护崽
沐芳背着竹篓, 不时回过头确认,那两个人果然还跟着自己。
不论他走到什么地方,他们都如影随形。他竭力想甩开他们,却没办法摆脱尾随, 像猫捉老鼠, 放任他跑,却是在无形的掌控之下。
他义正辞严道:“姐姐, 你不能这么欺负人, 说我是你弟弟也就罢了,怎么能说这个哥哥是我爹呐!”
迟宿:……
白珞不知该怎么与他解释“残魂”之事。这个孩子被洗脑得厉害,坚信他自己是所谓的“神裔”。她只能硬着头皮道:“沐芳, 姐姐真的想帮你,为你找到更好的落脚的地方……你可以跟我们一起生活, 我绝不会让你再挨饿受冻, 受人白眼……”
听起来挺诱人, 像极了人牙子。迟宿心道。
沐芳深吸了一口气,大声道:“我绝不会相信你的话!”
他对锲而不舍的白珞有些恼了, 快步走进一条破旧的深巷。
巷子两边砌的是年份颇久的土墙,情状衰败。日渐西沉,巷子越深光线越暗, 伏地而眠的流氓地痞, 嗅到了女子的脂粉香。
“小美人儿, 往哪里走啊?”
口哨声与调笑声在巷子里形成回音。
沐芳听见身后地痞拦住白珞的响动,咬了咬牙, 加快脚程。在他的设想里, 那些杂碎好歹能够拖住二人一时半刻,没想到一扭脸的工夫, 就撞进了一双浅褐色的冷眸里。
迟宿懒懒地靠在破败的土墙上,不可思议,似这等光鲜亮丽的人竟会不嫌这里腌臜?他腰间不似寻常修士戴着佩剑,但是沐芳觉得他身上散发着杀气,仿若这个人本身就是一柄亟待饮血的利剑。
沐芳脸色一白,意识到自己做错了什么,没有大呼小叫。
白珞没有感受到他们这边的剑拔弩张,将手中的板砖往地上一丢。
那个被砸得头破血流,连鼻梁骨都歪了的地痞缩在墙根底下瑟瑟发抖。
白珞拍了拍手上的灰,走到沐芳身边,语气严厉地对小孩道:“沐芳,你可以把你的想法说给我们听,不能为了摆脱别人,把女孩子引到这么危险的地方!”
沐芳看了看地上的板砖,嘴角一抽,“我觉得你挺厉害的。”他轻咳一声,道,“你们不像是坏人,但是知人知面不知心,萍水相逢,我怎么能凭你三言两语就跟你走?如果我真的是你的弟弟,你也不希望我这么傻吧?”
人小鬼大,说的话却有理。
白珞乐了,道:“那你要怎样才能信我?”
沐芳想了想,说,“你们带我去见图尔大师吧!我相信他说的话。”
白珞有些惊讶:“你认识图尔?”
“嗯,我刚到凡间时在他那里吃过烤兔子。这些天没饭吃的时候,我都会厚着脸皮去他的竹林讨一点食物。他不知道我的来历,也不多问,每次都给我吃肉。”沐芳说着想起香喷喷的鸡翅和兔腿,咽了咽口水,说,“图尔大师是好人,我相信他的判断。”
白珞与迟宿对视一眼,图尔的竹林是有结界的,除非是他愿意,否则这个没有任何法力的孩子不可能闯入竹林。
他修为高深,见多识广,或许会知道沐芳的真正来历。
这听起来好办多了,白珞松了一口气。
他们暂时和解,一致决定回到图尔的竹林。离开图尔镇前,白珞还给沐芳买了几身新衣,小孩干干净净的样子跟小时候的迟宿根本就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看得白珞心都快化掉,亲热地牵着他的手走在大街上,把青年抛诸脑后。
沐芳生着粗茧的手被少女柔若无骨的手牵着,起先还有些无所适从,后来渐渐适应,拉着白珞去追田野上的风筝,一大一小都玩得十分快活。小孩心中生起奇异的错觉:如果这个姐姐真的是自己的亲人就好了。
他有些动摇了,试探道:“姐姐,你弟弟是什么时候失踪的呢?”
白珞算了算迟宿入魔的时间,道:“大约一个月前。”
沐芳闻言点了点头,心道自己果然与他们没有干系,他是爷爷一手拉扯大的,从小到大的事情自己都记得,记忆中从未有过别的亲人……
他回过身,看见一直默默不语跟在他们身后的迟宿,坚定了自己的念头。
爹爹什么的,大可不必。
四野空旷,空气凉润,光着脚丫跑过泥泞乡道的小孩儿已经弄脏了自己的新衣,他站在鱼塘的浅滩上朝白珞与迟宿高兴地挥手,夕阳余晖将他们逐渐相聚、靠拢的影子拉长,像站在一起的一家三口。
……
夕阳未落钩月升,夜幕渐深,幽静的竹林升腾起一阵白雾,将夜幕笼成了乳白颜色。
沐芳跑得比他们快,他是个小孩心性,似乎一点儿也不觉得去见图尔对他来说意味着什么,在竹林外站定,鼻头还滴着汗,白珞走过来给他擦了擦脸,顺带揪了揪他的脸肉儿。
这个动作迟宿小时候经常对她做,现在角色互换过来,真是一种奇妙的体验。
她面对沐芳的时候脸上的笑容就没有停过,是以转身时僵住的笑容能被姗姗来迟的迟宿迅速捕捉。
他的身影从数十丈外的林间小道上瞬间闪到了女人与小孩身前。
白珞反应迅速,将小孩拽到了自己身后,纤细的身材不能完全挡住他,就张开手臂撑开广袖,就像一只护崽子的母鸡。
沐芳站在白珞身后想要张望,又被突然出现在身前的迟宿遮挡住,只能从他们衣袖的缝隙间瞅到一个花白头发,书生模样的中年修士。
“属下见过少主,大小姐。”
这人跟他们打招呼的时候笑眯眯的,看起来温文儒雅,不像是个坏人。沐芳心想。
“敢问这位小友是……”
那人明显对他十分感兴趣。沐芳心里一紧,立马老实地缩回了脑袋。
白珞不敢肯定孟启是否已经看清了沐芳的面目,强作镇定道:“不过是个迷路的凡人小孩罢了。孟叔好悠闲,从泯山追到点金城,又从点金城追到图尔镇,是奉了剑神的命令,来取我们两个小辈的人头?”
孟启从未见过白珞如此咄咄逼人的样子,轻笑一声,恳切道:“大小姐言重了,在下奉命查看少主的情况,并没有‘追杀’一说。”他感受到一道凉凉的目光嵌在自己身上,遥遥施了一礼,“少主!”
“这里没有你的‘少主’。”迟宿长身直立,只觉得手中空落落的,这日下来第一次主动想起自己的命剑,神情阴郁而烦躁,“孟启,我在这个令人作呕的称谓里感受到的只有挑衅,如果你非要执迷不悟挑战我的耐性,我大可把你的头拧下来,寄给在泯山的姜开。”
孟启脸上的笑容微敛,道:“这些年姜开的身体越来越差,他受不得这等刺激。属下惜命,不会在图尔的地盘上找不痛快。我来是为规劝少主……”他郑重地躬身道,“望少主迷途知返!”
“呵……”幽微的月光投在迟宿身上,令他整个人散发出蚀骨的寂冷,浅褐的瞳闪过猩红色,满是憎恶,“滚!”
一阵阴冷的风穿过竹林,将竹林吹得沙沙作响。
白珞感受到背后一阵凉意,顿觉不妙,挽住迟宿的胳膊,道:“别发火……”想了想,说,“你先带沐芳回竹林找图尔,我有话想对孟启说。”
迟宿瞥了她一眼,冷冷道:“你倒是自信的很,真以为他叫你‘大小姐’就不敢伤你?一条食腐之蛆怎会认主?”
白珞摇头道:“你别担心,他伤不了我,我就站在结界边上……”她知道孟启是因为进不了结界才徘徊在竹林外,手肘往竹林方向用力一撞,感受到空气中有什么东西碎裂开来,轻轻推了推迟宿示意他进去。
“阿宿,让沐芳回家要紧。”
迟宿冷哼一声,厌恶地扫了孟启一眼。
倒是真听话,带沐芳往竹林里去了。
“咦?你为什么不管白姐姐?你这胆小鬼,要带她一起走啊!”
沐芳以为他要抛下白珞,激动地对他又打又咬,被迟宿揪住了冲天辫提溜起来,两个人很快就消失在他们的视野里。
孟启似乎也知道自己在这地方讨不着好,没有阻止他离开的意思,见白珞手背上浮出青鳞,笑道:“大小姐体内的魔魇晶石少说也有三百年,不知这头魔魇是在何处猎得?哪天我也去碰碰运气……”
白珞下意识地想隐瞒自己和迟宿在魔焰渊的经历。她将双手背在身后,交握的指节紧张得出了汗,道:“我倒不知那魔魇是三百岁还是五百岁,只管好不好用,手痒的时候连冰魄剑都试过,果然坚不可摧,可见魔这种东西,是最不惧境界大小,修为高低的了……”
孟启脸上的笑容僵住。
白珞道:“阿宿入魔后比从前偏激了许多,将您比作食腐之虫不过是图个嘴上痛快。他心里装太多事了……”
“我是看着你和少主长大的……”孟启默了半晌,道,“我不希望他走错路,也不希望你深陷泥潭而不自醒……”
“我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也能够判断迟宿是否真的踏入你们口中所谓的歧途……”白珞闻言,厉声打断孟启的话,“那位点金城少主是死于徐天静之手……此乃我亲眼所见!你们休想把那些莫须有的罪名扣到他的头上!”
“可是……”孟启闭眼,艰涩地开口,“魔道不仁,绝非长计;以杀止杀,往往贻患无穷……”
白珞何尝不明白这些道理……她的内心比孟启更忧虑迟宿心中仇恨与杀戮的种子下埋藏的祸根。
“孟叔,我能感受到您待他有几分真心,但这似乎并不能改变什么。您甚至不曾问过我,他为何会入魔……”白珞说到这里,突然想到了什么,整个人打了个寒颤,“您知道原因的,对吗?或许姜叔也知道?”
是了,姜开是天下第一医修,他怎会发现不了雪影夫人身上的致命伤——蚀骨红钉!
他却隐瞒了这个真相,欺骗了迟宿这么多年!
孟启叹了一口气,别开了眼,道:“小珞,你要知道这世上大多数人都渴望登高而上,而泯山剑神就是一座不可逾越的高山,遮天蔽日,没有人会愚蠢到妄图撼动高山……我们都只能仰望他。”
他的话再次印证了白珞之前的考量:一个是光风霁月的剑神,一个是自甘堕落的魔物,天下人会相信谁的话呢?人们只会觉得迟宿是被魔障蒙蔽了眼睛的怪物。
白珞心中难过,为迟宿,也为孟启的选择。她脸上露出讽刺的笑,道:“孟护法果然对泯剑神忠心耿耿,只是不知道剑神听到这番比喻,是否也会认为你对他的形容恰如其分?”
眼中闪烁着泪花,她坚定地说:“无论如何,我会一直和阿宿在一起!”
如果发现他脚下的路太暗,她就牵着他的手,走到有光的地方去——
就像小时候,哥哥牵着她,替她挡住风刀霜剑,迈过无数坎坷那样。
孟启眼中一黯,点头道:“轻雪门顾无非是当世唯一敢与泯山抗衡之人,你们去他那里是对的。只是此去山高路远,艰险重重,望大小姐与少主珍重。”
说着告别之言,他却没有立刻转身,而是慢慢朝白珞走近……
白珞一直保持着戒备的状态,见状立刻退进竹林的结界里,怒道:“你想做什么?”
“我不能背叛剑神。”孟启垂眸淡淡道,“这一趟……得给家主一个交待。”
白珞心中隐约有种不好的预感,忍不住说道:“孟叔,我们不会任人宰割的……”迟宿的修为今非昔比,她也渐渐摸索出了魔魇鳞的用处……这里又是图尔的地盘,上墟境大能布下的结界非同小可……白珞不认为孟启能在这样的劣势下把他们抓回去!
孟启摇了摇头,像是不知道前方有结界,坦荡地朝前走去。
这时,他的道袍碰到了什么,擦出数道火花,噼啪作响,缭绕在身侧的白雾凝成无数霜晶。
白珞此时已经退入结界内部数丈之深,她不明白孟启为什么要以身涉险……
他到底……想做什么?
孟启前方的霜晶越来越密集,再朝前走一步,他就会被结界绞成肉泥。
他轻叹了一声,朝躲得远远的白珞微笑,“你们要……”
白珞没有听清他说了什么,只是看到了他突然向面前绞肉机似的结界,伸出手臂……
她终于明白了孟启的意图,颤抖地喊了一声:“孟叔!”
孟启
孟启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这个人身材高大, 相貌儒雅,却不像泯山剑神一样高高在上。
小少年牵着妹妹逛街的时候,他身兼数职:护卫,钱袋和苦力。
这个人一贯都是笑眯眯的, 只是那笑容是对着他们, 没有什么人敢在他眼皮子底下诱拐小孩。
小白珞走累的时候,孟启会蹲下身背她——那个时候迟宿还没长大, 没有大人会允许他自不量力去背起另一个小孩儿。
小白珞趴在孟叔叔背上朝臭着脸的哥哥做鬼脸。
这时候孟启会问:少主也走累了吗?属下还能再抱一个。
一句话将别扭的小迟宿羞成大红脸。他为了掩饰自己的害羞, 三下五除二把妹妹吃剩的糖葫芦吃个精光。
小白珞气得大哭。
孟启被小孩哭得没办法,又不能训斥自家少主,只得背着她走到卖糖葫芦的摊贩前, 让她挑一串新的。
他的身材与插满了糖葫芦的草垛差不多高,坐在他背上的小女孩总能拿到草垛上最高的那串糖葫芦。
这让她觉得很高兴。
小迟宿也发现了孟护法这个优点。
自己以后也能长到这么高吗?他想。
那个时候, 两个年幼的孩子没有意识到——
孟启这个人, 在某个瞬间, 默默地支撑起了他们心中,那个共同缺失了的“父亲”的角色……
……
白珞冲出结界的时候, 一道剑光劈开了缭绕在孟启身旁的浓雾,裹挟着血肉模糊的人影,消失在了月色里。
血迹斑斑, 冰晶闪烁。
浓白的迷雾缭绕四野, 似丝线一样分散、相连。
白珞看见地上被封冻住的血痕, 无措地蹲在了地上,哭得不能自已……
山洞。
冰魄剑剑灵将肩上的男人扔到地上, 手忙脚乱地扯了块裙角捂住男人血流汩汩的右臂。
那个人痛得浑身冷汗, 全身惨白,几乎昏厥过去, 黑红黑红的血从剑灵指缝间涌了出来,迅速将布块浸透,她止不住血,又禁不住脑海中的命令声,只好不停地回应:“知道了知道了!”
不大习惯啰唆的剑主……
迟宿素来行事缜密,哪怕知道白珞站在结界边沿不会出什么大乱,也召唤出了不远处山洞里的冰魄剑灵,吩咐其注意孟启的动向,以防万一。
于是,就连剑灵也没有想到,这趟任务竟然会从“保护白珞”变成“搭救孟启”。
她烦躁地看着男人只剩下一半的右臂和那条胳膊下黏糊的肉泥,心中默念法诀。
一层薄冰从血流不止的伤口中央不断延展开来,将整个创面封冻住,也终于将血止住。
山洞中的血腥气久久不散。
冰魄剑剑灵看了看躺在同一个山洞里的任止行,想起他说过,他伤势好转后要帮剑主杀这个人来着……
他们两个人现在半斤八两,应该打不起来吧?
她想了想,还是默默地将孟启拖到角落。
“雪影夫人……”
那人隐约看见了剑灵的模样,大约自己痛过头在做梦,唤了一声。
冰魄剑剑灵微微一愣,眼中一道锐光闪过,玉指微蜷,翘成好看的兰花形状,轻轻拭过娇艳动人的脸,朦胧的身影落在孟启眼中,像是在对他哭诉。
“孟启,你告诉我,夫君为何要杀我呢?”
可惜她没能套出孟启的话。
孟启已经因为失血完全晕了过去。
冰魄剑剑灵“啧”了一声,在山洞深处的地下水塘洗干净双手,水面的波纹慢慢平静下来,她在岸边看着水面倒映的面容,呆呆地坐了一会儿。
……
孟启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他梦见了自己年少时所待的斗兽场。那时候的他会为了一头羊羔与野兽厮杀。
从来没有输过,因为输了会沦为野兽的食物。
在人潮高亢的尖叫和呐喊声中,他只想解决自己腹中的饥饿,茹毛饮血,把羊羔与野兽都撕成碎片果腹。
睡在暗无天日的地窖,此生唯一一次不是为了训练和搏斗出栏,是因为姜开的到来。
斗兽场主管一口一个“牲口”地喊他。
那个陌生的青衫男子置若罔闻,温声问他。
你是个不可多得的苗子,不该与野兽为伍,可愿随我修仙?
修仙?
这是多么遥远的词汇。
他怔怔地看着面前的男人,觉得这个人与自己所认识的人都不一样,却不知道该怎么形容他,直到习了字,学了文,才找到了合适的形容词。
温文尔雅。
大抵如此。
姜开用一吊钱将他买下,给他治了伤,换了衣衫,问他的来历姓名。
他只记得一个“孟”字。
姜开拍了拍他的肩膀,说浮生好比大梦一场,噩梦既醒,不若重头开始。
于是为他冠名,取“重启”之意。
孟启被拾掇得人模人样,跟着姜开大步流星地走进斗兽场。
因为体面和干净,台上往日为他呐喊的看客,没有一个人认出他。
在奴隶与野兽厮杀到关键的时候,姜开突然比画了一个极漂亮的手势,一套结印动作行云流水,看得人眼花缭乱。
斗兽场的主管被一阵怪风卷到了场内。
常年养尊处优的人在野兽面前就是一堆肥肉,没有任何悬念的,主管沦为了野兽的食物。
孟启坐在台上冷冷地看着主管的残肢与惊恐逃窜的看客,不禁感叹自己经历的一切都像梦境一般。
一场大火燃起,烧毁了肮脏的斗兽场。
你是从天上来的仙人吗?
他问姜开。
姜开摇头,如实答道:我不是仙人,修士的世界只是比这里更大一些的斗兽场。
我跟着你,可以成仙吗?
姜开又摇头,说:不知道,我不能保证什么。毕竟偌大修仙界数千年来无人飞升,就连我主子修为那么强的人也还没有登仙的迹象……
你的主子?
孟启对这个词异常反感,脸色变得难看起来,目光精准地搜寻到斗兽场中一块肥腻的碎肉,问:也是跟那家伙一样的人吗?
姜开带着他御剑飞离火场,嗤笑道:那等低劣货色也配与我家主相较?
因为嫌弃孟启不会说话,姜开带他走了许多地方以后才回到泯山,教给他基本的礼仪和简单的说话技巧。
见到泯山之主的时候,孟启傻傻地站着,直到姜开暗自用石子儿打中他的膝盖,才双腿一痛跪下来。
那个人走后,孟启才小心又不安地问姜开:你真的确定他不是从斗兽场里出来的吗?
姜开捧腹大笑,把他们初见时的话又说了一遍:修仙界只是更大一些的斗兽场。
那阵笑声很久后才收敛。
姜开提醒他:从此以后,你应该称呼他为——家主。
孟启把这话记在了心里。
他在泯山不必再茹毛饮血,不必再睡潮湿阴暗的地窖,打坐和修炼逐渐平息了内心的兽性……活得真正像个人了。
虽然周遭有各种各样的冷眼和嘲讽。
虽然偌大泯山对他假以辞色的人,只有姜开。
十七载,姜开用丹药将他的修为堆到了至曦境,仙门大比的时候他一剑斩杀了狐妖,吸引了众座注目。
那一刻,孟启仍然觉得自己像斗兽场里的兽奴,只是穿着体面的衣衫罢了。
姜开十分为孟启高兴,因为家主终于注意到了他的存在。
孟启一点儿也高兴不起来,因为迟朔看向他的眼神与多年前那个斗兽场主管的眼神是一模一样的。
迟朔无疑是当世最强者,无论是修为还是心性,都找不出一丝一毫的弱点,行事作风冷酷无情。
与他相比,小少主迟宿的个性就显得尤为鲜活。
所有人都看得出来,迟宿有多崇拜他的父亲。
小小年纪他就会模仿父亲的言谈举止,把自家娘亲逗得前仰后合。
顾雪影将他教得很好。
小迟宿每次见到孟启,都会乖巧又高兴地喊他——孟叔。
这个小孩拥有一个温柔的母亲,拥有一个完整的家,拥有大多数人无法企及的家世和天赋……孟启很羡慕迟宿。
孟启喜欢站在远处看他们一家三口其乐融融的场面,却在一次意外中发现迟朔深藏在眼底的冰寒——
仿佛从来没有为这两人融化过。
但这些可怕的想法……孟启已经学会了藏在心底。
他隐约察觉到在平稳安逸的生活下涌动的暗流。
直到白楚出现,终于爆发。
顾雪影意外身亡,迟朔盛怒之下险些杀死儿子……孟启不能肯定这些事与白楚有关,但显然噩运是从她的出现伊始的。
这一切的变故令他感到不安,沉寂多年的兽性被悄悄唤醒,孟启长久地守候在小迟宿的屋外,像一头护崽的野兽那般,风吹雨淋也不敢离开,生怕家主发了疯又要弑子。
姜开撑着一把伞,踉踉跄跄地从雨中走来,还没走到廊下就摔倒下去。
孟启看到了他腿上足有一尺长的剑伤,还有模糊血肉深处被挑断的筋。
不是凶兽穷奇,是蚀骨红钉,是家主……姜开说。
蚀骨红钉会在杀人之后腐蚀其脏腑,这或许能够瞒过其他人,独独不可能瞒过身为医者的姜开。
姜开受了重伤,每说一段话就呕一口血。
孟启压下心中的震惊,要求他运气疗伤,或者告诉自己该去取什么药材为他止血。
姜开不肯为自己疗伤,痛苦地摇头:要活下去,这条腿就是代价。我已经答应家主保守这个秘密,永远不再离开泯山。
就为了活下去吗?
孟启不可思议地问。
其实提出这个问题的自己才是最让人意外的。
从前茹毛饮血为了什么?
活下去!
与野兽搏斗争食物为了什么?
活下去!
现在苟延残喘,虚与委蛇,不也是为了活下去吗?
哪怕活得像猪或狗。
弱者理当服从强者所征服的世界。
他为何会开始质疑,这个浅显易见的道理?
姜开抓住他的胳膊,虚弱地叮嘱。
孟启,活下去。
孟启……
他回头望了望迟宿的屋子,不知道那个孩子是否正躲在被窝里偷偷地哭。
而他并没有哭的权利。
他的人生好似一场大梦,一直在那个喧闹的斗兽场中角逐,从来不曾重启。
儿子
竹林萧萧, 雾湿长襟。
沐芳小溺结束匆匆提起长裤,快速从落叶堆中捡起一根枯枝,紧紧地盯住竹林幽径,仿佛那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要冲出什么怪物。
竹林风势忽起, 白雾扑面而来, 沐芳紧张得又起了尿意,想喊那青年的名字, 却想起自己从不曾问过他, 只能干巴巴地喊了声:“喂……”
那片竹林深处没有传来任何动静,那种让人汗毛倒立的感觉也没有丝毫减退,沐芳握着枯枝的手微微发抖, 掌心已经泌了一阵细汗……
这时,他听见了一阵心跳声。
咚、咚。
沉稳, 规律, 不急不缓。
沐芳疑惑地摸了摸自己的胸口, 却发现那心跳声并非来自自己的身体之内。
白雾与黑暗交织而成的暮色里,突然出现了一双猩红的眼睛, 似一头蛰伏已久,蓄意待发的野兽,贪婪、凶戾……在一阵窸窣的响动后, 野兽慢慢地从青黑的竹林里走了出来。
是迟宿。
又不像迟宿。
他脸上有两道月牙形的魔纹, 猩红色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看着沐芳。
咚咚咚!
一股寒意从头顶向下蔓延, 沐芳发现自己的心跳声骤然加快!
不、不对!
这是自己胸膛里的声音吗?
他的心房像风雨晦暝的荒原上的一间木屋,屋外有个濒死的行客, 正在拼命地敲门!
躲在“木屋”之内的沐芳紧张到了极点, 转头见到窗沿之下,一张鬼魅似的面容骤现。
沐芳发出一阵惊恐的尖叫声。
“啊!”
……
迟宿脑海中尽是方才孟启舍身将一臂置于结界下的画面, 那些喷溅而出的鲜血激发了他的心魔,教他周身魔气暴涨!
小孩儿极富穿透力的尖叫声教他的理智短暂回笼,那张满是戾气的脸上流露出一丝挣扎的神情,低头捂住自己的眼睛,声音急促地朝小孩吼道:“快走!”
沐芳被他这一声吼得有些腿软,脸色发白,掉头跑了几步,摔了一跤爬起来继续跑,可怜的新衣被竹枝钩破,一边跑一边大喊:“白姐姐救命啊啊啊……”
他找不到方向,也找不到白珞,一脚踩空滚落到山坡下,撞得一身青紫,痛得龇牙咧嘴,还未缓过一口气,就被一只惨白的手拎起。
沐芳又看到了那双令他毛骨悚然的眼睛。
小孩到这里来了数日,见过许多美味珍馐,只是不大理解一些奇怪的烹饪方式,譬如“醉虾”“叫三吱”之类……人们衣着光鲜地坐在餐桌前,吃着野兽的食物,沐芳觉得他们都是披着人|皮的怪物。
恰如此刻青年的模样。
只有那双略显迟钝的手,暴露了他内心正经历的煎熬。
沐芳像一只即将落入虎口的小耗子,四肢乱舞,挣扎、厮打,看见迟宿伸手似乎准备掐自己的脖子,更是惊恐到了极点,张口叼住他的食指指节,两颗小犬牙更是下足了十二分力气,拼命撕咬,将那股甜腥浑着唾沫一起吞咽下去。
咚咚咚。
咚、咚。
两颗心跳的频率在这场看似强弱悬殊的较量中趋于一致。
似那荒原上敲门的行客,找到了进屋的钥匙。
柴门闻犬吠,风雪夜归人。
那双眼眸里的猩红色倏地褪去,迟宿看着他,脸上流露出困惑又诧异的神情。
一口甜腥下肚,沐芳身体中仿佛有什么东西被唤醒了。他感受到一股从未有过的熟悉的气息,心里有酸涩,有委屈,有小孩儿的年纪根本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情绪。即便已经被放在了地上,他也没有松开自己的小犬牙,只是狠狠地瞪着这个身形比他高出许多的青年。
迟宿长叹一声,将另一只手覆在沐芳头顶,这次他没有再去揪那根幼稚的小红辫。
沐芳愣了一下。
“你到底是谁?”
他松开牙齿的第一件事就是大声质问,眼眶里的泪水大颗大颗地滚落。
“你一定是个骗子!”
“我没有什么可骗你的,你比我幸运得多。”迟宿摇摇头,一脸认真地说道,“至少我在你这个年纪时,没有你现下这般想哭就能哭的权利。”丝毫不管自己的话是否在一个孩子的理解范畴之内。
他带着一丝困惑地自语道:“我也想知道,你到底是不是在欺骗我们呐……”
“我骗你们什么了?”沐芳莫名其妙,试图挥开青年抵在自己额头的手掌。
“小神明,我记得你说……”迟宿岿然不动,目光带着探究地睥睨着远远不及他身量的小孩,声线嘶哑,“你需要功德是吗?”
话音刚落,抵在沐芳额头的手掌变热了许多。
小孩儿感到额头有一股奇异的力量从青年掌心渡了过来,暖暖的,从脑门儿渗透进入身体里,教他浑身舒坦,烦躁的情绪也被奇异地安抚了下来。
这是……功德金光!
沐芳抬眼,看到迟宿眉心的金色法印,惊讶道:“你哪里攒来的这么多功德?”
迟宿朝他诡秘一笑,耳畔似响起了天水城外的袅袅佛音……那位上墟境大师自以为是的善意,不出意外地,要在今朝化作虚无了……
眉间的法印与脸上的魔纹若隐若现,在他身上进行某种激烈的对抗……迟宿忍受着难以言说的痛处,盯着已经全然被这些功德镇住的小孩儿。
虽然不能确定沐芳的身份,但是他出现的时机正好。
这些功德并不能分清他们之间的差距,源源不断地向沐芳的身体渡了过去……迟宿顺利地摆脱了束缚自己进阶修炼的枷锁!
沐芳感到额头有几丝轻微的刺痛,预感到了什么,伸手摸了摸自己的额头。
他的额头上浮现出一个金色的图腾——一只展翅欲飞的凤凰,图腾在即将破晓的天幕下熠熠生辉,让懵懂的孩童看起来颇有几分真神的气派。
不过立马就暴露了小孩子天性。
“哇,这么多功德,那我不是可以回家了?”沐芳欢呼雀跃,激动得好似继承了万贯家财,“太好了!我可以给爷爷换轮椅了……”
不一会儿冷静下来,仔细打量迟宿的模样。
迟宿眉心的法印已经完全消散了,脸上又浮现出了月牙形的魔纹,看起来有些妖异,但是眼神不似刚才那般可怕了。
沐芳小心翼翼道:“你刚才是怎么回事?好像被什么东西控制住了似的,看起来挺可怕的……”顿了顿,试探地问他,“你是魔物吗?”
迟宿:“神明还怕妖魔?”
沐芳气得脸红脖子粗,瞪着他,“你等着瞧!我回去就让爷爷教我法术!”
迟宿不客气地评价:“这个世界有很多怪物,比我可怕得多。一个连法术也不会的‘神’,不适合待在这里。”
“可是我发现你和我之间有着一种奇妙的联系。”沐芳把手掌压在心口上,回忆刚才那股怪异的感觉,喃喃道,“我能够感受到你的情绪。那是一种难过的、压抑的、痛苦的感觉,就像我看到爷爷满身是血被人背回家时的感觉一样……”
他说完抬起头,眼中满是迷茫地问迟宿:“你真的是我的亲人吗?”
迟宿一时哽住,不知如何作答。
沐芳打量着迟宿脸上过于严肃的神色,眨巴两下眼睛,理了理冲天辫的红绳,想活跃一下诡异的气氛。
“爹?”
迟宿:……
冷飕飕地瞧着小孩儿:“我没你这么大的儿子。”
沐芳缩了缩脑袋,偷偷做了个鬼脸,说:“哼,你不想让我跟你们待在一起,是吗?”
迟宿耐着性子摸了摸小孩儿的脑门儿,默认了他的话。
因为孟启的举动,他刚才神智失控,被心魔所控制,险些伤了沐芳。这个孩子的身世离奇,与自己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但若待在他身边,很可能会频繁地诱发他的心魔……
这会儿白珞不在他们身边,正是……沐芳离开的时机。
沐芳没有得到他的答复,故作轻松道:“那我还是回家好了。你瞧,我家就在那里!”
他指着遥远的东边,朝阳不知何时升了起来。
迟宿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眺望,旭日东升,缭绕在山林间的雾气不知何时已经消散得无影无踪,正东方向一座八角宝塔耸立云端。
像是凭空出现,又像是默默等待了他们良久。
沐芳抬手挡了挡刺眼的阳光,目无下尘道:“吾乃神裔,与尔何亲?”
信任
炭火燃得旺, 整个炉子都被烧得通红。图尔转动手中的铁棍烤兔,手肘碰了碰身旁的青年,嘿嘿笑道:“香吧?我烧烤的功夫可是一流。”
迟宿晃了晃手中的酒壶,瞥了一眼烤兔架。
滴着油脂烤兔通身金黄, 一看就很可口。图尔咽了咽口水, 食指大动,十分讲义气地扯下一条兔腿递给迟宿, “你可以说我铸器不济, 但不能说我烤的兔子不好吃。”他顺势夺下迟宿手中的竹叶青,饮了一大口,畅快不已。
迟宿对烤兔不大感兴趣, 攥着上好的兔腿没动。
图尔吃得满嘴流油,淡淡扫了他一眼, 脸上一哂:“道友心如止水。”
迟宿置若罔闻, 只是拎着那兔腿, 似在端详,又似在发呆。
图尔不再理会他, 美滋滋地啃着兔肉。
二人没有多余的交流,只见——
自竹林深处飞出一根根枯竹,在剑炉前落定, 自个儿断成均匀数段, 一根接一根排好队伍添入火炉焚烧。
这炉子不知是何材质, 炉体圆形,纹饰描绘了一幅日月同辉的景象, 耳环高出炉身约三尺, 形如兔耳,炉中烧着木炭和枯竹, 竹节滴了油脂,噼啪爆响,火星四溅……图尔大师行事别具一格,用来烤肉的炉子正是他铸剑的熔炉。
彼时藏春刀还在熊熊烈火中重铸。
图尔手里的兔肉快吃完了,咂巴着嘴,回味无穷,正准备觍着脸把迟宿手里的肉讨过来,却见他手里忽然幻出了一根铁棍。
迟宿将温度已经凉下来的兔腿重新串好,架在了剑炉上。
图尔砸了砸嘴道:“这东西没什么好玩的,你不吃可以给……”
一个“我”字还没说完,他就听见一阵窸窣的脚步声。
迟宿回过头,见白珞神色恹恹地走了过来。
她额角的碎发有些凌乱,双眼通红,一路抽噎着,一看到迟宿坐在剑炉前,情绪立时有些控制不住地扑到了他怀里。
迟宿一只手抱住她,另一只手从剑炉中取出加热得刚好的烤兔,下颌轻抵住姑娘发顶,“饿不饿?我给你烤了兔子。”
图尔:……那好像是我烤的兔子吧!
一代宗师这点气度还是有的。图尔大师拎着酒壶,吹着口哨地走到剑炉另一侧去了。
白珞摇了摇头。她找了一夜也没能找到孟启的行踪,心下担忧,这会儿没有进食的心思,情绪低落地将结界处发生的事告诉迟宿。
“结界外有好多、好多血。阿宿,我想找到孟叔,看看他的伤势,看看能帮到他什么……”白珞不明白,为什么孟启选择了泯山,却甘愿付出那么大的代价帮他们。
他们明明已经认识孟启许久了,却像是第一次正视这个人。
是愚忠,还是有别的什么苦衷。
白珞逐渐意识到,在那些冷漠、残酷的表象之下,一定藏着一些不为人知的辛秘。
“也许这只是他的苦肉计。”迟宿的声音又冷又硬,像没有感情的魔物,“无论如何,迟朔杀了我娘,是事实;孟启与姜开兄弟二人,助纣为虐,欺瞒我多年,也是事实。你不希望他与我在图尔的地盘打起来,好,我留他一命……已是网开一面。”
顿了顿,低头对白珞说话的声线稍有缓和,“我知道这件事让你对他的看法有所改观,但是我们不能去找他……哪怕他真的有什么苦衷,你出现在他身边帮他,也只会害了他。”
“那我们真的什么也不管吗?”白珞将脸埋在他胸口,难过地问。
“对,不能管他。”迟宿声音沉稳,语气平淡至极,“何况还有姜开呢!天下第一医修吊着他的命,他死不了的。”
说得如此绝情……若是剑灵在场,恐怕要笑掉大牙。
白珞却被他哄住,理智回笼,情绪渐渐冷静下来……只是心口还是闷闷的。
迟宿见她不再闹着去找孟启了,松了口气。
熔炉中一节青竹炸开,火星飞溅。
白珞这时终于想起了最重要的人,从他怀里抬起头,左右张望之后慌张地看着他:“怎么不见沐芳?他人呢?”
迟宿抚着她的脸,隐去自己受魔障所困那段,将白塔出现之事告诉了她,但见那双眼眸再次湿润,心下长叹:这祖宗怕是又要哭了。
“你怎么不拦住他呢?我不管他是神是魔是妖是鬼,你怎么能眼睁睁看着他走呢?不,不行,我得去把他找回来!”白珞“腾”地一下站起来,动作仓皇又凌乱,她脑海中闪过一个可怕的念头,用力地推开迟宿,起身便要去寻沐芳。
迟宿一把拽住她。
不待他说话,白珞的情绪已经有些失控了,揪住青年的衣襟,红着眼质问:“你、你是不是杀了他?”
四周骤寒,迟宿心口一涩,看向她的眼神阴冷又迫人。
“你就是这么想我的?”
白珞浑身僵了一下,她没有回答,再次试图推开他,执拗地喊着要去寻沐芳。
迟宿怒从心起,捏住她的肩膀往怀里一带,嘴里的獠牙慢慢磨切着却不知该拿她怎么办才好。
白珞挣扎了几下没能脱离他的桎梏,索性不管不顾地扯开他的衣襟,蛮横地咬住他的肩头泄愤,温热的眼泪顺着犬牙刺向他的肌理,那种痛感从外渗到了骨子里。
这副不施粉黛也难掩的妩媚颜色,心情好的是菩萨,使性子的时候活像个夜叉。
迟宿感受到她每一次抽噎,他喊了几声她的名字,以此压制住那几乎要暴起的凶性。
“珞珞,相信我……”
“沐芳真的还活着,他只是回家了。”握住她的手,牵引着,放到了自己的胸口,迟宿耐着性子哄她,“我也还在这里。”
咚、咚。
手掌下的搏动令她发怔。
慢慢松开了牙,白珞看到他肩头的血印,眼中酸胀。
愧疚地用脸颊蹭了蹭。
“对不起,阿宿……”
“我很害怕,我不知道魔气究竟对你的影响会有多大。在点金城圣地的时候,你甚至连我都不认得了。若沐芳真的是你入魔时拔除的魂魄之一,你的心魔一定会蛊惑你伤害他的!我不该不相信你,可是我真的很害怕……”
不管从小到大被人厌狗憎的他哄骗了多少次,白珞都是相信他的,因为潜意识里知道,迟宿不会伤害她。
但在残魂一事上,白珞却一直提心吊胆。
白珞了解迟宿——他对他自己太狠,为了报仇说不定会做出什么事来。
“那要怎样做才能消除你的恐惧?”
迟宿有些难过,她敏锐地猜到自己再次出现了心魔,却不肯相信他会与心中的怪物抗争……是以语气有些尖锐地说道
忆樺
:“不然你把我剥皮抽筋开膛破肚,看到我的心不是黑色,你就能满意了?”
这话真耳熟。
当初在魔焰渊底下,她就是用这句话来试探他的。
白珞这才知道自己当初激他的话有多恼人,气得湿漉漉的脸通红,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反驳他,小犬牙磨着朱唇,软绵绵地瞪着他。
瞧,不占理也敢对他这么横!
迟宿目光触及她的眼神,绷紧的情绪倏地松弛下来,低下头吻了吻她微微翘起的唇。
“啾”的一声,把那些不愉快的情绪都化作了泡影。
白珞快速眨了几下眼睛,眼波里的泪光也消散了,她抱住迟宿的脖子,从他怀里仰起头,慢慢靠近他的唇。
像一条不知险恶的鱼,缓缓从湖底浮起,亲吻从水面掠过的鹰。
迟宿瓷白如玉的脸庞神色凛然,双手覆在白珞肩头。白珞微愣,嘤咛了一声“疼”,推了推他的胸膛,小声提醒:“图尔大师还看着呢!”
坐在剑炉另一侧的图尔正磕瓜子,有滋有味:……别管我啊!你们继续!
见小情侣看向自己,大师装腔作势地咳嗽了一声,背手极富威严地说道:“道友与这小鸡仔子修为相去甚远,想要天长日久,恐非易事。不过看在你送我蛟魔的份上,我这里有本双修秘法,转送与你……咳,你别误会,这也是别人求我铸剑时所献。老夫平生自在洒脱,儿女情长仿佛都是上辈子的事了,而今抛却红尘三千事,以灵器为伴,剑为妻,刀做妾,莺莺燕燕是枪戟……不好此道。”
语不惊人死不休。
白珞暗恼图尔说话不正经,揪住他话里的漏洞不放,意图转移话题和迟宿的注意力。
“大师,您这话里听着有故事啊……”
迟宿不似她那般八卦,只关心他们自己的事,极其自然地问:“双修?五行生克,相冲的灵根之间也能修炼此道?”他们一个是火灵根,一个是冰灵根,按理来说是不能以双修之法互相补益的。
此言一出,图尔果然没有理会白珞的问题,神秘地冲迟宿笑笑:“你自己看过就知道了。”
迟宿这才接过秘籍,揣进了怀里,泰然自若。
“多谢大师!”
白珞:……难为你这么惦记!
她没心思思虑这些,心里记挂着另一桩事:“图尔大师,请问您认识一个叫‘沐芳’的孩子吗?那孩子长得黑瘦,头上扎了个小红绳辫子……沐芳说他来过竹林,曾经受过您的恩惠?”
“哦,那个孩子叫沐芳啊!”图尔一拍脑门儿,道,“老夫起初见他骨骼惊奇,天赋异禀,以为是个好材料,本想收他为徒,但后来发现他不仅体质孱弱还魂魄不全,恐与修道无缘,才不得已放弃了这个想法,只在他饥馁不已来竹林寻我时,接济了几顿饭,至于姓名、来历,老夫倒是从来没有多问。”
魂魄不全?沐芳他果然是……
图尔的话印证了白珞的猜测。可是那孩子信誓旦旦地说自己是什么“神裔”,甚至能在迟宿眼皮底下离开……他,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存在呢?
“那孩子离开时正是旭日东升……”迟宿适时出声,道,“我看到云端出现了一座白塔。”
白珞想起沐芳所描述的“通世塔”,只觉雾里看花,沐芳的身世愈发扑朔迷离。
不知日后还有没有机会见到他,将这一切前因后果理清。
白珞心下叹息道。
却听“轰”的一声,剑炉中发出巨响。
一道青焰自炉底穿透层层竹节骤然升起。
骨镰
这是一个不大稳定的三角形状。
任止行与孟启各据一方。
冰魄剑剑灵在火堆上熬药, 添柴、烧火、勺子搅拌汤汁,忙前忙后,双手不时挨着药炉边沿,被烫得“滋滋”作响。
她手忙脚乱, 仍是不免药炉里飘出一股焦糊味。
不过她丝毫没觉得不妥, 碎碎地跟二人念道:“这是我亲手给你们挖的人参,你们一定要把汤药喝完!”
这个“亲手”挖, 指的是她在挖的时候双手变成剑刃形状, 三下五除二就能铲开土层,撬出深埋底下的老参。
孟启挣扎了一夜后终于再次清醒,目不转睛地看着忙前忙后的剑灵, 待到剑灵笑盈盈将汤药端给他的时候,忽地滚了两串泪珠。
“属下愧不敢当……”
少主的冰魄剑剑灵与雪影夫人长得一模一样, 足见其内心凄苦, 只能以剑寄托思念……孟启想道。
那是他看着长大的孩子啊……
“别不敢当啊!快喝掉、喝掉!”冰魄剑剑灵奉命照看他们两人, 尽心尽责,怕他们推让, 搬出大佛,“剑主说了,让你们喝完!”
孟启左手接过药碗, 没顾着烫口, 咕噜咕噜喝了下去。
任止行脸上敷着草药, 端着药碗没动,目光扫过孟启的断臂, 不禁叹道:“孟护法舍身取义, 教人佩服!”
孟启面无波澜道:“家主心思缜密,除此苦肉之计, 孟启别无他法。”
任止行沉声道:“家主?哼,你还要再回泯山?”
孟启长叹一声,垂眸没有看他,“泯山有人等着我,我必须回去。”他想起了什么,握着长剑警惕地看着任止行,“你呢?”
他知道任止行奉白楚之命追杀白珞……如果这家伙还打算纠缠那两个孩子,孟启不介意在这山洞里与他再拼个你死我活。
刚拿起的剑被一层薄冰封冻住。
冰魄剑剑灵叉腰朝他们吼道:“不可以打架哦!”
任止行见他吃瘪,笑得歪倒在墙角,脸上的敷料掉在地上,露出几道狰狞伤疤。
他不甚在意自己的脸留下疤痕,接连锤了几下石壁,好不容易收敛笑声,正色道:“我心里有件事很多年一直放不下,得跟着迟宿他们去趟轻雪门。”
孟启舒了一口气,身上杀气消失的同时封冻住他命剑的薄冰也消失不见。
想了想,从袖子里取出一道传讯符,扔给任止行。
“既然如此,请你收下这个……你我虽不是一路人,但在这件事上的立场是一致的。”
冰魄剑剑灵对二人握手言和表示满意,笑眯眯的,正准备说些什么,忽然感应到洞外飘进来一阵霸道的罡风……
这是……
同类的气息……
她眼底迸发出兴奋的光芒,舔了舔唇,直接化作长剑形状,“咻”的一声,飞出了山洞。
……
白珞的注意力被剑炉的响动吸引。
图尔掐指算了算时辰后立时正色,他左右开弓,一边注入灵加入扣口君羊以污耳耳期无儿把以看更多完结文力入剑炉,另一边几个剑诀掐动,将一根根飞向剑炉的竹节削成碎屑。
一时间,漫天枯竹碎屑悄然聚拢,飞蛾扑火般汇聚入剑炉。图尔捏了个诀,剑炉上霎时狂风大作,一片乌云压顶,哗哗落下大雨,不尽火的火焰跳跃了几下,却在风雨中越烧越旺。
白珞暗自称奇:图尔真不愧是一代铸器大师。
这时,剑炉突然震动起来,一道夺目白光穿过火舌,清脆兵刃声盖过火龙鸣啸,在日月同辉,昼夜交错,昏黄与深蓝分界的景致里,一把带着白骨锁链的弯月镰刀自炉底跃起。
藏春刀熔炼的铁刃被重塑成了镰刀形状,刃尖磨得光亮,破空而出时仿佛割断了风。
刀柄堪堪寸长,连接着一段手腕粗细,经过压缩的蛇脊,形成一条七尺长的脊链。
迟宿手握骨镰,演示掷刀,只见镰刀“哗啦”一声飞出三丈外,割草似的劈断了一大片青葱翠竹。
白珞看得瞠目结舌。
迟宿掌心结了一层冰晶,刚好抵消了骨镰刚出剑炉过于炙热的温度。
利落地收回骨镰,递给白珞。
“给,你的刀。”
图尔见状忍不住翻了个白眼道:“道友何必如此小心。小姑娘身上有魔魇晶石,这点温度烫不着她!”
唉,大师也是凭实力单身!
白珞心中腹诽,才不听他的“谬论”,欢喜地接过自己的新武器。
“谢谢阿宿!”
骨镰很轻巧,刀柄犹带些许余热。只是不知怎的,镰刀一落到她手中就震动起来,骨链摩擦出咯吱咯吱的奇怪声响。白珞以为自己眼花了,疑惑道:“它好像对我不满意?”
迟宿冷冷扫了骨镰一眼,面无表情道:“一把刀而已,怎么会?不必在意它。”
此言一出,骨镰果然不再震动。
白珞没想到藏春刀重铸竟然因祸得福,才出世就开了灵智,心中欢喜得紧,只是被迟宿的话一点醒,立马做出一副老练的样子。
“哦,那就好。”按捺住内心的激动,似是玩笑地说,“我在想它要是敢对我不满,我就把这把刀送给沐芳割草。”
割草?
雷声轰隆,黑云催压,骨镰通身迸发出的刀光直冲天际,与结界外一道森寒的剑影交相辉映,那是神刀名剑出世时才会出现的天象。
骨镰在二人中间来回打量,确认他们脸上毫无获得了神器的喜悦,不由陷入了深深的自我怀疑。
这难道不是它凌空登场,光芒万丈,接受凡人的跪拜与吹捧的时刻吗?
什么世道?
小姑娘似笑非笑的,一看就不是善茬,而那个男人·····骨镰瞬间绷直了链条尾巴,不敢再狂。
图尔对自己的作品很得意,没有在意白珞的小心思,滔滔不绝道:“此刀以不尽火淬炼而成,能够助你修炼火灵术法,也能伴随你修为的增长而日渐锋锐。你不必为此感念老夫,只需记住一点……日后有了威名便罢!若是你们一人一刀走岔了路,作奸犯科,切莫在外提及老夫的姓名!我权当不曾铸过此刀……”
白珞:……
骨镰:……
图尔故作高深地捻了捻乱糟糟的胡须,抬头望着天际刀光剑影纠缠的天象,颇有兴致道:“那把剑一直在结界外徘徊,是你的剑吧?道友?”
迟宿也不掩饰,点了点头。铸剑师的结界排斥外来的兵器是为了保护新出世的兵刃,这是剑士之常情,是以他一直让冰魄剑等候在结界外,也不许它强闯结界。
图尔哈哈一笑,弹指之间,将笼罩着竹林的结界收起,语气中颇为自得,道:“既然如此就让它进来吧!老夫也想见识一下道友的神兵。”
话虽这样说,图尔心中十分不以为然。
他自恃天下第一铸器师,所铸造的神兵利器不胜枚举,品阶能够超过他所铸兵刃的神器,世间屈指可数。
彼时冰魄剑正在云端辨识新生的刀气,见结界骤然消失,愣了足足三息,一路火花带闪电地朝竹林俯冲下去。
啊啊啊狗比剑主你终于想起老子了!
你们是不是在里面生孩子啊!慢得要死!
那一柄长剑所经之地,露水凝作冰晶,青竹覆满白雪,连原本热气蒸腾的剑炉都降了好些温度。
冰魄剑迅速围着剑炉绕了一圈,戒备地扫视过三人及白珞手中的骨镰,这才骂骂咧咧地回到迟宿手里。
哼,老子还以为你有别的狗了!
迟宿已经习惯了冰魄剑的跳脱,对它的归来表现得十分平淡,反倒是图尔的反应更大:“冰、冰魄剑!”
他似乎终于意识到了什么,惊讶地看着迟宿:“你到底是谁?”他垂眸自问自答般说道,“顾雪影已经身殒十数年,传闻继承冰魄剑的是迟朔与顾雪影的儿子迟宿。那小子的年纪算起来如今不过二十出头,而你的修为已经能与蛟魔匹敌……”
迟宿神态自若,道:“区区不才,在下正是迟宿。”
图尔怔愣了片刻,这才想起了什么,目光诧异地看向白珞·····手腕上的鲤心寒玉镯。
他猛地一拍脑门儿,恍然大悟道:“老夫就说好似见过这法器,原来是顾雪影的遗物。”又“啧”了一声,评价道:“按理来说你不该戴着它的。一个上阶的冰系法器会阻碍你的火灵根生长。虽然你的修为尚浅受到的影响很小,但是终归是不好的。哼,送你这东西的人不是蠢,就是没安好心!”
迟宿闻言脸色稍变,生怕白珞会因为图尔的话误会,解释道:“珞珞,我送你的时候不知道你是火灵根……”
这是雪影夫人留下的遗物……·迟宿只是想把自己最珍视的东西送给她。
白珞连连摇头,一点儿也没有怨他的意思。“我也是突破了商羽境才认识到自己的本源灵气……”她脑筋转得快,想到了什么,干脆打破砂锅问到底,“你在魔焰渊下发现我是火灵根,所以才把玉镯从我手里抢走的?”
迟宿犹疑了片刻,点头承认了。
白珞原本已经将魔焰渊的事都忘得差不多了,这会儿又统统想了起来——
她的阿宿啊……
一边说着冷漠绝情的话,凶戾无比地朝她龇着獠牙,一边慌张地夺走可能会影响她修行的法器,还不敢教她知道个中缘由……
这就是她最喜欢的阿宿啊……
心里正感动,却被迟宿一盆冷水泼下来。
“图尔大师说得对,你修为日涨,不适合再戴着鲤心寒玉镯了。珞珞,你把它交给我收起来?”
白珞立时黑了脸,瞪他,“这是我凭本事要回来的!”
软磨硬泡,撒娇无赖的本事……迟宿心中一软,对她无可奈何。
白珞见他低头沉思,不知在想些什么的样子,不安地捂住了自己的心爱物,娇声道:“你知道我最喜欢‘它’了……”这姑娘脸皮薄,不好在人前直白地说“喜欢你”,只好唤作了“他”。
迟宿的眸光愈渐幽深,舌尖抵了抵微微发痒的獠牙,实在不知该如何拒绝。
图尔看着他们你来我往,郎情妾意了一番,一张老脸比树皮还厚,自以为能耐地做起和事佬。
“不妨事,小丫头的修为尚浅,鲤心寒玉镯对她的影响也有限,与其费尽心力修行三五载,不如直接和道友双修来得实在!”
白珞被他一番话侃得什么旖旎心思都没了,双颊红晕似飞霞,啐道:“老不正经!”
图尔见她不明个中缘由,抱着双手故作高深道:“贪嗔痴爱恨,性至极而成魔。入魔道者,往往都会因为无法遏制自己的欲望而自取灭亡。小道友本就天资卓绝,入魔却不移本心,如同身至捷道,眼前绝无岔路可言,渡劫进阶易如反掌……”
接着斜了白珞一眼,“你跟着他修炼,事半而功倍……”
如归
抛开那起子关于“双修”的粗陋言论不谈。白珞第一次听人将迟宿入魔之事分析得如此透彻, 颇有几分醍醐灌顶的感觉,思索了一阵又疑惑不已:别的入魔者拔除两魂七魄后断情绝爱,六亲不认,为何迟宿能保持理智……
迟宿知道她的想法。他从前也不明白这一点, 但是见过沐芳后, 心中已经有了某种推测。摸了摸白珞的头,温声道:“也许这一切与沐芳的身世有关。”
这话题到了沐芳自然也就断了线索。白珞没好气地吼他:“既然你想到了这些还放他走!”
迟宿摸了摸鼻子, 没敢说当时自己心中杀意汹涌, 险些把小孩儿捏死。
图尔不大在意两个年轻人打情骂俏,打量冰魄剑通身,知道剑中有灵, 笑眯眯道:“冰魄剑剑灵与剑主共生死,你应该是在迟宿手中成长起来的新剑灵吧?不知道是个什么模样, 有没有当年顾雪影的剑灵漂亮?”
冰魄剑剑灵:……
剑灵想教训一下这个言语轻浮的男人, 却在迟宿的掌控中不得脱身, 剑柄在迟宿手里摇晃,大喊大叫:狗比剑主, 你是不是聋了!这个老头子轻狂得很,老子要出气啊!
迟宿不理它,相较而言他更在意图尔提及顾雪影时的语气。“图尔大师与我娘亲相熟?”
“那是自然!”图尔一脸感慨道, “轻雪门顾氏姐弟, 点金城徐无极, 泯山迟朔和临仙门白楚当年从神址秘境中闯出来后,一个个都将在秘境中所获的天材地宝交给老夫铸造法器。那一年老夫手中铸造了不少神兵:藏春刀, 缚魔索, 蚀骨红钉……”
锋刃映烈日,不减寒气, 一阵腥风掠过图尔鬓边乱发。
图尔吃痛一声捂住脸,急急退至剑炉之后,对突然发难的迟宿大怒道:“小子,你魔怔了吗?”
输人不输阵,图尔左右看了看,整个剑炉的刀剑个个好似歪瓜裂枣,居然没有拿得出手与冰魄剑对阵的好兵器……当然,图尔眼中的“歪瓜裂枣”,随便挑一把都能在市面上竞拍出天价。
白珞最清楚迟宿突然暴怒的内情,连忙拉住他,低声说:“那家伙买了菜刀杀人,难不成你要把集市卖刀的商贩也杀了吗?既然迟朔动了杀心,不用蚀骨红钉,也会用别的法器杀害雪影夫人。阿宿,你冷静些……”
迟宿在她的劝导下生生压制了心中的怒火,利落地收起冰魄剑,面上森寒一片。
“我们走。”
这么平白无故地发怒,又不明不白地离开……白珞担心他我行我素的个性惹出祸端,一时不肯跟上他的步伐,想了想,转身朝图尔拱手道:“大师见谅,阿宿他不是故意伤您的!”
图尔看了看她手中的骨镰,怒极反笑道:“这么多年他倒是第一个敢在老夫面前过河拆桥的人。你不必为他辩解,魔物的本性就是贪婪无耻!”
白珞拿不准是否该将顾雪影的事和盘托出,“图尔大师,迟宿不是这样的人,我们也没有过河拆桥的意思。阿宿他刚才只是想起了他去世的娘亲,心中哀恸,误伤了您。我希望您不要将他视作敌人。若您不能解气,这把骨镰……可以作为赔礼留在这里。”
犹疑片刻,她将手中骨镰放到了地上。
图尔怔了一下,嘴里碎碎念着“这把刀本来就是老夫辛苦锻造的”,却见那姑娘竟然真的抛下骨镰去追迟宿了,不由地慌了:“岂有此理!尔等身为器主怎可随意丢弃本命法器!”
他捡起骨镰,见那骨镰刀身抖动,似在悲鸣,心疼得打抽抽,飞身跃至竹林上空,如履平地般踏了数步,好不容易追上了他们,凌空喝道:“站住!”
白珞以为图尔准备发难,连忙喊道:“请大师赎罪,让我们离开这里吧!”
图尔面沉如水,将镰刀往她怀里一丢。
白珞接住骨镰,半是不解半是试探地问道:“您不生气了吗?”
“不生气?”图尔的眼睛瞪得跟铜铃似的,“你们这些对法器没有一丁点儿责任心的年轻人!气煞老夫也!”
故剑情深,不免忆起那些旧人。
“你比白楚差远了!”骂完一个又骂另一个,“你比顾雪影差远了。”
白珞缩了缩脑袋,抱紧骨镰。这还是第一个说她不如白楚,她还不敢反驳的人。
图尔叹了一口气,对迟宿说:“你母亲知晓自己命不久矣,视死如归。你为何执着于生死,不肯放下呐!”
命不久矣?
视死如归?
迟宿的心跳漏了一拍,原本冷若冰霜的脸变得更加阴郁,沉声一字一句道:“你知道些什么?”
白珞感受到一股寒意从脊背爬上后颈、枕骨,甚至蔓延到了整个头顶,她意识到这番话对于迟宿来说是何等的震撼,连忙抱住他的右臂,拽住他握剑的手。
前车之鉴。他可千万别再对图尔大师拔剑了!
“雪影小友……”图尔凝望着一脸森寒的迟宿,一阵出神后恍若隔世地说:“她从前来看我时总是给我带两坛上好的竹叶青……”
……
一老一少都是剑痴,酒逢知己,成了忘年之交。
“最后一次见到顾雪影,是十七年前的一个朔月。那天她来没有带酒,也一反常态地没有抢我手中的烤肉。”图尔幽幽地说,“我见她薄衫赤足,满手冻疮,以为她受了什么委屈,不免多问了几句。她却说——”
将死之人,何必在乎这些细枝末节。
图尔把这话当作玩笑,说她可是轻雪门门主,一代天骄,道侣又是天下第一的泯山剑神,怎会轻易陨落?哪怕真的将历死劫,也得拿出魄力来,吾辈修行,为的就是修改这不公的天命!
顾雪影听完他的话,神情更是低落,手中的竹枝在地上胡乱描摹着。
她醉了,字迹潦草。
图尔依稀认出那是一个“迟”字,调侃她是不是想念泯山剑神了。
顾雪影抬起头,仰望着一片漆黑的朔月之夜,幽幽地问他。
你会为了剑道,杀死自己身边的人吗?
图尔听见她的问题,先是有些发愣,而后笑了一下,俨然也有些醉了:我杀过的。
他用寥寥数语,讲述了一个故事:一个剑痴爱上了一只艳鬼,本想放弃大道与她厮守终身,却不曾想意外发现女鬼竟然在偷偷残害生灵……剑修亲手杀死了与自己生了情的女鬼,而后数百年止步上墟境,终日困于剑炉,借酒浇愁。
顾雪影直直地看向他,问: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是否就像铸剑需要燃料,随手便可砍断碍眼无用的青竹。
那得看是什么样的人。若没有感情之人,便是如此而已,杀了也就杀了……又不是佛修,没必要一花一世界吧!图尔说。
顾雪影又问:如果我的血肉可以让你炼成世上最厉害的兵器,你会毫不犹豫杀死我吗?
图尔想了想,老实答“会”,又拍了拍她的肩膀,说幸好她还没有这等神通。
什么狗屁忘年交。顾雪影笑骂道。
人与人之间的感情大多都是脆弱,一旦牵扯到了关键利益,至亲反目,相煎太急,至爱成仇,天涯陌路,你信任的人,并不一定能够给予你对等的感情。金钱,美人,权力,一个人半生拼搏换来的一切,凭什么为了虚无缥缈的爱而放弃?
图尔教她,循循善诱:你得爱自己,多为自己考虑。
顾雪影不再多言,低头喝了一夜的闷酒。
竹叶清香,酒不醉人人自醉。她似乎陷入了一个无法脱困的死局。
……
“天亮时她说饿了,吃了一整只烤兔,我见她心情好些了,问她要去哪里?”图尔捻了捻胡须,说,“她说打算去一趟少牢城,之后就回泯山。几个月后……外面就传来了她的死讯。”
迟宿一怔,想起任止行在山洞里说的话。
我希望你在经过那个地方的时候能够停下脚步。
少牢城……
他握紧手中的长剑,指节攥得发白。
白珞对这个城镇名字没什么印象,略略扫视过地图后说:“少牢城是此去轻雪门的一个落脚点,御剑而行,一两个时辰就能到那里。阿宿,你想去吗?”
不料图尔却朝他们泼了盆冷水:“少牢城一个月前遭到瘟疫肆虐,城中病死了一大半人。为了避免瘟疫扩散到其他城镇,顾无非派遣了不少修士料理那个地方,现在那里由轻雪门中人把守,出入禁止,已是一片神鬼难行的死地。”
白珞想起那柄已经沦为剑炉燃料的瘟魔魔剑,诧异地举起手中骨镰。
“瘟疫?与那个自戕的瘟魔有关吗?”
图尔点了点头,道:“没错,瘟魔到我这里来之前就曾出没于少牢城。那家伙扛着阴差马骨来寻我,似是打算铸一柄宝剑向谁寻仇……虽然现在瘟魔已经消失,但魔物散播的疫病还弥漫在少牢城,直到现在也没有找到能够治愈疫病的办法。如果放出少牢城百姓,可能会让瘟息扩散……魔气易斩,瘟息难消。此事事关周遭城镇百姓的安危,轻雪门对少牢城的处置无可厚非,是以老夫也没有多加过问。”
瘟息是瘟魔在人间传播疫病时留下的浊息,一旦附着在凡人身上就难以拔除,故而汇聚之地往往面临族灭的浩劫。
白珞一时哑然。
神器出世的天象还未消散,阴云密布,不见一滴雨落,山林中的灵气像被凭空抽干了,教人连呼吸都紧了许多。
“是生门还是死地,看看就知道了。”
迟宿牵着她的手,转身大步离去。
白珞回头连声向图尔致歉,匆匆与大师告别。
他们御剑出发,各自装着沉重的心事,没有留心观察周遭细枝末节的变化——
山风吹得竹林窸窣作响,一只小小的蜘蛛从竹叶上坠落,留下一条晶莹的丝线。
好梦
图尔镇。
夜深人静, 晋李提着一坛酒经过街巷,听见深巷里传来一阵奇怪的响动。
她踮脚悄声靠近巷口,探头想看清巷子里的情况,但见——
月光下那土墙根下半坐着一个身影, 耷拉着脑袋, 一动不动。
她起先猜想是不是有醉汉卧倒在那里,毕竟图尔镇三教九流混杂, 这些深巷里常出没一些流氓、地痞……只是, 那巷子里幽幽飘来的并非酒香,而是一股浓郁的血腥之气。
晋李不敢再近前,素袖掩住口鼻连连退了几步, 正欲逃回酒肆,转身, 一张形容枯槁的脸突兀的脸出现在眼前。
“啊……”她惊叫一声, 手中酒坛“啪”地一声落地, 连连后退,吓得瘫软在地上……与那张脸的主人拉开距离后, 她看清楚了眼前之人的情况——
那是一个人面蛇身,张着血盆大口的女妖怪,明明穿着少妇年纪的艳丽颜色, 却是一头花白头发, 皱纹横生……下|身水桶粗的绿色蟒身, 蛇尾上三寸处一个碗口大的血洞,流着腐臭的脓液……
一双如针尖般锋锐的蛇眼妖瞳锁住她, 那蛇怪长尾摆动, 朝跌坐在地上的她游过来,嘶哑的嗓里满是哀求之意。
“晋李……王, 奴家贱名卓姬,乃魔尊麾下……您救救我吧!我这伤势不知怎么回事,怎么也不见好,魔尊赐给我的毒液已经快用完了……我怕我快死了,之前听魔尊说您住在这里,就这里来找您了,您一定有办法救我的……”
“妖怪!”晋李惊慌之下根本没听懂她究竟在说什么,余光瞥见不远处有把扫帚,连忙奔过去,抄起扫帚就往尾随而来的蛇怪身上打……
一边打,一边大喊“救命”。
图尔镇一片死寂,长街短巷,竟无人声、犬吠回应她的呼救声。
卓姬被扫帚抽打了几下,脸上霎时浮现起怒意,妖瞳转了转,她弯腰倾身朝女人压过来,“您……似乎并不知道自己是谁呐?”
这话教浑身发抖的晋李倏地一愣,攥着扫帚竹竿的手紧了紧,胡乱挥舞起来,“你这妖怪……快走开,快走……”
卓姬眼见晋李表现得俨然一副人类女子的情态,毫无传闻中那般威武气概……想到自己依仗她疗伤无望,不禁悲从中来,一双妖瞳中滚出两行血泪,她迎着扫帚的抽打,长尾魔怔了般朝女人游去,“我不想死,我真的不想死……魔物能够通过互相吞噬而强大……我不愿扰您清净,但弱肉强食……”
可惜蛇尾还未触及女人的衣角,就被一道剑光掀起。
“嗷……”卓姬在剧痛中收起蛇尾,连退数丈,但见长街尽头的一间屋舍顶上,坐着一个清瘦的身影。
那人单手撑着屋瓦,姿态甚是随意地倚在屋顶上,另一手抱了坛酒,于月辉中形成了一个寂寞而冷峻的影子……明明连一把剑都没带,那煞人的剑气是从何处来?
卓姬灵光一现,突然想起这镇子是谁的地盘,浑身打了个激灵,匍匐在地道:“图尔大师在上,请受奴家一拜!”
图尔?
晋李听到这个名讳,不由地心下一惊,双眸炯炯有神地朝那个影子看去,她庆幸于自己从蛇怪手中死里逃生,又激动于自己终于见到了这位传说中的大人物……
只是,瞧仔细些,这位图尔大师的身影……怎么与平时到酒肆来蹭酒的无赖乞丐有些神似?
这两种身份放在一起,怎么看都觉得违和,晋李以为自己认错了人,不敢吱声。
卓姬平素以姿色惑人,这会子一张姣好的容色衰败,怕惹人厌弃,只得匍匐在地,瑟瑟发抖……只听她声泪俱下地朝图尔诉起了苦。
“大师,奴家无意害人,只是先前被一把断刀所伤,迫不得已才四处寻找疗伤之法……”
卓姬知道自己即便没受伤也不是这位上墟境大能的对手,只得另辟蹊径,想利用自己的伤势来历转移图尔的注意力。“您是一流的铸器大师,是人鬼妖魔皆敬重的大人物,可能帮我看看这离奇的伤势?若能苟活,奴家必定为您肝脑涂地,效犬马之劳……”
屋顶的图尔抱着酒坛,随意地朝她溃烂的蛇尾瞥了一眼,冷声道:“你的刀伤乃藏春所致,要是个人类还好,一个魔物……呵,没得救的,自己滚吧……老夫不想让这个镇子染血……”
传闻藏春刀乃是破魔之力极强,中刀的魔物会持续受到刀气冲击、破坏,不论轻伤、重伤都必死无疑……·卓姬也曾听闻过藏春刀在白楚手中时的威名,顿时如遭雷击,凄惶道:“这……当时伤我的只是把断刀而已,难道还有那般威力?”
图尔笑道:“你该庆幸自己是被断刀所伤,否则早就死得不能再死了……”顿了顿,他“好意”提醒道,“还有……藏春刀所伤者,死后连魂魄也不能囫囵,你会……魂飞魄散!”
那把神刀的威力竟然恐怖如斯……卓姬这会儿连哭也哭不出来了,双手抱住两臂,神色恍惚地朝图尔镇外游去,嘴里还不停地念叨着。
“怎么会呢?一把断刀而已……”
那声音落入图尔耳畔,大师垂首沉吟:神兵几经易形,如今已经是把镰刀形状,不知对人间是福是祸……他未曾阻拦卓姬离去。在他眼里这条蛇妖已经是强弩之末,至多还有寥寥数月一身修为就会被刀气破坏殆尽……
晋李在一旁默默看完这戏剧般的经过,不由地咋舌……她非常想认识传说中庇佑小镇的图尔大师,激动地朝屋顶的男人挥手。
“图尔大师……”
晋李想了想,说:“您是不是还欠了我的酒钱没结账?”
屋顶上图尔的身形一滞。
……
夕阳下的荒城灯火明灭,城门外的守卫换了一班岗。
厚重的城门上血迹未干,不时响起几下虚弱的拍打声。墙内传来阵阵绝望的哭嚎,刺痛了白珞的耳膜与神经。
她隐约能够听出那些声音哭诉的内容。
放了我们。
救救我们。
四周灵气翻涌,少牢城上空,八方各有一道阵符所释放的极芒,在空中汇聚成一点,将整座城罩住,如同困兽之笼。
这座城的死气惨状与图尔镇的安逸闲适形成了鲜明的对比。白珞心下复杂无比,如鲠在喉。
迟宿细细研究了少牢城上空的法阵,冷笑着说:“盈昃困仙阵?用来囚禁一群没有法力的凡人?我这位舅舅真是大手笔。”
白珞对阵法之术涉猎不多,但是对“盈昃困仙阵”这类如雷贯耳的大阵印象颇深。
阵法与法术都有天、地、玄、黄四阶之分,四阶各九级,启阵所需的灵力与修为逐级而升。
以诸仙门都有的护山大阵为例,一流的仙门护山大阵都是天阶的水平,如此才能保护整个仙门的安危。
日月盈昃,困仙之阵,集日月之精粹,伴烈日与寒月之光华而炽盛,周而复始,生生不息,乃最强一级的阵法——天阶九级。
这阵法不仅要求布阵者至少是上墟境修为,还需要有极强的法阵修炼天赋。迟宿敢断言,这世间能够布下如此强大法阵的,除顾无非外,绝无二人。
舅舅……
不枉我千里迢迢,为你走这一遭。
他心道。
少牢城的情况显然不止“瘟疫”这么简单。白珞也在琢磨其中的关窍,道:“盈昃困仙阵这么强,咱们应该怎么进去?”
要不还是靠魔魇晶石的力量硬闯?
她摸了摸自己的头,认真的样子看起来有几分傻气。
迟宿被她的动作逗得发笑,说:“盈昃困仙阵非同小可,你跟它硬碰硬,极有可能伤敌一千,自损八百。再者,若少牢城中真的困了什么可怕的怪物,你这一下,不是给了它可乘之机,放虎出闸,引祸四方?”
白珞恍然大悟,又犯了难:“那咱们该怎么办?”
迟宿戳了戳她的脑门儿,轻声数落:“上课打盹儿,这会儿来问我?”
白珞娇嗔了声,争辩自己头悬梁,锥刺股,用了十二万分努力学习,怎么可能上课打盹,一定是他自己博闻强记,不知从哪本晦涩偏门的书籍习得了这些奥义。
这个说法让迟宿愣了一下。
耳闻则育,过目不忘,记忆力与天赋一般强悍,迟宿从来没有记错过什么。
但是这一刻,他居然想不起自己究竟是从何处了解过关于“盈昃困仙阵”的破阵之法。
这大概与他在点金城损毁的天冲魄有关?
他不想白珞为此担忧,按下不表,话锋一转,道:“盈昃困仙阵的运转以日月精华为源,遇天狗食日,朔月之夜,法阵的威力会大大减弱,届时便是乘虚而入的最佳时机。”
提到“朔月”时,迟宿的神色微微愣了一下,想起那人“朔月之下,神鬼难行”的赫赫威名。
天阶九级的大阵,在朔月之夜威力大减,是以其对泯山剑神的朔月剑来说更是不堪一击。
这是巧合还是蓄意而为?
白珞闻言掐指算了算,真是无巧不成书,恰逢今夜便是朔月。
她高兴了一阵又担忧起来。“如果少牢城中真有什么怪物,困仙阵威力减弱时,恐怕会强破法阵,咱们还是一心入城,对其置之不理么?”
迟宿对她的个性再了解不过,也知道说什么样的话才能对症下药。“轻雪门中人已经守了少牢城三个朔月夜都能安然无恙,你替他们忧心作甚?”说完又冷声警告她,“这不是你逞强的时候!”
白珞最听他的话,却也颇嫌正经过头的他太过啰唆,缩到他怀里捂耳朵。“知道了知道了,天塌下来有高个子顶着!我的阿宿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说话的功夫打了个长长的哈欠,她耷拉着脑袋,露出倦容。
迟宿念及她在山林中寻了孟启一整夜,又为沐芳的事伤神,赶到少牢城定然已经困倦不堪,温声道:“睡吧!入夜后我唤你。”
白珞“嗯”了一声,大抵是怕被他撇下,一双玉臂环住他的脖子,整个人往他身上挂。迟宿迁就她,一边抱着她坐在暗处观察城门前的动向,一边不由自主地哼起不知名的曲调。
那是年幼时用来哄女娃的儿歌,幼稚又温情,与荒城中传出的若有若无的哀嚎声形成一种鲜明而强烈的对比。
他将那些教人不安的声音统统隔绝在外,低头吻了吻她的侧脸。
“小乖,做个好梦。”
……
叮铃……
一阵清脆的铃铛声响起,初初听来肖似天水城外的驼铃,空灵的声音传至天上地下,白珞在一阵眩晕后缓缓睁开了眼。
眼前不是荒芜的沙漠,也没有出现骑骆驼的和尚。
身处之地,是一望无际的冰原。
天幕昏暗,无风无雪,偌大的冰原寂寥得连一棵树也没有生长。
白珞不禁揉了揉惺忪的睡眼,以为自己正在做梦——明明上一刻她还在少牢城外,还在迟宿怀中。
“阿宿?”
她试探地喊了声,没有听见熟悉的应答,心里便没了底,又觉得手腕空落落的,仿佛少了什么东西,低头一瞧,果然,鲤心寒玉镯已经不见了。
这是什么地方?
他把她丢下了吗?
白珞顿时慌了,一边喊着迟宿的名字,一边气急败坏地在冰原上寻找出路。
叮铃……
那一阵铃铛声再次响起,天将破晓。
地平线尽头旭日东升,一束束光线如同千万道金色尾羽的箭朝她照射过来,夺目而灿烂,将冰原的寒气驱散。白珞抬手遮住了眼,却听脚下一阵“簌簌”的轻响。
一株幼芽从冰层下破土而出。
白珞的步伐慢慢放缓,正讶异这小东西的生长,又听周遭不断地、不断地传来“嘭”“砰”“唰唰”的奇怪响动,冰原上长出了更多的幼芽……
阳光唤醒了冰层冻土里沉睡的种子,唤醒了藏在冰雪之下的春天。
一株株幼芽以令人瞠目的速度,野蛮地生长起来:根茎渐壮,又添新绿,不知从何处起的清风掠境后,一朵金色的小花盛开,慢慢地,自她脚下而起,一丛接一丛的花朵开放起来,直至开满整个冰原。
白珞已然被眼前的花海惊呆了。她摸了摸自己空荡的手腕,终于反应过来这里究竟是什么地方。
这里是鲤心寒玉镯内的芥子空间。
他们来到图尔镇的路上,迟宿在玉镯内的空间里养伤、修炼。
这些花是不是他那个时候种下的?是不是他给自己准备的惊喜?白珞意识道。
不想踩坏了这些花,她局促地不知该朝哪个方向走才好,迟疑片刻,索性不管了,身子朝花海中一倒,欢欢喜喜地滚了几圈。
晨风和煦,花香醉人,一颗心像被浸在了蜜罐里。
“嘻嘻……”
她很高兴,伸长脖子望着花海的尽头,满是期待地想——
阿宿,什么时候来接她呐?
……
朔月之夜,盈昃困仙阵八方镇符的光芒都黯淡了下去。
在少牢城城外值守的轻雪门修士严阵以待,似在戒备着什么。
从少牢城内传来的哭声、喊声与脚步声愈加纷乱。
细细分辨,便能听出这些杂乱无章的声音中有一种奇怪的响动。
那微小而细碎的声音,像群蚁迁家爬过一地落叶,窸窸窣窣的动静,听得人毛骨悚然。
越来越近,越来越密……
“啊!”
城楼上方传来一声凄厉的叫喊。
一个独腿男人自城楼跃下,坠落在空中突然被什么东西抓住了似的——他的身子被倒吊着在城楼上,晃晃悠悠的,就是掉不下来。
定睛一看。
原来,他的断腿正被一根蛛丝粘住。
纤细的蛛丝,晶莹剔透,似有千钧力。
男人不断挣扎、哀求,甚至以头撞击城墙,蛛丝将他一寸一寸往城上拉拽,到了城楼垛口,一眨眼就将他的躯体拖回了少牢城内。
城墙上只留下了一道道抓痕与肉渣。
值守在少牢城外的轻雪门修士们分头御剑,赶往八方阵符所在之处。
这时,少牢城中射出千万蛛丝,乍看好似凌空盛放的白色烟花,一条条蛛丝越过城楼,如同有生命一般,在沙地上蠕动、爬行着,感应到活物所在便立刻扑上前去,甚至精准地阻截了几名御剑疾驰的修士。
蛛丝粘住命剑后迅速缠住他们的手脚,生生地朝城墙内部拖拽……
这座城俨然一个巨大的巢穴,巢穴中住着狰狞又饥饿的怪物。
少牢城的男女老少,哭嚷着,咆哮着,疯狂地爬上高高的城墙,他们断臂少腿,破腹流肠,几乎没有完整的人的形状。
要在怎样的恐惧之下,才能用残肢断臂,爬上这座数丈高的城墙?
迟宿将唇边摩挲的鲤心寒玉镯收入袖里,而后利落地从腰间抽出命剑,猩红的眼眸如同死水一般波澜不惊。
这个疯狂的,毫无人性的世界啊·····连他都还未领教的恶,怎能舍得教她……
一同去经历……
冰花
“迟宿不会来接你的。”
花海里传来一个女声说。
白珞猛地朝声音来处张望, 惊讶地看到不远处。
冰原上不知何时冒出一间茅草屋。
一个身着水蓝纱裙的女子坐在屋顶,正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裙摆下的一双赤足白得耀眼,踝上红绳挂金铃,迎风“叮铃”作响。
那就是她一直听到的铃铛声……
白珞警惕道:“你是什么人?”
女子伸了个懒腰, 懒懒地倒在茅草上, 哈欠连天地回答:“我是韦妤,鲤心寒玉镯的器灵。”自我介绍时懒散, 喊她的名字时倒精神, “你好呀,珞珞!”
除了迟宿,没有人这样叫过她。
“你认识我?”白珞疑惑道, “你叫……韦妤?阿宿没有跟我说过,玉镯已经生出了器灵……”还是这么漂亮的女孩子?
“那当然了!”韦妤朝她眨了眨眼, “我一直住在玉镯里, 没有让你们发现我的存在!我们这一类的器灵要与宿主保持距离, 不能处成朋友,否则到了关键时刻, 都不知是宿主保护我们,还是我们守护宿主呐!”
白珞听得似懂非懂,“既然如此, 你为何在我眼前现身?”怕自己的话引人误会, 又补充道, “不管玉镯里是否生出了器灵,阿宿都会护好雪影夫人的遗物……”
说着突然意识到了什么, 她脸色骤变道:“迟宿把我送到寒玉镯内是为了保护我?”
这个答案是显而易见的。
韦妤很自然地回避了她第一个问题, 微笑着给了她肯定的回答。
“是呢!”
韦妤换了个惬意舒服的姿势坐好,不大过瘾, 索性跷起二郎腿在屋顶晃悠,“你的火灵会在这方强大的冰系芥子空间里受到制约,只有确认外面安全了,迟宿才会放你出去。”
跟小时候一样,遇到危险就一个人去闯,受了重伤不肯让她知道。
“傻狗!”白珞气极,口不择言道,“怕不是嫌我添乱!既然如此为什么找图尔帮我铸刀?”
不由地攥紧腰间的新刀,她陷入一种矛盾的情绪里,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像白楚说得那样,自己天赋差,资质也差,所以总是让阿宿不得不一个人独自面对危险和困境?
韦妤似乎明白她的想法,叹息道:“唉,我不知该怎么跟你形容迟宿的心情。但是他将你送到这方芥子空间里,绝不是担心你为他添麻烦之类的意思……”
期待着她的长大,也希望她永远依赖他。
期望她拥有自保的能力,也在察觉到事情超越她的能力范围时,把她拽到危险之外,一个人挡。
至亲是她,至爱也是她,迟宿没有什么别的顾忌,大概也只有她……
那是想要守护一个人的心情。
也是白珞亲身经历所体会到的全部感受。
韦妤缓缓道出迟宿心中的想法,声音温柔,有种让人信赖的力量。
“珞珞,你知道吗?顾雪影陨落后,我很担心迟宿会变成一个寡言少语,性情孤僻的孩子,但是,很幸运的,你让他变成了一个温柔的人。”她躺在屋顶上,眼里亮晶晶地看着她,“你大概就是……从坚冰下生长起来的,教人不可思议的花!”
白珞心中一悸,目光再次转向着那一片花海。
清风拂发,暖阳照面,一朵朵小花无忧无虑地生长,轻轻摇曳。
一望无际的花海下是白雪皑皑的冰原。
白珞无声地蹲在了地上,一只手伸向离她最近的花,手指掠过柔弱的花骨朵,叶片,绿茎,指腹触及被坚冰封冻的大地。
寒冰在温热的指尖融化成了水泽,像是一种奇妙的情感隐喻。
迟宿待她无外乎如此。
白珞垂首敛眸,流淌着眼泪的脸颊湿漉漉的。
她轻抚着花朵下的冰原,动作轻柔而虔诚。
韦妤被这个举动深深地触动了,嘴唇抽动了一下,快速地别开了眼,深吸一口气对白珞说:“我理解他的心情,也知道你的心意。这也是我会出现在你面前的原因……”
白珞莫名地心头一紧。
手掌下的冰原晃动了一下,白珞的注意力被吸引过去。
那层薄冰化作水镜形状。
韦妤不知用了什么咒法,竟然能够让水镜照射到少牢城的各个角落。
白珞通过水镜看到了芥子空间外的迟宿……
韦妤适时出声,一字一顿地说:“这座城对于迟宿来说很危险,我们要帮他走出去。珞珞,我一直相信,你是唯一能够保护他的人!”
……
断掉的蛛丝纷纷落地,像在地上铺了一层白絮,锋利的剑风吹过,也只是翻滚几圈,互相搅作一团。
从半空坠落的轻雪门修士们摔得龇牙咧嘴,知晓自己死里逃生,下意识便朝那剑气来处张望,只见来人一袭月白道袍,身法快如闪电,手中长剑寒光凛冽,杀气毕现,颇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
“那是……冰魄剑!他是迟宿!”
有人率先反应过来,惊呼道。
“他要进少牢城?危险!快拦住他!”
“立刻传讯给门主!快!”
迟宿听到了身后众人惊慌失措的声音。他没有为这些声音停下,掠过城墙之后,于万家明灭的灯火中,他看见了一张巨大的,交错纵横的蜘蛛网。
这张蛛网将城池中的每一寸高台、楼阁与屋舍都黏合住,蛛丝捕杀着城中街道上奔逃的百姓,或拖行,或绞杀……
一个与白珞年纪相仿的少女,跪在街道中央,头颅上粘着无数蛛丝,那些晶莹的丝线中似有什么虫子蠕动,正在从她头骨骨缝之间吸食着什么。
她的头骨大概已经被蛛丝从内部撕裂了,但是由于皮肉完好,是以她的脸只能呈现出一种扭曲的、塌陷的状态。
少女意识尚存,像是不知道自己的身体已经四分五裂,上下齿还在不断地咬合,喑哑地哭喊“救命”,直到七窍都淌出了血沫,她才终于解脱的,断了气。
迟宿的目光在那个尸体上短暂停留了片刻,身影一闪,便向少牢城更深处掠去。
越往深处,血腥气越重,被封印在法阵中心的魔气也越发浓郁。
那些魔气会让一个正常的修士心气血三关大乱。
那些血腥气会让一个正常的人类作呕反胃。
他已经不是正道剑修,更不是一个脆弱的凡人。
他——
与少牢城深处所藏的怪物,是同类。
你才不是它们的同类!
脑海中的一声娇喝打断了他的思绪。
那是白珞在点金城圣地对他的叮咛。
像一匹奋蹄狂奔的怒马,突然被勒紧了缰绳。迟宿理智回笼,一剑挥出,斩断迎面涌来的蛛丝,剑气如千万道利箭朝蛛丝尽头射去,如深渊掷石,久久不闻回响。
随即,散落在街巷里的蛛丝像是得到了什么指令,尽数停止了攻击。
少牢城安静下来。
迟宿御剑落地。
这座城一派破败荒凉。街巷空无一人,道路两旁长着一丛丛野草,商铺屋顶瓦破,牌匾蒙尘,门窗或闭或损,台阶上不是旧瓦罐就是厚厚青苔……
道路上的血迹未干,还有明显的拖痕,四通八达的街道,通往的都是同一个地方。
迟宿沿着蛛丝的痕迹往城池中央不疾不徐地靠近。
蛛丝尽头,是一片湖。
雾蒙蒙的湖面,隐约可见水面衰败的莲蓬摇曳。湖边有座简陋茅屋,檐下飘着一张空荡的银色乌蛛网,乍看是再寻常不过一户人家。
迟宿走到茅草屋前,正欲推门而入,忽然听见湖面传来一阵歌声。
那声音莫名地有些耳熟,让他猛地回过头。
一叶小舟自雾中晃晃悠悠进入视线,无人撑浆的船儿,缓缓泊近湖岸。
一名身姿窈窕的女子坐在船头,垂首双手撩起大红褶裙裙摆,裙下露出纤细的腿,肤如凝脂,白洁无瑕,一双赤足拨水,水面泛开涟漪,哗哗水声与轻哼的曲调相和。
小舟飘至岸边,女子从船头跳到岸上,她绾着少女发髻,鲜红透纱褙子将她纤瘦的手臂衬得若隐若现,足踝上戴着一根系金铃的红绳。
走动时铃铛发出细碎声响,一声又一声,像在召唤什么似的……
一只八脚白蜘蛛从屋顶茅草中爬出来,眨眼间就从茅屋跃到女子脚下。
她蹲下身,伸手至蜘蛛跟前,任它爬至掌中,随即轻声嘱咐道:“小乌,我该回宗门了,你替我照顾她,好吗?她一定会成为一个很好的孩子……”
带着蜘蛛走到茅草屋前,像没看到迟宿似的,指尖靠近檐下蛛网,蜘蛛从她掌心爬到网上。
湖面传来一阵水声。
一条红鲤跃水而出。
女子留恋地望了一眼湖面,转身离开。
迟宿怔怔地望着这张沉睡在记忆中的面容,焦急地唤了声:“娘亲……”
他伸手欲拦她,谁知自己的手竟然从女子的身体穿了过去。
站在虚空中的人,与他咫尺之遥,如梦似幻。
他根本拦不住她……
倒挂在蛛网上的八脚蜘蛛,将一切尽收眼底。
红鲤
迟宿回过神时, 湖岸已不见了顾雪影的身影。
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
顾雪影回到泯山前为什么会来这里?
他想将那些让人摸不着头脑的线索理清,但只要一想到顾雪影,眼前就会浮现蚀骨红钉穿透她身体的画面。
留影珠所记场景乃顾雪影亲眼所见,亲身所历, 是以每当迟宿回忆之时, 亦能感同身受地体会被至亲至爱所背叛的痛苦。
魔气自丹田上涌,他双眸通红, 额头滴着冷汗, 疼得青筋暴跳,忍无可忍,索性将魔气与剑气一并朝莲湖挥去, 寒光将眼前的幻境撕开一个口子,露出一角这片天地的真容——
巨大的蜘蛛经年盘踞一方, 遍地都是蛛网尘灰, 那些被蜘蛛拖进来的凡人都被蛛丝裹成的人茧倒在岸上动弹不得。
迟宿的鞋履上粘了一根细小的蛛丝, 蛛丝蜿蜒曲折,与硕大的怪物相连。
这便是他刚才生出幻觉的原因吗?
迟宿犹疑半晌, 并没有将粘在自己身上的蛛丝斩去。
那巨蛛八只眼睛正齐刷刷的、目不转睛地看着他,触肢擦过他的肩膀,约莫是在嗅他的味道, 蛛唇一开一合, 利齿蠢蠢欲动……
迟宿轻蔑地笑了一声, “看来是想吃掉我啊!”
这时,他听见一个喑哑的声音。
“雪影姐姐……”
那个声音是从蜘蛛的身体深处传来的, 极难听的嗓, 像乐人胡乱拉了一根二胡弦。
迟宿的脸色瞬时沉了下来,“你到底是谁?”
被冰魄剑剑气劈开的湖水重新聚拢, 迟宿眼前再次出现画卷般的湖岸。
“吱呀”一声,茅草屋门打开。
一个穿斗笠的少年从屋里走了出来。从外表上看他约莫十六七岁,丹凤眼美人面,唇红齿白,便是身着朴素也不减举手投足的清贵。
迟宿瞥了一眼屋檐下的蛛网。
那张蛛网上的蜘蛛已经不见了。
迟宿判断出少年的身份,“你是那只蜘蛛?”
少年脸上露出有些错愕的表情,随即指着自己的脸,好奇道:“我第一次顶着这张脸出现在顾雪影面前时,她都认错了人……你竟然如此笃定我的身份?”顿了顿,又问道,“你没有见过顾无非?”
迟宿眉头紧皱,道:“幼时见过几回,模样是认得的,只是记忆中他的气场与你完全不一样,所以不会认错。”
“原来如此……” 少年喃喃道。
迟宿打量着这张与顾无非一模一样的面孔,冷声道:“你为何幻化成他的样子?想利用他骗我?”
少年摇头,“当然不是。原本我就是按照他的模样修炼的。”
迟宿的眉头锁得更深,“你到底是谁?”
“我么?我是幽冥乌蛛。”少年怅然道。
“幽冥乌蛛?”
“我也记不大清了。”少年抚额闭眼,似在回忆过往,道,“只记得自己还是只巴掌大的蜘蛛时,就一直伏在冰冷的栏杆上。那个地方上面透着不知名的光亮,下面是寒潭深涧,上下通风,风很大,很冷,时常有幽魂残魄从我眼前飘过。一到夜里深涧里就传来孤魂野鬼哭喊着‘魂兮归来’的哭声,若被风吹得掉落下去,大概便也成了孤魂,我心里害怕极了,便顺着冰冷的木头一直往上爬,一直往上爬,就从地狱爬到了人间。”
“人间不似那个地方灰白单调,绿玉瑶芳令人流连忘返。很久以后,我才知道自己因为喜爱盛夏莲花颜色,在人间从未走出一射之地。”
……
幽冥乌蛛蛰伏在莲池旁的岩石缝中贪婪享受日光月华,一日打盹儿醒来,石缝被阴影笼着不见光华,抬头一看,就望见一双比星月还动人的眼眸……
他仿佛依然能够忆起那日的情形,嘴角勾起温柔的微笑,道:“那年她才十五岁,被众星拱月般簇拥着。我被一个少年拎在手里,她呵斥少年放我离开。我那会儿想着,如此顽劣的小子都能待在她身边,我应该也能被她所接受吧……”
于是蜘蛛化为少年模样,在一个蝉鸣啾啾的下午,拍了拍正在午睡的顾雪影的肩膀。
“她很快发现了我伪装作少年的秘密,如我所想,应我所愿与我做了朋友。”
……
你呀,变作谁不好,偏要扮顾无非那小子的模样,他可是我弟弟!既然如此,你也唤我一声姐姐吧!
幽冥乌蛛已记不得自己度过了多少年岁,但即便只计算来到人间的日子,也少说已经过去了两百年。这声“姐姐”实打实是在占他的便宜。
不过这有什么关系呢?
他本来就是照着顾无非的模样修炼,像一个影子一样,出没在顾无非看不见的地方,暗自学了许多人类的小动作,以至于顾雪影都会时常将他们认错。
为了区别这两个弟弟,顾雪影郑重地给他取了名字。
小乌。
他喜欢这个名字。
少年伏在莲池边,欣赏身若空游的红鲤。他以人类的形态出没,以人类的思维重新认识这个已经看了两百多个春秋的院落。
……
“那片莲池中有许多鲤鱼,是轻雪门中圣物,那些鲤鱼一到莲花盛开时便跃出水面,却不知死期将临。”
轻雪门顾氏族人身中诅咒,每到十五岁就会应咒慢慢死去,唯有莲池红鲤方可为其续命……
“顾雪影十五岁那年,开始应咒。”
“你想骗我应该编一个更好的故事?什么诅咒?什么红鲤?我从来没有听过……”迟宿的脸色极其难看,打量少年的眼神如同他已经是一件死物。
“如果命运不曾如此走向,我也希望她的一生拥有更完美的故事与结局。”少年不为所动,难听的嗓像哀怨的弦音,将故事娓娓道来。
……
顾雪影坐在池边垂钓,心不在焉地问他,会有傻鱼会上当吗?她说自己见过鱼儿的一百种吃法,蒸炸煎煮,酸甜苦辣,从前她喜欢吃鱼,但是当她知道这个秘密之后,就再也不吃鱼了。
小乌拉起她的鱼竿,鱼线的那端没有饵料,甚至连钩也没有,不禁额头青筋微跳。
顾雪影朝他做了个鬼脸,说杀生有违天道,丢下鱼竿就要跑,却听一阵出水之声,一条红鲤自池中跃起,恰巧落在了一双灰色的布履前。
一个妇人弯腰捡起红鲤,板着脸教训她,说她不该拿自己的性命儿戏。
吃掉它,她就可以活下去,从此仙路亨通,大道光明。
妇人吩咐随侍将鲤鱼送到厨房。
顾雪影被训斥得面红耳赤,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待妇人一走,便瘫坐在莲池干呕,喃喃地说。
小乌,你知道吗?那些不是普通的红鲤……
在莲池边待了多年的蜘蛛如何能不知道呢?但那时他打从心底里想,这些“红鲤”对于她性命而言,无关紧要。
顾雪影擦去眼泪,问他想不想去山下看看。
小乌没有想到,不谙世事的顾雪影在这件事上竟然如此果敢坚决。她偷偷带着红鲤逃出轻雪门。小乌只是愣了一瞬,就化为蜘蛛追随而去,离开这个已经令他厌烦和不齿的地方。
他们没有走得太远,就找到了风景宜人的少牢城。
城中有一大片莲池。顾雪影认为这里可以成为红鲤的栖身之所,便掐了个法诀,将这片莲池划为了他们专属的禁地。
呵,对于那条鲤鱼来说,就像没有搬家一样。他莫名地想。
顾雪影问他是否还想回去。
小乌摇头,冷漠对她说,自己不与不惜命的人为伴。明明她吃下红鲤就能活命……
不过是个傻瓜!
顾雪影便低声央求他:你替我照顾她,好吗?她一定会成为一个很好的孩子……
……
冬去春来,冰雪消融。
小乌在秘境与花颜水色为伴,渴饮霜露,伏网而眠。
也时常在湖边钓鱼。腰上系个冰镩,一手拿鱼竿一手提鱼篓,走到已经结冰的湖面上,解下冰镩凿个碗大的冰洞。
鱼竿尾端接细丝,细丝一端连鱼钩也没挂,更别提饵料。他把丝线一端扔进冰洞,坐在岸边垂钓,从日出等到日落也没钓到一条鱼。
他一点儿也不着急,盘腿坐在岸边,无聊地打盹儿,雪下了一整天,积雪将他整个人都盖住。
鱼竿动了一下。
他猛地惊醒,起身时抖落了蓑衣上的雪块,抬起鱼竿,却未见傻鱼上当。
少年仰躺在湖岸边看着星空发呆,若是困意上来,便化作蜘蛛伏在蛛网里打盹儿。
湖面偶尔会有一条红鲤跃起,打破这方小天地的静谧。
夏日,湖中莲花开了,少年携渔具如同往常一样走出茅屋。
岸边趴着一个少女。
她的胳膊支撑着上半身伏在岸上,下半身却还飘在水里。乌黑的长发盖住她的上身,一缕缕黑发交错的缝隙里,可以窥见这具女体不着寸缕。
少年错愕地眨了眨丹凤眼,随手折了片荷叶,盖住她的身体。
少女从碧绿的荷叶下抬头望他,眼神亮晶晶的,随着身后一阵“哗啦”水声,大红鱼尾与水花一齐跃起。
那日朝阳初升,她的鱼尾鳞片在阳光的照耀下闪烁。
少年眼中映着碧叶与莲花颜色,还有一片粼粼波光。
他终于得见顾雪影拼死相护的红鲤,显现真身……
韦妤
轻雪门古书有记, 顾氏先祖生于魔神末世。
上古魔神暴虐无道,荒淫成性,霸占凶刹海中鲛人族为妾。
顾氏先祖解救鲛人,二人亡命天涯, 遭魔神嫉恨, 立下血咒。
自此顾氏一门与人鱼族性命相系,唯有食下人鱼血肉, 方可活过十五大限。
诅咒世代相传, 轮回不止,在顾雪影身上应咒时已历百代。
……
夏末秋初,搁浅的小舟晃晃悠悠推入湖中。
少年畏水, 在船上显得有些无措,端端正正在中央坐好, 不敢乱动。
湖里的美人鱼使坏, 用尾巴拍了拍船尾, 致使小船晃得厉害,旋转起来。他被戏弄得晕头转向, 逃回茅屋后变作蜘蛛,在蛛网上足足趴了三日。
那小姑娘半身鱼形,离不了水, 上不了岸, 只能在岸边着急。
入夜月华初上时, 八脚蜘蛛化作少年模样,走到湖岸边揉了揉小姑娘的脑袋。
她看了看月光下他修长笔直的腿, 又看了看自己笨拙、沉重的鱼尾, 哭得红了眼睛。
少年不知如何安慰她,说:“我给你起个名字吧, 我的名字也是别人替我取的……”
人鱼得到了一个名字。
名字很衬她,叫作韦妤。
“韦妤,小鱼……”她喜欢这个名字。
……
小乌望着湖岸,仿佛又看见了那日韦妤半身趴在岸边,红尾飘在水里的场景,微微一笑。
似对迟宿说话,又似自言自语。
“我在人间认识了顾雪影,也认识了韦妤。”
“小妤什么也不知道,一日日自在地游来游去,像个未经污浊尘事烦扰的孩子。我羡慕她,也有些憎恶她,不知道为她拼命的雪影姐姐过得怎么样……”
……
次年冬日,顾雪影回来,加固了莲湖法阵的防御。
自此后每次来到这里,顾雪影都会为他们布阵设防。这里的结界随着她修为的增长而不断强大,即便是小乌想离开,也得费一番周折。
不过作为一只蜘蛛,小乌一向是不爱出门的。
韦妤怯生生地沉在水底偷偷看那个姐姐。她依稀记得,那人是她的救命恩人。
虽然她怎么也想不起被救的经过。
顾雪影知道红鲤修成了人鱼真身,十分欢喜,却也不强迫与小妤见面。
她说,顾氏背德逆天之行终难长久,她会一直遵循众生平等之天道,也一定会找到更好的办法——不仅要活下去,还要改变整个家族的命运。
鲜衣怒马少年时。小乌看着她意气风发的样子,莫名地松了一口气。
韦妤见小乌平素懒散,与顾雪影相处却精神奕奕,他们两个人四条腿在岸上走来走去,心里闷闷地不舒服。
顾雪影递给小乌一本旧书,提醒他勤奋修行,不要一直偷懒。
修行……
韦妤见过小乌在月下打坐。
小乌说,那就是在修行。他修行了二百余年,才从八脚蜘蛛化为人形。
拥有名字,并不意味着拥有了化为人形的条件。韦妤垂首,不盈一握的腰肢下是条红尾,难以想象它变成一双腿是什么样子……
于是浮出水面打断二人,大声说自己也要修行。
顾雪影终于看到韦妤,眼底满是惊艳连连,赞叹她的鱼尾。
小妤却不大在意,目不转睛地盯着她裙摆下的绣花鞋。
顾雪影起身告别时,小妤才想起问她的名字。
嘿,你叫什么名字?我有名字哦,叫韦妤。
一片雪花落在湖里,很快就消融不见。
顾雪影捏了捏韦妤犹显稚气的脸,替她吹掉头顶的雪花,说:“你和小乌一样,也叫我雪影姐姐吧!我们彼此间就多了一个亲人,好吗?”
冬日的夜因为这句话变得暖烘烘的。
韦妤满心欢喜地应:好!
她在枯蓬下仰望漫天星河,等待顾雪影回来。
这让她单调的生活充满了鲜活美好的期待。
……
为了拥有一双人类的腿,她开始跟着小乌一起修行。两个人抬头数过第一百二十多个没有月亮的夜晚后,顾雪影回来看他们了。
她将要成亲了。
顾雪影告诉韦妤,成亲就是和心爱之人厮守终生。
韦妤在湖里听她说话,对“成亲”这件事生出一种纯真的向往。
你的心爱之人长得好看吗?他比小乌好看吗?
顾雪影与她坐在一处,说:嗯,我的父亲与叔伯们见过他。他们说那个人的长相很英武,应该是很好看的。他修为高深,威名显赫,虽然从前娶过妻……
你疯了吗?
小乌斥责她。
小乌的关注点不同,他认为顾雪影生来叛逆,既然敢为他人牺牲,为何不敢闯出去追求自由的人生。
顾雪影说,她已经任性过一次了,如果这样的事情做得多了,会让亲人伤心的。
她不想因为这场尚且没有任何矛盾的婚姻与整个轻雪门决裂。
她也从不叛逆,内心有着与生俱来的真挚与热烈,包容着身边每一个人。
她在寻找一条自己的道,也在寻找解除家族诅咒的道路。如果所嫁之人对于她的修行有益,她愿意接受一个素未谋面的人作道侣。
顾雪影朝他眨了眨眼,说这是一门好亲事,她会努力做个好妻子,去创造很多、很多——
幸福。
……
韦妤很期待她所描绘的一切,等了她数个寒暑,等来了这两个字的结晶。
顾雪影跪在岸边,拉着小妤的手覆盖在她柔软的肚子上。
韦妤感受到她肚子里的动静,疑惑地问她肚子里是不是有了蛋。
措辞不大妥当。
顾雪影哭笑不得,只好默认。韦妤欢喜地问,自己是否能给这颗蛋起名字。
冬至夜凉,繁星满天,韦妤指着最亮的那几颗星。顾雪影见她指着预示吉兆的虚日鼠宿,欣然点头。
阿宿……
韦妤轻轻地抚摸她柔软的肚子,有些新奇地一遍遍呼唤着它的名字。
小乌站得远远地瞧着,冷声问她:既然已经成亲,为何不把那英武非凡,天下第一的夫君带来瞧瞧?
顾雪影回答他的声音很严肃,誓言一般——
她绝不会向任何人泄露他与小妤在少牢城的线索。
不!
韦妤适时插嘴。
你要带阿宿来!
顾雪影点头,欣然应了她。于是,只要她从泯山回轻雪门,就一定带上这个小家伙。
……
那个刚学会走路,连话都说不利索的娃娃,捧着因为不知所措而化作蜘蛛形状的小乌,惊讶地望着从水面浮起的韦妤,眼中满是对这个世界的好奇。
韦妤看傻了眼,问顾雪影他就是那颗蛋么?
顾雪影捧着肚子,笑得直不起腰。
那个娃娃步履蹒跚地走向韦妤,蹲在岸上褐色的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看着飘在水里的鱼尾。韦妤被他看得面颊发烫,一头扎入了水底。
他们走后的某一天,韦妤捂住自己的肚子,里面热热的,好似也有什么东西在动,惊慌地寻小乌,咋咋呼呼地说自己也要生蛋了。
小乌也不知所措,用顾雪影给他们留下的传讯符,却没有联系上她。
还在韦妤没有大碍。她没有生蛋,也没有修出人的腿。
小乌的修行却很顺利。他看出她腹中的不是什么蛋,而是一颗珠子,状若莲子,大约是内丹之类的玩意儿。
一日,他掐着旧书里的法诀无意中解开了附近的阵法。
韦妤一觉醒来,湖边站了许多看热闹的凡人。
他们说,在少牢城生活了这么多年,居然不知城里有片湖,怪哉!
湖里怕不是藏着妖怪?
说书的,唱曲儿的,搭台唱戏的,喝得酩酊大醉乘兴吟诗的……男女老少,来来去去,那是韦妤不曾见识过的热闹。
小乌变作蜘蛛蛰伏在茅屋屋顶,待夜深人潮散了,才松了口气似的到湖岸寻她。
他修行之初吃过两个山匪。凡人灵气稀微,是妖魔鬼怪眼里共同的食物。大部分妖修为了快速增长修为,都是以人血为饮,以人肉为食。
顾雪影与他们论道:大道之艰,非堕之由。修道各有其法,然殊途而同归,上善至仁,天地通明。
韦妤听不懂,小乌便对她解释:这是说杀生有悖于天道,哪怕一时走捷径增长修为,到了破境渡劫时也抗不过天雷重击。
吃人能够快速增长修为?
韦妤的小脑袋瓜只捕捉到这几个字眼。
她咬着手指,思索该怎么吃,在哪里吃?
头顶飘过一艘小船,她灵机一动,鱼尾一扫就把船只掀翻。
落水的是个五岁小孩,他的母亲来采莲蓬,他就坐在船上吃莲子。
落水后扑腾着,咕噜咕噜往下沉。
韦妤忽然想到,阿宿也该是这个年纪。
她把小孩拖到岸边,给他拍背顺气。
小孩一边咳嗽一边连滚带爬地逃,上气不接下气地喊她妖怪。
我是韦妤。
她板着脸纠正。
八脚蜘蛛在蛛网上倒挂着,将一切尽收眼底。蛛丝将那些闯入秘境的凡人拖拽着扔了出去。
他重新封印了这片秘境,同时也察觉到自己的修为在不知不觉中已经超过了顾雪影。
不过这些修为对于他的生活来说并没有什么影响。
他还是懒懒的,不是伏在蛛网上打盹儿,就是躺在湖岸边与韦妤一起数天上的星星。
那姑娘越来越娇气,说蛛网织在屋檐下,这间破茅屋离湖岸太远。
就几步路而已。他随口答了一句。
把没有双腿的人鱼气得“哗哗”拍水。
小乌置之不理,某日从蛛网上醒来,看到那条人鱼满身狼藉趴在屋檐底下。
她无法行走,把能够想到的所有办法都用上了。
蹦跳的时候摔在了地上,浑身乌青;爬行的时候被锋利的石子儿磨破了皮,双臂道道血痕;脸上是泥点,发梢插着草屑……好不容易才能够跨越这几步的鸿沟,落得个这般狼狈模样。
韦妤绘声绘色地讲述了这一路的艰难,小乌不知自己怎地,心跳得厉害。
那种感觉比多年前在岩石缝中看到顾雪影的眼眸,来得更加剧烈。
他不知如何让那颗狂跳的心慢下来,也不知怎么面对韦妤才好,只能阴沉着脸将施法将韦妤的身子托起,粗鲁地扔回湖里:你没有修成人形之前再敢出来的话,我就……
呵,连句狠话也放不出来了,他就这么把嘴边的话噎了回去。
哼,亏你长了八只眼睛,难道看不到我有多努力?你就不能夸夸我吗?
韦妤躲在莲叶背后,小声又委屈地说。
小乌不太会说好听的话,想到了什么,又觉得那些话过于肉麻,只能在湖岸前蹲下,对水中的韦妤招了招手。
人鱼拨开莲叶,游到他的身边,仰着头满心期待他的夸奖。
少年犹豫了半晌仍是沉默。他不想让她发现自己的青涩和局促,于是伸出手轻轻揉了揉她的脑袋。
你修成人形这么久了,怎么还是这么笨呐!韦妤嘴上嫌弃,却极喜欢这个亲昵的动作,红尾掀起一波水花溅湿他的衣衫。
小乌失笑,掬水朝她泼去。
那颗躁动的心也终于平复下来,安稳而快活地跳动着。
他这才真切地感受到,原来自己早就已经不是山崖矮树上,莲池岩石缝里的幽冥乌蛛……
修成人形,行走于喧嚣世间,孑然一身。
蓦然回首,才发现身边一直有人默默陪伴。
你们相处得真好!
听到熟悉的声音,小乌转身看到了许久不见的女人。
他打量顾雪影通身,察觉到她的状态不大对劲。
一个冰灵根的修士,浑身上下居然满是冻痕,冬日里薄衫赤足地来,仿佛丧家之犬。
顾雪影对他的形容感到惊讶:你怎么猜得这么准?
小乌冷哼了一声,问她这一身伤是怎么来的。
顾雪影说:是小非,我的弟弟……他吃下人鱼肉时,主持祭典的长老无意中启动了溯洄镜,得到先祖预言,说我将会被迟朔所杀。我不信他,他就把我关起来了。
小乌脸色剧变。
迟朔?你的道侣?他要杀你?
嗯,这听起来很荒谬吧!可是顾无非那小子深信不疑,说这是血咒宿命使然,无论多少年,我都会为悖逆祖训而付出代价!他用三百年前轻雪门上墟境老祖收服凶兽夔牛的镣铐把我锁在后山,幸好遇到一位朋友,否则我是无论如何也脱不了身的。
你为何非要回泯山?万一那预言是真的……
小乌想起了什么,脸色阴沉的可怕,警惕地看着她:你是来做什么?难道你忘记自己从前是怎么保护韦妤……
顾雪影有些受伤地看着他:不,这是我一个人的事情!哪怕一定要为多年前的举动付出代价,我也不会伤害韦妤的。我只是来看看你们……
小乌知道自己错怪了她,别扭地转开了话题:无论如何,你最好不要回泯山。
唉,你们怎么都这么紧张?没有人比我更了解迟朔了。
他是我的夫君,我与他还有一个可爱的孩子。我相信他,无论是作为他的妻子,还是作为志同道合的伴侣。只有与他携手,我才能更快地踏入上墟、无归之境,飞升上界,成就大道,解开轻雪门无数族人的血咒……我要向着那个目标去!
……
这样的话也只有她能说出口!
小乌不知自己是否该嘲弄她的天真。
可你说过——
你会好好活下去。
你会竭尽全力,乃至一生去解除家族的血咒。
他口不择言,只想叫醒她,字化成刀,精准地戳中她的心房。
还有阿宿该怎么办?他还那么小。
小乌怒喊着,甚至忘记了回避躲在莲叶后面的韦妤。
……
迟宿想起多年前顾雪影归来泯山的那一天。
珠帘后的女人含辞未吐,气若幽兰,背后似有神光忽明忽暗。
或许是因为那时的迟宿年纪尚小记得不太清了,又或许是因为顾雪影身上那股哀伤的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太快,是以他也仅记得……
那天的娘亲哭了。
迟宿多想跨越时空,拨开那些晃动的珠帘,问她——
既然已经知道了宿命,为什么还要回来?
他不明白!
他不明白!
他不明白!
迟宿只觉得眼前似有一团灰蒙蒙的迷雾,阻挡视线,教他分不清虚实,他伸手想挥开雾气,却发现它们越来越多,越来越浓,到最后,迟宿发现那些灰雾是从他眼眸里释放出来的魔气。
心中似有一头即将破闸的野兽,亦想趁着这个时候窜出来。
迟宿伸手捂住了自己的眼眸,掌根贴合在山根处,所用力道之大教人以为他是要把自己的头骨捏碎。
半晌,从他眼眸中释放的魔气终于消停下来。
小乌似乎早已料到了他会有这样的反应,面无表情地继续说道:“顾雪影最终还是回了泯山。临行前她告诉我,她不畏死……”
不忘所始,不求所终;受而喜之,忘而复之,心向而往之……这就是她要证的道。
——我的天赋挣来创造奇迹的时光,朝闻道,夕可死,这一生没有什么遗憾的。
迟宿怔然,仿佛看到女人站在遥远的山道上朦胧而姝丽的影。
吾为证道而死。
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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