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月
这次迟宿退得更远。
速度之快, 没有给白珞丝毫抓住他衣角的机会。
他站在数丈之外,因为隔得太远,教人无法辨出他的喜怒。白珞唯一确定的,就是他的目光没有从自己身上挪开。
白珞怕他跑得无影无踪, 一时急了, 脚下一滑,狠狠地摔在了冰面上。
与冰面接触的肌肤浮出青鳞, 她摔得并不疼, 快要起身时看到冰面砸出的裂痕,灵机一动。
运转灵力将冰面的裂痕撕扯开来,佯作身子掉入冰窟窿, 白珞慌张地喊了一声:“哥哥!”
白珞十二岁时被白楚扔下坎离谭,留下了不小的阴影, 在魔魇的幻境中重历一遍亦没有摆脱心头的那片阴云, 落入冰窟窿下的无力和恐惧模样根本不需要演戏, 她拼命挣扎,呛了不少水。
下一秒, 一道遒劲的身形跃入冰下。
白珞在水下看得分明,迟宿脸上魔纹仍在,眼眸仍是猩红色, 眼神中仍是冷漠与凶戾。
不像来救她, 反倒像狩猎。
白珞企图从他的眼睛里找到慌张或急切。
哪怕只有一点点。
他脸颊上的血迹被江水冲刷干净, 一身月白道袍朝她奔袭而来,像穹顶从冰窟窿朝幽涧深处洒下了泠泠月光。
须臾, 水中月将她拥入怀中, 捞回了江岸边。
白珞再顾不上彼时自己在他眼中到底是怎样的存在了。
因为怕他又跑掉,她手脚并用扒在他身上, 跃出水面上仍不肯松开,面色涨得发红,大口地呼吸着新鲜的空气,急促地咳出呛入肺管里的水,胸口和背部都在剧烈地起伏着,身子无可避免地与他紧密地贴合起来。
坚硬胸膛下的心跳,沉稳、有力。
不似她的呼吸一样,局促、慌张。
她努力平复着自己心中的恐惧,终是忍不住抽泣起来:“不许走……”
迟宿看着扒拉在自己身上不肯松手的少女,一边用指腹擦了擦她眼角不知是泪还是水的痕迹,一边……脑中闪现着将她撕扯成碎片的画面。
这样的感觉很分裂。
不大妙。
他的手从白珞的脸颊滑到脖颈,脑海中又诡异地想象出一番将手中脖颈拧断的景象。
这时白珞歪了歪脑袋,将雪一样白的鹅颈与他交颈相贴,黏糊的、全然信赖的姿态让他立时有些招架不住。
迟宿的喉结不由自主地滚动了一下,那只险些作恶的手便徐徐移到了少女纤瘦的背部。
如果这只手从她背后捅进去,应该会留下一个血糊糊的洞吧!
他这样想着,视线却落到那个害她落水的冰窟窿上。
狠狠瞪了瞪。
冰窟窿在魔气的驱使下迅速凝结,诡异地填补完好。
白珞没有发现这些异常,她凝望着陌生又熟悉的面庞,心疼道:“阿宿,你现在一定在一个很冷、很暗的地方吧……”以亲眼所见的心魔劫类比,她断定迟宿的意识必然沉睡在更加幽暗的深渊之下。
她不想阿宿待在那么可怕的地方,一遍又一遍地朝深渊下轻唤。
“阿宿,你醒过来……”
眼泪黏着一绺头发,发尾儿扫进了她的嘴里。“你还没带我去看海上日出,还没带我去看比泯山更高的山,你不可以说话不算数。阿宿……呜呜呜……哥哥……”
白珞一边抽泣一边喊着他,心底祈求他眼中的凶戾褪去后重新变回自己熟悉的模样。
迟宿被白珞的哭声搅扰得十分暴躁,不自在地动了动身子,反而教她箍得更紧;獠牙磨切着吓唬她,反而教她心底生出莫名的勇气。
她昂起头,伸着天鹅似优美的颈,朝他的唇吻上去……
这个举动让迟宿受了惊吓似的,慌乱地将头偏转向一侧,白珞的唇没能挨到他的,乖巧地像只猫儿一样叼住他的下巴。
那些亲密的记忆下意识翻涌上来,迟宿的呼吸滚烫,拥住她腰肢的双臂收紧,利落地翻身将她压在地上,明明是绝对压制的姿态,一身的冷肃已经全然消失不见,他无法控制住自己缓缓缩回唇齿间的獠牙,无法控制住自己脸上逐渐柔和的表情……
尽管他很想对身下的猎物再凶狠些。
白珞的双臂被他牢牢桎梏,她仰面躺在雪地上,手臂不知是被压疼还是被冻坏,娇嫩的肌肤红了好大一片,委屈巴巴地望着他。
“哥哥……”
她想告诉他自己很冷,但是心魔作祟,到了嘴边的话却成了:“我想一直陪着你……你不想要我吗?”说完自己也意识到了不对劲。白珞从未跟迟宿说过这么露骨的表白,心跳随之加快,脸也红到了耳根。
单纯如魔。
暧昧不明的话落在魔族的耳朵里,就自动被赋予了“吞噬”的含义。
迟宿看了看那头被他吞噬殆尽的巨蛟,又看了看玲珑的少女,眼神清澈,似有一种天真的困惑。
半晌,他好像明白了什么,俯身与少女靠得更近……
白珞听见心魔的欢呼声:“对,就是这样,我是你最爱的人,不是吗?我应该与你合二为一!”她后知后觉,这些话都是从自己嘴里发出来的狂热尖叫,身子不知是因为寒冷,还是因为兴奋而颤抖。
这时,迟宿的双指突然点住她的睛明穴,他不紧不慢、剥茧抽丝似的从少女眼中拔出一缕紫气的烟雾。
心魔对他的一举一动毫无反抗之力,像一个疯狂的信徒般被他控制,仍由其宰割似的拽赴刑场。
“啊!”
白珞重新夺回了这具身体的主导权,一边蜷缩起身子,一边靠在他怀里打着哆嗦。
迟宿默默握紧了手中的魔气,一刹那便教她的心魔从天地间消散。
而后掌心向下,在雪地上蹭了蹭,手掌放到她背上,像哄小孩儿一般,顺着她的背上一下又一下地轻拍着。
做这些动作的时候,他脑子里不断闪过那个小小的,带着奶香的粉团儿躺在摇篮里的画面……
一个连灵根都测不出来的女孩儿,竟能得到家主如此厚待,她究竟是什么身份?难不成她是家主与白氏的私生女儿?
虽说雪影夫人是死于穷奇爪下,但谁又能说她的陨落与白氏母女无关呢?
年幼的迟宿的身边充斥着各种各样的关于这个孩子的污言秽语,一直蛊惑着他,教他失了智地将手婴儿的襁褓,掐住它稚嫩的脖颈。
双手触碰到它的那一刻,小男孩呆了。
他从来没有握住过这么软的东西,在他年幼而贫瘠的脑海里无法找到任何词语足以形容那柔软的触感,是以那感觉就这样永远地刻印在了记忆里。
他记得那天晨曦明亮,照耀得它的脸蛋儿晶莹剔透。当他伸手掐住它的时候,它也在望着他,眼里闪烁着对于他和这个世界的好奇的星芒,小小的嘴唇上下翕动了一下,“啵”地一声,吐出了一颗奶气的泡泡。
心跳声慢慢平静了下来,他心中的愤怒与哀恸,就这样奇妙地被安抚了。
稚气的脸颊上淌着热泪,“啪嗒啪嗒”地落到婴儿的脸上,他一边抽噎一边朝她致歉:对不起……
这么小的孩子和大人们的事有什么关系呢?
他不该伤害它……
记忆中关于白珞最伊始的画面与此刻的情景重叠。
脸上的魔纹在不知不觉中褪色。
迟宿像一条脱水濒死的鱼突然被扔回到了水中,重新获得了生命和思考的权利。
他意识到自己时隔多年后再次萌生了杀死她的念头,紧紧抱住了她,从胸膛中发出低沉而沙哑的声音,像呜咽一样。
“对不起……”
白珞愣了一下,又羞又恼,哭得直打嗝儿,胆子也大了起来,道:“你刚刚……不认识我了吗?”
迟宿摇了摇头,并未回答这个问题,将她吃进嘴里的那绺头发拉了出来,沙哑地开口:“我现在认得你,一会儿可不一定了。他们毁的是我的天冲魄……”
天冲魄,主神志记忆,失却此魄者记忆错乱,或疯或癫。
白珞闻言懊恼道:“我没能救下它……”
迟宿的指腹在她唇瓣上摩挲了几下,道:“祸兮福之所倚。你不用自责,这一切都是上天注定。”
这个傻姑娘不知道的是,早在天水城他就已经摧毁了一缕魂魄,入魔已是注定。他早就已经回不了头了。
上一刻,他的内心还在为是否“吞噬”魔尊而痛苦地挣扎,喉咙里忍受着油烹似的煎熬。
下一瞬,天冲魄撞上丧魂钟,心中的杀意与魔性吞噬了最后那一点可笑的善良。
一切都是上天注定。
只有吞噬掉魔尊,他的修为才能快速踏上一个新的台阶!
迟宿不在乎世人的唾骂指摘,更不在乎自己将为此付出什么样的代价……唯一在乎的只有白珞的目光。迟宿捧起她的脸,认真地说:“如果你害怕,可以离开我。”
“我是很害怕……”白珞摇摇头,眼神痴痴地说:“我怕的是你离开我啊!那个地方那么冷,那么暗,没有日月星光,阿宿,我舍不得你一个人待在那儿。刚刚我想过了,哪怕真的被你‘吃掉’,那也是一种陪伴你的方式……”
迟宿被她的言论惊得愣了好一会儿,迅速起身,暴躁地说道:“你的心魔是不是没有拔除干净?呵,还是我让它消失得太轻松……”
他暗自磨牙,觉得那该死的心魔把乖囡教坏了。
白珞也说不清自己是不是受了心魔的影响,看到迟宿眼神里的威慑,登时清醒了几分,也犯起倔劲儿,说:“你凭什么凶我?明明是你把附近的魔吸引到这里来的……”只道自己只是受到了心魔的蛊惑,她阴阳怪气地说,“我与它们在你眼里一样都是食物吧!”
迟宿捏了捏她的脸,力道不大,连魔魇晶石都感觉不到任何威胁,她的肌肤没有浮现青鳞,只感受到一阵令人战栗的冰凉。
他哑声道:“是啊!小乖,我又饿了,你知道吗?我很想吃掉你,但显然不是你理解的那种,仅仅只能满足口腹之欲的方式!你是聪明的,应该知道不论我是否清醒,都不该拿这个话题挑衅我。”
白珞听他说完,只觉得心跳得厉害,咽了口唾沫,咬住嘴唇,刚想出了反驳他的话,嘴唇就被迟宿俯身吻住。
“唔……”
覆住她的唇吻微凉,仿佛带着冰雪的味道,彼此气息交缠后,这个吻渐渐升温,他强势地入侵,霸道地占据,将那破碎的轻吟与清甜的津液吞入喉咙……
微喘的间歇,他听到她嘤咛的字眼……
“哥哥……”
迟宿其实很期待她的反抗,期待她恼羞成怒,哪怕舞着爪子挠花自己的脸,可是她如此顺从,从未有过的温柔,澄澈的眼神望着他,眼底满是信任与交付……这并不是个好兆头,甚至可以说,是种可怕的预示。
作为哥哥,自己应该教导她,不能如此信任一头野兽……
情到浓烈之时,迟宿生生地克制住扯碎她裙衫的念头,薄唇近乎颤抖地撤了几厘,喉结快速地滑动两下,喘息、粗重。
反倒是她,食髓知味,湿漉漉的眼凝望着他,一头墨发披散,衬得那张脸儿愈发娇媚,被亲吻过后微张着红唇,一副欲语还休的勾人媚态……
迟宿的目光愈发深邃,舌尖抵了抵隐隐作痒的獠牙,匆匆将目光移向了别处。
他的修为在吞噬魔尊后踏上了一个新的台阶,神识如在云端俯视,能够清晰地感知到四周的魔物。
它们谨小慎微,蛰伏在暗处偷偷地观察自己,生怕发出响动引起他的注目。
迟宿占有欲作祟,不愿将他的娇花展现在窥视者眼下。
于是一只手抱住她,另一只手朝向不远处的山峦,食指与中指微微勾了勾,指尖仿佛牵引着一根无形的丝线,将一个女人从深山中拽了出来……
卓姬连滚带爬地被拽到了二人跟前,此刻她蛇尾上的血洞还在不住流血,但她根本不敢取出魔尊赐给她的毒液止血,仓皇地跪在地上磕头求饶,“公子,您饶我一命吧!奴家有眼不识泰山,助纣为虐,冲撞了您和姑娘,您饶了我吧!奴家再也不敢了……”
跟随魔气召唤来到这里的时候,她就已经意识到自己之前的选择是何等的愚蠢。
这个将魔尊封印和吞噬的青年强大如斯……卓姬悔不当初,自己不该与他作对,对死亡的恐惧驱使她跪地告饶,乞求换得一线生机。
白珞来时就已经见过卓姬的身影,并不惊讶她的出现,只是见到她就气不打一处来:“你们为什么把徐天宁的死嫁祸给阿宿?”
卓姬已经深刻地领会到了白珞在迟宿心中的地位,不敢怠慢她,回道:“这件事与奴家无关,都是徐家内斗所致!徐无鸣与魔尊……”她迅速察觉自己的称谓出了岔子,改口道,“徐无鸣与蛟魔勾结,让纸人杀了点金城的继承人,还想趁城主虚弱时掌控点金城。点金城城主以整个家族利益为先,说只有将这祸端的由头引到、引到公子的身上,才能让泯山剑神为徐家震慑、制衡各方势力……”
白珞没想到这件事背后还有这么多弯绕,愤愤道:“无耻之尤!”
迟宿听出白珞语气中的维护之意,摸了摸她的头,淡淡道:“点金城已经为他们的愚蠢付出了代价。”
在天冲魄撞上丧魂钟的那一刻,属于他们的丧钟就已经一同敲响。
迟宿的理智与天冲魄一同消散,獠牙穿透蛟魔蛇颈的刹那,与蛟魔签下生死契的点金城城主徐无极也一同被吞噬了个干净!
现在的徐无极……应该已经成了一堆碎肉了吧?
迟宿想象着那画面,十足恶意地笑了一声。
不过这种东西是不需要形容给他的小乖听的。
卓姬在两方势力间游走,对生死契之事心知肚明,听到这里立马反应了过来。
她意识到此刻的点金城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对迟宿其人产生了更加深切的敬畏,抑制不住心头的火热,脱口而出道:“公子的修为已经傲视群魔,应该是当之无愧的新魔尊!为魔神出世之大计,奴家愿追随新魔尊,肝脑涂地,以效犬马之劳!”
话音刚落,卓姬眼前突然闪过一道凌厉剑光,她大惊失色,狼狈地在雪地中躲闪滚了几圈,倏地定住身子仔细一看,才发现出剑之人竟是白珞。
少女召出迟宿的冰魄剑,用得极为趁手、丝滑。
迟宿一脸无所谓地站在旁边,眼里仿佛写着“随她怎么玩都行”的字眼。
卓姬叫苦不迭——
这还是剑修对待本命剑的态度?
蜜语
“魔尊已死, 还是我家阿宿亲手杀的。他才不是为了做劳什子魔尊,参与什么大计,你们这些魔物休想诱骗他!”
白珞气得浑身发抖,剑指蛇姬, 教训她多嘴多舌, 竟敢诱导迟宿卷入魔族纷争!
卓姬不是打不过白珞。虽然白珞刚刚晋阶了商羽境,但实打实地与她差了两个境界。如果迟宿不在场, 卓姬觉得自己可以毫不费力地绞断这姑娘的脖子……
那也只是“如果”。
这架势摆明是了狐假虎威, 仗势欺人。卓姬哪里敢显露出半点嚣张气焰,接连躲闪了几剑后退得远远的,目光凄楚地望着迟宿, 意图凭借自己过人的姿色勾起青年的怜惜。
这女人生得风情万种,颦笑间尽是千娇百媚。白珞朝迟宿的方向偷觑了一眼, 正巧对上他含笑的目光, 心口发涩:没心没肺的家伙, 就喜欢看我为你着急的样子?你听那妖女蛊惑,愿意与她同流合污, 就跟她一道去吧!本小姐搭理你才有鬼了!
白珞越想越气,一个不高兴就摔了剑,头也不回地飞身而去。
冰魄剑:?
没有发挥出名剑应有的实力也就罢了, 一言不合就丢它几个意思?
冰魄剑一连串的疑问已经叽里呱啦地倒给剑主, 并且看准时机给他上眼药:这女人真难伺候!剑主, 你看见了吧?她竟敢把我扔了!扔了!
迟宿冷漠地扫了眼雪地中的冰魄剑,纳戒朝着蛟蛇冰像的位置, 将那庞然大物的躯体收入法宝之中, 再无其他举动,快步朝白珞离去的方向追去。
至于卓姬, 更是无视了个彻底。
冰魄剑:……这是捡了一具尸体都不捡老子啊!
呸,狗男女!你们看着吧!今天不把我捡回去,我是绝对不会起来的!
一代名剑在雪地上骂骂咧咧,落在凡人耳中就是霸气的铮鸣。卓姬不明白他们为何拿法器赌气,心中骤起贪念,一步步试探地朝冰魄剑走近。
冰魄剑感应到生人的靠近,刃口寒光闪烁,知道自己根本不可能等来回心转意的狗比剑主,顿时杀气毕现,倏地一跃而起,飞快地从蛇姬的脖颈旁穿过,朝那二人追了过去。
卓姬惊恐地捂住自己蛇尾上的伤口,直接吓得瘫软在地。
她把冰魄剑的举动视为迟宿对自己的威吓,自此后讳莫如深,再不敢在人前提及“迟宿”与“白珞”这两个名字。
这是后话。
……
冰魄剑飞快地穿越过几个小世界,一心一意要回归到剑主腰间的鞘中去。
这天儿没完没了地下雪,好冷好冷,它要披皮……丝毫不觉得这些雪的出现是因为自己。
从它在这任剑主手中开了灵智起,寥寥数年,主打就是一个演技。
很快预判出白珞与狗比剑主要经过的路线,冰魄剑飞速疾行,贴着直插云霄的峭壁,从满是奇形怪石的岩壁和绿意盎然的藤蔓上穿过,跃到一处悬崖上。
悬崖上站着一个人。
他仿佛早知道冰魄剑会从崖底跃起,特意站在那个地方等待它的出现。
冰魄剑是灵智近妖的上古神器,看出那人的修为后略有迟疑,还是保持警惕地绕过他,朝剑主的方向撒欢儿奔去。
那个人并没有拦它,只是长叹一声:“这开了灵智的法器与人没什么区别——薄情寡性。你原该是世上对她最熟悉的,却也轻而易举地将她忘了啊……”
冰魄剑将他的叹息声抛诸脑后,风风火火地剑主腰间的刀鞘狂飙。
俯冲式入鞘后,发出一声舒服的喟叹——唔,这剑生顿时圆满了。
彼时迟宿正在哄人:“小乖不生气了……我没有笑你,也不会为这种无聊的事得意什么。我只是觉得你吃醋的样子很好看……”
“我好看还是那女人好看?”
迟宿:“我家珞珞是仙女下凡,没人比得上你!”
“哼,花言巧语!”
冰魄剑:……这辈子都要听他们两个你侬我侬了是吧?狗屁剑生,废了废了!
迟宿对它的所思所想了若指掌,一只手拨弄了下剑柄,冰魄剑立马安分下来。
见白珞还未消气的样子,迟宿试着转移她的注意力,语气正经起来。
“魔尊的力量强悍,我还无法完全控制住它,需要进入识海中将其炼化。我会让冰魄剑保护你离开点金城,你出城后往西北方向行进百里,去到图尔镇……”
白珞闻言也不再使性子了,不等他交代完就紧张道:“你的伤势怎么样,要寻个医修看看吗?”
迟宿摇了摇头,安抚她:“不必担心,我会在你到达图尔镇时醒过来……”他对几天后要面临的对手心怀敬畏,慎重地估算了自己的修炼进程。“藏春刀乃图尔所铸,这世上只有他能够修复断刀。不过那家伙性情古怪,我怕他会刁难你……”
白珞听见他主动提及了那把断刀,心中生出了些许哀怨:“你现在记得我,也记得自己跟我‘一刀两断’了吧!”
迟宿怔然,一脸不明所以的样子:“一刀两断?”
白珞咬牙,不许他用没了天冲魄的借口装疯卖傻,帮助他回忆——
我和你没有任何关系,也对你没有任何感情。
只有舍弃了你,我才能成为真正的魔。
白珞学着迟宿那天的语气,一字一句说给他听!
他可真会说话啊,专往人心里捅刀!
迟宿哑然。
……舍弃她么?
迟宿不得不承认,这件事在自己成魔之初是认真考虑并且尝试过的。
这个念头只是短暂地闪过脑海,便教他的情绪变得暴躁、不安宁。
不论是在山洞里故意气走她,还是在芜泽询问痴魔是否能够拔除自己的……情根,都是他曾经为此挣扎、徘徊的证明。
但要从哪里开始舍弃?
是那双盛着水波望向自己的澄澈眼睛?
还是那一声又一声娇软甜腻的呼唤呢?
呵……
这是自己亲手养大的小姑娘,他怎能……轻易割舍得下?
所以,迟宿早就放弃了那个愚蠢的念头。
在迟朔面前所说的一切,也的确是为了保护她。
迟宿以为自己的暗示已经做得足够明显,白珞能够领会自己在迟朔面前说那些话的用意。
“你是做戏给他看,可想过我会当真么?”
白珞终于逮住机会出这口恶气,揪住他的俊脸,大声道:“你说得那么绝情……我又不是泥捏的,当然会伤心!”这姑娘生气与难过时惯常把姣美的脸儿憋得通红,就这么委屈地看着他,仿佛要让男人自个儿意识到究竟犯了什么滔天大错。
迟宿扳正她气鼓鼓的脸儿,一点儿也没敢狡辩,认错:“对不起。”
“这就完了?”
白珞被他惯坏了,听到这么敷衍的致歉,立马不干了,叉腰控诉道:“你自己说的,你从没说过‘喜欢我’!哼,还骗我一遍遍跟你告白……坏蛋,你心里一定很得意吧?就仗着我最喜欢你,不要脸!不要脸!”
迟宿认真地听她如此这般地宣泄一通,终于意识到了问题的关键所在。
他把那张姣好如玉的面庞虔诚地捧在手心里,温柔地注视着那双娇媚而灵动的眼睛,满心都是柔软,哑声开口:“我爱你!”
是他不好。他应该在更早之前把这句话告诉珞珞。从白楚将她从泯山带走的那一刻起……
他从未曾对她说过喜欢,但是从小到大的一举一动都践行着这两个字。
怀着无比愧疚的心情,注视着襁褓中的她一天天长大。
在一声又一声软糯依赖的嗓音里,淡化失去至亲的哀恸。
白珞被母亲带走后,迟宿穿梭在临仙门与泯山之间,怕小姑娘长大后眼里看不见自己,于是拼了命地努力,意图夺走她的全部注意力,也期望能得到白楚的认可与同意……
这是他平坦顺遂,洒脱恣意的年少时光里,唯一不敢宣之于口的愿望。
他站在深渊下绝望地凝视悬崖峭壁上的花朵。
为她一念成魔,也为她遇魔斩魔。
却希望白珞永远也不知道,深渊之下的他是多么卑微、肮脏与恶劣。
迟宿曾经以为这句话永远都不必再说出口了……他不想那些已经被魔气侵染了的,强烈到自己都无法控制的感情,吓坏了她。
可是,小姑娘一次又一次地走近被魔气侵蚀的他,一遍又一遍地告诉他——
珞珞最喜欢你。
以此赋予他与心中滋长的恶念搏斗的勇气。
魔魇晶石让白珞披上了自己的獠牙无法穿透的盔甲。迟宿不必担心自己失控时会伤害到她,却没有想过,自己不曾宣之于口的感情,也会成为伤人心的利器。
心口蓄积的浓烈爱意,像爆发的山洪一样冲垮了堤坝。
他招架不住,终于向命运投降了。
白珞没想到他的表白这么露骨,心尖骤然像盛放了一簇烟花。她明白那微妙字眼之间的区别,羞赧不已,说话时都打了结:“我、我跟你说了好多遍的,你却只跟我说了一遍。这不公平!”
迟宿眉尾上扬,朗声笑道:“小乖想我说多少遍,我就说多少遍,好不好?”他笑起来极好看,好似清风撩过水中月,让人心里荡漾起粼粼波光的涟漪。
正是她记忆中的模样。
白珞红唇微张,长睫下的眼眶隐约有些湿润,眨了眨眼,没让泪花儿掉下来,娇声道:“那你说一千遍!”说完也意识到这是狮子大开口,她的脸儿红透,心虚地猫到青年怀里躲着,不想教他瞧见了嘲笑自己。
她把耳朵贴在他炽热的胸膛上,揪着他的衣襟,痴痴地听着那一下又一下剧烈的心跳。
“好,一千遍。”
迟宿欣然答应,没有给白珞缓神的机会,竟然直接将她从怀中举了起来。
年幼时第一次被认可具备抱起她的气力,小男孩也是这样——
他将她举得很高,高过自己的头顶,听见她“咯咯”地笑、“哥哥”地喊,比那只得到了自由的云雀还要快乐。
“珞珞,我爱你。”
迟宿又一次说了一遍。
白珞又一次心花怒放。
他无奈又宠溺地看着心爱的小姑娘,顿悟一个道理。
不要吝啬甜言蜜语,你的爱人,她喜欢听。
棋子
十年一度的仙门大比在匆忙中落下帷幕。
今年青年辈的夺冠热门徐天宁遭遇魔物袭击, 意外身亡。点金城二当家徐无鸣误闯紫雷劫,引火上身,重伤不治。点金城圣物丧魂钟被人恶意损毁,化作齑粉——那口丧钟震响之际, 城主徐无极惊闻噩耗, 呕血三升,一代化藏境大能就此陨落。
群龙无首, 点金城徐家迎来了至暗时刻, 氏族没落已成定局,再无回寰余地。
然则点金城富轹千古,百宝万货, 徐氏一族常年位列天下财富之首席,值此风雨飘摇之际, 众仙门势力涌动, 都想从这头庞然大物身上分一杯羹。而徐家内部各方势力角逐, 斗争不断,短短数日内就已经出走了四名堂主……
一部分徐家旁支眼见家族即将分崩离析, 纷纷坐不住了,开始暗渡陈仓,转运私产。
就连平日靠家族威名过活的寄生虫也察觉到了不对劲, 只是他们手中无田无矿, 只能把主意打到本家——那座金碧辉煌的宫殿在他们眼中是吃不完的金山银山。
是夜, 三个黑衣蒙面人潜入主城盗窃,恰巧被城主之女徐天静撞破。
徐天静为守护兄长遗物, 与几人周旋中打翻了烛台, 火势迅速蔓延整座寝殿,一时火光冲天。
闻讯赶来的徐家长老拄着龙头拐杖, 指挥仆人灭火,只是一直没有看到徐天静逃出来,心中暗叹不中用了。
天蒙蒙亮时,火光渐渐熄灭下去。众人收拾狼藉的火场,除了几块烧成焦炭的贼子,现场唯一可疑的的痕迹,就是墙壁上挂的一幅画。
称作是画并不妥当。
那幅画上空无一物,堪堪是张白纸而已,却没有在熊熊烈焰中化为灰烬,令人匪夷所思。
徐家长老看到那画后脸色骤变,迅速派人将画轴收起并下令知晓此事的仆人守口如瓶,不可泄露半个字……先城主徐无极铁血手腕,治下严谨,要是他还在世,这件事恐怕还能捂得住。
但是现在徐家四分五裂,一个长老的命令自是弱势了些,不到半日,昨夜火场只剩下一张白纸的消息就不胫而走,更不知哪里传出风言风语,说徐家与魔族勾结,城主之女徐天静原本就是妖魔之体……屋漏偏逢连夜雨,徐家长老长吁短叹,终于招架不住,来到泯山剑神所在之处。
观海阁,牌匾里掺了个“海”字,却与海潮无甚干系。
这里是点金城乃至整个修仙界最大的藏书阁,其中经史子集,珍品孤本无一不全,藏书之丰,浩如烟海。
点金城徐家素有巨富之名,为了衬得上身份,不惜万金打造此楼,教无数修士心驰神往,趋之若鹜。
徐家风雨飘摇,举步维艰,这位泯山剑神竟然悠哉地坐在观海阁下棋读书!
不明所以的人们只道剑神好气魄,心如明镜的徐家长老却道此贼奸猾。
生气归生气,大事却是拖不得!
徐家长老来时坐八人抬的轿辇,带了三十六名精锐子弟,一走到阁楼前就开始掩面痛哭。
“迟剑神在上,定要救我点金城于水火!”哭嚎声引来八方侧目。
他放下龙头拐杖,还未见到剑神尊容就颤颤巍巍地跪下了,佝偻可怜的背影真叫闻者落泪,见者伤心。
“三叔公不必忧心,徐家还有我呢!”
一双白净的手将老者从地上搀起。徐家长老惊愕地抬起头,发现来人竟是昨夜从火场失踪的徐天静。
十三岁的少女身量娇小,生得眉清目秀,挽着老者的手掌温热,却教老者像被毒蛇缠住了一般,惊得满头冷汗,面如土色。
“静儿,你……”
徐天静亲昵地挽着老者的胳膊,抬眼示意他们身后的仆从扶住了他,道:“三叔公,吾乃城主之女,自当为点金城鞠躬尽瘁,求见泯山剑神这种事,怎好劳烦您老人家。您且在此等我,我去面见剑神,我是晚辈,被剑神拒绝也不算拂了点金城的面子。”
徐家长老闻言簌簌落泪,看似欣慰地拉着少女的手,实则声音阴沉地低喝她:“你想做什么?”
他清楚徐天静的底细,对纸人向来不屑一顾,今日在众仙门眼皮子底下却不好驳了她的请求。一则城主徐无极才刚过世,他与“城主之女”撕破脸,颇有专权之嫌;二则现在外面正传闻此女乃妖魔之体,徐家绝不能承认这件事,否则家族百年清誉与基业,都将在顷刻毁于一旦。
做什么?
徐天静暗自冷笑。
魔尊,城主和她的兄长徐天宁都死了,徐天静本以为一切都结束了,自己已经是自由之身,但那三个内贼给了她当头一棒,让她认识到一个可怕的事实——
群狼环伺,徐家尚且不能自保,修为低微的她离开点金城后该以何维生?
这个百年大族像是一棵即将腐烂的枯树,从树上掉落下来的虫子只能被路过的人踩得稀巴烂。
她必须寻找更强的靠山。
徐天静并没有对这个老古板解释什么,也不在乎他打的什么算盘,恭恭敬敬地施了一礼,转身进了观海阁。
迟家门规森严,随剑神下山的修士都是精锐,连门前的守卫都是五化境修为,一个个神情肃穆,完全不受外界纷争干扰的样子……徐天静暗自腹诽,这里恐怕是眼下整个点金城内最清净的地方。
徐天静心中忐忑,遥遥望见书架前斜坐的伟岸身影,双膝一软,跪了下去。她跪的位置距离大门仅仅三步之遥,完全因为胆怯而忘了人情礼数,寒风闯入阁楼,如芒在背,冷得她直打颤,深吸了好几口气才没让自己说话的声音哆嗦。
“小女子徐天静,拜见迟剑神!”
上首的泯山剑神一手持书卷,一手摆弄棋盘,连一个眼神也没有给她。
徐家将她当作玩物般养着,没有在她身上花费任何多余的精力和心思。徐天静自认见识浅薄,不敢在上墟境大能者跟前耍心眼儿,直接道明了来意:“徐天静愿为剑神手中棋,任凭剑神差遣,只求剑神予我一条生路。”
迟朔慢慢拿起棋盒中的一粒黑子,不紧不慢落了一子,道:“我身边不缺人。”他毫不犹豫地揭开那层遮羞布,冷淡道,“本座没有必要留一个弑兄欺父的人在身边。”
徐天静并不意外他知道真相,她对这个人已经产生了强烈的崇拜,认为他是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的,眼神更加热切了,道:“从我十三岁死去的那一刻起便不再有兄长与父亲。我真正的主人是魔尊,曾经我以为她是世上最强大的存在,没有想到她会输给您……我现在无家可归,只要您能够庇佑我,我必定奉以百倍的忠诚。”
“你该如何保证这份忠诚,小家伙?”迟朔冷声道。“或者说,你将以什么样的身份成为本座的附庸?”
徐天静听出了他语气中的不屑,羞怯地低下头,道:“我有一个办法。您的第一任夫人与我的母亲是孪生姐妹。我这张脸是照着母亲的模样画下来的,与她们酷肖……”
迟朔预感到姑娘要说什么,不由地蹙起了眉。
徐天静深吸了一口气,鼓足勇气道:“我十三岁那年就蜗居在这具躯壳里,无法长大,无法成为一个真正的女人,其实我已经二十六岁了,迟剑神……如果您愿意赐我一副正常的躯体,我可以做你的女人。这也是一种掩人耳目的方式。”
她一边说着,一边贪婪地看着男人握着棋子的手——
那只手在她眼中能够翻云覆雨,遮天蔽日。
如果迟朔愿意庇佑自己,愿意用那只手抚过自己的脸颊和下巴……她不知死活地表露出自己内心最深的渴望,眼神天真得令人发笑。
迟朔将手中的棋子丢进棋盒,悠哉地饮了一口茶,评价道:“兵不血刃,这实在是个不错的主意。”
徐天静没有听懂他这话的意思,不安地攥着衣裙,却听那人又道。
“在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已经娶了第一任夫人。那时候我的想法和你一样,寄望拥有更加强大的另一半,扶持自己走得更远。”
他顿了顿,沉声道:“但我现在不需要了。”
徐天静意识到自己被拒绝,根本不敢抬头看那人,跪在地上的双腿都在瑟瑟发抖。
不过眨眼的工夫,她就被一道劲风拽到了迟朔的脚下。
那个高大的身影笼罩住她,俯身逼近时巨大的压迫感随之而来,教她几乎忘记了呼吸。
“小家伙,我不会杀你,也不会帮你更换躯壳,更不会要你。你大概很憧憬人类的某些感情,但是那些感情都是无用而脆弱的。你的身份应该体验的是更有趣的东西。”
“什么东西?”她迷茫道。
迟朔居高临下,意味不明道:“你的父亲,叔父和兄长都死了,这座城唯一名正言顺的继承者就是你……你可以坐上那个位置。不用怕,我会替你看着。”
徐天静从未想过这些,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心中瞬间做了许多以前从来不敢有过的设想。
她感到膝盖下生了阵风,稳稳当当地将自己的双膝托了起来。
“你大概跪太久了,一时感觉不到。没关系,很快你就明白了。”
徐天静意识到眼前的男人向自己许诺了一件了不起的东西——
权力。
那将是一种她从未体会过的高高在上的感觉。
是命
怀疑剑生的时候, 冰魄剑好生细数过一遍,自己已经历了五代剑主。
首任剑主是上古时期的一位将军——冰魄剑心中的白月光,朱砂痣,可惜将军为抵御魔神战死, 冰魄剑被迫开始了自己颠沛流离的一生。
其余剑主性格迥异, 或冷淡如水的,一生与世无争, 或热烈如火的, 动辄暴跳如雷。
修炼到一定境界的剑主能够唤醒剑灵,剑灵与剑主同生共死,一旦剑主身殒, 剑灵也会随之消散,神兵化为死器。
从剑身中被唤醒的时候, 冰魄剑剑灵激动得像条哈巴犬似的围着小男孩转圈儿, 以为自己遇到了天命之子。
但那小孩儿递来的眼神是厌弃而不屑的。
冰魄剑的上一任剑主是迟宿的娘亲顾雪影, 上一任剑灵已经随剑主消散于世间。冰魄剑对顾雪影的印象只剩下一张模糊的脸,也不记得她陨落的真相, 更无从得知自己何以遭到新任剑主的嫌弃。
很久以后它才明白,迟宿是在迁怒,迁怒于神器当年没有护住顾雪影。
冰魄剑有点蒙圈儿——这是用前朝的剑斩本朝的官儿?
迟宿对本命剑的态度若即若离, 冰魄剑剑灵对剑主亦是又爱又恨。
在迟宿还是个半大孩子的时候, 剑灵还能安慰自己, 小孩不懂事罢了,不知道神器的威力, 待磨合几年, 他们必定能到人剑合一的天人之境。
这样的自我安慰的心理在白珞出生后被无情打破。
冰魄剑剑灵在白珞的成长历程中不断刷新着对自家剑主的认知。
从他年幼时险些把婴儿扼杀在襁褓中开始,一切都显得那般魔幻与不真切。
他教她咿呀学语, 陪她蹒跚学步,看她跌撞跑来,忍不住伸手将小女孩牵进自己的世界。
迟宿的童年沉闷而枯燥,他把自己所有的东西全部分享给心爱的小女孩。
包括他的本命剑,也包括他自己。
于是冰魄剑的剑柄、剑身和剑鞘,无处不有小女孩玩闹时留下的掌纹和牙印。
他不大在意冰魄剑剑灵的控诉,反而叮嘱剑灵要好生收敛锋芒。
千万别伤着她。
——这特么说得是人话?
一代斩妖除魔,声名显赫的神剑,逐渐沦为给小姑娘切瓜砍菜,烧烤串肉的工具,其中落差,冰魄剑剑灵从抗拒到接受,只需要剑主一记冷酷无情的眼神。
这都是命!
剑灵无数次这般想到。也终于领悟到自己在剑主心中的地位——
呸!鬼的地位!
狗比剑主,心里压根没给它留一点空地儿!
这些抱怨和牢骚平日在剑主跟前宣泄着,剑灵尚且好受些。而当狗比剑主独自进入识海中修炼,命令它保护白珞,迫使它不得不与白珞独处的时候,剑灵的怨气就达到了顶峰。
翻山越岭,风驰电掣,驮着白珞如脱缰野马驰骋天地。
冰魄剑公报私仇,无比快意。
这般嚣张行径恰巧有个正当的借口——逃命。
身后有个人在追杀他们。那人相貌平平,看起来老实又敦厚,乃是实打实的化藏境剑修。冰魄剑剑灵听白珞咬牙切齿地唤他——任止行。
白珞不断将灵力注入剑中疾速而行,甚至冒险御剑穿过狭小山谷,剑刃几乎贴着江面疾行,背后的任无极依然如影随形。
一道经过法力加持的浑厚声音传至白珞耳畔:“大小姐慢行,任某尚在三丈之外,止行剑无意领教冰魄剑的威力。”
刚刚进阶为商羽境的白珞与化藏境的剑修实为天壤之别,隔空都能感受到身后一流剑修的无情鄙夷。
白珞不免有些焦躁,足下冰魄剑与疾风交锋时金声碎碎,回头打眼一瞧,任止行衣袂飘飘,负手御剑之态仿若信步闲庭。
不时还给她几句评价。
“你灵根属火,将灵力注入冰魄剑中怕是适得其反,这会儿灵力怕是快空竭了吧?不如省些气力。”
“商羽境能领会五行之声,木叶窸窣,流水潺潺,天地上下,万物始灵。一旦体内的本源灵力告罄,便能听到灵气召唤。你跑了这一路,该听见那个声音了吧?”
白珞:……
本源召唤乃是商羽境以上修士的天赋术法。
一旦修士体内的本源灵力耗损到了极限,在其所处之地方圆百里内本源灵气最充沛的福地便会向修士发出召唤。若修士能够赶到福地,不仅能够吸收到最适宜自身修炼的本源灵力,还有可能寻到上佳的机缘。
任止行说得一点儿也不差,白珞的确已经灵力空竭,处于眼冒金星,不时幻听的境地。
耳畔的声音十分奇特,时而像爆竹般噼啪作响,时而像闷雷般振聋发聩。
白珞只能循着本能御剑朝那个地方逃去,恍神间从云雾缭绕的高空坠至一片青葱翠绿的竹林,映在冰魄剑雪亮剑身的面色一片惨绿。
冰魄剑此刻也顾不得埋怨剑主和嘲讽白珞了。
要是白珞晕倒在此,或是落入任止行手中,那狗比剑主疯起来恐怕会把自己回炉重造!
这时,冰魄剑像是撞上了什么,剑身擦出数道火花,无形的结界逼得它不得不紧急停下。
而御剑的白珞却在惯性使然下朝前栽倒,一身雪肌迅速浮出坚硬青鳞,生生将结界撞出一处窟窿,灵力枯竭的白珞连结印凌空的力气也没有,身子跌落在地,在一片枯枝落叶间滚了几圈。
“咳、咳……”白珞呛咳两声,忙不迭看了看刚才小心捂在胸口的鲤心寒玉镯,见它完好无损,方才松了一口气。
无他,鲤心寒玉镯内有一方芥子空间,现在里面正藏着迟宿的真身。
在结界外急得团团转的冰魄剑不得入境的法门……白珞见此不由地感叹迟宿的先见之明,大抵是没有想到他不把真身放在本命剑里,是嫌剑灵太过聒噪。
那化藏境剑修的气息渐渐逼近,冰魄剑绕着结界上下转了几下,迅速消失在白珞的视线之内。
白珞此刻脑子里乱糟糟的,像极了荒漠里行走即将渴死的行旅,扶着一棵竹树站了起来,手脚虚浮地朝竹林更深处走去。
任止行御剑至结界前时,正好看到她消失在幽林的背影。
“结界?”
他凌空自上而下匆匆一瞥,感应到空气中无数形成结界的锋利霜晶,仿佛在发出无声警告,若他再敢往前踏一步,势必将被结界绞成一滩肉泥。
……
竹林尽头是一尊依山而建的四方剑炉。
那剑炉炉体高约三丈,耳环高出炉身约三尺,形如兔耳,炉体一半嵌在寸草不生的石壁里,似刻了些古字,只是黑黢黢的教人辨识不清,唯有纹饰尚且清晰,描绘的是一副日月同辉的景象。
四方剑炉旁一处半人高的墩台,砧子、铁锤、磨石等铸剑所用器具一应俱全。
一把烧得火红的长剑插在剑炉中央,炉鼎中铺满了火炭与枯竹,竹节滴着油脂噼啪作响,四溅火星。
那些火星子随风飘扬,落到白珞脸颊、手臂上,麻麻的,有些痛痒,白珞正纳罕自己体内的魔魇晶石没有作出防御,便感觉到灵气一点点地涌进了身体。
灵气在她经络中冲刷、游走,神奇地消减了白珞浑身的疲累。
这就是本源灵力召唤地!
白珞意识到这点,连忙打坐吐纳起来。这是她进阶后第一次修炼,火灵根在这个地方峰回路转,仿佛漆黑一片的识海忽然亮了一盏灯,白珞被四面八方涌来的磅礴灵气喂了个饱,一身疲累全消,连呼吸都变得松快起来。
耳畔的召唤声渐渐低了下去,就在白珞以为受到本源召唤出现的幻觉都消失了的时候,鼻翼间又萦绕起一阵奇异的香气。
那是烤肉的香,应是刚被烤出油荤,油珠爆开肉香四溢,不知等它撒上盐块和香料粉末该是何等味道……
白珞一边想象着,一边口中生津,只是觉得那肉香太过真实,终于狐疑地睁开眼。
但见那四方剑炉下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衣着褴褛,形容邋遢的清瘦男子。
他蹲坐在剑炉下,就着冶铁的好火候,快速地转动着手中的烤兔,滴着油脂烤兔通身金黄,一看就很可口。
白珞当然不会天真地以为这般厉害的结界里会闯入一个无关人物,连忙起身拜道:“前辈便是剑炉的主人吧!晚辈误闯贵宝地,望您赎罪。”
那男子闻言朝她转过头,那张脸黑乎乎,脏兮兮的,只有眼白干净些,浑浊的眼珠上下打量她,道:“我这儿不待客,你想吃什么自己烤。”他脸上一圈乱糟糟的长胡子不时被风吹到火炭方向,被火苗烧成一根又一根卷毛,瞧着憨态可掬。
白珞站在他身前,甚至能够嗅到他身上不知多少时日没洗过澡的酸臭味道。她站在原地没动,只是忍不住屏住了呼吸,不敢在世外高人面前失礼。
这时,他们脚下的大地晃动了一下。
白珞心下一紧,回身见远处一道水蓝色剑光冲天而起,十分霸道。
那是止行剑的剑气。
白珞见识过任止行的厉害,不敢轻敌,紧张地盯着那个方向,生怕剑修冲破结界追来,却听背后一声痛呼。
“我的兔子!”
原来是铁棍上的烤兔串得不牢,在地动山摇的同时从铁棍上滑落到了火炭里。
男人脸色骤变,阴沉得仿佛头顶笼了乌云。
“嗖”地一声,四方剑炉中的长剑破空而出,烧红的剑身带着灼热的气息,停在那人面前。
白珞看到长剑周围黑气缠绕,心下一惊:这竟是一把魔剑!
那人沉声道:“前段时间瘟魔扛着一具马面阴差的尸骨寻老夫铸剑……我把剑铸成了,可惜瘟魔那厮驾驭不了,自个儿把自个儿捅死了,我看它魔气充沛,就把它的身体和剑一起丢进了剑炉,如今……此剑品级应该又上一个台阶了吧?”
他恍若神经质般自语,随意地举着剑,剑刃滚烫,在冷风中发出滋滋声响,须臾,一缕又一缕魔气聚拢围绕剑身,男子神色莫名,瞳中倒映剑炉火光。
“嗯,杀个小小剑修,一定轻而易举。”
小小剑修?
任止行?
白珞以为自己听错,但见那人眼中流露出的凌然杀气不是作假。
她还没从惊讶中回过神,就听“铮”地一声剑鸣。
彼时那人已经出剑,剑气所向正是那冲天而起的水蓝剑光来处。
一整片竹林在剑气的横扫下,像被锋快的镰刀割草一样,一茬接一茬地断成两截。
白珞手腕上的鲤心寒玉镯幽幽释放着寒光,一双骨节分明的大手横伸出来,握住了她被玉镯浸凉的手腕,她被那只手往后一拽,跌入了一个熟悉的怀抱。
她抬起头,映入眼帘的是迟宿森寒阴鸷的面容。
他像一头蛰伏已久,蓄意待发的野兽,将她圈入自己的势力范围后才开始对生人露出獠牙。
“图尔大师,久仰。”
这人便是图尔么?
白珞看着剑炉下的一身邋遢,乍看混不起眼的男人,手脚有些发软,但见远处一道剑光闪过,顿时瞳孔缩紧。
适才大显神威,散发着黑气的魔剑破云而归,剑指她与迟宿之所在。
只消一眨眼的工夫,便可将他们两人的身体捅个对穿!
白珞说不清腹中涌动的暖流代表着什么样的心绪,一股灼烫的灵气难以压制地自海底轮化为红焰飞腾而起,自下而上贯穿七大脉轮,冲刷周身各处大穴……
武德
迟宿此刻罕见地自持, 并未出手阻止她冒进的举动,这无疑给予了她更大的信心。他的威压霸道强势,从容不迫,是她全部的后盾和底气。
剑尖抵眉心。
堪堪一寸。
不能寸进。
白珞站在迟宿身前, 双手握住剑刃, 魔剑灼热滚烫的气息扑面而来,教她从掌指到面颊都浮出了坚不可摧的青色鳞片。
她眼前生出迟宿被这把剑刺中的幻象。那画面仿佛定格在脑海, 一遍又一遍, 提醒她,令她头痛、气闷、心烦,思绪乱七八糟。
心跳声越来越剧烈, 那是血液沸腾起来的声音。
换作常人,大抵会被剑气切成数段, 即便是世间大能, 手掌也该破道口子, 流几滴鲜血,以示对至上品宝剑的尊重。
她偏不, 只想将这把恼人的破剑……
当。
白珞瞪大眼睛。
她、她把魔剑折断了?
两段?不大解气。
魔剑当啷的碎裂声震痛了她的耳膜,剑身周围的魔气也仿佛水汽蒸腾般一哄而散。
白珞的脑袋嗡嗡作响,回过神再看魔剑竟然已经在自己手中碎成了十数块, 静静地躺在地上, 刀柄上刻着邪剑之主的大名——瘟魔。
难道它就是扛骨寻图尔铸剑, 因为驾驭不了邪剑自杀,尸身被图尔丢进剑炉的魔物?
瘟魔与邪剑铸成一体, 而今刚出世, 又被她折断。
死状属实惨烈。
图尔看着地上的断剑,目光露出一丝讶异, 勾起嘴角意味不明地笑道:“有点意思。”随即,他袖中射出几道黑色物什,速度快得白珞根本捕捉不到那东西的残影。
便是电光石火之间,白珞被迟宿拽到背后,他们跟前形成一道无形屏障,那几道黑色物什不过触及屏障边缘就崩碎成粉末。
“老夫铸的兵刃连上墟境也要避其锋芒,你用了什么极品法宝竟能折断我的兵刃?”图尔收起袖中箭弩,甚是不解朝着迟宿问道,“你是何人,是来寻我铸器么?”
“回前辈,寻您铸器之人,是我。”白珞心道图尔的眼里只看得到迟宿似的,觉得自己该刷一下存在感,从迟宿身后举了举手道。
图尔的目光这才转向她,脱口便道;“小鸡仔子,你有什么好材料?咦,原来你体内有魔魇晶石,倒是尚可……”
不知是哪朝哪代流传下来的糟粕,上位修道者总有许多形容末流修士的特殊称谓,他们习惯将青赤境修士称谓“青赤小儿”,将商羽境修士称谓“小鸡仔子”,至曦境以下都免不了遭受言语羞辱与打压。
白珞刚刚摘到“青赤小儿”的帽子,自不愿接受这带有歧视意味的新称谓,甚至都没有意识到图尔后半句话对她来说危险至极。
图尔因着铸剑大师的身份,是黑白两道都捧着的人物。他性情古怪,铸器全凭好恶,只有对带着稀世材料的来客才有几分好颜色……
这才片刻的工夫就盯上了白珞体内的魔魇晶石是在打什么主意?
答案显而易见。
这话落在迟宿耳朵里等同于——小姑娘体内的魔魇晶石材料上好,就生剖了她吧!
他脸上浮起讥诮的冷笑,虚掩在长袍下的魔气失控地倾泻开来,扬起线条分明的下颌,言语矜傲又邪肆。“图尔大师,魔魇晶石是在下为道侣夺取来的法宝,目的是保护她的安全,不是为了让她被当作‘物品’打量。我们诚心寻大师铸器,若您非要挑衅于我……正好我成魔后还未领教过上墟境大能的威力。”
上墟境?
白珞听到这个境界,心下紧张的同时也有些诧异:此前迟宿面对同样是上墟境的老和尚和泯山剑神时表现可没有这般轻松……想来他吞噬魔尊之后境界确实已经又上一个台阶了……
“你们是道侣?”图尔捕捉到他对白珞的称谓,捻了捻胡须,意味深长地打量二人。
上位修仙者是无法从外貌辨别年纪的。
譬如古书记载,上古时期魔族有一魔将,外貌似七岁幼童,实际上已经有数千岁修为,自诞生之日起,就扛着长枪替魔神征战四方。
这样的例子当然不止魔族一个,却说当今一位闻名遐迩的大能者——轻雪门门主顾无非,也是因为修炼走火入魔,身形容貌都停滞在了少年时期。而顾无非那小子的修为与自己这老家伙相比,恐怕也在伯仲之间……图尔暗自忖道。
不似白珞这般。
图尔眯起了眼,目光在小丫头手腕的玉镯上短暂地停了一下,确认她的修为:火灵根,商羽境初阶。
平庸得一眼就能看穿。
唯有迟宿,他不敢妄下断言。
他修行近千年,从未见过入魔后还能保留理智与人性的修士。在他眼中,迟宿极有可能是位已经修行了百年、千年甚至更久的隐士大能。
这样的人物能看上只小鸡仔子?
白珞别的能忍,譬如图尔唤她仔子之类,却忍不了旁人用这般轻蔑的口气询问他们是不是道侣——那话里话外的意思都像是她配不上迟宿似的!着实气人!
她挽着迟宿的胳膊,探出半个脑袋,娇嗔道:“咱们的修为差这么一大截儿,说是道侣都没人信诶!阿宿哥哥,要不咱们还是以兄妹相称吧?”
阿宿后边加个“哥哥”,不伦不类,阴阳怪气。
迟宿揉了揉少女馨香的发顶。“你爱怎么叫都行。”
图尔牙酸:……年轻人不讲武德,秀他一脸恩爱作甚?
他眯起眼道:“你们究竟带了什么材料?我可不会为没有价值的东西浪费时间。”
白珞闻言立马取出了自己的藏春刀。
“大师可还认得此刀?”
图尔见到她手中的断刀,立时惊呼了一声,“藏春刀!”
他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之势将断刀夺了过去,颤抖地抚摸藏春刀的断口,气急败坏地吼道,“白楚死了不成?连本命法器都护不住!”
铸器师对自己呕心沥血的作品都有着非同一般的感情。他们认为身为武器的主人应当爱护武器,除非身死道消,否则不该让本命法器损毁到如此地步。
同样是断裂,图尔对藏春刀的态度俨然比那把魔剑要好上不止一星半点。
图尔的话再次昭显了白珞与母亲的差距,她略微局促解释道:“白楚于数年前将藏春刀传给了我,藏春刀现在是我的本命法器。是我修为不济,没能护住它。”
图尔抱着断刀如同死了亲儿子似的朝她气势汹汹地瞪了过来。“既然没有本事,就不要用这把刀!老夫身为铸剑师,理应为所铸的法器挑选合格的主人。如果你想让我修复藏春刀,就得拿出你的真本事,小丫头!”
一番话力有千钧,压在白珞肩头。白珞早有准备,不由地挺直了腰板儿,正色道:“我想成为一个合格的器主。图尔大师,请您帮我修复藏春刀,我愿意为此接受您的任何考验。”
少女的态度恭敬又谦卑,令图尔的神色稍稍缓和。捧着断刀说道:“我倒也没闲情考验你,当年白楚央我铸此刀时用的是魔焰渊的不尽火,要想修复藏春刀,不尽火是不可或缺的……”
魔焰渊下的不尽火种,万年不灭,能炼化神兵,诛尽邪魔。
他以为二人听闻魔焰渊三个字能知难而退,没想到少女反手拽了下青年的衣袖,二人你来我往地说了通教他惊掉下巴的话。
“阿宿,魔焰渊那么远,咱们怎么办?”
“珞珞,我当然知道那是好东西,早就保留好了火种。”
“那太好了!”
这两人有不尽火种?
那、那青年不是入魔了吗?他如何能在魔焰渊下存活下来,还能保留不尽火的火种?
图尔的脸色青了白,白了青,换了别人图尔定会轻蔑地认为那人是在装腔作势,但面对这个徒手接下自己兵刃的青年,图尔却不敢妄断他的实力。
果然,那青年摊开手掌,掌心赫然出现一簇幽蓝火苗。图尔身为修仙界第一铸剑师,一眼就认出了铸器至宝,惊讶道:“不尽火!”
火种在迟宿手中闪烁了几下,感受到迟宿并没有限制它自由的意图,渐渐活跃起来,“咻”地一下跃到了迟宿的肩膀上。
虽是火种,威力却不小,迟宿的脸颊被烫得微微发红。白珞看得心疼,小心翼翼伸出手掌,如拍蚊蝇般轻掴了过去。
她的手掌自然没挨着他的脸肉,迟宿只感受到一阵掌风掴了过去。他神色平静,对白珞冒失的举动眼睛都不带多眨一下,肩上的火种如一只蝴蝶精灵,扑闪着幽蓝翅膀便飞走了。
白珞也没有觉得自己的举动有何不妥,摩挲了几下因为触及火种而浮出青鳞的指尖,转头对图尔道:“大师,这不尽火种能用吧?您可以帮我修复藏春刀了吗?”
图尔看着二人的相处方式,不免咋舌——这位道友对道侣的容忍度也太高了!
举凡来寻图尔铸器之人,从来就没有如此轻松过关的。他略作沉吟,半点儿不觉害臊地耍赖道:“刀剑讲究阴阳平衡,天地共济,不尽火至阳至刚,需要以极阴之物作柴。你想修复藏春刀的话,得杀几个魔物,以魔骨为柴;若你猎不到魔物,有一个简单的法子……”
图尔说着脸上露出一丝诡秘的笑,喉咙里发出苍老又干枯的嗓音,“你们出了这片竹林往北二十里有个叫小镇,你可以杀死镇上七七四十九名女童,以血为祭,也可以达到一样的效果……”
白珞脑中生出许多令人不寒而栗的联想,皱眉道:“难道有人会选择第二个办法?”
“这是自然。”图尔不以为意道,“修行好比登高,大多数人都会选择按部就班地拾级而上,而不会选择耗尽心力去移山倒海。杀人毕竟比斩杀魔物容易多了,不是吗?”
白珞忍不住和他争辩道:“你这比喻好没道理。恃强凌弱,滥杀无辜分明都是旁门左道,与修道登高之间有什么关系?”
图尔笑道:“果然是个小鸡仔子,你大概还没踩过尸山血海。如果你不愿伤及同类,可以选择宰杀几只魔物,反正不论魔骨还是人血,在老夫眼中都是一样。”
白珞气极道:“你这就是旁门左道!”从脸颊到脖颈都气得绯红一片,她甚至生出了些许犹豫:若图尔真的是信奉如此邪门的妖道,她真的要把藏春刀交给他重铸?
又看了眼一旁安静等待着她决定去留的迟宿。
迟宿已经入魔了,她得管束好他,避免阿宿与邪魔歪道的接触,以免他受到过多负面的影响,魔性渐深,陷入无可自拔的地步。
白珞想到这里如同醍醐灌顶,十分有骨气道:“藏春刀或许早已与我断了缘分。这刀我不修了,阿宿,我们走!”
拽着迟宿便要离去,却没能拉得动他,白珞转头见迟宿扶额,一副忍俊不禁的样子,又见图尔捻着长须,高深莫测。
“小小年纪,心性通透纯明,倒是个可塑之才。”图尔话锋一转,言语间少了几分刚才的锋芒锐意,意味深长地对迟宿说,“与道友入魔而本性不移实有异曲同工之妙。”
白珞一脸羞赧,意识到刚才的一切只是图尔对自己的考验。如果为了修复藏春刀而不择手段,伤及无辜,不可能得到图尔的认同;如果她退而求其次,觉得弑魔可以替代杀人,更是掉入了图尔的陷阱。只有否定掺杂了邪恶与伪善两种想法的本身,否定同时提出了这两种选择的图尔,才能算是真正的“道心通明”。
才有资格成为他所铸法器的主人。
迟宿一早看出图尔是在试探白珞的心性,下巴一抬,道:“我的珞珞当然是好孩子。”
白珞不大爱他将自己比作小孩儿,面上一哂:“也就是说我连魔骨也不必寻了吗?”
迟宿摇头道:“大师所言,咱们自当有求必应。”
说着从纳戒中召出一副巨大的蛟蛇尸身,蛇身自剑炉起,将炉旁乱七八糟堆放的铸剑器具压得没影,覆盖了一大片竹林。
图尔揉了揉眼,确认自己不是眼花,惊呼:“蛟魔!”
好看
蛟, 鳞可制甲,骨可铸器,胆可成药,肉可入汤……浑身是宝。
图尔身形瘦弱, 站在蛟蛇尸身前, 身长竟不及巨蛟的獠牙。他十分宝贝地抚摸了蛟蛇鳞片后,又徒手掀开蛟蛇蛇唇, 大剌剌地将半个身子探进那深渊巨口中, 不时发出惊叹声。
“这颗蛇牙形状长得真好,咦,还有毒液, 用来制作暗器最合适不过了!嘿,这条蛇信子又肥又长, 说起来老夫还没吃过烤蛇信子, 不知味道好不好……”
……站在外边的白珞甚至能听见他吞咽口水的声音。
她想起在圣境中见到魔尊的景象:从天幕俯身的蛟蛇, 口中伸出一条长长的蛇信,像飘动的红丝带般掠过她的衣角, 留下滑腻腐臭的液体。
“红丝带”转眼变成了剑炉上转动的烤串儿。
白珞浑身恶寒。
一点也不想知道“烤蛇信子”的味道!
图尔从蛟蛇的口腔中钻了出来,净去一身黏腻后仍是忍不住对蛇头摸了又摸。
犹豫地向迟宿试探道:“道友可知道蛟魔的来历?”
迟宿点头,道:“蛟魔之名最早出现于上古末世, 传闻是魔神的姬妾之一。”
图尔垂着双手, 老实神在地说:“蛟魔浑身是宝。老夫不能教旁人以为我欺诈晚辈, 咱们事先说清,道友真的愿意把这具蛟蛇尸体送与我?”
迟宿勾了勾唇, “那是自然。”
图尔闻言欣喜若狂, 连连点头道:“好好好,你将此蛇送我, 我必定为你铸一件好宝贝……不过用蛟骨作剑炉的柴实在太奢靡了!我说这话并不是不愿帮你们修复藏春刀,阴骨的替代品有很多,譬如刚才那把断裂的魔剑,阴差马骨,瘟魔血肉,已经完全足以平衡不尽火的炽盛的阳气……”
说着一拍脑袋,图尔双眼放光地说道,“这法子好啊!你们想试试吗?蛟骨可以用来制作别的东西,没必要浪费在火炉里。”
您想用蛟骨制作什么?烤蛇肉串儿吗?
白珞没敢说出自己的心声,只道:“大师,晚辈折断宝剑已是万分惭愧,怎敢再用它来锻铸藏春刀!”
迟宿摁了摁她的肩膀,道:“珞珞,图尔大师自有他的考虑。”
图尔负手而立,不大在意道:“哪里是什么宝剑!那瘟魔扛着马骨来时要死不活的,威胁老夫说,如果我不给他铸剑就自爆元丹,将瘟疫扩散到人类村镇里。哼,老夫铸剑时费了好一番心血,才在魔剑出世时诱导它自戕而亡……我将魔剑放在剑炉里本就是为了炼化阴差的怨息和瘟魔的魔气,待到魔性散尽,这剑就是一把破铜烂铁罢了。小丫头蛮力折了它,倒省去了老夫许多功夫。”
白珞浑身一震,没想到魔剑背后竟有如此曲折,不禁对铸剑师肃然起敬。
这个看起来外表邋遢,不修边幅的铸剑师心中竟有如此高义!
他果然是一位真正的大师!
图尔偷偷朝迟宿瞥了一眼。那人一袭月白长衫立于白珞身侧,哪怕一动也不动,在他眼中也是位遗世高人。
他轻咳一声,继续说道:“老夫一生不畏人言,自在随性,只是遇到有缘之人,须得言明本义。铸器是一门掺不得假的技艺,声明在先是为了消除隔阂,以免生出不必要的事端……这位道友想必已经看出来了——留下蛟骨,也有老夫的私心。”
“不瞒道友,三百年前我飞升失败,修为大损,停滞上墟境再无重修升仙之望,每日便醉心铸器,晨昏颠倒,不知何年何夕。这些年铸剑也见过不少天材地宝,但是蛟魔之类却是从未见过的。”
图尔娓娓道出旧事,道:“蛟乃龙之属也。蛇五百年成蛟,蛟一千年化龙,成龙意味着飞升……数千年来,偌大的修真界竟未有一人飞升。我想看看是否能在蛟魔身上寻到一些线索。”说着自嘲一笑。“最不济喝碗蛇肉羹,也能延年益寿不是?”
白珞听到“蛇肉羹”几个字就头皮发麻,不知该如何附和这话。迟宿却表现得十分自然,笑道:“破骨恶肉没什么滋味,大师不信的话尝过就知道了。”
迟宿的话令白珞联想到更加血腥、暴力的画面,联想到那双雪白的獠牙穿透蛇颈后形成的汩汩血流,骤然短促地喘息起来。迟宿熟知她的声音和所有的小动作,见她双肩轻轻耸动,不免心头一沉。
扳过白珞的下巴,见那双杏眼微红,委屈得跟什么似的。他认命地哄道:“不许胡思乱想。”
“那你不许再胡说八道呀!”白珞没好气地朝他吼道。
“好,我知道了。”
他无奈地叹了口气,转头见图尔一脸兴味的样子,轻咳一声。“大师见笑了。这具蛟蛇尸骨任凭大师您处置,不过在下有一个不情之请……”
迟宿将脸上那几分随性收起,神色严肃道:“大师可否将现在藏春刀刀身熔断,取部分蛇骨作脊,将此刀延展七尺六分,制为长镰形状……不是从前的藏春刀不够好,而是藏春刀对于我家小乖来说过于霸道。她不擅长近战,而要修炼出有杀伤力的刀气少则三五载,我对此忧心良久,正好趁着大师修铸藏春的契机重塑此刀。”
“长镰?”白珞惊讶地看向迟宿,立刻想到了自己曾在天水城用过镰刀,那刀形态攻守皆宜,确是好用,不过一想到白楚可能会为此大发雷霆,白珞的脑仁儿就疼起来,不安道,“要是白楚知道了……”
“既然白楚已经把刀传给了你,那藏春刀就是属于你的法器。”迟宿道,“刀枪剑戟,斧钺钩叉未成形前都是石头里的矿渣罢了。原来的刀形不适合你,想用到像白楚那样炉火纯青的地步,你会走很多的弯路。珞珞,重新熔炼它是为了把它塑成你自己的形状。这不是在挑衅谁的权威,而是一种器主与法器共同成长的方式。”
图尔照着迟宿的说法,目光略略扫过刀背厚度,又在蛟蛇和白珞身上打量了一番,听到迟宿一番言论,顿时感慨万千。
白珞知道迟宿是为了自己考虑,看着图尔手中的断刀思索良久,最终同意了他的提议。
“那就这么定了!”
兴许是因为“蛟蛇”这份礼属实送到了图尔心坎里,传说中脾性古怪的铸剑师对他们的态度宽容得不是一星半点儿。图尔兴奋道:“老夫需要大概一个昼夜的时间修复藏春刀,你们可以在剑炉候着,也可以到镇上去逛逛……随你们高兴都行。”
说完便不再搭理他们,幻出一柄砍刀蹲在蛟蛇尸身前研究起来。
白珞见他在蛇身比画了几下,横刀划开蛇背,顺着蛇脊开始剔骨,那蛇肉肥厚,却没有多少鲜血,肉质硬邦邦的,刀下磕磕绊绊不大顺畅……直到完整地剔下一块蛇肉后,他们才发现原来是蛇骨上刻了些图案和文字。
白珞看得浑身起鸡皮疙瘩,“那是什么?”
她看不懂那些文字,只能依稀辨认出几处“龙蛇共舞”的图案。
图尔见多识广,脱口道:“这是魔族文字……”捻了捻胡须,笑吟吟对迟宿说,“道友,这些文字怕是只有你认得……”
迟宿的确认得。
入魔后的身体和思维在无形中发生了不少变化,这会儿只扫一眼,就看懂了那些符文的意思。
上古魔神乃魔龙所化,蛟魔乃是他的姬妾……这些“龙蛇共舞”图画的含义,不言而喻……
白珞纠结于图案中的蛇类数量,脱口而出:“嗯……看起来有好几条蛇围着那条黑龙诶……唔!”
迟宿单手捂住了她的嘴,朝她微微一笑,道:“上面刻的是蛟魔与魔神的双修秘法……”
图尔连声赞叹:“啧啧啧!”
“双、双修……”
白珞这会儿终于反应过来,脸上烧得慌,一点儿也不想待在这里,臊着脸将迟宿往竹林外拽。
身后传来图尔的吆喝:“你们去镇上帮我带一壶酒,要‘晋李记’的竹叶青,那家我常去买!人生在世,知己难得,道友,明日与我对饮一番再走如何?”
迟宿正想答“好”,转头见白珞叉着腰气势汹汹的样子,哭笑不得,终是没有应下。
走到竹林外围后白珞才敢说出自己的心声:“他的架势一点儿也不像要铸器,反而像是在准备‘下酒菜’,就等着咱们把酒买回去呐!”说着紧紧抱住迟宿的胳膊,忧心忡忡,“你可不要跟他学坏呀!”
“你刚才还夸人家是大师?”
白珞:“他的确是位大师啊!隐士大师,心有高义。但是你看他放浪形骸……”穿着邋遢好似路边乞丐,行事做派不修边幅,都修炼到了上墟境还戒不掉口腹之欲,疯疯癫癫,荤素不忌。
后面的话并没有宣之于口。白珞从小的礼仪让她及时住了嘴。她也没有那么傻,还没有走出结界,就在人家的地盘上背后编排是非,属实是嫌命长了些。
只是迟宿太了解她了,一眼就看出她在想什么,轻声一笑:“你觉得我日后会变成他那个样子?”
迟宿入魔已成定局,如果他再修成图尔那样的性情,那这世上该有多少捕风捉影之徒将他视作恶徒邪祟。
白珞的心陡然一紧,微凉的肩膀被他温热的手掌覆盖住后随之轻颤。
迟宿站在她跟前,垂眸专注地看着她,气息将她整个人都包裹住。
白珞将脸埋进他的胸膛里,紧紧抱住他,闷声问道:“阿宿你觉得我穿什么颜色的裙子最好看?”
其实这样的问题白珞曾经问过他很多次,却第一次不是以“妹妹”的身份。
迟宿都快被驯化了,不假思索便道:“都好看。”
白珞“嘻嘻”笑了两声,又说道:“不对。你最喜欢我穿红色的裙子。那年你到烨山来看我的时候,我就穿了一条红色的裙子,我以为你会夸我漂亮,可是你却形容我像枫叶乱舞,还对恭维我的师兄师姐们脾气都很坏!”
少年男女在暧昧懵懂的情愫里各自尝着酸楚。迟宿没想到这些她全都明白,也就无须再隐藏自己的占有欲,声音冷冽了许多:“嗯,我想将你藏起来。”
白珞在他收紧的怀抱里挣了挣,抬起头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可是你没有啊!你克制住了那些不好的想法,给我买了好多漂亮的衣裳,红色的裙衫堆满了一整间屋子呐!”
迟宿呆了一下,从喉咙里发出干涩的嗓音:“我明白了……”她希望他像从前一样,克制住那些不好的念头,活得干净坦荡……
这指的自然不止是外表上的“干净”。白珞红着眼睛抱住他的脖子。她努力平复了下呼吸,不知是抱怨还是哀伤地说:“那你不会再像小时候那样,练完剑一身汗来逗我了吗?”
“你不喜欢,我已经改了,你忘了吗?”
这个人温柔的时候声音好听得要命,听得白珞的心软得一塌糊涂。
白珞努力回想了一下,却也想不起具体的细节了。年幼的白珞大概是个爱记仇的孩子,在这件事情上只记得他的坏。她的嘴唇动了动,想说即便你不改,珞珞也还是喜欢你,想了想到底忍住了。
迟宿知道她在忧心什么,刮了刮她的鼻子。“说了这么多,不会是想买新裙子了?”
白珞小脸一红,“不是!你污蔑我!”又吊在他脖子上,娇声道,“咱们不是正好要去镇上买酒吗?”
“你也不必羞恼,反正我身无分文。”迟宿的目光落到路边的石头上,“不然试试点金术?”
“不可以骗人!”
甜的
他们走出结界的时候, 一道剑光冲了过来,正是白珞闯入结界时意外遗落结界外面的冰魄剑。
长剑撒欢儿地绕着他们转了几圈,发出快活的剑鸣声,一阵风似的冲着剑主而去, 却意外地……掉落到了白珞手里。
冰魄剑:#@$%&……一连串只有剑主才能听懂的骂咧。
狗比剑主, 已阅不回。
冰魄剑不敢从少女手中挣脱,剑刃委屈地拧成了麻花儿, 又默默地恢复原状。
断刀之事在图尔这里有了着落, 迟宿才将此前冰魄化形藏春保护白珞的事和盘托出。
白珞只道原来如此,手肘戳了戳迟宿的胳膊,说:“我还纳闷藏春刀怎么一下活跃起来, 甚至以为藏春刀因祸得福,化生出了剑灵呐!”
迟宿笑而不语。他心思缜密, 凡事考虑周到, 聪明地趁这个时机说出实情……白珞被他哄住, 果然没一点儿脾气。
白珞手指弹了弹雪亮的剑身,听着神剑发出悦耳的铮鸣, 好奇地问迟宿:“冰魄剑的剑灵可以化为人形吗?或者别的什么灵体?”
迟宿的背僵了一下,“不能。”顿了顿又道,“我不允许。”
白珞顿时来了兴致:“你为什么不允许啊?”她难得为冰魄剑讨起了公道, “它的样子长得很吓人吗?”
冰魄剑:……你长得才吓人!
可怜的它被白珞当作玩具似的握在手上, 边走边挥, 砍断好些毛茸茸的芦苇草。
迟宿走在她前边,好半晌才慢慢解释道:“冰魄剑是从北境万年冰雪下出世的神兵, 传承轻雪门已有千年, 所历剑主皆是大能。从它出世的那一刻起便拥有着一些独特的剑式,其中一
依誮
项大约是延续了寒冰的特质, 剑灵觉醒后可以按照每一任剑主的心意拟态成任何形状。”
白珞听得入了迷。“那挺好的啊!你可以让它幻化成一只兔子,或者……一个粽子?”随口说了几件喜欢的东西。
冰魄剑:呔,狐狸精……你才是粽子!你们全家都是傻粽子蠢兔子!
要不是它已经有了拟态,恐怕真会被昏庸的剑主变成那些蠢东西?冰魄剑剑灵想道。
迟宿:“珞珞,不是这样的,只有一次选择的机会。剑主赋予剑灵形态后,剑灵就会始终保持最初的模样,直到剑主与剑灵陨落……”
“那你的冰魄剑剑灵是什么样子呐?”白珞发现了问题所在,再次问道,“你为什么不允许它幻化实体?”
这次迟宿依然没有正面回答她的疑问。“冰魄剑从前有位剑主,醉心剑道三百年后才觉人生寂寞孤苦,就让剑灵化作了一位美娇娘,与她携手白头了。”他蓦地站住,回首对她一笑,“我年幼时也不大懂事,让剑灵化形成了重要的人的样子。”
白珞:……突然觉得手里的剑不怎么好玩儿了。
她理所当然地认为,迟宿口中“重要的人”指的是自己,脑海中快速地脑补了八百篇“真假千金”的话本,颇为嫌弃地将冰魄剑扔向迟宿,没好气地说:“你们这些剑痴,一个个都把自己的命剑娶回家吧!”
迟宿将冰魄剑收起,道:“小乖,你错了,我可不是什么剑痴……”
白珞钻他话里的空当,嗔道:“我才不管,你就是一个大白痴!”
迟宿略略思索后点头认同:“嗯,白珞的白。”
白珞又羞又恼,扬手就要赏他一个大比兜,却被当作纸糊的老虎,被迟宿握住了手。
她挣了几下没挣脱,娇气地喊了声“手疼”。迟宿无奈地松开她,站在她跟前,等着看她要闹出什么花样。
白珞作势哭了两声后就嚷嚷着让他解下冰魄剑。
这醋劲儿来得莫名其妙,好没道理。
迟宿二话不说,解下佩剑扔到草地上。
“还要我脱掉什么吗?”
白珞被他的话带偏了八百里,回过神来脸红得发烫,“脱、没脱,我没让你脱什么啊……”
迟宿叹了口气不再拿话逗她,牵起她的手大步流星地朝前走去。
白珞走了几步,突然想起迟宿扔在地上的冰魄剑,不安道:“阿宿,冰魄剑还没捡……”
迟宿的声音冷硬,“你不喜欢就不要了。”
白珞傻了眼,这会儿也不矫情了。“那是雪影夫人留给你的东西啊!你怎么能不要了?我只是胡思乱想了一通,不是不喜欢它,更不是让你扔掉它。只要你哄我,我就不会闹了嘛!阿宿……”
她回头望了一眼草地里的冰魄剑,却不见它如往日般上蹿下跳地闹腾。
那个剑灵是不是伤心了啊?
白珞不能让迟宿真的扔下冰魄剑,也不能跟一把剑吃醋较劲,心里别扭极了。这一阵纠结犹豫的功夫教她错过了“劝导”迟宿的最佳时机,迟宿已带她走得老远,连冰魄剑的影子也瞧不着了。
竹林之外静悄悄的,连一阵风也没有。
冰魄剑没有等到他们回头的脚步声,安静地躺在地上,不一会儿剑身开始一上一下地抖动,冰冷的剑刃周身水汽凝结成水珠子,密密麻麻布满了整个剑身,看起来像是天空朝它落了场雨。
随即,冰魄剑中发出一阵女子的低泣声:“嘤嘤嘤,嘤嘤……”
青葱的草地上坐着一个容貌姝丽的女子,一面伤心哭着,一面碎声念着什么。“狗比剑主敢不要老娘,老娘还不爱伺候哩!嘤嘤嘤,要不是看在你天赋高的份上……难道我妨碍你们俩你侬我侬了?老娘好歹是神剑欸,一天天的被你扔来扔去不要面子的吗?大不了我以后都不说她坏话了嘛!狗比剑主,你再不回来,我就去找别的剑修了嘤嘤嘤……”
她想到这里胡乱抹掉脸上的眼泪,又朝两人离去的方向看了一会儿,确定没有人回来找她,咬牙从地上跳了起来,朝着另一个方向去了。
穿过竹林里的幽深小径,一步步泄愤似的碾碎了许多枯枝落叶。
干枯的竹叶碎屑迎风而起,夹杂着一股新鲜的血腥气息。
……
今日天清气朗,适宜赶集。
他们走到图尔大师描述的小镇,望见镇口高悬的牌匾名称,互相对视了一眼,都没有说话。
图尔镇。
三个字力有千钧。
一个以铸剑师名字命名的地方,不知与其有何等渊源!白珞想,如果有人面对图尔的考验,选择以人血祭器,恐怕会被他当场削掉脑袋吧……
图尔镇不是什么地理要塞,一条小河就将整个镇上的生活串联起来,集市依河而建,能看到的基本是本地面孔:挑担来往穿梭的货郎,倚着窗台嗑瓜子的少妇,坐在渔船船头咂吧旱烟的老翁和光腚在河边拂水的娃子……这里有的百姓甚至一辈子没有走出过这方寸之地,却生活得自在安逸,颇为自得。
白珞许久没有与迟宿逛街,兴奋得像只皮猴子,被哄了几句就把冰魄剑的事情忘到九霄云外,买了一块烧饼垫肚,又打包了一摞糕点,看见路边的油炸蚱蜢摊唬了好大一跳,推搡着迟宿就往前走。
虽然她戴了幕笠,却因为这会儿过于活跃了些,没心思刻意遮挡自己的脸,无意之间给许多人留下了惊鸿一瞥的印象。迟宿不想影响她的好心情,垂眸神情淡漠地跟在她身后,一袭宽大沉闷的黑斗篷,高大挺拔的身姿绷得紧紧的,透着一股子生人勿近的煞气,教不少想搭讪她的少男少女们望而却步。
白珞偶尔寻到了什么好吃的,转身就朝他嘴边递过来。
“阿宿,阿宿尝尝这个!”
玉米糍粑,又糯又甜。
迟宿脸上冷漠的神情在她转身的瞬间收起,褐色的眸子含笑,蘸过红糖的糯米在嘴里化开,迎着她满是期待的眼神,点头评价:“嗯,甜的。”
甜得发腻。
后半句没敢说出口讨人嫌。
他熟知妮子的脾性,知道猫儿的毛要怎么顺能让她高兴。
白珞眼大肚皮小,半个时辰下来把许久没碰过五谷杂粮的肠胃塞满了,一碗茶下肚,便嚷着再也吃不动了,这会儿记起了买裙子的大事,只是肚皮圆滚了一圈,万万不肯在这个时候去试衣裳尺寸,便果断放弃了这一项活动,拽着迟宿为在竹林铸剑的图尔买酒去。
晋李记酒肆。
因着小镇人少,店铺的生意不瘟不火,酒肆的老板娘也没费心思揽客,翘着二郎腿十分悠哉地在柜台前剥豆子吃酒。
“红豆相思,相思下酒……”
图尔镇的风水养人,连一位酒肆老板娘也有一副好皮相——这是白珞对老板娘的第一印象。
这位美人生得珠圆玉润,体态丰韵,一颦一笑都教人赏心悦目……
白珞喜欢这个闲散舒适的小镇,嘴巴抹了蜜似的把老板娘晋李哄得高高兴兴,从她嘴里将图尔镇上的情况摸了个大概。
晋李用绳子系酒坛,一脸自豪地介绍起了图尔镇的情况。“这里是图尔大师的故乡。这个镇子从前不叫这名字,后来大师名扬四海,威震八方,不少修士大能,甚至妖魔鬼怪都恭恭敬敬到咱们这里来求见他,只为得到大师所铸的一把宝剑呢!”
“你们别看咱们这里穷乡僻壤,你可知翻过山后有多少城镇,连年旱涝瘟疫,灾祸不断,只有咱们这里,因有图尔大师坐镇,黑白两道都不敢来犯。图尔镇的先祖们索性就将这里改成大师的名字,以纪念大师的功绩。”
白珞接过她递来的酒坛,嗅着淡淡的竹叶清香,不禁好奇道:“晋李姑娘,您见过图尔大师吗?”
晋李弯眉一挑,道:“大师要是活到现在也该几百岁了。他老人家超然世外,怎么会与我们这些凡夫俗子往来?只望修道者长生,图尔镇的百姓们都盼着他老人家千岁万岁,荫庇子孙呢!”
要“晋李记”的竹叶青,那家我常去买!
白珞想起图尔的嘱托,结合老板娘的叙述,不禁对图尔“大隐于市”的气魄心生敬佩。
她提着红绳捆的酒坛子,见迟宿站在酒铺门前,目光定定地看着街市对面。
白珞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
街市对面是家门面普通的药铺。
白珞手腕上的寒玉镯骤然释放了一股莫名的寒气,冷得她骨头发疼,正纳罕着,却听那药铺里传来一阵尖锐的吵嚷,紧接着,一根笤帚推扫着一个八岁大的男孩,挥舞着将人赶出来。
小孩儿头顶梳个冲天辫,脑门儿光亮,吃了一鼻子灰脸臭得跟什么似的,瘦猴一般的身板背一个大背篓,踩着破旧的草鞋,用满是补丁袖子一抹脸,大骂道:“脏心烂肺的老虔婆,冤枉小爷是吧?你等着,小爷早晚砸了你的破店!”
他骂骂咧咧地转过身,见对面酒铺门前有两双眼睛瞧着自己,便觉得自己的样子丢脸得紧,不大痛快地吼道:“你们看什么,给小爷滚远点儿!”
语罢低头匆匆跑开,却听身后有个女声焦急地朝他跑的方向喊——
“阿宿!”
玉镯若寒冰!
白珞朝男孩跑的方向追了两步,回头发现迟宿站在酒肆前没动,恼了:“阿宿,你快追他啊!”
迟宿眼前闪过小男孩光亮的脑门儿和红绳的冲天辫,扶额冷声道:“那不是我……”
白珞见小男孩跑没了影,急得都快哭出声来,吼道:“不可能,那孩子一定是你的残魂之一,他长得跟你小时候一模一样,我一眼就认出来了!”
迟宿:……
剑灵
迟宿确认自己小时候没有梳过那么丑的辫子, 再次矢口否认:“那不是我。”
皇帝不急急死太监。白珞见他一副神游太虚的样子,索性不与他争辩了,生生拽着他在大街上哑着一声又一声地喊“阿宿”,想唤出那不知躲到哪里去了的小耗子。
而迟宿亦趋亦步地跟着她, 脸比锅底还黑。
他们两个修士竟然跟丢了一个半大孩子, 这听起来像个不可思议的笑话。
不得已回到了那间药铺。
刚才对小孩儿抡笤帚的药铺老板娘见他们一前一后站在檐下,像是从画里走出来似的一对璧人, 以为大生意上门, 笑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儿。
“二位贵客到小店来想买些什么?我们这里有……”
白珞心下急躁,没有与她周旋的耐性,放了一块上品灵石在桌上, 问起小孩儿。
药铺老板娘见钱眼开,嘴皮子利落地将自己知道的事都说了:“那小瘦猴子背了一堆杂草到我店里来行骗, 我不待见他才将他赶了出去。这些行骗的猖獗, 总爱差使这半大孩子上门!有的人不忍心见小孩挨饿受冻, 知道被骗也要给孩子几块碎灵石。这是行骗的惯用伎俩……哎呀,二位贵客找他, 难不成是上了他的当?”
这个女人对男孩只有一个“骗子”的印象,对他的来历和去向都一无所知。白珞知道在她这里无法得到有用的线索,干脆地离开了药铺。
她握紧了手腕上的玉镯, 感受着镯温的变化。
鲤心寒玉镯会在迟宿残魂靠近的时候释放寒光, 她早该意识到的!
“阿婆, 你有没有见过一个背着背篓的男孩儿?他梳了一个冲天辫,模样黑黑瘦瘦的……”
她焦急地向路人询问男孩的去向, 却没有得到什么有用的线索。
迟宿见状不忍道:“那孩子不可能是我的……珞珞, 你仔细想想,入魔拔除的魂魄残缺不全, 怎么可能修出实体?那孩子兴许只是跟我小时候长得相似罢了。”顿了顿,迟宿说出自己心底更真实的看法,“他出现得蹊跷,也许是有人为我们准备好的陷阱。”
“你说的这些我都明白,但我没办法对他视而不见。”白珞咬了咬唇,语气里带着哭腔道,“阿宿,我很怕跟上次一样……我想救下它……”她对没有在丧魂钟下救下迟宿残魂一事耿耿于怀,即便知道迟宿入魔已经是不可挽回的事实,也不愿错过救下其他残魂的机会。
迟宿将手指伸到幕篱下,果然摸到了她脸上温热的眼泪,知道她是个不撞南墙不回头的倔脾气,叹了口气,手掌握住她手腕上的寒玉镯,状似不经意地摩挲了两下,玉镯立时释放出微光。
似对玉镯微光有着某种特殊的感应,迟宿神色了然道:“跟我来。”
他们在小镇街道上穿行,从热闹的集市走到了偏僻的深巷。
深巷里的空气污浊不堪,躺在水沟旁打瞌睡的乞丐和地砖上已经看不穿原型的发霉食物,散发着难以言说的气味。
巷道狭窄,迟宿与白珞一前一后地走着,突然,走在前边的青年停住脚步。
他脚下有具裹着草席的尸体,哪怕掩住口鼻,也难挡腐肉所散发的阵阵恶臭,一群苍蝇围住草席嗡嗡叫嚷。
而在距离尸体几步之外,小男孩正狼吞虎咽地吃一块灰扑扑的馍。
白珞的眼泪“哗”地一下就掉了下来。
……
霜晶利刃,刮骨绞肉。
一道杀气腾腾的剑意从竹林深处横扫而来,将眼前的竹林尽数切断。
任止行自噩梦中惊醒,呕出一口污血后不住地喘息,他看着头顶的石壁,想支起身,浑身像被撕裂般疼得大汗淋漓,忽而耳畔一个女声道:“哟,终于醒了!”
任止行循声转过头,见火堆旁坐了一个年轻女子。
她容貌姝丽,眉眼灵动,正托腮含笑看着他。
那张脸与任止行记忆中的某个人已经模糊的面容重叠起来。
任止行想起多年前的一个冬天,在一个相似的山洞里,那抹倩影每天与东升的旭日同时到来,给阴冷幽暗的山洞送来一缕微光,融化了洞口皑皑积雪。
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任止行……
任止行?你的剑也叫止行,叫起来容易混淆,不然我替你取个名字吧?
好。
小任?小刃?小人?不妥,谐音不大好。有了!少女蓦地有了主意,眼眸明亮满是期待地问他,叫小刀如何?
为何叫小刀?他修的是剑道,或许应该叫·····小剑?他傻傻地问。
嚯,那可不大好听!
少女一边摇头,一边跟他解释:小刀止行,刀剑相依,多亲近。从此以后,我就叫你小刀吧!
刀剑相依……他怔忡片刻,将几个字默默念了几遍,目光追逐着少女的身影,漂泊不定的心萌生出一种奇异的归属感。
是啊,刀剑相依,多亲近。
……
恍惚间怒从心起,素来沉着冷静的剑修暴喝:“何方妖孽竟敢冒充她的样子!”
任止行浑身大小伤口无数,脸颊也没能幸免,狰狞的面目撕裂了脸上的伤口,教他看起来更加渗人。
只是伤势比他想象得还要严重些,稍微运气口中就生出甜腥,似竭泽后脱水在岸上挣扎的鱼,任止行垂死蹦跶了两下就重新摔回了地上。
“妖孽?”
女子脸上浮现出讶异的表情,眨了眨眼,不可思议道:“小剑修,你不认得我了吗?白日里你追我追得很爽快哩!”
“胡言!我何时追过你……”任止行说着想起了什么,打量女子通身过后,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浮现在脑海里,他语气稍缓,试探道,“你是冰魄剑剑灵?”
“不错!”剑灵骄傲地抬起下巴。
任止行恍然明白了什么,看了看剑灵的脸,感受到她的注目后不大自在地移开了眼,“迟宿怎么让你幻化成了她的样子?”
“这有什么……”冰魄剑剑灵眼前浮现出一个双眼通红的少年,语气轻快地说,“大概是因为那会儿他想念妈妈了呗!”
冰魄剑剑灵的相貌,正是照着上一任剑主顾雪影的模样拟态刻画而来。
她捡了根树枝戳了戳火炭,托着腮十分好奇地看着任止行,道:“你刚刚认出这张脸的情绪也不大对劲呐!哦,你认得冰魄剑的上一任剑主顾雪影吗?”
任止行没有回答她的问题,无力地躺在地上,声音沉闷:“你为什么救我?迟宿……让你来试探我?”
冰魄剑剑灵将手中的树枝一摔:“狗比剑主带女人去逍遥不带我!哼,我救你是因为看你的剑不错,想跟它比划比划……”她说着眼神就飘到了剑修腰间的佩剑上,说不清是期待还是憋着坏儿。
任止行将手覆在了止行剑剑柄上,轻叹一声,道:“迟宿和她一样都是天才级的剑修,小小年纪就能让本命剑化身剑灵。吾辈惭愧,修行数载都未能与剑同心。”
“你不必夸他,我这会儿不待见他!”冰魄剑剑灵冷哼一声,好奇道,“你跟顾雪影是什么关系?她是个什么样的人?唉,她一定是个温柔的剑主,才能教你这般念念不忘吧……”
任止行教她一连串的发问逼得窘迫,提及顾雪影时,他平实而敦厚的脸上显现出一种别样的神采:“她是我的救命恩人。”
冰魄剑剑灵以为他会展开一段可歌可泣的故事,端端正正坐好了,没想到等了半晌没有等来下文,傻眼:“啊,就这么简单?”
“是啊!我这等凡夫俗子,资质平平,气运平平,一生只为活一口争馒头的气,哪怕放在话本里小说家也不会为我费笔墨。”
冰魄剑剑灵从他语气中听出了一丝哀伤,摆手道:“你不必妄自菲薄,你的修为境界已经注定你不会是小人物。反而是我才应该感叹,那狗比……大抵一辈子也不会想起,在他的故事里给我添一个姓名。”
一人一剑闲聊了通,竟生出惺惺相惜的感觉。
“我以为迟宿会很珍惜顾雪影留下来的遗物,这样听来你对他的怨怼还不少?”
“小屁孩儿,就仗着自己天赋高!”冰魄剑剑灵听到迟宿的名字就上火,“不说别的,就拿雪影剑主这张脸来说吧!明明是他自己执剑跪地,哭着喊娘,我才勉为其难照顾他的情绪,化身成雪影剑主的样子,没想到那厮翻脸就不认人,这么多年了连风都不肯让我出来放放,憋死老娘了!”
冰魄剑剑灵说到激动处咬牙切齿,叉腰喘着粗气,想让任止行附和自己的看法,却见他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瞧,似乎在透过她看另一个人……
剑灵在迟宿脸上见过很多次类似的眼神——这是他面对白珞的时候才会流露出的神色。
她眨了眨眼,露出暧昧的笑,倾国倾城的脸朝毫无抵抗力的任止行凑近了些。
“原来雪影剑主不只是你的救命恩人,还是你的心上人吗?”
任止行喉结一动,似有些恼了,“你只是个剑灵,不会懂的。”
她不可思议地睁大了眼睛,“你真的喜欢雪影剑主?那你肯定很讨厌迟朔,也不喜欢我那狗比剑主吧?”
“我不会讨厌她的孩子……”任止行捂住了眼,似乎不看见那张教他心乱如麻的脸,混沌的脑海才会更加清醒些,但是黑暗裹挟而来的哀伤瞬时将他的思绪吞没了。他哽咽着说:“她是世间最好的人,却嫁给了世上最卑劣的男人。只恨一境之差,天壤之别,我杀不了迟朔,不能亲手为她报仇!”
“于是你去找迟宿,在他上烨山寻找白珞之际告诉他关于顾雪影之死的真相……”剑灵若有所思道,“你挑了临仙门与点金城联姻的时候,是想以此诱导迟宿入魔?”
“不是的!”任止行猛地睁开眼,矢口否认的声音陡然拔高。“我没有想害阿宿!”他摇了摇头,痛心道,“阿宿小时候……我还抱过他的。”
“阿宿?”剑灵附和地点点头,“你叫得很亲近,我相信你不会害他,甚至内心还是维护他的,但是这个秘密揭穿的时机实在太巧了,不是吗?你是如何得到留影珠的?为什么会在那个时候把留影珠给迟宿?难道你不知道那样会害了他?或者,任止行……你告诉我,是谁将留影珠给了你,让你在那一天交给迟宿?”
一连串的提问仿佛教眼前性格跳脱的剑灵换了个人。
任止行深深吸了一口气,道:“顾雪影是我潦草一生中为数不多的挚友,我不会为了给她报仇诱导她的儿子入魔!”
“阿宿……”
喊着多年不曾启齿的名字,任止行望向冰魄剑剑灵的眼睛,目光坦荡得不带一丝亵渎,却似在一个相互交错的时空中……与另一个人进行着对话。
“我不知道这件事会将你打击至此。”
眼前的剑灵眼眸瞬时化作猩红色,似笑非笑。
“是吗?”
沐芳
你不是想出来放风吗?
我放你出来, 剑灵,不过你得先去找一个人。
这是迟宿带白珞去图尔镇前对剑灵说的话。
冰魄剑剑灵与剑主心意相通,电光石火间便被迫接受了这项差事。
她在竹林附近找到了浑身是血的任止行,将他拖拽到了一个山洞里, 在剑修苏醒前, 狗比剑主没有对她发号施令。
剑灵对着水潭端详了一会儿前任剑主顾雪影的面庞,很快她就看腻了, 百无聊赖。在她眼中人类就是两只眼睛一个鼻子一张嘴, 没有美与丑的分别,还是那些形态各异的刀枪剑戟要顺眼些……她想变回剑形了。
不行。
脑海中传来迟宿冷冷的警告。她与迟宿相隔甚远,却令行禁止, 半点违背不得剑主的指令。
冰魄剑剑灵对着洞口方向做了个鬼脸,好奇剑主怎么突然转了性?
记得第一次以顾雪影的面目出现在剑主跟前, 是一个雨天。
穹顶像是被什么捅破了, 没完没了地下雨, 追逐白氏母女离开泯山轿辇的迟宿,因为越级与人斗法后伤势未愈, 他身体虚弱,脚步踉跄,像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托举后重重地摔落, 倒在无人问津的山道上, 倒在滂沱的雨势里, 额头滚烫地说着胡话。
一会儿喃喃自语说“我是哥哥”,一会儿又矢口否认说“不, 我不是的”。
迟宿的梦里是白珞从幼年到少女时刻的全部模样。
他在小丫头黄毛稀疏的时候用红绳给她绑过发辫, 在少女叛逆,胡乱抓扯乌发的年纪帮她掬水梳洗过头, 却无法想象有一天她将与旁人结发,携手共度什么狗屁白头。
他挣扎着想从地上爬起,去追上她,告诉她,自己内心的全部感受,又觉得自己那番“不想再做哥哥”的谬论刚起个头,就能把珞珞吓哭。
罢了,让她去吧!
可是凭什么要他放手!白楚从未尽过所谓母亲的职责,竟敢把他精心娇养的宝贝夺走!
纠结着,彷徨着,时而清醒,时而糊涂。迟宿挣扎着从地上爬起,一剑劈开昏昼中的雨势,四溅的雨点宛如星河倾泻,如梦似幻。
他执剑跪地,想把纷乱的思绪在这场雨中洗涤干净。
一道熟悉而温柔的目光,从遥远的天际传递过来,注视着他。
迟宿感受到了这道目光,像年幼时一样仰起头颅,向女人发出稚气的问:娘亲,我该怎么办呐?
自顾雪影离世后迟宿便再未从父亲身上感受到半点温情,他把同样不受亲人待见的白珞划到自己的势力范畴,与她组成了一个只有两个人的小家庭,整整十五年里,他们都好似只有对方一个至亲。
白珞被强行带走,意味着这个小家的瓦解。
他的心也不知从何时起变了质,甚至不知道该不该去追寻自己的至亲?
或者说……挚爱?
如果娘亲还在世,她一定会教他,那个简单而正确的答案。
“你不是想去追她吗?快站起来啊!迟宿,快站起来啊!”
一抹朦胧而姝丽的影,似风吹雨打却坚韧得永不凋零的花,伫立在山道之上。
她焦急地呼喊着,就像从前鼓励在花园里因为扑蝶而跌倒的稚子一样,温柔且坚定。
你要站起来,去跑,去追,蝴蝶才会从花蕊落到你的手心。
迟宿不想在女人面前显露自己的怯懦,即便内心知道她只是自己思念而生的“幻影”,雨水将他的灵魂淋湿,浇透,浑身的伤口都被泡得发胀、疼痛……痛觉让他的思绪变得清晰无比,甚至生出一腔孤绝的英勇。
他艰难地站了起来,朝山道上的倩影释然一笑。
“我明白了,娘亲……”
而站在山道上的“幻影”并没有在雨雾中消散,她叉起腰,雀跃地欢呼了一声:“哈,剑主原地复活,哈哈哈,牛比!”
少年的笑僵在脸上。
……
如果要问迟宿这一生有什么感到懊悔的事,那一定是当年在山道上,哭着喊了……娘亲。
冰魄剑剑灵被强行禁制了三年,才明白自己当初做了何等蠢行,不过阴晴不定的剑主不能影响她内心的快活,她是一个自由的精灵。
啊,要是世上多几个像她这样聪明的剑灵就好了!
她目不转睛地盯着任止行腰间的命剑,十分想帮助这位化藏境剑修修炼出一个同类灵体。
而任止行终于在此刻醒来,重伤之下的他比那年山道上的迟宿还惨,连爬也爬不起。
于是她开始了自己放肆的演技。
步步为营,循循善诱。
那剑修该有百来年岁的阅历,却受到故人面目蛊惑,一点点地交了底儿,让剑灵感受不到任何波折。
这个人真无趣。
冰魄剑剑灵一边想着,一边注视着他腰间的“止行剑”。
是了,一个用自己的名字给本命剑取名的人,个性该是何等无趣。
你挑了临仙门与点金城联姻的时候,是想以此诱导迟宿入魔?
她按照迟宿的提示向任止行发难,内心却是冷嗤:得了吧,剑主,一看这人就没什么心计,哪里玩得过你?
冰魄剑剑灵对这场莫名其妙的特赦感到了不确定和怀疑,明明从前剑主对自己化身为顾雪影的事十分不满,一直不允许它现身人前……哦,入魔后的剑主不大一样了。
这是她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剑主的改变。
阿宿,我不知道这件事会将你打击至此。
任止行那声阿宿伴随着一阵从洞口灌进来的风,教剑灵猛地一哆嗦,好冷好冷,好想披皮。
不行。
正在图尔镇的迟宿否决了剑灵的提议,依旧不允许她化身剑形。
不过剑灵倒是对终于醒悟过来的剑修另眼相看了。
还不算太笨嘛!
兴致勃勃地想再跟他厮杀几句,身在图尔镇的剑主瞬时接管了本命剑,剑灵只得给大佬腾位置。
迟宿掌控着她的灵识,在图尔镇与任止行开启了一场隔空的对话。
“留影珠是白楚给你的?”
“是。”
迟宿“呵”了一声,了然道:“留影珠让你和她同仇敌忾,让你甘心做她的鹰犬。”
“阿宿,有些事不能只看表象。虽然白长老修为止步化藏境,但她深谋远虑……”
迟宿的声音变得凌厉起来:“任止行,你凭什么教训我?”
任止行捂住被他威压震裂的伤口,忍着剧痛闷哼道:“我只是告诉你,白楚不是你的敌人。阿宿,你真正的敌人太强大,我们所有人加起来都敌不过他,只能寄望一些特殊的手段或途径……我知道你去轻雪门做什么,但我希望你在经过那个地方的时候能够停下脚步。”
“什么地方?”
“少牢城。”
迟宿对这座城没有什么印象。
少牢城在他眼中只是去往轻雪门的途经之地,一个地图上不起眼的名字。
任止行也没有多做什么解释,转而说道:“我的伤势好转后,会帮你挡住孟启——他奉了迟朔之命追杀你。”
坐在火堆前的女子脸上浮现出一瞬间的讶异,随即捧腹大笑,尖利的女声在幽暗的山洞里让人听得毛骨悚然。
眼中的猩红色慢慢褪去,阴郁妖冶的脸上再次显露出天真烂漫的表情:“唔,他终于走了。小剑修,你还认得我吗?”
任止行凝视着记忆中最动人的面孔,眼前却浮现了她哭红了双眼的样子。
腰间命剑震动,发出一阵阵悲鸣,周围若有若无地萦绕着剑气,吹到他身侧的火星被剑气击碎,连蜱虫在四溢的杀气中保持静默,不敢擅自发出声响。
小刀,求求你,帮帮我……
记忆中的女人薄衫赤足站在雪地里,浑身上下满是冻痕,足踝上还捆着厚重的铁链,神情凄楚而动人,他不忍再想、不敢再看,却又不舍那抹倩影沉睡于记忆。
他记得自己答应了她。
御剑冲向被乌云笼罩的雪原,见到的却是——
那个青年半跪于被浸成一片血色的大地,瞳孔已经失去聚焦,身殒而意不倒,周遭到处都是苟延残喘的虚弱魔物,它们争先恐后,如一群饿狼分餐一般啃噬他的魂魄碎片。
魔气如刀割破道袍,他挥剑乱砍,驱赶魔物,劈开这片被血污染肮脏的战场,渐渐地,仿佛听见背后一阵铁链拖在雪地里的哗啦作响和女人撕心裂肺的哭喊。
阿宿!
任止行回过头,身后空无一人,那抹倩影早已在多年前消逝。
怔怔站在原地,泪水啪嗒落在雪地里,凝结成冰。
如果能够帮她的孩子就好了……
他在那里站了很久,又好似只是眨眼的工夫,漫天大雪将硝烟与血色覆盖,万籁俱寂。
……
“慢点吃,别噎着。”
白珞给那堆成小山的碗尖尖加了一块酱排骨,看着瘦成猴的小孩儿险些没掉下眼泪。
那小孩儿左手攥一个鸡腿,右手一把花生米往嘴里胡吃海塞,糊了一嘴的辣油酱汁,明明已经撑得打嗝儿,还眼巴巴地问她:“漂亮姐姐,我可以再吃一盘红枣糯米糕吗?”
白珞心疼他,没了章法地依着他,一边给他擦干净脸上的油污,一边说:“好,阿宿想吃什么只管告诉我。”
小孩儿嗅到了她指尖的馨香,慌得落了个大红脸,局促地在椅子里缩成了一团,看了看坐在廊檐下假寐的青年身上,小心翼翼地解释道:“姐姐,我不叫阿宿,我叫沐芳。你们一定是认错人了,我真的不认识……”
“不认识你们”几个字还没说完,沐芳就感受到廊檐下的青年朝他递来一道目光,冷冷的,结了寒霜似的。
随即,他的耳畔响起了嘤嘤的哭声,像巷道里被人欺负的小猫。
沐芳看着哭成泪人儿似的白珞,不由地咬住嘴唇,手足无措,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话,眼睛眨巴几下,也掉了几颗豆大的泪珠。
迟宿揉了揉眉心,起身走向狼藉的饭桌。
女人与小孩,最是难哄。
今日好运气。
功德
迟宿很清楚白珞伤心的症结所在, 没有第一时间安慰她,缓步走到沐芳身边,坐下,温声道:“你叫沐芳对吗?”
青年高大的身形坐下后少了几分压迫感, 沐芳怔怔地望着他清俊的面庞, 睫毛上还挂着几滴泪珠子。
“嗯……”
迟宿的手指下意识地敲着木桌,发出一声声的叩响。他语调平和地问道:“你仔细看看, 你真的不认识她?”
一大一小, 两双哭红了的眼睛对视。
沐芳坚定地摇了摇头,又怕惹人伤心,道:“如果我见过这么漂亮的姐姐, 怎么会忘记她呢?你们出现在巷子里的时候,我还以为有神女下凡来接我了呐!”
“扑哧!”白珞被他的话哄得破涕为笑。
迟宿淡淡瞥了她一眼, 接着对沐芳道:“这位姐姐家里有个亲人失踪了, 他跟你长得很像。我们很想知道你的身世, 沐芳,你可以告诉我们吗?比如, 你的家在哪里,家里还有什么亲人?”
沐芳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胡乱抹掉了脸上的油渍和眼泪, 道:“原来如此!”
他低头摸摸自己圆滚的肚皮, 道, “这是我这些天来吃的最好的一顿饭了,看你们待我这么好的份上, 小爷我……”一不小心暴露了本性, 他吐了吐舌,继续道, “我就勉为其难对你们透露一丝天机。”
迟宿挑了挑眉,沉默着等待下文。
沐芳轻咳了一声,左右看了看,似乎觉得站得高一些才能显现出非凡之处,就跳到凳子上,道:“吾乃神裔。”
白珞的嘴唇抿得紧紧的,一脸担忧地看着眉飞色舞的小孩儿,正想开口说什么,肩膀突然被身边的迟宿摁住。
迟宿示意她暂时不要轻举妄动,以一种惊讶的口吻道:“哦?那小神仙是如何下凡的?”流转的眸光里带着审视与探究。
沐芳小小年纪辨不懂这些,只看到青年脸上流露出的好奇与敬慕,十分骄傲地抬起下巴,道:“神仙下凡自然是来挣功德……啊,不对,我是来普度众生的。”
“我是个天生地养的,家里没有别的亲人,从小与爷爷生活。他是一位巫医,半年前上山采仙草的时候从悬崖上摔了下来,瘸了腿,脑子也时常犯糊涂,需要轮椅才能行动。大祭司说一个轮椅得拿八百个功德点换,可惜爷爷记不清自己的功德罐藏在哪里了,我只好到凡间来……”
他指了指地上的背篓里的草药。“采药制丹,行医济世。可惜这些凡人不识货,非说我的草药不管用,吃了闹肚子……”
白珞见他说得煞有介事,与迟宿对视了一眼,道:“沐芳,我可以看看你的背篓里的草药吗?”
“你要买吗?”沐芳眼前一亮,连忙从凳子上跳下去,将背篓拖到白珞面前,打开背篓竹盖一一介绍,“我这里有龙吟草,赤月花,苏陈子……咦?我怎么还带了块移山石……”他快速地在衣角擦了擦手,并未把那所谓的“移山石”展示给他们看。
那些不为人知的草药名称,乍一听挺唬人,但是小孩儿拿出来的俨然都是山野中常见的草药,只是在他嘴里换了花样罢了。
白珞一时不知该如何接话,注意到背篓里旁有一副画轴,问:“那是什么?”
“这是山河图,里面绘制了人间山河地理情况……我不认得路,就带了这张地图……”沐芳一边说着,一边打开地图,说,“不过这地图一到人间就变成一张白纸了。”
白珞看着发黄的卷纸,嘴角一抽。
沐芳没有注意到她的神色,又兴致勃勃地从背篓里拿出一株野蒿,说:“你瞧,这就是龙吟草!龙吟草是长在凤凰谷里的一种草药。传说龙凤两族大战,我族大祭司斩杀了了一条恶龙,龙首与龙身分离之时,断首发出长啸,唤醒了深谷中的一种野蒿,从此风过谷时,便闻野蒿悲吟,故名龙吟草。”
“龙吟草是神境圣物,有治伤的奇效,承蒙大祭司体恤,允许我们采药救人换功德……”他双手捧着野蒿,献宝似的递到了白珞眼前,“一株龙吟草只卖一颗小灵石哦!”
不知道的还以为小孩儿在过家家。
白珞想起药铺老板娘的话:那小瘦猴子背了一堆杂草到我店里来行骗,我不待见他才将他赶了出去。这些行骗的猖獗,总爱差使这半大孩子上门!有的人不忍心见小孩挨饿受冻,知道被骗也要给孩子几块碎灵石。
这是行骗的惯用伎俩……
她不由地怒火中烧,在脑海里已经构想出一伙脏心烂肺的匪徒,暗地控制着许多像沐芳这样大的孩子,四处行骗。
“沐芳……”白珞认定沐芳是受了骗,看着小孩,鼓励道,“你别害怕,你只管把自己的遭遇告诉我,我会为你做主的。”
沐芳呆了一下,看了看她,又看了看迟宿,失望道:“原来你也觉得我是骗子啊!”
他揉搓着手中的野蒿,小小的手指头被青草汁液沾成了青紫色,不高兴地噘起嘴,将地上的背篓背起,道:“这还是我第一次跟人坦白呐!哼,不信就算了,小爷我才不想跟你们这些凡夫俗子说话呢!”
刚往门口闷头跑了两步,就撞上了人,他摔了个屁股蹲儿,揉着撞得生疼的脑门儿,冲天辫与声量一同拔高:“不是觉得我是个骗子吗?为什么不让我走?”
迟宿蹲在他身前,道:“我们没有说过你是‘骗子’,沐芳,只是你刚才说的事情过于离奇,也不大符合逻辑,身为凡人的我们还没有完全理解……”
这人看着外表冷漠,说话却是有理有据,沐芳被他安抚下来,道:“你们还想知道什么?”
“你说你是来挣功德的,却拿草药换灵石,而不是为人看病问诊……难道神灵的济世,需要通过俗物作媒介?”
沐芳眼前一亮,以一种与他年龄极不符的口吻,赞赏道:“你真有天分!”
迟宿:……
“神明到世间行走,必须遵守这里的规则。你们凡人需要进食五谷杂粮,通过金银、灵石、贝壳作为交换物品的媒介,如果我们到这里不吃不喝,对金银财宝不屑一顾,就一定会引人注目,继而被凡人发现身份。”沐芳一本正经地说,“所以我们会模仿凡人的举止做派来掩人耳目,啊,这些事大概凡间的话本里提过,那我就说点不一样的……”
他从破旧的兜里翻找出一块碎灵石,道:“这颗小灵石被提炼出形状后,几经易手,是达官贵胄府邸采买胭脂的零钱,是胭脂铺铺主拿到集市所用的猪肉钱,是屠户好生擦拭过油腻后小心交给娘子的生活杂费,是娘子将其包好托付给夫子的幼子的学费,最后,那夫子忍着饥寒将它给了雪夜里街边昏迷的乞儿……芸芸众生,凡夫俗子,一颗小小灵石里蕴藏着众多美好与善意。这就是神明从中所见到的功德。”
在他用稚嫩的嗓音娓娓道出灵石的意义后,整个屋子里静悄悄的,针落可闻,他不大好意思地说:“这是爷爷教我的,你们能够明白吧!”
白珞听得呆了,她被沐芳刚才的话深深打动,但还是觉得他所讲述的一切太过离奇,道:“爷爷教你认草药,教你这些人生道理,却没有教你法术吗?”
只要小孩随便展现一项神迹,她就会完全相信他所说的话。
迟宿显然也抱着观望的态度,站在她身边没有出言。
沐芳却跟泄了气的皮球似的:“我身体不大好,爷爷就没有教我。不过,我们的族人都是受到天道庇护的……”他想证明什么,指向窗外的天空,说,“如果族人在凡间死了,天道就会对人间降下神罚!”
白珞与迟宿对视一眼,相互确认:好了,确认了,真正的骗子是“爷爷”和“大祭司”,这孩子已经被他们洗脑了。
迟宿冷笑道:“既然没有法术,你是如何来到人间的?”
沐芳不疑有他,老实回答:“我们那儿有一座通世塔,可以到达世间的任何一个角落。”
白珞的脸色不大好,道:“那座塔现在在哪里?我长这么大,还未参见过神明。”
沐芳摇了摇头,道:“通世塔是无处不在的,一切讲究机缘,待我攒够了功德,神明自然会来接我了·····”
这好好的孩子都被教成什么样了!
白珞气得连拳头都攥紧了。从沐芳的表情就可以看出他对他自己所说的一切都是深信不疑的,她思量了一番,小心道:“沐芳,你说的对,世上的事都是机缘所至,可你长得实在像我失踪的亲人,那是我、我的弟弟……”
她不怎么会编故事,险些咬住舌头,顿了顿,拉过迟宿道:“也是他的儿子。我们不会认错你的样子。你与那孩子长得一模一样,我们想知道其中的缘由。如果你能带我们去见你爷爷,也许这件事就会真相大白!”
信口胡诌的时候没有深想过话里透出的关系。
迟宿听到“弟弟”和“儿子”两种身份的区别后,眼中几不可察地闪过促狭的笑意。
呵,不愿当妹妹,想做……女儿了?
沐芳不吃这套,在他的荒诞的世界观里似乎能够找到任何符合情理的回答:“爷爷说得没错,果然凡人一知道我们的身份就会想方设法到神境去。”
白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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