缘起
元神出窍是一门极耗灵气的法术, 要求施术者修为稳固,心性坚定。
白珞的修为卡在青赤境进阶商羽境的瓶颈,按理说不该在这样的情况下冒险将元神出窍,但此刻形势所迫, 她也顾不了那么多了。
“神魂识我意, 魄自窍中出。”白珞闭眼掐诀,试图剥离元神。
她感受到体内灵气的躁动, 腹部涌动起一股暖流, 从指尖伊始传来轻微刺痛感,肌理之下似有什么要从灵肉中剥离出去,痛感愈来愈烈, 愈来愈密,从四肢走遍全身, 白珞痛得咬破唇瓣, 唇齿间溢出鲜血和破碎的轻吟。
“啊……”
眼前闪过一片白光, 似是佩刀迸射出的寒芒,白珞脑中空白, 身上的力气像是骤然被抽空了似的,歪头倒在地上。
“这是怎么回事?”
殿门“吱呀”一声打开,屋外阳光随洞开的殿门婆文海棠废文都在幺污儿二七五二吧椅投射进来, 将原本昏暗的宫殿照亮。
白珞的视线在光影交错间变得模糊, 隐约望见那只从画中伸出的少女手腕, 在触及阳光的瞬间缩回墙壁。
仕女图恢复了原样,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般。
白珞看见手背上渐渐褪去的青鳞, 恍然明白了什么:魔魇晶石……
魔焰渊下意外获得的魔魇晶石, 令她的躯壳比龙鳞还坚硬,从外部来看, 刀枪不入,水火不侵;对内部而言,连元神也无法脱离这具身体……一副魔魇躯壳,竟成了束缚她行动的累赘。
如果去不了圣地,她该怎么帮阿宿,又该如何跟他一起从点金城逃脱?
一双黑靴走到白珞跟前,来人压着怒气,低声呵斥身后弟子:“你们是怎么照顾她的?”
周围乱哄哄的,吵嚷得她脑仁儿疼。
混乱中她被人抱了起来。
白珞迷迷糊糊的,想睁开眼,又觉得眼皮重得很,眼前一会儿亮一阵,一会儿暗一阵,整个身体像被灌了铅似的动弹不得,只剩手指尚能活动,便胡乱拽住手边的绸缎,喃喃道:“阿宿……”
这声呢喃极轻,却在安静得连大气也没人敢喘的大殿里显得突兀。
孟启将医修带入大殿时正好听见了白珞的轻唤,低头没敢看床榻前那人的脸色,道:“家主,医修到了。”
那人闻言俯身将榻上的白珞扶坐起来,示意医修近身查看白珞的情况,屋外的夕阳投射在他锋棱的鼻翼,落下明与暗交错的影。
点金城的医修从未见过传闻中的剑神,不由得战战兢兢,迫于一种无形的威慑,恭恭敬敬地半跪在榻前,为白珞切脉。
一番考量后,医修偷偷观察了一下男人的神色,却辨不出他的喜怒,起身告了一礼,道:“这位姑娘刚才强行施法,企图元神出窍,一时损伤了精魂,以至气血……”
“本座不喜听废话。”
他用轻慢的语气打断了滔滔不绝的医修,目空一切的眼神,以最简单、直接的方式,表达了此刻的不悦。
刚站起来没一会儿的医修又跪了下去,哆哆嗦嗦地回禀:“姑、姑娘需要在灵气极纯净之处不间断运转脉轮,温养元神至少十二个时辰,才、才能保证日后不落下病根。”
那人将白珞安置榻上,指腹摩挲似在思量什么。
“灵气纯净之地……”
孟启极有眼色,连忙拽起医修,将人送出大殿时一并挥退了迟家子弟。
殿门在一阵沉重的混响中缓缓关闭。
那人侧身而立,腰背笔挺,双肩在昏暗的光线中微微抖动,发出了一阵轻笑。
“徐无极这个老狐狸……”
“此事与徐家有关?”孟启心下一惊。
那人看着榻上熟睡的少女,冷声道:“这孩子不懂事,做事急于求成,不知瞻
依譁
前顾后……这些你不知道吗?竟是这样保护她的?”一番简短的评价过后,就是对底下人的敲打与训斥。
孟启到现在都没想明白徐家到底是如何与白珞接触的,未敢反驳迟朔,也没脸说自己已经加派了保护的人手。仓皇告罪:“属下失职,甘愿领罚!”
“只是……”他话锋一转,“家主,眼下尽快让大小姐苏醒要紧!”
男人的眼眸微眯,目光扫过白珞腰间的本命法器,又极快地移开了视线,正色道:“点金城圣地,那个地方是温养元神的不二之选。本座的真身正好也还在那片林子里……”
孟启倒抽一口凉气,“点金城圣地?原来徐家将魔物藏在了那里……”
这里的“魔物”,指的可不是众人在水镜中所见到的,至曦境修为的迟宿和蛇女,而是能够绊住泯山剑神真身,令其拔剑与之对战的一方大魔。
泯山剑神在这世间的对手寥寥无几,孟启不由得好奇:“那魔物究竟是什么身份?此事是否……”与迟宿有关。
话还没说完,孟启慌忙低头告罪,“属下僭越了,请家主责罚。”
男人微微颔首,嘴角扯了一抹冷笑。“那个地方灵气纯净,是魔物的克星,但那只魔少说也在圣地待了十数年,不知徐无极是用了什么法子能够将其困在那里。这些年来徐氏一族气运加身,繁荣昌盛,与它有莫大的关联。”
一番话,只字不提迟宿。
“难怪徐无鸣不肯让其他人进入圣地!”孟启想到观赛席上点金城城主对魔物出现的反应,顿时了悟。
“不过是被贪欲蒙了眼。”
那人说完俯身将榻上的少女抱起,淡淡地扫了一眼孟启。“我带她去圣地里,这里交给你,别让徐家发现了。”
“是。”
……
白珞觉得自己好似置身在一叶扁舟上,江流中的行舟东摇西晃,寻不见停靠的岸。
这样的感觉让她生出了巨大的不安与恐惧,不由自主地去摸索、寻找自己的法器,腰间传来的空落让她更加紧张,连呼吸都加快了些许,强制地逼迫自己从又黑又沉的梦境里苏醒,郁积的心头血随之涌了上来,一股血流从她嘴角蜿蜒而下。
白珞半睁开眼睛。
天色暮沉,昼夜交接,从遥远天际透出的一点微光,照不穿茂密的树林,黑夜像是执着镰刀的巨人,将藤蔓枝叶间流出来的细碎微光,挥刀都砍了个干净。
她的身子浸在一泓温泉里,暖暖的,温和的水波,奇异地抚慰了她置身于黑暗之中的恐惧。只是靠在岩石上的头有些疼,不知是被湿冷的阴风吹的,还是别的什么缘由。
白珞吸了吸鼻子,这地方阴恻恻的,连吸进鼻子里的空气都是凉凉的。
温泉池边坐站了个人影,雕塑似的一动不动,从他身旁经过的风都变得缓慢而沉重。
白珞揉了揉眼睛,哑着嗓子喊道:“阿宿!”又觉得四周诡异,娇声嘟囔了声:“你别吓我。”
那雕塑几不可察的晃动了下,起身沿着池边走到距白珞更近的地方,他的面庞在微弱的夜光里愈发清晰。
那是一张与迟宿七八分相似的脸,俊朗刚毅的轮廓,堪称完美。
这副尊容就是让十个泯山弟子瞧见了,十个都得心惊胆战的、屁滚尿流地喊——家主万安。
然而白珞还是喊:“阿宿……”她抱着双肩,摁住了因恶寒生出的鸡皮疙瘩,不满地吼他,“你总爱吓唬我……”
她坐在温泉中央,一身奶白的肌肤、修长纤细的身段浸在水汽氤氲的池子里,只露出乌发下无瑕的面庞,嫣红的唇,微翘的鼻……女子的纯真与妖冶都藏在那双观察至微末的灵动的眼儿里。
那人轻轻挑了挑眉。
阴冷的夜风拂过他乌黑的发丝,挡住了他嘴角微扯时露出的那抹邪气笑容。
白珞隐约看到他唇角的锋锐的獠牙,通身瑟缩了一下,却慢慢地、坚定地靠近岸边,水流拥住她娇软的身体,发出潺潺的水波声。
她向他递出柔软而温热的手掌。
明明她手上什么也没有,却能引诱野兽为此俯身垂首。
那张脸在她掌心变回了更加熟悉与亲昵的模样。
果然是迟宿……
“我的小乖为什么哭了呐?”
白珞被他冷不丁一问,这才发现自己脸上淌着热泪,胡乱抹了抹,揪着掌心俊逸的脸肉,愤愤然道:“我才没哭!快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你不是想看那偏门幻术效果吗?我试了试,果然正大光明地把你从孟启那里带了出来。”
但连孟启都没能识破自己的真面目,白珞是怎么做到的?
这实在是不可思议,不是吗?
白珞想起在客栈里看到的那本书,瞬间得意起来。若她是只狐狸精,恐怕尾巴早翘上了天。
“哼哼,本小姐还没认错过!”
想起那日在客栈里的对话,小嘴儿一瘪,湿漉漉地望着他,问:“不是说好了扮女孩子?”
迟宿:……
……
迟宿伪装泯山剑神不是一回两回了。
这是他们从前常玩的游戏。迟宿少年时常幻作父亲的模样,救她于“水火”。
胡须半尺长的泯山长老,道骨仙风,看在天资卓绝的少主的面子上,委屈做了一阵“青赤小儿”的授业师傅。
趴在桌案上奋笔疾书的女孩,一转头就看到坐在院中等她下课的少年。
他从黄昏等到月中天,庭院里飘着夜蔷薇的幽香,刺激得他连打几个喷嚏,自瞌睡中惊醒,终是忍受不了她遭受长老的“虐待”,从院中缓步走向厅堂。
小姑娘望着他,脑海中枯燥的法诀变作华美的诗篇……
言念君子,温其如玉。
他款步而来,穿过廊下,生生在小姑娘眼皮子底下化作了泯山剑神的模样,举手投足俨然都是剑神的气势和威仪。
泯山的长老未能察觉,起身恭迎。
那厮目不斜视,从窗台伸手一捞,将她抱了出来,脸不红心不跳地说——这孩子还小,欲速则不达,先生别苛待她。
天可怜见,比起他受训、历练时动不动就与鹰熬,白珞少睡一两个时辰算什么?
何况这个授业师傅,不是他自己恭恭敬敬为她请来的吗?
现在却觉得她遭了苛待?
唉,白珞都担心自己会被他宠坏。
她痴痴地看着他,并未戳穿少年的把戏,见长老气得吹胡子瞪眼却不敢发出质疑,躲在少年怀中笑得像只偷了油的小耗子。
少年将她送回院里,一面打哈欠一面勒令她立刻休息,捏着她的鼻子说,不睡觉是长不高的。
或许是因为亲眼见过他变幻的过程,又或许是因为记忆中的蔷薇暗香馥郁,不论他变成什么样子,白珞总是能准确地将他认出来……
这实在是不可思议,不是吗?
迟宿俯身又靠近了她些许,似是不满她身处劣势,长臂探入温泉池,从她腋下绕到她光洁的背后。
像年少时从窗台下将她抱起一样,迟宿一把将湿漉漉的人儿从水中捞起。
……
一阵冷风掠过,树叶在交错间窸窣作响。
温泉池边的树木枝繁叶茂,遮天蔽日,夜色中远处延绵的山脉依稀可见,近处少女站在岩石背后,白皙的手腕撩起长发,衣袍从纤瘦的胳膊向上滑动、合拢,遮住泛着白玉般光泽的肩膀。
夜可视物。
这大约是做野兽的好处。
他可以看到她顾盼含情的双眸与微张的红唇,鹅颈的水珠似断线的珍珠滑落到精致的锁骨,那优美的线条里盛着潋滟的水波。
迟宿的喉头滚动了一下,舌尖抵住燥热的上颚,垂眸压下杂乱的欲念。
但视觉上的冲击还不是最要命的。
白珞穿戴整齐后从岩石背后朝他走来,身后的暗林恰好吹了阵风,裹挟着湿润的水汽与少女一身的幽香,从四面八方朝他侵袭而来。
这样的感觉让他生出无数阴暗又矛盾的想望,以至于需要幻出地底的根茎,束缚住他的手脚,才能压制住自己,阻止自己冲上去咬住那纤美的脖颈。
像是被蛛网俘获的蚊蝇意识到自己的渺小,又像是断翅栽入花丛的蜂虫陷进了甜蜜的绝望。
白珞不似他夜可视物,走到跟前才发现那些束缚住他手脚的褐色根茎和他猩红的眼眸,吓了一跳,又是好气又是心疼,温凉的手掌覆住他炙热的双眸,软声哄道:“阿宿,你不会伤害我的,别怕……”
说着伸手去扯缠绕在他身上的树茎,那些从地底生长出的阴暗物,像冰冷的触|肢一样顺势缠上了她的手臂……所到之处,青鳞渐次浮现在雪肌之上,从手臂,肩膀到脖颈,就在树茎即将绞住她的脖颈的时候,迟宿挣开了束缚他的树茎,双臂拥住了白珞。
相拥的瞬间,彼此胸口似有光芒炽盛,教那些缠在他们身上的阴暗物,如同触及了阳光,渐渐松开了他们的身体,缩回地底下去。
唇齿在那散发着幽香的脖颈前流连,迟宿磨牙凿齿地问:“你凭什么……以为我不会伤害你。”
白珞听见这熊孩子式的发言,叹了一口气,连挣扎一下也没有的挤兑他。“那你试试,反正我这儿还剩几粒止疼的药丸。”
迟宿浑身僵了一下,难以抑制地回忆起那股子钻心的疼痛,从牙槽一直酸到了大脑,意识渐渐恢复清明。
她已经非常了解并且开始熟练掌握魔魇鳞的用处了……迟宿对此感到欣慰。
……
这个地方看似阴森诡异,但灵气十分充沛,白珞感觉到身上的疼痛与疲惫全消失不见,疑惑道:“这是什么地方?”
“点金城圣地。”
白珞对这个回答表现出了在他意料之内的讶异。“我从水镜中见到的圣地灵宝遍地,好似仙境,怎么会变成这样……”
“仙境?”迟宿冷嗤一声道,“早八百年前就不是了。”
点金城圣地乃徐氏一族传承千年的秘境,代表着徐家的气运所在,但圣地随着时间的推移日渐式微,徐家为了保家族兴盛,将一大魔驱赶入圣地,借以圣地灵气镇压魔物,并与其签下生死契。
徐家举办仙门大比,将天下修士引入点金城,测灵台前日日人满为患,修士们为了换取灵石、美人、宝物,无不吝啬地滴血展示自己的修为,将灵血汇聚成一条溪流,奔流向圣地成为饲养魔物的养料。
“徐氏一族饲养的魔物……”白珞想起在水镜中看到的景象,“你是指那蛇女?”她没有提被蛇女所伤的徐天宁,聪明地避开雷池。
迟宿摇头,勾唇道:“她只是个听命行事小喽啰罢了。”
“我记得的那女人是客栈的老板娘吧!你与她在一处作甚?现在外面的修士都以为圣地有魔物闯入,破坏仙门大比。”白珞语气捻酸地数落他。
“那夜我正欲在客栈解决蛇妖,迟家的队伍便到了。迟朔要杀我,是那蛇妖带我逃到此处……”说到此处,迟宿语气中难免带着一丝讽刺,道,“珞珞,这是不是听起来很可笑?”
白珞心颤地摇头。“不,没有,幸好你逃了……”
幸好……
一想到剑神那番惩处迟宿的宣言,白珞就心悸得呼吸都困难了些,轻而易举地揭过那点儿微不足道的不愉快。
迟宿极有耐性地告诉她:“迟朔追我至此,发现了徐家圣地的秘密,便将我的事暂且搁置一旁,与那魔物斗了起来。”
那是一只修为逾千年的大魔,卓姬称呼它为——魔尊。
“魔尊大概以为迟朔是徐家人放进来的,立时翻了脸,下令卓姬追杀徐天宁,破坏仙门大比。我在它们眼中,不过是个魔族同类,有什么坏心眼呢?”
他将“同类”两个字咬得极重,像是在刻意提醒白珞,自己的危险性。
白珞又急又气:“你才不是它们的同类。你是……”他的处境尴尬,白珞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词形容,蛮横地纠正,“你是我一个人的狗东西!”
要是他不故意拿那些气她、激她,这个“狗”字,也是可以勉为其难去掉的。
白珞一巴掌招呼到他脑袋上。
“不许胡思乱想!”
“嗯。”他微笑着点头。
白珞敏锐地嗅到不同寻常的气息,扳正他的脸,凝视那双褐色的眼睛,道:“你是不是故意把剑神引到这里的?”
既是一方大魔,又能缠得泯山剑神不得脱身,实力必然不容小觑。
白珞不免怀疑迟宿是在借刀杀人。她认为迟宿将剑神引入点金城圣地是为了消灭魔尊,感慨的同时又觉得欣慰,认为她的阿宿即便入了魔也良知未泯。
“我的珞珞很聪明。”迟宿的笑容放大了些,露出白得晃人眼的利齿。“迟朔与魔尊对上,我便得以抽身回来寻你,想带你逃出点金城。但没想到你为了来救我,急不可耐地就要元神出窍脱身,致使自己伤了精魂……”
于是,他不得不带着白珞再次回到点金城圣地,用这片天地的灵气温养她的元神。
迟宿捏着她的鼻子,眉宇间流露出一丝忧心,语气罕见地严厉道:“你的修为正处于瓶颈期,不该如此任性妄为。”
白珞满腹委屈,小声辩驳道:“我担心你嘛!”孟启派人把守大殿,她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就算意识到出现在仕女图上的徐天静蹊跷又诡异,她也没有别的法子,只能选择铤而走险。
迟宿听她讲述完来龙去脉,脑海中想到无数阴暗的可能,如同一双双腐烂惨白的阴森鬼手,要将他心爱的姑娘拽到黑暗中去……那是迟宿绝不容忍在白珞的世界里存在的东西。
“你该庆幸体内有魔魇晶石,元神被魇鳞困住,否则……”深沉的声音像幽渊之下的恶鬼。“如果你出了事,我不知道,自己会变成什么样子……”
这句话声音不大,震得白珞腰间的“藏春刀”一抖。
披着藏春刀刀鞘的冰魄剑“想念”剑主,却不敢在没有得到命令的情况下轻易回到他的手中去。
冰魄剑留在白珞身边,除了伪装藏春刀保护她,还能感知她的情绪。
白珞抱着“佩刀”哭一回,心绪就通过剑身传递到迟宿那里。冰魄剑与剑主心意相通,同样见不得她受人欺负和诓骗,见不得她哭得无助又伤心。
于是白珞元神出窍晕倒的一瞬间,万年神器嘴里蹦出了脏话:臭狗比剑主你再不回来婆娘要没得了啊啊啊啊啊!
迟宿一眼递过去。
明明看着姑娘时还是柔情的眼神,落到法器身上却像覆了冰雪。
他一句话都没有说,冰魄剑便瑟瑟发抖,继续噤若寒蝉地扮演姑娘的佩刀,同时暗叹与那断掉的藏春刀同是天涯沦落人,啊呸,是法器。
这两人浓情蜜意不知羞耻,它们两个上古神器都是来做陪衬的呗!
又念及藏春刀还未生出剑灵意识,此刻被秀一脸的只有它一个。
诶,好气!
……
白珞仰望不见日月的天幕,奇怪道:“上墟境大能诛魔竟没有任何动静么……”
这里太安静了,连魔物现世时的天地异象也没有。
迟宿眼中闪过一丝冷讽,道:“这是因为迟朔一剑将此地击碎了。”
他将剑神的毁天灭地的剑意形容得好似“一块石头子儿击中了镜子”一样轻松。
“这片天地教他一剑打破成了无数碎片,化生成无数小世界,我们的所在的地方是圣地的边缘地带,你可以将它想作镜子碎裂的其中一块碎片。”
而迟朔与那魔物则在另一块碎片的小世界里鏖战。
白珞担忧道:“阿宿,咱们得帮迟叔叔。”又觉得迟宿现在的样子不适宜出现在剑神眼皮子底下,道,“或者将此事告诉孟启。”
那声“迟叔叔”十分刺耳!
迟宿不加掩饰地表现出厌恶的样子,目光一瞬不瞬地盯着白珞,似不愿错过她脸上每一个变幻的神情。
“珞珞……”迟宿眉头紧蹙,流露出些许挣扎又痛苦的神情,道,“我可以相信你吗?”
迟宿欲言又止,犹豫是否应该告诉白珞那个真相。
除了白珞,他在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任何可以相信的人了……
白珞敏锐地感觉到他情绪的变化,心下有些不安,却坚定地握住他的肩膀,“当然!你是我在这世上最信任的人,同样的,我希望自己对你来说……也是一样啊……”
迟宿的嘴唇颤抖了一下,深吸了一口气,终于下定了决心一般,道:“你真的了解迟朔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吗?”
他的语气严肃而沉重……白珞不禁一怔。
迟宿好半晌才道:“我年少时非常敬慕这个人,于是时常假扮成他的模样,以此满足内心的虚荣……”
泯山剑神乃天下修士楷模,迟宿是剑神唯一的儿子,自小就以强大的父亲为榜样……即便迟宿从未提及这些,白珞心里也有数。
却听迟宿话锋一转,“可是今日扮成他的样子救你,却让我感到无比恶心!”
他的眼中随之流露出强烈的杀气与恨意。
这是白珞从未在迟宿眼中见过的情绪。她心中一紧,隐约察觉到迟宿接下来要说的事可能与他成魔的真相有关。
“阿宿……”白珞比任何人都希望知道迟宿成魔的缘由,这样才能帮他。
迟宿阖紧了眼,似不愿面对一些痛苦的记忆。
那日他闭关结束去临仙门寻白珞,烨山张灯结彩,好不热闹,他心中疑惑不安,走到半山腰遇到白楚的护法——任止行。
任止行,白楚……迟宿入魔之事果然与他们脱不了干系!
白珞紧张道:“他对你做了什么?”
“任止行没有对我做什么,只是送了我一颗留影珠。”迟宿垂眸敛去眼底的哀色。“那颗留影珠是人鱼泪所化,是我娘顾雪影身上的本命法器之一,珠子里记录了她临死之际所看到的影像。”
白珞对雪影夫人的了解并不多,年幼时顾及迟宿的心情,她从不多问,生怕勾起他的伤心事。泯山上下对这个名字似乎也讳莫如深,从不主动提及。白珞只能从一些泯山旧仆的只言片语中拼凑出了一个美好的形象。
世人皆叹惋,顾雪影死于凶兽穷奇爪下。
而迟宿却说:“我在留影珠里看到了害死她的真凶。”
白珞在他痛苦的神色中读懂了什么,不安地攥住了他大氅的衣角。
迟宿顿了顿,从胸膛深处发出颤动的喘息,“是迟朔。”
……
迟宿永远也无法忘记在留影珠里所看到的场景。
顾雪影与穷奇凶兽斗得两败俱伤,僵持之际,一道红光奇袭,刺入了她的心口。
那道红光冲击之大,将她奇经八脉都撞碎,是导致她身亡的致命伤处,却没有在她身上留下任何明显的伤口。
只有侵入身体的蚀骨之毒,将她的五脏六腑腐蚀殆尽。
蚀骨红钉,杀人于无形,是泯山剑神迟朔手中的至宝。
顾雪影躺在河岸边,身上到处都是野兽的爪印,伤口与下|身流出的血汩汩而流,将河水浸染成了鲜红色。
生命的最后时刻,女人模糊的视线里出现了一个身影。
那是她的丈夫,是她的孩子的父亲。
迟朔看到了她的惨状,神色却从容而平静,慢条斯理地走近她,仿佛早已预知了她的命运。
一身修为和灵力随着生命的流逝而消散
留影珠记录了女人神思弥留之际耳畔所听见的声音:夫人,一路走好。
那声音真冷啊!
像执行过无数次死刑的刽子手。
那股瘆人的冷,似一条无形的毒蛇从留影珠内爬了出来,将迟宿的心噬咬得千疮百孔。
这样的人竟然是自己的……
父亲?
……
“也是在那天早晨,娘亲告诉我,几个月后我会有一个妹妹。迟朔杀了娘亲,也杀了她腹中的胎儿。”
他将一切都说给白珞听,沙哑的嗓音几近带着哭腔,发出幼兽丧母般的哀恸。
白珞心疼得呼吸都紧促了起来,颤声道:“怎么会……”那留影珠会不会有问题?中间是不是有什么误会?她下意识地怀疑、否认,甚至已经联想到这会不会是任止行的阴谋。
不是为谁开脱,而是这件事对迟宿来说,过于残忍。
她脑海中闪过许多微末的细节:迟宿为何对曾经最为敬重的父亲态度反常,为何执意要去北境轻雪门……一切都有了合理的解释。
迟宿的情绪与声线一同低沉下去:“穷奇不过是个幌子,是他为了杀死我娘而伪造的一场意外!什么剑神,什么天下第一,他是世间最卑劣、残忍的刽子手!”
“我接受不了这个事实,在盛怒之下与任止行交手。一境之差,天壤之别,任止行是化藏境剑修,我不是他的对手,很快败下阵来。”他自嘲地说道,“这时候你母亲又告诉我……”
点金城与临仙门联姻的消息。
在坠入低谷的同时,跌进了更深的幽渊。
一直崇拜着的父亲是杀死母亲的元凶;年少起爱慕的姑娘将要嫁与他人。
信念与爱情一同坍塌,从四野八荒涌来的魔气争先恐后地涌入他的躯体,啃噬他的魂魄。
那日烨山穹顶乌云翻滚,魔气肆虐。
他执剑跪于已被鲜血染红的雪地,眼看自己被魔气疯狂入侵,犹如盘中餐被魔物分食殆尽,阴暗的执念如同一只腐烂的巨手,遮蔽了眼前瑰丽的山川。
入魔吧……
有个声音对他说。
唯有入魔,方可强大。
他打不过任止行,打不过白楚,跨越不了与这些大能者相隔的天堑。
他与那个人差了整整三重境界,这云泥之别需要十年、百年甚至上千年的修炼才能与之生死一战,为惨死的娘亲报仇。
太慢了!太慢了!
唯有魔道,方可速成。
喜怒哀惧爱恶,一切皆为虚妄。
他用寒冰封印了一缕主魂,将两魂七魄都献祭给了魔神。在意识被黑暗吞没的最后时刻,冰魄剑封冻了起伏的千里江山。
……
修仙界对迟宿入魔的缘由有无数的猜想,但从没有人怀疑过此事与泯山剑神有关。
迟朔不仅是泯山剑神,他还是阿宿的父亲啊!
他怎能……
怎能……
白珞已哭得不成样子。
她抬手想抹去眼角的泪珠,却招致了更多的眼泪簌簌滑落,于是抱紧了她的阿宿,双臂紧紧地拥着他的脖颈,柔软的身子与他的胸膛毫无间隙地贴合,忘却了素日的扭捏与羞涩,也忘却了对他成魔的偏见与埋怨。
“我的傻阿宿……”
白珞哭得哑了嗓子,不知该如何抚慰他内心的伤痛,于是将心中藏了许久的话说给他听。
“那天白楚把我关起来了……”
“我知道。”
这件事早在遇见魔魇时,他就已经知道了。
“不,你不知道!”白珞哽咽道,
“我看着点金城送来的嫁衣,想象自己穿上它时,你闯入白燕峰的样子……”如果不知道他成魔的真正原因,白珞也许永远都不会告诉他这个秘密——
你不知道……
我从很早以前就喜欢你。
那一刻她在为心中藏了许久的爱意暗生欢喜,而心爱之人却以为遭到至亲与至爱的双重背叛,坠入无底的深渊……白珞为自己迟到的表白懊恼痛哭。
迟宿自嘲地笑道:“或许是因为在珞珞眼里,哥哥很厉害吧!”然而在众多大能者眼中,天之骄子又算得了什么呢?
白珞在他怀中号啕大哭。“阿宿,你记住,哪怕被魔气侵扰心智时也记住,你是最厉害的哥哥,是珞珞最喜欢的人……如果你忘了,我就说很多、很多遍给你听。”
她想到从小到大都是那么冷酷无情,不近人情的母亲;想到自己因为恼恨迟宿入魔之事,说出的那些难听的,中伤他的言语;想到自己不由分说,一而再,再而三地要求阿宿回到泯山,向剑神磕头认错的愚蠢行径。
白珞试着告诉他,自己有多么喜欢他,以驱散他入魔那日浓重的阴霾。她知道这些话杯水车薪。毕竟那一日,他承受的“背叛”不仅于此。
一直祈盼他能够脱离魔道,而现在却只能看着他在这条路上愈走愈远。
那条路光月寂灭,雷雨加身,他拖着魂魄残缺不全的躯体行进在黑暗里,逐渐被黑暗吞噬。
白珞心疼他,疼得心都快碎掉了。她不知该如何帮助他走出黑暗,只能不停地告诉他。
“你记住了吗?珞珞最喜欢你!”
我会永远在你身边,不论你变成什么样子……
迟宿的心随着她的哭声揪起,他紧紧地拥抱住她,幽深的瞳孔比天幕的暗色更浓郁。他低头在她柔软的发顶上吻了吻,鼻翼间被她身上的馨香包裹着,心中的阴郁在无形中消解。
“好,我记住了。”
……
迟宿时常在想,自己为什么能够在入魔后还认得她,保持着最后一丝理智与人性。
那一日——
白楚以五行诛魔阵将他击落于魔焰渊。
迟宿掉入了那个传说中世间一切邪祟的焚炉。
若非深渊下恰巧有一只巨型魔魇挡住了火势,恐怕自己早已被魔焰渊下焚灭。
在那场与魔魇的交战里,血腥、野蛮的厮杀让他感到了最原始和凶残的快意,他意识到自己是真正的魔物,是嗜杀的野兽,是眼前蛆虫般蠕动着的庞然大物的……同类。
深渊之下的他,不经意地抬头,看到——
从高空簌簌坠落的身影。
那一抹亮色在暗谷中醒目不已,将迟宿心头的阴暗瞬时被照亮开来,目光恢复了清明。
白珞怎么会掉进魔焰渊!
罪恶的假想与纯粹的本念交织,直到伸手接住她的时候,剧烈的心跳才得以平复。
白珞的意识被困在魔魇织造的梦境里,眼角却挂着泪,不住地呢喃着他的名字。
她……是来找他的吗?
迟宿意识到这一点。
他的珞珞与那个人不一样,她没有背弃他……迟宿感受到入魔以来的第一次平静,仿若重获新生的狂喜。
那一刻失去的魂魄仿佛回归了这副冰冷的躯体,暴躁的魔气与杀气被乖顺地安抚下来,他的愤怒,嫉妒和哀恸在刹那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阵短促的心慌。
他怕自己在魔气的影响下失去控制,伤害她……
迟宿看着眼前蠕动着的魔魇魇虫,阴鸷的眼神中闪烁起掠夺的杀意——
既然他已经无法遏制心中仇恨的种子发芽,无法收起已经生长出的獠牙,那就取出魔魇体内的晶石给她,让她披上獠牙也无法穿透的盔甲!
我咬不动她,就永远无法伤害到她了吧!
深渊下的青年想到这里,恍惚地勾起唇角。
他低下头,吻了吻那张在梦魇中不住流泪的苍白的小脸儿,温柔而虔诚地唤醒沉睡中的宝贝。
珞珞……
别睡了……
别叫
白珞的心情许久才平复下来。
她泪眼朦胧, 眼尾晕着绯色的胭脂,嘴唇也咬得娇艳欲滴,不撒娇卖俏的时候,安静得仿佛一幅绝美的画。
迟宿整了整衣襟, 瞬时烘干了胸前的泪渍, 食指勾起她小巧的下巴,轻轻摩挲了两下, 道:“医修说你需要在灵气浓郁的地方待上十二个时辰, 现在距离天亮还早,你困了就睡一会儿,好不好?”
白珞情绪低落:“我睡不着。”
“珞珞, 我将这件事告诉你,不是想让你为此背负什么, 而是为了揭穿那个人的真面目。现在的我与他修为差得太远, 我不怕死, 怕的是他伤害你。”
白珞紧张地攥住他的手:“我知道你想报仇,别胡来, 会有办法的。”以迟宿现在的修为和实力,落在那个人手里的下场,唯有死路一条。
迟宿反手与她十指交握, 故作轻松地笑了笑, 回应:“好。”
这片天地教迟朔一剑打破成了无数碎片, 化生成无数小世界,他们所在的地方灵气与魔气并存, 灵气很快便被吸纳得稀薄起来, 白珞微喘了几下,又感到了胸口的不适。
迟宿没办法, 带她跨越了几个小世界,寻找灵气更充裕的碎片停歇。
这里的每个小世界都有不同的天地和日月。
白珞身临其境,才明白他为何将这些破碎的小世界比作镜子的碎片。
在她的身体从一方小世界跨越的瞬间,白珞明显感觉到一面无形的屏障,缭绕在身旁的水汽仿佛凝结成了锋利的霜晶,又整齐的排列成网格式的壁垒,能将企图跨越它的任何人切割成碎块。
但是白珞不会。
她的额头、鼻尖,以及试探性伸出的手指,都在接触那面无形屏障的瞬间倒竖起青色的鳞片,让她得以完好无损地跨过屏障。
耳畔噼里啪啦,好似镜子破裂的响动。
她觉得自己像颗被扔出去砸窗的石子儿。
就连迟宿都躲懒走在她身后,恬不知耻地说:“本来跨越这些小世界需要耗费不少灵力,跟在珞珞身后,我只需要钻你撞出的窟窿。”
白珞:……
她不大高兴地哼了声,按照迟宿所指的方位,一言不发,英勇无畏地走在前头。
在跨越第三个小世界时,他们看到了熟人。
“徐天静……”
迟宿揽着白珞的肩膀站在暗处,轻声念着这个名字,嘴角勾着冷笑。
十三岁的少女扶着身中蛇毒,步履蹒跚的兄长,身后一条丈余长的绿蟒在其后紧追不舍。
趁男子体力不济栽倒的功夫,绿蟒蛇尾一拍,击中兄妹二人。
徐天宁呕出一摊黑血,唇色青紫,怒道:“卓姬,泯山剑神不是徐家放进来的!魔尊不敌剑神,也不该拿我出气。”
绿蟒幻作人面蛇身,正是客栈老板娘——卓姬。
那条蛇尾上三寸的血洞伤势尚未痊愈,因使了力道伤口崩裂,又开始汩汩出血,卓姬弯下柔软的腰肢,滴了几滴蛇牙上的毒液到伤口处……那毒液似有奇效,瞬时止住了流血。
她缓缓支起身,对着那兄妹二人,说话时带着一股天然的魅惑。“公子错了。魔尊并不是要拿你出气,而是吩咐奴家,一定要杀了你给她陪葬,才不辜负城主将她囚禁在这片圣地的大恩大德。”
这话里的意思是要鱼死网破了。徐天宁手持玉柄麈尾,将妹妹护在身后,试图魔物谈判,咬牙道:“你杀我可以,放过静儿!”
卓姬像是听见了什么笑话,“咯咯”地笑出了声,“真是兄妹情深啊!徐天宁,难道你已经忘记她的身份了吗?”
“无论如何,我妹妹是无辜的……”不知是中了毒还是别的什么缘故,徐天宁的脸黑沉得吓人,“你放过她。”
“阿兄……”徐天静躲在兄长背后,怯生生地揪扯着他的衣袖。
卓姬看着他们如同随意便可捏死的蚂蚁,身后蛇尾惬意地摇摆着,朝女孩微笑道:“小家伙,你兄长对你可真好啊!你愿意和他同生共死吗?”
徐天静看了看她,又看了看徐天宁,眼中噙泪,糯糯地乞求了声:“别伤我阿兄!”
白珞在暗处看得咋舌,想来那魔尊虽为徐家所用,却也积攒了不少仇怨,眼下与迟朔打斗脱不开身,魔尊知晓难逃一死,便派人拉上徐天宁垫背,断了徐氏一族的根基。
这招狠啊!
迟宿站在她身旁,褐色的眸一瞬不瞬地盯着她,侧耳听到二人的对话后,俯身凑近了她的耳垂。
“你想我救他吗?”
白珞的耳垂被他灼热的气息包裹,迅速红了耳朵,根本没有心思回答这个近乎愚蠢的问题。
魔族与徐家黑吃黑,狗咬狗,与他们有何干系?
再说……他真的想救人么?
语气又冷又硬的,不知道的还以为他要吃人。
迟宿见她不语,便恢复了随意散漫的模样,微笑道:“幸亏你没为他求情。不然我可不知道自己会做什么。”
白珞听见他用这语气说话就头疼,估摸这厮又被魔气干扰了,乖乖拽着他一条胳膊,语气绵软地喊了声:“哥哥……”
这两个字眼于他而言是咒语。
迟宿笑容微敛,拽着白珞的胳膊迫使她转过身来,生着薄茧的虎口捏住了她精致的下颌,俯身封住了她的嘴唇。
白珞惊慌的轻叫声被他强势的唇齿尽数堵住,纠缠的间歇稍稍撤了几厘,给她喘息的时间,半威胁半警告的说:“不想被他们发现,就别叫!”
别叫出声,还是别叫……哥哥?
他没说。
迟宿在她轻颤的长睫下捕捉到潋滟的泪波,那小可怜儿的模样令他整个身体绷得更紧,隐藏在黑暗深处的欲|望像藤蔓一样缠了上来,无限地在他心底生长。
他败下阵来,屈从于内心深处的渴望,再次吻了上去。
白珞紧张得不得了,哪里有心思跟他厮磨。
阿宿这性子越来越古怪,与她亲近也不顾场合,他们的身影也就被一片树林挡着,身后可是杀人现场欸!
她不敢发出任何动静,被动地承受着他突如其来的亲昵,抗拒时的轻吟亦被卷入到彼此纠缠的气息中去。
腿软,腰酸,舌也麻。
推搡了他三遍,才被慢慢放开。
通红的脸颊透亮,嫩得能掐出水似的,不敢出声骂他、打他,就只能拿软绵绵的眼儿瞪他。
迟宿尚未餍足,双手环住她的腰腹,抱着这祖宗半哄半胁迫地说:“老实待着!”顺手把她扬起的猫爪子摁了回去。
白珞挣了两下没挣脱,又觉得他的怀抱熨帖般,暖和又舒服,就不再反抗了。
迟宿吻了吻她红得滴血的耳垂,抱着姑娘继续饶有兴致地看戏了。
说来也怪,那魔气碰见她的时候总是张牙舞爪的样子,让迟宿总担心自己会伤到她。但一次两次下来,体内的魔性又都会奇迹般地被她安抚住……整个过程中他像是被驯化了一样。
他不讨厌这种感觉,或者说他很乐意在脖子上系根绳子,递到她手里。
白珞知道安抚住了他,松了口气。
她看着徐天宁身后的那个颤抖的小姑娘,神情莫名有几分恍惚。
小姑娘才十三岁便要香消玉殒了么……她不过是想救自己的兄长罢了。
只是,下一瞬白珞便发现自己错了。
小姑娘惊恐地躲在兄长身后,见双方实力悬殊太大,眼中快速闪过什么,从腰间抽出一柄短剑,又稳又准地扎入了兄长的腰背!
徐天宁腹背受敌,不可置信地转头望向她。
“静儿,为什么,你是我妹妹啊……”
“阿兄,你中了卓姬姐姐的毒,必死无疑,就不要再做无谓的挣扎了。”徐天静握剑的手不住颤抖,强作镇定地说。
小姑娘将短剑从徐天宁的身体抽出,又一剑扎进了他的腰腹。
一进一出的短剑,将更多的血带出了徐天宁的身体。
徐天静的手沾满了血,很快,她整个人都跪在了一滩血泊里,脸上是炽热而疯狂的神情。
“血流得快些,毒素流入全身的速度也会加快。阿兄,我知道那种感觉,你相信我,很快就好了,马上就不疼了!你马上就感觉不到疼了!”
一下又一下地刺入兄长的致命处。
徐天宁的唇色从青紫转作乌黑,应是蛇毒迅速走遍了全身,从腰腹流出的血也是暗红色。
“静儿……”他痛苦地呕着血,想说些什么却已经没了说话的气力,头颅与身体以极其扭曲的姿势歪倒下去。
须臾,手中麈尾滑落,他已没了生息。
死时,甚至没有阖眼。
小姑娘跪在他的血泊里,衣裙都被染成了暗色。
“阿兄?”
她摇晃着徐天宁的身体,试探地喊了两声,没有得到回应,便慌乱地丢掉血淋淋的短剑,凄惨地像条断了腿的狗似的爬向妖艳的蛇女。
“卓姬姐姐,他死了,他死了,你放过我吧!我十三岁那年就死过一次了,我不想再死了……你知道的,我最听魔尊的话了,为了魔尊几番险些在那个人手中丧命。只有魔尊,只有魔尊才能让我成为一个完整的、真正的人。我可以不要族人,不要父亲,不要兄长,但不能没有魔尊,没有她无边的法力,我将永远是一缕游魂,一张薄纸……”
“我不想再死了,不想再死了……”
“呜呜……”
白珞在暗处看得冷汗涔涔,更恐怖的是——
小姑娘明明满面淌着泪水,嘴角却咧得笑开了花啊!
纸人
徐天静十三岁就死了, 死在父亲将魔物囚禁在圣地的那夜。
徐氏族人在大殿外焦急地等待城主的音讯。
人群中有个声音说。
城主已经在殿中待了三日,按理说早该功成身退了,却一直没有动静,到底是怎么回事?咱们找个人进去看看吧!
徐天静就是在这时出现的。她捧着自己的新作, 来寻父兄鉴赏, 却发现父亲的寝殿外站了好些人,吐了吐舌头, 道:你们不敢进去吗?那我去吧!爹爹不会对我生气的。
说着冒失地闯入大殿。
爹, 你看我画的……
大殿中的男人正在与圣地中的魔物结印,到了关键时刻,释放的魔气与威压瞬间将她震飞了出去。
徐天静当场丧命。
未及弱冠的点金城少主, 举手投足矜贵清雅,已经学会在人前伪装情绪, 直到妹妹的尸体下葬那日才痛哭出声。
却唤不醒父亲一丝歉疚与悔意:她不懂事, 你也不懂事吗?这样重要的情形下竟让她闯了进来, 底下人都是一群废物?你知不知道徐家为了困住魔尊都付出了什么?蠢货!
他们付出了什么?
徐氏一族七位长老的修为,城主的本命法器和从神址中获得的至宝缚魔索, 现在又添了妹妹的性命。
徐天宁的哀恸在父亲威严的训斥声中喑哑。
在圣地中蛰伏的魔尊,自以为看懂了人类的感情。
只是损坏了躯体,又不是魂飞魄散, 将她的魂魄召回, 随意供入什么器皿, 便可复生……这样简单的办法竟然要本尊来提醒?愚蠢的人类果然只会哭么?
这逆天改命的办法,是为正派不齿的旁门左道, 只有魔族才会视作理所当然。
而他们徐家与这个大魔已经牢牢地绑缚在了一起, 相辅相成,彼此都像蛆虫一样, 从对方身上腐蚀利益。
他想念妹妹,不愿她的灵魂就此长眠地下。
魔尊教他用被泪浸过的纸,在砚台与朱砂中混入自己的血,一气呵成,画出记忆中血亲的模样。
一张薄薄的画纸,成了妹妹容纳魂魄的器皿。
从画中伸出纤细的手腕,嘶哑地喊着“阿兄”。
接着,一个小姑娘从画里被拽了出来。
徐天宁如愿地看到妹妹复活了。
他将死而复生的小姑娘视如珍宝,捧在手心怕丢了,含在嘴里怕化了。他认为徐氏一族亏欠这孩子良多,用尽各种方式补偿她。
不知情的点金城百姓,只道兄妹的感情真好。
徐无极冷淡地看着这一切,对待“死而复生”的女儿,并未生出半分温情。
徐天静怕水,畏火,法力低微,弱得一阵风就能吹倒,行为冒失,思想愚钝,在他眼中全无用处。
女儿望着高高在上的父亲,心底生出巨大的惶恐,莫名觉得自己在他眼中只是一个废物。
哦,不,确切的形容应该是——一张废纸。
她试过跟随徐天宁的步伐,拼命修炼,却远远都被甩在后边……
这让她心中滋长出一种奇怪的情绪。
很久以后她才知道,这种情绪叫做嫉妒。
随着年岁的增长,灵魂与躯体的年龄不再契合,徐天静向兄长撒娇,请求他将自己描摹成一个真正的、完整的女人。
但那天之骄子,竟难为情地拒绝了她。
理由是想象不出妹妹长大以后的样子。
多么残忍的理由啊!
徐天静怨毒地想。
如果那时你能拦住我的话,我怎么会死呢?怎么会长不大的呢?怎么会成为一张任人欺凌、唾弃的废纸呢?
让人讽刺的是,无论她心底里的想法有多么阴暗和扭曲,脸上永远都挂着纯真烂漫的笑容。
因为她是一个纸人。
而在兄长笔下,妹妹永远是笑着的呐!
她连哭闹的表情都做不出来,无论心中藏了多少怨怼,都只能挂着天真无邪的笑容,对兄长死缠烂打。
徐天宁拗不过她,照着他们去世多年的母亲傅氏的模样,画出了想象中的妹妹成年的样子。
妹妹迫不及待地更换了新的躯体。
那是一种美好而鲜活的体验,她对着镜子贴上艶红的花钿,将眉眼描摹得妩媚动人,穿过回廊,走过花丛,像一只翩翩起舞的蝴蝶,去感受新生的春天。
忘我的蝴蝶撞上一堵铜墙铁壁。
城主森冷地看着跪在地上的女人。
面无表情地训斥不知所谓的儿子。
我说过,你妹妹已经死了。它是妖魔的棋子,或者……仅仅是你的玩物。对待玩物,不该费多余的精力或心思,去满足它的愿望。
至于你……
他看向了瑟瑟发抖的人儿,残忍地问:告诉我,你是什么?
她抬头,怔忪:我、我是一个纸人!
城主笑了:那就永远记住你的身份。
徐天静面临的惩罚是将灵魂永远留在那具十三岁的身体里,不论她受了伤、抑或坏掉,都永远不能再拥有新的躯体。
城主一并剥夺了儿子画画的权利。
在他眼里,一切与修炼无关的事都是在玩物丧志。
徐天静很害怕,长久地躲在大殿中的仕女图里不敢出来,生怕被风刮走,被光晒伤,被雨淋透……
一个真正的人,能够用眼泪表达自己的恐惧与哀伤,但是她只是一张薄纸,没有“眼泪”这种东西。
屋梁上的毒蛇将她的样子看在眼里,妖娆的女人现身在空旷的大殿里,轻抚着图画中胆怯的少女。
真是个可怜的孩子啊……
这些人类怎会如此残忍,非要剥夺你应有的权利呢?
你本来可以瀑布下沐浴,在篝火堆前跳舞,可以享受清风拂面,灿烂春光,享受人类最基本的亲情、友情和爱情。
徐天静在这充满蛊惑的声音中迷失了自我,只是听到“亲情”两个字的时候恢复了清明:不许你提他们,不许!
她在极端的紧张和恐惧下失了智,竟然敢对父亲供奉的“魔尊”嘶吼。
但是眼前的女人并没有生气。
女人拥抱住画里的小姑娘,用母亲哄小孩的语气告诉她:他们都是吝啬鬼。小家伙,你想要的东西我这里都有,也都会给你,只要你听话……
她展示了自己无边的法力。
像神明一般耀眼和伟大,像母亲一般慈爱和温暖。
少女在她柔软的怀中落下泪来。
这是她作为纸人第一次流泪。
纸人学会了流泪,却再也不必害怕眼泪将自己浸湿了。
……
徐天静从兄长尸首的位置爬到卓姬蛇尾之下,身上的鲜血与不知停歇的泪水浸湿了泥地,染成了一条血迹斑驳的小径。
她已经分不清自己哭泣的原因,究竟是因为对魔尊的恐惧,还是因为对杀死兄长的歉疚。
卓姬对此非常满意,弯下腰爱怜地抚着少女的额头,说:“不要伤心。小家伙,你做得非常好……她会奖励你。”
魅惑的眼睛里倒映着纸人的面庞。徐天静恍然明白:原来自己脸上流露出的情绪,不是恐惧,也不是歉疚,而是伤心啊……
卓姬没有给小姑娘更多的时间思考那些奇怪又复杂的感情,利齿咬破手腕,微笑着将淌着血的手腕递到她嘴边,诱哄爱宠般,要她饮下蛇类腥臭的血。
“小家伙,我们……一起帮助她,好吗?”
这是徐天静难以拒绝的诱惑。
她想起自己在一次次喂养后的改变:纸人不仅会流泪,也会流血和愈合;能够在烈日下打盹儿,也能在淫雨霏霏中漫步……她变得越来越像一个真正的人类。
这样的诱惑令她瞬间忘记了失去至亲的哀恸,双肩抖动着,眼中冒着绿光,难以掩饰自己的兴奋,像得到族群认可的幼崽,开始撕咬眼前的“食物”。
这戏剧性的一幕冲击着白珞的视觉神经,触及了她道德的底线,令她几欲作呕,反射性地退了一步。
迟宿面无表情地拥着她的肩膀,眼前诡异的画面对他来说如同野兽在河边汲水,稀松又平常。
但他很快感觉到了不同寻常。
蛇女与纸人似乎在进行某种仪式。
卓姬将滴血的手腕喂到徐天静的嘴里,她紧阖双眼,红唇翕动,念念有词,徐天静像是受了莫大的刺激,目光变得贪婪而凶狠,双手抓住她的手臂,长长的指甲陷入了女人的肌肤,划出了几道乌黑的血痕,卓姬却浑然没有痛觉似的,放任她疯狂的行径。
须臾,卓姬睁开了双眼,那是蛇类特有的尖锐瞳孔,邪恶而隐秘的眼神望向长空,发出狂热又尖锐的召唤。
“魔尊!”
迟宿看着眼前的景象,骤然明白卓姬究竟是在做什么,瞳孔随之缩紧,抱着白珞肩膀的手也紧张地颤动了两下。
这时,他们脚下的密林大地突然剧烈地震动起来。
地面出现无数巨大的裂痕,像是地下有什么东西要破土而出似的。迟宿看得分明,那是有什么东西回应了卓姬的召唤,从另一个遥远的小世界跨越,冲向了这块破碎的镜片。
那些树木像是虚影一样摇晃着,倏忽化作一道道绿光,不断地交错、拼接,组成一片片墨绿色的鳞片。
密林消失,天空星月暗淡,乌云密布,霎时间电闪雷鸣。
一具庞然大物在飞沙走石中悍然成形。
那是一条巨型蛟蛇,蛇身盘踞半山,身躯上有无数狰狞的剑伤。霸道的,凌厉的剑意在巨蛟身上留下大大小小的撕裂伤,腰腹处一道巨大的贯穿裂伤,正不停地淌着鲜血,伴随巨蛟疾行,鲜血四处飞溅,天空像下了一场红雨。
从庞大的蛇躯蜿蜒向上是半身妖娆的女体,从腰肢、手臂到头颅。
那张脸上有一条长长的剑伤,剌着青鳞与血肉,魔物的法相在电闪雷鸣中显得更为阴森诡怖。
望着遍体鳞伤,残缺不全的躯体,人面蛇身的魔物仰天举臂,咆哮着诅咒——
“迟朔,本尊一定要杀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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