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侣
逃!
这是白珞在看到魔尊后的第一个念头。
在她短暂的修仙历程中, 从未见过如此实力如此恐怖的魔物。
魔焰渊下的巨魇,天水城的嗔魔,都不能与之相提并论。
惊慌地拽住迟宿的衣角,她发出无声的哀求:快逃!
这个小世界任何一个角落的动静都瞒不过魔物的法眼。她精准地锁定了他们的方向, 遮挡他们身形的灌木“轰”地一声燃起幽蓝的火焰, 嘶吼道:“谁?出来!”
白珞在幽蓝的火舌中看到了一双如针尖般锋锐的蛇眼妖瞳。
这一眼,令她周身的血液流速随心跳的速度下降减缓, 整个人仿佛被冻住了似的, 脸上僵硬得做不出任何的表情,哪怕是畏惧和惊慌……
“珞珞!”
耳畔有个声音呼唤她的名字,少女缓缓地转过头去。
一双漆黑的, 空洞无神的眼睛,倒映着他的面容。
如果白珞是个凡人, 与蛟魔对视的那一刻, 就会化成一尊金色的石像……
幸而, 白珞身体里的魔魇晶石再次发挥了作用。
迟宿注意到,她的眼角浮起几片细小鳞片, 从青色转变为金色,正不断地向面庞、脖颈甚至全身扩散……这些鳞片的存在抵消了魔尊异能的影响,白珞的身体并未石化, 只是被咒术定住了身法, 暂且失去了意识而已……
迟宿松了口气, 站在白珞身前,意图挡住魔尊的视线。
魔尊这个时候还没有注意到白珞的特殊之处, 看到迟宿时妖瞳中闪过锐芒。
“原来是我的新教徒……”
魔尊从天幕俯身, 口中伸出一条长长的蛇信,像飘动的红丝带般掠过二人的衣角, 留下滑腻腐臭的液体,妖瞳打量着二人交握的手,试探道:“小魔怪,她是你的爱人吗?”
迟宿脑门上的青筋突突地跳,却未有任何抗拒的举动。
“是的,魔尊。”
魔尊眼中的戒备更甚。“你为何入魔后还会选人修作伴侣?这是在背弃你与魔神的誓约。”
迟宿:“魔物本身就是违背天命的种族,做的就是大逆不道的事。”
魔尊:“一个真正的魔,是不会被‘爱’所牵绊的。”
迟宿沉默了半晌,答道:“我在尝试着舍弃它。”
这个回答让魔尊非常满意,从高空中传来她的狂笑。
跪伏在卓姬身旁的徐天静认出了白珞,一瞬间萌生了不祥的预感,她不知白珞是否看到了她杀死兄长的全过程,终是按捺不住,尖声喊道:“魔尊,她就是白珞,是您让我带到这里的人!”
迟宿听到她的话转身侧眸,目光骤冷如寒冰利剑,几欲射向纸人。
魔尊闻言,眼中迸发出狂喜与贪婪的神色,但见迟宿将少女牢牢护在身后,面色一沉。
“小魔怪,谁给你的胆子忤逆我?”
蛇尾自山岳滑了过来,带着山崩地裂之势碾过他们脚下的大地,所到之处掀起燎原。
红色的蛇信大剌剌地在他们周围逡巡,试探地触及白珞与他交握的手,像被什么烫伤了似的缩了回去,魔尊惊讶道:“魔魇晶石!”
她突然意识到一件重要的事,再次郑重地警告迟宿:“小魔怪,你听见了吗?把她交给我!”
迟宿已经看出了魔尊打的算盘。
魔尊与泯山剑神一战已经落了下风,卓姬在关键时刻召唤了魔尊,助其逃离了战场。
但迟朔很快会追到这里,魔尊的时间非常有限,必须找到一副强有力的护盾或铠甲抵御剑气的攻击。
魔魇晶石与白珞出现的时机刚刚好。
迟宿牵着白珞的手。少女的手一炷香前还是柔软而温热的,现在却僵硬、冰冷无比——这无疑是触及了他的底线。
他眼中闪着阴鸷的光,丝毫不加以掩饰地望向修为远远胜过自己的魔物。
“你想做什么?”
魔尊没想到这只蝼蚁般的魔物竟敢挑战她的威仪,蛇信舔了舔血流不止的嘴唇,轻蔑地打量他。
“我要吃掉她!生吞!”
这种吃法,完全是为了避开那副坚不可摧的魔魇躯壳,却能教听见这话的青年绷断脑中那根名为“理智”的弦。
“休想!”
迟宿说完,便感觉到一股无形的威压。
那股危险即将来临的压力,就像站在海岸线上看到即将来临的滔天海啸,迟宿的心沉到了底,却习以为常地拿出多年来孤注一掷,背水而战的勇气。
这世上已经没有他的亲人了,珞珞是他唯一要守护的人。
他一身散发着令人胆寒的气息,冰魄剑感应到剑主的召唤,再也不必扮演女主人的佩刀,撒欢似的从刀鞘中弹了出来,长剑寸寸迸射出比天光还刺眼的寒芒,将他脚下数丈之内的大地封冻住。
蛟魔仰天长啸,长尾一扫,荡平阻碍它视野的山林,朝他们俯冲而去……
……
这个新生的魔物竟敢与魔尊叫板,实在是不知天高地厚!
卓姬拽着徐天静迅速逃离战场。
魔尊与泯山剑神对战可能会落于下风,但对付迟宿这个初生的魔物,就像捏死蚂蚁一样容易。
这个时候卓姬考虑的更多的,是魔尊在杀死迟宿之后会如何处理自己。
迟宿是她带到点金城圣地,引荐给魔尊的……卓姬想到这里就一阵后怕。
在迟宿“归顺”魔尊后不到一炷香的工夫,泯山剑神便找到了他们。
在卓姬有限的认知里,魔尊是族中最为强大的魔之一,修为不逊于泯山剑神,但以魔尊降临这个小世界的状态来看,她应该被迟朔伤得不轻……卓姬一边感叹泯山剑神的实力强大,一边恼恨迟宿这个魔族异类。
迟宿是一只新生的魔物,下等魔怪会本能地服从高阶魔物的意志。卓姬实在不明白他怎敢违逆魔尊的命令。
脑海中闪过魔尊与迟宿的对话。
——小魔怪,她是你的爱人吗?
——是的,魔尊。
他的回答让冷眼旁观的卓姬感到困惑与不解。
魔物间的结合,是为了增进修为与繁衍种族。那来自低等种族的情感,让强者变得脆弱,让智者变得愚钝,这个新生的魔怪有着极其可怕的适应能力和成长速度,他应该知道,一个真正的魔族,是不需要“爱人”这种东西的。
可是他回答得那样温柔和坚定,眼神里闪烁着的,是嗜血,冰冷的种族中绝不会存在的东西。
人类的感情真是复杂又难懂。卓姬心道。
蛇尾上的血洞又开始出血了,她不得不再次取出蛇牙中魔尊所赐的毒液止血,急躁地摁住伤口,心道:那家伙手里的不知什么兵刃,明明只是把断刀,竟然有如此威力……
这时,身后传来一个男声。
“魔尊容忍迟宿与她对峙良久,可见伤势不轻……泯山剑神还在圣地,随时有可能发现魔尊的踪迹。只要他一现身,此仗必败无疑!”那人带着森然的口气嘘叹,“我们得另作打算了!”
未战言败,不过是个懦夫。
卓姬心下腹诽。
面上却不敢表露出任何不满,她努了努嘴,示意男人安慰哭得梨花带雨的纸人儿。
那人冷漠地摇了摇头。
徐天静看了一眼男人,凄惶地喊了声“二叔”。
徐无鸣负手而立,给了她一个赞许的眼神,道:“你做得很好。”这是在对她将徐天宁连捅数刀的行为表示肯定。
徐天静恹恹的,怎么也欢喜不起来,眼睁睁地看着兄长的尸体被冰层覆盖住,爆发出一阵哭声:“阿兄!”
那哭腔是真的伤心。卓姬觉得讽刺又可笑,与男人一起夸奖她:“小家伙,你越来越像人类了。”
人性就是虚伪的!
或许,迟宿的爱也是伪装?他的野心掩藏在表象之下,只是还未展现出野兽的獠牙?
就像他所说的——他在试着舍弃他的爱?
卓姬看向迟宿与白珞所在的位置,不由得感叹那样美好的皮相就要在今日化为魔焰下的灰烬了。
但见——
七个井口般大小的血色脉轮,一时阻绝着蛇信的攻击,幽蓝的火焰以燎原之势掠过枯木时,被延展的薄冰死死封冻住。
那青年剑指天幕,全然不顾眼前狂怒的魔,将混着寒意的剑气尽数释放向苍穹。
那些剑招明明打在了苍穹,蛟魔的身上却出现了许多伤口:四肢、肩膀、后背……一处拦腰伤甚至露出了蛇肉下的脊骨!
他怎么会知道!
魔尊心中大震,再不敢轻视眼前的“小魔怪”,蛇尾如青色闪电自阴云间劈向迟宿。
“受死……·”
迟宿抱着白珞躲过了这一击的攻击范围,火舌追着他们,烧灼到他的皮肤,痛感强烈,他浑然未觉,不时低头确认白珞身上浮出青鳞,确认她没有受伤。
一身血液随着剧烈的心跳而加速流动着,冰魄剑看似毫无章法的反击实则全部都映射到了巨蛟身上。
迟宿此刻已经完全确定了自己的猜想。
魔尊在与徐氏一族结印的同时,魔气与圣地灵脉彼此交融,难解难分,已经到了同生死,共存亡的地步。魔尊的伤势随着圣地的不断塌陷而加重,只要破开这片天地,她便会像一面破碎的镜子,再无复原之力。
那个人之所以一剑将圣地劈碎,就是因为他也发现了这个秘密。
这头庞然大物看起来气势汹汹,其实已经是强弩之末!
迟宿面不改色地向魔尊发出挑衅:“原以为你可以打败迟朔,没想到你根本不是他的对手……呵,就凭你也想诈我俯首称臣?”
白珞之前说他是在借刀杀人,这个说法本身没有任何问题。他将迟朔引入点金城圣地,其目的就是让他们鹬蚌相争。不论谁输谁赢,对他来说都是有益无害的……
既然找到了魔尊的致命弱点,也就没有必要再一昧退避。
迟宿想到方才白珞跨越这些小世界的情形:原本需要耗费不少灵力才能跨过的屏障,珞珞无知无觉地闯过去,屏障瞬间便出现碎裂……
他的脑海中不由地闪过一个绝妙的主意——
以魔魇鳞为盔甲的白珞……其本身,不正是击溃圣地与魔尊的完美武器?
于是运转灵力渡入白珞体内,让那双空洞的眼儿逐渐恢复了清明。
像是唤醒公主的骑士,迟宿在她额头落下滚烫的吻,微笑着告诉她——
小乖,该你上场表演了!
撞碎
白珞在他怀中大口喘息, 根本没有听清他的话,就被一阵疾风带起。
刚才大显神威的冰魄剑沦为了剑主疾行的工具。
巨蛟追击着他们,白珞望而生畏,下意识便要解下佩刀防身, 这时才发现不见了本命法器, 惊呼:“阿宿,我的藏春刀怎么不见了?”
迟宿:……
冰魄剑:……
一人一剑都沉默了好一阵。
迟宿知道此事瞒不过, 轻咳了一声, 解释道:“其实,我并未修好藏春刀,那依然是柄断刀……此事说来话长, 等我们逃出点金城,我就把事情的前因后果都告诉你。”
“断刀?”
白珞心下十分不解, 却也知道眼下不是说这些话的时候, 便乖乖点头同意了。
冰魄剑默默承受剑主的怨气, 一声不敢吱:……还挺想知道狗比剑主会编出什么花样儿哄她的!
他们御剑穿越了这个小世界布设在天幕的屏障,白珞照例站在前面。
跨越屏障的瞬间, 白珞甚至能看到一些晶石状的物体,锋锐如刀,寒霜冷肃, 但仍架不住她——
头铁。
这速度该是用来逃命的吧!白珞回头望着穷追不舍的巨蛟, 心惊肉跳地想。
他们跨越一个又一个小世界。
青山绿水, 百舸争流,尽头是瀑布飞流, 他们迎着山头撞过去。
撞碎了青山, 又进一个新世界。
映入眼帘的是一片金灿灿的光,一片片金叶子打着旋儿从身旁掠过, 白珞定睛一看,这个小世界竟赫然耸立着一棵参天的摇钱树。
那棵摇钱树枝繁叶茂,缀满枝头的“花”圆形方孔,竟是一枚枚金币,随风飘扬发出清脆的碰撞声。
他们御剑经过时枝头金币纷纷扬扬地落下,白珞感叹道:“一个小世界便有如此宝物,难怪这些年点金城富庶,名满天下。”说话时疾风裹着金叶子,呼哧呼哧地往她嘴里钻。
迟宿抬手将那些金叶子挡住,见白珞不为所动的样子,好奇道:“你喜欢这里吗?”
“不喜欢!”白珞狗腿又谄媚。“这些金叶子晃眼睛,哪有哥哥送我的逐日珠好看!”
逐日珠产自东海城无涯海七色蚌族,其性温和,外用可续骨生肌,内服可强身健体,长生之效奇佳。
白珞年幼时身子不好,三四岁左右时发作得尤其厉害,院里隔三岔五便要折腾一回。
姜开拟了个除病根的药方,要以逐日珠作药引,小少主二话不说就跟着寻珠的队伍出发。
七色蚌是传说中已经灭绝了的蚌族,寻珠之行无异于大海捞针,迟宿所在的船队大半年都没有消息。
那段时间的白珞没有一点儿活力,脸色蜡黄,时常坐在窗台发呆,泯山上下都说这位大小姐怕是要夭折了。
这个时候迟宿带着逐日珠回来了。
十驾马车的逐日珠,还有数不清的东海珍品,长长的队伍延绵了一整条街,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哪个大家族的公子带着聘礼上泯山来提亲……
人们都说逐日珠价值连城。白珞把逐日珠当蚕豆吃,稍大一些的拿来作点缀装饰,更多的珠子被存放入纳戒里,充作她的私人小金库。
这些珠子与迟宿多年来送给她各种各样的奇珍异宝一样,都是白珞的心爱物,从不轻易示人,更不可能因为没有灵石花就拿去典当,是以她彻底成了一个坐拥“金山”的守财奴。
什么摇钱树,聚宝盆,白珞连瞟都不多瞟一眼。
……
白珞觉得自己回答的很正经,却不明白阿宿为什么笑了起来。
他们身后还有一条巨蛟在拼命追赶,逃命的气氛可以紧张些不咯!
迟宿:“点金城第一世家的少城主夫人,荣华富贵,享之不竭,极尽奢靡之费,可惜,你那未婚夫死了。”
白珞理解迟宿为此事吃醋,但眼下徐天宁已死,他还出声嘲讽,颇令姑娘有些恼了:“我与他不过一面之缘,无甚情谊,一纸婚约本就是母亲强迫,我从未将他视作‘未婚夫’……这些细节你都是知道的。”
“我知道自己从前太娇气,你担心我受不得委屈,吃不了苦……”
跋山涉水也罢,风餐露宿也罢,这些都是她自愿的。
除了为迟宿买药的时候,白珞从未真正担忧过自己钱袋里的灵石不够。
修行之人守着人间的规则——灵石不够,总不能抢人家的药。
白珞的身子被疾风吹得有些冷,大抵是刚刚释放出了“自己并不娇气”的讯息想要证明什么,强忍住了朝他怀里钻的想望。
“我不需要那些身外物,对那个倒霉的‘未婚夫’也没兴趣。我希望万水千山走遍,牵着我的人是你;希望不论是从荒郊野岭,还是银屏金屋里苏醒,醒来看到的人是你。阿宿,阿宿,要我说多少遍呐,珞珞只喜欢你。”
迟宿的心在软糯的告白声中软成一片,从白珞背后抱住了她,将姑娘消瘦单薄的背与他宽厚温暖的胸膛贴近。
他自小就被誉为修仙天才,怎会不知白珞这番话中的道理呢?
人世浮华皆为外物。
天可作被,地可为席,山河化枕,日月与道并行。
漫漫修仙路,坚守本心要紧。
迟宿拥住她,半晌才道:“好,我不与死人争短长。”
白珞:……我那颖悟绝伦的哥哥大概被魔气吞噬了!
呔,好气!
在他怀中挣了两下没挣脱,白珞没好气地看了一眼他们身后的巨蛟。
这一瞧,将白珞吓了一跳。
她揉了揉眼,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奇怪道:“那个魔尊怎么受了这么多伤?咦?它的速度越来越慢了……”
迟宿睨了她一眼,告诉了她其中的缘由。
“你的意思是……我们在这些小世界不断穿梭就能重伤魔尊?”白珞一脸“你在逗我玩”的表情,不可置信地抬起自己爬满了青麟的手掌翻看。
迟宿纠正她:“不是‘我们’,是你。”
彼时他们正好站在两处小世界的交界处,白珞攥紧粉拳,朝眼前的镜面一记重拳出击。
啪!
“嗷!”
碎裂的镜面与巨蛟同时发出声响,细碎的裂纹声被巨兽的哀嚎掩盖,白珞看到魔尊的脸上剌开一条三寸长的伤口,喷溅的血流令美人的面孔显得更加支离破碎。
白珞:……
魔魇晶石竟是魔尊的克星!
她吸了一口凉气,眼中是掩饰不住地激动:“我这么厉害吗?”后知后觉自己得了个大宝贝!
迟宿捏了捏她的脸,不由地跟着她笑:“嗯,珞珞很厉害。”
这可把她牛|逼坏了!
白珞跃跃欲试,要求加快御剑的速度以证猜想。
冰魄剑势如破竹,所到之处万物凋敝,青山覆雪,绿水成冰,在白珞撞碎了第二十八个山头,横跨过一片江水波涛的瞬间,巨蛟轰然倒塌了下来。
两山之间,江水冻结成冰,隔绝上下游的水流,远远看去像一座玉做的桥梁。
巨蛟的身长接连跨越了三个小世界,从蛇腹到蛇尾都直挺挺地横躺着,像是从屋檐塌下的横梁,连带着整座宏辉的宫殿开始瓦解、崩碎。
魔尊巨大的头颅倒在结冰的江面上,像一座轰然倒塌的神像。
迟宿御剑落地,看着地上横躺的巨蛟,以及它通身的伤痕,那些霜晶牢牢地钉在蛇肉里,几乎将它扎成刺猬。
一代魔尊似就这么轻易地就被打败了。
但,她真的死了吗?
巨大的蛇身被无数魔气纠缠,遍体的伤痕让它看起来毫无反抗之力,带血的碎肉将风的味道都变得甜腥……
这画面令迟宿心底难以抑制地生出饥饿感。
如果能吃下这头庞然大物,他的修为定会以迅雷之势踏上一个新的台阶。
这不正是自己当初选择魔道的原因吗?
那腹中叫嚣的饥饿感,喉咙里油烹似的煎熬,都在引诱迟宿走向魔物的躯体。
他倏地松开了牵着白珞的手,像受到了某种神秘的召唤般朝那巨大的身躯走去。
白珞抬眼看到巨蛟阖紧的眼皮微动,慌得手心出了汗,奔了过去。
“阿宿!”
假死的巨蛟发起攻击。
咫尺似天涯,白珞在巨大的惊恐中抱住了迟宿的腰背。
迟宿在她的手臂环住自己的瞬间清醒了过来,手中的命剑迸发出汹涌的魔气和杀意,化为无数寒冰利箭射向垂死挣扎的魔物,与此同时,一道幽蓝色的屏障自他们眼前升起,如平原中掀起的一道巨浪,将狂风、暴雨、飞沙、走石一一隔绝在外……
天塌地陷,四周巨响。
迟宿右手执剑,回身将她护在怀里,胸膛抵住她一侧耳朵,左手掌心捂住另一侧耳朵。
这个举动反而让白珞身体的其他感觉变得敏锐。
她能感觉到迟宿冰冷的手掌和掌心因为紧张泌出的冷汗,能感觉到他紧紧环抱着自己的身躯以及他们身体贴合时互相传递的温度。
唯有在这样的怀抱里,她才能压下那份从心底油然而生的,以为自己会失去他的恐惧感。
周遭慢慢平静下来,空气中散落着无数裹着灰尘颗粒的冰屑,冷得瘆人,白珞被呛得直咳嗽。
迟宿替她拍了拍背,转头时漠然地望着眼前那尊巨大的人面蛇身冰像。
明明已经感觉不到魔尊的生息,为何还会有受到召唤的错觉?究竟是魔物对力量饥渴的本能,还是眼前这庞然大物根本还没有完全死去。
沉思时肩头落了几块冰屑。
迟宿猛地回头,身后除了漫天冰屑,就是密布的浓云,日月星光皆为幻影,耳畔风声呼啸而过。
穹顶闷闷地打了几声雷。
雷声渐近,在浓密的阴云中积威蓄势。
一道银色闪电劈下来,击中了他。
迟宿周身的魔气如同遇到了克星,惊恐地向四周流散,一双眼眸化作醇郁的血红色,抿成一条直线的薄唇间溢出甜腥。
他半跪在地,望见天际破云而出的剑光,眼中凝聚了一层浓重的寒霜。
迟宿知道。
那个人来了。
执念
“阿宿!”
迟宿忍着全身被雷电焦灼的痛, 见白珞奔向自己,不假思索地抬剑置于她的脖颈,厉声道:“别过来……”
白珞一脸错愕。
冰雪一样通透的性子,怎会不知迟宿的想法?
他拿冰魄剑指着她。
这一幕在泯山剑神眼中意味着什么?
他想让她装作一副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 在迟朔剑下自保!
白珞一时急了, 咬唇怒道:“你不是答应过我……”
“住口!”
一声暴喝,斥得白珞浑身一颤, 也想起了剑神对迟家上下放出的话——
废去修为, 打断手脚,伏魔不诛,永禁泯山。
这就是堕入魔道的下场。
迟宿比她更加清楚自己即将面临的境遇, 快速判断了当下的形势,随即持剑与她保持距离。
白珞知道他的想法, 眼中迅速蓄积泪意, 坚定地朝他走了过去, 语气迫切又天真地低声对他说:“阿宿,我可以做人质掩护你离开……”
迟宿见她走近, 下意识退了几步,心下嗤笑。
二十余载,迟宿从未见过那个人的败绩。他比任何人都明白, 胆敢威胁那个人的下场。
一道气势如虹的剑气忽至, 便教天地变色, 生灵战栗。
朔月之下,神鬼难行。
白珞心中生出深深的无力感, 步履却极速奔向迟宿, 妄图替他挡下这一击。
那剑气在她头顶时被另一道更加凌厉的剑光击落,生生拐了个弯, 将一旁的山峦劈作了两半。
一条墨色光鞭从白珞眼前甩过,如灵蛇般绕过她的身体,将冰魄剑缠住,似要从迟宿手中夺下武器,迟宿的手臂剧震却仍不肯屈服放开命剑,那根光鞭凭空生出一股怪力,将他整个人掀翻在地。
伴随着一阵不疾不徐的脚步声,一道颀长的身影从电闪雷鸣中走来,带着上墟境剑修的威压,气势磅礴。
闪电将他的面容照亮。
那是一张与迟宿七八分相似的脸,刚毅冷峻,近乎完美的轮廓,却有着更为深邃和沧桑的眼神,仿佛历过无数风刀霜剑,似有万物尽在掌心的漠然。
神祇一般,只一眼,便让人生出顶礼膜拜的敬畏与恐惧。
白珞从未因为迟家给予她的特殊地位和宠爱而恃宠而骄,企图挑战剑神的权威和耐性。
她见识过剑神的强大和坚韧,也见识过他的冷漠和残忍。
她敬他,怕他,这样的感觉从她年幼时就刻在了骨髓里,成了一种本能似的反应,下意识地颤抖、退步。
“剑、剑神……”
迟朔走到白珞跟前,一身无形的威压和气势收敛,赋予面前的少女与他对视的权利,温声开口,不辨喜怒。
“他刚才想伤你?”
这句问话与虚空中另一条墨色光鞭同时降临,又快又狠地抽打在迟宿的背上。
一鞭!
“不要!”
那一鞭子像是抽在了白珞心上。
她痛呼一声,想扑过去,一双腿却像是被灌了铅,半点儿也动弹不得。
两鞭、三鞭……
迟宿受刑的过程中没有发出任何叫声,耳畔响着泠泠雨声与白珞的哭声。他脸颊的肌肉随光鞭落下的瞬时抽动,额头的细汗聚集成豆大的汗珠,在雨水的冲刷下大颗大颗从额角滑落。
白珞心疼得呼吸都紧促了起来,泪水夺眶而出。
“阿宿!”
天穹落雨,丝丝凉凉,拍打在她脸上,转瞬便有倾盆之势。
“迟、迟叔叔……”
白珞喊着更为亲近的称谓,脑中飞快地闪过凌乱的念头。
迟宿是对的。
她必须装作什么都不知道,才能在迟朔剑下自保,才能为阿宿争得一线生机。
暴雨疏狂,朔风砭骨,风声、雨声与哭声一道落入剑神耳畔。
“我一直与阿宿待在一起,阿宿认得我,不但没有伤害过我,还杀了天水城的嗔魔和圣地里的魔尊……他没有被魔气吞噬人性。迟叔叔,你给他一个机会好不好?阿宿,他是你的儿子啊!”
一声声辩白椎心泣血,白珞声泪俱下,哭喊得哑了嗓子。
那张与迟宿相似的面庞森然,淡淡问道:“迟宿,你知错了吗?”
在雨点的冲刷下,迟宿身下的地面迅速变得泥泞起来,泥点溅到他的冠发、长袍与狰狞的伤口上。
他吐出一口血来,猩红的眼眸中是浓烈到令人胆寒的恨意,衣袍下的背脊已经没有一块好皮,魔气从那些骇人的伤口泄了出来。
“我、没、错。”
眼中是痛苦、执念、杀气,唯独没有丝毫的悔意。
迟朔看着他,像是看着垂死的困兽,眸光中没有半分怜悯。
“那你肯拔除魔性,重归正道吗?”他顿了顿,道,“只要你肯悔过,你依然是我的儿子。”
这个问题让白珞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儿,哭泣的同时通身被雨势浇得冰凉。
“正道?还是你的道?”
迟宿“呵呵”一声笑起来,闪电照亮他苍白冷峻的面容,又在电光消失的刹那,他的神情变得阴暗莫测,好似地狱烈火中被焚灼的鬼,叫嚣着宣泄出满腔的恨。
“迟朔,收起你伪善的面孔!你惺惺作态的样子真叫人恶心。我娘究竟是怎么死的?她是被穷奇偷袭而亡还是……你敢回答我吗?你自恃正道魁首,背地里却比魔族还要心狠手辣。呵,魔道又如何?即便沦落至此,我也绝不与你同道!”
迟宿说这话时不曾看着白珞,整个人都被魔气缠绕着。
他的性格宁折不弯,眼里容不下沙子,为苟且偷生而低头,是他不能容忍的事情。
“逆子,愚不可及,白白浪费了这么好的天赋!”
迟朔泰山崩于前不改其色,哪怕此刻面对全天下的质问,也能轻描淡写地揭过去。
“你入魔了,怕是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正如他所说,迟宿入了魔。
一个是光风霁月的剑神,一个是自甘堕落的魔物,天下人会相信谁的话呢?人们只会觉得迟宿是被魔障蒙蔽了眼睛,违逆人伦,胆敢拔剑指向自己的父亲。
白珞想到这背后的种种不堪,不禁打了个寒战。她意识到在迟朔面前,自己与迟宿差得不仅仅是修为和实力,还有对人心的揣度和历经千帆的阅历。
泯山剑神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渺小如他们,只是他掌中的蝼蚁。
白珞从心底产生了一种无尽的恐惧感,她强迫自己镇定下来,脸上仍旧是一副凄惶的样子,哭着喊道:“迟叔叔,阿宿与我在一起时不是这样的,他这会儿只是被魔气影响了。你帮帮他!如果你非要杀他,就连我一起杀了吧……”
白珞不指望这话对泯山剑神起到任何的威慑作用,但却鲜明、直白地将自己的立场告诉迟宿——
她与他,同生共死。
她在保护他,也在逼迫他。
白珞清楚地知道,阿宿不会为苟且偷生而折腰,但绝不会罔顾她的性命!
迟宿垂眸,眼中闪过一丝痛苦之色,随即变得尖锐而渗人。他嘲讽地说道:“白珞,你是我什么人,竟敢在这里大言不惭!”
白珞告诉自己,阿宿是为了和自己划清界限,为了保护自己才会用这样的语气与她说话,但是心底还是委屈极了。
“哥哥……”
纠结、恐惧、委屈……一番复杂的情绪齐齐涌上来,白珞不必假装,就在滂沱的大雨中哭得不能自已。
“啧,哥哥?白珞,我和你没有任何关系,也对你没有任何感情!难道……你认为我喜欢你?”魔物的声音诡异,平静、低沉的嗓音,明明该湮没在雨声里,却始终萦绕在她耳朵里。
“我对你说过‘我喜欢你’这句话吗?”
白珞的哭声戛然而止。
这个小世界的雨点仿佛也在这个瞬间静止。
迟宿说过喜欢自己吗?
没有。
白珞不由地回想他们重逢后的点滴,回想在天水城幻境中难舍难分的亲吻,回想温泉池边他克制的拥抱。
她想到自己对他说过了好多、好多遍“珞珞喜欢你”,而他从来不曾回应过一句!
他绝口不提爱,成魔的执念如此之深。
一席话真真假假,教白珞心里也生出错乱和恐慌。
那些恍若静止了的雨点与她的眼泪重新开始下落。
她哑声回应:“你没有说过……”
“对,我从来没说过喜欢你……”
迟宿抬头望向她,眼中的爱恨与痛苦一同消失了,像是海面停止了风浪,平静无波。
“你不过是我成魔之路上的垫脚石而已……你我之间早该做个了断。”
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
魔物不需要世人虚伪的怜悯,也不需要父子亲情,更不需要受情爱所累……一个真正的魔,是不会被“爱”所牵绊的。
“只有舍弃了你,我才能成为真正的魔。”阴恻恻的语气,仿佛真的将爱侣变成了仇人。
只有舍弃了你,我才能成为真正的魔……
只有舍弃了你……
他的声音像毒蛇一样缠了上来,勒住白珞的脖子,教她有一瞬间喘不上气来的窒息感。
视线在雨水与泪水的冲刷下模糊,白珞看不清眼前的人,一时也分不清,自己所经历的一切,是不是从头到尾都是一场骗局。
一阵强大的魔气从那具伤痕累累的身体中以惊人的力量迸发出来,纠缠、交织着,以排山倒海之势朝白珞袭去。
迟朔执剑一挡,握住白珞一侧肩膀疾步退后,待到魔气散尽,这片天地已不见了迟宿的踪影。
在他消失的地方,只留下一柄断成了两截的“藏春刀”。
断刀静静地躺在冰冷的雨势里。
“小珞,这就是你说的——他还认得你?”
铱驊
迟朔如是说道。“依我看,他已经无可救药了。”
白珞身上的禁身术一解,浑身如脱力般瘫软在地上,脑海中全是迟宿那双满是空洞的眼睛。
我喜欢你?我对你说过这句话吗?
一颗颗泪珠儿沾在她手腕的鲤心寒玉镯上,玉镯似乎也感知到了她的情绪,在这片幽暗地天地里散发着微弱的寒光。
明明……
她的目的就是为了帮助阿宿逃脱,现在如愿以偿,为何还会如此难过?
心口仿佛被人狠狠剜去了一块,血淋淋的,痛得不知该如何是好,白珞茫然地喊着“阿宿”。
是为了在朔月剑下逃脱,做戏的言辞?还是真的已经决定舍弃了我呢?
你是不是真的一直这样打算的,所以从未告诉过我,你喜欢我?
……
泯山剑神敛起周身如泰山倾轧的气势,眼中少了几分视人如蝼蚁的冰寒,宽厚的大掌伸向跌坐在大雨中茫然无措的白珞……突然,他的视线里出现一道清冷昳丽的身影……
不远处……
白楚正举着伞,冷冷地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
迟朔脸上流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讥嘲,默默收回手,温声道:“小珞,回去吧!你母亲很担心你。”
断刀
咚!
殿门被什么东西砸中, 随即传来物品滚落的声响。
任止行老成持重,仿佛天生一副好耐心,端着药碗清了清嗓,又一次叩响殿门。
“小珞, 你需要清除体内的魔气, 稳固元神,否则日后修行速度会大打折扣。”
“小珞也是你叫的?姓任的, 别给自己脸上贴金了!滚!”
大殿内传来尖锐的女声, 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一字一句都充满了攻击性。
任止行几乎可以想象殿内的女孩跳脚的样子,微笑着摇了摇头, 抬眼瞥见白楚走来的身影,心道不妙, 一脸正色地躬身施礼。
“白长老……”
白楚一袭清冷道袍, 神情一贯的拒人于千里之外, 身后跟着一群战战兢兢的临仙门弟子。
一行人浩浩荡荡地进了院子。
“她不想喝就倒了!”
白楚的脸色不大好看,相貌却是极美的, 修仙界没几个女人能修到她这份儿上:长相美,家世好,修为一流, 辈分也高——任止行心中对她极为敬佩。
见他端着药碗站在紧闭的殿门前, 白楚一腔的怒火像是找到了宣泄的出口, 抬眸示意他将汤药递给侍从。“这汤药今后也不必准备。一个连本命法器都护不住的废物,何必再为她费神费力?”
任止行温声道:“长老息怒。藏春刀是在迟宿手中折损的, 迟剑神当时也在场, 连他都未能及时察觉异状,何况是小珞呢?”
白楚冷笑一声, 朝殿内的白珞道:“你若不是心虚,便出来解释清楚自己为何会出现在点金城圣地?徐家的人在外边虎视眈眈,就等着把你抓回去严刑拷打……青赤小儿,不吃些苦头,你不知道自己的斤两!”
临仙门长老生气时容色艳极,却无人敢抬头欣赏,临仙门众弟子个个低头听训,陪着殿内任性的大小姐承受长老嘴里连珠炮弹似的不满。
任无极不慌不忙地打圆场:“小珞与迟宿自小一起长大,见他入魔怎能忍心?眼下只是一时想不开罢了……”
白楚碎碎念了声:“她在这里为一个魔物伤神,半句不提自己死得不明不白的‘未婚夫’,此事传出去教本座颜面何存?”
目光如刀地在那殿门上扫了一遍,恨不得将那门戳出个窟窿,不意外地听见大殿里传来低泣声,心里生出一股无名火。
偏这时还有人来火上浇油:“启禀长老,徐无鸣求见。”
“他来干什么?”
“说是……”小弟子被长老忽然拔高的语调惊得一抖,迟疑道,“徐氏一族想知道圣地中究竟发生了何事?需得见见白珞。”
白楚勾唇冷笑:“点金城城主快死了么?这里轮得到他徐无鸣来作主!”
任止行适时添了句:“徐城主的确身体抱恙。”
这几日的点金城不太平。
先有魔物出没圣地,袭击徐家少主,仙门大比被迫中止;后有城主之女独闯圣地后,带回兄长惨死于魔族之手,圣地遭魔物破坏的消息。
点金城城主徐无极,堂堂上墟境大能,惊闻噩耗,急火攻心,当众吐出一口心头血……二当家徐无鸣不得不临危受命,主持大局。
徐氏一族上下冥冥中感觉到一把无形的闸刀悬在他们头顶,无不战栗。值此风雨飘摇,人心动荡之际,幸有泯山剑神坐镇,方才未有宵小擅动。
白楚一挑眉,半点儿面子不给,沉声道:“你告诉徐无鸣,除非他兄长从病榻爬起,亲自来跟我要人,否则徐家休想从我这儿带走任何人。”
这话搬出去不是公开挑衅点金城么!
任止行见那弟子咽了咽口水,有些畏缩的样子,叹了口气道:“长老,我去打发他们罢!”
也不等白楚点头,匆匆领着弟子去了。
白楚睨了一眼端着汤药的侍从,道:“一个时辰后将药煮热后再送过来。若她还是不喝,你再来禀我……我给她灌下去!”
语罢抚着略微作痛的前额款步离去,一脸嫌恶的,再看一眼都嫌多的样子!
她的脚步声渐行渐远,直到完全消失在回廊后,殿内的哭声才戛然而止。
白珞将眼角的泪珠拂去,眼中全然没有了刚才的难过与骄纵。
她沿着刀鞘精美的纹路抚摸藏春断刀,拇指一挑,刀身出鞘三寸。雪亮的刀身如静谧的冰面,冷冽而锋锐,映着她陷入深思的面孔。
你不过是我成魔之路上的垫脚石,你我之间早该做个了断。
只有舍弃了你,我才能成为真正的魔。
他的话像魔咒一样回响在她脑海里。一想到这两句话,白珞的心就不由得揪紧,呼吸瞬时有些不稳。
她深吸了一口气,拍了拍脸颊,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分析道:迟宿逃走时留下了断成两截的藏春刀……断刀,在旁人眼中象征着迟宿与她一刀两断。
但是,除了他们俩,没人知道藏春刀早在天水城除魔的时候就已折损!
在躲避魔尊追杀时,迟宿告诉她,其实他并未修好藏春刀……
他说等他们逃出点金城后,会把事情的前因后果告诉她。
而在迟朔的桎梏下,迟宿说的却是——你我之间早该做个了断。
这话显然是说给剑神听的。白珞后知后觉。迟宿绝不是要与她分道扬镳,而是在暗示和保护她。
泯山剑神杀了结发妻子,这是能让整个修真界发生动荡的秘闻。在没有完全扳倒迟朔的把握下,知道这个秘密的人越少越好。
迟宿刻意和她保持距离,划清界限,叮嘱她得装作什么也不知道的样子,才能确保她躲过灭顶之灾。
另一方面,白珞一直担心弄坏了本命法器无法跟母亲交代。迟宿未雨绸缪,早替她想好了托词……
在客栈修补藏春刀前,迟宿就对她说过:如果我没能修好藏春刀,这断刀教人发现,你就把事情推到我身上。
而今这情况不是正中了他的设计?
他把“断刀”这口锅扣在他自己头上,严丝合缝,不带一点儿破绽!
这把戏甚至瞒过了泯山剑神的法眼。
现在的我与他修为差得太远,我不怕死,怕的是他伤害你……
白珞记得他的话,了解他,也相信他,将一切理清后觉得又生气又委屈,那些翻涌着的复杂心绪,在眼眶里聚集成水泽,盈满了便扑簌簌地往下落。
落在刀鞘纹路的沟壑里汇成新河。
阿宿……
她在心底里喊了声。
有怨,有思念,更有心疼。
少女的哭声缥缈哀怨,幽幽地从空荡的大殿传了出去。即便她刻意压低许多,也逃不过化藏境大能的耳朵。
任止行滔滔不绝侃了大半个时辰,明面上敦厚有礼,一柄“止行剑”横在门前,化藏境剑修威压尽显。
这位剑修也是修真界名号响当当的人物,本命剑与其同名,生平贯彻“止行”二字,任谁也不敢越过他抢人去。
听见白珞的哭声,他无奈地摸了摸鼻子,拱手道:“二当家,您就别为难在下了。我家小姐此番损伤了元神,又惊闻少城主死讯,忧思过度,伤心得不知哭了多少遍了。您听,这、这又哭了!小姐身娇体弱,哪里禁得起诸位的盘问?”
一番陈词配合着连声的叹息,让知晓些许内幕的徐家族人都齐齐绿了脸:你确定她是为我家少主哭的?
任止行没给他们质问的机会,话锋蓦地一转,神色肃然。“另外,诸位也知道迟、白两家的特殊情况,小姐从前在泯山时最受剑神宠爱,这次也是迟剑神亲自将她从圣地带出来的。您不认任某的‘止行剑’,也该知道‘朔月之下,神鬼难行’的道理。诸位若非逼着我家小姐出来解惑,须知此事不仅需要回禀白长老,还需上禀迟剑神……”
微笑着扫视了一圈。
“诸位,谁可愿去,请示泯山剑神口谕?”
徐家众人听到那位的名讳就如芒在背,一张张脸齐刷刷地由绿转白。
“不然……”任止行作足软硬皆施的架势后立即给他们递台阶,“请诸位耐心等我家小姐休养几日,届时任某再秉明长老,且看小姐能否配合诸位的调查?”
站在徐无鸣身后的点金城三长老最先服软。“目下城主病重,迟剑神坐镇点金城,日理万机,我等岂敢拿这件事叨扰他?不妥、不妥!”
众人见风使舵,纷纷道。
“白姑娘伤势严重,是该好生休养,是我等唐突了。”
“元神受损一事可大可小。临仙门此番来访,可有妥帖的医者随行?不若让老朽送一瓶固本培元的灵丹来,让白姑娘好得快些!”
徐无鸣站在徐家众人首列,听到背后的老家伙们一个个顶不住压力开始服软示好,额头上的青筋突突地跳。
饶是如此,他也不得不与面前的男人虚与委蛇:“白姑娘待我家天宁情深义重,无鸣深感欣慰。只叹他们缘分浅薄,未能成就一段姻缘佳话。”
他叹息了几声,走到任止行近前,高声道:“城主痛失爱子,只想早日查明真相……若真如我那侄女所说,是那入魔的迟宿杀了我家天宁……唉,以迟剑神刚正不阿的品性,应当会为我那可怜的侄子讨回公道,将魔物斩首于剑下吧!”
他的声音经过法术加持,在任止行还未反应过来前就以移山之势朝正前方的宫殿压了过去。
清晰地传递至白珞耳畔。
院落里的银杏树被他的威压震得枝叶寥落,纷纷扬扬的落叶,在日光下翻卷着,呈现出一片令人炫目的金色。
暗流
那扇殿门迟迟没有动静, 连女子的哭声也停止了,静悄悄的,若非徐无鸣能够感知殿中的微息,他都快以为白珞使了什么法子从自己眼皮子底下遁走了。
今日还挺沉得住气?
徐无鸣纳罕。
与白珞接触几次, 徐无鸣对她的印象极深刻:一个容貌上乘, 性情娇蛮的大小姐。
这等姿色若是生在寻常人家,逃不过是上位者“玩物”的命。
白珞好命, 生父不详, 母亲却不是吃素的;自小养在泯山——一个天塌了都有人顶的地方,性情我行我素,冒失莽撞……徐无鸣以为自己击中了她的软肋, 觉得白珞冲动之下说不准会做出什么举动,没想到她竟然能忍得住?
明明在圣地中还看见那个魔物——迟宿拼死在魔尊手中保护她。迟宿与她翻脸, 这姑娘立马就不管他的死活了?倒是个凉薄的。徐无鸣心道。
“迟剑神大公无私, 自会妥当处理此事。”任止行不痛不痒地附和他, 做了个送客的动作。
“诸位,慢走不送。”
徐无鸣的算盘落空, 眼中闪过一丝愠怒,拂袖领着徐家众人走了。
任止行松了口气,收剑正欲离去, 却听背后“吱呀”一声。
沉重的殿门缓缓打开, 一袭红裙的少女站在门前, 扬着巴掌大的脸儿不动声色地与他对视着。
“迟宿没有杀徐天宁。”白珞略作停顿,咬唇道, “那个说谎的人才是凶手!”
任止行对此并不惊讶, 不咸不淡地应了声:“嗯。”
白珞见他态度淡漠,怒上心头的同时心中有了判断, 冷声质问:“他们为什么要把一切栽赃给迟宿?你们……是不是也对这一切乐见其成,压根不关心什么才是真相?”
这性子确实沉稳些了。任止行心中感叹,余光瞥见侍从端着药碗走过来。
“小珞,你该喝药了。”任止行善意提醒,“这种小事没有必要闹到长老那里去,对吗?你已经不是小孩子了。”语气颇有些严厉,听起来像是威胁。
白珞面不改色,端起药碗也不管苦不苦,烫不烫的,“咕噜咕噜”一饮而尽。
任止行为何会有顾雪影的留影珠?又为何偏偏选在临仙门与点金城定亲那日将留影珠交给迟宿,害他入魔?这些事是不是白楚指使?他们到底有什么阴谋?
她将这些疑问与苦涩的汤药一同咽进了肚子里。
留影珠是最重要的线索,但是在弄清白楚与任止行的立场前,万万不能捅破这层窗户纸。
青赤境与化藏境之间没有任何一较高下的可能性,若非自己是白楚的女儿,任止行根本不需要在这里与她虚与委蛇。
白珞清楚地知道自己的优势在哪里,也学会了阴阳怪气和旁敲侧击:“任止行,你知道我母亲为什么与泯山剑神和离吗?这些年我从未过问过母亲的私事,但世人都说,母亲是为了你?”
这是她能够想到最直接的,判断他们立场的问题。
白楚与迟朔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他们为何和离,如今是敌是友……此事是否与任止行有瓜葛?白珞心中有无数疑问,希望能在任止行这里找到突破口。
说实话,任止行的长相并不出众,家世平凡,与英武非凡的泯山剑神相比,可谓天人之别……然而知人知面不知心,泯山剑神其人如是,任止行……又该是个怎样的人呢?
任止行还是一副敦厚的模样,微笑着回答了她:“人们喜欢用男女之间的暧昧,揣测权利更迭下涌动的暗流。小珞,你是一个聪明的孩子,不该被那些温情假意迷惑,反过来恶意地想象生养你的母亲。”
他脸上的笑容在白珞看来甚是诡秘。白珞看不懂眼前这个男人,皱眉道:“我没有恶意地想象她什么。这么多年也分得清谁是真情,谁是假意。”她早就总结出了最简单粗暴的办法——
除了迟宿,谁也不信!
白珞正色道:“你回避了我的问题,任止行,我母亲为什么与迟朔和离?你在这件事中间究竟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
任止行脸上的笑容不减,正欲答她,余光瞥见回廊上一抹清泠仙姿,连忙退了一步,恭敬道:“长老!”
白珞见到母亲如老鼠见了猫,敛息喊了声:“母亲。”
那个身着道袍美人冷笑道:“那个伪君子踩着两任发妻的尸骸功成名就,不跟他和离,难不成做他修仙路上的红颜枯骨?”
……
正午。
日头升到最高,恢弘的点金城在阳光下闪耀着耀眼的光芒,气温稍见炎热,城主府正殿却一派冷肃,来往侍者个个低眉顺眼,生怕触怒了上位的尊者,行色匆匆,连大气也不敢喘。
“咳、咳咳……”
大殿内传来剧烈的咳嗽声,紧接着是无极城主愠怒地低吼:“一群废物!咳咳咳……”
“城主息怒!”
“城主,您一定要保重身体啊!”
徐无鸣站在众人中间,见那些族老一个个惶恐地向城主告罪,一抹得逞的笑意从眸底悄然乍泄。
“保重身体?”
上位者传来一声冷笑。
“如何保重?”
城主从锦袍下伸出自己的双手,左手从指尖到长袖下遮掩的胳膊,都已经如同被烈日晒得皴裂的石头般布满了裂纹;而右手除了一截食指,其余四指已经全部残缺。
他想感知自己狼狈的模样,不敢活动左手,因为动作稍微大了些,手臂上的裂纹便有加重的趋势,令整条手臂都岌岌可危。
于是伸出右手唯一一根食指去触碰自己的脸。
很明显,他的面部缺失得更加严重,下巴,鼻子,右眼都已经消失不见,食指摸到右眼的窟窿,因为用力稍重,那最后一截儿可怜的指头也在瞬间断裂。
徐天静站在人群最后发出低泣声。一旁的人都以为她是在哭,只是没人有空怜惜她,他们都在担忧自己的命运。
小姑娘低着头,双肩不时耸动着,她的确在哭,但眼底的狂喜都快溢出来了。
魔尊与徐无极结的是生死契,魔尊一死,他也要死了么?
他终于要死了!
徐天静对即将自由的生活产生了强烈的向往……
一道低沉威严的声音打断了她的幻想。
“静儿,你过来,我有话问你。”
徐天静浑身打了个寒颤,忙换了副悲戚的样子,拨开人群走到最前边,温顺地跪在城主的脚下。
“爹爹……”
徐无极的目光像锋利的刻刀,将她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说:“静儿,你阿兄真的是迟宿所杀吗?”
“是!”徐天静与他对视,面目中的惊恐未褪,像往常一样去挨城主的脚边。说:“我看到他杀了兄长,一剑、两剑……我不知道阿兄究竟挨了多少剑,他的尸体被迟宿的剑气冰封在了圣地里。呜呜,爹,我是不是再也见不到阿兄了?”
徐无鸣怕她露出破绽,走上前来,叹息道:“魔尊的躯体也被冰封在了圣地里,唉,除了迟宿的冰魄剑,世间还有何等神器有这么大的威力?”
“但是冰魄剑阻止了圣地的崩塌。”徐无极对地上摇尾乞怜的纸人毫无耐性,如果他的身体没有布满裂纹,濒临崩碎,他会像踢野狗一样将她踢到角落去。
徐无极与魔尊缔结生死契,他已经感知不到魔尊的生息,但很奇怪,原本该随坍塌的圣地一同幻灭的自己竟然还能苟延残喘……
他以神识扫荡破碎的战场,看到那座巨大的蛇像冰雕后恍然大悟:冰魄剑!
那把剑是轻雪门传承了上万年的神器,所历剑主皆是大能者。
上一代剑主顾雪影也是故人。
顾雪影手里的冰魄剑远比现在威名更甚,挥剑间千里冰封仅是常规剑式,最为世人津津乐道的,是与幽冥界的一场大战。
鬼门关,黄泉路,送魂锣鼓声停。
顾雪影一剑封印了黄泉路上十万厉鬼魂息,让道路两旁盛放了上千年的曼珠沙华静止了花期。
一剑冰魄。
封魂诀,才是神器真正的威力。
迟宿将圣地冰封的同时一并将魔尊濒临消散的魂魄封印,所以自己才得以留住最后一口气……迟宿小儿,已经能将冰魄剑的威力释放出来了么?
这是他无心之举,还是有意为之?
徐无极猜不透迟宿的想法,眼下他也没有多余的精力去猜,必须尽快引迟宿现身,夺下冰魄剑,才能保住自己的性命和风雨飘摇的点金城。
而能让迟宿现身的唯一办法,只有白珞。
或者就像传说中的那样,白珞本身就是解救他的办法……
徐无极不动声色地观察着自己的胞弟,女儿和族人们,已经察觉到了涌动的暗流,低声道:“无鸣,我不管迟宿是不是凶手,或者,凶手另有其人,咳咳……”
“大哥!”徐无鸣失声惊叫了一声,随即又发现了自己的失态。“你连我也不信吗?”
“不,我相信你。无鸣,你听我说,魔尊陨落,点金城再无依仗,众仙门齐聚点金城已成了祸端,徐家现在是一条断了腿的庞然大物,群狼环伺,他们谁都想上前分一杯羹。徐氏,危矣!”
徐无极他伸出还算完整的左手,握住胞弟的手,体内的灵力勉强能够保住摇摇欲坠的胳膊,道:“即便现在天宁活着,我也会将大权交给你。他年轻冲动,怎么可能斗得过那些狡猾的老东西!咳咳咳……”
“现在唯一的凶手只能是迟宿。他堕入魔道,其罪当诛;杀我孩儿,徐家与他势不两立。迟朔为了保住自己的名声,只能在天下修士面前与迟宿划清界限。他不但不敢动徐家,还得帮助徐家稳定局势。只有利用这一点,我们才能制衡各方势力……”
“迟宿与白珞是制胜的关键,我希望你能尽快掌握这盘棋的主导权……”
徐无鸣掩饰住眼中狠戾的神色,心服口服道:“大哥深谋远虑!”
徐无极喘了几声,虚弱地对他说:“我记得你从临仙门回城时带回了一样东西?”
徐无鸣:“是。”
他此前奉命到烨山提亲,小住月余,遇上了临仙门动荡,迟宿在烨山下入魔。
入魔者拔除两魂七魄,迟宿其中一缕残魂,恰好撞到了他的手里。
话到此处,戛然而止。
大殿中响起更为剧烈的咳嗽声,上气不接下气的连咳带喘,点金城城主为死去的继承人哀恸得险些断了气。
一代枭雄,日暮途穷,甚至无暇顾及儿子的死因,一字一句交代得皆是家族未来的布局……徐天静听得出神,不禁悲凉地笑了笑,心道不论女儿还是儿子,都不过是这人眼中的棋子而已。
又见那位二叔在城主面前哽咽……不知那几滴眼泪里有多少情真意切?
徐无鸣作势擦了擦脸上的眼泪,看着奄奄一息的城主,心下亦是复杂不已。
他已经不必城主再提点指示,高声命令:“来人,即刻邀请众仙门至丧魂钟楼,共商伏魔大计。我要泯山剑神给我那死去的侄儿,一个说法!”
雏鸟
银杏树下, 针落可闻。
任止行挥手将守卫与侍从都赶了下去,打量母女俩剑拔弩张的样子,躬身施了一礼,也退了下去。
“那个伪君子踩着两任发妻的尸骸功成名就, 不跟他和离, 难不成做他修仙路上的红颜枯骨?”
一番话,印证了白珞许多猜想。
白楚对顾雪影的事是知情的, 更甚者, 她正是因为知道了顾雪影之死的真相,物伤其类,才会选择与迟朔和离自保。
那年白楚与迟朔和离, 你来我往,藏春刀与朔月剑打得天地变色, 仿佛成了生生世世的怨侣。
白珞到现在都还记得白楚带她离开泯山时决绝狠戾的神色。
临仙门舍不得与泯山姻亲带来的种种利益, 竭力修复两家的关系, 但这些事与白楚没有任何关系。
打从和离之日起,白楚就没有正眼瞧过泯山的人。就连迟宿到临仙门来找自己, 傲慢的长老也没给过他一次好脸色。
白珞攥紧了手心,脸色在阳光的映衬下白得有些刺眼。“你早就知道了顾雪影的死因,也知道我与阿宿的感情, 却选择拆散我们, 故意安排这场联姻……你用这两件事同时刺激迟宿, 引他入魔道,就是为了报复剑神?”
剑道传承讲究天赋, 迟宿入魔对泯山上下都是不小的打击, 这意味着泯山失去了数百年,甚至上千年来最好的剑道继承人。
“啧。还是太嫩, 满脑子都是男女情爱。”白楚斜着眼打量她通身,轻蔑的语气溢于言表,“我只是告诉他真相。魔道,是他自己选的路。”
白珞听到这里不禁怒了,“他入了魔,你就以‘诛魔’之名将他打入魔焰渊……”
白楚瞥了她一眼,说:“除魔卫道乃修道者之天职。你倒是说说,我哪里做错了?”
顿了顿,又道:“若不是我,迟宿到现在还被他那道貌岸然的父亲蒙在鼓里,做个听话的傀儡罢了。你在这里为他打抱不平,我倒觉得,他一定很感激我呐!你口口声声说喜欢他,你了解他吗?你知道他现在唯一的抱负吗?泯山少主,剑道传承,这些东西他还会在乎吗?”
白珞被母亲一连串的反问呛得说不出话来,她的胸口剧烈地起伏了几下,气得嘴唇发抖,半晌才低声说道:“是,你不在乎,阿宿也不在乎,可是我在乎啊!刚才你也听见了,徐家要把徐天宁的死算在迟宿身上。这算什么?他入了魔道便要背负所有的罪恶与骂名吗?从此以后走到天涯海角,都要遭人唾弃、打杀,而真正的杀人凶手却还在逍遥法外……这不公平!”
杀人凶手,意有所指。
颤抖的嘴唇被一根温凉的手指封住。
白楚看着愤愤不平的小姑娘,摇了摇头,眼底凉薄得没有一点怜惜之情。“修行七境,你才修炼到青赤境,不过是上位者眼中的蝼蚁……一只蝼蚁,也配妄议公平?”
白珞被她击中了软肋,倔强地争辩道:“我会突破青赤、商羽、五化……变得更强,只要时间足够长。”
“一条进入鹰巢偷盗的毒蛇,会等到巢穴里的雏鸟破壳,长成能够反噬它的鹰隼?”
白楚摇了摇头,严厉地教训她。
“不会!”
接着用手指勾起女儿的脸。
“你瞧,除了这张脸,你一无是处,就像花圃里的娇蕾,凭谁说一句喜爱,就可以随意采撷和践踏……白珞,没有人会永远保护你,我不能,迟宿也不能。”
那根手指的指甲涂着色泽透亮的丹蔻,勾去了白珞从眼角滚落到唇边的泪珠子,也抹花了她略显娇艳的口脂。
这个举动带着强烈的侮辱的意味,让白珞像被扒、光了暴露在日头底下似的,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羞恼。
白珞唇齿微颤,“啪”地一下打开她的手,嘶喊的嗓里带着压抑了多年的委屈:“白楚,我到底、是不是你的女儿?”
“孽胎,野种,私生女……这些议论声在我生活过的地方从未停止,是始终扎在我心里的刺,是随时会闯入我梦境的魇。母亲,我宁肯你现在告诉我,我不是你的亲生女儿,而是你从外面捡来的孩子,也不想你这样对待我和我喜欢的人!那样我就不必、不必再抱有任何期待……”
期待拥有你的怜惜和……爱。
句句质问,声声泣血,多年的委屈与怨气一齐发泄,少女哭得满目通红,也没能换来母亲眼底一丝一毫的温情。
这样的场面在白珞年幼时发生过无数次。那个时候她只是磕了、绊了,懵懂地伸出手向她的母亲索要一个拥抱。
在白珞的记忆里,女人从来没有抱过她。
只有迟宿会跑过来牵她,愤怒地斥责女人的冷漠。
她一直只有哥哥!
白珞哭得很大声,也很绝望。
而那双眼眸里仍然只有冷漠和轻蔑。
“白珞,你受过的,我也同样受过。你不想再听到旁人的议论,就走到更高处,那里人少、风大,不会有杂碎的声音。你总是期待一些虚无缥缈的东西——爱,这东西美好又脆弱,是令人甘之如饴的毒|药。你需要它,我不需要……我从来没有学会,也不屑于去学习如何做一个温柔的母亲。”
温凉的手掌拍了拍少女的脸颊,女人顿了顿道:“你不甘心也没办法,谁让你运气不好,从我肚子里掉出来。”
白珞用力地拂开母亲的手,神思恍惚地想到天水城的丫丫,卫萧和郑屠,哽咽道:“我的生父是谁?”她不奢求自己的父亲是个像天水城的卫萧将军那样的大英雄,只想知道一个名字,知道母亲漠视她多年的根由。
白楚语气漠然:“死了。”
“怎么死的?”
“你不需要知道这些……”白楚的脸色不知为何阴沉得有些吓人,道:“你怎么这么多的问题?白珞,我的耐心是有限度的……哦,你不必担心,我与那姓迟的不一样,不至于踏着他人的尸骨上位。”
白珞也冷静了下来,试探道:“你一直说迟朔踏着……上位,这是什么意思?”
白楚像看什么蠢物似的看着她:“这样的事很难推测吗?泯山先后与东海城,轻雪门和临仙门三大家族联姻,一旦有更大的利益可图,他的‘妻子’就是用来交换利益的工具。”
“他杀死顾雪影是为了娶你?”白珞浑身一颤。
“是。”
“为什么?”白珞顾自分析道,“临仙门和轻雪门同样是世家大族,虽然我没有见过雪影夫人,但我知道她那时已经是化藏境修为,为人也十分和善。你……”
白珞想不通自己怼天怼地的母亲哪一点能强过人家,甚至不惜让剑神做出“杀妻”这等逆天之举……细想之下,不免对临仙门和白楚都产生了阴暗的揣测。
白楚一眼看穿了她的想法,没好气地说:“三年前我才知道顾雪影的死因……那位行事高明,心狠手辣,杀死顾雪影给我腾位置。正巧那时我需要借助泯山的力量……”又冷笑了声说,“后来知道真相……呵,可惜我打不过他!”
他们和离时打得天地变色,是世人皆知的事情,只是白珞今日才知个中的缘由。
白珞深深地望着她,不放过她脸上任何流露出的情绪,在听到她对迟朔的评价后,心里倏地松了一口气。
幸好,白楚没有参加顾雪影的事,否则……白珞不知道自己该如何面对迟宿。
白珞想起在临仙门山下城镇里听到的关于白楚的种种非议。那些无知修士用恶毒的言语形容一个女人,却不曾想过那些事情背后的真相,不曾想过光风霁月的剑神,才是世间最无耻、下作之人!
她沉默良久,没有注意到任止行已经再次走进院子里。
他看了看满脸泪痕的白珞,又看了看无聊地欣赏丹蔻的白楚,一板一眼地禀报:“长老,徐家邀您至钟楼议事。”
白楚:“何事?”
白珞也竖起耳朵。
任止行犹豫了片刻,道:“据说徐无鸣手上有一缕迟宿入魔时拔除的魂魄,他们邀请众仙门至钟楼作证,要为徐天宁之死向泯山剑神讨个说法。”
徐氏一族每年祭祀都会敲响丧魂钟,以先祖庇佑之灵力驱魔卫城,传闻一声钟响,便可教百里内魔物魂飞魄散……
入城时孟启的话在耳畔回响,白珞的脑子里“嗡”地响了一下,她抬步朝外走去,脚步有些虚浮,三两步便被任止行拦住去路。她的目光没有聚焦,思绪仿佛还沉浸在另一个世界,低声说了声:“让开。”
眼前的人影没有挪步,白珞的思绪被慢慢拉了回来,目光骤然变得凌厉起来,声音陡然拔高:“让开!”
“她不怕死,放她去吧……”白楚慢条斯理道。
任止行迟疑了片刻,退开一步。
白珞已经顾不上对自己冷嘲热讽的母亲,她满脑子都是迟宿的魂魄,被放行后毫不犹豫地冲出了这个院落。
她离开时跑得急,踩碎了许多干枯的落叶,一阵窸窣的碎响后,这座院子重归宁静,站在银杏树下女人目光凉薄,侧颜惊鸿,面庞的轮廓在日光下显现出无可挑剔的美。
“长老……”任止行见白楚岿然不动,适时提醒了声,“那可是龙潭虎穴。”
白楚抬头望着枝叶交错的树冠,轻风摇曳的同时,斑驳的树影也在她脸上不断移动和变幻。
“我想安静一会儿。刚才她哭得比出生那天还大声,吵得我脑仁儿疼!”
天冲
深秋。
万物凋零, 山峦寂寥。
“我回来了!”
一道清脆的女声从阶梯下传来。
迟宿站在气势恢宏的宫殿之前,抬眼看到拾级而上的女人。那是一张姣美姝丽的面孔,好似初升的旭日,透着温暖的气息, 明艳得让人挪不开眼。
她从长阶下跑上来, 气喘吁吁,神态焦急, 让迟宿以为她快要摔倒在自己跟前, 下意识伸手去扶她。
女人从他的手臂和身体穿了过去,雀跃地拥住与他模样肖似的男人。
那个男人面无表情地给她擦去了头上的汗,又用食指在她的鼻子上轻刮了一下, 彼此视线纠缠,像共溺在一处幽深的漩涡……
那是他的父母——迟朔和顾雪影。
迟宿怔然。
他想起来了, 自己的伤势很严重, 从那个男人手中逃脱后已经晕倒了。
这大概是他的梦吧……
……
“你和阿宿都好吗?他有没有好好吃饭, 有没有调皮捣蛋,惹你不高兴?”
顾雪影挽住迟朔的手臂, 倾诉着外出数日的思念。
迟朔眼中的清冷疏离,与她说话却柔和了许多:“他很乖,也很聪明, 大部分青赤境的法术都已经学会了。我想让他接触更高阶的法术。”
“不行, 你这是拔苗助长!”顾雪影立时出声反对了他的提议, 她的情绪都写在脸上,清澈的眼眸里透着不满, “我的阿宿才五岁。”
一贯说一不二的男人不置可否。
迟朔安静地听着, 女人话锋一转,问:“我听说你从外面救回来一个女人?”
迟朔听着她捻酸的语气, 状若不经意地笑问:“传言是怎么说的?”
顾雪影狡黠一笑:“我听说迟剑神亲自将人抱上泯山,不眠不休地照顾人家好几天,细致入微,百般体贴……外面都在传那位姑娘会成为新的泯山主母呢!”
迟朔无奈笑道:“三人成虎,谣言实在可怕……”
这话成功将顾雪影逗笑,迟朔顿了顿,道:“雪影,那位姑娘你也认识,是临仙门的白楚。”
“阿楚?”顾雪影脸上闪过一丝错愕,道:“她怎么受伤了?”
迟朔摇了摇头道:“她请图尔铸了一件法器,神兵出世时的力量太强悍,反噬其身,不知为什么又引来了群魔袭击,故而重伤。图尔说他认识的医修水平堪忧,便托我将她带回来给姜开看看,幸好她修为扎实,没有损伤灵根。”
顾雪影听得心惊肉跳。“群魔袭击?那把神兵什么来头?”
“你忘了吗?她从神址中得了一块稀世矿石……请图尔打造了一把刀,名唤……藏春。”
“藏春刀?”
顾雪影挑眉,修士的本能让她对神兵利器充满好奇心和挑战欲,握了握腰间的本命法器,笑道:“那一定是把好刀。阿楚伤好之后,我一定要与她过过招!”
“恐怕你们一时半会儿不能切磋了。”迟朔顿了顿,道,“姜开说,她已经有了三个月的身孕。”
顾雪影皱眉道:“三个月?三个月前我们不是还在神址见过吗?那时我问过她,她跟我说自己还没有道侣……”
迟朔垂眸敛去了眼中的情绪,道:“姜开的医术不会有错。白姑娘正好有孕三个月。不过她很抵触那段记忆,不愿多说……”
这话让顾雪影产生了许多可怖的联想,脸色瞬间变得铁青,道:“我去看她!”
屋檐下挂着乌木制的鸟笼,拴着脚链的斑斓云雀歪头对着一束长长的麦穗乞食,一身矜贵又清冷的女人赤足站在回廊间,脸上没什么表情地逗弄着云雀。
一个小男孩站在她身旁,脸蛋红扑扑的,气急败坏地冲着她喊:“你抢我的玩具,你是坏女人!”
女人神情冷淡:“我说过你要是能答出我的问题就把斑斓云雀还给你,是你自己答不上来。不是我坏,是你太笨。”
小男孩争不过她,更打不过她,只能仰着脑袋气呼呼地望着她,视线中突然瞥见一对携手进入院中的男女,惊喜道:“娘亲!”
他飞快地从回廊跑了过去,似一阵风一般扑进了女人的怀里。
“阿宿……”
小男孩被女人抱了起来,他牢牢抱住阿娘的脖颈,全然忘记了刚才的不快。
顾雪影抱着爱子,在小孩儿软乎乎的脸蛋上亲了好几下,一旁的迟朔也有所动容,摸了摸男孩的脑袋……一家三口其乐融融的画面映在女人眼里。
她抬起手中的麦穗,逗得云雀从笼中伸出脖子去够,目光却缓缓下移,看着自己平坦的小腹,流露出似是困顿、似是哀伤的神色。
微风将她手中的穗杆掀落。
而男孩正好看到她扶住回廊边柱子的动作,他眼尖,立刻发现了女人神情不大对劲,惊呼道:“血……”
小孩的惊叫声将在场众人的视线都拉到了女人身上。
白色裙衫上有一抹刺眼的红,像新月被红雾晕染了颜色。
迟朔收回了抚摸儿子的手,拧紧了眉头神色严肃,快步上前将女人抱起进了屋。
顾雪影见状微怔,很快回过了神,吩咐手下:“快请姜开过来。”她原想一同进屋查看白楚的情况,但见儿子有些受了惊吓的样子,生生顿住了脚步,停在了水晶帘外。
那间屋子并不大,珠帘轻晃时发出清脆响动,一应陈设在珠串的缝隙之间一览无余。
顾雪影见迟朔将女人放在了榻上,不遗余力地输送起了灵气……
小男孩陪着娘亲在屋外等候。他的手腕被女人攥得有些疼,下意识地挣了两下,委屈地喊了声“娘亲”。
顾雪影的思绪被爱子的声音拉回,连忙松开自己的手,蹲在男孩面前,看到他青紫的手腕,又懊恼又心疼,道:“是我不好,阿宿疼不疼?”
小男孩望着愧疚得直掉眼泪的阿娘,连连摇头,还把两只小手背在身后,以为母亲不再看到他手腕上的青紫痕迹就不会再哭。
但是顾雪影依然在哭。
小男孩抱着她的脖颈,脸上像是蒙了一层阴影,闷闷地问她:“娘亲,你为什么哭?是那个坏女人害你哭了吗?”
顾雪影的哭声戛然而止。
她的身上有种天然的热烈与真挚,哀伤的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摸了摸儿子的脑袋,用一种口吻严肃地教育他:“阿宿,不可以这样称呼别人。”
小男孩缩了缩脑袋,乖乖地认错了。
姜开的修为不俗,接到顾雪影的命令后一路疾行而来,赶到后按照惯例向夫人行礼告罪,却被赛雪欺霜的芙蓉面呵斥了声:“你最好祈祷夫君与阿楚没事!”
他觉得雪影夫人话中有话,埋着头奔入屋内,但见迟朔正在给那个女人输送灵气,恍然明白了什么,小心地为床榻上的女子切脉,余光注意到站在门口的女主人和小少主,额头上的汗比孕妇身上的汗水还冰冷。
这位医修在修仙界声名远播不是偶然,医术一流,话术皆是一流,他禀道:“主上按照我上次的嘱托将灵力注入白姑娘关元、曲池两处,效果立竿见影。白姑娘腹中的胎儿无碍,不会让夫人忧心了。”
迟朔冷冷地应了声,也不再多看榻上的女人一眼,回到了妻儿身边。
顾雪影脸上绷紧的神色消散,长长舒了口气。
小男孩有些呆愣地望着床榻上虚弱的女人,她脸色惨白,昏睡时不再咄咄逼人,只是依然皱着眉,仿佛默默承受着不可言说的痛苦。
医修与父母的对话让他懵懂地意识到,这个性情乖戾的女人肚子里揣着一个小小的生命。
这个小生命如此易碎,险些没能来到这个世界。
……
这是迟宿对白珞最初的记忆。
迟宿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想起这段记忆,他的额角凝着汗珠,感受四周磅礴的魔气涌入体内。这些能够激发人心丑陋欲望的魔气,让他的内心变得焦灼且烦躁。
他用剑撑着地面艰难地爬起来,脚步虚浮跌撞,身子摇摇晃晃,只凭本能朝着一个方向走去,眼中景象皆是虚影,眼角渗出暗红的血,滴落在地,引得无数魔气争食。
暴雪与夜幕同时降临,遥遥望去,目所及一片昏暗,猩红的眼眸遥望前方。
他知道,在这条路的尽头,有一尊人首蛇身的巨大冰像。
体内的灵力在一步又一步的前进中消散,眉梢与长剑覆了雪花,面庞冷到麻木,手指冻到僵直。
他咬紧牙关,发现自己的獠牙不知何时伸了出来——
这副模样,一定会把珞珞吓坏吧!
迟宿的脚步停滞了一瞬,只是短短一瞬,便又朝着黑暗深处继续前行。
渐渐的,他眼前闪过更多的画面。
……
顾雪影的归来让心情阴郁的女人逐渐开朗起来。
二人时常结伴去赏日出,接朝露,讲经论道,剑舞伴琴奏。泯山的晨曦很美,万千光线笼罩重峦叠嶂,时有古琴奏起,惊鸿舞落。
小男孩在娘亲半哄半威胁下,一边不情不愿喊“楚姨”,一边偷偷地观察女人日渐隆起的小腹。
白楚对他的态度不算热络,却也会将糕点盘推到小孩跟前,语气冷淡地请他吃饼。
小男孩微愣,随后一板一眼地说:“我已经辟谷了。”
一脸正经的样子逗得顾雪影捧腹大笑,连白楚也忍不住扬了扬嘴角。
顾雪影托着下巴,十分好奇地问他:“阿宿……你就快有两个妹妹了,高兴吗?”
两个妹妹?
小男孩看了看白楚,不大乐意的撅嘴:要是她肚子里的是个女孩,那就勉强算一个吧!另一个“妹妹”是怎么回事……
视线迅速转移到顾雪影的小腹上,他想起了两个月前白楚那副虚弱苍白的模样,紧张地拉住娘亲:“不,我不要!”
不要妹妹。
顾雪影惊讶地看着他。
小男孩愤愤地推开她朝外跑去,像一头脱缰的小马驹,很快消失在两个女人的视线里。
他跑的方向是泯山的森林,偏僻无人,常有野兽出没。他不怕野兽,生来就是青赤境的天之骄子,哪怕遇到群狼都不会吃亏,但是他怕娘亲变成那副虚弱易碎的样子。
小男孩跑到了泯山的坎离潭,气冲冲地朝潭水扔了好几块石头。
这片潭水的水面布了阵法,不管是石头砸下去还是人掉进去,连个水花都不会有。小石子儿像是被无波的水面吞噬了一般,没有引起半点儿水花,让他的怨气无处可宣泄。
于是对着空气又闷闷地说了遍“不要妹妹”,不一会儿便靠着寒潭边的大石头沉沉地睡着了。
一觉睡得很长,从正午睡到皓月当空,直至有人摇晃他的身体,他才揉着眼睛醒来。
“少主!”那道声音很熟悉,是剑神的护法孟启,嘶哑的嗓音像是在哭,“您快回去,夫人她……”
……
小男孩是被孟启抱回去的。他发现自己体内的灵气好似被抽干了似的,无法运转和调动,脑海中有个声音歇斯底里地喊着——
不对!
不对!
不对!
他只是不要“妹妹”,不是不要娘亲啊!
他们回到宗门。白日里还欢喜笑着的顾雪影浑身是血地躺在大殿中央,身子僵硬,脸上有一道野兽的爪印,狰狞、可怖,伤口的血一直没止住,汩汩而流,流淌到他的脚下,鲜红的颜色像一团又一团开放的彼岸花。
站在她的尸首身旁的父亲,沉默得可怕,一向挺直的背脊像是承载了过度的哀伤,颓丧地弯曲着——他只有弯下腰,才能亲吻到妻子冰凉的尸体。
小男孩对这一幕望而生畏,怯生生地喊:“父亲。”
“都是因为你。”
伴随着那声暴怒的嘶吼,他感觉到整个世界都被血染红,那些血甚至还浸染到了他的手掌上。
他对上了男人阴鸷而憎恶的目光,剑锋在一阵雷响中突现,姜开与孟启同时反应过来,合力接住了上墟境强者的一击。
“家主息怒,少主是您唯一的血脉啊!”
小男孩在父亲盛怒的神情中读懂了什么。
那一刻他感觉到整个世界都被母亲的血染红,那些血甚至还浸染到了他的手掌上。
他听见了自己的呜咽声,看见了自己逃也似的跑开。
那抹血色便追逐着他,一直追到坎离潭边。
他不停地搓手,想把手里并不存在的血洗干净,后来发现连衣衫也全是血污,便把衣服脱了下来,猛地一头扎进坎离潭,冰冷的潭水安抚了他的哀恸,他就这样仰面呆呆地漂浮在水面……
多少年来,迟宿的思绪都飘荡在那片冰冷而平静的湖面上……
许久以后,他知道了“真相”:娘亲在寻他的时候遭到凶兽穷奇的偷袭,怀孕让她的体质虚弱,一场血崩过后竟至魂归九天。
在很长一段时光里,小男孩都难以接受这个“真相”。
……
初春。
小男孩站在父亲新婚的厅堂角落,一脸木然地接受来往众人的恭贺。
那天的泯山放了烟花、鞭炮,比过年节还要热闹。
泯山剑神丧妻不过百日就迎娶了新妇。
轻雪门掌门人顾无非,千里赴泯山,斥责剑神忘恩负义,执意带走了亲姐顾雪影的遗体。
迟朔不惜跟轻雪门闹翻也要与临仙门联姻……这是在暗示北境轻雪门的没落,还是在彰显烨山临仙门的威风?整个修真界都对这桩亲事感到匪夷所思。
小男孩看不到喜袍下的新娘的脸,不知道那张一贯冷淡的脸是不是在笑着;不过他能看到父亲的微笑,与点金城城主徐无极谈话时的笑声尤其爽朗。
一切热闹都与他无关。
他拿着喜剪,跟着热闹混乱的人群溜进喜房,悄无声息地躲在衣柜里,直到外头人声散尽,他才走出来。
白楚像是早就发现了他,坐在桌前淡定地喝着茶,看着小孩拿着剪刀,一脸苦大仇深的样子,将桌上的喜饼盘朝他面前推了推,淡淡地问:“吃饼吗?”
小男孩的眼眶一下就红了。
白楚略显慌乱地将饼盘挪开,嗔道:“不吃就算了。你不饿,难道是困了?”低声嘀咕了一声“小孩真难伺候”,又对他说道,“你不用怕,我不会把这件事告诉你父亲。我与他并无私情,不过是笔交易。你只当我在泯山借住,待我卸了货,外面也安全了,就离开你家,成不成?”
小男孩看着她挺得高高的肚子,那肚子足足让她的腰粗了四五倍,连华美的新娘服饰都被衬托得滑稽起来。
他吸了吸鼻子,问:“她是我的妹妹吗?”
这句话问得极有深意,问的是他的父亲是否在更早之前就背叛了娘亲。
白楚没想到他小小年纪居然懂得这么多,语气坚定地回答他:“不是。”
她想到了什么,从手腕上取下一个玉镯,递到小男孩眼前,“这是你娘亲借给我稳固心魂的法器。而今她不在了,这个东西就还给你吧!”
小男孩怔怔地盯着那个流光溢彩的玉镯。
那是顾无非舅舅送给娘亲的鲤心寒玉镯,是娘亲的心爱物。如果不是因为信任白楚,顾雪影是不会把这么重要的东西借给她的。
小男孩沉默地接过了鲤心寒玉镯,吐了一口气,扔下剪刀跑出了喜房。
他跑了很久,时间与空间都在奔跑中变幻,耳畔响着各种各样的声音。
有抱怨的:这位新夫人可真难伺候!一个“烂货”还敢在家主面前拿乔!
有恐惧的:我看家主待她更甚前头两位夫人,怕是动了真情,说不定肚子里那胎真是咱们家主的呐!唉,得罪不得!
有讥讽的:生了生了,一个女孩罢了!呵,平平无奇,连灵根都测不出来,哪里比得上咱们少主生来就是青赤境?只是家主待她们母女实在不同寻常。到底是旧人比得不得新人……
人这一生或许只活在几个瞬间,欢乐的,痛苦的,委屈的,彷徨的……这些瞬间刻在记忆深处,潜移默化地影响着人们在命运的重要时刻所作出的抉择。
小男孩站在摇篮前,踮脚去看篮中睡得香甜的女婴。
一个小小的,嫩嫩的,带着奶香的粉团儿。
肌肤赛雪,在日光下显得晶莹耀眼,脸蛋细腻光滑,软软的,一戳一个涡儿。
他用手指连戳了几下,耳畔又响起那些抱怨的、恐惧的、讥讽的聒噪声音……作祟似的蛊惑着他。
就这样,他的手伸进婴儿的襁褓,面无表情地掐住了它稚嫩的脖颈……
……
坐落在点金城中央的四方钟楼,高耸入云,巍然屹立,令人心生敬畏。
“诸位,此乃迟宿入魔时所拔除的天冲魄,大家看过他魂魄中的记忆,孰是孰非想必心中已经有了公断!”
水镜中放映着迟宿残魂中的记忆,影像在男孩即将掐死婴孩的画面戛然而止。
徐无鸣高声说完,暗自观察泯山剑神和在场众人的反应。
“迟家少主?我曾见过的。那是一位芝兰玉树,气质超凡的人物,没想到年幼时就这般心狠手辣,企图谋杀襁褓中的‘继妹’,难怪他会堕入魔道。可惜!可惜!”
“徐家公子才是可惜!他年少有为,前途不可限量,偏偏遭了那魔物的毒手。咱们要为他讨个公道才是!”
“对!此贼泯灭人性,手段残忍,其罪当诛!”
“迟剑神……”徐无鸣站在丧魂钟前躬身哽咽道,“我家天宁惨死于魔物之手,无极城主痛失爱子,一病不起,今日您当着天下修士的面给我们点金城一句准话。此仇,我徐家是否当报?此魔,我徐家是否当杀?”
白珞用手掌覆着寒气浸骨的鲤心寒玉镯,站在一众修士中间,听见泯山剑神威严的声音回应:“既已成魔,当天下修士共诛之。”
进阶
“迟剑神不愧为正道楷模, 大义灭亲,堪为天下修士表率!”
徐无鸣掐诀收起了水镜,将手中的装着迟宿天冲魄的玉瓶递到迟朔手中:“请剑神敲响丧魂钟,以此魔魂为祭, 率领我等一道除魔!”
此话一出, 一呼百应。
“剑神大义,我等佩服!”
“除魔卫道, 在下愿效犬马之劳!”
白珞听着周遭义愤填膺的声音, 一股难以言说的作呕感从心底涌了上来。她想大声告诉这些人,告诉他们看到的只是表象。
顾雪影不是凶兽穷奇所杀,真凶是她的丈夫。
小男孩最后并没有伤害婴儿, 站在这里的自己就是完整的真相。
更不必说那个纯粹是他们断章取义,歪曲伪造出来的故事——迟宿杀了徐天宁。那个杀人凶手徐天静正站在徐无鸣身边哭得寸断肝肠!
一张嘴, 堵不住悠悠众口。白珞知道这些话是无用的, 人们习惯相信他们的眼睛并作出判断, 屈从于强者的意志和命令,仗着人多、势众, 打着正义旗号山呼海啸似的从蝼蚁的身躯上踏过。
没人会在乎蝼蚁疼不疼。
她在乎。
她心疼。
白珞满腔的怒火,气得肝胆、肺腑甚至元神都在剧痛,身体里像有一团火在经络中游走、啃噬, 甚至连寒气浸骨的玉镯也无法压制住她的怒气……目光锁住迟朔手中的玉瓶, 一颗心已经提到了嗓子眼儿, 但见那人轻声一笑,运转着强大灵力随手一掷, 将玉瓶抛向云端的青铜大钟。
沾染了魔气的天冲魄撞上丧魂钟势必会被震散, 堕魔者,将再也没有机会回头。
大义灭亲, 杀伐决断,迟剑神不愧为当世至尊。
众人如是想。
却见人群中一袭红裙掠起,疾速朝玉瓶撞向丧魂钟的方向追去。
一身烈焰似的红,犹如一只直上九天的凤,美得不似人间物。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大部分的人甚至没来得及回神,只有剑神反应迅速,身形一闪追了上去。
只有一丈之遥。
白珞朝装着天冲魄的玉瓶扑过去,焦灼的心理战胜了即将撞上丧魂钟的恐惧。
就差一点儿……
最后一瞬,白珞的身形被人用法诀定住,一股强势的力量像是龙卷风一样将她从丧魂钟前甩开。
咚!
浑厚、古老的钟声顿时响彻云霄,如滚滚沉雷一般震耳欲聋,而玉瓶碎裂声与少女哀恸的哭声被钟声尽数掩盖。
那瓶身碎裂时释放出的魂光与魔气在钟鸣声中消散,白珞手腕上的玉镯也不再释放寒光。
迟宿的天冲魄消失了。
这意味着他将永堕魔道,再也没有任何退路。
白珞心痛难当,体内的灵气像是烧灼一般,疼痛感从肌理窜入灵肉,从元神走遍魂魄,像是要从这副躯壳中找到突破口,连手腕上的鲤心寒玉镯也无法平息她的怒火。
那股难以言说的作呕感又涌了上来,她呕出一大口心头血,再也无法保持理智,憎恨地朝曾经最敬畏的剑神看了一眼。
卑鄙!
她心中怒斥道。
迟朔对她的喜怒视而不见,缓缓朝她伸手……
一身的禁锢忽然消解,白珞朝下方看了看。
临仙门众人姗姗来迟,白楚坐在轿辇上,一副看好戏的模样。
白珞深吸了一口气,好歹躲避了迟朔的触碰,撇开眼不再看他们,飞至丧魂钟下。
望了望头顶比她的身形大了数倍的丧魂钟,她轻慢地抬手,抚摸着铜钟身上纹路。
半晌,停留在钟口的边沿。
这一举动无异于挑衅点金城,徐氏族人在钟楼下叫嚣:“青赤小儿,竟然玷污我族圣物!还不快把你的手拿开!”
“我早就看出来了!这女娃一定是魔物的同党!”
手指抚着冰凉的青铜器,指尖浮出坚硬的青鳞,将铜钟刮得“吱呀”作响,凸起的兽纹甚至被抹平,只是声音混在风声里,还未有人发现异常。白珞站在高楼之上,看不清楼下众人的神情,只能从他们激动的声音里听出愤慨和轻蔑。
她垂眸微张了张嘴,轻声道:“我最讨厌别人叫我,青赤小儿!”
怒,像骤然喷薄而出的山火。
四下里传来灵气波动的动静,带着一波又一波热浪,拂过高楼下修士们的衣摆。
“无鸣,她这是……”徐氏最有眼力见儿的长老觉察到了什么。
徐无鸣抬头看了一眼逐渐昏沉的天色,脸色也变得铁青起来。“青赤小儿,她竟敢……”
轰隆!
以钟楼为中心,天空突然出现了一个十丈见方的漩涡,乌云滚滚,雷声阵阵,一道道闪电劈开天幕。
众修士这才纷纷反应过来:“劫雷!难不成这小女娃要进阶了?”
四周生灵因劫雷将至躁动不安,无数灵气朝穹顶的漩涡中心聚拢。白珞跪坐在丧魂钟旁,疾风从她身旁呼啸而过,三千青丝被热浪翻卷得细碎而凌乱。
一道紫色的闪电劈开天幕,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劈向白珞。
这下徐家的老古板们彻底坐不住了。
“这、这小女娃生了心魔,还敢在丧魂钟前进阶,实在是没把我点金城放在眼里!”
“成何体统!丧魂钟可是我族祭祀的圣物!”
“徐无鸣,快阻止她!不能让她在钟楼进阶!”
修道之人历劫艰难,劫雷中暗藏的天机更是玄妙重重。通常在修士进阶时降下紫雷,代表其人已生了心魔,若无法勘破心魔,轻则进阶失败,修为倒退,重则堕入魔道,甚至爆体而亡。
一念之差便是仙魔两途之别,凶险万分。
“慢!”
临仙门掌教白禄文朗声道。
其后五长老护法任止行抱剑出声:“我家大小姐为了给未婚夫婿报仇,想亲自了结那魔物的魂魄,除魔卫道之念助她突破了修为瓶颈,眼下不过是借贵宝地进阶,徐家不会这么小气吧?”
“你!”徐无鸣见过他信口胡诌的本事,没想到他还真能用三言两语就颠倒是非,眼珠转了转,阴笑道,“你们敢把她叫下来对质吗?”
任止行大惊,连连摆手道:“阻碍修士历劫进阶乃修仙之大忌。诸位都知道紫雷代表了什么,心魔劫何等凶险!”他神情一凝,厉声质问道,“二当家可是存心不良?”
此话一出,不说临仙门与泯山弟子,就连其他的仙门也纷纷向徐氏一族投来不赞同的目光。
其实在场许多人根本没反应过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白珞那一扑,理解作“营救迟宿魂魄”或“了结魔物”皆可。而徐无鸣要打断白珞的历劫进程,要她冒着入魔的风险下场对质,则是毫无疑问的挑衅。
一则,魔物的魂魄已毁,众仙门没有后顾之忧。
二则,临仙门颇有护犊的架势,目下徐无极病重,点金城中局势瞬息万变,蹚徐白两家的浑水,绝对不是明智之举。
徐无鸣似被气昏了头,脸色发青如同熟透的茄子,道:“一个青赤小儿,我怎犯得着……”
“既然犯不着,就等她历过雷劫。”一直未开口的白楚突然道,“或是二当家将无极城主请出来,亲自与本座分辩?”
这个女人说话惯常是不带什么温度的,哪怕盛夏烈日当头,也能让听者惊得一身冷汗。
白楚一再提及徐无极,是不是发现了什么端倪……徐无鸣面上没什么表情,事实上已然心乱如麻。
徐无极已经是日薄西山,但只要他还活着,自己就不能完全做主。徐无鸣知道,自己必须谨遵城主之令,拿下迟宿,才能获得族中那些老不死的支持和信任,顺利平稳地完成这场权力的交接……
目光再次投向处于风暴中心的白珞。
历劫的修士哪怕不脱层皮,也得休养数日,届时临仙门再丢出一个体虚病弱的借口将白珞带出点金城,那他所做的一切不都付诸东流了?徐无鸣想到这里,手中运转着灵力,颇有几分兵行险着的意思。
这时,一直站在他背后的少女拽住了他。
徐天静面露凄凉地喊了声“二叔”,说:“白姐姐与阿兄缘分一场,阿兄地下有知,也会希望她顺利渡过雷劫……二叔,咱们要相信泯山剑神,他老人家大公无私,只要他还在这里,就一定会给徐家、给天下修士们一个交代。”
一番话醍醐灌顶,瞬间掐灭了徐无鸣妄动的心思。
他看了看一直不动如山的迟朔,不禁打了个寒战,心道:亏得纸人提醒了他!
若他真的阻挠白珞历劫,凭迟朔的修为,将劫雷引到自己身上,制造成一场自食其果的“意外”……那才是伤敌八百,自损一千!
徐无鸣拍了拍徐天静的肩膀,给她使了个眼色,少女立刻会意地退入人群。
徐天静这具身体的年纪只有十三岁,身材矮小,辈分低微,族中对她真实身份知情的人不在少数,一个个都没把这个纸人当成一回事,很快将她挤到了人群的最后边去。
这时徐天静才想起徐天宁在时的好处:作为少城主的“妹妹”和“玩具”,她也绝不至于沦落到家族列席的最后一排。
而现在族人们的眼睛里已经没有她的位置了,他们争先恐后地在未来的掌权人跟前献媚,那股腐朽得快烂掉的味道,令她几欲作呕。
于是她的目光越过他们,投向那位英武非凡的泯山剑神。
凌空的迟朔掌中运劲,一股强势的灵力朝白珞推了过去。
白珞的身体被无形的力量托举而起,瞬时挪到了丧魂钟的正下方,从青铜钟铜身顶部到钟口形成了一个天然的结界罩体,将她整个身体护住,那些混杂在灵气中的浊息根本无法靠近有净化魔气之效的丧魂钟。
是了,因势利导,丧魂钟下就是这场雷劫中最安全的地方。
退一万步,如果白珞无法经受心魔的诱惑,生了妄念,她将在化身魔物的瞬间被丧魂钟震散。
这手处理可以说公允又不失严苛。一众修士被他的举措震慑,不禁拍手称好:“妙啊!”
迟朔与劫云并驾齐驱,目视着一道又一道朝丧魂钟劈下的劫雷,钟声与雷声沉沉混响,结界与雷电对抗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火花四溅,却无法伤及白珞分毫,劫雷的余威从钟楼传至大地,四下里被劫火焚灼化作寸寸焦土。
那种被人保护的感觉真好……
徐天静妒忌地想。
因为站在队伍最后,不必担心有人注意到自己,她肆无忌惮地向那个方向投去崇拜而憧憬的目光,像小时候仰望强大的父亲那样。
她的外表只有十三岁,灵魂却已经是二十六岁的女子。小女孩式的想法只停留了一瞬,徐天静突然意识到:一个连亲生儿子都可以毫不犹豫舍弃的人,怎么会如此优待白珞?
她联想到命在旦夕的徐无极。那个人在病榻上说:迟宿与白珞是这场棋局制胜的关键……
而在更早之前,魔尊也下令让她将白珞带入圣地。虽然哄骗白珞元神出窍失败,但是徐天静仍然记得魔尊见到白珞时脸上流露出的贪婪与狂喜。
以及……那场拿出献城架势,最后潦草收场的联姻。
徐天静非常清楚,这场定亲不过是徐白两家上位者的一笔交易。就连他们与白珞在芜泽的初遇,也是徐无极授意,其目的就是让徐天宁笼络白珞……
这些大能者们为何异乎寻常地看重白珞?
像是发现了一个尘封已久的秘密,徐天静拨开迷雾中刺人的荆棘花丛,哪怕被枝桠上的小刺扎得满手是血也兴奋不已。
心魔
白珞再一睁眼的时候, 有种异常错乱的感觉。
她记得自己正在经历雷劫,头顶的天空变幻诡谲,现在已经变成了一顶飘香纤软的粉帐。
想说些什么,嘴里发出的声音却是婴孩的啼哭……
好似重生一般, 白珞发现自己正处于婴孩时代。
意识变得疲惫起来, 仿佛正在重历一段遥远的回忆……
一个小男孩趴在摇篮前,那是仅仅只有五岁的迟宿。
碎碎的刘海遮掩住了他的眉目, 小男孩稚气的脸颊上淌着热泪, “啪嗒啪嗒”地落到白珞的脸上,一边抽噎一边朝她致歉:“对不起……”
阿宿,你为什么要跟我说“对不起”?
白珞想回应他, 却被什么力量约束了似的,无法说话, 无法抬起手臂, 她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 一时心急如焚。
小男孩见婴儿哭得脸蛋红扑扑的,胡乱抹了自己的眼泪, 随手抄起摇篮里的拨浪鼓转动起来。
“你还那么小,大人们的事跟你有什么关系呢?我不该伤害你的。你别怕,也别哭了好不好……”
他的声音还很奶气, 却耐心地哄着比他更小的婴儿。“我没有娘亲, 也没有妹妹了, 以后你就做我的小妹妹吧!你不要哭了,不要哭了……”
小家伙的啼哭声没有停, 他手忙脚乱地换别的玩具, 泥哨,陶响球, 竹蜻蜓……直到他手持布老虎配合一声“嗷呜”叫声,才勉强止住她的啼哭。
她攥住男孩手中的布偶,本能地朝嘴里塞,男孩又急了:“这不是可以吃的东西!”他从她手中夺走布老虎,快速扔到角落后舒了一口气。
这时似乎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糗事,红着脸退出纱帐,从婴儿的视线中逃离。
在白珞浑噩的婴孩时代里,没有多少来自于“父母”的记忆,摇篮前偶尔会站一个女人,态度疏离冷漠,从来没有纡尊降贵来抱过她。
只有一个很好看的小哥哥,经常来看望她。
小家伙懵懵懂懂,就这样长到了可以下地走路的年纪。
踏出从未走出过的房间,瞧什么都新奇,眼巴巴望着院中梧桐树树梢的一只五彩斑斓的云雀,没留神脚下的路,“吧唧”一声摔在了门槛前,磕掉了新长的乳牙。
一群人簇拥着上前查看她的情况。嬷嬷抱起她,碎碎念着:“大小姐不哭,咱们把乳牙扔到房梁上,日后长得更好更快。”说着将碎牙裹在她小小的手掌心里,带着她的手朝房梁上一抡。
“嘶!”
小小的乳牙砸中了什么,快速弹开,在瓦片上发出弹珠子似的清脆声响。
一个男孩从房梁后边支起身。
小家伙惊喜地发现了他,遥遥朝他伸出双臂。小男孩看到她磕青了的脸颊,皱了皱眉,从房梁上跃了下来。
那云雀从梧桐树梢飞了下来,落在屋瓦上,叼着那颗米粒儿大的乳牙,扑闪着翅膀送到小男孩的手掌心里。
他看了看那颗残缺的乳牙,目光在仆从们身上扫了一圈,朝抱着她的嬷嬷递出手。
他还是个小孩,还未长到可以抱另一个孩子的地步。嬷嬷有些犹豫,但小家伙很高兴,上半身朝他扑了过去。
小家伙抱住他的脖子,像树袋熊一样挂到他的身上,习以为常地开始撒娇。
小男孩并没有逞能抱她,将她放到地上,冷着脸命令那两条软塌塌的腿儿:“站好了!”
又拍了拍她的背,“背挺直。”
小家伙听懂了他的话,惊讶地张大嘴巴,露出了摔坏的门牙,十分懵懂的样子,仿佛说这话的他又凶又坏。
“不是我坏,是你太笨,居然连路都不会走。”他露出嘲讽的笑容,指了指肩膀上的云雀说,“你要像这个小东西一样,逃脱笼子的束缚,就可以去外面的世界了。”
小家伙悻悻地放下了向他索要拥抱的双手,呼气又吸气,“啊啊”两声酝酿一番,冲他痴痴地笑着,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声音。
他以为那是她的笑声。
又听到那稚气的嗓音变得脆生生的。
“哥哥!”
他怔住,那张刻意佯作小大人的脸瞬间变得傻气。
这个院子他来得比白楚都勤,自然知道小家伙这是还没学会叫母亲,就已经学会了叫哥哥。
小男孩板起涨得通红的脸,说:“我不是你哥哥!你别对我撒娇……撒娇也没用。不想摔跤就好好练,唔,我怎么会有你这么笨的妹妹!”
小家伙很听他的话,麻溜儿地爬了起来,摇摇晃晃地开始练习走路。
他看得直皱眉,仗着身高比她高一个凳子腿儿的优势,偷摸提溜起小女娃头顶的发辫,懒懒散散地跟在她的身后。
小家伙每每要摔倒的时候,发顶都会被扯痛,疼得“嘶嘶”抽气,她坚持了一会儿,很快就不大高兴了,扭着屁股往地上一坐。
小嘴儿一瘪,哭了。
他也不惯她,不光揪她辫子,还捏她脸蛋儿,说:“你不学会走路,怎么能去外面的世界呐?”
你见过比泯山还高的山脉吗?
你听过山涧和布谷鸟的声音吗?
你知道海上的日出是什么颜色吗?
你知道走过满是花灯的街市是什么样的感觉吗?
他将这个院子外的世界形容得栩栩如生,末了冲她眨巴眼睛,亲昵地说:“珞珞,我们长大了,一起去看好不好?”
那双眼中闪烁着向往的神采,小家伙朝他的脸颊伸手,想去够他眼里盛满的星河。
在她的手即将触及男孩的瞬间,眼前的景象顿时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幽暗。
……
小家伙长成了一根小萝卜头。眼前蒙着一张布巾,双手向前试探地摸索着,嘴角挂着笑,她高兴地说:“我来抓你们啦?”
四下无人回应。
她踩到梧桐树下的青苔,滑了一跤,摔在地上,疼得龇牙咧嘴,揭开布巾,才发现周遭与她玩摸瞎子游戏的伙伴们都不见了。
梧桐树沙沙作响,她扶着树干站起来,摸到粗糙的树干上刻着什么,歪头瞧了瞧,将那行字念出了声。
野……种,才不要跟你玩。
那个“玩”字后边刻了一个鬼脸。
小女孩不太明白某个词语的含义,但是后面那半句话却是理解得真真切切的,她攥着布巾无措地愣在原地,眼泪刷地流下来,院子里回荡着低低的抽咽声。
哭声吸引了侯在不远处的婢女们,嬷嬷最先奔到她跟前,看到梧桐树干上歪歪扭扭的字,喊了声“天杀的,真要命”……
“这是怎么了?”
一道熟悉的声音从院门口传来,小女孩哭泣的声量不减反增,明明白白地就是要告诉来人自己受了好大的委屈。
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小男孩儿身上已经渐渐有了些少主的气势,吓得庭院里的仆从齐齐跪地,连抱着白珞的嬷嬷也屈膝行礼。
他走到梧桐树下,不出意外地看到树干上的那行涂鸦,褐色的眸子里难掩怒火,果断地拔出身后剑侍抱着的名剑,三两下将那层树皮揭了下来,而后俯身将她抱了起来。
“珞珞,不哭了……”
“他们都不跟我玩儿,呜呜呜……”小女孩显然还没有意识到,那句话中最恶毒之处在哪里,只是伤心没有玩伴了。
“没关系,哥哥陪着你!我待会儿就去揍他们……刚才是哪个坏小子带头的来着?”
“不,不要了,你会挨罚的……”
“哼,我才不怕!看我不把他们打得满地找牙!”
……
一番稚气的对话消失在庭院里,白珞的身体忽如坠河,溺水的刹那顿时失去了思考的能力。
她又惊又恐,在水中挣扎着却看不到任何的水花和波动,那股窒息,濒死的感觉将她整个人裹挟住。
上天无门,入地无路。
唯有一只手,从幽蓝的潭水上方伸了进来,将她拽出死地。
山林寂静,寒潭无波。
一阵风从衣襟的缝隙钻入肌理,白珞浑身湿透,不禁打了个颤,下意识喊道:“哥哥,我冷。”
她像是眨眼间长大许多,萝卜头似的个头儿抽高,肉乎乎的脸儿也褪去稚嫩,变成了十一二岁的少女模样。
那个男孩长成了少年。他也才从潭水中出来,一张脸挂着水珠,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月光下的面容显得清俊又冷冽。
听见她说冷,少年立即将她抱了起来,疾风似的往半山上的宫殿跑,一路上面色阴沉得吓人。
他们回到宗门,医修,嬷嬷,侍女一拥而上,搭脉,烧炭,递手炉,将白珞围个水泄不通。少年站在床榻前双手握拳,余光瞥见走入屋内的女人,怒不可遏道:“你疯了是不是!为什么把她扔进坎离潭?”
那布了阵法的潭水,不管是石头砸下去还是人掉进去,都不会有任何水花。如果他没有悄悄跟过去,恐怕珞珞已经……
把亲生女儿丢进那么危险的水潭,他不觉得哪个做母亲的能干出来这种事!
白楚的目光越过他看向床榻上的女儿,冷冷道:“置之死地尚不能破境,白珞,你太让我失望了,你这副德行,出去可别让人知道是我的女儿,教我平白沦为笑柄。”
“够了!”
少年听不得她这般漫不经心的语气,打断她,说道:“她是你的女儿,不是你随意摆弄的傀儡。青赤境又怎么了,我能保护她!你……出去!”
他坚决地向女人下达了逐客令,侍从们不敢掺和主家的事,一个个战战兢兢,连大气也不敢出。
“你能保护她?”
白楚他投来了轻蔑的目光:“小子,你能打赢我再来说大话。”说罢施施然离开。
少女被母亲批得体无完肤,一直抱着双膝坐在床榻上发呆,直到少年将房中的侍从都赶了出去,她才发出尖锐而崩溃的哭叫。“她把我扔在水潭里,一点儿也不在乎我的死活,只关心我能不能突破青赤境。哥哥,我真的好怕……”
少年坐在她身旁,轻柔地摸了摸她的脑袋,低语道:“珞珞别怕,别怕!”
“这世上有多少连灵根都没有普通人,还有多少无法修行的废灵根……我的珞珞很厉害。我不会让她伤害你,珞珞,不要怕,不要怕,我会永远保护你……”
少女的惊慌和恐惧在他的安抚声中消减,乖乖伏在他的膝头,像受伤的幼兽一样蜷缩着,陷入了昏沉的睡眠。
……
眼前的场景又变成了一片昏暗,分不清哪里是天,哪里是地,脚下似乘着一阵风,将她引领向无穷无尽的黑暗。
白珞沉默良久,不解地向黑暗深处发出疑问:“这些就是我的心魔吗?”
“是。”
黑暗中有一个声音说。
“人类是以情感维生的种族,每时每刻都在经历心灵的创伤,我们将这个过程称为心魔;若能够抚平伤痛,完成自我救赎,你的劫难也会结束。”
“我们?”白珞不大明白这个称呼的意思。“你是谁?”
“我是你心中未抚平的伤痕,只有你完成蜕变,我才会从你的识海消散……”那个声音幽怨而孤寂,像是深谷中的风,不断地在她耳畔呜咽。
白珞却大方地表示道:“这些也算心魔吗?我并没有觉得有什么过不去的!”
“你看阿宿小时候多可爱,他大概的确想过伤害襁褓中的我,但他最后没有动手,反而一直为此说‘对不起’……他陪伴我长大,一直保护我,让我免受流言蜚语的滋扰,是世上对我最好的人!”顿了顿,白珞又说,“还是你认为母亲的冷漠也是我的心魔?也许是吧!白楚那颗心冷得像石头,不过她在我心里已经不那么重要了。”
黑暗的尽头寂声良久,白珞以为自己勘破了心魔大劫,谁知那个声音再次出现。
“哦,是了,你心里最重要的人是迟宿啊!”
白珞心中一紧。
“他是你心里还未抚平的伤痕,是你眼下还未勘破的劫难。他,就是你真正的心魔啊……”
那个声音喟然长叹,仿佛里将她看穿了似的,从黑暗里伸出无数手臂,将她朝深渊拖拽。
白珞朝那个深渊深处看了一眼。
两山之间,江水成冰。
那里有一座已经倒塌了的,人首蛇身的魔躯,庞大的尸首比山脉还巍峨与绵长。
“迟宿”站在那蛟魔尸身旁。一个又一个破碎的小天地,一轮又一轮不同的日月,通过镜面破洞处不断地将光线投射到他的身上。
他用剑艰难地支撑着摇摇欲坠的身体,一对又长又尖的獠牙从已然失去血色的双唇间伸了出来,脖子“咔咔”转动两下,魔气与杀气交织,盯着魔躯的眼眸猩红,俨然是一头饥饿无比的野兽。
白珞见状,脑海中闪过一个可怕的念头——
迟宿……是要吃掉那头蛟魔吗?
献祭
那不是可以吃的东西!
白珞想对他喊。
就像多年前站在摇篮前的男孩, 告诉她“布老虎”不是可以吃的东西一样。
可是她的声音无法传到那里,身影无法到他的身旁,白珞找寻不到出路,无法逃脱心魔的困囿, 深渊的尽头仍然是黑暗。
烦躁、焦急一起涌上心来, 她不住地安抚自己——那是心魔的障眼法,是假象!
“不必怀疑你看到的。那就是迟宿……”那个声音说。
“他会踏上一个新台阶, 成为更强大的魔。他的力量对所有魔物都有着致命的吸引力。因为你生出了心魔, 所以能够注视到他的存在,渴望去到他所在之地,与那股力量融为一体!你想去见他的吧!我可以教你……”
这番话对于白珞而言有着难以抗拒的诱惑力。她这才明白为何世人都说心魔劫难以勘破, 经历心魔劫的修士都是九死一生。
心魔善于寻找人性的弱点,以此为突破口, 循循善诱, 将人们内心的欲望无限放大, 将人性与兽性之间的界限模糊掉,待他们清醒过来后, 就会发现自己早已踏入深渊。
同样地,白珞也别无他法,只有走到深渊里才能救出迟宿。
她蹲在黑暗里, 气息有些不稳地说:“好。”
心魔大概没想到她这么容易哄骗, 愣了一下, 激动地教她:“我们在丧魂钟掌控之下,不能妄动, 你要先毁掉丧魂钟, 才能见到他。”
白珞:“你说得好似丧魂钟是块一碰就碎的豆腐。我能够毁掉它?”
那个声音略作停顿,充满恶意地笑道:“不必怀疑, 白珞,这世上只有你能做到。”
……
钟楼下一众仙门默默地围观白珞的进阶。
以她为中心的风暴,方圆数丈之内飞沙走石,雷声轰鸣,一道又一道紫雷从天空乌云漩涡中劈下,至丧魂钟处将整个青铜大钟击穿了似的,四下劫火肆虐。
白珞盘坐在青铜钟下,安然无恙,连眉头都不带多皱一下。
放眼修仙界,恐怕没有哪个修士的进阶雷劫能够渡过的这么轻松。众修士只当她是受了泯山剑神绝妙法阵的护佑,在钟楼下纷纷恭维起剑神的修为来。
迟朔在白珞历劫的劫云之下,凌空负手而立,对那些谄媚的声音置若罔闻,观察着劫雷的进程,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
只见青铜大钟下的少女忽然动了。
白珞快速地结印,吐纳聚集在她周围的灵气,双臂朝头顶举了起来,堪堪握住丧魂钟的钟口边沿。
众人正纳罕她这一举动的用意,却见她停留在钟口边沿的手全力一握。
原本纤细的手背上立即浮出青色的鳞片,从手背延展至腕部、胳膊,甚至脖颈和脸颊……一张姣好的面庞被浮出的青鳞遮掩,竟有种妖异的美!
钟楼下有人认了出来:“魔魇鳞!”
“她体内竟然有魔魇晶石!”
“这可是比龙鳞还硬的至宝啊!”
白珞耳畔狂风呼啸,根本听不见钟楼下的惊呼声。她咬着银牙,用了十成力道,竟然生生地将掌心铜片捏碎,而后就着那个断口,双臂向外撕扯……青铜大钟被撑开裂痕!
钟楼下一时炸开了锅。
“白珞在干什么!她要毁了丧魂钟吗?”
“难不成她入魔了?”
钟楼下的仙门众人大惊,尤其是徐氏一族,脸色已经不能用“难看”二字形容,连声骂道:“狂妄小儿,竟敢损我圣物,还不速速住手!”
徐无鸣的反应算是迅速,发现不妙的瞬间就已经飞身上楼企图阻止白珞,怎料她的动作实在是太快……
被撕开裂痕的青铜钟像是已经砍过了轴心的树木,迅速在她手中化作两半。
白珞握在掌心的铜片直接被捏碎,变成了
䧇璍
一把齑粉。
随手将那些粉末一扬,扬到了徐无鸣的脸上。
“妖女!你竟敢损毁我徐家圣物!”徐无鸣怒不可遏,全然不顾适才徐天静的提醒和在场的泯山剑神,朝白珞劈剑砍去。
一股恐怖威压从他身旁掠过,将他的剑压抵去了泰半。
徐无鸣不肯退让,他要借着丧魂钟毁坏的契机拿下白珞,迎面撞了过去,剑刃压在一层无形的结界上,噼里啪啦闪烁着火花,他将周身灵力聚集于命剑之上,额头爆出了青筋,终于,长剑突破结界,落在白珞的头顶。
白珞感受到自己更上一阶的修为,眼角妖异的鳞片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
少女睁开眼睛与持剑的徐无鸣对视,锐利的眼神仿佛洞悉了他心中所想,令徐无鸣心中生出前所未有的恐惧感。
徐无鸣感觉到一股魔气从她盘坐的位置处涌了上来,他心中有不妙的预感,一眨眼的工夫,命剑所至的倩影就已消失不见,从他身侧掠过的魔气悄然从长剑突破结界的缝隙处穿过,消散在空气之中。
轰隆!
一道闪电从徐无鸣眼前划过,他还没来得及后撤,便被雷电从天灵盖击穿到脊骨。
“啊!”
只听持剑的化藏境大能凌空惨叫一声,他的身体浑身僵直,随即便像断了线的风筝似的从空中掉落下来。
徐氏一时大乱,纷纷冲上前查看二当家的情况。但见他通身焦黑,整个人好似块黑炭,已然辨不清面目,一动不动地躺在地上。
“这、这……”徐氏长老急得直跺脚,龙头拐杖指挥着方寸已乱的小辈们将人扛回去治伤,末了愤愤地看了一眼神色如常的泯山剑神。
一个青赤小儿进阶的劫雷怎么可能将化藏境大能伤至如此?其中分明有人从中作梗!
但更可怕的是,这么明显的破绽在场竟无人敢点破!上前关心徐无鸣状况的人更是寥寥无几,所有人都在讨论消失的白珞,讨论她是否已经入魔……
徐氏长老一时老泪纵横。
魔尊陨落,少主徐天宁意外身亡,城主徐无极命在旦夕,二当家徐无鸣又逢此大难,整个徐氏一族已无人顶梁……难道点金城徐家从此就要没落了吗?在场徐氏族人无不悲戚地想。
“不肖女,自甘堕落……”
一道愠怒的女声从轿辇上传来。众人的注意力被声音吸引过去,但见临仙门长老白楚一改刚才傲慢骄矜的神色,美眸中含着怒火,说道:“我临仙门是容不下她了!”
迟朔飞身落至白楚身旁。不少好事者偷偷打量他们,叹惋这对天造地设的旧偶。
迟剑神待前妻谦和有礼,全无威严的样子,温声细语道:“阿楚,小珞只是受了心魔迷惑,还未完全入魔,你别冲动,眼下先找到她清除魔气要紧。”
任止行与二人的距离最近,忍不住嗤笑一声,意有所指道:“迟剑神待亲儿子心狠手辣,却待我家大小姐宽仁……”
“什么大小姐!临仙门不与魔道为伍,即日将她从族中除名!”白楚正襟危坐,大义灭亲的架势与泯山剑神不遑多让。她愤愤道:“历心魔劫者九死一生,那孽障心性不稳,必然会沦为魔道。不将其除名,临仙门无颜面对天下人。”
一通操作下来还不解气似的,她又一声喝道:“任止行!”
“属下听令!”
“魔族猖獗,人界恐生乱,除魔卫道乃我等本职。我命你速去搜寻那孽障踪迹,一旦发现她为祸人间,本座允你先斩后奏。”
“是!”
临仙门掌教白禄文眼见二人你来我往,一气呵成,自是知道白楚已经下定了决心,张了张口,到底未敢质疑长老之命。
原本持观望态度的仙门见到白楚一气呵成的部署,纷纷赞扬起临仙门百年正道的胸怀和白长老的巾帼气魄来。
迟朔眉头紧蹙,不赞同地看着女人,手指在剑柄上若有若无地点了几下,沉声道:“孟启。”
听见家主传唤,孟启神色一紧,跪道:“属下听令!”
“本座限你在一个月内找到迟宿,如见其成魔……”他面无表情道,“杀无赦。”
孟启不敢违逆家主的命令,与那头同样领了“追杀令”的任止行对视一眼,咬牙道:“是!”
天空浓云密布,沉沉的仿佛要坠下来,一众修士看着临仙门与泯山两大护法先后领命离去,隐隐察觉到——
修真界怕是真的要变天了。
……
厚厚的雪地将人的脚印吞没,白珞的长睫上积了雪,视线模糊,腿脚被冰雪裹挟的冷意浸入了骨头。
手指被冻得僵硬,面庞被冻得木然,就连心魔也在冰雪无声的攻势中保持静默。
她的脚步虚浮,仅凭直觉与本能走向大雪深处。
被那股神秘力量召唤的不止她一个人。
白珞身侧不断聚集着的魔气,耳畔不时响起若有若无的诡异笑声,尽数争先恐后地朝那个方向涌去。
甚至瞥见一个意想不到的身影——
卓姬。
女人双目失神,蛇尾疯狂摇摆,蜿蜒朝那个方向游去,汁源由扣抠群,以污儿耳期无儿把以整理更多汁源可来咨询蛇尾上三寸的血洞撕裂开来,血花四溅……她这幅样子全然没有之前看到的人类姿态,像一头只剩下本能的魔兽……
须臾,一道流水声转移了白珞的注意力。
那不是溪流,也不是山涧,因为其间流淌的水色刺目、猩红。
白珞手腕上的鲤心寒玉镯骤然缩紧,她无暇顾及其他,循着血流的方向朝前方望去——
不远处有一座百丈身长的冰像,人面蛇身,不动如山,伏跪在冰像之下,月白道袍的青年咬着它的脖颈,利齿扎破的血洞处流出汩汩鲜血,汇聚在地上像是雪化时形成的山涧。
而他只是溪边汲水的野兽。
白珞心中一颤,强忍住自己眼中的泪意,小心翼翼朝那头野兽走近。
一只手堪堪触及青年的肩膀,他迅速地转过头,脸上有两道月牙形状的魔纹,猩红的眼眸狠戾地望着她,獠牙上沾着细碎肉块和腥臭的血——那是她从来没有见过的凶残模样。
凶戾的眼神只持续了几息,他疾步退开,站在巨首的另一侧,猩红的眼眸一瞬不瞬地观察着她,又警惕,又冷漠,獠牙不安地磨切着,看起来尤为骇人。
这时,白珞耳畔回响起白楚的质问声:你口口声声说喜欢他,你了解他吗?你知道他现在唯一的抱负吗?
迟宿已经彻底入魔了,他的抱负是手刃修真界第一强者,为他娘亲复仇。他不在乎剑道传承,也不在乎世人的指摘,更不在乎将为此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白珞不想哭,眼泪会让人看起来胆怯与柔弱,可是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怎么也止不住,哭腔与喑哑的嘶喊混响在喉咙里。
“阿宿……”
心魔在此刻苏醒过来,脑海中一个声音激动地惊叫起来:“去吧,世间所有的魔物都应为魔族新生的尊者献祭!你的牺牲将会让他变得更加强大!去吧!”
那道神秘的声音牵引着她。
那股难以抑制的爱意驱使着她。
天上的云,眼前的雪,空中的风,一同簇拥着她朝迟宿走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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