坠落
顾雪影再也没有回来。
小妤多年来第一次知道关于自己身世的真相, 心中百转千回。
她时常躲在莲叶后偷偷地哭,一声又一声唤雪影姐姐,不见有人回来,伤心又失望。
小乌心烦意躁, 不知该如何消解, 浑浑噩噩地只好走出结界。
走到深巷的酒肆里,喝个大梦三生。
宿醉后郁结仍在, 他只能强打起精神回到秘境。
莲湖里, 却没有红鲤的身影。
茅屋?草丛?芦苇荡?
没有?没有?怎么都没有?
他醉意全消,联想到无数可怕的场景,四肢化作八脚, 冲出了结界。
妖怪!
有人大喊,吓得屁滚尿流。
他的肢体已经完全化作了蜘蛛的形状, 但是脑袋仍是一个少年的头颅, 只在脖子上连接一根灰白蛛丝。
一群老弱病残躲得远远的, 那些身强力壮的男人拿着菜刀,钉耙, 木棍追逐他……
小乌没有时间和精力搭理他们,一路奔到了少牢城城门。
厚重的大门前站了一群百姓,正在控诉为何守卫不肯放他们出城。
他从那些杂乱的吵嚷声中发现了一些波动的灵力——
快!他已经发现了!
小乌果断地跃上城楼。
这次, 他看到了城外被五花大绑, 押解在顾无非身旁的韦妤。
只一眼, 小乌就明白了来龙去脉。
他的相貌是照着顾无非的样子修炼的,多年来也不曾改变过这张略显稚气的脸。
顾无非因为修炼走火入魔, 身形容貌都停滞在了少年时期。
少年阴柔俊美, 生得一双丹凤眼。
他们两人的长相一模一样。
而韦妤不谙世事,被顾无非三言两语就诓骗出了城。
顾无非, 你想做什么?
小乌听见自己咬牙切齿地问。
那个少年模样的人,面容惨白,答一句话,咳出的血染了半张手帕,狭长的眼眸一眯。
我是来替阿姐要债的。
小乌闻言立即火了:韦妤欠了什么债?分明是轻雪门顾氏滥杀无辜!你们一家子走夜路,唯有顾雪影走了正途。她倒成异类了?
咳,弱肉强食罢了!阿姐不忍心,放这条人鱼多活了几年,如今到了紧要关头,也由不得她再胡闹了!
你根本不了解她!顾无非,如果她知道你这般待韦妤,她绝不会原谅你!
是,我不了解她!我不了解她为什么宁肯选择自我牺牲,也不肯接受这个家族已经沿袭了百年的宿命;我不了解她为什么待所有人都这么好,除我之外,竟还有你这么个“弟弟”;我不了解她为什么会对家族妥协,接受那段孽缘,嫁给那样一个卑劣的男人。她珍视所有人,除了她自己。可笑!在她决意牺牲自己的时候,你们这些人都没有伸手去帮她,只给她留下一句虚幻的评价!
那人病容憔悴而阴柔,说到激动处时脸色更是煞白得如同修罗厉鬼。
既然她选错了路,我就帮她回到原本的轨道!报应也罢,天谴也罢,我一直在地狱里,没什么好在乎的!
少年从背后抱住韦妤,像温柔的情郎为心爱之人拉开台下绝佳看戏的座次,又像正在亲身为城楼上的他演绎戏文最高潮的篇章。
韦妤胸口左侧的上衣湿了,那个地方起先只出现一个粉色的小点,而后小点不断浸透、扩散成碗口大小,从她背后刺入的匕首穿透了肌理,穿透了衣衫……她的胸前淌了一大片血。
小妤!
人头蛛身的小乌发出凄厉的嘶吼,步伐踉跄着朝城楼纵身跃下,下落时耳畔的风像刀,疼得他的眼睛不住地流泪。
阵启!
从四面八方传来的声音齐喊。
四下灵气翻涌,纵身跃下的地方化为一处黑色的漩涡,将周围的一切都吸了进去,砂石、草木、飞鸟和自投罗网的他。
小乌抬起头,看到城池上空八方各自射来一道符芒,汇聚成中心一点后又再次折射出去,交错纵横,形状像极了他最熟悉的蛛网。
仿佛置身于多年前的栏杆,小乌低头望见幽暗的深渊。
粘着在栏杆上的蛛丝断了线。
他开始了无尽的坠落。
……
小乌跪在湖岸边,似还未从那场痛苦的回忆脱离出来。
他的故事尚未收尾,迟宿却已经猜到,这座城为何会变成人间炼狱。
这只修行了不知多少年的蜘蛛牢牢盘踞在湖泊上,吃饱喝足,正处于休眠姿态。迟宿抬头,只能看到它毛茸茸的肚子。
“你入魔了?”
迟宿在小乌讲述的过程中不经意地将白珞代入韦妤的角色,那般血色的情状在脑海中闪过的一瞬间,他的心就已经被撕裂似的疼痛,便可以想见乌蛛在暴怒与痛苦中,堕落成魔的景象。
“对。”
小乌幽幽地说。
“入魔者须得拔除两魂七魄。你现在所见到的‘我’,不过是一缕尚未消散的残魂罢了。”
迟宿:“你多
依譁
年前就入了魔,为何一个月前少牢城才被轻雪门以瘟病为由封城?”
小乌:“十数年间,我与蜘蛛真身一直被封印在湖底。”
他顿了顿,说:“入了魔的蜘蛛性情癫狂,只想重见天日,而我亦想冲破封印,去寻韦妤……”
“她还活着吗?”
“不知道。”小乌微笑道,“我想去找她。”
他的眼神坚定而温柔,说出的话却像杀人的利刀:“你想知道为什么这座城沦为人间地狱?因为那一天,我又见到了你啊!迟宿!”
一个月前,游荡人间的瘟魔悄然进入少牢城,意外地发现了少牢城中心竟有一处秘境,也发现了被封印在此地的幽冥乌蛛。
同类?
瘟魔在封印外徘徊,眼珠一转,打算解救蜘蛛出来。
本大爷这里有块魂魄碎片,是从烨山附近捡来的,灵气甚是纯净,你若是吃下它,或可增长魔气,冲破封印。
入魔者释放的两魂七魄,是魔物最喜好的食物之一。瘟魔取出私藏已久的魂魄,嗅到身上浓郁的灵气,馋得几乎流口水。
你瞧,这一缕魂魄多干净,多漂亮!
蜘蛛看到了它拎着的游魂。
那是一个小娃娃。
一个刚学会走路,连话都说不利索的小娃娃,正仰头看着盘踞在湖泊之上,遮蔽了漫天繁星的巨型蜘蛛,眼中满是对这个世界的好奇。
他是谁?
阿宿。
蜘蛛脑海中闪过这个名字,仿佛看到多年前,少年抱起稚子,将它高高地托举而起。
瘟魔举起魂魄,十分“大方”地递到蜘蛛黑洞一般的嘴边。
魔物无法跨越的封印,却对灵气纯净的魂魄毫无阻隔。
小小的魂魄什么也不懂,甚至还发出了“咯咯”的笑声。
蜘蛛听得心烦,一口叼住了它。
嚼碎,咽下。
没有什么味道,滑过喉咙的感觉像在吞刀,蜘蛛感觉到自己的脏腑都快被割碎了。
疼痛的感觉令它前所未有的难受!于是狂躁地在原地打了几个转,触肢将岸边的瘟魔扫开,蜘蛛仰天嘶吼的同时,体内的魔气如狂涛骇浪般涌了出来。
那道封印被它的触肢撕裂,从裂缝溢出的魔气将瘟魔逼退了数丈。瘟魔咽了咽口水,兴奋不已,疾步闯入支离破碎的封印内,跃至蜘蛛的头顶。
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瘟魔引诱幽冥乌蛛吃下灵气纯净的魂魄,帮助蜘蛛冲破这道封印的阻隔,不过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把戏罢了!
魔物间通过相互吞噬而强大。瘟魔以为蜘蛛已经是自己的囊中物,怎料蜘蛛魔气暴涨的势头越发强劲……瘟魔被八只眼睛齐齐盯住,自以为得逞的笑容僵在脸上,双腿顿时软了下来,凭着直觉和本能,仓皇逃出了少牢城。
幽冥乌蛛,就此冲破了莲湖封印。
……
“可是顾无非真是能耐啊!”小乌大笑,双肩抖动着,神色癫狂一般,说,“他竟然用盈昃困仙阵封闭了整座少牢城,将幽冥乌蛛重新镇压!一只魔物与一群人类困在同一个牢笼里,就像饿狼被困在羊圈,天底下恐怕再也没有这般盛宴了!”
这便是真正的入魔吗?
迟宿想。
他神情冷淡地看着小乌,薄唇微张,想说些什么,却突然咳出了几口血。
鲜血滴落到地上,释放的魔气瞬间化为黑烟。迟宿郁积在心底的愤懑无处宣泄,胸口闷痛,双眸猩红,看着像是失了控制的凶戾模样,说话时却是清醒无比的:“这就是你引我进来的原因?你想冲破盈昃困仙阵,逃出少牢城,于是打算像曾经吃掉我的魂魄一样,吃掉我?”
他眼眸里的血色闪烁了一下。“难道你没有想过,被吃掉的人也许会是你自己?”
“你会吃掉我吗?迟宿?”小乌倚着蜘蛛的触肢,饶有兴致地看着他。“我很清楚那种饥饿的感觉——像饕餮一样不知餍足,无时无刻,随时随地……我吃掉你的魂魄,你也可以吞噬我,这是身为魔物的本能。”
小乌的声音逐渐激动起来,脸上显露一种极度亢奋又狰狞的神情。
“吃掉我,为少牢城的百姓除害;吃掉我,你的修为将会更上一阶。你应该吃掉我!你还在犹豫什么,迟宿?”
四周的蛛丝再次活跃起来,它们齐齐朝迟宿爬过来,像一条条企图染指他的白色蛆虫,感受到迟宿无意中释放的魔气更是兴奋不已,在剑意中割作数段后立刻重新续接,顷刻间缠住迟宿的四肢。
蛛丝末端化为短刃,穿透他的手腕,温凉稠腻的黑血徐徐涌出,迟宿吃痛,却没有丢开冰魄剑。
蜘蛛犹嫌不足,又一缕蛛丝从背后扎进他的胸膛。大约是刺入了要害处,蛛丝从他身体抽出的瞬间,一大股鲜血喷溅而出,飞溅到八脚蜘蛛的头上。
血腥气同时刺激了两个魔物的本能。
蜘蛛缓缓从湖泊上撑起身体,像蛰伏已久,蓄意待发的猎手。
迟宿脸上的肌肉抽搐了几下,痛感与血腥气教他难以控制地显露出唇齿间最锋利的獠牙,冷漠的目光越过小乌的魂魄,凝视着那个庞然大物。
这是他自己选的路。
他应该去杀戮,掠夺和吞噬。
杀了它,吃掉它……
迟宿在蜘蛛的八只眼睛里看到了许多自己的倒影,晃了晃神。
这个时候的他凶戾、丑陋,是一个真正的魔。
天空不知何时下起了雪。
迟宿仿佛回到了在烨山成魔的那天,那些贪婪的魔气正争先恐后地涌入他的身体,将他的魂魄、意识分食殆尽。
他已经无法控制心中那头出闸的怪物,脑海中有什么东西正在一点点消散。
身体不再受意识所支配。
意识像是被一层又一层的蛛丝缠住,裹成了一颗茧。
这时,他突然察觉到胸口空落落的,似有什么东西掉了出来。
是什么?
是……
猩红的眼眸凝视着被蛛丝粘住的鲤心寒玉镯。
吊在半空,晃晃悠悠。
他感到焦急和暴躁,脸上升起无比骇人的戾气。
禁术
“天地应人意, 灵界任我行。”
鲤心寒玉镯溢出莹莹光泽,剑灵比剑主更早、更敏锐地察觉到女主人的降临,近乎本能地释放出一道凌厉的剑气,将咄咄逼人的蜘幽冥乌蛛“轰”地一声弹开。
蜘蛛落水, 砸出高高水花。
束缚迟宿的蛛丝飘然落地, 迟宿半跪着,人未动, 看起来像是睡着了, 剑也未动,却萦绕着惊人的魔气与杀意。
白珞在迟宿跟前蹲下,试探地伸出手, 没有感受到剑息才抚摸到他的头上。
他的额头很凉,像是刚经历了一场风雪, 眉梢与衣袂上都有未化的冰屑。
白珞替他拂去肩上的雪花。
迟宿像是终于感知到周遭的变化, 缓缓地抬起头, 满目都是疲累与困倦,认清她的身影后, 眼眸中的猩红慢慢褪色,眉梢上的冰屑悄然融化。
可惜獠牙还未收回去,看起来像才撒过野的狼犬。
许是忆起痛苦的画面, 迟宿哽咽了。
“珞珞, 我成魔的那天……烨山一直在下雪。”他把额头抵在白珞的心口, 苦笑着说,“就像今天一样。”
白珞从未见过他这样, 心疼极了, 鼻子一酸,道:“你不要胡思乱想, 不许乱想!”她温声哄着他,实则自己的心也在颤抖。
她无法想象,若自己无法闯出玉镯的芥子空间,迟宿与蜘蛛将会发生什么。
直觉告诉她——
如果迟宿真的吞噬了小乌,那么他便与真正的魔再无分别了……
她必须帮阿宿走出这座城!
这个幻境在白珞的闯入后开始崩塌,莲湖、轻舟、茅屋与湖岸融入黑暗,似卷起画轴般将故事戛然而止。
又像是一个新的开始。
白珞一手握骨镰,沉着脸快步朝湖泊走过去。
迟宿心中一紧,起身跟上她,“小心!不要靠近……”
话音未落,迟宿看到了一个身着水蓝色纱裙的女子。
她身量娇小,赤足站在湖光水色里,站在庞大的蜘蛛身躯下,回头望见迟宿的时候,面颊微微发烫,但很快调整过来,朝他轻轻地挥了挥手。
而后她回过头,竟然试图用瘦小的双臂托起巨大的蜘蛛。
蜘蛛在一片血腥味与魔气中烦躁地颤动触肢,一靠近她,就像是被烫着了似的缩回去。
身为残魂的小乌坐在蜘蛛的头顶,歪着头漫不经心地打量眼前的女人。
他并不认识她,却觉得莫名有几分熟悉。
那感觉好似碧水泛舟,视野里突兀地出现了一朵莲花。
没有人知道,那朵花已经独自在那里等待了整个夏季。
白珞最先注意到小乌脸上冷淡的表情,没由来地打了个寒战,焦急地对女子喊道:“韦妤快回来!他已经不记得你了!”
这句话犹如排山倒海般朝小乌压了过去。
他瞳孔骤缩,原本随意歪坐的脊背挺直,像蓄势待发的,浑身都带着防备的野兽。
眼神中有怀疑、困惑与不确定。
他试图忆起韦妤的容貌,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唯一记得的,只有那条在阳光下闪耀的大红鱼尾。
于是凝视女人的双腿。
那双腿修长而白皙,踝上系着红绳,挂一个豌豆大小的金铃……
她不是韦妤。
小乌在心里说。
他们对峙的同时湖岸的幻境已经完全消失了,呈现在韦妤眼前的是一地血淋淋的断体残肢。
韦妤站在浅滩上,看到茅草屋下倒着一颗头颅,满是污垢的面孔中有一双灰白的眼睛,正直勾勾地望着她。
她有点想哭,抱住不住颤抖的双肩,竭力向蜘蛛和魂魄扯出一个微笑。
明明是笑,却带着说不出的悲凉。
“小乌,不要再杀人了,你以前不是这样的……”
小乌面色阴沉。“你是什么人,凭什么教训我?”随即拍了拍蜘蛛的脑袋,说,“你在怕什么?杀了他们!”
蜘蛛在他的影响下更加暴躁不安,张开黑洞一般的蛛唇朝女人嘶吼了一声。
韦妤不再笑了,抚摸蜘蛛的跗节爪下的毛簇,被跗节顶端的倒刺扎了一下,指尖涌出血珠。
蜘蛛的触肢凑近破损的手指,就在韦妤以为它要一口咬断自己的手的时候,蜘蛛再一次地移开了脑袋。
韦妤眼中有一刹那的希冀:“小乌,你是记得我的,对不对?”她伸手想再次靠近蜘蛛,却忽然被触肢挥开,身体飞到半空。
叮铃……
足踝上的金铃轻响。
她感觉自己的身体像空中的雪花一样轻盈,右腿突然传来的麻木感,又像陷进厚厚的雪地,怎么也动弹不得,她开始感觉到疼痛,从那双梦寐以求的人类的双腿到人鱼的心脏,里里外外,浑身上下都是疼的。
“小妤!”
听见有人惊慌地呼喊自己的名字,韦妤才慢慢地回过神,原来自己身体还被倒吊在半空,一条腿……还被咬在蜘蛛嘴里。
温热的鲜血与冰冷的雪花一起落到她脸上。
韦妤的身体高高地抛起,而后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蜘蛛一边嘶吼着一边退步,到最后连它也不明白为什么,就匆匆逃离了湖岸。
坐在蜘蛛头顶的小乌魂魄满眼都是不可置信。
“不能让它逃出少牢城!”
迟宿比她们冷静得多,迅速作出判断,看了看失魂落魄的韦妤,又看了看手握骨镰的白珞,破天荒地对白珞说:“我得拦住幽冥乌蛛,珞珞,你帮我照顾她……”
他郑重地托付着什么,却第一次不是让别人来照顾自己。这样的体验有些新奇,白珞用力点了点头,“阿宿,你放心!我一定会保护好韦妤!”说着上前查看韦妤的伤势。
迟宿的身影很快消失在秘境里。
韦妤瘫坐在地,抚摸着腿上的伤痕,感受火辣的疼痛感传至身体每一处神经。她的右腿上有两个触目惊心的血洞,白珞一边帮她止血一边痛心地说:“你明明看到他已经彻底入魔了,为什么还要冒险去试探他?你知不知道你的腿差点断掉!”
“如果换作你是我,你会为了迟宿这样做吗?”韦妤痴痴地问。
白珞咬了咬牙,回答:“不会!”
她眼里是那两个怎么也止不了血的血洞,仿佛将自己代入了类似的场景之中。
“哥哥从小就教我,遇到危险要躲起来,打不过要逃跑!哪怕怪物化成了我最亲近的人的样子,也得在安全的距离下试探,而不是像你这么傻!”
韦妤在这番斥责声中低笑起来。她一点儿也不信白珞,说:“可我记得,你在点金城圣地里紧紧地抱着失了智的迟宿。”
白珞被她戳穿,脸颊一红,说:“我是被心魔哄骗去的,没得躲只能硬着头皮上!要是换作往日,我一定会把寒玉镯丢到他脸上,大声骂他,告诉他回头是岸的机会,只在我数到三声之后!”
韦妤是看着他们长大的,自然也了解两人的脾性和相处模式,立时被白珞的话逗笑,笑得眼睛里都是泪花。
“嗯,这样很好!我希望阿宿和珞珞,永远不要变成小乌和我。”
白珞的心揪疼了一下。
她小心地将韦妤扶到岸上一处干净的地方坐下,见韦妤抱着双腿蜷缩起来,道:“你还没有告诉我,你为什么会成为寒玉镯的器灵?鲤心……是什么意思?”
“鲤心……”韦妤喃喃地琢磨着这个字眼,幽幽地说道,“我记得在少牢城城门前,顾无非那一刀刺中了我的心脏,我感觉自己的身体被撕裂了,很疼,也很快就没有了意识。我以为自己再也不会醒过来……”
……
沉睡中听到有人在说话。
“你们不是说只要取到鲤心就可以完成禁术?现在为什么又来告诉我需要她自愿?”
“谁会心甘情愿地赴死?”那个声音在她耳畔冷笑着说,“除了顾雪影!”
周围一会儿很吵,一会儿变得安静,韦妤在一阵疼痛中苏醒,她发现自己躺在一片莲池里,背上的伤口敷着清凉的草药,药香幽幽地飘到鼻子里。
那个与小乌长得一模一样的家伙正坐在莲池旁凉亭边假寐,听见水声,立刻惊醒过来,居高临下,沉默地打量着她。
“你为什么要假扮成小乌的样子?”
这是她醒来后对他说的第一句话。
顾无非越过凉亭栏杆,语气不善。“睁大你的鱼眼看清楚,谁才是冒牌货?”
这家伙顶着一张与小乌一模一样的脸,让韦妤产生一种被小乌训斥的错觉。她惊了一下,“咻”地一下钻到莲叶后边。
她以为自己小命又要不保,瑟瑟发抖,就在这时,她听到一阵剧烈的咳嗽声。
韦妤从莲叶后探出头偷偷看他。
顾无非的面容因为剧烈咳嗽而变得惨白起来,他外表凶煞,身体却像是强弩之末,是受过什么重伤吗?
韦妤不关心他,只是联想到少牢城的小乌,担忧道:“你把小乌怎么样了?”
“他没死,只是被我困在了莲湖秘境里。”顾无非咳嗽了数声才缓过气,随手幻了张摇椅,躺了上去。
这一躺教他通身的气质也发生了变化,少了几分锐气与攻击性,好似直接从病秧子摇身一变成了闲散安逸的富户少爷,倒与素日懒散的小乌愈发相似。
韦妤直勾勾地盯着他,捂住自己胸口隐隐作痛的剑伤,问出了自己的不解:“你为什么把我带到这里来?”
“让你回家不好吗?”顾无非恶意十足,笑说,“你从这里离开的时候还是一条红鲤,怕是已经忘了?”
韦妤看着从身边游过的鲤鱼,愣了一下,想到顾雪影离开前与小乌的对话。
原来顾雪影就是从这里把她带到少牢城去的……
这就是她从前生活过的“魔窟”?
韦妤有些惊讶,觉得这里的情状与她想象的不太一样。
顾无非并没有过多地在意她,自言自语道:“如果顾雪影吃下人鱼肉,那么这荒诞的一切都不会发生。幽冥乌蛛,迟朔和那些讨厌的苍蝇都不会出现在她的生命里。修真界数百年来第一剑修?剑神之位?恐怕都是她的囊中物……”
“如果雪影姐姐吃掉我,那她就不是‘她’了!”韦妤与人交流的经验几乎为零,不会说什么大道理,只是凭着直觉反驳他,“你根本就不了解她是一个多好的人!”
“我怎么会不了解她呢?”摇椅轻晃,顾无非抬手挡住了刺眼的阳光,“她也是我的姐姐啊……”
“可是那么好的人却要死了!”他的脖子歪了歪,淡淡地扫过韦妤怔怔的神色,“她十五岁应咒时带你逃离了轻雪门,而今再次面临生死关头,她宁肯独自面对死亡的威胁,也绝不向命运低头。我多想拿你的命换她!弱肉强食,你与你身旁的鲤鱼一样早该有这一天,可是不行,除非你自愿为她牺牲,否则禁术将无法完成!”
“禁术?”
韦妤更加迷茫了。
“除了吃下人鱼肉,顾氏族人还有一个破除自身诅咒的办法……人鱼体内有一颗内丹,名为莲心,唯有其自愿剖出内丹,取心头之血,与灵器结成护身契,契成之后令应咒者随身佩戴,如此应咒者与攸关其性命的人鱼都能够活命。”
“这是老子逼着族里的老东西们找出的禁术。”顾无非道,“还未来得及告诉阿姐,她就逃出了宗门。不过不知道也好!否则按照她的秉性,哪怕以这样的方式,也不会答应妥协……”
韦妤想到自己的身体里,的确是有一颗状若莲子的内丹……她这下听明白了:“你是说我不必死也可以救雪影姐姐?”
顾无非:“对,你不必死,只是永远失去自由。你将成为一件法器的器灵,无人知晓你的来处,无人关心你的归处,不论是器灵违背契约,还是器主失去法器,诅咒都会重新开始应验……顾雪影将再也无法逃离注定的结局。”
他说完漫不经心地看着韦妤,仿佛一切抉择的权利都在她自己:“你愿意为她剖丹取血,牺牲你的自由吗?”
韦妤一愣,没有立刻回答他。
她想起刚才意识恍惚的状态下听到的对话,反问道:“你本来是想杀死我,只是发现必须由我自愿成为器灵,所以把我救了回来?”
“对!”
顾无非毫不掩饰地说。
他脸上的表情是冷酷的,像是在某种道德标准制裁她:“我也想看看,你这条人鱼究竟是否值得阿姐拿命去换?如果你不愿意,那也只能说明世上之人多是薄情寡性罢了!”
“你!”韦妤想反驳他,却不知该从何处说起。她在这方面实在吃亏,因为朝夕相处的小乌性情温和,几乎从来没跟她斗过嘴。
心中有些忧心和胆怯,也有些愧疚与恐慌,她从来不知道作为一个真正的人,心情竟然会如此的复杂。
还是做一条鱼简单。
而她还未成为一个完整的人呐!
韦妤沉默了半晌说:“你这家伙一见面就骗我,我、我不敢相信你。我要好好地想一想!”
说完一摆尾,沉到了水底。
罪恶
顾无非是个坏家伙。
韦妤心想。
七天了!他坐在池畔整整七天了!
每日早中晚三遍问候她的答案。
她不回答, 感受到的是羞耻;继续推诿,感受到的是歉疚……韦妤觉得自己像条没心没肺的鱼。
顾无非会让下属每日汇报顾雪影的情况。她竖着耳朵偷听,听到小阿宿与顾雪影两个人都好好的,才会觉得稍许安心。
可是第七天没有人来汇报, 顾无非也不见了!
韦妤觉得害怕极了, 她觉得自己是条很自私,很胆小的鱼, 雪影姐姐为了她与家族、诅咒对抗了这么多年, 而她却不晓得知恩图报。
她让阿宿失去了娘亲!
韦妤在莲池里抽泣起来,一群红鲤在她的鱼尾边游来游去,小小的鱼眼里流露着大大的不解。
“咳咳咳咳咳……”
未见其人, 先见其声,韦妤听见了熟悉的咳嗽声, 连忙抹了眼泪, 游到池边, 见顾无非走得不紧不慢的,着急地问:“你怎么才来?雪影姐姐怎么样了?”
顾无非淡淡地看着她, 久久不语。韦妤被他看得头皮发麻,急道:“你说啊!她怎么样了?”
“今日无事。”顾无非说。
韦妤闻言刚松了口气,就被顾无非下一句话噎住。
“那明日呢?后日呢?我不想在这里陪你耗下去!”他的眼中满是戾气, 说, “你知道吗?我恨不得把你做成鱼肉包子塞到顾雪影嘴里!”
韦妤听到“鱼肉包子”几个字, 浑身打了个激灵,“咻”地一下窜到了水底。
咕噜咕噜吐了一串泡泡, 以示对他的抗议。
许久, 她浮上了水面,只露半个头, 一双眼睛,警惕地看着依然站在池边的顾无非。
他妥协了一般,说:“你有什么条件尽管提,我都可以答应你。”
“我要见小乌!”
“不可能!”
“你不是说任何条件都能答应?”韦妤急了。
顾无非敏锐地扫了她一眼,“只要你们一见面,这件事就再也没有转圜的余地。他不会让你为顾雪影牺牲自己。”
“小乌他会支持我的,他最喜欢雪影姐姐!”
“呵,你大概不知道,小鲤鱼。”顾无非说,“他喜欢你。”
这句话的冲击力极强,韦妤懵了。
她咬住嘴唇,有些不知所措,垂下头掩饰自己眼底的心慌。“我只是一条鱼而已,有什么值得喜欢的呐?我没有雪影姐姐漂亮,修为不高,法术也不精,连一双人类的腿也没有。”
没有什么理想,只要能每天玩水,就觉得满足与快活。
胆小,软弱,自私,优柔寡断。
韦妤想到了自己好多的缺点,脑袋低得抬也抬不起来。
“你的确不大讨喜。”顾无非仰头望了望天,呢喃的话顺着风落到了她耳朵里,“可我多希望阿姐也能活得像你一样简单,为这污浊纷扰的人世,为至亲至爱,生出留恋、犹豫……哪怕一星半点。”
他握紧了拳,指甲掐进肉里,“可是她最终还是选择成为她自己。”
韦妤没有顾雪影那些高远的志向,她觉得那些虚无缥缈的理想,比夜幕穹顶的星星还要遥不可及。
从始至终,韦妤只有一个愿望。
“你可以让我拥有一双人类的腿吗?”她目不转睛地看着顾无非的脸,“除了见小乌,我只有这一个愿望。如果你能帮我实现它,我就再也没有任何遗憾了。”
“这可是你说的,小鲤鱼……”顾无非睨着她,半晌,身影一闪,凌空站在了她的面前。“别后悔!”
韦妤感受到他身上隐约释放的威压,本能地想躲回到水里,后颈突然被他掐住、拎起。
她惊惶不已,鱼尾上下摆动,险些扇到顾无非的脸。
顾无非面沉如水,手掌放在韦妤后背被刺伤的位置,灵力源源不断地渡了过去。
他和顾雪影一样都是冰灵根,修为很强……韦妤意识到。
那些灵力如同冰川融化的雪水,涓涓细流,汇成山涧冲刷她的灵根。
腹中鲤心内丹也在吸纳灵气,吞吐了个饱。
韦妤想起那些在秘境里枯坐修炼的日子,骤然感到了不安。
她也第一次认真地看顾无非——尽管这张脸她已经熟悉无比。
这个人的身体那么孬弱,得有多顽强的意志力和决心,才能把修炼到如此地步。
在韦妤神游太虚的时候,那些浩瀚的灵力已经在她身体里聚成了海,甚至不需要刻意地想象与变幻,鱼尾鳞片就已经开始慢慢飘零。
万物之灵,为人矣。
韦妤心中一动,纵身一跃,稳稳地站在了地上。
一双赤足好似感受了陆地的心跳。
她太高兴了,低头新奇地盯着踩在草地上的十个脚趾头,双手不住地轻抚着自己鲜活的双腿。
顾无非沉着脸走近,正要说什么,却见她欢呼雀跃地转过身,朝他伸出了双臂……
那是一个索要拥抱的姿势。
张开双臂的时候,她像一朵向阳而生的花。
仅仅是一瞬而已。韦妤意识到他并不是小乌,恹恹地收回了双臂,撅起嘴道:“我不会食言的!”
“你实现了我的愿望,我现在是一个真正的人类了,人类是不自由的。只有做一条鱼才能拥有自由……我不要自由了。”
……
“我以为这个决定很难,可是说出口的时候发现并没有想象中那么煎熬。人们总是畏惧一些未知的东西。”韦妤笑着说。“珞珞,你说是不是因为成了人,才拥有了人类的勇气啊?”
此刻韦妤腿上的鲜血终于止住了,白珞的眼睛里却不住地淌着泪。
她抽噎着,语无伦次。“不、不是,小妤,你真的很勇敢……你才不是自私、怯懦的人!”剖丹取血,牺牲自由,要做到这些可不是说说而已。
韦妤安静地看着她。
一见如故的亲近感,教她们彼此宽慰的时候像知交多年的朋友。
这也是她的第一个朋友!韦妤心里说。
但是韦妤没有宣之于口。
或许是因为这样的话可能会显得突兀和失礼,又或许是因为她的心里有了沉重的负担。
一个合格的器灵要与宿主保持距离,不能处成朋友,否则到了关键时刻,都不知是宿主保护她,还是她守护宿主呐!
韦妤摸了摸她的头,面露哀伤地说:“我以为小乌会喜欢我变成人类的样子,可是他竟然已经不认识我了……”
白珞心里“咯噔”一下,想安慰她,韦妤摇头苦笑,将幽冥乌蛛的话题搁置一旁,谈话回到了方才的轨迹。
“顾无非用我的内丹与寒玉镯结了护身契,自此我便成了玉镯器灵,囿于方寸之地。那家伙大约是感激我的,送我去泯山的路上,还给了我一个小小的礼物。”葱白的手指拨了拨足踝上的金铃铛,一阵出神后,韦妤“噗嗤”一笑,说,“我还记得雪影姐姐见到那厮的样子……”
冷若冰霜,令人生畏。
韦妤第一次见到顾雪影如此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表情,把盛气凌人的顾无非气得跳脚。
却又无可奈何。
阿姐,是无非错了,我之前不该用镣铐把你锁起来……
哼,你不是叫无非么,你会有什么错?
阿姐,你不要生气了,我给你道歉,给你赔礼!你看,这是我特意命人打造的镯子,名为鲤心寒玉镯,有驱避火邪、稳固心魂之效。你收下它,原谅我好不好?无非没有别的奢求,只希望阿姐勿与无非……离心。
顾无非郑重地握住顾雪影的手,将晶莹剔透的玉镯戴上她纤美的手腕。
玉凉透骨,华彩流光。
藏身在寒玉镯内的器灵韦妤,刚好窥见顾雪影眼底稍纵即逝的柔光。
顾雪影很珍视寒玉镯,日夜佩戴不离身。
韦妤默默陪着顾雪影,见到了传说中英武非凡的剑神,也见到了可爱的小迟宿,还见证了她腹中又一个生命的伊始。
她天真地以为自己可以保护顾雪影平安、顺遂地度过这一生。
“顾无非不敢教雪影姐姐知道鲤心寒玉镯的真相,也埋下了祸端……”韦妤看着白珞,似乎在犹豫是否应该告诉她。“那个时候住在泯山的白楚……”
白珞听到熟悉的名字,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
“白楚怀着你的时候状态不大稳定,隐隐有几分生出心魔的迹象。于是雪影姐姐想到了鲤心寒玉镯稳固心魂的功效,就把玉镯借给了她。”韦妤神色哀伤地说。
器主失去法器,诅咒重新开始应验。
一念使然。
也是必然。
顾雪影迎来了那个命中注定的结局。
白珞被韦妤这番话抽走了全身的气力,像一根被压弯的稻草,沉重地埋下了头,一双手几乎把膝上的衣裙揉碎。
“因为怀着我险些生了心魔?原来她一直那么憎恶我啊!小妤,我不明白,到底为什么……我的存在是罪恶的吗?”
眼泪大颗大颗地滑落,她抱住双膝,把脸颊埋在膝盖里,一种前所未有的耻辱感淹没了她。
“如果雪影夫人不曾遇见白楚,是不是结局就会不一样?或者……如果没有我的存在,白楚就不会有什么心魔,结局就会不一样?”她不知道该怎么办,不知道如何面对迟宿……
“你不要这样想。”韦妤给她擦了擦眼泪,正色道,“阿宿也不会这样想的!”
只有像顾无非那种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家伙,才会刻意地引导他人的思想,让他们想控制的人合乎某种苛刻的道德标准。
作为玉镯器灵,韦妤与人交流的次数亦少得可怜,于是无法把心里明白的道理说给白珞听,只能抱着她的肩膀,一下又一下地拍着她的后背,笨拙地安慰:“这件事不是你的错,你不需要任何人的谅解。你要学会宽容和善待自己。这个世上除了阿宿,小妤最清楚的,珞珞一直是个很好的孩子啊!”
韦妤记得,这个傻姑娘从魔焰渊跳下去找迟宿的时候,一直小心地把玉镯护在胸口;也记得白珞撒娇耍泼,从迟宿手里要回鲤心寒玉镯,仿佛它是某种爱意的证明。
白楚在与泯山剑神成亲那日将鲤心寒玉镯还给了小迟宿。那孩子怕睹物思人,很长一段时间里,都将寒玉镯放在妆奁之中。
韦妤在黑暗中忏悔、哭泣,为自己未能守护顾雪影而自责。
某天,小小的木格被人拉开,器灵在久违的阳光里,见到了一张明媚又动人的脸。
它(她)真好看!
她们几乎同时说。
“你喜欢就好。”
韦妤听到了一个陌生又熟悉的声音。她透过玉镯惊喜地看着那个已经长成了少年的迟宿,仿若一瞬间,那个话都说不利索的小娃娃就长大了!
也有了心爱的人。
韦妤看到阿宿握住少女的手,将晶莹剔透的玉镯戴上她纤瘦的手腕,说——
最珍视之物送予最珍视之人。珞珞,望你生辰欢喜。
……
这些美好的瞬间驱散了韦妤内心的阴霾。韦妤多么期望阿宿与他喜欢的人,能够平安、顺遂地度过这一生。
于是她像多年前守护顾雪影一样,默默守护在他们身边。
一年又一年。
韦妤双手穿过白珞腋下,温柔地抱住少女的腰背,“珞珞,我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东西可以送给你们,但是这身原本就不属于我的灵力和修为……也许可以帮到你。”
白珞还未回过神,就感觉到韦妤扣在自己腰背上的手掌渡过来一股强大的灵力。她惊了,想要挣开韦妤的怀抱,“不,小妤,这是你牺牲了……才换来的东西!”
韦妤紧紧地抱住她,没有松手,“珞珞,你听我说……看到阿宿与你很好,我很高兴!我希望尽我所能让你的力量变得更强大起来。你们不再需要我,我就可以放心地离开了!”
这座城的业障已经让入魔的蜘蛛完全迷失了自我,需要有人了结这一切。
韦妤知道,她不能再继续被困在这里了……
她该去找小乌了!
内丹囿于寒玉镯,韦妤无法离开方寸之地。哪怕元神游离三步之外,也会被立刻召唤回芥子空间……韦妤把灵力渡给白珞的同时也在强行解除这个禁术。
白珞领会到韦妤的意图,却也联想到更深一层:“你强行解除灵契会有什么后果?是否会伤及你的根基?”
韦妤之前并没有提及这一点。
白珞有种不好的预感。
韦妤对此避而不谈,只是哀求似的在白珞耳畔说:“帮帮我!珞珞,我不能让小乌再错下去了……”
她缓缓将脸颊贴在白珞的肩膀,眼泪湿濡了单薄的衣襟。
帮帮我……
轻雪门顾氏一脉都是冰灵根。顾无非的灵力经过人鱼灵府的调和,已经变得温和无比,只是水火不容,那灵气闯入白珞的灵体后仿佛雷雨浇了火山,与岩浆激烈碰撞,烟尘四起。
五行水火相克,韦妤的灵力对自己而言恐怕是弊大于利……白珞心道。
一时五内俱焚,白珞额头滚着豆大的汗珠,艰难地说:“韦妤,我好难受!”
韦妤:“你的灵根不一样,珞珞!我在魔焰渊的时候就察觉到了……”
白珞没有听清这几句话,双手推拒着韦妤的拥抱,识海中灯火忽亮,灯油滚烫,那股烧灼感在身体的每一处、每一寸无限放大,白珞觉得自己像炼丹炉里的猢狲,嗓被熏哑,眼被熏瞎,从皮肉到筋骨里外都是疼的……
韦妤感受到白珞身体的热度。她很心疼,却坚定地告诉白珞:“你身体里的……是魔焰渊下的不尽之火!”
不尽火?
白珞想起自己纵身跃入深渊的景象,想起那日遮天蔽日的丑陋巨魇,想起那些荒诞离奇的梦。
如果她坠入魔焰渊后是被迟宿接住了的,那为什么会在魔魇织造的梦境中看到自己身置岩浆之流?
一波又一波熔岩浇过头顶,突破身上法器、法衣的防御,将身体整个吞没,从身体内散发出来的灼热痛感侵袭每一寸肌肤,让她以为自己会被烈焰灼灭,化为一缕青烟。
原来那些画面……是她在梦境中预见的未来吗?
不,那已经不是未来,而是此刻!
归途
一间破落的小院里, 拖着残肢的野狗正啃食着已经没一点儿肉渣的人骨。空气中飘来的新鲜的血腥气,馋得野狗齿缝不住流涎,仰头嚎叫,却寻摸不到目标方向。
野狗在院中一瘸一拐地打转, 浑然不知草地里有一缕蛛丝正在悄然接近自己。
在蛛丝触及野狗的同一时刻, 院墙外蛰伏的巨蛛跃起,镰刀似的长腿扎穿狗腹, 蜘蛛张口将它咬作两段。
一半吞入口中, 另一半肠穿肚破,血淋淋倒在院里。
这点肉渣显然不够饥饿了许久的巨型蜘蛛塞牙缝。
蜘蛛漫无目的地在城中逡巡游荡,捕捉到一些压抑的, 细碎的哭号与咒骂声,缓缓地向声音来处爬去。
一把长剑横在街口, 阻绝了它的去路。
街道尽头的青年法衣残破, 俊美的脸上沾着血迹和污渍, 将那两道月牙形的魔纹衬得愈发妖冶。
蛛唇发出“刺刺”的叫嚣声,似是威胁, 又似是恫吓,八只长腿蓄势待发,蠢蠢欲动。
却不敢轻易上前。
长剑步步紧逼, 气势迫人。
小乌感受到蜘蛛对他的畏惧, 面目狰狞, 厉声喊道:“懦夫!你是个懦夫!”
“懦夫?”迟宿冷笑道,“你说的是我, 还是你自己?”
一双眼眸无波无澜, 清冷至极,巨蛛俯身, 企图在他眼中寻到一丝伪装的痕迹……
断情绝爱,六亲不认,遇神杀神,佛挡杀佛……这就是真正的魔!
迟宿为什么不一样?
他凭什么不一样?
“我不相信!你也是魔,为何不受魔气的影响?”小乌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或许是因为魂魄不稳,那张俊美的面庞隐隐呈现出几道破碎的裂纹。说着又自言自语地反驳,“不对,你也在魔气的影响之下,只是将它压制住了,对不对?”
小乌想到这里,像是突然不再畏惧迟宿了一般,驱使着八脚蜘蛛朝他俯冲过来,“你告诉我,我该怎样控制自己?”控制那股饥饿的感觉和心中无休止的杀意?
朔月之夜,黑暗无垠无际。
长街上的青年若泠泠孤月,遗世独立。
小乌怔怔地望着他,像是透过他的身影看到了另一个人,道:“雪影姐姐,你告诉我,我究竟从何时开始错了……”
“大道之艰,非堕之由。修道各有其法,然殊途而同归,上善至仁,天地通明。”
那个声音仿佛穿越了时空,再次响彻这座城池的上空。
彼时,震耳欲聋。
小乌与蜘蛛同时回过头,看到的却不是顾雪影,而是那个身着水蓝纱裙的女子。
她身上的法衣似乎被烈焰焚烧过,衣带、袖边已经卷成一块块细碎的焦炭,衣衫下亦有被高温灼烫过的红痕,领口下的锁骨甚至起了大片的水泡,红红的,甚是扎眼。
“韦、妤!”不大习惯称呼这个陌生的名字,迟宿一字一顿地念道。其实他有种不太好的预感,心下已然慌了,只是掩饰得极好,语气听起来冷静又自持:“白珞呢?”
或许是基于鲤心寒玉镯十数年的默默守护,迟宿对韦妤莫名有一种天然的信赖。
他相信韦妤不会伤害白珞。
甚至不想让韦妤觉得,自己是在质问她,或是对她发火。
“你别担心!”韦妤回答他,“珞珞只是睡着了。”
她没有过多的解释,也没有将刚才所见的一幕说给迟宿听。
那一簇熊熊燃烧的烈火,是韦妤寂寥的一生中所见不多的美景之一。
传说世上只有一种生灵,能够浴火而生。
她只听过,从未见过。
迟宿听完韦妤的话,心中仍是不安。牵挂白珞好似已经成了一种刻入骨髓的习惯,他几乎已经到了偏执的地步,甚至有时候会意识到这是种近乎病态的感情,但是……他自私地不愿改掉。
冰魄剑感受到剑主的情绪,以为又到了自己当牛作马的戏码,没承想迟宿却把剑柄攥得更紧……
连剑灵都有些诧异:若是往日他早已命令自己速去查看白珞的情况了,今日竟然这么沉得住气!
哦,是了,他不敢把韦妤留在蜘蛛眼皮底下,也不愿再放任蜘蛛危害少牢城的无辜百姓。
再加上对韦妤的信任……
那些儿女情长在一番冷静的思虑下,姑且一放。
这还是自家入了魔的狗比剑主?冰魄剑剑灵腹诽道。
只是这些嘲弄之词不足为外人道,冰魄剑与剑主同仇敌忾!
少牢城的空气浑浊又湿润,压抑得人几近窒息。
一道银白的剑光闪过,将妄图染指韦妤的蛛丝尽数横扫开来,刹那间涤荡了数丈之内的魔气。
迟宿执剑坐在一处瓦舍之上,对韦妤说:“你有什么话尽可对他讲。我不会让他再伤你……”顿了顿,语气流露出几分强势,“也不会放他走。”
韦妤艰难地朝他扯出一个笑容。“谢谢你,阿宿!”
蜘蛛进退维谷,显得焦躁而不安,小乌亦是面沉如水,冷峻无比。
一魂一蛛警惕地打量她,仿佛她是什么洪水猛兽。
韦妤的目光转向他,倏地变得哀伤起来:“小乌……”
一双赤足举步向他走近,裙摆拂过足踝金铃,铃铛发出细碎的声响,一声又一声,像是在召唤着什么……
小乌忆起多年前与顾雪影的匆匆一别,忆起自己从屋顶茅草中爬到那个人的掌心,听她温声嘱托——
你替我照顾她,好吗?她一定会成为一个很好的孩子……
他忆起夕阳下人鱼摆尾,在清澈湖水中浮游时红鳞闪烁的动人景象,也忆起人鱼偷偷跃上湖岸,踮起尾鳍,尝试像人类一样行走的笨拙模样。
他曾经憎恶她的不谙世事,却在漫长的相处过后,开始守护这份天真烂漫。
从何时起,他开始希望她能永远无忧无虑?
从何时起,他开始希望他们能够永不分离?
在他不知道的时间和地方,这条小鱼长大了。
从红鲤长成人鱼,从人鱼蜕变为人类,经历勤恳的修炼与痛苦的抉择,她不负期待的,成为了一个很好的、很好的人。
但是自己已经变成了什么样子了呢?
坐在蜘蛛头顶的小乌魂魄捂住面庞,指缝间溢出泪水。
蜘蛛闻到附着在触肢的魔气所散发出的恶臭,下意识地撇开粘连在长腿上的血肉肠肚儿,一面瑟缩着一面倒退,肢体碰撞到高楼瓦舍,只听得一处处大厦倾塌。
八只眼睛齐齐看她,又齐齐流泪,泪水混杂着殷红的血丝。
但可怕的是,即便在这样的时刻,他(它)的心里仍有不可遏制的暴戾与杀意。
魔气驱使着蛛丝擦过韦妤的裙摆,像是在警告她的靠近,不经意中触响了她足踝上的金铃。
叮铃。
又叮铃……
若非出于对周遭凌厉剑气的本能畏惧,恐怕那缕蛛丝已经绞住了她的脖颈。
小乌想起那个被蜘蛛嚼碎的小小魂魄。
滚落在唇瓣的眼泪很苦,他垂眸,开口艰涩:“我不认识你。”
韦妤一怔,却又像是早就料到了他会有这样的反应。她再次站在了白珞口中形容的危险的距离下,站在了蜘蛛镰刀似的长腿轻轻扫过,就能轻松将她拦腰割成两段的范围里。
走到这里,已经用尽了她身上所剩无几的灵力。
她终于承受不住踩着刀尖行走似的剧痛,身子软软地栽倒下去。
那象征着她成为人类的双腿,在一片绚烂夺目的光彩里,重新化作了半身红尾。
鱼尾同样被烈焰灼伤,几处鳞片焦黑,甚至隐约可见模糊的血肉。
韦妤倒在血迹干涸,尘土飞扬的街道上,仰望硕大无比的蜘蛛,沙哑的嗓里带着倔强的哭腔,气若游丝地问道:“这下认识我了吗?”
迟宿见状,持剑的力道隐隐加重,余光扫了一眼幽冥乌蛛,生生地按捺住心中的焦躁,没有上前帮她。
夜色将尽,天将大白。
人鱼泪光盈盈。
“不、不……”蜘蛛的谎言在她赤诚的眼眸里无所遁形,他嘴里发出破碎的音节,“不要看我!不要看我!”蜘蛛龇牙恐吓她,触肢动了动,锋利的跗节拦腰便可将她切作两段,只是堪堪扬起,蜘蛛便觉察到……人鱼身上正在消散的生机。
小乌立时慌了,“小妤……”
他从蜘蛛头顶跳下去,将跌倒在地的人鱼抱起,“你怎么了?”
其实他们从来没有拥抱过,最亲昵的动作,是少年在岸边触摸她的头顶。
但是小乌行云流水地将她抱在了怀里。这是他在梦中经历过千万次的场景。
韦妤脸色惨白,微笑道,“找到你了!”
她伸手揪住他胸口的衣衫,亦像是揪紧了他的心。
一阵锥心似的刺痛从胸口四散开来,小乌唇瓣微颤,落下泪来。
韦妤很委屈地说:“我以为你会喜欢,会夸我好看的……”说得自然是那双腿。
但是他竟然因此不认得她了……这让韦妤觉得自己像个傻瓜。
“不是的,很美……”小乌哭得喑哑,语无伦次地说,“都是我不好,小妤……”
在那段的漫长岁月里,小乌唯一遗憾的,是从来没有告诉过她——
她的红尾真的很美……
小乌不敢深想,韦妤为了修成人形,付出了多少努力和代价。
在这场暌违多年的重逢中,他忘记了她,甚至残忍地咬伤她的腿——
这对韦妤来说无异于一次冷漠而无情的否定。
韦妤哀声叹了一口气,伸手去擦小乌眼角的泪珠。
“对不起,小乌,那时候把你一个人留在这里。我很想念你,但我不能来找你……我不知道你在这里经历了这么多痛苦的事……”
“幸好阿宿带我回到了这里!”韦妤看到他被魔障浑浊了的双眼,心疼地哭道,“阿宿是雪影姐姐的孩子。你别伤他,也别再折磨自己了,好吗?”
魔气迷失了他的本性,驱使他在少牢城犯下不可饶恕的错误,驱使他吞噬了迟宿遗落在外的魂魄……他已经走到了无可挽回的境地。
韦妤记得小乌从前说过,杀生有违天道,必遭反噬。
从前因为担心她为修行速成而心生恶念,小乌还把那些误闯秘境的凡人都赶出去。
她了解真正的小乌,所以才会如此心疼。
不敢告诉白珞解除灵契会有什么后果,她决意以这样的方式,唤醒迷失在魔障中的小乌。
她做到了。
她很高兴。
说话时生机流失得更快,韦妤的眼神逐渐游离,“下雪了吗?”
迟宿感觉到脸颊上一片冰冷,抬头一看,眼眶湿润。
一朵朵雪花纷纷扬扬自昏暗的天空坠落,或飞舞,或盘旋,景象甚美。
“小乌,我想回家了,我们可以回去吗?”
“好,好……”小乌连声应道,“我们回家,一起回家……”
那个共同生活了数年的秘境,是他们心里共同的家!
他抱起人鱼的身体,往城池中央的莲湖奔去,身后跟着体形硕大,姿态笨拙的蜘蛛。
但……
眼前突兀地出现了一个不速之客。
那是一个衣衫褴褛,披头散发的妇女,她手持钉耙,满目憎恨,一条腿被蛛丝绞断,是以只能一瘸一拐的,姿态扭曲地朝他冲过来。
“怪物,你还我女儿,还我女儿!”
钉耙穿过魂魄,扎进蜘蛛的长腿,仅仅伤了皮毛,却教他吃痛。
痛得从梦境里惊醒。
藏身在暗处的百姓们发现这头怪物没有反抗女人的攻击,陆陆续续出现在街道上。
这个世上总有一群不畏死的人。
他们挥舞着手中的长矛,木棍和板斧,齐齐地朝蜘蛛身上砍去,面目狰狞地诅咒他——
去死!
小乌所期待的一切,都在这一刻化作了泡影。
他看着因为自己而变得死气的城与脚下血迹斑驳的归途,低声对已然沉睡的韦妤哭道:“对不起,小妤,我不能带你回家了。我们回不去了……”
他无法欺骗自己,无法欺骗韦妤。
无法替少牢城的百姓原谅满手血腥的刽子手。
无法预料自己心中的魔鬼会在什么时候再次苏醒。
这座城是他的牢笼,小乌,早已死在了这里。
但是韦妤是自由的,她不该被困在这里!
于是蜘蛛突然调转了方向。
迟宿应声而起,几个起落追上幽冥乌蛛,长剑释出数道冰刃打在蜘蛛身上。
冰刃避开了蜘蛛的要害,堪堪在蜘蛛长腿上划了几下。
这是迟宿在战斗中从未有过的克制。
幽冥乌蛛似乎决意要做些什么,受了伤也没有停下步伐。它嘶吼着朝着少牢城城门的方向狂奔而去,为了阻止追赶自己的迟宿,驱使了数团蛛丝都朝他聚拢而来。
迟宿挥剑斩去缠人的乌白丝线,待到蛛丝散尽,视线清朗,遥遥望见——
幽冥乌蛛于城楼上向天一跃。
晨曦自天际穿透云层照射而来,少牢城八方阵符在接收到阳光的刹那迎风而立,困仙大阵在东升的旭日中威力无比。
巨蛛一头撞了上去,上空的法阵与它的颅骨齐齐发出碎裂声,声音响彻了整个少牢城。
蜘蛛从半空中坠了下来。
掉落时蜘蛛的体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缩小。那些聚集在蜘蛛身体里的魔气争先恐后地逃离它的躯壳。
蛛丝,断了。
小小的蜘蛛·····
坠入莲湖,沉向水底。
只有一个身影脱离了法阵的束缚。迟宿清楚地看到了那一幕——
在那撞击下形成的裂缝前,蜘蛛长腿将韦妤托举而起,用尽全力,将她推出了结界之外。
盈昃困仙阵像一面巨大的湖泊。
湖泊上有一条红鲤飞跃而起。
破壳
地上的人们在欢呼, 庆祝这个魔物的生命终于结束。
他们朝天空挥舞手中的长矛,木棍和板斧,像是祭祀中舞蹈的巫族,他们大喊着, 大哭着, 发疯似的寻找那些已经不在世的亲人。
那些断腿残肢的,病恹恹的百姓, 慢慢地从暗处爬出来。
迟宿心情沉重, 不动声色地穿梭在人群之中。
冰魄剑剑灵感受到他低落的情绪,插科打诨,意图安慰他:“诸侯社稷皆少牢, 这座城的名字也不知道谁取的,如此歹毒……”
迟宿:“什么意思?”
剑灵连忙卖弄学问:“少牢, 羊、豕也, 乃古时人们祭祀用的牲畜。”
迟宿瞳孔一缩, 攥紧了拳,目光扫过破败的城池与失魂落魄的人们。
这些人, 被称作猪、羊,都是祭祀的牲畜?
这时,自城门处传来的叫喊声引起了他的注意。
“那魔物已经死了, 为什么还不让我们出城?”
“仙师开恩, 快解了仙法放我们出去吧!”
“放了我们!”
“救救我们!”
那些绝望的哭嚎声再次响起, 一声又一声揪紧了他的心。
迟宿的喉结滚动了一下,抬头望着天空, 发现盈仄困仙阵的结界快速的闪烁过一片金光。
在蜘蛛以性命撞开的裂缝处, 显现出一个个神秘的符文,它们正在重新列阵组合, 快速地补齐了裂缝。
“阵启!”
从少牢城上空传来的男声轻道。
迟宿一眼望见了那个与小乌长得一模一样的人。
那人凌空驾驭在少牢城上空,居高临下地睥睨城中的迟宿。即便隔着盈仄困仙阵,迟宿也能感受到上位大能者的威压。
“顾无非!”迟宿咬牙,“幽冥乌蛛已经伏诛,你重启盈仄困仙阵是什么意思?”
那少年模样的大能者盯住他,“这阵法本来是用来钓迟朔那条大鱼的,没想到只来了一条小鱼。”
他的语气淡淡的,似乎有些失望,口中的小鱼不知指的是迟宿,还是……韦妤。
迟宿瞳孔一缩,骤然明白以日月精华为源的阵法,为何独独留下朔月之夜这个破绽。他细想后又觉得这个念头不合逻辑,冷笑道:“迟朔怎会为一只蜘蛛闯入这个陷阱?”
顾无非被问得一愣,随即大笑道:“你竟还不知吗?这个阵法为何被称为困仙之阵……”他的笑声渐渐停止,极是凌厉的一喝,“自是有困仙之力,才会有此威名!”
“什么意思?”
“你听过通世塔吗?”
迟宿脸色一变,想起那个出现在云端的白塔幻影。
顾无非:“那是一座连接了神界、人间与幽冥的白塔,上天入地,无处不在。幽冥乌蛛,就是从那座塔爬上人间的……”
他脸上浮现出一抹神秘而复杂的笑意,“幽冥乌蛛身上有飞升的秘密。你说这对迟朔,哦,不,对天下修士的吸引力有多大?哪怕知道盈仄困仙阵下的少牢城是陷阱,他们也会前仆后继,趋之若骛……”
迟宿想起小乌对那个地方的描述——
那个地方上面透着不知名的光亮,下面是寒潭深涧,上下通风,风很大,很冷,时常有幽魂残魄从我眼前飘过。
我顺着冰冷的木头一直往上爬,一直往上爬,就从地狱爬到了人间。
那就是通世塔吗?
沐芳……
迟宿确定那个孩子是从自己身上拔除的魂魄之一。他是如何去到神界的,自己入魔后能够还能保持本念是否与他的存在有关……
那些百姓听不见迟宿与顾无非的对话,撞开他的肩膀向城门跑去,请求仙师开恩,放他们离开牢笼。
迟宿心中百转千回,见此也只得将那些理不清的谜团暂且放下,正色道:“既是为迟朔准备的陷阱,现在幽冥乌蛛伏诛,此地已经没有了诱饵,你为何不放他们……”
他还未说完,就看到城门前出现了一团浓郁的黑气,似蛛丝一般分散作数条丝线,以迅而不及掩耳盗铃之势窜入百姓的眼珠里。
手无缚鸡之力的百姓被魔气控制,开始互相残杀:兄弟互殴,夫妻相残,背着阿婆的壮汉掐死了老母,更不必说两个毫无血缘关系的陌生人……
“这就是魔,迟宿……”结界外传来顾无非冷漠的声音,“在我眼里,入魔的你与它们是同类!你还认为我应该将这些人放出来吗?”
迟宿直接略过了顾无非的声音。
他的面前站了一个抱着婴儿的女人。
她应该是已经被魔气控制住了,双眸空洞,满面血污,摇摇晃晃地朝迟宿走过来。
怀里的婴儿一直在哭。
女人也不知自己何时注意到了迟宿的身影。在人们蜂拥向城门挤去的时候,她在人群里几次回头,看着这个与破败荒城格格不入的青年。
那个蜘蛛怪物消失后,少牢城的百姓成了魔。
他们出不去了。
女人意识到这点,拔腿开始往后跑,化作黑丝的魔气绊了她一脚,为了举起怀里的婴孩,她摔断了一条手臂和两颗牙,忍着剧痛朝那个月白色道袍的青年靠近。
她的意识渐渐模糊,一些重要的事逐渐从脑海中抹去:譬如她的家住在东巷尽头一棵枣树下,那日出门卖枣的丈夫久久没有返家,她只好从产床上爬起,打算给自己煮碗米粥,往日棚里喧闹的家畜没有动静,她趴在篱笆上看,看到的是满棚的血腥和密密麻麻的蜘蛛。
从那以后,她开始带着刚出生的孩子东躲西藏,因为生产过后没有好生将养,她恶露不断,几次以为那血腥气会引来怪物。
其实哪怕今日逃出少牢城,她也命不久矣了,只是、只是……
“呜啊……”
怀中婴儿的哭声触动了身为母亲最柔软的记忆,她察觉到自己应该是站在了距离青年一丈左右的距离,不敢走得太近,只好屈膝跪下。
似她这般命如草芥之人,实在是没有别的办法了。
女人嘴唇翕动,空洞的眼眶里滚下泪珠,用摔断了的一条胳膊将婴孩托起,向青年所在的方向高高举起,“仙、仙师,求你救救、我的孩子……”
哗啦……
迟宿怔然,听见背后一阵玉珠碰撞的响动。
他没有回头,似乎感受到多年前站在珠帘后的顾雪影,此刻正站在自己的身后。
珠帘后的女人含辞未吐,气若幽兰,一身似有神光忽明忽暗。
诸侯社稷皆少牢。
这些人,被称作猪、羊,都是祭祀的牲畜?
他的身影掠过怀抱婴儿的女人,月白色的道袍堪堪擦过已经捂得酸臭的襁褓,目光停留在女人空洞而恐慌的双眸片刻,迅速拔剑而起。
冰魄剑在他手中似化为一条雪龙,寒光闪烁,在少牢城中发出震天的咆哮声,磅礴的剑气涤荡了城中的每一寸土地,每一个角落潜藏的魔气,伴随着一阵银光乍泄,他自云端落入人间,青袖一挥,不见袖侧有一丝魔气沾染。
那些被魔气侵袭了意志的百姓们纷纷清醒过来。女人抱着怀中的稚子大哭。
“顾无非!”长剑向天一指,褐色瞳孔凝视天外,“解开法阵!”
盈昃困仙阵外有一瞬间的沉默,而后传来一阵大笑声。“迟宿小儿,你是在威胁我吗?好好好,我倒十分好奇,冰魄剑在你手中的威力能否比得上轻雪门历任宗主!”
迟宿冷笑,正欲执剑上九天,翻飞的衣袂倏地被人一扯。
他怔然,猛地回头,看到一直不曾露面的白珞。
红裙翩跹,缎带飘飘,白珞巴掌大的脸颊嫣红,柔弱无骨的手牵着他的衣角,清澈的眼眸里似乎藏着难以言说的巨大痛处。
“珞珞!”
迟宿见她脖颈处浮起青鳞,单薄的衣衫下魔魇鳞若隐若现,心下一慌。
他不知白珞经历了什么,连忙伸手扶她,只是双手碰触到她胳膊的时候被烫了一下,挨着她身体的衣袍处甚至蹿起了火苗。
迟宿皱眉,并没有松开被灼伤的双手,将白珞稳稳扶住,正欲将体内的冰灵寒气渡入她的体内,不承想白珞推了推他的肩膀,十分果断地结束了这个拥抱。
她的背影坚定、决绝,步伐稳稳当当,教迟宿在这个瞬间意识到——他的珞珞已经不再是摔倒了只会啼哭的小女孩。
不愿永远躲在他身后,接受所谓的保护……
心中有一杆衡量善恶的尺,明辨是非,分明爱憎。
骨镰不知何时化作赤焰般的红色,缠绕在胳膊上的链条“哗啦”作响,滚烫的刀柄握在手心如同迎风执一把火炬,烧灼感刺痛她的神经。
白珞一只手从胸前绕到肩胛骨处,那个地方好似有什么东西要突破青鳞的禁制生长出来。
她的表情是痛苦的,也是悲愤的,双眸穿过结界,心中燃起一股亟待宣泄的无名火,直直地看向云端之人。
“顾无非……给我解开法阵!”甚至连灵剑都没有驾驭,仅仅凭着一身喷薄而出的灵气,白珞像一支离弦的箭飞向苍穹。
迟宿望着那道身影,未来得及理清自己心中复杂的感受,脑中“嗡”地一响,便觉全身的血液都沸腾了似的,身体已经不由自主地追随着她,冲上高空……
“难不成想凭自身灵力闯天阶九级的大阵?自不量力!”少牢城外有人唏嘘。
顾无非沉吟不语,随后他们感受到整个法阵都晃动了一下。
少牢城上空金光闪烁的法阵,像一枚被撞碎了的鸡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那层晶莹剔透的蛋壳开始逐渐碎裂,细小的裂隙扩大、加深,俨然比幽冥乌蛛以性命撞开的裂缝更加可怖。
伴随着一阵噼里啪啦的巨大响动,一道娇小的身影从破碎的结界中闯了出来,就像一只新生的,破壳的神鸟,发出响彻天地的长鸣。
所到之处,皆是燎原。
紧随其后闯出结界的迟宿,人剑合一,寒光熠熠,令人不可直视。
剑锋过处,拉枯摧朽。
渡劫
八方阵符爆裂, 法阵应声而破。
一道强势的剑气破开霞光万丈的云层,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之势穿透云端大能者的身形。
这一剑震撼了候守在少牢城外的轻雪门门人,他们畏惧地仰望着那个可怕的青年,目光中或是不可置信, 或是崇拜与狂热。
白珞自然不会单纯地以为顾无非不堪一击, 她与迟宿交换一个眼神,看到他做了一个口型——
分|身法。
顾无非从来没有屈尊来过少牢城。现在的他应该在轻雪门, 通过水镜好整以暇地欣赏他们的狼狈。
白珞不由地冷笑出声。
汇集于体内的修为将魔魇晶石的力量无限放大, 她脸上浮现出一片片青鳞,伴随她力竭却硬撑的喘息,闪烁着妖异的光泽。
从身体里释放出的火灵附着在骨镰刀刃附近, 形成一股赤色的气流,托着她疲惫而倦怠的身体, 缓缓降落在少牢城外。
轻雪门的门人并没有把多余的目光分给她。他们恭敬地向半空中的迟宿行礼, 齐声喊着:“参见少主!”
这就像是一场为了迎接迟宿, 早已准备好的试炼。
白珞咬着唇,越过人群走向少牢城厚重的城门, 她听见了城里的哭声,也听见了那些指甲不断挂着木板的“嘎吱”响动,眼眶里不知何时开始蓄积泪水, 呼吸随着越来越快的步伐而变得急促。
焦灼的情绪感染了骨镰, 镰刀与之共鸣震动, 那赤色的气流环绕在刀与人之间。
白珞举刀挥向城门。
厚重的城门被横劈成两半,轰然倒塌。
从城门后涌出一团又一团浊气, 像鼠疫时四下逃窜的老鼠, 呼啸着冲向骨镰。
这是瘟魔在少牢城留下的瘟息!
白珞意识到浊气的来历,一边念着法咒, 一边握紧了手中镰刀,目光更是坚定。
那些瘟息在骨镰周围逡巡了几圈,似乎感受到了瘟魔的气息,争先恐后地涌进了火红的刀刃里。一些浊气试探地擦过白珞的手指,却触及比火焰温度还高的青鳞,只得乖乖缩入镰刀之内。
轻雪门门人十分惊讶,看着形状奇异的骨镰,窃窃私语:“这是什么武器,竟能拔除瘟息?”
瘟息是疫病的根源,因附着于凡人体内难以拔除,故而比魔气更难控制。
世间何时出了这样一把能够拔除瘟息的神刀?
这一切,凡人的眼都是看不到的。
少牢城的百姓只在一阵漫天的灰尘里看到一个举着似是镰刀形状武器的红衣少女,看到城外数十名道袍整肃的修士。
他们一个月来不曾踏出少牢城,此刻竟然生出胆怯之意,就像是在圈里待得习惯了的牲畜,谁也不敢第一个真正逃出少牢城。
“逃!”
白珞对他们喊。
见他们脸上满是畏惧,白珞命骨镰将最后一缕瘟息吸收干净,持刀转身对轻雪门众人厉声道:“谁敢拦?我就杀谁……”
一阵疾风拂过她的裙摆,白珞不必回头,就知道自己身后站着迟宿。
轻雪门众人不敢妄动。他们畏惧迟宿,也忌惮白珞手中能够吸收瘟息的骨镰。
一个男人开始试探地越过城门。他战战兢兢地跨了几步,没有感受到任何威胁,赶紧向身后的同伴挥手示意,或许是想带着更多的人逃脱,又或许是希望人多壮大声势和胆气。
于是更多的人从少牢城涌了出来,他们匆匆逃窜,表情惶恐不安,甚至跑了很远才想起对那个解救了他们的少女致谢。
轻雪门门人以符咒试了试少牢城内的瘟息,发现稀薄的浊气已经无法构成任何威胁,便抱拳对迟宿二人道:“少主解除了少牢城之患,门主必定大喜,请少主随我等返程面见门主!”
白珞因为破阵和吸收瘟息消耗过多灵气,满身冷汗,脸色惨白地靠在迟宿怀里,听见这番说辞立刻揪紧了迟宿的衣袖。
迟宿见状拍了拍她的背,对众修士道:“你们回去告诉顾无非——我很快就来了。”
轻雪门门人面面相觑,恭敬地向其行过礼后便离开了。
只剩下一座荒城。
白珞与迟宿的心情都很沉重。
世上有些事非人力所能及,生离死别,他们终究没有办法替少牢城抹平这道刻骨的伤痕。
白珞坐在山坡的荒草地里,目光长久而呆滞地眺望少牢城的巨大湖泊,似乎在期待水面有红鲤跃起。
很久,她才哑着嗓子说。
“虽然小妤跟我认识的时间很短,但是我好像与她相识了很久一样……哥哥,这就是‘朋友’,对吗?”
朋友,这个角色一直在白珞的生命里异常得缺失着。
小时候,迟宿不愿女孩重历自己沉闷的童年,为她挑选过适龄的玩伴,但是,那些孩子无一例外地都流露出对女孩身世的鄙夷,甚至在玩闹时刻下“野种”这类侮辱性的词汇。
年幼的白珞敏感而脆弱,她怯懦地躲在哥哥的羽翼下,不再对别人抱有任何的幻想和期待……
是以……
当她看到孟启舍身为他们牺牲一臂之时……
当她知道世上原来有条小鱼一直在默默地守护他们之时……
心中百转千回,为那些陌生而纯粹的感情,不住地哽咽。
亦在哭得不能自已的自白中,对迟宿说出了韦妤最后讲述的那段隐秘过往。
“顾无非……将韦妤与寒玉镯结成护身契保护雪影夫人。那、那时白楚在泯山,因为怀了我生了心魔,而雪影夫人……将玉镯借给她稳固心魂,护身契失效,魔、魔神血咒重新应验……”
她的肩膀颤抖着,眼泪簌簌而下,泪水几乎将眼前的景象整个模糊了。
迟宿听着她的哭泣声,想到了多年以前,年幼的自己拿着喜剪站在喜房里……
白楚摘下手腕上的玉镯,递给了他:这是你娘亲借给我稳固心魂的法器。而今她不在了,这个东西就还给你吧!
那是顾无非送给娘亲的鲤心寒玉镯,是娘亲的心爱物。如果不是因为信任白楚,顾雪影是不会把这么重要的东西借给她的……
正是因为看到鲤心寒玉镯,年幼的迟宿才会相信,她是娘亲珍视的朋友。
但是,谁又能料到——
为挚友摘下鲤心寒玉镯的顾雪影,如同蝴蝶在命中注定的时刻扇动了翅膀。
一如今日,那条消失在湖泊之上的小鱼,永远地、深刻地烙入了白珞的生命里。
……
韦妤、白楚和顾雪影之间通过鲤心寒玉镯联系在一起,教白珞无法回避那个可怕的猜想。
她靠在迟宿肩头,带着一丝忐忑、不确定的心情,再次问出了那个问题。
“我以为母亲仅仅只是天性冷淡,不喜欢我,没想到我还在她肚子里的时候就教她生了心魔……”
“这一切……都是因为我吗?”
这样想着,肩胛骨处开始泛起疼痛感,她感觉到自己后背又痛又麻,似有什么东西快生长出来。
……身体里像是住了个怪物。
迟宿发现她神色有异,立即稳住了她的身形,“怎么了?”
白珞这时已经疼得冷汗涔涔,一只手绕到背后,用力地摁住自己的骨头喊:“疼……”
迟宿偏过头,想也不想地掀开姑娘的上衫,见她后颈至腰背忽的青鳞倒竖,鳞片的温度炙热如火……
“不尽火?”
迟宿见状脸色一变,连忙探了探她的脉轮,发现她体内那股不同寻常的火灵。
万物负阴而抱阳。火灵有丙丁之分:丙火之烈,欺霜傲雪;丁火阴柔,性质昭明……迟宿从未听说过以不尽火为根基的火灵,脑海中顿时涌现了种种猜测,这些想法让他的心头好似压了一座大山。
却不敢对白珞说出来。
略作思索,他将一股寒气注入白珞的脉轮。
这股力量让白珞刚刚运转的灵力迅速平静下来,而那阵奇怪的疼痛感也随之消散下去。
白珞一贯红润的唇少了几分血色,眼泪与细汗一道滚落在他紧实的手臂上,“或许我就是个怪物吧?”
话音刚落,迟宿立时呵断了她,“胡说什么!”
一只手抱着她,严丝合缝,教周遭的冷风一丝也透不进她衣衫下,另一只手拭去她脸上的泪渍,迟宿没好气地说道,“不许我与魔族同道,自己却在这里胡思乱想?你是什么怪物?你是魅人心的画皮鬼,是我命里犯的夜叉星!”
迟宿理解她所有的坏情绪,没有任何犹豫地反驳了她。
白珞心里的那点伤怀被他一番话带歪了八千里,气愤道:“你说谁是夜叉星?”
迟宿见她从那些乱七八糟的妄想里醒悟过来,松了口气,捏了捏她的鼻子,“你呀,我的小祖宗,哥哥最爱你,也最怕你为这些不着边际的事伤心……乖,别哭了,嗯?”
这是他亲手养大的孩子,没有人比他更清楚,珞珞是个怎样的人。
更何况……
即便眼前有再多线索未能理清,也不能掩盖杀人者之过错。
迟宿的目标清晰而笃定,思索良久,对她说:“如果你不想见到顾无非,我可以……”一个人去轻雪门。
这话还未说完便被白珞打断。她坚定地摇头,说:“我不怕他!阿宿,你不可以一个人去见他!”
为了挽救顾雪影,顾无非放弃一半修为央求韦妤放弃自由。他将小乌困在秘境,发现蜘蛛入魔后又封闭了少牢城,间接导致整座城都变成了人间炼狱。
经过少牢城一役,白珞对顾无非的畏惧甚至不亚于泯山剑神。
白珞一直不知道迟宿为何要去轻雪门,而今已经快走到终点,她再也无法掩饰内心的忐忑,终于问出了心中长久以来的困惑。
“阿宿,你为何要去轻雪门?”白珞紧紧地盯着他,生怕错过他脸上一丝变幻的神色。
迟宿没有立刻回答她。他将冰魄剑调转了方向,示意白珞握住剑柄。
白珞的手掌触及剑柄,立时感受到一股凉意从剑柄渗了过来,心中的焦灼也平静了几分。
这股寒气非同小可,寻常人该是无法忍受的,但是落在白珞的手里却刚好调和了她体内过于炽盛的火灵。
迟宿眼神微动,道:“你听过封魂诀吗?”
白珞心下一跳。她年幼时最爱听郑嬷嬷讲述大能者们的生平事迹,其中尤其爱听雪影夫人的传奇故事。
封魂诀是冰魄剑的剑诀巅峰,近百年来唯有顾雪影学成,以此剑诀战幽冥。
鬼门关,黄泉路,送魂锣鼓声停。
顾雪影一剑封印了黄泉路上十万厉鬼魂息,让道路两旁盛放了上千年的曼珠沙华静止了花期。
“一剑冰魄,一剑封魂,才是神器真正的威力。”迟宿道。
顾雪影是在与穷奇兽对峙时遭到偷袭才会陨落。那时候她的修为并不亚于……那个人。
迟宿入魔,吞噬魔物,去到轻雪门寻找封魂诀,都是为了更快速地成长起来……为了早日给顾雪影报仇。
“阿宿……”虽然心中早已有了类似的猜想,但是亲耳听到迟宿陈诉的感觉是完全不一样的,白珞一只手轻抚迟宿的脸庞,心疼不已。
迟宿顿了顿,叹息道:“我从未因为入魔之事而感到一丝悔意,直到来到少牢城之后,我才感到了……”从未有过的恐惧。
不惧似变作图尔那般亦正亦邪的剑修,亦不惧化作似魔尊那般贪婪丑陋的怪物。
他惧怕的是像小乌那样——
明明爱人近在眼前,却认不出她。
其实这件事早在点金城圣地就已经有过些许迹象。
天冲魄被毁后,迟宿就曾陷入过那样的境地:他想将她的身体撕扯成碎片,拧断她柔软的脖颈或者用利爪穿透她的胸膛。
如果有一天他真的认不出珞珞,这些梦魇都将成为现实。
这是迟宿第一次怀疑自己选择入魔这条路的对错。
迟宿思忖良久,道:“珞珞,如果我不在你身边……”下一句话交代得苦口婆心,似年幼时教导她那样,“你遇到危险,一定要保证自己的安全,好吗?”
这里所指的“危险”是他自己。
白珞听出他的言外之意,眼眶红了,“如果你在我身边呢?”
“那你随心所欲。”
他眼底不见一丝狂妄,却认真地说着嚣张至极的话。
白珞的心跳加快,面颊浮起淡淡绯色,勾起嘴角,“你别乱说话,小心我当真了!”
迟宿目光停留在那干涩得可怜的双唇片刻,俯身靠近她,高挺的鼻梁堪堪擦过姑娘的耳垂,吐露的温热气息将她的耳廓裹住,“我就怕你不当真!”
白珞难得没有被他带偏,身子后仰,脱离那暧昧得让人脑子发昏的距离,揪着他的耳朵,强调:“不论发生什么事,你都不能不记得我!”
“嗯……”他含糊地应下,简洁而有力地承诺,“好……”
他们享受着片刻的宁静与温存,未曾留意到穹顶瞬息万变。
一道闪电撕开天幕,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劈向他们。
原本一动不动,闭目养神的迟宿忽然睁开眼,瞳孔幽深,映着闪电银芒,在即将触及电光时抱着白珞一个起跃,教天雷劈了个空。
白珞不明所以,紧张地问他是怎么回事。
迟宿观测天象后十分肯定地告诉她:“这是你的劫雷。”
语罢,撇下她独自退了数丈。
白珞:?
抬头打量天顶积威蓄势的浓云,白珞牙关哆嗦:“你确定这劫雷没劈错人?”
不久前她才从青赤境进阶为商羽境,怎么可能这么快再渡雷劫?
白珞本来还想跟迟宿确定劫雷的目标,却突然想到了……韦妤渡给她的灵力!
冲破盈昃困仙阵和吸收瘟息消耗的法力,在冰魄剑的温养下迅速恢复过来,那些灵力经过脉轮的运转已经融入了白珞的身体。
这股暴涨的修为被天道所感知,故而降下劫雷。
“阿宿……”白珞有些心慌,不知迟宿为什么站得离她这么远。她的身影在广袤天地间显得瘦小可怜,疾风肆虐而过,叫嚣着似要将她卷跑。
迟宿没有靠近她,声音清晰地落入她的耳畔。
“如果劫雷察觉到我身上的魔气,一定会劈得更狠!”
语气无可奈何,奈何有理有据。
白珞:……
求亲
一道道气势磅礴的劫雷看似将白珞通身击穿, 实则根本伤不了她分毫,原本严阵以待的白珞感受不到劫雷的威胁,也有些不可置信。
四野骤然静默了一瞬,他们头顶的乌云重新蓄势, 劫雷不信邪, 接下来一道比一道凶险,却怎么也奈何不了白珞。
魔魇晶石的力量让白珞的雷劫进行得异常顺利。
迟宿心中早有准备, 是以并没有太过惊讶和担心她的情况。
九道天雷过后, 劫云铩羽而归。
这片地界儿本就贫瘠,被劫火肆虐了一遍,只剩下一片焦土和三两棵燃着的矮树。
雷劫过后是一阵细雨, 雨点似豆大,落于焦土之上, 滋滋冒起烟雾, 矮树上的劫火不惧雨势在斜风中张牙舞爪, 迟宿一阵袖风扫过去,才令它偃旗息鼓。
白珞将体内的灵气在脉轮中运转了三个大周天, 才终于稳固了境界——五化境。
这次进阶来得突然,白珞怎么也想不到自己竟然能够直接跨越一整个大境界。
冰魄剑载着他们出发。
迟宿认真地说:“顾无非当年舍弃修为时已经是化藏境巅峰大能者,他的一半修为助人跨越两个境界不在话下。若你没有因为冲破盈仄困仙阵而损耗灵力, 恐怕还能再上一阶。”
至曦境——
迟宿入魔时所踏入的境界。
白珞靠在迟宿怀里, 鸟鸣, 风声,这天地一切声音都被他宽厚的胸膛和沉稳有力的手臂隔绝在外, 白珞只能听到他的心跳声。
似在一夜之间长大了许多, 她把自己内心的真实想法,说给迟宿听。
“小时候我以为自己命不好, 以为世界上最难过的事,就是母亲不喜欢我。阿宿,我崇拜你的强大,也羡慕你有一个很好的母亲。虽然雪影夫人不在了……”
“这世上的人大多苦命,没有谁活得容易。韦妤为了唤醒小乌而散尽灵力,恢复真身。她希望能帮助我们,也希望帮助少牢城的百姓。我冲破了困仙阵,还平白无故进了阶,已是不幸中的万幸。不与天生命好之人比较,不与命途多舛之人刁难,即便运气不上不下,修为不上不下,我也很知足了。”
“大道且长,吾自勉励之。”
白珞说完这番话忽然觉得有些冷,不知道哪里来的风从他们拥抱的缝隙中钻进来,不顾这位化藏境大能在场,也要见缝插针钻进她的肌肤,一股力量正源源不断地涌入身体。
迟宿揉了揉她的发顶,十分欣慰道:“你知道什么是五化境吗?”
“荣茂盈敛肃,天地意通人,实溢亏满之,气入海底轮?”白珞口诀背得顺溜,尚没有踏入五化境的自觉。
“试试。”
迟宿丢下一句话,冰魄剑便停止了飞进,从半空中直直地朝下坠落。
白珞先是一阵心慌,而后迅速镇定下来,闭目掐动御剑口诀。
现在的冰魄剑已经非常顺从地接受她的指令,在他们即将坠入江流时来了个蜻蜓点水。
于是白珞听见流水潺潺,听见绿叶窸窣,听见疾风与剑身交锋时的碎碎金声……涌进她身体的灵气像是被天地间的声音唤醒了似的,在经络中游走、冲刷,直至聚集于海底轮。
白珞睁开眼,发现冰魄剑竟然贴着江面上飞行,远山青松相迎,猿啼风疾,一股新鲜气息扑面而来,让人不由地张开双臂似要乘风飞起。
肩胛骨,又开始泛起疼痒之感。
白珞咬了咬牙,将灵力加速注入冰魄剑,直到那股不适的感觉变得……
微不足道。
……
冰魄剑乃上阶神器,白珞为了驾驭它耗费了不少灵气,好不容易挨到了轻雪门山下,她扶着松树喘气,抬头望见无尽的石阶,感觉再也走不动了。
轻雪门的气派从上山台阶就能窥见一二,白珞所坐的白石阶足有一丈长短,从这里往上默数不见尽头,不知要耗费多少人力、物力。一阵凉爽的风自侧面山林吹来,抚平了她心中的燥热。
白珞听见水声起身越过林子,果然发现一条清澈小溪。
涓涓细流,应是雪峰所化,白珞捧水喝了一口,顿觉神清气爽。
从林子里走回来,迟宿在她身前蹲下,动作行云流水。
“我背你。”
白珞累得手脚都不愿再动了,欢欢喜喜跃上他的背。
迟宿背着她,走上通往山顶的石阶。白珞下巴靠在他肩膀上仰望不见尽头的台阶,感叹山势险峻,道:“你要是累了,跟我说一声,我休息一会儿就能自己爬山了。”说完把脸贴在迟宿温暖的后背上闭眼休息,嘀咕一声,“不是叫轻雪门吗?雪呢?”
迟宿看了看腰间的冰魄剑,微笑着告诉她。
轻雪门地处修仙界北境,背倚万年冰川,以险峻雪峰,终年飞雪闻名天下。
顾氏先祖在万年冰川中发现了冰魄剑,将其镇于山顶,自此群峰飘雪,历经数百年严寒不改。
而今冰魄剑剑灵已经易主,无剑镇山,这里自然不再飞雪。
“你想看雪吗?”他问。
只要白珞愿意,就能看到漫天飞雪。
白珞困意上头,凭着本能回道:“我怕冷呐·····”
一句话令蓄势待发的冰魄剑瞬间沉寂。
“好。”
迟宿不再说话,让白珞能够好好休息。他走在石阶上,想起顾雪影带着年幼的他一步步走上这条山径。
小男孩上山时回头看自己在山道上留下的脚印,须臾便被白雪覆盖,撅起嘴重重踩进雪里,在石阶上印出一个又一个脚印,玩得不亦乐乎。
他们从山脚一路往上走,小迟宿两条腿累得打颤儿,一直走到夕阳西下,飞鸟还巢,都看不见这条路的尽头。
顾雪影教导他:修行如行路,在登顶前需要做的,唯有戒骄戒躁,脚踏实地。
即便大雪抹去了你曾走过的足迹,也不要忘记来时路,归时途。
迟宿抬头仿佛看见了石阶尽头,宏伟气派的宫殿——
红墙绿瓦,雕梁画栋,飞檐脊兽栩栩如生,在阳光照耀下彰显着一流宗门的磅礴气象。
白珞见他背着自己登山如履平地一般,不由地感叹:“阿宿,我得多久才能修成化藏境啊?”
迟宿笑她:“你不是要脚踏实地吗?这就急了?按你现在的速度,稳扎稳打修炼到化藏境,最少也得五六十年。”
一针见血,直戳她痛处。
白珞气得捶他两下。迟宿不痛不痒,似笑非笑地说:“我有一个法子能助你快速进阶,不过你可能不喜欢,要听吗?”
不喜欢?
能开挂有什么不喜欢的?
听!
白珞竖起耳朵。
“你跟我成亲。”迟宿目视前方,耳根微红。“我们双修。”
不正经的理由却有正经的说辞,这家伙于情事中实在狡猾。
“我希望在母亲的墓前介绍
YH
,你是我的妻子。”
白珞咬唇,因为羞恼而扬起的手掌缓缓放下。
迟宿的余光一直注视着她,试探道:“你愿意吗?”
如果白珞答应,他觉得自己能在瞬间计划好一切,不必她烦恼任何琐碎事宜。
只需穿上喜袍,被他一路牵着走,就好。
“我愿意啊!”白珞在他耳畔小声说,“不过……”
拖长的尾音将迟宿的心高高悬起。
“我不想顾无非做高堂!”她坚决地说。
这座山头只有顾无非一个血亲长辈。白珞一想到他,心里就膈应得很。
担心迟宿误会自己的心意,她语出惊人:“直接双修不行吗?”
迟宿脚步一顿,声音冷冷的,“你把刚才那句话再说一遍?”
男女大防,婚嫁之礼,这么多年白教她了?
她是自己未过门的妻,是渴望相伴一生的道侣。欢迎来君羊幺污儿二漆雾二吧椅追滋源迟宿哪里舍得如此随便对待她的终身大事。
他抿紧了嘴唇,自脚下结起一层薄冰,封冻住了山间细流,溪水自下而上结冰,连他们山道两旁的常青木树叶上也凝了霜晶。
要是妮子年纪再小些,指不定现在屁股已经挨板子了……
迟宿在这些事上管教她,是最狠的下心的。
白珞见他生气,也不敢拿话激他,“啾”地一声亲了亲他的耳朵,撒娇卖乖,“好好好,成亲就成亲,不生气嘛·····”
迟宿心下一慌,不小心咬破自己的舌头,舔了舔齿间甜腥才冷静些许,教训白珞。
“你给我安分点!”
嚯!
手指戳他光滑的脸蛋儿,白珞叹道:“那我该怎么说,你才高兴?”
迟宿好半天才憋出一句,“我高兴·····”
白珞替他说完后头两字,“个屁。”
迟宿:……
白珞下巴抵在他的肩头,畅想道:“我要穿世上最好看的嫁衣!”
这个要求让他勾起嘴角,“好。”
“我要做世上最漂亮的新娘子!”
迟宿嘴角的笑容放大,笑声恣意又快活,“好。”
常青木树叶上霜晶消散,溪水破冰顺流而下。
白珞心底也生出一种从未有过的柔软情绪,不想让迟宿看出来,上手就捏他脸蛋儿,揉来搓去捏成各式形状。
“嘻嘻,我的傻阿宿!”
迟宿也不生气,任她胡作非为,嘴角的笑容收也收不住。
轻雪
轻雪门传承数百年, 自成一脉。
白石阶九百九十九级,尽头屹立两尊白石狮雕像,白狮目光平视前方,极尽威严, 似在眺望渺小众生。
迟宿记忆中的宏伟宫殿被封冻在皑皑白雪之下, 厚厚的冰层覆盖了红墙绿瓦,飞檐挂着数段冰棱, 让人感到透骨的寒。
中门大开, 映入眼帘的是一片宽阔的广场,地上的冰雪映射着刺眼的阳光。
只见门内左右站了两排玄衣修士,绵延的队伍, 一眼望不见尽头。他们脸上俱是肃杀的神色,应是身经百战, 锋芒毕露。
苍茫天地, 一片冷寂。
迟宿牵着白珞的手自中门跨入, 踩着被冰雪封冻的白玉石板,走入广场, 便见那两排修士同时跪下,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齐声道:“恭迎少主!”
这一声石破天惊, 气势磅礴。
白珞浑身一震, 不由地揣度轻雪门此举的用意。
实话实说,这样的场面她曾跟随阿宿在泯山见过许多次。迟宿身为泯山剑神独子, 下山伏魔凯旋, 都会受到这般礼待。轻雪门以“少主”之尊对待迟宿,是在向天下昭示什么吗?
他们踏上一座白石桥, 拾级而上,跃入云端似的来到轻雪门正殿。
大殿正中央坐着一个少年。
白珞打量着那张与小乌一模一样的面孔,神色一凝。
顾无非……
许是因为体弱多病,此刻的他披着厚厚的狐袄,脸色苍白,懒懒地蜷在寒玉榻上,瞥见他们的身影,一双狭长而妩媚的丹凤眼眯起,摆正身子,目光略略扫过白珞,慢条斯理,剥茧抽丝一般上下打量迟宿。
顾无非神情倨傲无礼,探查过迟宿的修为后,冷声质问道:“既已选择魔道,为何不吞噬掉幽冥乌蛛?”
白珞闻言立时火了,不待迟宿回答,拽过迟宿的衣袖就挡在他身前,怒道:“你什么意思?”
她以为这人是迟宿的舅舅,好歹待他有几分真情,没想到开口就是质问迟宿为何不吃掉小乌增进修为?
小乌的确入了魔,但是他的存在绝不同于天水城的嗔魔和点金城的蛟魔。
他是人性,魔性和神性汇聚的化身,与迟宿的一生有着不同寻常的羁绊。
当初,顾无非将入魔的幽冥乌蛛封印于莲湖秘境,而小乌正是因为吞噬了瘟魔所带来的迟宿的那缕残魂,才会迷失自我,酿成少牢城的惨剧……
反之,如果迟宿吞噬小乌,也无异于灭绝人性,自造地狱……白珞不敢想象那该是个什么样的光景。
顾无非漫不经心地承了白珞的怒火,狐袄下伸出比冰雪还白的手指,托住了隐隐作痛的额,似在思索怎么打发她。
“你就是白楚的女儿吧?我听说迟宿入魔后身旁只有你陪伴在侧,应是情根深种……”语气中带着满满的讽刺意味,最后一句话声量低得教人根本听不清。
却不知情深几许?
迟宿看懂了他翕动的口型,微微蹙眉。
“请白姑娘到偏殿歇息,本座与迟宿还有要事商议……”
“我不……”
白珞的话还没说完,就被迟宿揽过肩膀。她想起阿宿此行的目的,知道自己不能意气用事,深吸一口气道:“那就打扰轻雪门了。”
顾无非不甚在意地摆了摆手,轻唤:“顾烟……”便有一名侍女来引白珞。
那侍女瓜子脸,模样娇俏,看起来比白珞年纪小些,笑盈盈地对她福了福身,“奴婢顾烟,见过白姑娘。”
……
轻雪门虽不及点金城徐家奢靡,却也是一流仙门,极具大家气派。
五步一楼,十步一阁,长廊曲折环复,漏窗雕琢古兽,又以诡秘阵法连接,堪堪走十步,便已走到一二里外,如果没有侍女指引,白珞也不敢轻易在这些阵法中乱走。
廊下或是常青树林,或是雪绒花海,行走到一处莲池,白珞的脚步不由自主地慢了下来。
大雪山上的莲池不似人间枯蓬衰败,景色惨淡,反而碧叶连天,花颜妖冶,一叶孤舟晃晃悠悠地在水面飘荡,不知内情的人走到这里恐怕都要发出声声赞叹。
小舟里有老翁歪着身子打盹儿,听见有脚步声走近,连忙支起身子,从布袋中抓一把饵料抛向莲池。
一时间,沉寂的莲池忽然热闹起来,无数红鲤跃出池面争食,灵动的画面引得长廊下的侍女们发出银铃般的笑声。
白珞不知道她们为什么笑得出来。
心里像压了一块大石头,烦躁又憋闷。
那个叫“顾烟”的侍女见她脸色极差,小心地问是否有什么地方照顾得不妥当。
白珞幽幽地看着她,没有说话。
不知是不是刻意为之,轻雪门为白珞准备的住处也在莲池附近的一处水榭。
白珞打着水榭内的陈设,只觉房内温暖如春,便是瓶中花蕾也开得娇艳,身在雪山,却丝毫感受不到冷意,这些恐怕也都是轻雪门奇绝阵法的功劳。
但是……
只要她一推开窗,就能看见窗下红尾摇曳,游弋嬉戏的画面。
白珞看得毛骨悚然,只一眼就掐诀合上了水榭所有的木窗,对领路的侍女道:“这个地方腥风太重,我不想住在这里。”
顾烟当即颤巍巍跪下,“请姑娘见谅,是我等思虑不周,奴婢这就回禀兰管事,为您安排一处新的住处,还请姑娘在此地休息片刻……”说着想起什么,吞吞吐吐道,“姑娘可是不喜鱼腥气味?为庆贺少主归来,今夜门中设了宴席,席、席面以鱼为题,恐有不少腥食。姑娘若是不喜,奴婢一并回禀管事,为您单开一席……”
鱼宴?
白珞再也忍不住了,匆匆挥退一众侍女,捂住嘴抓过一只白瓷痰盂,吐了个昏天黑地。
此间屋门未掩,门外有侍女低声私语。
“白姑娘……是不是有了?”
“这可说不准!据说少主与她青梅竹马,两情相悦……指不定早已私定终身,这位就是未来的少主夫人呐!”
白珞:……
她是为莲池中的人鱼族的境遇心寒齿冷,怎么到了她们嘴里就成了……
按捺下胸中羞恼,白珞伸手想倒杯清茶漱口,又觉得这里糟心得连水都不干净,便掐诀净了口鼻,收拾停当后才重新唤人进来。
“顾烟……”
“奴婢在。”小侍女被点了名字,背脊一挺,在她跟前笔直跪下。
白珞存着试探之意,弯下腰,素手托起小侍女的下颌,试图在她惊慌的眼神里找到轻雪门对自己意图不轨的证据。
只是在顾烟小兽一般清澈的眼睛里,白珞什么也没有瞧见。
顾无非真有意思,为何要派一个如此单纯的小姑娘来“照顾”自己?
心中有了许多猜想。
白珞收回了搬离水榭的要求,合上房门后开始打坐修炼。
既来之则安之,她倒要看看顾无非到底在耍什么花样!
……
另一边,裹着狐袄赤脚步下高台的顾无非,一把拉住了迟宿的手。
这个动作亲密得让迟宿有些不适。
顾无非脸上同样带着一丝让人不已察觉的不耐与厌恶。
迟宿挑眉,也不怕膈应,挑衅地喊了声:“舅舅。”
一时间,他竟听见了磨牙之声。
“咳咳咳……”顾无非拉着迟宿,一边往外走一边与他说话,“走吧,我带你去见诸位长老。”
他赤脚踩在结冰的石阶上,许是受了寒风,咳嗽得更加厉害,腰背与颈椎因为剧烈的咳嗽不得不蜷起来,从背后看根本不像是个少年人,反而更像是一个风烛残年的老者。
迟宿不动声色地观察着这位不甚了解的血亲和他带自己走过的地方。
他们经过的地方俱是重重把守,护法站位与玄妙的法阵结合,呈现出一派固若金汤之势。
轻雪门执礼、执法、执剑、执印、执言五大长老,牢牢掌控着顾氏一脉的最高话语权,上至宗门门主,下至无名小卒,唯长老之命马首是瞻。
“诸位长老年纪大了,不喜逆耳之言。你待会儿只管听着就是,哪怕听到几句糟粕,左耳进,右耳出也就罢了。这是你第一次见他们,别闹得太难看。”顾无非明面上维持着门主风范,一路却对迟宿叮嘱了许多出人意料的言论,末了说了句,“你想问封魂诀,必须先跟那几个老家伙打好交道。”
迟宿慢悠悠道:“若是我不愿呢?”
顾无非没好气地白他一眼。
“五位长老,四个上墟境,三人中阶,执法长老境界大圆满,隐有破巅峰之势,你掂量自己的斤两,想想自己有什么资格在几位大能者跟前造次?”
强者为尊,亘古不变的道理。
迟宿捕捉到他话中的漏洞,疑惑道:“还有一位长老是……”
“哦,执言长老……”顾无非扯了扯嘴角,讽刺一笑,道,“当年为了护住阿姐渡过死劫,他以上墟境巅峰修为主持禁术护身契,不承想天命难违,在顾雪影身亡的一刹那,执言长老被禁术反噬,修为倒退八百年,而今不过是个青赤小儿,日久缠绵病榻,唯一的乐趣就是逗猫玩罢了。”
他以一种玩笑似的方式说出了诸多过往,末了还吹起了口哨,孤寂又悲凉的哨声回荡在雪山上。
迟宿对轻雪门的认识又多了几分。
自山腰处的大殿往上,穿回廊,过亭台,琼楼玉宇,不胜寒处是宗祠。
一路上所遇见的守卫俱是恭恭敬敬。
迟宿:“天下皆知我入魔,人人喊杀,而今在轻雪门倒成了例外?”
顾无非:“你当一个草菅人命的门派还有脸歧视魔物?”
迟宿:……
这番见解真是独特又贴切。
“不过……”顾无非又道,“算你在列,这偌大的宗门里知道人鱼真相的族人只在十人之数。”
迟宿浑身一震。
顾无非见他如此惊讶,解释道:“这是长老们的一致决定。身中诅咒的族人,不吃下人鱼肉只有死路一条……这是足以颠覆整个修真界的秘闻,知道的人越少越好,不然这一批又一批的崽子都像顾雪影那样拿命与天斗,轻雪门早已人丁萧条了。”
这大抵是最悲哀之处了。迟宿身上留着一半顾家的血,却没有顾雪影那份过分的天真,他作壁上观,对身体孱弱的顾无非冷讽道:“福祸无门,我看你也没有好过到哪里去……”
顾无非瞥了他一眼,道:“以命抵命之法,为天道所不容,既然踏出了这一步,就注定要付出代价。哪怕苟延残喘……”他垂下眼帘,沉声道:“我也要对整个家族负责。”
二人的氛围瞬间变得有些压抑,迟宿的呼吸一紧,沉默了。
“这些秘密过于沉重,只能让少部分的人担着。”顾无非耸了耸肩,将狐袄上覆盖的轻雪抖落,“如今诅咒的效力已经越来越弱,十年来只有两人应咒,我们不会轻易杀害所饲养的人鱼,徒增杀孽。”顿了顿,失笑道,“虽然顾氏一族的杀孽早已洗不清了……”
“你们……”迟宿淡淡地看着顾无非,忽然换了个说法,“他们还是认为,我娘的做法是错误的吗?”
顾无非回避了他的问题,抬眼望了望雄伟壮观的宗祠,说:“长老们时常惋惜,宗门陨落了千年来最有天赋的门主。”
鱼宴
白珞从顾烟那里套话, 得知了轻雪门内部的一些情况,大为震撼。
先门主顾雪影深得人心,现任门主顾无非尚无道侣及子嗣,迟宿理所当然地被认为是轻雪门的少主。
“大长老说迟宿少主入魔而本念不移, 助少牢城除魔, 平瘟息,堪担宗门兴盛之大任。”顾烟满是骄傲地说, “轻雪门上下都称赞少主是个大英雄呢!”
经过点金城一役, 迟宿都快成天下公敌了,在轻雪门的待遇竟然截然相反。
白珞不禁咋舌。
于是试探地问起顾烟是否知道点金城之事。
顾烟满不在乎道:“那些中原修士怎么看与咱们何干?人有善恶,魔也有好坏呀!还是咱们轻雪门好!门主已经放出话去, 谁敢在咱家门口乱吠,就打得他们满地找牙。”
白珞心中一动。
又问起顾烟的来历。
小姑娘毫不避讳地说出自己的身世。
“我十五岁那年生了一场大病, 是门主救了我。为了报答门主, 我便到门主身边做了侍女。门主许诺我, 只要我成年后可以自行离开……”
“不过我成年以后也不会离开这里的!”顾烟一拍胸脯,目光炯炯有神, “顾烟甘愿为无非门主效犬马之劳,以报救命之恩!”
白珞由此推测,这里的人并不知道顾氏一脉与人鱼族的秘密。
心中为跟韦妤一样的人鱼族鸣不平, 对顾无非的印象又复杂了几分。
月满人间, 华灯溢彩。
白珞还未至席间, 便已听见殿中高朋满座的热闹声响。
顾烟极有眼力劲儿地跟她解释:“门主命三十六洞,七十二峰的主事赶回宗门庆贺少主归来的大喜事, 除了五位长老, 咱们轻雪门最有头脸的人物都在宴席上了。足见门主对少主之事用心。”
白珞点点头,雪白的皓腕端庄地交叠置于腰间, 款步踏入堂中。
袅娜娉婷,不可方物。
白珞的出现引来八方瞩目。有人悄声议论:“我曾见过修仙界第一美人,临仙门长老白楚,没想到她的女儿也是这般出众的人物,天姿国色也不过如此罢……”
“不是天人之姿,如何教泯山两代上位者折腰?”
“噤声!你吃醉不想活了吗?敢在门主眼皮子底下提起那个人?”
白珞置若罔闻,眼中只有青年玉树琼枝一般的侧影。
迟宿一下午没见着她,心中亦是挂念,见姑娘款步盈盈地走过来,便向她伸出手,“珞珞,过来!”
一流仙门上下有序,尊卑分明,迟宿的座位仅在顾无非一人之下。
白珞才不管这些规矩,施施然挨着迟宿坐下,一是存着挑衅顾无非的意思,二是今日在轻雪门所见异闻实在太多,只想待在最安全舒适的地方。
或许是迟宿这一声扰乱了众人视听,竟没有人反应过来——
白珞身为外客竟然未向轻雪门门主见礼。
“列位……”
上首冷冽的声音一出,席间的唏嘘声立即停止,众座鸦雀无声,恭敬无比。
顾无非端身正坐,道:“先门主顾雪影遭泯山奸人所害,殉道而死,其子迟宿深明大义,弃暗投明,是宗门上下当以‘少主’尊之,见少主当如本座亲临!”
“谨遵法旨!”众人起身向迟宿齐声拜道,“我等见过少主。”
“诸位不必多礼。”
从身旁传来的清朗男声再熟悉不过,白珞心下大震,双手立时攥紧了膝上的褶裙。
她平素在迟宿跟前耀武扬威,骄纵放肆,但外人在场时还是会给足他脸面,哪怕这会子气得浑身发抖,也没有掀桌子跳起来。
迟宿的目光不偏不倚,在旁人眼中仍是正襟危坐的姿态,放在桌子底下的手却覆住了白珞的手。
这是在告诉白珞要相信他。
“迟宿入魔以来,唯此夙愿,身为人子,理应为母报仇。承蒙门主与诸位主事不弃,以诚待我,迟宿必以诚相报。”
他在一群修士中提及“入魔”的过往,却出人意料地没有引来任何鄙夷。
“少主过谦了!入魔之人断情绝爱,六亲不认,古往今来舍弃魂魄入魔者,唯有少主一人仍能识得本念,道心不改,可见天降大任于斯,少主天赋异禀,必能率领我等灭了泯山剑道的嚣张气焰!”
不说白珞,就连迟宿听到这番话后也是猛地一怔。
顾无非酌酒含笑:“殊途同归,大道始然,一切皆为因缘际遇!来人,上酒,咱们今朝痛饮,明日杀他个片甲不留!”
“没错!咱们轻雪门忍辱负重多年,也是时候让修真界换天了!”
一时宾主尽欢,觥筹交错。白珞几欲张口都察觉到不合时宜,只好赌气般地一杯接一杯地喝闷酒。
更气人的,是混迹得风生水起的迟宿仍不忘约束她。
原本入口辛辣的烈酒变得越来越淡,甚至还有股果子的清甜味道。
不许她喝酒,真把她当成小孩儿了?有本事回去别抱着她……又咬又亲的呀!
白珞默默翻了个白眼,不由自主地想到了此前在点金城观摩仙门大比的情形,那时候……孟叔也不许她喝酒来着。
又联想到孟启受伤的景象,不自觉地神游太虚:不知孟叔现在怎么样……
三十六洞首府顾奇峋率众向迟宿敬酒:“属下还记得,迟少主出生时轻雪门与万里之外的泯山遥相呼应,天降祥瑞,八百里雪莲盛放之奇景教人记忆犹新!”
七十二峰主事顾袁山已然酩酊大醉,虎背熊腰的身形挤开众人,踉踉跄跄地趴在迟宿案前,号啕大哭:“去他娘的泯山!少主合该是咱们轻雪门的少主!中山狼杀我雪影阿姐,她还那么年轻,何至于此啊!”
迟宿似有触动,迈开长腿离开座席,恭敬地喊了声“袁山叔叔”,把三百斤的顾袁山感动得涕泗横流。
他长身肃立,温其如玉,混迹于一群陌生人之间,进退有礼,游刃有余。
白珞认得这样的迟宿。
入魔前的泯山少主就是这样一个人,耀眼如明珠,光芒万丈。白珞一直希望哥哥变回从前的样子,但现在重新见到“他”,却好像看不懂他了。
正郁闷,又一道沉稳的女声刺入耳膜。
“老奴迟到了,请门主赎罪。”
来的是位妇人。
一身利落的装束,素面朝天,妇人花白的长发高高盘起,眼角略微显现出几道细纹,教人瞧不出真实的年纪。她神情庄重地步入宴席,看到被簇拥在中心的迟宿,眼中似有泪光闪动,短小的身板快步走向迟宿,狠狠揪住烂醉如泥的顾袁山的耳朵,将他从迟宿身边扯开,骂道:“滚开!丢人现眼的东西,你怎敢冲撞少主!”
顾袁山被揪疼了耳朵,正待发怒,回头看见妇人的脸,粗着脖子连喊了声“娘”,连滚带爬地找湿帕醒酒去了。
妇人长吁短叹,整了整衣襟,朝迟宿深深一拜:“老奴见过少主!”
迟宿故作不识:“您是……”
顾无非:“这位是咱们猴山的女大王,唤作兰姑,除了掌管圣物溯洄镜外,还负责主持宗门内大小事务,到如今已经辅佐了三代门主……”
“第四代了……”兰姑躬身,庄重地强调,但见上首坐得歪七扭八的顾无非,当即皱眉提醒道,“天寒地冻,门主切记要保重身体啊!”
原来顾无非见宴席氛围稍显松动,连饮了几杯酒后就一改方才正襟危坐的姿态,一条腿蜷起,赤脚大剌剌地踩在长椅上,瞧着懒散又失仪。
顾无非毫不在意地摆了摆手,道:“这破身体拖一日算一日,兰姑老当益壮,宗门诸事少不得劳动您。阿宿刚刚回来,您可要多多提点他!”
“老奴遵命!老奴会像对待先门主和门主一样,对待少主……”
二人说话间,各位洞府山峰的主事们悄无声息地回到了自己的座位,就像喧闹的学堂里突然进了一位严肃古板的女先生,谁也不敢在她眼皮底下放肆。
兰姑不着痕迹地扫过席面上已然微醺的白珞,朝迟宿微微颔首,抬手间侍女们端着盘子鱼贯而入,呈上了今日宴席的主菜。
白珞正是微醺,忽而眼前摆了一盘大鱼。
外皮烤得金黄酥脆的松鱼,淋着焦糖色的酱汁,撒了几片菊花花瓣,酸辣甘甜的香掺在上腾的热气里飘荡鼻尖。
兰姑半蹲在桌案前,托起一盏酒,亲自为他们斟满。“白姑娘随少主远道而来,不知是否吃得惯咱们这里的菜色?”
迟宿脸色一沉。顾无非说轻雪门中知道人鱼真相的族人只有十个人,这位经历了四代门主的兰姑必定是其中之一。
知晓一切,却安排如此宴席,一言一行堪称歹毒,落在他眼里,无异于“诛心”二字。
迟宿以为依照白珞素日的脾性,必会朝妇人泼酒后愤然离席,心中已经在做好接手烂摊子的打算,没想到白珞接酒不接招,假借酒意不绵不软地回道:“多谢兰姑美意,我此前吃鲤鱼时被刺卡住喉咙,不爱吃鱼。”
兰姑皮笑肉不笑的接道:“白姑娘多虑,这不是鲤鱼而是无刺的松鱼。少主的接风宴上,老奴怎敢让红鲤这类劣等菜品入席?”
白珞的脊背微微绷直,道:“兰姑不知,那条鱼是白珞心中的阴影,一想起她,我就如鲠在喉,而今纵然面对再美味的珍馐,也难以下咽……这事儿哥哥也是知道的。兰姑若不允我,白珞只好多饮几杯,聊表歉意。”
她脸上带着些许红晕,浅浅的笑着,美眸顾盼,只有与兰姑对视时才显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意。
迟宿听她信口胡诌,又是好笑又是心疼:好笑的是自己从未教她亲挑过鱼刺,被刺卡住这等胡话也不知她怎么好意思编得出口;心疼的是她胡编乱造是喊得是“哥哥”,白珞不知道,她只有在情绪紧张无助的时候,才会在外人面前这样称呼他以壮声势。
拨开白珞披散在腰间的馨香长发,左右手各自从她腋下和膝盖下穿过,迟宿俯身将她轻松抱起,对众人道:“门主,诸位主事,我家小珞喝醉了,迟宿先送她回去歇息。”
一时场面微冷,上首的顾无非似无所觉,摆手道:“无碍,你且去,往后日子还长。”
刚醒完酒回到席间的顾袁山见状,连门主的话也没听进耳朵里,急道:“少主怎的要走?今日大喜,咱们合该通宵达旦……”
迟宿故作为难:“那……我将人送回去后再回来?”
顾袁山闻言大喜,正要点头,又被兰姑揪着耳朵拉开。
一旁的顾奇峋笑着打圆场:“袁山兄弟还未娶妻,怕是不懂!少主莫与他拉扯,今夜不必回来,不必回,哈哈哈……”
三百斤的大主事委委屈屈,惹来一阵哄堂大笑。
……
白珞估摸迟宿抱着自己走了一二里,盘算着四下无人,一扭头咬住他的肩头。她满身酒气,实际上喝得都是果子酒,此刻咬着一口银牙,低声咒骂:“老妖妇!气煞我也!”
那位兰管事一而再,再而三地用红鲤激怒她,怕是想看她在宴席上掀桌而起……白珞偏不遂那妇人心愿!
迟宿“嘶”了一声,依旧稳稳地抱着她不撒手,“窝里横?嗯?”
白珞抱着他的脖子,耷拉着脑袋闷闷地说:“明明你也很生气,为什么……”
偏偏要忍受这等窝囊气!
迟宿脚步一顿,抬头望了望天上的孤月,幽幽地说:“珞珞,除了轻雪门和封魂诀,我没有别的办法。那个人……已经踏入无归境了。”
酥酪
何谓无归?
大道至高, 半步登仙,超然世外之境。
泯山剑派在点金城风雨飘摇之际施以援手,剑神迟朔亲自坐镇,先是力保徐无极之女徐天静登上大位, 后以铁血手腕平息徐氏的内忧外患。他不为徐家偌大家业所动, 每日除了处理一些要紧庶务,就是坐在观海阁内下棋读书。
谁也没有想到, 这一坐, 竟然步入了无归之境!
据说那日的劫雷响动四海,劫火将观海阁的藏书点燃,大火足足烧了三天三夜才见熄灭。各大仙门纷纷猜测, 一定是观海阁内藏了什么奇书秘籍,偶然为剑神所获, 才得到了这么大的机缘。
泯山剑派每日所接到的仙门拜帖不断, 慕名求见者大排长龙;点金城徐天静继任城主之位, 率领徐氏一族归附泯山……泯山剑派的声望水涨船高,已然成为傲视诸仙门的存在。
彼时迟宿与白珞被困少牢城, 一无所知。
迟宿也是在见过轻雪门五位长老后才知道这件事。
他不明白,自己拿命作赌,与魔神做交易, 最后修炼的速度仍赶不上那个人。
无归境!
他在进步, 敌人也变得更加强大。
一境之差, 天壤之别,修炼到越高深的境界速度越慢。迟宿不知自己是否还能赶超那个人——在他们正面交锋之前。
迟宿一想到这些事气息就有些不稳, 看见白珞担心的眼神, 深吸一口气,道:“四位长老与顾无非一致认为, 现在轻雪门应该避其锋芒。珞珞,三天后我会入宗祠闭关修炼封魂诀……”
白珞听懂了他的言外之意,立刻急了,不可置信道:“你要把我一个人丢在外面?”
迟宿试图说服她:“轻雪门阵法奇绝,你安心待在这里会很安全。我知道你为人鱼族的命运不平……但是顾无非告诉我,如今顾氏的诅咒已经越来越弱,十年来只有两个人应咒,他们不会轻易杀害所饲养的人鱼。今日宴席上顾兰恐怕只是试探而已。珞珞你放心,只要你答应我好好在轻雪门,我会去跟他们说清楚……”
“你……”白珞气得脑仁儿疼,从他怀里挣脱站在地上,手指发抖地指着他,“你知不知道我有多……”
讨厌顾无非!
讨厌这个地方!
讨厌那个阴阳怪气的老妖妇!
心中明明有那么多讨厌的选项,却为了诛心,脱口变成了——
“讨厌你!”
白珞说完一怔,两串泪珠“哗”地滚落下来,“你总是把一切都安排好了才告诉我,一点儿也不考虑我的感受,我不是小孩子了!”
迟宿别过眼,不忍看她的泪痕,“可是只有这个办法才能保证你的安全。”
“不行!你不能把我一个人丢在这里!你不在我身边,这个破地方我一天也待不下去!”
迟宿又好气又好笑,“刚才还说自己不是小孩子?这话不是小孩子才说的?”
白珞气得很,咬牙道:“你管我!”一哭二闹三上吊,对付他有用就行。
说着又拱到了他怀里,摩挲着鲤心寒玉镯,一边抽噎一边说,“不然我就像在少牢城一样躲在鲤心寒玉镯里,跟着你去宗祠走一趟?”跟着他闭关,说不定还能跟着沾点灵气!
越说越觉得自己这个主意绝妙,白珞眼巴巴地看着他,“阿宿,哥哥……”
迟宿也曾想过这个办法。
思忖半晌,还是选择告诉她,“修炼封魂诀是有风险的,我不能让你跟着我身处险境。”
果然!
又要拿命去赌!
白珞套出他的话后更加坚定自己的想法。这会儿不哭也不闹了,冷着一张脸,撂下话:“要么带我一起,要么你试试留我一个人在轻雪门……你不在我身边,我绝不会安生待在这里,有本事你让他们拿链子锁着我!”
话锋一转,又说:“不过我告诉你,迟宿,我记仇!你让我伤心多久,到时候我就让你难受多久……”
一番话刺得迟宿心口一疼,“别说了……”伸手想把人揽回来,却只碰到了她的衣角,白珞默不作声,再次表达了她的愤怒和坚决。迟宿心烦意躁,不再与她争论这个话题,“珞珞,你让我好好地想一想,好吗?这不是一件小事。”
白珞也不愿跟他争吵。
十数年的相处时光里他们其实并没有太多这样的经历,大多数情况下都有一方理亏,一方先低头,鲜少有这样互不相让的时候。
白珞余怒未消,不肯再跟他说话,扭头自己走了。
迟宿默默地跟在她身后,一直走到莲池水榭,他才恍然明白了什么,眉心蹙了蹙。
顾烟一直候在水榭外,看到他们一前一后走来,立马来了精神,迎了上去。“少主,白姑娘……”
两人神色都不大好看,顾烟缩了缩脑袋,没敢搭话。
迟宿经过她身旁的时候,冷不丁地问道:“是谁安排珞珞住在这里的?”
顾烟第一次与传说中的少主说话,脸颊通红,结结巴巴地回禀道:“回禀少主,这是兰姑安排的。兰姑说这里景色宜人,环境幽静,适合姑娘……”她的话还没说完,抬眼便看到迟宿眼底的冷光,心下顿时一紧,慌忙低下头去。
迟宿没有为难她,转而道:“能帮我准备一碗热酥酪吗?”
“那当然……奴婢遵命!”顾烟点头如捣蒜,领命下去了。
迟宿这才入内,拨开珠帘和帷幔,见白珞背对他侧躺着,心知她还生着闷气,垂眸也照着她的姿势和衣躺下。
白珞感觉背后的身影越靠越拢,嘟囔了声“热”,迟宿身形一僵,随即散发出丝丝凉凉的冷气来,不由分说地从身后抱住了她,倾身在她耳边低声保证。
“不会留你一个人在这里。”
轻雪门明面上下一体,实则人心浮动,顾无非生性懒散,体弱多病,必有力不从心之处,对顾兰安排白珞住在莲池水榭一事,恐怕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想借此试探他的心性罢了。
迟宿知道轻雪门有很多双眼睛在盯着自己,少年时的鲁莽冲动早已在一次次磨砺内敛,几息间忖量出眼下的形势,最终得出一个结论。
果然,只有把珞珞带在身边,才能不让她受这些委屈。
“哦。”白珞心里还委屈着,不咸不淡地应了一声,只觉迟宿一只手穿过她的腰际,将她的后背整个都嵌入了他的胸膛里。
“不生气了……”落在发顶的吻温凉而柔软,低哑的嗓里传来的男声教人莫名心颤,“珞珞……”
白珞鼻子一酸,软软糯糯地答应道:“嗯。”
她觉得自己真没出息,哪能这么轻易地原谅他了呢?
却又舍不得背后温暖的拥抱。
绷紧的身体在他温柔的声音里慢慢放松下来,白珞温顺地靠在那个宽阔而炽热的胸膛里。
泠泠月光自窗扉洒进来,将帷幔内重叠的身影笼住。
须臾,身后传来一阵轻柔而均匀的呼吸声。
白珞在迟宿怀里小心地翻了个身,见他闭着眼眸,神态略显疲惫,眉心似有淡淡化不开的愁,心中不由地软成了一片。
她知道刚才自己有些话说得过头了,但是急火攻心时哪里会照顾别人的心情?只管把自己心里的怨气发泄出来罢了!这会儿看到迟宿的样子才觉得后悔,想说些好话又不忍叫醒他,只好依偎在那宽阔的胸膛里痴痴地望着他。
迟宿生得俊朗,睡颜也是极为好看的,下颌线条棱角分明,五官长得恰到好处,教人挑不出一点儿毛病……他睡得好香啊!
白珞睡不着,开始天马行空:这好像是他们长大后第一次同榻而眠,阿宿竟然就这么睡着了?
也不知自己心里是在期待什么,只觉得少了些步骤。
目光落在他的薄唇上,一丝绯红悄然爬上了她的脸颊。
白珞屏住呼吸,身体保持着原有的姿势,高高扬起脖颈,唇瓣轻轻擦过他的。
长长的睫毛微颤,迟宿在第一时间捕捉到了她的气息。
衔住温润丝滑的唇,感受到怀中人儿下意识地推搡,怀抱着她的胳膊骤然收紧。
白珞嘤咛了声,不再抗拒他的亲吻。她在这些亲昵的举动里毫无间隙地感受到阿宿对她强烈的感情,为此她感到很快活,并且不由自主地给予他一些羞涩的回应——她已经渐渐喜欢上这种表达爱意的方式。
迟宿舌尖舔过她的唇瓣,感受到双唇间缝隙,长驱直入,品到略带果酒气息的甜蜜香津,蓦地睁开眼睛。
怀中人面桃花,那双流转的美眸里盛着他的模样与窗外倾泻的银河。
他的喉结上下滑动了一下,额头隐有汗水滴落,想起自己上山时信誓旦旦的样子,自觉羞愧无比。
只得艰难地放开了她,翻身从床榻下去,假装喝水。
白珞倚着软塌微喘,正要问他怎么停了,却听屋外有人叩了叩门,忙不迭用被子蒙住了头。
“少主,这是您要的热酥酪。奴婢还准备了一些蜂蜜,您看需要加在里面吗?”
“不必了,多谢。”
听见房门再次合上的声音,白珞才掀开被子下榻。
闻着酥酪香气不免口中生津,她挨着迟宿坐下,故作惊讶,“这是给我准备的?”
嘻,阿宿一定是看她在宴席上没吃东西心疼了!
迟宿瞥她一眼,似在疑惑她少有的矜持。
白珞咧开嘴便夸道:“阿宿最好了!”她食指大动,连勺子都不用,端碗就喝了一大口,乳白色的浮沫在嘴唇边沾了一圈,“好喝,要是再甜一点就好了……”眼珠朝装着蜂蜜的罐子一瞥。
“入夜不宜嗜糖。”才说完,就看到她撅着嘴扮委屈。迟宿只好舀了半勺黄蜜,在酥酪中搅拌均匀,“少吃点也行。”
“嘻嘻……”
迟宿擦了擦她嘴角的浮沫,眼眸幽深,“小乖……”
“嗯?”
“我也饿了,可以尝尝吗?”
“那当然……唔!”
一掌掰过她的头,迟宿不由分说地再次吻住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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