始皇呛了一口茶水:“怎么,章邯没给你人吗?”
这咸阳中人的动态都在他的掌握之下,他自然很清楚这些日子楚昭都见了谁。
没插手不过是因为他们没做任何出格的事,他也不是很在乎罢了。
楚昭对于这点也心知肚明,她也不怕始皇觉得她勾结朝臣。
别说始皇早放话允许她争,就是没有,他也很难因此对她这一个五岁的小女儿生出忌惮。
纵观史书,楚昭早就发现了一个规律:
除了朱重八和他大儿子朱标,那么多太子都没有好下场的一个重要原因在于——
他们的爹都活得太长了!
当皇帝的在年富力强之时,面对十几二十岁的儿子,可以将人视作继承人,毫无保留地宠爱教导。
但当他们自己活到了六七十岁,儿子也活到了三四十岁,他们的心态就很难不发生变化。
正如清朝康熙太子胤礽的那句话“古今天下,岂有四十年之太子乎”(注1)。
当爹的就很难不心里犯嘀咕,你是不是早就盼着把朕踹了自己当家做主。
于是这时候再看儿子,那就不是亲亲小宝贝了,而是随时可能威胁狼王地位的新头狼。
这种若有似无的危险感非常致命,因为他不会明说你做错了什么事,他只会对你越来越挑剔和苛刻。
最后你表现贤能,他会觉得你勾结朝臣所图甚大;你表现无能,他会觉得什么废物也配当太子?
朝臣对于太子又往往是极为苛刻的,他们骂皇帝得收着点力,骂太子从来不用。
反正骂完得的都是直言敢谏的好名声。
几方面要素一结合,那些等了几十年没能接班的太子很难不出心理问题。
尤其父亲越是能干,儿子心态越容易崩。
毕竟大多数人连“菀菀类卿”都受不了,谁又受得了被一群人几十年如一日地在你耳边叨叨“菀菀不类卿”。
啊不,是“子不肖父”。
楚昭光是想想就觉得,惨,真是太惨了。
幸好她只有五岁。
“章邯给的是他章邯给的。”
“父皇给的那可是父皇给的啊!”
“您给的人才质量是他章邯比得上的吗?”
楚昭振振有词,她从胡亥那里悟出了一个道理——
会哭的孩子有奶吃。
感情都是有沉没成本的。
一个从来不用操心,自己风吹日晒就能长大的孩子。
在父母心中的分量,很难比得上处处闯祸□□心惯了的孩子。
这大概也是为什么大多数父亲都比不上母亲疼孩子。
没有十月怀胎的辛苦,也没有换奶瓶尿布带大的习惯成自然。
万一还没有缺少子女时的物以稀为贵,那真就是有血缘的陌生人了。
她跟始皇目前的关系差不多就是这样。
所以她必须要从现在开始,从不起眼的小事开始,让这个新爹习惯被她索取,习惯为她操心付出。
“……”始皇沉默了。
六国被灭都已经五年了,有心助秦的人早八百年就来咸阳自荐上岗了。
现在那些没在咸阳的人还能是什么成分?
不是挂念六国的死忠,就是觉得秦国这一套不行,该用他们家学说的老顽固。
始皇也有自己的脾气:
又不是什么经天纬地的大才,他们看不上大秦,大秦还看不上他们了呢,哼。
“朝中学诸子百家的人本就不少,予你一份调令,要谁相助自己去寻吧。”
“父皇,这不一样。”
“何处不一样?”
“父皇有没有想过秦朝眼下最大的危机在何处?”
“何处?”始皇有点好奇了。
此前天幕那一段,他听出了几个要素,民力耗竭、朝中混乱。
眼下他稳坐朝中,何来混乱?
北原还没打、长城还没修、阿房宫也还没开始建,又何来民力耗竭?
这个小闺女儿又看出了何处的不足?
“大秦在十年内以一国统七国之土地,忠心可靠的官吏数量能达到曾经的七倍吗。”
“心向秦国的读书人数量有那么多吗?”
“这些读书人能上一来就当县乡里的长官吗?”
“如果不能,那底层的黔首在听谁说的话?是大秦挤出来的一两个县令都尉,还是六国遗留的地方豪强?”
秦朝扩张的太快了,对于打下的土地并没能很好地消化掉。
始皇此前也不是没有注意到过这个问题,所以他早几年前就下过令,迁移十二万户地方豪强入咸阳。
彼时秦国总人口约在两千多万,按商鞅时起的规矩,父子兄弟必须分户,那么一户五人左右,全国不过四五百万户上下。
相当于全国每三四十户人家里就得迁走一户到都城。
这手笔不能说不大。
但显然,能维持的效果有限。
一来,真有门路的富户贵族可以提前规避。
至少楚昭就没听说过张良、项羽等人造反时住在咸阳。
二来,旧的豪强迁走了,新的豪强还会出现。
根本问题是人才的紧缺让大秦朝廷没法接过基层的权利。
许多基层官吏根本就是六国的投降故吏在继续担任。
这大概也是秦朝灭亡时,六国反军气焰如此嚣张的部分原因。
“他们想当秦国的官吏就自然会心向秦国。”始皇沉声,“学通秦法便可为秦吏,大秦从不曾阻拦他们。”
这个思路倒也没错,只要始皇一直活着,只要大秦朝廷永远强势,熬个一两代人,地方上那些人自然会改当大秦顺民。
但问题是,父皇您命短没熬住啊父皇——
楚昭不想说这么讨打的话,她换了个方向吐槽:“您也知道那是吏啊。”
官与吏,地位分明的两个阶级。
那些自认有出身、有抱负、有学识的人都想当官。
可大秦如今选官还依赖世袭传承、官员内推和陛下面试。
没有门路出身,就没有机会。
那些底层小民倒是当个吏就心满意足,可问题在于他们没钱识字进学啊。
把这些问题归总起来就是:
“父皇,如今的大秦失去了黔首的上升渠道。”
“曾经商鞅改革,支持军功换爵,于是大秦军队战力倍增,就是因为大秦黔首看到了上升的渠道。”
“如今无仗可打,无法晋升,那些黔首中有智慧、有勇气、有口才的人,难道就能甘心一辈子老实种地吗?(注2)”
“父皇,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大秦给不了他们希望,他们就不会给大秦希望啊父皇!”
楚昭叭叭叭一通,刺激得始皇又摔了一个杯子。
“他们敢?!一群狂野悖逆之徒,也敢妄想在大秦身上分一杯羹吗?”
“所以啊父皇,我们要开书院培养属于大秦的人才。”楚昭这才算进入正题。
“开书院?”始皇的情绪一下子平静了,“如曾经容纳诸子百家的稷下学宫那般吗?”(注3)
如果是像那样厚待一群百家学说之人,让他们对朝政指手画脚的话,似乎对已经确定以法家治国的大秦没什么太大的益处。
毕竟他养着的几十名博士,起的都是这个用处。
而且你这丫头前面一直在说的不是什么底层人才匮乏?
你这就算开办书院,短时间也补不上秦国的人才数量需要啊。
“并非如此啊,父皇,那是以讨论政事为主的官府管理学院,我要办的可是综合性研究大学啊!”
“等我的纸和印刷术造好了,我要开的可是科举啊!”
什……什么东西?
始皇感觉大量的奇怪名词闯入了他的脑子,他一时有点不确定,是自己书读得不多,还是自己这小闺女书读得不多。
于是接下来半个时辰,楚昭从水利磨盘讲到生产力与技术进步,从纸和印刷讲到开展大规模考试的可能,从传统师徒制讲到导师制与课题研究小组。
始皇成功被绕晕乎了,但他的基本判断力还在,于是他提取重点问了一句:
“那你的纸呢?如今何在?”
“你的磨盘呢?如今又何在?”
楚昭无辜脸对手指,“这不是指着父皇您给我找人帮忙造嘛。”
她想明白了,章邯好用,但还不够。
他可以帮她当总负责人协调人事,但她如果想要多点开花多头并进,最好还是再招一批具体的项目小组负责人。
始皇无奈扶额,他感觉自己被画大饼了,但是他没有证据。
就连画大饼这个词,都是刚从楚昭提到的课题研究里学的。
应该指的就是她这种什么都拿不出来,全凭一张嘴忽悠的情况吧。
可耻的是,他真的被她这张嘴说动心了。
他难道不想进行什么大规模考试筛一堆人才出来吗?
还不是竹简和刻刀的效率低下,注定了无论是复刻试卷,还是答题都将是一件及其复杂且易泄密的事。
罢了罢了,孩子既然有心思想法,就让她去试试吧。
哪怕不行,除了浪费些人力物力,又算得了什么。
于是翌日,一封诏书飞出咸阳。
躲在山上种田的农家;
在乡下酒肆唱歌的道家;
正在地方上与富户修墓室机关的墨家;
还在山顶观星月的阴阳家;
……
都收到了当地里正送来的消息。
有脾气爆的老头当场就怒了,不顾身边弟子拼命阻拦,破口大骂道:
“他嬴政还讲不讲理,我墨家早就已经分了一支相里墨与他秦国。”
“到现在也没见他用我墨家思想啊,如今还想骗老头子千里迢迢入咸阳,没门!”
“我邓陵墨这一支,就是从此住山里,我跳海里,我也不去咸阳受他的鸟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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