酣眠的那人,气得用手重重捶一下床榻,床板发出剧烈又高亢的声响,震动间将谷雨惊醒。
她茫然无措地嘤.咛一声能,揉着眼睛,睡眼惺忪地看向云霄,想开口问他又怎么了。
却发现男子恰好背过她去,将被子往身上重重一压,一副不想搭理她的架势。
谷雨:“……”有病,大半夜的发什么疯。
她在心里嘀咕着,完全不能理解为什么有人好好的觉不睡,非要搞出点动静来搅人安眠。
难道不知道扰人清梦遭雷劈吗?
故而她恼怒地瞪两眼云霄的背影,气愤地也转过身去,背着他睡觉。
夜凉如水,晚风轻微,将满室的烛光吹得轻舞起来,帷幔荡起微末的涟漪,隐约在缝隙里可以窥见里面的情形。
床上的男女背对背睡觉,彼此互不搭理,好似正在斗气。
而那一个巴掌的距离早已缭乱,被床褥和衣角搅浑来,像是无形中打破了某些约定俗成的界限般,一时泯然湮灭。
……
那日被刺的事情过去几天,谷雨感觉身边守卫森严不少,去哪儿都有人跟着,瞬间觉得非常不习惯。
檀时野的护心镜已然做好,她拿着仔细端详着,觉得皇匠的手艺就是不一样。
这明光铠已然被打磨得透亮,红莲火纹血一般的颜色,点缀在圆形的边缘处,远远看来精致无比。
说实话,她画画并不好,那张图纸描摹地抽象得很,起先她还担心匠人不得要领,会打造地和脑海里的差距颇大,谁料竟然这般华丽。
谷雨越看越喜欢,连忙嘱咐了宫人,将檀时野叫过来,将这护心镜亲自交给他。
少年郎仍旧是红衣灼灼,墨色的长靴踩在地上,衬得整个人轻盈无比,当他那双清澈的眼眸望过来时,能叫人想起夜里熊熊燃烧的篝火。
谷雨有关系很好的弟弟,心里也爱屋及乌,对这恣意洒脱的赤子少年心生爱怜。
檀时野今年十七岁,尚未及弱冠,故而个头也没发育完全,谷雨估摸着也就170出头的样子。
她只微微仰起头,便能看见少年青涩的下巴处,正细细布满了细碎的胡渣,喉结已经凸起。
而檀时野见谷雨抬头打量他,白皙的脸上忽而一红,有些慌张地想。
“早知道就收拾得干净一些了,胡渣都没有刮干净,实在是失礼又邋遢。”
不过这真不能怪他,自打过了舞勺之年,檀时野便快速发育起来,不仅下巴处经常需要刮胡子,就连声音也会时而沙哑,时而流畅,多变又奇怪。
檀越说,这是因为他正在从少年,逐步蜕变成一个成年男人。
正当檀时野思绪乱发之际,谷雨想起来他哥哥檀越,那日被云霄罚着领了二十军棍,不知道现在情况怎么样了。
虽说武人身体扎实,可是那可是实实在在的一顿好打,她曾经无意中见过犯错的宫人受罚,几寸的木板打在身上,不死也就剩下半条命了。
故而谷雨略带担忧道:“你哥哥怎么样了?”
檀时野闻言一愣,继而想起哥哥那日是被众人抬进屋子的,整个背部被打得皮开肉绽,没有一块好地方。
檀时野心疼地直掉眼泪,这是从小看着他长大的哥哥啊,被打成这样怎么能不难过?
可檀越却一声不吭,只抬手抹了抹弟弟的小脸,还有力气板着脸凶他说:“男子汉大丈夫,流血不流泪,这么大人还掉金豆子,你丢不丢人?”
檀时野委屈得不行,可是想到他身上的伤,也不敢再和他犟嘴,免得激动起来影响伤口的恢复。
“兄长他挨了板子后,便安分守己地在屋内修养了许久,陛下赐来不少上等的金疮药,皇恩浩荡,兄长眼下已经能够走动了,只还是睡觉时得趴着。”檀时野说道,秀眉俊目间清澄明亮,犹如一盏明灯般耀眼。
谷雨心下沉着几分,又听闻云霄打了人又给颗糖般的恩赐,忍不住嗤一声说:“要真是皇恩浩荡,就不该下那么重的手。”
她话还没说完,檀时野脸色剧变,刚忙上来捂住她的嘴,随后小心谨慎地看了看四周,见没有别人,才放开了她。
“公主陪王伴驾,还是谨言慎行为妙,否则哪日说不准触怒陛下,那可就麻烦了。”檀时野叮嘱她,心想自己已经算是口无遮拦的那一个了,没成想今天还能碰上个比他还肆无忌惮的?
谷雨噗嗤一声笑出来,眉眼间妍姿俏丽,她觉得这少年实在是可爱,不由得顺着他意思点点头,说道:“多谢小将军提醒,我日后会注意的。”
檀时野面色涨红,有些羞赧地低头道:“什么小将军呀,我一无汗马之功,二无社稷勋业,完全是仗着祖上靖国公的威名,以及兄长骠骑大将军的声势,公主可别笑话我了。”
谷雨眨巴眼睛,眸子里尽是狡黠,含笑开口道:“才几日不见,檀小将军竟然开始妄自菲薄了?”
檀时野脸红耳热,一时间竟然不敢看她,只低低道:“哪有,我说的都是事实嘛……”
他太过紧张,连“末将”的自称都忘记说了,我我叫个不停,反而拉近了二人的距离。
谷雨无奈地叹口气,心想本该志得意满,鲜衣怒马少年意气的人,怎么把自己搞得跟卑微小可怜一样?
看来他那个哥哥,真的成为他心里一座跨不过去的高山了。
“你这么想可不行,自古英雄出少年,你眼下困顿暗弱,不代表你以后没有建树,若是动辄便要自我轻视,那别人如何能放心将重担交给你呢?”谷雨忍不住劝解他,希望多说一些,能让他走出这种自苦的困境来。
“更何况我为何独独只送了你护心镜,也是对你心存期望的,你可不能叫我失望啊!”她眉眼弯弯道,扑闪着美眸,唇角带着笑意。
檀时野懵懵懂懂地抱着那护心镜,满心都是说不出的熨帖,好似谷雨那柔情绰态的模样都泛着光辉,直将周遭的一切化成了虚影,只有她在眼前掩映生姿。
“公主,真的这般想我?”檀时野小心翼翼道,睁大眼睛去看她,生怕漏掉一点情绪。
谷雨点头,笑容风流蕴藉,继续鼓励道:“所以你可不要再这样自我贬低了,我等着看檀小将军变成檀大将军那一天呢!”
女子笑得倾国倾城,琼姿花貌百般难描,叫檀时野心中怦怦直跳,就连手心都泅出细密的汗珠来。
也*七*七*整*理不知怎的,他突然开口说:“既然如此,公主也别老叫我檀小将军了,跟兄长一样,唤我阿野吧。”
谷雨惊讶,却并没有抗拒,含着笑说:“好,阿野。”
檀时野双目炯炯有神,一会儿看向谷雨,一会儿又飘向别处,睫毛扑闪着,一副羞涩腼腆的模样。
少年红衣飞扬,犹如天上星辰般精神矍铄,眉宇间端的是英姿焕发,一扫之前萎靡不振的气息。
他紧紧搂着护心镜,直到谷雨被宫人叫走,都没有挪开过脚步,静静注视着她离去的背影。
……
又过了些许日子,眼看着就是夏末,马上便要开秋了,姑苏城内的时疫和南方的涝灾总算被控制住,云霄这才下令班师回朝。
此次东巡他是有备而来,结束却是戛然而止,本来要去的金陵成了念想。
谷雨坐在回鸾的马车里,看着姑苏的残阳消失在地平线上,落日的余晖聚拢成纱,将百年古城的小桥流水尘封进记忆里。
他们路上日夜兼程,在立秋时节赶回了京师长安,满城已然开始飘落红枫,地面尽是枯叶黄草,踩上去会沙沙作响。
谷雨一回来,便马不停蹄地奔向养心殿,她看着殿内的一砖一瓦,熟悉感浮上心头,这才稍微有了落地的踏实感。
两只兔子长大不少,经过这段时间的相处,已然变得亲密无间,谷雨记得初时它们都不挨着彼此,现下竟然难舍难分起来。
她RUA一RUA兔毛,戳一戳兔耳朵,嘀咕道:“别是有什么猫腻,以后要生小兔子了吧?”
云霄此时恰巧早朝结束,换了常服从门外走进来,听了这话剑眉一挑,打趣道:“这还不好,来日生一窝给你玩儿。”
谷雨撇嘴,咕哝道:“要那么多做什么,我又不打算做兔农,生个一两只就够了!”
云霄笑得随意,眼神却仿佛隔着些什么,坐在远处淡淡看了她一眼。
最近谷雨觉得他老是这样,两个人仿佛无形中疏远许多,可是具体的谷雨又说不上来,总之就是怪怪的。
因为有前几次的莫名其妙做铺垫,谷雨这回竟然适应了,丝毫不管他态度上的邪乎蹊跷。
她把这种变化,归结为男人的大姨夫临时造访。
云霄却不知道,自己在她心里已然定性,他拍了拍宽袖上的灰尘,语气平淡道:“西北突厥胆大包天,朕已然决意,要御驾亲征。”
这话一石激起千层浪,谷雨顿时没有逗兔子的心思,连忙走到他身边问道:“御驾亲征,你要亲自去领兵?”
云霄点头,凤眸微眯着,一股晦暗的神色随即出现,衬得那面容冷寂无涯。
谷雨沉默着思量,她虽然没在古代生活过,可是也看了不少电视剧,知道皇帝御驾亲征是大事,既能够鼓舞士气,又能够彰显君威。
况且军营也不可能带着女人随行,所以估摸着这次,她要和云霄短暂分离一段时间了。
“也就是说,我或许能够完成这个世界的任务了?”她暗自想道,原主给出的指令是逃出牢笼,笼子主人都不在身边,那逃出去不是分分钟的事情?
真没想到,这个世界的任务开始得困难重重,结束竟然轻而易举。
谷雨顿时有种中彩票的不切实际感。
谁料云霄下一句,直接粉碎了她的念想。
“这次你随朕出征。”云霄轻缓道,嗓音犹如石溅清泉,泠泠然悦耳好听。
谷雨纳闷地看着他,难以置信道:“你去西北打仗,还带个女人?你想干什么?”
云霄见她那如临大敌的模样,心里止不住好笑,语气戏谑道:“自然是闲来无事派遣寂寞,西北长夜漫漫,朕又孤枕难眠,没有公主可怎么办?”
男子俊美的容颜魅惑勾人,上挑的眼尾划动着锐利的弧线,眼睫鸦黑浓密,看着谷雨时那双眉眼都在蛊惑人心。
谷雨:“……”信你就有鬼。
她现在脸皮被锻炼得犹如城墙厚,早就不是当初他随口几句调笑,就面红耳赤好半天的人了。
“那陛下打算怎么安排我呢?”谷雨凉凉道,话语里都是敷衍。
云霄笑得颇有深意,眉眼间思绪微妙,一时之间竟然颇有些诡异。
他隔着段距离,静静看着谷雨,许久才道:“自然是跟随在朕身边了。”
谷雨还想再挣扎一下,忍不住道:“可是我身子不好,只怕去了西北受不住那里的风沙。”
云霄笑容不减,垂下的眼睑显得神情高深莫测,一点点诡秘的神思被遮掩在眼帘里,再抬头已然是莞尔和善的笑颜了。
“不会的。”他只含笑道,轻薄的眼皮叫人琢磨不透。
早秋的日色虽然温暖,却早已有了些许寒意,曦光拢在人身上,竟然没有多少温度。
谷雨莫名其妙打了个冷战,搓搓手臂,心想这回得带些厚衣服才行。
亡国公主19
由于马上就要和西北开战, 故而曦国上下全线戒备,夜里宵禁自不必说,每个城池守卫的士兵都增派不少。
云霄每天和大臣们朝会早议日常国事, 下了早朝又匆忙地召集将军,以及中央一级的文臣,在太极殿商量调兵遣将,囤积粮草, 招兵买马的事情。
谷雨看他那忙碌的架势, 还以为这是个纷繁芜杂的工程, 没想到前几日檀时野进宫上学, 说攻打西北的事情,早在去年就已经定好。
粮草辎重充盈,军队也是训练有素, 只不过没想到西北狼王贸然出击, 把战时整个提前了半年。
谷雨闻言咋舌,看来这是有备而来,她还想怎么打仗这么大的事情,说定下就定了了,也没见云霄和大臣们商议该不该打。
不过自古打仗就是烧钱的活动,说是打仗, 气势是打经济,若非正当盛世, 只怕照云霄这么一年一小打,两年一大仗的架势, 曦国早晚被耗没。
檀时野当时正拿着兵书, 在谷雨身旁看得哈欠连天,听了这话, 将头从书本里拿出来,满眼都是骄傲的神色。
“陛下治国有方,眼下曦国丰亨豫大,百姓民康物阜,听说终于要和西北狼王决一死战,个个都士气高涨,许多儿郎已然投笔从戎,只盼望早日上阵杀敌,抛头颅洒热血呢!”他含笑道,眉眼里神采飞扬,尽是少年人的意气风发。
谷雨心中微动,对云霄的了解不由得加深几分,她知道这人是个勤勉的君王,却不知他能做到以一令,激起举国群情激奋。
“多难兴邦,赤子报国,大抵便是如此了。”谷雨喃喃道,心里莫名心生敬意。
她这边还在暗自感慨着,却不知第二天的早朝却是炸开了锅。
朝臣们本来在廷议,突然听见信奉的君王,轻飘飘说了声“朕此次去西北御驾亲征,厉国公主亦会随行”,顿时个个如遭雷击,呆头鹅一般愣了许久才反应过来。
“陛下,西北军情紧急,迫在眉睫,如何能够带一女子随行?”光禄大夫率先出列,拿着玉笏说道。
兵部尚书随机附和,刚正的眉眼间尽是愤怒,急促说道:“臣早就听闻,陛下甚是宠爱厉国公主,此女本是亡国之人,陛下没为她耽误国事便罢了,如何能儿女私情到如此地步?”
谢直站在文臣行列,听着满朝群臣反对,神色沉着冷静,他内心也不赞同云霄这个决定,西北气候干燥多风,更兼飞沙走石,厉国公主一个女儿家,如何能够适应得了?
更何况此次去西北,面对的是戎狄的刀枪剑戟,不拼个你死我活岂能罢休?
带着女子入西北军营,实在不像云霄的作风,他不是这样儿女情长的君王啊。
云霄坐在龙椅之上,十二串冕旒悬在眼前,将他的面容遮挡得严严实实,面对朝臣的群情激昂,他自始至终不置一词。
言官性情激昂尖锐,最是愤世嫉俗,见君王这样视若无睹的态度,如何能压抑得住自己满腔激愤。
“自古军队开拔前,皆要斩首祭旗,以鲜血告知祖宗社稷,还请陛下放下儿女情长,杀公主以恭行天罚!”
这话刺耳尖利,犹如刀子般砭骨透寒,叫正在神游太虚的檀时野瞬间神体归位,满眼错愕地看向那个言官。
紧接着,不少站队言官的朝臣纷纷下跪,气势如黑云般汹涌,毫不怕死道:“还请陛下杀公主以恭行天罚!”
檀时野心头一愀,整个人紧绷起来,毫不避讳地瞪了一眼那带头的言官,身形晃荡着就要出列,却被一旁的檀越不着痕迹地拉住了袖子。
他视线和檀越对撞,见兄长眼神严厉,满目皆是精光,摇摇头制止他鲁莽的行为。
檀时野内心宛如旌旗摇摆,一边是兄长声色俱厉的阻止,一边是公主貌似天仙的身影,
她前几日送给他的护心镜,被他当做宝贝一样看了又看,一天要擦上几十遍,夜里都要搂在怀中才能入眠。
可是兄长的态度,摆明了不让他插手,他们檀家虽说有个世袭的靖国公的头衔,又有骠骑大将军这个威名,可是从来不曾结党营私。
兄长说过,越是军功显著,在平素就越要谨言慎行,稍不留意便会惹来君王侧目。
故而檀家虽然备受尊崇,可是并不在朝臣漩涡里,他们两兄弟始终保持着中立,从来不曾偏移过。
若是今日为了谷雨的事情,和群臣执相左的意见,等于是公然作对,以后这宦海莅事可就麻烦了。
正当檀时野纠结为难之际,他听见云霄平缓中夹杂着威慑的声音,君王面对群臣反对从容不迫,嗓音里叫人听不出喜怒来。
“要杀厉国公主也该是朕来决定,几时轮到你们置喙了?”
檀时野心头一喜,想到陛下终究还是爱怜公主的,可随即他又觉得不对劲了。
什么叫“要杀厉国公主也该是朕来决定”?
难道不应该回答说,“朕无论如何都不会杀厉国公主”吗?
这个疑问不断在脑海里浮现,成了盘旋在他心里头的一朵抹不开的乌云,直到下朝都没有想明白。
云霄压根没搭理那些朝臣们的态度,他定下的事情,定了就是定了,谁说都没用。
带头的几个冥顽不灵的言官,还想在他下朝商量军务时,闯进殿内进行死谏,被云霄抬抬手,拉出去痛打三十大板,差点一命呜呼。
朝臣们这才暂时消停下来,憋屈地回府饮酒的饮酒,砸东西的砸东西,总之不敢再闹腾一下。
檀时野听说这件事后,对他们投以深刻的同情,和无情的嘲笑。
他晌午下了宫廷教学,悄悄地叫住了小太监,吩咐他们把厉国公主叫来御花园处。
谷雨到檀时野说的地方时,他恰巧摘了些许小花捧在手心里,夏末秋初百花凋敝,能找到鲜活好看的实在不易,故而她骤然收到这么一束,顿时惊喜万分。
檀时野见她笑靥灿如春华,远比花娇,心里忍不住怦怦直跳,但二人经过这些天的相处,彼此之间熟稔许多,他已不像最初的时候,会紧张得眼睛乱飞了。
谷雨低头闻着花朵的芬芳,噙着笑意问他:“你叫我来这是干什么?”
檀时野这才想起自己目的,原本愉悦轻松的神情陡然一变,眉眼间都是沉重与不安。
他想起云霄朝堂上那句话,还有朝臣们的反应,面色凝重道:“公主,此次远赴西北,陛下说要带着你去,群臣反应激烈,说要将你……将你……”
他支支吾吾,“将你”说了半天,终究还是没能将斩首祭旗,这样血腥的话语说出口,但是谷雨稍微猜到了些,必定不是什么好事。
想想也知道,带着女人入军营,不被骂惨就有鬼了。
大臣们敬畏云霄的龙威,可是却并不忌惮她,故而成为脸黑的背锅侠,谷雨是有心理准备的。
不过她见檀时野为她的事情这般上心,不由得满腔无奈化作柔肠,笑得温婉动人,慢声细语道:“朝臣们一心为国忧心,要是说出些过激的话来也情有可原,你不必如此焦心,左右我现在还好好的,他们顶多嘴上爽快一下,影响不了我什么的。”
檀时野本来是来安慰她的,结果反倒被她安慰了,顿时有点茫然无措。
他挠挠后脑勺,英挺的眉毛紧蹙着,忍不住道:“公主不如对陛下说说,这次出征西北,就让你呆在皇宫吧?”
谷雨长叹一声,眉眼间都是无可奈何,嗓音里透着股无力感,缓声道:“要是他能听我的,就不会有今天这出了。”
檀时野唇瓣动了动,想起来云霄在龙椅之上的反应,帝王居高临下,面容被冕旒遮蔽着,仿佛无喜无悲,又带着股不容置喙的威吓。
他不由得低下头去,眉头紧锁着,好半天才道:“既如此,那当真是无计可施了……”
谷雨见他半大点的少年人,眉眼间忽而老气横秋起来,沉郁的气息在他身上显得格格不入,不由得啼笑皆非起来。
她目光流转,落到手心捧着的这束花上,然后挑了朵火红的芍药,不打招呼地便抬手插在了檀时野的鬓边。
少年红衣潋滟,墨发束起,面如冠玉又英俊异彩,那朵芍药花开得荼蘼,顿时衬得他多了些娇俏的美感。
“好啦,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人总不会被路堵死,说不定此次我随军出征,还会有别的奇遇做小菜呢,别担心!”她含笑道,眉眼闪动一下,雪色的玉颜上白璧无瑕,清水芙蓉般好看。
檀时野不明所以,只感到耳边一沉,那朵芍药花的红仿佛能顺着紧挨的肌肤,缓缓晕染上他的面颊。
少年俊脸又红了,第一回有人给他簪花,这体验新奇又叫人害臊,仿佛千万朵芍药花被种在了心底里,于默默无声中开出最鲜艳的赤红。
“既然陛下执意如此,那我便要守护好公主,万不能叫她受一点伤!”檀时野在心里无声道,看着谷雨的容颜,目光坚定中透着股信念感。
他此刻才明白,何为责任,何为男子汉。
……
再过几日便是七夕,长安虽然依旧弥漫着战前紧张肃杀的气氛,可是当这缠绵悱恻的日子到来时,那股子肃然也无端被冲淡不少。
谷雨每天夜晚都能在养心殿里,看见夜空中飘荡着的孔明灯,犹如银河流星般流淌着。
迢迢河汉天际光,姣姣映月鹣鲽渺,正是有情人怜我怜卿的好日子。
她对月空看了好几日,终于在七夕这日忍不住,自己叫人准备了些许白纸和竹篾,带了灯盏毛笔,跑去御花园南角处,打算自己放几个玩一玩。
左右古代可供消遣的活动太少,投壶绣花她也不感兴趣,这种手工活反而变得有趣起来,能使人平心静气。
故而当云霄忙碌了一天,夜里回到养心殿时,听小太监说起这件事时,不由得挑了眉,转身也往御花园南角走去。
宫人在前方打着灯笼照明,幽幽的灯笼光晕染着四周,草从里尽是秋虫微弱的鸣叫,云霄走在曲径小道上,心境也莫名舒缓起来,再没有多日商议军务时的紧绷。
他这段日子一会儿要处理国事,一会儿要处理军机,同时还得压着心有不满的言官朝臣,实在没什么心思和谷雨聊天。
故而二人虽然仍旧是共处一室,可是已经好几天没有好好说话,就连晚膳云霄也是自己匆匆对付几口,凳子还没坐热便又去处理奏章了。
他本以为谷雨会心生不满闹腾起来,却没想到这女子懂事得很,见他忙着便自己找乐子,从来也不肯因一己之事来搅扰他,
念及此,云霄神情不由得柔和些许,凤眸里闪动着自己都辩不明的光芒来。
秋日暮草衰败,宫人提灯行走得小心翼翼,直到看见谷雨的背影,才稍稍松了口气。
说实话,云霄身上那股沉重的帝王之气太浓烈,压迫得人根本喘不过气来,也唯有厉国公主能够平常视之了。
云霄看见谷雨穿着略显单薄,藕色暗花的素软缎,腰上系着秋香色弹墨腰带,如云的发髻松松垮垮,简单插着根金累丝衔珠蝶形簪。
一眼望去潘鬓沈腰,肩若削成,精妙无双的好相貌。
宫人正要开口,被云霄轻轻抬手一举,到嘴边的那句“陛下驾到”便咽回了肚里。
随后他们便看见墨衣玄冠的君王缓步向前,身姿颀长如松,宽袍大袖写意风流,光背影都让人心生向往。
秋风萧瑟透骨,吹来时叫人遍生寒意。
云霄步伐轻慢,行走间微扬起衣袍的一角,无形中有种临危不乱的气势。
“你在干什么,秋风飒飒阴冷,夜里寒凉凄清,就穿这么点不怕生病吗?”云霄淡淡道,嗓音如同流水溅玉,悦耳又低磁,远远听来有种让人酥酥麻麻的感觉。
谷雨此时正半蹲着,刚好将一个孔明灯做好,白纸上歪歪扭扭写着些许字,就差在里头的灯盏里搁上个蜡烛,稍等一会儿便可以放到天上去了。
她没回头,只专心摆弄着竹篾,将它们细长光溜的枝条交错起来,做成孔明灯的雏形,再拿着蘸好浆糊的白纸,照着这些天在夜里看到的明灯形状,依次铺平上去。
云霄见她做得认真,没回头也没回话,心里头也不恼,只不紧不慢走到他身边,弯腰拾起那刚做好的孔明灯,对着歪歪扭扭的字迹辨认起来。
他盯了半晌,然后放下那孔明灯,面无表情道:“你在画符咒吗?怎么朕一个字都不认识?”
谷雨:“……”
她被气笑了,没想到两个人多日不曾说话,好不容易对上线了,这人嘴里半句好话都没有,开口便能叫人额头青筋直跳。
于是她很明显地翻了个白眼,忍不住刺他一句道:“谁叫我大字不识一个,不似陛下学富五车,不知陛下的真迹,在民间是否价值千金呢?”
其实她并非不识字,只不过现代人惯用的是水笔,写的是简体字。
古代的毛笔繁体,对于她而言仅仅能够勉强辨认,要写得好看真不是一日之功。
云霄听出她话里的阴阳怪气,轻笑一声后,不紧不慢地道:“朕的笔墨何止千金,一字便能倾覆一城。”
谷雨问他:“什么字,这么厉害?”
云霄一字一顿道:“攻,屠,灭。”
“……”
谷雨听了眉心一折,觉得非常扫兴,不明白七夕这样能叫人心情愉悦的日子,他好端端地,也能平添几分阴霾,虽说这话是她开头问的,可是她却并不想听到这种回答。
也许是知道自己这话有些不合时宜,云霄弯腰拾起搁置在旁的毛笔,拿起一张白纸,提笔在那上面写起了丹青。
静谧无声的环境里,响起笔墨轻擦的沙沙声,还有纸张微折的窸窣声,谷雨发上的簪子也发出清脆琳琅的细响,
咄嗟之间,喧声百啭,扰得人心头微乱。
谷雨见他提笔挥墨,忍不住移开目光,往他手上那纸张上瞧,发现他只写了四个字。
“克敌制胜?我以为你会写百战不殆,或者所向披靡。”谷雨呢喃出声。
这人一锤定音的场景仿佛还在昨日,她感觉云霄好像特别胸有成竹,已然胜券在握了。
克敌制胜,有点保守了吧?
不像他的风格啊。
谁料云霄面色淡然,修长的玉指衔住笔杆,骨指精致而削瘦,月光照在那指间处,显得指尖微微泛寒。
“战局多变诡谲,如何能够预先料知战情?所谓雄心壮志,意气高昂,也唯有在拔军前用来鼓舞士气,指挥者倘若不慎始慎终,只会落得个骄兵必败,溃不成军的结局。”
男子嗓音低沉悠长,轻缓的语气里透着股细细的思量,慢条斯理地将内心的想法对身边人诉说。
谷雨认真听着,他很少与她讲类似朝廷军队的事情,更别提内心这些想法了,故而难得一次,叫她心里莫名觉得新鲜又愉悦。
说实话,她也说不清这是什么情绪,总感觉能够扒开云霄复杂多变的心底,哪怕只看到一丁点儿浅薄的内蕴,都是件足够令她志得意满的事情。
云霄几日不见谷雨,也知道她心情其实很不好,一直憋着股气没有发出来。
此刻陡然见到她的笑颜,一时有点怔忪了,凤眸里染上灯笼的橘光,衬得整个如玉的俊颜柔和又温文。
谷雨笑得狡黠,又想起这人不可一世的性格,此刻竟然如同寻常人一般,会在孔明灯上写出夙愿,便知其实他内心深处也有不安。
毕竟打仗不是小事,牵扯到将士伤亡,百姓生计,以及国运社稷。
倘若稍有差池,背上千古骂名是小,损兵折将,功败垂成,辱国丧师。
每一样失败的背后,都需要付出极为惨烈的代价。
而这代价,能叫一国之君夙夜难寐,寝食不安。
她莫名地沉默起来,心里头涌起些心酸,乌黑明亮的双眸一顿,不自觉停留在他略显疲惫的眉宇间。
“你要不要再考虑一下,带着我去西北的事情?”忽而之间,云霄听见她小心翼翼开口道。
谷雨神色透着怜念,柔丽的眉眼间风风韵韵,一抹灯笼光拢在她鬓边,那蝶簪便好似生在发间一样,振翅欲飞。
云霄见此姝色,原本心情不错,可又听她这样讲,眉头不自觉紧蹙起来。
谷雨连忙道:“我这么大个人,在宫内还会跑不成吗?我知道你承受了很多压力,我不想你因为我背上骂名……左右是等你回来,我不会乱跑的。”
这话她说得情真意切,也没考虑到自己不乱跑的后果,只知道此刻急切地想要为男子解忧。
而云霄差一点便火气窜上心头,乍然听她话语仿佛出自肺腑,烦躁的情绪渐渐驱散了些。
“朕已然决定了,你就负责把想带的东西,吩咐宫人带上就行,其他的无需多言。”云霄收回目光,低头摆弄起竹篾来,忍不住自己也亲手扎了一个。
他铺好白纸,又提起毛笔,沾了沾墨汁,低头问谷雨:“你想许什么愿望,朕帮你写几个,多大的人,连个字都写不好。”
谷雨知道他这是强行扯开话题,也不好再过多赘述什么,顺着他的意思,一口气许了十几个愿望。
“这么多?你也不怕贪心不足蛇吞象,触怒神明,最后好叫你一个都实现不了。”云霄含笑道,话虽然说得不好听,可是语气却透着宠溺与纵容。
“那……”谷雨微微思忖着,不自觉用食指绕成圈,轻轻扣在唇瓣。
云霄则提笔,耐心等着她,轻缓道:“你再说一遍,朕不过随口一句,别放在心上。”
她又想了想,却觉得云霄方才那话很有道理,便再三斟酌几番,只说了一个愿望。
“愿海清河晏,天下太平。”
女子嗓音清亮,宛如花落流水般潺潺动人,叫云霄提笔的手顿住了。
他抬眼望去,看见谷雨娥眉婉转的一截眉眼,雪肤花貌,极为明媚撩人的样子。
秋风乍起拂来,吹动御花园满树的枝叶,虫子随即轻声应和着,汇成一曲声动梁尘的清歌。
许久,谷雨看见男子垂下了眼眸,提笔的手微微有些颤抖。
他低沉道:“会有那一日的。”
“是,我信你。”谷雨回应他。
亡国公主20
自那日七夕后, 谷雨突然觉得,她和云霄的关系又缓和不少。
这人开始陆陆续续嘱咐她要带的东西,以及讲述一些西北地区的气候, 让她做好吃苦的心理准备。
谷雨听得认真,毕竟这具身子虽说已然好许多,可是不一定能抗得过西北的风沙和严寒。
听说戈壁滩经常有沙尘暴来袭,一到下午左右就天昏地暗, 白天热得不行, 夜里却是非常寒冷的。
不过现在已经是秋天, 气温应该只低不高, 故而她特意备了许多取暖的东西,诸如暖手炉、裘皮大衣等,连带着绒毛的抹额都备了许多。
待她终于准备好一切, 云霄那边也临近发兵了, 她跟着宫人走到行军的马车之上。
这回的车架与上次东巡的有所不同,整个风格厚重简单,木制结构也走的是实用路线,没有了华丽的金玉装饰,但是象征帝王身份的龙虎图纹,依旧保留了下来。
待云霄撩开鄣尘进到里面, 跟随的太监一声高喊,檀越作为骠骑大将军骑马走在前方, 檀时野等小将行在两旁,点好的文官坐在后面的马车内。
皇帝被金戈铁骑簇拥着, 伴随着曦国的精锐之师, 声势赫奕地出发了。
谷雨不清楚这次他带了多少士兵,只知道马车内都能听见金戈铁甲的沉重声响, 无数马蹄声纷至沓来,无形中产生股压迫又浩荡的气势。
云霄在马车上也没歇着,而是翻看着奏章,有时看一看西北的地形图,他神色专注认真,衬得那俊美的容颜多了三分沉稳。
谷雨搂着汤婆子,从帘子的缝隙间,瞧瞧观察着外面跪送銮驾的百姓。
这次百姓的态度也与东巡时的夹道欢迎不同,而是彼此之间窃窃私语,在看到谷雨时,许多人眉头紧蹙,不善的目光此起彼伏,弄得谷雨心里头非常不舒服。
她又联想到方才,自己站在马车旁边时,经过的大臣好像暗地里瞪了她几下,以前几个熟面孔更毫不掩饰地哼气拂袖而去,好似谷雨欠了他们钱没还一样。
谷雨明白这是为什么。
她上车后一直沉默着,既没有主动和云霄搭话,也对他不时的言辞敷衍了事,秀丽的眉头微蹙着,柔美的玉颜萦绕着烦闷与憋屈。
明明是云霄执意要带她去西北,她又没有决定的权利,凭什么把气都撒在她身上?
讲道理,打仗有什么好玩儿的,动不动就血肉横飞,说不定还马革裹尸,她心里头一点儿都不想趟西北这趟浑水。
现在倒好,云霄依旧是那个备受万人敬仰,至高无上的英明君主,黑锅全叫她背了!
云霄这边虽然一直看着地图,可总习惯性分神在谷雨那边,留意到她情绪不佳,因此才时不时找她搭话。
这小女子生起气来,虽说并不扎手,可是说起话来不阴不阳,倒叫他不知如何是好了。
故而他气息略沉了沉,一页的奏折,按照平时的速度早就看完了,这回却停留许久。
“你过冬的衣裳带的如何,若是觉得不够,可以从朕这里拿些去。”
好半天,谷雨听见云霄远远说道,他依旧低头看着奏章,蟠龙金冠束着墨发,身上是颇为厚重的玄色锦袍,衣领处已然滚着细密的绒毛,看起来雍容大雅,贵不可言。
“不用了,我带的东西挺多的,谢谢你。”谷雨不咸不淡道,盯着鄣尘默默发呆。
云霄指尖一顿:“……”
他将心里升起来的烦闷压了压,最终还是没压住,但又不想自己挑起战火,故而还是缓了语气,轻声道:“上次说过,西北狼王有块做工精美的狼王皮,拿来御寒最合时宜,待到此次大军得胜,朕便将它取来送你。”
谷雨闻言愣了一愣,那是几个月前的事情了,她自己都忘记,这人居然还记得?
“好啊,不过那狼王皮是什么来历?”她不自觉唇角一弯,眉眼里多了些许色彩,整个人顿时轻松不少。
云霄凤眸抬起,眼皮微微掀开,视线落在她好不容易展开的笑颜上,唇瓣勾了一下道:“那是西北狼王祖传的狼皮,据说被初代狼王奉为瑰宝,是他们戎狄信念的象征。”
谷雨惊讶,她还以为这就是块普通保暖用的狼皮,没想到竟然是个历史悠久的古董。
这样满载民族悠久历史的狼皮,拿来给她当做保暖的衣料,是不是有点暴殄天物了?
“真的假的?你真舍得?”谷雨问道。
云霄笑得漫不经心,抬手拔了拔毛笔上的狼毫,低声道:“这如何舍不得,带你过来取狼皮也是一大原因。”
他话说得体贴入微,叫谷雨心里止不住泛起愉悦,可继而却莫名觉得这话有点冠冕堂皇了。
取狼皮这样的事情,等打胜仗了带回来不就成了,专门把她拉过来作甚?
这东西又不是什么时令海鲜,过期过时便没有效用了。
不过谷雨没有再接着追问,再说显得她好像多没见过世面一样,故而即便感觉怪怪的,仍旧把那疑惑压在了心底。
大军一走就是几月,他们出发时是初秋,待到达西北阴山山脉时,时节已然是暮秋了。
西北天气果然严苛,漫天都是黄沙走石,凛冽的风吹到人脸上,犹如刀子般锋利,气候*七*七*整*理又干又冷,远远看去仿佛只有无边无际的黄色。
这期间,谷雨几乎成天呆在马车上,抱着暖炉烤火取暖,又因为太过干燥,经常早上莫名其妙流起鼻血。
云霄嘱咐了白鹤来照顾她身体,他望闻问切一番后,又多加了些许温补的药材,同时亲自煎好端来,每隔几日便要来询问她的身体状况。
谷雨抱着药盅,一言不发地将药喝完,她脸被冻得有时候泛着青紫,有时候又苍白无比,唇色惨淡一片,瞧着又是那副病恹恹的模样。
白鹤在她身体虚弱时,态度反而好上不少,说话也不阴阳怪气讽刺人,语气虽说依旧冷淡,但是言辞里总是透露着微末的关心。
谷雨被他灌了许久的汤药后,骨子里那种阴寒感果然被驱散不少,脸色瞧着也有些血色,再不像初入西北时,是个苍弱无力的病秧子了。
他连着照顾她好几天,渐渐的谷雨对白鹤的感觉也不再那么尴尬得抠脚趾,反而和他莫名其妙熟悉起来,彼此之间偶尔也会聊些其他话题。
“公主最近几日最好喝些雪梨汤,或者泡些枸杞茶,温补润肺,若是身子哪里不适,一定要及时告知微臣。”白鹤边诊脉,边说道,嗓音如风过无痕般轻微。
谷雨点头,认真道:“这些日子,多谢神医费心操劳,若非有你在身边,我只怕要吃番苦头了。”
白鹤则意味不明地抬了抬眼皮,一张玉面如冰雕般冷傲,口气冷淡道:“怎么会,厉国也是这样的气候,公主到了这西北,合该觉得亲切才是。”
谷雨:“……”好好的,干嘛哪壶不开提哪壶。
系统从未和她说过厉国的情况,身边人包括云霄,也从来不会主动提及,故而她是真的全然不了解的。
“还、还行吧……”谷雨讷讷道,不知该如何接这个话茬子。
白鹤眼睑垂下,眉梢处的冷漠忽而减淡不少,他相貌生得飘逸宁人,身披白衣时当真人如其名,犹如云中仙鹤般清雅脱俗。
“公主……可还记得故国?”
谷雨听见白鹤问道,声音泠泠然如冰泉冷涩,又好似漫天的飞雪飘然,拂过人心头时能荡起淡淡的寒霜。
她绞尽脑汁,最终语气干涩道:“嗯。”
不回答“嗯”还能回答什么呢?
多说多错,错了就有破绽了,她不怕白鹤告诉云霄,她只怕被人当成怪物。
毕竟这身子仍旧需要白鹤的医术,来维持基本的生存活动。
白鹤也不知在想什么,淡漠的神色间星星点点,不瘟不火地抬眼瞧她许久,那目光不近人情,直瞅得人心里发慌。
“公主记得故国的什么?一花一树,一草一木,可还有什么印象?”他又问道,袖手旁观着她的反应。
谷雨气息微沉,眉眼皱得有棱有角,唇瓣抿了一下道:“故国三千里,深宫二十年1,你我皆来自厉国,自然会将那里的情状深刻于心,只是既然旧国已然倾覆,旧民已换新民,朝代更迭本就是常事,并不已人的意志为转移。”
“如若要一直耽于往昔,自苦自怜,只怕最终为难的还是自己。”
她这话憋了很久,主要是为了接着故国的事情,来劝慰他放下和原主的那段情,毕竟自己无论如何是不可能回应他的。
不管是故国,还是旧情,她都做不到。
白鹤却神色虚妄,低声喃喃道:“……耽于往昔,自苦自怜?”
谷雨点头,又说道:“是,人终究还是要往前看的。”
白鹤淡漠的眉眼黯淡下来,冷若冰霜的面容浮现着寂寥落寞,像是一只落单的孤鹤,独自在漫天的雪原中徘徊。
他等了许久,也盼了许久,终究没有看到那个人回眸奔向他的身影。
谷雨见这事情终于被撬开一个角,赶忙又在心里措辞一番,接着道:“我有一个朋友,曾经和自己喜欢的人关系很好,后来时过境迁,二人也是阴差阳错,彼此都有了自己的生活,一开始我那朋友不能接受,但是有些事情错过便是错过,再要去追究也是无济于事的。”
她说得诚心诚意,话语里都透着股老妈子式的语重心长,一时连自己都觉得怪异。
可谁料,话还没说完,却被白鹤匆匆打断。
男子拂袖站起身,置若罔闻般抬手道:“微臣还要去准备些药材,就先行退下了,公主暂且休息,倘若身子不适,再来告知微臣。”
说完,头也不回地离开了,雪白的衣袂飘飘然,好似谪仙人一般。
剩下谷雨苦笑着,搂着汤婆子沉重叹了口气。
没办法,不听啊。
亡国公主21
羌笛何须怨杨柳, 春风不度玉门关。1
谷雨日夜兼程,随着军队抵达玉门关外,此地为通向西北的重要门户, 再往前走便是西北狼王的统辖范围,往后则是曦国的阳关长城。
这里比阴山山脉地带还要荒凉,漫地都是阔野的沙漠,举目烟尘斗乱, 满眼黄沙漫天, 完全不像能住人的地方。
驻守的将士提前得令, 已然将大营扎好, 只待皇帝到来,随行的小太监将辎重等搬运进去,谷雨随之入了帐子内。
风声猎猎, 吹动着整个曦国大营, 帐篷被风沙拉扯得不时颤抖,发出犹如虫蚁密集,振翅疾飞的翛翛声。
谷雨抱着汤婆子,穿着件松霜白貂皮袄裙,外面罩了雪絮绛纱披风,里白外红, 犹如雪地里的梅花般雅致清冷。
小太监已然在营帐内堆起了炭盆,升起篝火, 星星火苗在空中冉冉猩红的光芒,顿时驱散了不少寒意。
谷雨伸着手烤火, 待冻得僵硬的四肢都恢复了点知觉后, 才开始环顾起四周来。
这里是皇帝就寝的营帐,平时议政军务的主营应该在大军中央处, 需要走好一段路程才能到达。
云霄按照惯例,下了马车后,和将士文臣去主营商讨战略方法去了。
她一个人蹲坐在炭炉边,观察了许久后,觉得甚是无聊。
军营陈设不比行宫,只是简单的有张床,桌椅板凳。
云霄的玄墨长剑搁在架子上,旁边是铠甲护具,看模样比上次去上林苑猎场时的要正式许多。
她烤火烤得昏昏欲睡,腿也有些麻了,本想出营帐走一走,松松筋骨。
可是当她撩开帘子,看见外面清一色的都是士兵,一个个神情肃穆,在猛烈的北风中岿然不动,就又默默缩了回来。
她一个女人,在军营里确实太过扎眼,这种格格不入感比晕船还让人膈应。
就在谷雨蹲在炭炉边百无聊赖之际,门口的脸上上忽而出现个影子,檀时野不知从哪儿溜了过来,拿着皇帝的口谕进入营帐。
“阿野,你怎么来了?”谷雨惊喜道,终于有人可以说话了。
檀时野一身赤金战袍,头上戴着盔甲,穿得厚实又沉重,行走间铠甲相碰,发出清脆的响声。
他手上拎着几只刚打来的大雁,全都提前处理干净,腰上的腰带悬着野炊的调料,满面红光地坐到谷雨身旁。
“陛下正在和将军们商讨军务,见我坐在里面无所事事,便写了口谕叫我随处逛逛,其实我知道,他是怕公主一个人待着无聊,想叫我来陪公主聊天。”
檀时野说着,将大雁串在树枝里,架在炭炉上烤起肉来,不时用调料洒了上去,顿时香味扑鼻。
谷雨眼睛扑闪一下,真没想到云霄心细至此。
她捧着脸,炭火的红光照在雪肤上,将那玉颜烘得犹如春半桃花,粉腮红润间撩人心怀。
檀时野烤肉技术不错,雁肉看起来甘脂肥浓,肉汁不时从细嫩的肌理渗出,滴在剧烈跳跃的火苗之上,激起层层烟雾来,顿时叫人垂涎三尺。
他拿出小刀,将大雁肉割成几块,用以方便实用,谷雨尝到嘴里,只感觉肉质鲜美,外皮油而不腻,味道齿颊生香。
“公主,你吃这个大雁腿,这个部分尝起来滑嫩鲜香,是最好吃的地方了。”檀时野说着,将一块烤好的大雁退递给谷雨。
谷雨接了过来,一口咬下去,鲜美的肉汁爆在嘴里,瞬间回味无穷。
他们凑在一起吃了会儿,谷雨觉得二人关系挺不错,叫公主公主的实在有些生分,便提议让檀时野别这么喊她。
“那末将喊公主什么?”檀时野不解道,圆亮的眼睛满是澄澈。
谷雨笑眯眯道:“可以喊我姐姐啊,我应该比你大吧?”
檀时野挠挠后脑勺,说道:“末将今年刚满十七。”
谷雨眉眼笑开,瞬间乐开了花道:“猜得没错,我比你大一岁,今年十八,你该叫我姐姐的。”
檀时野低头想了想,眼神微微动容,可随即又说:“这……如何使得,于礼不合啊。”
谷雨蹙了蹙眉,佯装生气说:“不过就是个称呼,怎么就于礼不合了?还是说你觉得我是个亡国公主,配不上你檀小将军姐姐的身份?”
檀时野连忙摆手,头摇得跟拨浪鼓一样,声音提高几分道:“怎么会,末将怎么可能这么想,末将只是……只是觉得……”
他只是了半天,似乎自己都找不到理由了,憋红了脸后,最终还是妥协道:“姐姐。”
谷雨这才满意地笑了,又注意到自己送给他的护心镜,他没有戴在身上,不由得发问道:“我送你的护心镜,你没带来吗?”
檀时野愣了一下,继而摇摇头道:“自然是带了。”
谷雨纳闷:“既然带了,怎么不用呢?”
檀时野犹犹豫豫,吐出几个字来:“我实在舍不得用。”
谷雨懵然地看了看他,眼底闪过轻微的诧色,声调轻微道:“那面护心镜的确材质极佳,做工也很是精美,可也要发挥它的用途,才能算好东西,否则就是一面普通铠甲了,我既然送给你,自然是希望它能在战场上护你周全,阿野。”
檀时野闻言怔忪许久,虽说他们俩关系很不错,可是当“阿野”这个词再一次从她嘴里说出来时,他心里头莫名有种满足感。
于是檀时野唇角抿了一下,想要借此压抑住咧开的嘴角,却发现自己怎么也控制不了表情一般。
他眼睛锃亮发光,忍不住抬起眸子,对着谷雨看了又看,低声喃喃道:“是。”
谷雨满意一笑,将手上的大雁肉分给他一些,又招呼着宫人端上来些热酒,两个人就着热酒,吃着雁肉,气氛好不快活!
又过了会儿,帘子处传来轻微的响动,外面的士兵凛声喊道:“恭迎陛下驾临。”
谷雨和檀时野同时抬头,看见云霄拍了拍衣裳处的风沙,抬脚从外面走进来。
“你们吃着野.味倒是舒心。”云霄沉吟道,颀长的身姿英挺如松,在营帐内显得长身玉立。
檀时野赶忙放下烤架,站起身冲他低头行了个礼,神情变得拘谨又局促。
云霄轻抬手免了他的礼,缓步走到谷雨和檀时野中央的位置,随后小太监很懂眼色地端上矮凳,他便顺势也坐了下来。
谷雨见他伸出手来,露出一双白皙却泛着淡淡青筋的双手,修长如玉的手指在炭盆前伸展开,好半天才动了动指节。
“这个大雁肉味道不错,你尝尝?”说着,谷雨将烤好的野.味递给他,紧接着又端起壶热酒。
看云霄手上的颜色,必定也是被冻坏了,西北天气高燥又干冷,是个人都受不了。
云霄也没拒绝,接过大雁肉和那壶热酒,边摇晃着酒壶,边低头吃了一口。
这雁肉脍炙人口,入口便是芳香四溢,伴随着热酒的辛辣燥动,云霄顿时感到肺腑内升起一股暖意,直达丹田。
“不错,改明儿朕赐你个爵位,叫烤肉将军,以后就专门负责这种事情了。”他含笑道,凤眸里恣意优越,仿佛是个围炉聚话的清贵公子,只神色间氤氲着淡淡的王气。
檀时野本来不知所措,陡然听见君主打趣,神情终于变得舒缓起来,干笑着打哈哈。
酒气温热弥散,云霄单拎着酒壶,瞥见谷雨虽然穿得不少,可身形仍旧显得单薄,小脸苍白病气,看着就孱弱疲惫。
他蹙了蹙眉心,转而将手上的东西放下,反手解开自己披着的墨狐大氅,随后将它罩在了谷雨的身上。
谷雨只感觉身上一重,男子身上淡淡的温热从墨狐大氅里渡来,龙涎香气息幽微,熟悉得好像这人正在拥她入怀。
她愣神一下,看了看身上的墨狐大氅,突然觉得有几分熟悉。
“这衣裳……”她喃喃道,手指不自觉摸上墨狐大氅的料子,感受到一片绵密厚实的触感。
“是开春时,披到你身上的那一件,”云霄笑着道,俊颜在火光里泛着昳丽的丰姿,“那时候你身子骨差,稍微被风扑着便要咳嗽半天,披着这墨狐大氅才稍微好一点。”
谷雨不由得眼神悠远,想起初到古代时,遇上云霄的场景来。
那时她惊魂未定,心虚恍惚,被君王包着抱在怀里,只感到心神不宁,又不敢轻举妄动。
“还真是……时间过得真快啊,转眼都快一年了。”谷雨喃喃道,忍不住将眼神搁在云霄身上,却和他正好撞个正着。
男子凤眸潋滟着神光,锐利的眼睫划出浓密勾人的弧线,眉眼浓重如雾,俊颜如玉般雅致,薄唇只淡淡一勾,无端生出些魅惑万分的气息。
谷雨贪看了许久,直到账外有将士匆匆来到,她才回过神来。
只见一名小将行色匆匆,眉目间尽是厉色,得了云霄的许可后,撩开衣摆下方跪下行了礼。
随后双手交叠,语气急促道:“回禀陛下,骠骑将军派遣出使戎狄的使者打听到,西北狼王阿史那蓝派遣了一小队精兵,驻扎在玉门关不远处的小沙丘处。”
他不敢抬头,只低声复述着所闻:“将军领着部分将士,与其展开了一次激烈的战役。”
此话一石激起千层浪,瞬间将原本悠闲恬淡的气氛化为齑粉。
云霄眉眼沉重起来,凤眸半阖着,半晌都未曾出声。
亡国公主22
“当真?那现在战况如何?”檀时野立即站起身, 英气的眉宇变得沉重不已,眉心紧蹙着,满脸都是紧张与不安。
那小将抬头看他一眼, 随后低声道:“骠骑将军神勇无比,已然悉数歼灭敌军,目前正在往王帐赶回来的路上,相信不久便会抵达大营。”
檀时野这才松了口气, 可还没等他喘口气, 转眼又瞥见云霄喜怒不定的脸, 仿佛突然意识到什么似的, 赶忙半蹲下请罪道:“末将君前失礼,还望陛下降罪!”
云霄没搭话,微微倾身, 将地上的酒壶拿在手里, 慢悠悠地晃了晃酒身,神色让人难以捉摸。
气氛一时间变得紧张窒息,檀时野和那小将都半蹲在地上,剩下谷雨拿着雁肉不知所措。
自古先君臣,后骨肉,侍奉君王本就需要诸多小心, 檀时野方才那喧宾夺主的行径,云霄如若真要计较起来, 只怕得喝上一壶。
只不过她看了看他的神情,总感觉这人似乎并不介意, 只是在思考其他的事情, 故而显得颇为居高临下,喜怒难测。
许久, 谷雨听见云霄透骨微凉的嗓音,“无事,起来吧。”
他拿着酒壶,抬手喝了一口,仰头时脖颈修长,喉结如同棋盘白子般微微滚动,酒液随着他的动作发出轻微晃响。
檀时野和那小将犹豫一番,缓缓从地上站起身,还没等他们缓过劲来,就听见云霄又说道。
“你说,阿史那蓝派遣的小队,驻扎在玉门关外的小山丘?”
小将点头,不明所以,云霄沉默许久不再说话。
谷雨闻言心生疑惑,这话不是说过一遍,再次重复是什么意思?
她不由得悄悄抬眼,去看云霄的神情,发现他沉凝的眉眼间蕴聚着深意,凤眸闪烁着高深莫测的神光,暗沉沉一片,犹如浓黑神秘的深渊。
突然,她灵光一闪,想起来一件事情。
云霄虽说是御驾亲征,可是听檀时野说过,王帐大营的位置他从来不曾松口过,为的就是隐蔽自己。
而如今他们前脚才秘密到达玉门关外,后脚檀越便追查到了西北狼王的手脚,这未免太过巧合了吧?
要么是那个阿史那蓝是个幸运E,天选之子,狗屎运出奇得好。
要么,就是这个王帐之内有细作,和阿史那蓝里通外敌,将王帐的地点透露给上面人。
谷雨觉得是第二种,可如若是这样,那可就麻烦了。
说不定阿史那蓝已经知道了曦国王帐的位置,而云霄这边却对对方一知半解,这样敌暗我明,等于就落了下风。
檀时野聪慧过人,也想到了这一层,他松开的眉头又紧皱起来,神色稍稍不稳,颇有点焦急和忧心。
“报——!骠骑将军求见!”
正当他们各怀心思时,外面的士兵高声喊道,云霄抬了抬手,小太监立马将檀越请入账内。
"末将檀越,拜见吾皇!"檀越说着,半跪行礼,沉重的铠甲发出响亮的敲击声,听着便叫人精神一振。
他身上那件紫红色的戎装,比之檀时野还要坚硬许多,兜鍪1上簇着一缕深紫丝状流苏,行走间被风微微吹起。
“平身,说说战况吧。”云霄一点也不废话,直接省去了寒暄的情节,单刀直入道。
檀越点点头,从地上站起,他显然奔波许久,鼻息和嘴里不断哈出白色的雾气,显得这个人形象行色匆匆。
“末将照例巡视四周,派遣出去的人发现了玉门关外的情况,连忙回来禀报,因为情况紧急,故而并未事先向陛下禀报,自己匆忙点了些兵卒,率先前往探子说的那处,正好与戎狄正面相撞。”
檀越说着,眉眼神思浮动,仿佛在回忆当时的场面。
“也许是出于试探,这队人马并不是什么精兵强将,故而末将只打了几个回合,便将他们降服,主将是个戎狄的王臣,会说中原话,末将便将他活着抓了回来。”他说着,便想要将其余手下召进来,用以佐证自己的话语。
“什么情况你复述给朕便可。”云霄淡淡道,凤眸紧盯着他。
檀越应了声,又接着说:“因那王臣出现的时间地点太过巧合,末将担心他是不是提前预知了消息,又担心贸然带着他回来,会打草惊蛇,便在回营帐前使了番手段,逼得那王臣说出了前因后果。”
说到这里,檀越的神情变得沉重无比,眉头紧拧着,语气艰难道:“陛下,咱们军营之中,有奸细。”
这话犹如一石激起千层浪,顿时让营帐内本就不轻松的氛围,变得愈发紧张肃杀。
谷雨心想,果然如此,这下真是麻烦大了。
谁料云霄眉眼淡淡,神色波澜不惊道:“这个朕已然猜到,朕更想知道,细作是如何将消息传递出去,而王帐所在地的位置,被传递到了西北军营的哪一层?”
谷雨顺着他的话去深思,古代消息传递不比现代,一个电话一个微信,随时就能收到信息。
尤其在西北的戈壁沙漠滩上,道路不清,黄沙漫天,极其容易迷路。
从云霄入营帐,到发现戎狄王臣,中间的时间不到半日,也许这个消息并没有被及时传递出去也说不定?
果然,檀越说道:“那王臣是个急功近利的人,得了细作的消息后,并没有及时秉明上去,而是想着自己也许能够偷袭一番,先立个大功,然后再把这件事报告给上面人听,请兵援助,故而王帐驻扎地依旧严密。”
“至于怎么传递消息的,末将不慎,将负责联络细作的那人给一剑捅死了,那王臣只知接收情报,其他一概不知,故而只有待细作被查出,才能明白。”
檀越将前因后果娓娓道来,帐子内几人神色不一,这是军务,谷雨不好置喙,故而没有插手,安静做一个旁观者。
本来这些内容她是不能旁听的,估计事情紧急,所以云霄也没有避讳。
她见这人面色不曾松动,仔细斟酌几番后,凤眸半阖着对檀越道:“你怎么看?”
檀越想了想,说道:“那王臣是个软骨头,内外如一是个草包,且末将逼问时用了些非常手段,他应该没有隐瞒的可能。”
“非常手段?”云霄挑眉道,静待着檀越的下文。
而檀越不知为何,神色忽而尴尬起来,一惯沉稳的眉眼多了些许窘迫,好似难以启齿。
“末将……末将对他施以宫刑……他没熬住,现在人还在玉门关外,末将刻意设下的驻扎地疗伤。”
谷雨瞳孔地震:“???”
好家伙,我直呼好家伙,这位仁兄也太狠了点吧!
檀时野也是神色一愣,继而微微咳嗽了一下,眼神透着些许诡异,飞来飞去的小眼神仿佛在揶揄自己的哥哥。
而云霄只盯着檀越看了一眼,点头称赞道:“不错,非常时期,非常手段。”
谷雨眼神沉重,心里头默默为那位被骟了的戎狄王臣点蜡。
“那人可知道,军营内与他私通外敌的究竟是何人?”云霄又接着问道,墨色宽袖被风吹得荡起一角,无形中产生股压迫感。
檀越摇摇头,接着道:“戎狄王臣不曾与营中细作联络,都怪末将出手鲁莽,如若没有杀了那接线的人,想必也不会到如今的局面。”
他说着,又半蹲下去,抬手请罪,檀时野见哥哥如此,也随即与他一起。
兄弟俩整齐划一,相似的容颜,不一样的气质,真是令人不得不感慨。
谷雨心头一紧,很怕云霄会降下惩罚,毕竟这事情非同小可,军营有通敌细作,不仅会泄露重要机密,更有甚者,也许会导致满盘皆输。
可令她意想不到的是,云霄却并没有过多责怪,而是抬手免了兄弟俩的礼节,声音不急不缓道:“将军为我曦国躬擐甲胄,披坚执锐,碰上危情也是始料未及,如何能够怪罪?”
檀家兄弟这才松了口气,叩谢隆恩后,从地上缓缓起身,谷雨悬起的心也跟着落下。
“既如此,那便得想个办法,引蛇出洞了,敢在朕的军营里通外敌,当真是胆大包天。”云霄目光讳莫如深,不急不缓的嗓音里,像藏了无数冰渣子,叫人听来遍体生寒。
“是,只不过这细作性情狡猾至极,要引他出来,只怕要废去不少周章。”檀越回答道,双目犀利似剑,眉宇间凝重沉沉。
云霄眉心蹙起,垂着凤眸不知在想什么,檀时野只低着头,认真盯着自己的脚尖看,仿佛那里凭空长了朵花。
一时账内几人全都闭口无言,不大不小的环境内阒无人声,气氛也跟着死寂起来。
谷雨听他们分析了半晌,心里头已经对局面有了基础了解,她心想既然檀越与戎狄王臣作战的事情已然被全军知晓,那细作必定更为小心谨慎。
且他能兵行险着,必定西北戎狄给了这人天大的好处,才敢在皇帝眼皮子底下,做出这种大逆不道,要被挫骨扬灰的事情。
这人必定扛过这阵子,还会主动与其他西北戎狄联络的。
故而谷雨清了清嗓子,小心翼翼道:“不如过几天,放出消息说,骠骑将军将那部分小军队悉数歼灭,不曾留下活口,然后再做出我方敲锣打鼓庆祝的假象,叫那人放松警惕,然后徐徐图之?”
此话一出,叫营帐内几人都不由得惊讶起来。
毕竟谷雨呆在云霄身边这么久,还是第一回主动插嘴军务要事,这不得不令人觉得惊奇。
檀越顺着她的话细细想了去,眉宇间浮上几丝亮光,与檀时野一起,露出些许赞赏的神情。
而云霄则拂袖而立,凤眸里意味不明,好半天才勾唇道。
“传令下去,骠骑将军首战告捷,理当犒劳三军将士!”
……
自那日云霄下令,要庆祝首胜,鼓舞军心后,整个营帐上上下下都弥漫着股微妙的氛围。
首先由云霄起头,开始经常在账内,时不时叫来懂乐理的士兵,或听笙箫,或观剑舞。
一时间原本肃穆森严的军队内,开始奏起了靡靡之音,萧笛管弦,不绝如缕。
大臣们不明所以,明里暗里劝谏了好几次,通通被他不以为意地抬手请了下去。
紧接着是檀越,白天在将士中开始高声说话,颐指气使,一副居功自傲的模样。
夜里又频繁饮酒,聚众说些藐视西北王庭的话,弄得熟悉他风格的将士们都不知所措。
但是上司请喝酒,作为属下的也不能推辞,更多自愿加抠抠君羊,衣无尔尔七/五二八一故而即便一个个都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但是还是很给面子地捧场了。
再然后檀时野开始浑水摸鱼,拉着谷雨从军营的东逛到西,丝毫不理会士兵奇异的眼神。
随行的臣子气得胡子都歪了,怎么也猜不透皇帝和将军到底怎么了,最后他们将毛病归咎于上位者常犯的弊病——好大喜功。
而谢直却似乎参透了什么,自始至终不置一词,只淡笑着看他们表演,不时点评几句,推波助澜。
就这样,在多方人或直接或间接的推动下,犒赏三军的日子终于来临。
军营内张灯结彩,一改往日简朴无华的风格,营帐上披红挂绿,灯火辉煌,丝毫看不出是来打仗的,反倒像极了西北跟团游。
太监和士兵配合着,将场地布置好,矮桌上罕见地摆放了蔬果点心,这在物资匮乏的西北地区,可以算得上奢侈的享受了。
大臣们已然就坐,满眼痛惜地看了看面前的装饰,以及桌上的瓜果,恨不得拿出本子将这些开销记下来。
而谷雨也早早坐在中央位置的左边,静候云霄的到来,她随手拿起个葡萄,边吃着,边旁听大臣们叽叽喳喳。
“谢丞相,您好歹劝一劝陛下,这么下去可如何是好?西北戎狄兵强马壮,不过小小告捷,怎么就到了值得大肆庆贺的地步!”中郎将小声道,满眼都是忧虑。
“没错,如此恃勇轻敌,稍胜一筹便傲世轻物……檀将军当真不怕骄兵必败吗?”
“是这么说,这这这,哎呀!”
“……”
谷雨见大臣们物议沸腾,全都蹙着眉头,满脸焦虑,忍不住设身处地从他们角度思考起来。
本来皇帝御驾亲征是能够鼓舞士气的事情,如今这么一弄,简直弄巧成拙,再这样下去只怕被戎狄俘虏,脑袋搬家是小,危及江山社稷才是令人细思极恐的大事。
谢直一言不发,温润的眉眼间云淡风轻,他那身黛蓝云纹素面夹袍拖曳在地,北风呼啸而过,将宽大的袖摆灌得鼓起,整个人犹如乘风归去般飘逸。
“列位臣工过于忧心了,此次首胜乃是旗开一击,是应该好好庆贺一番的,这等喜事何必妄自菲薄?这话在我面前说说便罢了,可莫要在陛下面前提及,以免失了圣心。”
谷雨见他笑得斯文俊秀,玉面仿若生光,在满堂的臣子里尤为显眼,可说的话却叫那些人心头顿生恼火。
“看来谢丞相也学会了逢迎,陛下能够容得下谢家,全赖丞相的本事了!”
臣子里有和谢直极不对付的政敌,见此忍不住出言讥讽,言辞尖锐刻薄,顿时叫旁听的大臣心慌意乱。
谢直面容僵了一瞬,笑容敛起,温和的神色逐渐褪去,眉眼间转而是一种遥冷的意味。
他本就生得谦谦君子的一张温润面孔,陡然冷淡下来,反而透着股难以忽略的威赫。
“张大人此言差矣,身为臣子,理当为君主分忧解难,你如此看待君臣佐使,难不成对陛下有不臣之心?”他淡然自若道,细密的眼睫没抬一下,似乎并不将那人放在眼里。
而那张大人本就位在他下,自古尊卑有别,他贸然出言讽刺当朝丞相已属不妥,如何再敢多加置喙。
谷雨旁观着这出小插曲,对谢直的了解加深几分。
“原来他这样的好好先生也有脾气啊,不过那个张大人确实讨人厌,这样的人在公司可是要被当枪使的。”谷雨默默腹诽道,支起手托着雪腮,看着谢直若有所思。
而谢直仿佛察觉到了她的目光,又温吞着神情,含着笑抬起酒杯,不着痕迹地朝她敬了一下。
谷雨眨眨眼,赶忙也悄悄回敬他一下,两个人心照不宣地相视一笑。
正当他们俩做着小动作,自以为无人察觉时,云霄从远处缓缓走来,身后跟着檀时野和檀越。
他的墨色长袍拖曳在地,头上那顶金冠灿烂无比,在灯火烛光间,玉面*七*七*整*理光华夺目,将一干人等衬托得黯然无色。
云霄很显然看到谷雨的小动作了,凤眸里不着痕迹闪过些许不悦,他抬眼淡淡看一眼谢直,见那人垂眸低头,正沉默着饮酒,便神色如常地朝谷雨走了过去。
谷雨见他过来,高兴地挪了挪座位,正想抬头对他笑,却发现这人眉眼间拢着股淡淡的冷漠,凤眸里毫无情绪,并不理会她的示好。
谷雨:“……”
这是大姨夫又来了?
她纳闷道,继而想到前两次的经历,感觉他并不是那种没事找事的人,又恢复成这副狗德行,估摸着是自己哪里招惹他的。
紧接着她将自己这些天的所作所为,挨个回忆了一遍,最终得出结论,果然皇帝还是不喜欢女人干政。
“果然伴君如伴虎,对也不行,错也不错,迎合也不行,反对也不行。”谷雨腹诽道,觉得自己还是哄一下这个长期饭票比较好,毕竟在这鸡不拉屎鸟不生蛋的大西北,还得仰仗他改善生活呢。
于是她小心翼翼拿起颗葡萄,亲自撕了表皮,递到他面前说:“陛下,这葡萄滋味甚美,我特地剥来给你,你尝尝?”
谁料云霄只是默不作声看着她,俊颜上面无表情,冷眼旁观着谷雨的示好。
谷雨:“……”
讲真,做人太狗,容易没朋友。
她眉心微蹙,下面的人都在看她笑话,虽然因为云霄在此,都不敢明说出来,可那眼神里的不怀好意真是呼之欲出的。
谷雨本来也不是什么爱讨好人的脾气,能亲自剥个葡萄,已经是她最大的让步了,再要多一分都没有,瞧把你给能的。
所以她也不自觉冷了脸,顿在空中的手微缩,眉眼里尽是不耐烦。
正当那拿着葡萄的手准备抽回时,云霄开口了:“朕要你喂朕吃。”
谷雨愣住,看着那张咫尺俊颜半天说不出话来,他神色不变,满眼都是理所当然,甚至身姿微微前倾,做出让她方便喂食的姿态来。
原本看戏的大臣们瞬间呆若木鸡,看着这戏剧性的一幕,内心掀起惊天巨浪。
而谷雨却在想:“不是吧不是吧,谁教会他撒娇的?这男人有毒啊!”
她被自己这孟浪的想法吓了一跳,下意识按照他的话语去做,那被剥了一半的葡萄,便顺势被云霄含在口里。
期间温热细腻的唇瓣,不时碰触到她的指尖,传来若有若无的瘙痒感。
男子凤眸眼波荡漾,好似一池被吹皱的春水,漪澜万顷间撩拨人的心扉。
谷雨不知为何红了脸,眼神飞快移开,不再看他。
而云霄则慢条斯理地咀嚼着那颗葡萄,淡淡评价道:“公主剥的这普通,确实葡萄滋味甚美,丞相你也尝尝。”
谢直正低头饮酒,陡然被皇帝点名,那口酒差点呛在喉咙里,玉色容颜泛起薄红,好半天才肃正神色道:“是,臣也觉得这葡萄不错。”
云霄又不说话了,不咸不淡地扫视一圈大臣,才神色平缓道:“今日这个宴会,是为了庆祝檀将军旗开得胜,你们怎么瞧着都不大高兴?”
大臣们本以为没有自己的事情,纷纷做好了做菩萨的心理准备,谁料被皇帝批量问名,惊得一个个开始假笑起来,更唱迭和,推杯换盏,场面如同唱戏般热闹非凡。
随后谷雨便发现,云霄点了众人后,看着觥筹交错的场面,心情似乎有些憋闷。
他垂着眼皮,眼神略显飘忽,不知落到了臣子里的谁身上,继而又流转到谷雨这边。
谷雨生怕他再发疯,在众人面前要自己好看,赶忙凑到云霄面前,悄咪咪道:“陛下还想吃葡萄吗?我专门剥好了,喂给你吃呗?”
西北的大风刮过,声浪簌簌,一重盖过一重。
谷雨听见云霄几不可闻的声音里,似乎隐含了些许笑意。
他眼底雾气散去,眉间继而舒展开来,似笑非笑道:“说到做到?”
谷雨点点头,迅速剥好一个葡萄,照葫芦画瓢递到他唇边。
云霄低头含住那葡萄,凤眸隔着人群,不时落在谢直端坐风雅的身上。
谷雨不知为何,觉得他这眼神似乎充满了得意。
亡国公主23
吃了几个葡萄, 云霄拿帕子擦擦嘴,才重新和颜悦色起来。
他微笑中带着些许帝王的威慑,满含魄力地轻声道:“诸位爱卿, 骠骑将军此次获胜,实乃开战第一捷,不仅鼓舞了我将士气,同时还大大打压了西北戎狄的气焰, 来, 大家先敬檀将军一杯!”
说着, 云霄振袖举臂, 拿起案几上的青铜酒樽,其他朝臣虽然面色不虞,但还是压着自己的情绪, 也高声恭贺起来。
“恭喜檀将军!”
檀越面色红润, 笑容意气风发,拿起酒杯一一回举,随后仰头豪迈地将那酒饮下。
他擦了擦唇边的酒渍,眉眼间桀骜不驯,轻浮着嗓音说:“哪里,这原就是臣的职责, 只不过臣下手太狠了,那队西北戎狄被臣杀了个片甲不留, 若是能留个活口,说不定还有别的收获呢!”
檀时野见哥哥演得尽兴, 也忍不住上来打圆场, 奉承道:“兄长当真是我曦国的将星,若是再来几队, 只怕也抵不过兄长的铁马银枪,兄长威武!!”
檀越含笑拍了拍他的肩膀,不着痕迹地小声道:“过了过了。”
檀时野浑身一僵,缩着脖子不再说话。
谷雨也托腮默默看着,静观事态的发展,她很好奇蛇何时才会出洞。
其他朝臣最见不得别人居功自傲,瞧檀越这般自矜功伐,忍不住从鼻腔哼出声来,闷闷地喝了口酒。
而谢直则拿起一根木箸,沾了沾酒水,在桌面默不作声写着什么,他面带微笑,眉眼间不显山露水,端的一副斯文俊秀的面孔。
“丞相,你在桌面写什么?”云霄剑眉微挑,开口说道,宽大的黑袍被风吹动着,顿时满袖西风。
谢直将木箸放下,敛袖颔首道:“回禀陛下,臣方才见檀将军姿容伟岸,很像为其作表赋诗,方才拿着木箸,是在打腹稿,预备回去后将其完善。”
谷雨眉心微动,露出个既微妙又赞赏的微笑,这个谢直果然聪慧过人,这桩计划云霄下旨保密,因此并未事先告知于他,可他却能瞬间参悟其中关窍,拍马屁都拍得这么高级,真不愧是当朝丞相。
云霄显然很欣赏谢直的上道,点了头,轻描淡写道:“甚好,待到我师大获全胜,载誉而归,你那篇诗赋要让人传颂流传。”
谢直低声称是,蓝袍翻飞间清华无双,玉冠衬得他身姿芝兰玉树,于猎猎西风之中不坠青云。
朝臣们脸色难看起来,连一惯刚直不阿的谢直都这样了,他们该如何自处?
顿时,宴会间气氛热闹又怪异,瞧着光怪陆离,又云谲波诡。
云霄看了眼场面,语气懒散又不耐道:“爱卿们何必如此焦心?朕手上有西北戎狄的兵力图,加上将士们披肝沥胆,此次行军必定大获全胜!”
此话一出,顿时所有人都愣住了,再要询问,云霄却摆摆手,无视了他们的请求。
只有檀越手底下一个姓李的副将,端着酒杯上来打圆场,笑道:“原来陛下早就得了消息,难怪如此成竹在握,咱们曦国必定所向无敌!”
云霄挑眉赞他,那李副将又说自己为庆祝,不知从哪儿找来一批西域舞娘,问要不要让她们跳舞助兴。
“当真,那可真是锦上添花。”云霄笑意不减,指尖轻微点在桌面,显得有点漫不经心。
可离他最近的谷雨,却看出了点风谲云诡。
要知道此次宴会不比宫宴,虽说打扮得颇为瑰丽生色,可到底是身处军营,不会有笙箫漫天,舞裙歌扇的奢靡场景。
这群西域舞姬来得及时,也来得太及时了。
谷雨挑了挑眉,托着雪腮的面容变得有些微妙,盯着那李副将看了好一会儿。
“这可有意思了。”她喃喃道,秀美的眉眼间忽而拢着股清冷,将那张氤氲病气的容颜衬托得皎若秋月。
云霄喊人把她面前的酒水换了,转而倒了杯热茶,递给她时,茶面泛起朦胧的烟雾来。
“有意思就慢慢看。”他笑得意味不明,凤眸潋滟生辉,眼波流转间,叫谷雨顿觉心头一悸,招架不住那蛊惑风流。
虽说西北风沙甚大,可是舞姬们依旧穿着清凉,单薄的兽皮裙,裸.露的蛮腰与藕臂上都是铃铛,在月琴羌笛声中跳着胡旋舞。
白居易曾写诗赞此舞如回雪飘摇,胡旋女心应弦,手应鼓,弦鼓—声双袖举,人间物类无可比。1
谷雨从前只能在诗词里想象胡旋舞的舞姿,而今陡然一见,觉得果然如诗词所写般舞姿蹁跹,旋转时如流风回雪般迅速,叫人目不暇接。
随着最后一声鼓点戛然而止,中央的西域舞姬终于停下舞步,纷纷露出那张充满异域风情,高鼻深目的容颜来。
谷雨含笑看着,目光一一扫过那些西域舞姬因舞蹈而泛红的脸颊,在看到舞姬中一个颇为熟悉的人影时,顿住了打量的眼神。
她不自觉捏紧茶杯,暗地里看了云霄一眼,发现男子不动声色,给檀越使了个眼色。
檀越心领神会,佯装醉酒地倒在案几上,眼睛眯起一条缝隙,死死紧盯着舞姬里一人。
那人不是别人,正是在百花楼里,想要借着毒酒刺杀云霄的花魁——莳萝。
只见她已然有所察觉,脸色苍白又僵硬,美艳的眉眼间难以置信,似乎完全没想到,自己在中原接近的竟然是皇帝。
故而随着其他舞姬退下去时,身姿微微佝偻着,生怕引起他人注意。
谷雨听见云霄悄声一笑,笑声里蕴含了无数轻蔑与鄙薄,他清瘦的玉面微微扬起,姿态居高临下,轻赞了声:“这舞不错,赏!”
随后,小太监端出一盘金锭,快步放在李副将面前。
李副将面露喜色,笑得合不拢嘴,赶忙出列谢恩。
而檀越则借口尿遁,人早就不知所踪了。
云霄连喝好几杯胡酒,玉面上微微泛红,他本就肤色白皙,如此一来几分醉意,衬得他俊颜惑人蛊气。
“这胡酒当真与众不同,与中原的女儿红相比,后劲十足,朕竟然有些醉了。”他慵懒地笑道,一手撑着下巴,头微微歪斜着,凤眸不经意落在谷雨身上。
女子穿得甚多,可仍旧显得单薄,瘦骨伶仃的身姿,在北风中显得茕茕孑立。
玉颜苍白柔弱,眉目如画般悠远,玉体迎风凌波,好似那月里嫦娥,情态万千。
也不知是否是真醉了,他抬手拂上谷雨的脸颊,语气里都带着心疼:“朕都有点后悔了。”
谷雨莫名其妙,想了想才反应过来,他也许是在后悔带自己来西北的事情,故而语气不善道:“后悔也来不及了。”
云霄笑意朦胧,眉眼间浓重如雾,好似喟叹道:“是啊,后悔也来不及了。”
随后他拂着谷雨的手一收,径直抓住了她的腕骨,然后站起身来,将她打横抱在怀里。
饮酒的朝臣们眼神一顿,只见墨色长袍的君王衣衫微动,那娇弱无骨的厉国公主只惊慌地喊了声,便被他整个抱住。
君王高大颀长的身姿傲立如松,吞噬掉怀里人的呼喊,而他含笑的眉眼间晕染着几分浪荡恣意。
“朕带着公主先去歇息,你们自行玩乐。”
说完,他头也不回地往寝帐走去,厚重的墨衣拖曳在地上,背影充满了雄浑的男性气息。
朝臣们面面相觑,眼下时辰还早,况且按照皇帝的习惯,今天的军情还未商议,不该这么早就寝才是。
他这样急不可耐,又是如此恋酒迷花的醉颜,想必是为了与那公主阳台云雨,共效于飞。
瞬间,所有人眼里都暧昧起来,可到底是皇帝私事,做臣子的哪敢多嘴一句?
故而一个个都心照不宣地笑起来,面上红润几分。
独谢直目光黯淡,默然无声地喝了几杯闷酒,檀时野恶心这些人轻佻的态度,蹙着眉一脸烦躁。
……
谷雨被他一路抱着进了寝帐,中央的炭盆溅起猩红篝火,星火噼啪声和西风呼啸声交织在一起,叫人莫名觉得有种干柴烈火的激荡感。
男子身上泛着淡淡的酒气,玉面酣红似醉,白皙如玉的喉结处都晕染着绯色,配合着墨色衣袍,整个人犹如春.色般撩人。
谷雨惊讶又沉默,这一出是她始料未及的,故而从头至尾,她都有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云霄将她放在床榻上,俯身时轻微的酒气熏染在谷雨的鼻尖,一时让她也有些迷离了,好似那酒意从二人相融的鼻息引渡了过来,侵得她脑中也濡.湿了三分的醉意。
他好像是真的醉了,双手撑在她的脸颊两边,低着头静静看她,凤眸里晦暗一片,几分隐忍和克制在酒精的刺激下就要倾泻而出。
“你……”
谷雨不由自主想出声,她心怦怦直跳,不明白局面怎么到了如今的地步,这人到底想干什么,这是计谋还是意外?
云霄离她这样近,那张俊颜被无限放大,殷红的薄唇沾染着酒气,好似要轻轻吻上来一般。
此刻,就连呼吸声都格外明显,寝帐内空无一人,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一方又带着轻微酒意,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
谷雨顿时有了不好的预感,她本能地想要破坏这样旖旎暧昧的气氛,这种自下而上的姿势,让她感到身处劣势,不得翻身。
于是她轻微挣扎起来,双手抵着云霄,想将那身子推远一些。
可这人实在太沉了,叫她不得动弹,甚至因为用力过甚,她开始剧烈喘息起来,叫这人本就晦暗的神色,变得愈发幽深。
男子醉眼缭乱,凌厉上扬的眼尾渐染红晕,犹如胭脂般渗透着艳丽的色彩,侬丽稠密的眼睫愈发勾人,看向谷雨时仿佛在引诱着她,将那理智层层褪去,只剩下被迷惑时的顺从。
谷雨的手滑落在身侧,云霄顺势大手覆上,将她的柔荑牢牢控在掌心处,然后按倒在枕头两侧。
男人的气息愈发浓厚了,雄浑的侵略感炽烈稠灼,谷雨睁大了眼眸,满眼无措地看着他。
“你干什么?”谷雨出声道,嗓音透着股自己都不曾发觉的无力感,此刻她粉香汗湿瑶琴轸,春逗酥融绵雨膏。2
云霄看了她许久,意味不明地勾唇道:“这么紧张?”
他的嗓音沙哑,低沉的尾音轻微拖着,气息沉重却并不急促,配合着浓烈的酒香,让人不由自主心头燥动起来。
谷雨眼神迷乱,被近在咫尺的灼热气息所惑,因为双手被牢牢控住,身不由己地与他十指交缠,被迫呈现出情意缠绵的假象来。
男子修长如玉的指节交缠在她的指尖,那手仿佛交.媾般微微发力,青筋凸起在手背处,显出几分禁欲的克制来。
“我……没有,你放开我。”谷雨小声道,目光无措,不知该落在何处,最终无奈停留在那沾染酒渍,泛着水光的红唇上。
云霄见她如此,笑意加深,眉宇间显出几许轻佻,看着她道:“脸这么红,还说没有?”
谷雨下意识反驳:“谁说的?”
本以为云霄会回嘴,谁料他两臂将谷雨的手举过头顶,而后单独抽出右手抓住她的腕骨,又用空着的那左手轻轻摩挲她的脸颊,含笑道:“稍微撩拨一下就面红耳赤,这么娇气?”
他的右手力气甚大,控制谷雨不需废多少力气,而那指尖的触感,在她脸上若有若无,指腹的温度只比她的脸低一点。
“你到底要干嘛?”谷雨咬牙道,实在受不了这样恶意的捉弄了,她感觉自己脖子上全是鸡皮疙瘩,身子一阵阵发软,好似被人抽干了力气。
再这样下去,她也不知道自己会因一时冲动,做出什么大胆的事情来。
云霄朱唇微勾,抚在她脸上的手指一扬,轻轻抵在她的唇边,笑得意味不明道:“嘘,别这么大声,当心把别人吓跑。”
谷雨闻言一愣,这才反应过来,原来这是他引蛇出洞之计。
可是他也太卖力了,一番操作弄得她意乱情迷,差点儿就着了道。
谷雨心中莫名其妙生气些许失落,那种空虚说不出来,但是也无法忽视。
云霄却好似游刃有余,抵在她唇上的指尖轻轻摩擦着,描绘着那樱唇的形状。
他语气里带着诱哄,好似真的在铺谋定计,低沉道:“若不如此,怎能叫那人以为朕是色令智昏,醉酒乱性?瓷人儿,你配合一下,待事情结束,朕会好好赏你。”
说完,不等她回答,云霄一个翻身压在她身上,修长有力的双腿紧紧夹着,摄制住谷雨的下半身,随后竟然开始宽衣解带起来。
他不快不慢地解着衣带,罩着的大氅率先被丢在榻下,继而是束腰的玉勾,外衣也被除尽,最后只余下一件单薄的里衣。
谷雨看得心惊肉跳,他们虽说多日来同床共枕,也曾看过云霄沐浴后诱惑至极的模样,可这样仅着单衣的时候,当真是头一回。
男子精壮的身体若隐若现,衣带松松垮垮地系着,稍稍一用力,它自己就会散开来。
这男人简直是个妖孽,勾引得谷雨不得不多看几眼,她不自觉咽了咽喉咙,尾椎骨酥麻无比,好似被人下了迷药。
云霄含着笑任她打量,笑意好似蛊惑人心的魅魔,手背的青筋却凸起明显。
紧接着,那满是凸起青筋的手便迅速抓住她的,随后亲自握着她的手,将那柔荑轻轻触碰自己脖颈。
谷雨指尖微颤,男子喉结滚动着,微微凸起的触感叫人心生奇异。
“你在想什么?”
谷雨听见男子沙哑低沉的嗓音传来,好似极其艰难地说出这四个字,而那双凤眸里波涛汹涌,满是滚烫沸腾的火焰。
她不知该如何回答,好似回答什么都不对,又好似随便回答,也能令压着她的这人满意。
可这到底只是个引蛇出洞的铺垫,她清楚地知道这人不会来真的,故而如实地回答道:“陛下身体甚美,叫我爱不释手。”
云霄似乎没料到,她竟然能如此大胆,毕竟以往二人的相处中,谷雨都是被撩拨的那一个。
男子的喉结微微滚动,凤眸眼神幽深,粗重的气息终于不稳起来,有些急促和难耐地稍微动了一下。
谷雨不知为何胆子大了起来,那触碰他脖子的手微微摩挲,像他方才一样,若有若无间地挪动着。
而男子眼眸里满是欲.望和期待,眼睫却因隐忍克制而轻微发颤。
“陛下身子在发烫,叫我怎么办?”谷雨朱唇微启,惯是清冷柔丽的眉眼间染着媚意,放肆又大胆地对他说道。
而云霄眼神一变,眸光幽深火热,锐利的凤眸一片熏红。
好半天,云霄轻笑一下,说道:“你以为朕不敢?”
男子笑得恣意浪荡,眼睛一瞬不瞬盯住她,眸里墨色翻腾着,好似终于放弃抵抗了。
说到底,他本就不是什么坐怀不乱的正人君子,这女子又软玉温香媚意横生,自己何必自苦?
更何况是她撩拨了他,既做得出来,那这后果也合该她来承受。
她又变得惊慌失措起来,两手不自觉挥舞着,想要挣扎逃脱着令人羞耻的局面。
谁料云霄轻而易举制住了她,笑声显得低沉又喑哑:“公主不是很大胆,这是怎么了?”
谷雨脸上涨得通红一片,双手被他牢牢擒住,浑身动弹不得,他力气这样大,简直叫人心慌意乱。
炭炉里星火炽盛,火苗不断发出噼啪声,而西风在帐外呼啸得愈发猛烈,忽然,星火内猛地一窜,火花被吹进来的西风掀起一尺高。
云霄则是好整以暇盯着她,笑得略显邪气,谷雨虽说衣衫整齐,可他却并非如此,她的挣扎微不足道,反倒增添了些许趣味。
(审核姐姐,我女主穿戴整齐,他们什么都没干,相信我!!!)
谷雨真怕他被欲.念所蒙蔽,把生米煮成熟饭,虽说此行是为了引蛇出洞,可是蛇来不来还不一定呢!
正当她脑中警铃大作,疯狂找着方法脱身之际,那寝帐门口忽而传来轻微的脚步声。
云霄抱着她入账时,特意将守卫的士兵都遣散走,故而不可能会有人敢接近这里。
如果有,那必定是他们蹲守许久的那个人。
云霄虽说已然动情,可到底反应迅速,他快速躺在谷雨身边,将被子猛地盖住她,随后做出男女欢好后,酣然大睡的假象来。
谷雨被厚实的被子整个罩住,感觉稍微有点憋气,可她不敢发出一丁点儿声响,只能艰难地呼吸着,生怕坏事。
那人走的步伐小心翼翼,似乎在门口观察了很久,见云霄衣衫半褪,怎么也不像醒着的模样,这才瞧瞧移步到案几旁。
那里有云霄事先放置好的一张假的戎狄兵力图,方才宴会时他佯装大意说过。
正当他的手刚刚拿起兵力图时,忽而听到身后快速响起长剑出鞘的声音,随后便感到脖子一凉。
原本应该疲惫入睡的君王,手持玄墨宝剑,身着单衣,银刃抵在他脖子边,划出道淡淡的血痕。
“别动。”君王淡淡道,他俊美的面容上森冷阴鸷,笑得如同鬼魅一般。
亡国公主24
偷偷溜进君王寝帐中的, 不是别人,正是那引来西域舞姬的李副将。
只见他意识到自己中计,瞬间吓得两腿瘫软, 下意识身体发出颤抖,却不慎被脖子上的利刃划得伤口又深几寸,鲜红的血液顺势流淌下来,他的脖颈间顿时狼藉一片。
“陛下、陛下饶命, 属下再也不敢了!”
那李副将哭着求饶道, 身躯僵直着, 不敢再动一下, 谷雨看见他的裤子仿佛隐约湿了起来。
云霄并不理会他的丑态,持剑的手也不曾偏移,他犹如猫戏老鼠般, 唇边噙抹懒散的笑意, 可凤眸里的寒意却叫人如坠冰窟。
“让朕好好想想,战时通敌,是个什么下场,枭首示众?挫骨扬灰?”他嗓音低沉玩味,像是在说什么无关紧要的小事,勾起的唇角却显得危险。
李副将满脸煞白, 早就被吓得三魂没了七魄,云霄又一字一句道:“抑或着是, 二者皆有?”
随着他话音刚落,李副将像是终于支撑不下去一般, 腿一软就要瘫在地上, 脖子因惯性向前倾去,眼睁睁看着那锋利的剑刃闪过阴寒的光芒, 就要了结他的性命。
云霄不急不缓,在利刃割断他动脉前,顺势往旁边一移。
李副将瘫软在地,捂着鲜血淋漓的脖颈,被吓得一声不吭,他很想叫喊出声,可是直觉自己只要一说话,震动的声带也会随之被撕裂。
谷雨在床上远远看着,觉得这一幕虽然血腥,却内心并不害怕。
云霄宛如炼狱修罗的背影,在闪烁着烛光和星火的帐子内,显得张力十足,杀意凛冽又飒沓。
与此同时,檀越的身影出现在帐篷上,他手里似乎正擒着什么人,站在门口低声道:“陛下。”
云霄淡淡道:“进来。”
檀越没有过多犹豫,强行拉拽着那人,抬手一掀帘子进了账内。
谷雨闻声望去,看见他拉着的那人是百花楼花魁,也是方才的西域舞姬——莳萝。
莳萝发丝凌乱,藕臂与腰肢上的铃铛散落不少,显然是逃跑未遂,被人强行抓了过来。
她一进帐,便看见满脖子鲜血的李副将,捂着脖颈,面似筛糠,看样子喘不了几口气就要毙命。
而檀越见原来细作是自己手底下的人,满目星罡顿时凌厉起来,大声呵斥道:“竟然是你!”
李副将也不知是否被吓破了胆,此刻竟然向檀越求救道:“将军,属下知错了,你看在多年情分下,向陛下求求情,饶我一条剑命吧!”
扰乱军纪,里通外敌的细作,竟然是自己手底下的副将,这放在什么时候都是要命的事情。
往小了说他这是识人不清,往大了说他这是治军不严,若是再有政敌要抓着这个事情,参他一本,那这后果不堪设想。
谷雨和檀时野关系极好,见他哥哥陷入如此情状,恨不得拿块抹布塞住那李副将的嘴。
所幸檀越很快反应过来,押着莳萝下跪道:“陛下,末将治军不严,竟然出了这样的事情,请陛下降罪。”
云霄却将剑搁置在一旁,取了墨狐大氅披着,随后才道:“此事将军并不知情,不过你的确有治军不明之罪,若是西北之战不能立下汗马功劳,回去朕会慢慢和你算账。”
谷雨见他眉眼淡淡,不见喜怒的神色间却隐隐透着龙威,凛冽的杀气散发在举手投足间,叫人不禁心头一颤。
檀越气息更沉重,低头道:“是,末将遵命!”
“好了,既然人都到齐,便来审审吧。”云霄又说,转身坐在床褥边上,他半个身子挡住谷雨,好似在替她遮掩什么。
谷雨觉得奇怪,低头看了看自己,这才发现,方才一番激烈纠缠,衣襟打开着,隐约露出截雪白如脂的肌肤。
她连忙将领口掖了掖,从云霄腰上探出脑袋来,不经意和他瞥下的凤眸对视。
男子神情微妙,眸中暗光晦朔,好似从她那松开的领口处,轻悄地探了进去。
谷雨捂着衣领,脸上红了一红,赶紧将自己身子伏得更低。
云霄勾了勾唇,没再看她。
檀越得了命令,拽着莳萝的手一用力,将她和那李副将摔在一处,随后逼问道:“你们若是一五一十说清楚,兴许还能饶你们一命,如若想要隐瞒,总归人查出来了,到时候枭首示众,以儆效尤便好,希望你们想清楚些。”
李副将先是被云霄吓得尿了裤子,又听见自己顶头上司严厉的说辞,顿时没了任何小心思,哆哆嗦嗦地第一个开口。
“末将是来西北前,西北狼王派遣人给我送了一箱金子,说若是有个什么动静,提前通个信便可。”他语气微弱,不自觉颤抖起来,头低沉下去,不敢看檀越的脸。
而檀越脸色铁青,语气更是冷峭道:“一箱金子便叫你做了通敌叛国的卖国贼?当年我欣赏你有忠君报国之志,这才提拔你到身边做了副将,连你多年中庸,不曾有大建树都没有计较,你……当真是好样的!”
李副将羞愧已极,低低道:“因为这些年末将沉迷赌场,输了不少银钱,如若再不还上,赌场的人便要来闹,末将无计可施,便就势答应了下来。”
檀越气得一脚踹在他身上,直把他踢得胸口剧痛,一口血呕了出来。
“你若是当真有困难,直接告诉我便是,多年相交之情,我岂会坐视不理?”檀越恨声道,愤怒的眉眼间尽是厉色。
李副将这才后悔莫及,倒在地上捂着胸口,连声求饶磕头,额上已然一片血迹。
“那你又是如何联系的?”檀越接着问道。
“西北的人说,他们惯用大雁作为传信之物,末将只需要将他们想要的信息,写在纸上,再由大雁传出即可,后来戎狄王臣被灭,末将又苦于无法联系其他戎狄,军机无法准时传出,会耽误其余的酬金,故而只有铤而走险,想到可以用西域舞姬来做传信之人。”
李副将答得清清楚楚,言辞不带一丝遮掩,可他越是这样,檀越的脸色就越是难看,听到最后,差点拔出腰间的长剑,一剑刺死他!
“那你呢?”
最终,檀越还是忍住了,铁青着面孔,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
莳萝被他浑身的煞气吓得下意识战栗一下,很快也说了。
“我本就是戎狄舞姬,因为长相出众,因而周旋于西北各个营帐内,后来因为发现,自己也许能借此机会传递情报,从中牟利,便开始做起了这种生意。”
莳萝吐字不算清晰,前后鼻音有点不分,谷雨听起来虽然颇为费解,但是仔细辨认也勉强能听得懂。
“这次是我戎狄狼王阿史那蓝所授意,因他得知了帐下王叔被杀,军机情报暂时中断,故而差遣我前来接应。”
“你好大的胆子,上次在百花楼便已有行刺之举,只因你跑得快才没被擒获,今天竟然敢孤身来我曦国王帐,当真是不怕死吗?”檀越双眼微眯,武将的杀意顿现,他是刀山血海淌过来的,如此便犹如活阎王般骇人。
莳萝哆嗦一下,生怕檀越一时恼怒把自己杀了,快速道:“上次百花楼行刺*七*七*整*理,并非我王派遣,而是他的同胞兄弟,西北闵王授意的,我事先也不知情,自己要刺杀的是你们曦国的皇帝,不然今天也不敢来这里接应。”
听了这话,谷雨心头的疑惑才消失,她就说嘛,怎么会有人胆大包天到这种程度?
搞了半天,原来是两个主子?
而云霄听他们说了这许多,深邃凌厉的眉眼间幽暗一片,晦暗的光芒闪动着,不知在思忖些什么。
一拢烛光照在他白皙的侧脸上,勾勒出那轮廓分明的弧线,披散在身后的长发如墨缎般,垂着在腰上。
谷雨不自觉抓了一把那头发,感觉触感水光顺滑,也不知他平素用什么东西洗头,闻着香香的。
“西北闵王?”檀越蹙眉道,这个人他似乎曾经听说过,因此想了想,又道:“可是和你们狼王阿史那蓝分庭抗礼,争权夺位的那个西北闵王——阿史那平?”
“正是他!”莳萝点头道,琥珀色的眼瞳里尽是害怕,“闵王和我王关系不好,但是手握重兵,我王也时常气恼,上次百花楼刺杀,是闵王听说了你们曦国皇帝东巡,想借着机会大干一笔,好向戎狄各部落证明自己的能力,以达到收服人心,削弱我王势力的目的,谁料……”
后面的她没敢再说出来,话语消匿在齿缝间,怯生生的样子,看得谷雨不由得升起些恻隐之心。
她这头恻隐之心顿起,手上的动作不自觉加重,拉扯得云霄头皮一疼,蹙着眉回眸瞪她一眼。
谷雨讷讷一笑,小心翼翼放开他的头发。
檀越见事情已然问清楚,回身禀报云霄道:“陛下,他们二人悉数招供,可以降罪责罚了。”
此话一出,后面的两个人纷纷惊慌失措,李富贵更是不顾满头满脖子的鲜血,哭天抢地地扒拉着檀越的裤腿,求他饶自己一命。
莳萝不认识这里的人,浅色的眸子里渗满了泪水,她有些绝望地呜咽出声,双肩颤抖不止。
“我……我不是有意的,我的女儿被我王挟持,不得不铤而走险……”
她说着,泪水夺眶而出,泅湿了整张花颜,异域风情的眉眼变得凄楚无比。
而云霄似乎已然有了决断,他如玉的面孔浮现个意味不明的微笑,那对惑人的眉眼便无端深晖几分。
墨狐大氅衣领上的绒毛稠密,覆盖在他的脖颈处,与那白皙的肤色形成鲜明对比,他弧线流畅的下颌便愈发精致起来,整个人显得金尊玉贵。
“朕要你帮一个忙,你若是能办到,不仅不用死,你的女儿也会被救出。”
好半天,谷雨听见云霄这样说道。
男子的身形岿然不动,长发垂在脸侧,一豆灯火浮跃在侧,衬得那面容阴柔,可他自蕴股尊贵的气质,又驱散了女气。
像是一柄开了刃的宝剑,敛着自己寒森的剑气,独自沉浸在黑夜里。
谷雨的心顿时怦怦直跳,有种说不出的情绪泛了上来,叫她对着那张朝夕相对的俊颜,完全挪不开眼。
亡国公主25
莳萝听他这样说, 如同获得了一线生机,连忙从地上爬起来,颤颤巍巍道:“什么忙, 只要能给我和女儿一条生路,我都愿意去做的。”
云霄面色难辨喜怒,他笑得越随性,那股子压迫感就越浓厚, 叫账内几人不敢抬头看他。
“既然你说, 自己周旋于西北戎狄各个营帐内, 那朕要你帮忙联系上你们的闵王阿史那平, 可做得到?”云霄说着,抬手将那长剑提起,好似玩味般点着剑柄。
他身披厚重的墨狐大氅, 里面却是单薄的月白单衣, 衣襟领口微微敞开,露出些肌肉紧实的胸膛,举止间尽是雄浑的侵略感。
莳萝愣了许久,好似在犹豫,又好似在纠结,琥珀色的眼瞳犹如账内剧烈摇曳的烛光, 眼神躲躲闪闪。
可最终,她还是点了点头, 答应了下来。
谷雨顿时松了口气,听说这人还有个女儿在阿史那蓝手上, 若是她真出什么事, 只怕孩子也会性命不保。
“很好,朕会写一封手书, 你亲自交给阿史那平。”云霄说着,离开床畔,抬脚走向案几处,低头拿起毛笔,在纸上写了些什么。
谷雨见他动作很快,不一会便将书信封好,似乎只是简单的点了些事情。
也对,这样的口信,实在不适合说什么大事情,更何况还要经过外人之手。
云霄将那手书递给檀越,檀越再塞进莳萝的手里,她看不懂中原文字,故而也没好奇里面写了什么,只小心谨慎地拿好。
随后谷雨看见云霄从案几下,拿出一个白瓷瓶来,又递给了檀越,檀越并未犹豫,拿了白瓷瓶后从里面倒出一粒药丸,不由分说地塞到了莳萝的嘴里。
“这是曦国密制的慢性毒药,朕给你三日的时间,你若是办不成这件事,不仅你会死,连同你被扣在阿史那蓝那处的女儿,也会性命不保,这个西北狼王应该不会对弃子心慈手软。”
云霄淡淡开口道,笑容里云淡风轻,他见案几上的青铜灯有些闪烁,便抬手拨了拨灯芯,使得身旁的烛光亮堂不少。
“若是你做的成,朕自然会给你解药,在击溃狼王大军后,会派遣人去解救你的女儿。”
莳萝被逼咽下药丸,脸上浮现出难看的色彩,她没有选择的权利,孩子和性命逼迫她更加不能后退。
于是谷雨看见这西域女子跪坐起身,冲着云霄行了个标准的西域礼仪,栗色微卷的长发披拂在腰上,举止间铃铛声细碎作响。
“是。”莳萝低声道,深邃的眉眼紧闭着,神色无奈又坚决。
解决了莳萝的问题,李副将的事情就简单多了。
云霄看都不看他一眼,撩开下摆,坐在案几边上,拿起剪子开始剪烛花。
他手指如玉般细腻,指间细长骨节分明,白皙的指尖绕着朱红的剪子,顿时连随性平常的姿态都矜贵起来。
檀越不多言语,此刻他已明白皇帝的意思,于是转身走向李副将,拎起他的衣领便往账外走去。
李副将仿佛也明白了自己的下场,被拖拽时不吭一声,只低头对檀越说了声:“将军,看在多年情分,可否替属下说个情,饶过家人一命?”
檀越脸色铁沉,捏着他衣领的手僵硬无比,他合了合眼睛,好半天才道:“我会尽我所能。”
随后撩开帘子,身影消失在无边的西北黑夜里。
多年相交,缘尽于此。
莳萝谨小慎微地跟在他们身边,不敢多说一句。
待这几人悉数出了寝帐,云霄又独自坐了会儿。
他手持红剪子的手不变,凤眸讳莫如深,暖色的烛光将他侧脸的轮廓勾勒出来,几分精致与风流泄在那上挑的眉眼处,显得极为俊美。
谷雨半倚在床榻上,遥遥看着他,内心在犹豫要不要出声。
正当她纠结时,云霄放下红剪子,披着那身墨狐大氅起身了。
他步履轻缓,不快不慢地朝床榻走来,凤眸里的神色被逆着的烛光所遮掩,整个人看起来暗沉沉的,望去深不可测。
谷雨莫名心里头有点犯怵,她不自觉往后挪了挪,云霄顺势便将墨狐大氅丢到一旁去,随后掀开被子的一角,就势躺了进去。
男子衣衫半解,精壮的身材遮也遮不住,他半侧着身子,一手支着脑袋,一手放在被子上,神情好似玩味地盯着谷雨瞧。
寝帐内光线微弱,只有炭盆的篝火声不时回荡,在响应帐外的西风呼啸。
谷雨还穿着冬衣裙袄,包裹着被子宛如一个蚕蛹,又经过方才那番激烈的纠缠,此刻已然热得不行。
她雪白的脸上泛起红晕,清丽的眼尾间好似描着勾人的朱砂,半张脸掩在被子里,只露出那双好看得不像话的眉眼。
云霄盯了她一瞬,好半天红唇轻勾,露出个浅笑。
“这么热,干嘛不把衣裳脱了再睡?”
谷雨听见云霄轻声说道,他嗓音低沉磁性,像是羽毛划过心头,令人升起痒痒的感觉。
有了方才那一出,傻子才把衣裳脱了。
谷雨赶紧身子又沉了沉,声音在被子里显得闷闷的,说道:“不、不会啊,我觉得挺好的,西北冷嘛。”
云霄见此笑意更浓,他凤眸里闪起微光,空着的手便伸到谷雨的脸上,碰了碰她的脸颊,说道:“脸这么烫,还冷?”
他指尖已不复方才的滚烫,而是触感温凉的,指腹带着薄茧,令谷雨顿时有种酥麻的感觉。
她本能地缩了缩脖子,觉得被他触碰的那半张脸温度更高了,好似身体不受到她控制,要烧着一样。
云霄见她不回答,凤眼微微眯成锐利的弧线,半阖着的眼眸中暗光几许,薄唇却愈发深红,面容昳丽,魅惑更甚女子。
“穿着衣裳睡觉会着凉,把衣裳脱了。”云霄说道,摩挲在她脸上的手一顿,忽而捏了下她的鼻尖。
这一下,叫谷雨闻出些他身上惯有的龙涎香的气息,里面还掺杂了些许的酒气。
谷雨不敢动,喝多了的男人没有脑子,鬼才搭理他。
云霄见此也不强迫她,只收了手,复又平躺起来,看着好似就着酒意入眠。
他呼吸声清浅,鼻息平缓,凤眸不曾眨动一下,睡容宁静又安分。
那柄墨色的长剑被他搁置在床前,上面还泛着干涸的血液,被暖黄的烛光一招,犹如一片篆刻在剑刃处的血花。
谷雨静候了许久,等确定他好似真的睡着了后,才悄悄把被子翻开。
一翻开她浑身舒畅!
真是要热死人了!
她简单把衣裳除去,身子因接触到冷风战栗了一下,然后轻手轻脚地站起身,想要将它们丢到床边的架子上,又怕不小心踩到云霄,故而动作极其缓慢,像是在玩123木头人的游戏。
等到那裙袄终于被丢过去,她再小心翼翼地转身,想要挪回自己的被窝。
期间云霄睡姿依旧平和,安分得像个白雪公主,面容看起来无害又恬静。
可正当她跨过云霄的身子,刚刚坐在被子里时,身旁本来应该熟睡已久的人忽而大手一揽,将她整个搂在了怀里。
男子体感温热,像一块暖玉般散发着令人舒服的气息,谷雨刚才爬起来被冻得有些哆嗦,瞬间被这样的体温所覆盖,顿时心里头熨帖无比。
“不过就是扔个衣服,手怎么突然变得这么凉?”云霄说着,大掌搓弄着谷雨的手心,替她暖起手来。
谷雨没吭声,嘴角却不自觉翘起,眼角眉梢都带着笑意,她很喜欢这样被人呵护关心的感觉。
而云霄则低头注视着她,见到那张桃花玉面上泛着光辉,眉眼间多少芳菲妩媚,便是书中那巫女洛神都不及她半分风情。
他的确喝了不少,席间的话是实话,胡酒是比女儿红后劲足些的。
故而此刻他在酒精的促使下,做些亲昵的举动也无妨,睡觉时破天荒想要搂着她也无妨,毕竟谁叫他喝多了呢?
谷雨呆在他怀里,只觉得暖融融一片,冰冷僵直的手被搓得回温,猝不及防又被他吻上了眉心。
那吻轻柔又细软,好似小心翼翼地试探,又好似终于放下什么包袱的释怀。
男子将她抱在怀里,谷雨的唇瓣则轻轻戳碰到那喉结,鼻息交缠间,她嗅到云霄舒缓又温暖的气息。
云霄抱着她抱了许久,久到谷雨都觉得奇怪。
这人平时睡觉习惯比较孤立,哪怕从前因累极想要找个慰藉,搂着她也是很短暂的一瞬,叹息一声便放开了她。
可今天却迟迟没有松开,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是真的醉了吗?醉得不省人事?
可是这人酒量不差,即便胡酒后劲大,经过一番纠缠,一番盘问,一番布局,此刻也该醒了几分。
想不通,完全想不通。
帐子外北风凛冽,沙浪犹如山呼海啸,吹打得帐子都噗噗作响。
炭盆的篝火燃了许久,终于在一个噼啪声中熄灭了,屋内只剩下床上二人的呼吸声。
谷雨被他搂在怀里,热气熏得打了个哈欠,本想顺势就这么睡着的。
谁料却看见他搁在被子外的左手,那手搁着被料搭在她身上,看着有点分量。
谷雨担心他着凉,轻悄悄地掖开一个被角,将那手挪进了被子。
探手一摸,果然跟冻得跟冰一样。
她蹙着眉,也开始帮他暖气手来。
暮秋苦寒,西北荒凉,谷雨心里却有种生根发芽的奇异感觉,好似什么东西在纠结一番后,终于要被唤醒一样。
她闭眼睡着了,没有留意到搂着她的男子,很难得地在睡梦中噙着抹微笑。
……
第二天一早,谷雨醒来时云霄已经不在身边,被子被掀开一角,她伸手摸了摸,还有余温。
这人一贯醒的很早,今天又晚起了?
谷雨的手停留在那处,仿佛能想象到云霄起来时,穿戴衣冠的样子来,不知为何,她嘴角难以克制地微微勾了一下。
那点余温也显得缠绵蕴藉。
因为这次来西北,女人只带了她一个,故而身边的都是小太监,谷雨也不习惯穿衣洗漱要人伺候,便打发他们下去,自己料理了一下。
待洗漱完毕,她抱着汤婆子,打算出寝帐瞧瞧,总不能因为外面都是男人,就一步都不出去。
军营外站着身披铠甲的士卒,见了谷雨出来目不斜视,不时有巡哨的将士走动着,整个军营戒备森严。
昨天跟着檀时野在里面走动过,谷雨稍微知道了点营帐的分布,故而没往商量军务要是的主营走,而是在边缘处移动。
本以为大清早的,主将们都在大营谈事,谁料没走几步便碰上了老熟人。
檀时野手持一柄红缨枪,正耍得英姿勃勃,铠甲在北风中岿然不动,而他一招一式极为迅速,一套花枪神乎其技。
蓝袍的谢直含笑站在一侧,眉眼间是看弟弟的宠溺,些许风沙吹动他的鬓发,撩起缕须长的青丝,衬得面容温润柔和。
谷雨定睛看了会儿,含笑走了过去,说道:“好啊,你们大清早的聚首聊天,竟然也不通知我一声?”
那两人听到声音纷纷转过头来,檀时野停了耍花枪,谢直则眼光快速一亮,继而敛袖行礼。
“西北寒冷,公主怎么不多睡会儿?”谢直温声温气道,唇边洋溢着淡淡的笑容,看着极为赏心悦目。
谷雨哈了口气,白雾顿时消失在空中,她搂着汤婆子道:“再躺下去骨头都散了,出来走走松松筋骨。”
檀时野笑着接口道:“没错,我也是因为这样,才说拉着谢哥哥来外面走走,他成天把自己憋在营帐内看书,也没见有别的活动,再这样下去人也要憋出毛病来。”
谢直飞快看他一眼,轻微咳了一下,用袖角掩唇掩饰尴尬,眉眼里却不见恼怒。
谷雨见他永远这么温温柔柔,说话不温不火,总觉得这人脾气忒好了些,简直像学校里永远考前三名的斯文学霸。
她对好学生天生有好感,故而忍不住想多跟他说几句话。
谷雨于是附和道:“没错,丞相身子看起来也是文弱得很,来了这西北苦寒之地,确实该多锻炼一下,万一生病可不比中原,虽说有神医在侧,可是治愈起来总是有些麻烦的。”
谢直闻言苦笑不已,连忙作揖求饶道:“是,臣遵命。”
谷雨回他个皎若秋月般的微笑,顿时叫这谦谦君子心头一怔,继而敛着瞳里的光芒,眉宇间爬上几丝黯然的神色。
“还是公主说话管用,我方才拉扯谢哥哥好久,他才答应出来的,嘴上也时不时说要回去了,你一说谢哥哥就点头。”檀时野拿着红缨枪,眉开眼笑道,他虽说喊谷雨做姐姐,可是有别人在,还是习惯性叫公主的。
谷雨讶异地看向谢直,发现他白皙的脸上闪过一丝红晕,有些窘迫地与她视线相接。
“不过,眼下陛下和诸位大臣将军在商量事情,你们怎么在这儿?”谷雨不由得问道。
檀时野脸色一变,眉眼里都是紧张,他飞快看一眼谢直,对着谷雨做了个口型。
谷雨立即住嘴,一旁的谢直笑意微收,眉宇间爬上几丝忧郁与沉重,敛着袖子颇为无奈。
“那个啥,我找公主单独聊会儿天,马上过来,谢哥哥!”
檀时野说着,上前悄悄拉着谷雨走到一旁,谢直只淡笑着看向他们,并不过多阻拦和疑问。
“怎么啦?”谷雨小声问他。
檀时野犹豫一番,将朝中的局势简单跟谷雨说明,又道:“最近虽说谢哥哥屡献国策,可是在世家门阀的事情上始终不肯松口,故而又被陛下冷落了起来。”
谷雨闻言若有所思,难怪细作的事情,云霄也没告诉谢直,还是他自己猜出来的。
身为一国丞相,被自己侍奉的君王打压,还要承受朝臣同僚的排挤,日子一定很不好过。
谷雨忍不住用余光去看谢直,那蓝袍男子笑得云淡风轻,和前来问询的将士正低声叙话,眉眼间温润和煦,端的是君子如玉的世家公子仪态。
“好可惜啊……”谷雨喃喃道。
……
后面几天,谷雨几乎每天都过一样的日子,早起锻炼,回营帐看书发呆,偶尔和檀时野烤野味吃。
有时候云霄会过来撩她两下,但都是不痛不痒的话语,和那日他醉酒暧昧激烈的举动完全不同,故而谷雨有时候也能反嘴他一回。
这人开始还会愣神一下,后面便平淡许多了,只低头看奏章看军务,一副事务冗杂,难以抽身的模样。
可谷雨看得出来,他在等闵王的回信。
莳萝一连去了三日,若是再不回来,不仅这个人性命不保,很可能还会影响战局的重要走向。
阿史那蓝的大军就在前方,战况显得迫在眉睫,瞬息万变。
终于,在第三日的下午,莳萝的身影出现在军营内。
她显然中毒已深,脸色泛着乌青,嘴唇苍白一片,刚到营帐内便从马上摔了下来,云霄召来白鹤替她号脉。
“这个是闵王的回信。”莳萝说道,颤颤巍巍地从怀里拿出一个竹筒,檀越接了过去,从竹筒内抽出个纸条。
云霄只扫了眼那纸条上的字迹,神情顿时变得深不可测,好似酝酿着波云诡谲的计谋,又好似无端杀意顿现。
他不言不语,将纸条放在袖中,转身去往主营中。
檀越随机跟上,与之一起的还有各路大臣、武将,大家行色匆匆,都知道前方要决策一件至关重要的事情。
谷雨则将莳萝转移到另一个可供休息的营帐内,她身子刚碰上床榻,弯腰便吐出口血沫来,铁锈的腥气顿时弥漫在空中。
“你们曦国的王不是说,只要我带回闵王的回信,便会给我解药吗?”莳萝颤抖道,一副奄奄一息的模样。
谷雨心里头着急得很,云霄拿到回信后便去和大臣商量事情去了,压根没提解药的事情,她总不能现在冲进去主营吧?
可是看莳萝这副模样,要是再晚估计人就真没了。
谷雨不由得去求助白鹤,毕竟他是这里医术最高的人。
白鹤给莳萝号了脉,并没有过多言语,脸色也平淡无波,说道:“若再无解药,明日必死!”
莳萝捂着唇又吐了口血,这回血迹泛着乌黑,看着极为恐怖。
谷雨头皮发麻,问道:“你有办法吗?”
白鹤触碰过莳萝的手在袖子上轻擦了一下,回答得不快不慢道:“我有办法,但是问题是并不清楚她中的是什么毒,若是能得到一粒毒药,那便好解决多了。”
谷雨点头,连忙道:“我去寝帐找找看。”
随后不等回答,转身便往寝帐中走去,她记得云霄那日将白瓷瓶放在了案几下的某个地方,应该并不难找。
可她翻找了许久,连金器玉石都翻出来了,都没有看到那个白瓷瓶,直到不小心摸到桌底下的一个暗格开关,那白瓷瓶才从夹层里出现。
“……所以这毒药比金器玉石还贵重吗?这么大费周章。”谷雨满脸黑线道,拿着白瓷瓶匆匆赶往莳萝处。
白鹤接过那瓶子,打开上面的红塞,倒了几粒在掌心处。
他只低头嗅了嗅,又用小刀划开那药丸的中心,看了看里面的成色,便将瓶子还给谷雨,起身去准备解药的事情。
谷雨拿着白瓷瓶,低头去看莳萝的脸色,发现她较之方才情况更糟了,整个脸都透着股死气。
等候了许久,白鹤才回来,手里端着碗热乎乎的汤药。
谷雨将那汤药接过,扶起莳萝僵硬寒冷的身子,低头喂她喝药。
“后面几日要少走动,多躺着。”白鹤淡淡道,眉眼间冷漠依旧,见事情已了转身便走。
谷雨这边忙着喂药,也没功夫招呼他,只说了声好,而莳萝喝了药脸色虽然不见奇效,但总归是不吐乌黑的血了。
正当她暗自松了口气时,帐子外传来战马嘶鸣的声音,谷雨撩开帘子一看,发现云霄正在马上,旁边是檀越和一些武将,整装待发似乎要出军营。
谷雨心想这也没有开战,他这是要去哪里?
但很快,她想到了莳萝递来的那封回信。
“他不会是要去闵王营帐吧?”谷雨说道,神情变得紧张起来。
而云霄则隔着人群看她,眉眼仿佛氤氲着浓重的黑雾,凤眸闪烁着难以辨明的暗光,好似在希望她上前寻他。
谷雨拨开挡着的士兵宦官,径直走到他的面前。
云霄在马上垂眸看她,眼里是自己不曾察觉的不舍与眷恋。
亡国公主26
“你要去哪里?”谷雨抬头问他, 嗓音夹杂着低微的颤抖,紧张的情绪倾斜在眉间。
云霄并没有回答她,而是低头默默看了她许久, 潋滟的凤眸叫人瞧不出明显情绪,可是莫名就是有股难以言喻的柔情。
紧接着他勒紧缰绳,扬鞭策马而去,墨狐大氅被风吹得猎猎作响, 衣袂飞扬在空中。
随行的将士悉数上马, 纷纷前赴后继, 谷雨只看见地上的尘土被马蹄溅飞, 扬起一片黄沙漫天。
云霄走时一个字都没有对她说,这让谷雨心里头泛起酸楚的感觉,情不自禁有些难过。
谢直从里面的军帐大营走出, 身后跟着檀时野等一众文臣, 全都是中央核心的成员。
“公主,陛下前往商讨事情去了,王帐有我们这些人看守,你不用担心。”谢直敛袖道,温润的眉眼间亦是忧心,他看着云霄离去的方向, 久久伫立着。
谷雨沉默着点头,大概猜到他去向何方了, 心里头那点酸楚瞬间烟消云散,化成浓重的担忧。
这时, 有小太监过来, 说莳萝喝药歇息后在找她,说有要事相告。
谷雨闻言一愣, 蹙着眉走了过去。
只见莳萝躺在床上,上半身靠着枕头,见到她时琥珀色的眼睛微亮,满怀都是感激。
“你怎么了,小太监说你有事找我,是什么事?”谷雨问道,接过太监递来的水,送到莳萝唇边。
莳萝把那水轻轻推开,语气焦急道:“你们的王离开营帐了吗?”
谷雨点头,不明白她问这个干嘛。
莳萝眉头紧蹙,吐字不清的舌头都卷了起来,含糊不明道:“我去闵王营帐递消息时,好像看到了我王的亲信,只不过因为来去匆匆,我来不及辨认,你们的王若是真的去了,一定得小心!”
谷雨顿时惊愕万分,闵王营帐内有阿史那蓝的亲信,那这意思是不是说,闵王已经和阿史那蓝达成协议了?
如若当真如此,那云霄一行人此行,岂非凶多吉少?
她顿时站起身来,快速找到主营中的谢直,与他讲了这个事情。
谢直等人听到也是一惊,其他的大臣惊慌失措,顿时局面乱成一团。
“这可如何是好,那闵王必定要谋害陛下!”
“眼下西北大营还需有人稳坐中军,得找个人去告知陛下,劝其返程才行。”
谢直眉心拧了起来,眉眼间沉重又忧虑,可即便所有人都乱了神,他也是有条不紊地理清着思绪,顿时在仓皇不定的文武大臣里,显得镇定自若。
许久,谷雨看见那蓝袍男子敛袖整衣,眉宇间尽是郑重,朝她开口道:“公主,眼下西北大营脱不开人手,阿史那蓝的大军也不知何时压境,如若轻易动摇,导致后巢空虚,只怕要酿成大祸,首尾不济,此事只能拜托你亲自前往告知陛下了。”
六神无主的大臣们顿时一愣,想起来却是还有谷雨这个闲人可用,顿时齐刷刷望向她。
而谢直的言辞带着沉重的托付之意,清朗的眉眼间风云变换,仿佛重如千斤般盯着她,叫谷雨顿感任重而道远。
谷雨心里头也着急,只不过她仍有些疑惑,忍不住开口道:“我去是可以,只不过陛下他能信我的话吗?”
她话音刚落,大臣们纷纷说道:“信的信的,公主的话陛下必定相信!”
“是也,公主得陛下宠爱多日,不信公主还能信谁?”
“这下有救了……”
谷雨听着这些话语,心中微怔,云霄这样疑心病重的君王,真的会信任她吗?
她忍不住看向谢直,男子唇边含笑,温润又肯定地冲她点点头,谷雨见他如此相托,才重重地点了点头。
见她答应,大臣们总算松了口气,之前在马车前瞪她的臣子也上前,忍不住对她长长一揖,姿态已然与之前截然不同。
“公主为我曦国肝脑涂地,微臣回去必定为公主做表,以谢公主大义!”
谷雨含着笑,挺直腰板受了他一礼,心里头别提多爽了。
“那我现在就出发,事不宜迟,陛下才出去没多久,快马加鞭应该也能赶得上!”谷雨匆忙道,撩开帘子就要出门,却被谢直喊住了。
“公主,你一个女儿家去往路上多有不便,还是换身男装吧,安全也方便些。”谢直说道,蹙着眉似乎在思索她这个小身板,穿谁的衣服比较合适。
谁料檀时野突然出声道:“我有一套月白鹤氅还没穿过,可以借给公主。”
谢直这才返头看他一眼,发现檀时野虽然比谷雨略高,可是身形相差倒是不大,加上冬日衣裳本就宽大厚重,应该也没什么大碍。
“既如此,那便由你护送公主离开,记住,找到了陛下务必尽快回来,以免夜长梦多!”谢直说着,将一卷羊皮地图塞进谷雨手心,眉宇间郑重其事。
谷雨点点头,捏紧那羊皮地图,转身去寝帐内换衣裳。
她将长发散开,朱钗褪去,仅仅用根丝带束起,再套上檀时野递来的月白鹤氅,照镜子时俨然是个玉面郎君了。
因为怕一会儿沙漠前路难行,他们会迷失方向,故而谷雨留了个心眼,带上了磁石与磁针。
檀时野在寝帐外牵马等他,火红的戎装坚硬无比,已经戴上了她赠与的护心镜。
随行的将士将她抚上马匹,谢直领着一干大臣,敛袖垂眸相送。
“望公主一路顺畅,早去早回。”
马蹄踢跶萧萧,谷雨在一片送别声中策马扬鞭而去。
他们一行人出了西北大营,谷雨拿着羊皮地图按图索骥,一路寻找。
因为沙漠前路难行,月白的鹤氅不时刮进来砂砾,顿时脸上颈间都是泥沙的感觉,又扎人又难受。
风浪又急又大,马蹄刚在沙面留下脚印,便被新的砂石迅速覆盖,回头望去好似从未有人走过。
谷雨拿着自制的指南针在马上奔驰许久,随行的将士也纷纷面露难色,嘴是不能张开的,一张开就吃沙子。
“公主,你拿着遮面,兴许能好些。”檀时野说着,递给她一块衣袍下摆割下来的布料,谷雨转头一看,发现随行的士兵也纷纷效仿。
“多谢!”谷雨说道,接过那布料望脸上一扎,接着赶路。
他们明明没有走多久,可大家都觉得这段距离又长又远,好似永远走不到尽头一样。
马儿奔跑时身子微晃,要勒紧缰绳才能坐牢,而风沙犹如黄蜂过境,大得人喘不过气来。
就在谷雨心烦意乱之时,终于,前方出现了云霄一行人的身影。
“等一下!”谷雨喊道,御马向前奔去,可还没到他跟前,云霄的护卫纷纷拉弓搭箭,箭镞对准了他们。
檀越更是厉声呵斥道:“什么人?!”
谷雨不由得一愣,连忙将脸上的布巾拿下来,露出那张风尘仆仆的面孔。
前方的云霄愣了愣,完全没想到她会跟来,继而神色一变,脸色铁青地骑马走到她身边。
“你怎么来了?”云霄拧紧眉头道,凤眸里透着隐怒,又说:“是谢直叫你女扮男装跟来的?”
谷雨生怕他没搞清楚状况,迁怒别人,连忙道:“莳萝服了解药后告诉我,闵王营帐内有狼王阿史那蓝的亲信,此行恐怕有诈,因为王帐抽不出人手,所以我来代他*七*七*整*理们传信!”
此言一出,前往闵王营帐的将士神色顿时紧张起来,檀越顾不得关怀弟弟,策马行至身前问道:“此事当真?”
谷雨点点头,又道:“莳萝亲口说的,她没必要在这件事情上扯谎。”
说罢她抬头看向云霄,见男子凛冽的眉眼间猝然一股浓重的杀意,好似酝酿着黑云般深沉,他凤眼微微眯起,红唇勾起缕意味不明的笑意。
“陛下,我们要不要回去,或许真如公主所说,此事有诈!”檀越忍不住道,剑眉紧锁着,眼神闪着寒光。
可云霄却不置一词,修长如玉的手指微微曲起,摩挲着缰绳,好似在思忖些什么。
谷雨奔袭而来,为的就是等他一个回答,故而心里头也有些焦急。
可谁料,云霄只停顿一会儿,继而开口说:“不必忧心,继续往阿史那平的营帐中去。”
“什么?!”谷雨失声惊叫,实在想不明白他既然知道前方可能有诈,还要坚持向前。
其他将士也纷纷面露疑惑,拉着缰绳踌躇着,却又不敢出言置喙。
只见云霄墨袍翻飞轻扬,在西风浪潮中衣袂翩跹,可他身姿却岿然不动,在一行惊愕不已的人群里显得稳如泰山。
“不过是个亲信,阿史那平和阿史那蓝两兄弟结怨已深,到了闵王营帐,到底谁害谁还不一定呢!”云霄淡淡道,微眯的凤眸赫然一缕精光,神色矍铄间叫人心生胆怯。
他只淡淡扫一眼漫天的黄沙,启唇又说:“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朕若是现在便退缩,那才真是将机会拱手让人,来日必定遭人耻笑我曦国君王胆小如鼠。”
此话一出,在场的所有人都沉默起来,谷雨跟着他的思路去想,竟然觉得有那么几分道理。
只不过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心里头多少还是有些担忧的。
于是她蹙着秀眉,试探地道:“那……我是回去?”
既然话已经带到了,那她的任务也完成,只不过她私心并不想这么回去。
云霄看向她的目光复杂难辨,好似难以置信,又好似微微愉悦,眉宇间动容又柔和。
他低声对谷雨道:“你跟我就好,西北天黑的快,回去反而徒增危险。”
谷雨扬唇微笑,轻轻点了头,策马来到他身边。
他们一路犹如风驰运走,不消多久便看到前方隐约出现人影,穹庐营帐的标识越来越近。
闵王营帐到了。
显然阿史那平是嘱咐过手下人的,戎狄士兵看见中原人的身影,先上来盘问了一番。
马匹上通戎狄话的将士将来意说明,又附上了闵王书信,紧接着戎狄士兵手一抬,拦路的将士将刀戟收回后,一个身形魁梧,满嘴络腮胡的壮汉便上前引路。
谷雨和云霄跟着那壮汉,直到到达一个用以接待的穹庐,里面空无一人,只中央摆着个炭炉,篝火寥寥地冒着星光。
那壮汉又叽哩哇啦说了些话,微凸的眼睛隐约透露着精光,看着颇为不怀好意,扫视了一圈他们后,目光略微停留在谷雨身上,随后才退了出去。
云霄微蹙了眉头,低声对她道:“一会儿别乱跑,跟紧朕,或者和将士呆在一起,别落单。”
谷雨谨慎地点头,不由得身子向他靠近些,云霄见此,下意识要来揽她的腰,又想到这里是闵王营帐,手又收了回去。
他看着谷雨那张精雕细琢的小脸,此刻觉得她模样太精致了些,哪怕褪去红妆,依旧在人堆里扎眼得很。
与壮汉交谈的将士回过头来,拱手对云霄道:“陛下,方才那人是闵王手下的部将,说闵王此刻……暂时不得空,晚间兴许会前来。”
这话让风尘仆仆的一行人气氛变得凝重,檀越更是横眉怒目,气恼道:“这话什么意思?难不成还要我曦国的君主等他一个王臣?”
云霄却抬了抬手,示意檀越冷静,他神色未动分毫,依旧是那副云淡风轻的模样,似乎并不将这下马威放在眼里。
“将军稍安勿躁,眼下虽说要坐一会儿冷板凳,可好歹没有一上来便兵刃相向,这说明西北狼王即便有亲信在此,待遇只怕不比我们好到哪里去。”
他拍拍宽袖上的沙子,又转过身来,给谷雨的鹤氅抖了抖砂砾,见这件衣裳从未见过,低声询问道:“这衣服是谁的?”
谷雨一指檀时野,老实答道:“是檀小将军的,他见我没有合适的男装,便借了这件自己都未曾穿过的鹤氅给我,我觉得不大不小刚刚好。”
檀时野正在打量闵王的营帐,突然感觉身上多了两道目光,转头一看,发现是谷雨在领着云霄朝他说话。
不知为何,他心里头虚了一下,面色僵硬地假意专注观察穹庐,一会儿瞧瞧炭盆,一会又去看看兽皮,很是忙碌的样子。
云霄静静看了他一会儿,好半天勾唇,露出个意味不明的微笑来。
紧接着,他又低头看向谷雨,见她青丝间有个细碎的沙子,抬手帮她拾了去。
“是该给你准备几套男装,这次来西北竟然完全没料到。”云霄轻声道,鼻息温热舒缓,轻轻扫在谷雨的眉心处,顿时有种如胶似漆的亲昵感。
谷雨忍不住抬眸瞥他,看见男子脖颈处细腻白皙,却缀着片不知从哪儿飘来的枯叶,也下意识抬手拂了去。
可她手刚一触碰到那脖颈边缘,便被云霄迅速抓住,男子身形一顿,握着柔荑轻轻摩挲,凤眼微眯地低头含笑看她。
“这么多人,你想干嘛?”
他嗓音清冽低哑,声调慵懒而磁性,尾音拉得老长,好似在意有所指地引着别人回忆什么。
谷雨几乎是立即反应过来,前几夜他喝醉了,也是这样握着她的手,轻轻覆盖在自己脖子上,略带撩拨地抚摸着。
“……帮陛下拿掉你脖子处的枯叶。”谷雨说道,眼睛直勾勾看着他,很满意看到男子一闪即逝的错愕。
而穹庐内的随行将士不知怎的,全都停下了议论的谈话声,呆头鹅似的盯着他们。
当谷雨转过头看他们时,一个个又纷纷恢复如初,彼此互相开始拍着沙子了。
“好了,一路走石飞沙,诸位也辛苦了,暂时歇一歇吧。”云霄淡淡道,撩开墨氅的下摆坐下,气势尊贵非常,不怒自威。
其他将士见此,纷纷也坐在了两侧,边烤火边放空自己。
闵王虽说没有出现,但是该有的礼节还算齐整,他们坐了没一会儿,便有戎狄的侍女端着食物进来,只不过西北物资匮乏,那些东西瞧着也很没食欲。
再加上戎狄营帐局势不明,谁知道有没有人在里面下个什么东西?
故而虽说大家赶路都有些饥肠辘辘,但是也没人敢现在就去擅自碰那吃的。
谷雨微微捂着肚子,轻轻呼出一口气来,她现在觉得,一碗简单的阳春面都是不可多得的美味。
云霄本来在冥思遐想,忽而听见身旁谷雨幽幽的叹气声,又看见她捂肚子,瞬间明白了一切。
他红唇勾了勾,轻微地露出个几不可见的笑容。
随后佯装揣手而坐,实际上指尖却扯下了腰带上的荷包,从那里偷偷拿出随身携带的糕点来。
谷雨正在脑子里画饼充饥,突然感觉有什么东西快速塞进自己嘴里,动作之快,几乎就在转瞬之间。
她不明所以地咀嚼几番,尝到绿豆糕清甜软糯的味道,顿时整个人都幸福起来。
再抬眼望去,云霄依旧阖着凤眸,看起来老神在在,仿佛刚才那举动不是他做的。
感到谷雨盯着他瞧了许久,凤眸才微微张开,眼尾弧线勾人销魂,趁人不注意冲她眨了一下眼睛。
谷雨将那绿豆糕吞下,嘴角直咧到耳后根去,又听见其他将士在嘀咕着伙食,心里头顿时有种微妙的感觉。
就好像有人只有一颗糖,大家都不知道并且全都眼饱肚饥,可他悄悄给了你。
只给你一个人。
这时谷雨又想起,方才在沙路上二人相遇,她说前方有诈时,云霄果真如谢直所说,完全没有怀疑,毫无保留地信任了自己。
这可是云霄诶,是睡觉稍一动弹便要惊醒,枕边还要放把长剑防身的人!
是追随自己多年的下属,一时不慎放了刺客进屋内,事后先以利刃威胁,后以军棍惩罚的云霄!
猎场打个猎,他都要怀疑檀时野是不是有二心,现在竟然全盘信任她?
她现在想来,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
谷雨越想越兴奋,捧着脸满面桃花,美目里星光点点,那种神态妍姿俏丽,叫扫过她的将士目光顿住,顿时看呆了去。
云霄本来投喂完毕,打算真的休息会儿,忽而凤眼一睁,发现满帐的士兵都在盯着谷雨瞧,就连一惯稳重老成的檀越也是。
他气息沉了沉,一股森冷的气势从身上散发出来,君临天下的压迫感铺天盖地,吓得将士们赶紧低头,不敢再多瞧一眼。
说实话,无论是过漫天黄沙的边境,还是被闵王那厮冷待至此,云霄都没怎么动过怒,此刻竟然心不由己地有些恼火了。
他现在不知为何,看谷雨满面红光的脸,越看越碍眼,很想要破坏掉这小女子的好心情。
故而云霄伸出手指,往她额头轻轻弹了一下。
谷雨骤然吃痛,下意识蹙眉看他,却发现男子早已转过头去。
玉面丰神俊朗,束发的那顶蟠龙金冠衬得他尊贵雍容,墨狐大氅披身素服,慵懒与不羁便在眉眼间倾泻而出。
他阖着凤眸,一眼也不再看她,将狗德行发挥到了极点!
谷雨瞪他,气恼地和云霄拉开一点距离。
他们一直等到入夜,闵王才派了个人过来,目光扫到桌面丝毫未动的食物时,露出点微妙的笑意。
这人身披裘衣,看着魁梧非常,虽然长得也是西域人的相貌,可是开口却是中原话。
“远道而来的贵客们,我们闵王今日杂务缠身,怠慢诸位了,现在王爷已然有空,已经在主营中设宴款待诸位。”
谷雨闻言眉心紧蹙,这人话说的条理清晰,可是听着却不那么顺耳。
云霄则一动不动地坐着,只淡淡问了句:“不知搁下在闵王手下官至几许?”
那戎狄人愣了下,下意识道:“我是闵王帐下左将军。”
他话音刚落,就听见云霄轻悄一笑,檀越立即心领神会,迅速抽出长剑架在那左将军的脖子上,厉声道:“叫你们闵王亲自来见我曦国皇帝!”
闵王的左将军似乎没料到他们有此一出,脸上陡然变得煞白,咬着牙半天不吱声。
“还是个硬骨头?”云霄笑着对他说,笑声在剑拔弩张的局面中显得几分漫不经心,可笑意却是冰冷至极的,看着左将军的瞳孔里毫无情绪,仿佛在盯着死物瞧。
正当檀越得令后,犹豫着要不要下手时,门口传来个凉薄中透着些许阴冷的男声。
“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1?既是远道而来,何必兵刃相交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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