盘发
“这两日奴婢照顾白姑娘与少主的起居, 不敢有丝毫懈怠,只是许多事情少主都是亲自动手,未曾假手于人,奴婢也不便插手。”
“亲自动手?一个男子能做些什么?”
您问能做些什么?
顾烟想了想, 默默道:好像能做的可多了……
描眉、画扇、簪花, 连穿戴鞋袜也……
顾烟脸颊泛红,略去一些教人羞臊的画面, 随便挑了个印象最深刻的, 满是崇拜地说:“奴婢看到少主给姑娘梳头盘发!那发髻如云盘回,凌托顶上,行走时摇而不落, 但闻珠钗碎响,衬得姑娘姿貌真如天上的仙子一般!”
这话听得兰姑脸上青一阵白一阵, 不禁摇头道:“少主如此囿于儿女情长, 恐怕不是好事!”
转身看向上首姿态歪七扭八, 态度散漫的顾无非,更是恨铁不成钢, 兰姑面颊阴沉,语气重了些。
“门主!”
“哦?兰姑希望他是什么样子?”狐袄下传来顾无非沉闷的声音,“似我这般孤家寡人, 似人非人, 似鬼非鬼?”
那张狐袄下伸出一只惨白的手, 朝顾烟挥了挥,传出漫不经心的语气, “去!把少主请过来, 告诉他我有话对他说。”
顾烟一早觉得门主与兰姑之间的气氛不大对劲,闻言如蒙大赦, 连忙低头小跑出去。
兰姑以为他准备提点迟宿,心中略略宽慰,但见长椅里蜷缩成一团的身影,放缓语调,一边苦口婆心地说:“无非,顾家上下的性命系于你一身,这是你推脱不掉的职责。雪影就是因为太过儿女情长,才会落得那般结局!兰姑不想她的孩子也落得那样的下场……”
一边抚着青筋微跳的额头,低咒了句:“更何况白珞是那个贱|人的女儿!左不过又一个狐媚子罢了!”
这位大管事固步守旧,一直将顾雪影婚事的不幸归结于彼时出现在泯山的白楚,对白楚的女儿自是无一点儿好感。
“兰姑,我奉劝你……别在迟宿面前这样称呼白珞。他跟我不一样,不会认为你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他好。”顾无非掀开狐袄一角,露出眯成一条线的丹凤眼,狡黠地盯着她,“明日迟宿将随我入宗祠,你可千万不要自作主张,趁此机会意图伤害白珞,不然我那侄儿肯定立马翻脸不认人!保不齐,到时候拿你试炼封魂诀……”
兰姑被他呛得哑口无言,自知是自己安排白珞入住莲池水榭一事引了门主不快,连连拍着胸口,作势要哭。
顾无非最厌烦兰姑这副做派,拧了拧眉,道:“自然,我也会告诉迟宿,兰姑的良苦用心。”
兰姑闻言终于满意了,叹息道:“只要你明白我的苦心就行,不要像你姐姐一样……”说着抽噎起来,她用手帕捂住口鼻,不叫自己发出呜咽声。
顾无非用狐袄将自己重新盖了个严实。
妇人聒噪的哭声被挡在一片幽暗之外。
“您是轻雪门辅佐了三代门主的元老,为了顾家血脉传承鞠躬尽瘁,长老让我听您的话,父亲也让我听您的话,无非不敢不听。”
例行公务,声线木讷。
一番说了千万遍的话,到如今脱口而出时他的内心已经毫无波澜。
“现今已经是第四代了……”兰姑抹了抹泪,语气严肃地强调。
大殿内一阵死寂,许久后才传出他冷硬的声音。
“迟宿快过来了,请兰姑回去歇息吧!”
兰姑躬身朝他行礼,一步三回头地去了。
脚步声消失在雪地的刹那,顾无非半身前倾,在长椅旁呕了一大口心头血。
这座山的气温太低,就连地上的鲜血也很快凝成了冰花。
顾无非伏在长椅上剧烈地咳嗽起来,呼吸变得粗重而艰难,与此同时他的身体还在不住地发抖,面颊被冻得僵硬而麻木,显现出一种灰败的死气。
一颗鹅卵石大小的蓝色水球从他衣襟中滚落出来,顾无非脸色一变,伸手去够它,不料此刻身体实在虚弱,翻身时不仅没能抓住水球,还意外地摔到了地上。
那颗水球在台阶上弹了几下,很快滚落到大殿中央。
一阵风将它重新卷回顾无非手中。
顾无非半坐着,将头颅靠在长椅上,一只手举起水球,神思恍惚地看着它。
深蓝色的水球,波纹荡漾,其间游走着一团朦胧的红雾,浮来飘去,若有似无。
“小鲤鱼,现在我才明白,原来那时候你为她放弃的,是比生命还珍贵的东西啊……”
迟宿步入大殿时,正好看到顾无非举着水球的一幕。
他想起被幽冥乌蛛从困仙阵裂缝中托举而起的红鲤,想起顾无非出现在少牢城外的分|身……
“你竟然救了韦妤?”
迟宿脸上的表情有些复杂,望向顾无非的眼神带着一丝惊讶和不确定。
顾无非整个身子蜷在狐袄里,那些绒毛让他看起来像一只大狐狸,双手捧着水球发出尖锐的笑声,“你管这叫‘救人’?这条傻鱼强行解除护身契,魂魄撕裂,灵体破碎,现在只是一团血雾罢了!”
“那你是什么意思?顾无非……”迟宿的语气十分暴躁。他并不认为顾无非会愚蠢到拿韦妤残缺的魂息来威胁或者挑衅他,但是对情绪不大正常的顾无非也失了耐性,故而直呼其名。
顾无非耸了耸肩,脸上的笑容微敛,附和道:“没错!你我已是盟友,只需同仇敌忾。”
说罢将水球往迟宿手中一抛,“这个小东西就当舅舅送给你的礼物!”
迟宿接住水球,脸上的神情冷峻不已。
这会子他才算切身体会了一番白珞看到莲池水榭和油炸松鱼的感受。
按捺住拂袖而去的冲动,迟宿冷冷地看着这位血亲,没有说话。
顾无非的手指一下又一下地扣着长椅,见他如此沉得住气,不免露出赞许的微笑,轻咳两声,话锋一转,道:“今日叫你过来,是为了封魂诀一事。”
一双狭长的丹凤眼眯起,虽是少年身板却有着说不出的威严,“你知道顾雪影是在何时真正领会封魂诀的吗?”
迟宿想起娘亲一剑封印十万厉鬼魂息的威名,推测是在她修为巅峰时期。
“不对。”顾无非摇头道,“那一战只是意外,她被人逼到绝境偶然释放出了冰魄剑的剑意,自那以后便再也没有使出过封魂诀,直到去了神址之后……”
迟宿:“神址?”
传闻数年前一处神址坠入修仙界,开启密境,引得无数修士趋之若鹜。
在众多入境探险的修士中,仅有五人从密境中寻得机缘。
“白楚从密境中寻得一块稀世矿石,请图尔打造了名刀藏春。徐无极请图尔复刻神址中所见的锁链,取名缚魔索。至于迟朔那杀人于无形的蚀骨红钉,呵,就不必我再多赘述了……”
提及旧事,顾无非蜷曲的身体不由自主地弓起,就像趋势待发的野兽一般。
眼中滔天的恨意不是作假,怒火攻心呕出的鲜血更是装也装不出来。
不论迟宿对顾无非有多少偏见,都不得不承认他是真心敬爱着顾雪影。
相比之下,迟宿就表现得克制许多。
迟宿此前因为“蚀骨红钉”在图尔面前失态,理清思绪后便不再为那个字眼纠结,愈到关键处愈发镇定。
顾无非随手抹了抹嘴角的血迹,继续说道:“神址密境出现在轻雪门千里之外,我自幼体弱,成年后血咒发作身体更是羸弱不堪,无法长途跋涉,但门中长老实在不愿教我平白失却这个大好机会,便在宗祠施展通天禁术,助我神识在密境中走了一遭。我无法带回在密境中所见的珍宝,只能通过参悟神址中众多玄妙的法阵进益,幸甚,修为亦有大进。”
“通天之术乃是绝密。为了谨防宵小之辈闯入轻雪门损伤我的灵体,长老们并没有将此事泄露出去。只是我没有想到,连阿姐也没有发现这个秘密。”顾无非垂下眼眸,语气哀怨了些,低声道,“那时候她已经成婚五年,膝下有了你,确实不大在意我了。”
迟宿也确实没有在意顾无非最后那番话。
“你是想告诉我,宗祠只是表面,四位长老其实是想以通天之术把我的神识送入神址,寻得修习封魂诀的机缘……”
顾无非:“没错。”
“我想知道一些关于神址的细节……”迟宿出人意料地问道,“你们五个人当年从头到尾都是结伴同行的吗?”
顾无非不知道他为何有此一问,道:“不是,徐无极,迟朔与阿姐先入密境,我后来才追上他们。”
“那白楚呢?”
顾无非不知他为何问及那个女人,细细回想了一番,道:“我们是在一片古战场遇到白楚的,当时她坐在天河界碑边上发呆——那个时候密境才刚刚开放五日,她就已经拿到后来制作藏春刀的稀世矿石了!”
迟宿:“古战场?”
顾无非:“一片荒芜之地罢了,界碑上刻了些奇怪符文,除此之外我们没有什么别的收获,很快也就离开那里了。”
迟宿点点头,心知能够在顾无非这里得到的线索已经到头了。
珞珞的身世一直是个谜。
从姜开为白楚所写的脉案中推断,白楚是在密境中怀上珞珞。
那个女人究竟在神址中遭遇了什么?为何会在怀着珞珞后出现心魔?她漠视冷待亲生女儿多年,是否那段经历有关?
迟宿心中隐有预感,或许这次密境之行能够找到答案。
暗沉的大殿升起潮湿的水汽,空气教人憋闷又压抑,沉默的氛围在二人之间扩散。
顾无非见迟宿的神色专注而凝重,以为他是在为神址之行忧心,道:“此行凶险万分,咳……”
因为不擅长说这样的话,顾无非甚至有些磕巴,“要是你怕了,我可以教你……”
迟宿睨了他一眼,摇头道:“没什么好怕的。”
只是……
迟宿本来已经答应带她一起进宗祠,现今才知道自己的神识将会被剥离出来,只留下一副躯壳在轻雪门。
白珞的修为才到五化境,迟宿不可能拿她的神识冒险!
为今之计,好似只能将错就错,哄她待在鲤心寒玉镯,自己揣着玉镯进入宗祠……
如此,也不算对她食言吧……
迟宿打定主意,满含深意地望着吊儿郎当的顾无非,道:“舅舅,诸位长老会护好我的灵体吧?”
顾无非被他这声“舅舅”激起一身鸡皮疙瘩,舔了舔嘴唇道:“那是当然!你现在可是几个老家伙眼里的宝贝疙瘩。”
这话形容得一点儿也不夸张。迟宿记得那日入宗祠拜见诸位长老时,那几位老者激动的眼神,其中,执法长老更是哭得老泪纵横。
轻雪门的天险是抵御外敌的第一道防线,阵法是第二道防线,在顾无非上墟境修为的加持与众人的协力下已经是固若金汤。
四位长老护法之下的宗祠,更是里外铁桶一般!
哪怕现在已经踏入无归境的迟朔亲至,迟宿也不可能轻易在他们眼皮底下发生意外!
迟宿得到满意的回答,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现在唯一需要做的,就是别在珞珞面前露馅。
迟宿第一次觉得,那妮子太了解他,也不全是好事。
“如果你遇上了合适的机缘……”顾无非靠在长椅上,仰面向着天顶,余光落在迟宿掌心的蓝色水球上,轻声道,“也许能够救她……”
彼时迟宿惦念着白珞,并没有留意到……
这声轻喃。
尸毒
水声渐沸, 壶盖在蒸腾的水汽中跳跃。
细水注入杯盏,立时叶片舒展,茶香馥郁。
一名头戴包巾的妇人手法娴熟地点弄焚香,将配茶的点心放在桌上, 转头看了看那位已经倒在蒲团上睡了两天的客人, 小声地提醒:“道长,用饭了……”
任止行在妇人的呼唤中幽幽转醒, 目光扫过焚香供奉的无名神龛, 不禁揉了揉隐隐作痛的额头。
那妇人好意递给他一张巾帕净脸,委婉地说道:“道长是来拜访轻雪门的?为何到了山下却不入山门?小妇人见识短浅,守着这间茶舍过活, 不过也是顾氏本家,若道长有什么不方便, 可说与我听, 小妇人可让夫郎上山传达门主。”
这位客人怪得很, 明明是来拜访山门的,却在山脚下呆坐了整整两日, 茶当酒饮,自醉其中,每日除了练剑打坐, 足足要睡十个时辰, 举止实在教人摸不着头脑。
任止行嗅到茶点清香, 腹中传来久违的饥馁之意,拿起一块糕点, 笑了笑, 说:“修仙辟谷多年,竟不及魑魅通人间烟火气。”
他丢掉点心, 端起妇人倒好的茶盏,牛饮了一口,道:“你不必拿轻雪门和顾无非吓唬我……我不走是因为还没想好该如何处置你。”
“啪”地一声,一堆柴草滚落在地。
一个持刀斧的壮汉从门外冲了进来,将妇人护在身后,警惕地望着任止行,“臭道士,我早看出你居心叵测!这里是轻雪门的地盘,不是你这等下三路修士该来的地方!敢伤我顾氏门人,小心死无葬身之地!”
任止行连坐姿都未变,冷笑道:“十七年不曾踏足此地,顾氏一族还是一如既往的心齐。”说着释放出身上的化藏境威压,神识掠过以神龛为中心的法阵,“我倒是不大明白,顾无非费这等功夫将一个死人留在阳间作甚?成全一对苦命鸳鸯?”
那妇人脸色惊变,须臾恢复镇定,按捺住丈夫手中的刀斧,跪道:“道长既能看出奴家乃已死之身,想必是有大神通之人!我等不敢在道长眼前班门弄斧,只求道长开恩,听奴家将原委一一道来,道长再决定是否动手不迟?”
任止行坐在茶舍窗下眺望夕阳下巨峰清晰的雪线,没正眼瞧她,淡淡道:“你说吧……”
……
落日鎏金,水天一色。
一条条红鲤在清澈见底的莲池中摆动尾鳍,悠悠穿过飘动的水草。
平静的水面突兀地伸出一张猫儿的脸。
圆圆的猫眼与水底胆怯的鱼眼对视,还未等小猫朝水池伸出爪子,游荡在池边的红鲤便四散而去。
小猫慢吞吞地伸了个懒腰,一身橘色绒毛在夕阳下好似也变得金灿灿的。
这一幕正好落入白珞的视线。
“猫?”
小猫敏锐地察觉到有人注视自己,耳朵动了动,头也不回地朝回廊下的草丛跑去。
顾烟顺着白珞的声音到门外看了看,“许是执言长老养的猫!那小东西是兰姑特意寻回来给长老解闷的,被养得无法无天,整天偷鱼、跟秃鹫打架,十分顽皮。”
白珞心不在焉,没有多说什么,懒懒地趴在窗前,继续等迟宿回来。
顾无非把迟宿叫去,不知憋着什么坏水。明日就要进宗祠了,她可不希望这个节骨眼上再出现什么纰漏。
顾烟见白珞神色恹恹的,将桌上饭菜布好,恭敬道:“姑娘,该用饭了……”
白珞看了看桌上的珍馐,没一点儿胃口,只有那盘枣泥山药糕的香气勾人,教她好歹挪步到了桌前。
顾烟不理解白珞放着山珍海味不吃,反而看上那不起眼的糕点。
白珞笑了笑,没有说话,只用糕点裹了腹,末了问她是否能够再准备一盘,让迟宿回来以后也可以尝尝。
“姑娘与少主的感情真好……”顾烟真诚地感叹。
白珞小口小口地咬着山药糕,含糊地回应:“我们一起长大,他待我亲如兄长……”说到这里自个儿先红了脸,想起他们夜里独处的景象,便有一股子燥热浮上心头。
迟宿那厮为称呼魔怔了似的,一会儿教她喊“哥哥”,一会儿又教她喊“阿宿”,搬出陈年旧事,尽吃些乱七八糟的飞醋,难伺候得很呐!
小丫头偏偏哪壶不开提哪壶,掩嘴偷笑,“昨晚关门的时候,奴婢还听到少主准备给您讲故事……”
白珞:……
哼,混了个脸熟,这个丫头的胆子也愈发大了!
“从前有座山……”顾烟对她的羞愤丝毫不察,打趣道,“却不知山里有什么故事呀?”
那是迟宿用故事哄她睡觉的经典开场,无聊至极,比佛经揭语更具催眠之效。
不过有时候他也不知该讲什么山海异志,便真的念起清心静气的经文来。
白珞在一阵肃穆的诵经声中安然入睡,又在缱绻不尽的热吻里娇喘着苏醒。
软语温言,迷得她七荤八素,浑身燥热,可怜兮兮地望着他,又说不出自己究竟想要些什么……
白珞知道,迟宿一直对母亲给她安排的那桩婚事心存芥蒂,虽然现在那个倒霉的未婚夫已经死得透透的,但是迟宿心里有个结,恐怕只有他们成亲才能化解。
我要让天下人都知道,你是我的妻子。
白珞想到耳鬓厮磨时他的私语,羞得恨不得立时找个地缝钻进去,随手拿块山药糕塞进顾烟嘴里,“小丫头片子竟敢取笑我!”
“不敢不敢,姑娘恕罪,奴婢知错了……”顾烟笑说。
二人正说笑,屋外来人回禀。
“白姑娘,少主还在前厅议事,特意命小人前来,叮嘱您早些用饭,好生歇息。”
白珞嘴里的枣泥山药糕顿时没了滋味,失落地应了声。
顾烟见状连忙上前,一边托起温凉的酥酪,一边插科打诨:“这酥酪配糕点吃最好,姑娘快尝尝,指定别有一番风味!若是姑娘吃好了,觉得无聊……一会儿顾烟陪您下棋?或者结草绣花?”
白珞接过那碗酥酪,又不疾不徐地放下,道:“我没事,你下去吧……”
顾烟领命,麻利地收了碗碟,见白珞端端正正地在床上打坐,便也规规矩矩地守在门槛边,靠着门房打盹儿。
月上中天,夜深人静。
一阵凉风袭入肌理,顾烟浑身打了个颤,从睡梦中惊醒。
白珞不知何时已经停止了修炼,正坐在堂中喝茶。
顾烟连忙拍了拍睡得麻木的脸颊,软声道:“姑娘,时辰不早了,您早些歇息吧!今晚少主兴许不会回来了……”
无心之言,正中白珞的死穴。
明日迟宿将随顾无非入轻雪门宗祠。
他说过不会丢下自己!
白珞的脸色沉了下来,什么也没说,将手中的茶杯重重地放在桌上。
顾烟连忙道:“姑娘别多心,早些歇息要紧!”她倒是尽心尽责,补充道,“姑娘若是睡不着,顾烟也可以给姑娘讲些奇闻趣事?”
几杯口感清苦的茶下肚,白珞也确是难以入眠,好整以暇地看着她,“你有什么好故事?”又见她一直蜷在门槛边,皱眉道,“你自己找个位置坐下。”
顾烟感念她体恤,赶紧找了个木凳坐好,捶了捶酸胀的腿,道:“这个故事也是别人说给我听的。只是颇有些离奇诡异,不知道姑娘听了会不会怕?”
明明她说这话的语调极平实,可是配合着从窗外吹进来的一股子阴风,莫名叫白珞的背脊有些发凉。
“且慢!”
白珞从椅子上站起来,镇定地回到床榻,靴袜用法术一蹬,红被高高掀起、落下,盖住除了脑袋以外的身体部分。
“你可以讲了。”
顾烟看得呆了,一时没憋住,笑得前仰后合。
白珞面上一哂,羞恼道:“小丫头,要是你的故事刻板无趣,明儿我就把你退回去!”
一口一个小丫头,实则年纪不过比顾烟大两岁罢了。只是白珞偏爱穿红裙,衬得姿容略偏妩媚,故而教人生出她已经是位资深修士的错觉。
顾烟连忙作势告饶,端着木凳挨在床榻边上,将故事娓娓道来。
“却说一对小夫妻,二人都是庄子里的,男人替主家放牛牧马,女人为主家织布缝衣,日子过得清贫,却是恩爱非常,成亲的第二年冬天里生了个女儿,白日里哭,入了夜也哭,竟至性命垂危,奄奄一息,夫妻二人心焦如焚……”
白珞:“是生了什么病么?”
顾烟眨了眨眼,点头道:“是呢!二人抱着孩子寻到村里的巫医问诊,巫医说不出个根由,却给了他们解法;只道是要挖十二个时辰内下葬的新坟,削去尸体的天灵盖,取出那满是尸毒的浆液,混着乳汁喂给娃娃,它便能好转过来。”
白珞一时无语,有些犯恶心:“这等说辞他们也信?”
“那是个鸟不拉屎的破庄子,村里的人们都是向巫医问诊,他们也没有别的主意,只好遵从。一个月黑风高夜,男人掘了邻里亲家刚下葬的老人坟,端回了一碗恶臭无比的尸水。女人一边哭一边喂给娃娃,喝完汤汁半炷香的工夫,孩子果然止了啼哭,却不料……”
顾烟小小年纪,却懂得说故事的起承转合,一句尾音拖长,揭晓谜底:“那孩子口中含着尸毒,约莫是吃奶的时候咬破了母亲的乳肉,将毒气过给了女人。那女人大病一场,没多久便撒手人寰,只剩男人将孩子拉扯大……”
白珞听得不可思议:“它吃了一整碗·····都没有中毒,它的母亲为何……”
顾烟附和道:“这正是故事的离奇处!当年门主给我讲这个故事的时候,把我吓得一身一身的出冷汗呐!”
门主?
白珞抓住她话里的字眼,眼中猜疑一闪而过,道:“顾无非给你讲的故事?”
“是啊……”顾烟点头。
“我十五岁那年生了场大病,爹娘将我送上了山。承蒙门主体恤,让轻雪门最好的医修给我看病,还时常来看我,与我说话,只是门主素来独来独往,讲些故事也是渗人得紧……”提起往事她也颇为嫌弃的样子。“无非门主还问我,如果我是那个娃娃,会愿意喝下那碗尸毒吗?”
白珞浑身打了个冷战。
“你怎么说的?”
“掘人祖坟,本来就是丧尽天良的勾当;而且那个娃娃还因此失去了至亲!如果换作是我,宁死也不肯用这等办法苟活!这代价太残酷了……”顾烟耸了耸肩,无奈道,“无非门主听了我的话以后还笑了两声,最后又告诉我:那只是个小孩子,没有选择自己命运的权利。既然母亲愿意用自己的命换它的命,一碗汤药亦是对他们的成全。”
顾烟托腮回忆着那日的情形,十分快活地说:“那些时日我昏沉沉的,有许多事记不大清了,整日泡在药浴里,记忆最深刻的事,就是兰姑给我端来的鱼汤,那汤真鲜呐!”
忆起鱼汤滋味,顾烟不由自主地咽了咽口水。
亲亲
这个故事, 大约是顾氏与人鱼族诅咒的比喻。
白珞胃里一阵翻江倒海,连屏退顾烟也来不及,就吐了一地的酸水。
顾烟从木凳上跳起来,连连道:“怪我怪我!”又从桌上端了杯清茶给她漱口, 难过道, “姑娘,都是顾烟不好, 害您这么难受……”
白珞摆了摆手, 没有责难她的意思。
顾烟一边为白珞拍背顺气,一边不由自主地想道:在所有聆听过这个故事的人中,白珞是她见过反应最为剧烈的人。
顾烟每隔一段时日, 都会琢磨这个离奇的故事,甚至忍不住代入到自己身上!她出身顾家旁支中没落的一脉, 承蒙宗门与门主不弃, 给她爹娘在山下安置了一处屋舍, 目下衣食无忧。
阿娘有一门煮茶的手艺,将屋舍改成了茶摊, 父亲不时给宗门挑几担茶叶来,也顺便探望女儿。
顾烟也时常回家探望他们,确认自己最珍视的人健在人世, 她才会再次把心放到肚子里。
顾烟曾把这个故事说给爹娘听。二老只当听戏一般, 说说笑笑便过去了。
而这位白珞姑娘反应如此过激, 是不是知道一些不为人知的辛秘呢?
顾烟对此十分在意,但她只是一个卑微的小丫头, 不能向未来的少主夫人提出如此失礼的问题, 只好旁敲侧击:“我觉得故事并没有结束,于是询问门主, 小孩长大后是否会知道自己的经历,这个荒诞的故事是否有更好的结局……门主却不告诉我。白姑娘怎么看?”
白珞沉默良久。
她逐渐意识到,无论是顾雪影,韦妤还是顾烟的“故事”,都是这个可怕的诅咒所造成的悲剧。
迟宿说,轻雪门知道人鱼真相的只在十人之数。
那些看似匪夷所思的规则必定有它存在的道理。如果没有能力和把握扭转它,就不要轻易去改变,否则可能会付出血的代价。
白珞不敢轻易揭穿这个秘密。
避开顾烟热切的眼神,她佯作思考后回答说:“小孩子没有选择的权利,大人们却是有的,不过他们大多会为下一代考虑。若想跳出怪圈,只有找到更好的办法,医治这个荒诞的病。”
这就是顾雪影一生追求的道路。她一边说,一边如是想道。
“这样啊……”
顾烟没有得到正面的回应,不知是高兴还是难过,她垂眸替白珞掖了掖被角,放下帷幔,吹灭了屋内的烛火。
……
夜半子时,更深露重。
任止行手中茶水渐凉。
那妇人单薄的身影在朦胧的月光下几近透明,像一片将落未落的秋叶,只待任止行一念使然,就能教这间茶舍的法阵消散,她的魂魄归于地府。
“烟儿身体大好后,我便一病不起了。轻雪门派了医修,药石流水似的送来也无力回天……”妇人捂住面庞,低声哭泣道,“我知道这是为了救烟儿要付出的代价,只是遗憾再不能陪伴她长大了。幸得门主体恤,为我施法,将魂魄留在世间……”
任止行看了看神龛,已然明了法阵的全部作用。
这是一个母亲为女儿编造的幻境。
他怔怔道:“你知道你女儿是如何活下来的吗?”
一直坐在门槛边抽旱烟的汉子摇了摇头,道:“门主始终没有告诉我们,他到底给烟儿吃下了什么才教她解除了诅咒,但我知道那一定是个人神共愤,天理不容的法子,才会让娘子为此抵命。”
“我不后悔……”妇人再次跪倒在任止行跟前,哭道,“请道长宽限我在人间的时日,让我等到女儿长大成人的那一天。”
男人见状,掐灭了烟,直挺挺地朝任止行跪下。“无非门主应我夫妇二人请求,在此地设下阵法,只待烟儿成人下山,这间茶舍的阵法就会消散。道长容禀,我们一家三口能够在一起的日子只有两年了。”
任止行看着她不禁想到了另一位故人,在长夜中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
白珞翻过身,一只手伸到床榻上无意识地摩挲了一阵,依然没有碰触到熟悉的身形。
以为噩运就要从这日开始,白珞猛地从睡梦中惊醒,却见迟宿靠在床沿的柱子上假寐,昨日所穿的长袍还未更换——他应该刚刚回来不久。
白珞心疼地看着迟宿眼下泛起的乌青,看着他在深睡中也散不去的愁容,小心拿过衣架上的长袄,披在他的肩膀上。
迟宿紧皱的眉心微微松动,随即幽幽地睁开了眼睛,目光有些游离。
视线被白珞占满了,又或者说,醒来的刹那他眼里只看到了白珞的身影。
她正满是歉疚地说不是故意把他吵醒,又掀起被子一角,心疼地叫他躺到榻上歇息。
迟宿拽过她的胳膊,翻身同她一起倒在了床榻上,枕着同一个枕头,却连被子都没进,亲了亲她的唇角,“小乖,我有东西送给你……”
白珞不明所以,只觉掌心微凉……低头一瞧,一颗蓝色水球赫然出现在手心里。
蓝色水球里波纹荡漾,其间漂浮着一团朦胧的红雾。
白珞似有着某种强烈的感应,眼眶红红的望着他,“这是小妤吗?”
“嗯,是顾无非救了她。”迟宿不敢与她提“神址”之行,含糊道,“或许韦妤还有机会重生……”
白珞目光满是希冀地望着他,“真的会有办法吗?”
红鲤魂息尚在,即便没有所谓神迹,日日以灵力滋养,也会重获生机。
迟宿捧着她的脸,想道。
“嗯,会的,哥哥保证。”
这个称谓触动了她心中最柔软的地方。
白珞将水球捧在怀里,按捺不住心中压抑已久的悲痛,号啕大哭。
迟宿的心揪紧了地疼,可他知道白珞心中有多少需要宣泄的难过和委屈,是以将她脸上的泪水一一吻去,等待她的情绪慢慢平复下来。
约莫一盏茶后,白珞的哭声渐渐小了下去,号啕声也化作了小兽般的呜咽。迟宿这才用胳膊揽过她的身子,手掌一下又一下地拍着她的背,完全把她当成了孩子哄。
“珞珞,不哭了,不哭了……”
白珞乖乖地依偎在他的怀里,感受他宽阔而温暖的怀抱,蓬松的发顶在男人的脖颈轻轻瘙痒。
迟宿的喉结无意识地滑动了一下,却不想教她察觉,状似漫不经心地问:“珞珞,你在玉镯内能够看到外面的情况吗?”
白珞这会儿已经完全缓了过来,将水球小心地收到鲤心寒玉镯里,道:“那天是因为和韦妤在一起才能看到你在少牢城的景象。现在她不在了,我一时半会恐怕也摸索不出那水镜法咒与外界连接的奥妙……”
虽然白珞看不到外面的情况,但是可以自由出入玉镯空间……魔魇晶石的力量让各种各样的“结界”在她面前都形同虚设。
白珞近来时常感叹,世上怕是没有比她头更铁的美人儿。
迟宿也很清楚这点,进而叮嘱:“封魂诀不可小觑,你别冒冒失失地从玉镯空间闯出来,我怕伤着你。”
白珞不疑有他,应道:“知道了知道了……”
迟宿抱着她胳膊的力道松了松,呼吸也平稳了许多,温言鼓励道:“你安心在玉镯内修炼,也许一觉睡醒,我就已经回来了……”
他答应带她一起进宗祠,却没想到修炼封魂诀需要剥离神识,去到神址那等凶险之地,只留下一副躯壳在轻雪门……
迟宿生怕她会犯起倔脾气,吵闹着要跟他去,而今哄她老实待在鲤心寒玉镯,不知道外头的凶险也就罢了。
白珞不知他心中的计较,只道修行不是一日之功,自己将来还有很长的路要走,抱住他的腰,说:“我也会待在鲤心寒玉镯里好生修炼的!你不必担心我,我能照顾好自己。”
迟宿心中万般不舍,一双手臂收紧,抱着她的力道加重了些,半张脸埋在她馨香柔软的发顶。
白珞的身体几乎已经嵌进了他的怀里,在这个寂静得只能听到呼吸声的夜晚里,她的内心生出一种渴望,渴望将自己的生命与他连接在一起,灵魂与他残缺不全的魂魄合二为一。
不知阿宿此去要多少年月,白珞心中不舍得紧,朝他扬起下巴,小声呢喃了声:“我还要亲亲……”说完又觉得自己的要求实在大胆,脸颊绯红,羞得直拽被子蒙头。
可惜这会儿被子已经拽不动了。
迟宿心口俱震,确信自己没有听错,呼吸乱了几息。这妮子是被他捧着长大的,想要什么从来不遮掩,只管撒娇,也不顾听到这话的他是死是活。
忽地翻身压住她,二人贴合的身体隔开半尺之距。
这张帷幔遮掩的大床上瞬间弥漫起暧昧的气息,白珞没在那双褐色的瞳孔里看到半分困意,一时连呼吸都不由自主地紧张起来,眼里噙着水波,湿漉漉媚丝丝,真是神仙瞧了也招架不住。
“小乖……”
迟宿小心翼翼地低下头,薄唇轻轻擦过她的唇就往下滑去,堪堪挨着细腻的肌理,停在……那白皙而柔韧的脖颈。
白珞:……
她欲哭无泪,以为迟宿魔性又起,不知死活地要用獠牙与魔魇鳞碰碰硬,正打算推开他坐起,没想到高大的身形朝床榻内侧一倾,迟宿翻身躺在她身侧。
将她身上的被衾拉高,脖子以下都给盖了个严实,迟宿哑声道:“等我回来,好不好……”
这个人生得实在好看极了,无可挑剔的五官,俊朗刚毅的轮廓,望着流露出她的眼神中少有的热烈与痴狂,教她生出愿意为他交付全部的驰往。
白珞被褥下的身子在他侵略性十足的目光和过分好听的声音里软成了泥,轻轻地“嗯”了一声。
不过即便被美色灌了迷魂汤,她也没有改变心中的想法,纠正道:“我们会一直在一起!”
说着摘下手腕上的鲤心寒玉镯,放入迟宿的衣襟。
止行
迟宿再醒来时已到了五更天, 榻前不见白珞身影。他心领神会,伸手探入衣襟找到鲤心寒玉镯,感受到玉镯内流转的白珞的气息,满目柔和。
腰挎宝剑, 冠冕加身, 言念君子,温其如玉, 深红色的祭祀吉服将他身上如月华般清冷肃穆的气质彰显得淋漓尽致, 他一步一步地走向琼楼玉宇,眼中的坚毅更甚从前。
天光渐明,顾无非已在山中等候多时, 他负手而立,从远处看像一尊遗世独立的雕像。
“那姑娘竟然没有闹着跟来?”顾无非见他孑然一身, 笑着打趣道, “难道你没有告诉她?这次闭关不知何时才能出来。若是她闹起来, 我可不会帮你收拾烂摊子!”
迟宿没打算告诉他鲤心寒玉镯的事,面上波澜不惊, 随口答了句,“无碍。”
顾无非觉得他的态度有些奇怪,却又说不上来哪点不妥, 摇头笑了笑, 说:“你要去的地方可谓九死一生, 我知道你已经准备好了,也有足够的自信, 但是在进入宗祠前, 我必须先带你去另外一个地方。”
迟宿淡淡地扫了他一眼,心中已经猜到了他所指之处。
二人一前一后御剑而行, 横贯山岳,来到后山。
一处开阔的圆形广场坐落山腰,其间黑铁林立,不知是树还是什么建筑,中央是一座约莫十数丈来高的四方祭台。
迟宿的目光从台上的兽皮鼓扫过。
顾无非御剑在前,道:“那是先祖以夔牛兽皮制成的兽鼓,是我轻雪门镇山驱魔的神器。”他想起了什么,不由地调侃了句,“幸好你没有带白珞来,教她看见,给我毁了可怎么好……”
白珞与魔道为伍,手撕丧魂钟的名声已经打了出去。
迟宿弯了弯嘴角,身形掠过祭台,从高空缓缓降落。
距离地面愈近,愈能看清楚底下的布局。
迟宿心中早已有了准备,依然不免身形一颤。
大雪封山,绝壁之上挂着万年不融的冰瀑,状若银汉自天而垂。
一座座高低不一的雪丘,一个个字迹不清的石碑,呈阶梯状排列嵌在山峦背后。
遥遥望去,不知雪山中掩埋了多少白骨。
顾无非依然未穿鞋履,似是一种自虐式的惩罚,冰冷的石阶将他的脚趾冻伤,他却丝毫不觉地快步跃上数阶,走入碑林。
迟宿穿过一座又一座丰碑,见顾无非突然顿住脚步,抬眸一望,如墨砚般深沉的墓碑映入眼帘。
山风穿过石碑,冰冷如刀,割破了迟宿在顾无非面前一贯淡漠的伪装,冷硬又麻木的褐色眼眸里终于有了动容之色。
迟宿在母亲的墓前双膝跪下,声音破碎而嘶哑,“娘,孩儿回来了。”
顾无非侧身而立,不动如青柏,显得如此镇定自若,只是看到迟宿双膝落地之时,眼角瞬间滑落一串泪水。他忽的喘息几声,被夹杂着雪屑的冷风呛得咳嗽,扶住顾雪影墓碑旁边的一块石碑坐下,憋得脸色乌青,乍看甚是骇人。
迟宿看到了他扶住的墓碑,碑上无文无字;再看其后,列立的皆是无字之碑。
顾无非注意到他略微疑惑的眼神,笑了笑,解释道:“这是老子的墓碑。轻雪门门规,历代门主皆葬于此。他日我陨落了,你记得把我葬在阿姐身旁!”喊着“阿姐”的时候,这人脸上的阴郁才会消散些,与他的外形相衬,像个少年郎。
随手指了指身后众多无字碑,道:“日后宗族,一个个都要葬在这里。”
也不管迟宿是何表情,顾无非抬头望了望自山巅东升的旭日,晨曦描摹了整座雪山的轮廓,一条清晰的明暗交界线正在徐徐朝山阴处推进。
这里也即将被照亮。
他深吸了一口气,像是预备迎来审判的刑犯,难以掩饰眼中灰败的死气。
“当年为了阻拦阿姐回泯山,我用轻雪门上墟境老祖收服凶兽夔牛的镣铐,布下阵法,将她锁了起来……”
顾无非哀伤地看着迟宿身前的石碑,语气沉痛。
“就锁在这个墓碑上……”
回到泯山只有死路一条,困在宗门不食下人鱼肉也是死,既然她视死如归,那就应该站在她原本的“位置”上……
死为顾氏鬼,死为顾氏魂。
那时候的顾无非是这样想的。
他将多年前的秘密说出来,以为会等到迟宿泄愤的一拳、或是一剑,没想到迟宿沉默良久,只是轻问了一声。
“你为此愧疚了十八年?”
顾无非从来没有细数过年岁,浑浑噩噩的,总觉得顾雪影昨日还板着脸教他用心修炼。
尽管脖子已经被冻得很僵,顾无非还是点了点头。
当年亲赴泯山,以“鲤心寒玉镯”为赔礼,获得了顾雪影的谅解。
可如果阿姐那时候发现寒玉镯内困着韦妤,是永远也不会原谅他的!
这份愧疚一直郁结在他心头……
迟宿扫视过他满身的冻痕,冷笑一声,“你应该继续愧疚下去!”
顾无非的心被青年冷漠的声音刺得千疮百孔,血淋淋的,又似鲜活了些,“如果这是你希望的……阿宿,我愿意接受。”
“迟宿仁慈,我却不想放过你。”
山下遥遥传来一阵嗤笑声。
二人眼前忽地闪过一道剑光,势如破竹,破开昏昼,比东升旭日还要璀璨,教人不可逼视。
迟宿腰间的冰魄剑在剑势中波动摇晃,不待剑主发令便冲出剑鞘,与突如其来的强势剑气对接。
顾无非恍惚中在冰魄剑的残影间看到了什么,双脚好似被冰晶钉在了地上,怔怔地喊了声:“阿姐……”
迟宿硬邦邦地戳穿他的幻想:“那是冰魄剑剑灵。”
“不!那是……”顾无非大声道。“我的阿姐……”
一定是雪影姐姐在冰魄剑中留下的意念在维护自己。
迟宿一时无语。
任止行仗剑而至,脸上几道伤疤将他阴鸷的面庞衬得十分骇人。
不过他只与冰魄剑对了一个回合就收了剑势,见迟宿站在顾无非身旁,任止行气得双臂青筋暴起,声如洪钟般吼道:“顾无非!你以为轻描淡写几句就可以揭过你的罪孽,你想得也太美了!你这个疯子,竟然把自己的亲姐姐锁在这样的地方!要不是我恰巧来找她,恐怕她会死在你的手里!”
小乌说过,顾雪影能够逃出轻雪门,是因为遇到一位朋友相助……迟宿将前因后果串联起来,重新打量起眼前的男人。
顾无非认出了任止行,对这家伙也没什么好脸色。
虽然他承认自己将顾雪影锁在墓碑上堪称罔顾人伦,大逆不道,但是这个不知道从哪里来的莽夫竟然硬闯法阵,把顾雪影悄悄救走……一连串的意外打得他措手不及,再次打探到顾雪影的消息时,她已经回到了泯山,教他鞭长莫及,悔之晚矣。
顾雪影像是被人从狼窝中解救的羊,逃出来后又掉入虎穴。
一步步走向毁灭,大抵如此。
……
化藏境与上墟境修为之间实有云泥之别,四面八方聚拢而来的威压令任止行有些喘不过气来。
这边对峙得剑拔弩张,迟宿却显得毫不在意。
将寒玉镯放在胸口,迟宿希望玉镯空间内的珞珞能够感受到他的心绪,也希望地下的顾雪影能够看见他们……
娘亲,这是珞珞,我最心爱之人。
她是我亲手养大的孩子,也将是我未来的妻子。
双膝跪在顾雪影的墓碑前,恭恭敬敬地朝母亲磕了三个响头,迟宿飞身而起时冰魄剑利落归鞘,铮鸣声回响在雪山碑林之间。
顾无非负手而立,睥睨那名化藏境剑修,咬牙道:“要打吗?”虽然他的修为在上墟境,但是体质虚弱,出手往往伤敌八百,自损一千,故而从不轻易动手。
任止行的目光追随着迟宿飘然离去的背影,眼中透着不可名状的震撼。
这一刻,顾无非与他十数年的积怨仿佛都不再重要了。
“阿宿在这点上跟他娘亲很像,明确自己的目标,永远都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任止行低声自嘲,“我却从来没有做到!”
脑海中浮现出多年前的背影。
同样的雪山,同样的碑林,同样的山道。
女人薄衫赤足,足踝上的铁链已被斩断,坚定地向山下走去。
任止行突然明白了自己多年来一直不曾想明白的问题——
既知死路,顾雪影为何一定要回泯山。
不是为她的幼子,也不是为她的丈夫,而是为她所证之道。
不忘所始,不求所终;受而喜之,忘而复之,心向而往之……
是智者也是愚者。
是赤诚,也是天真。
恰如初见时,冬日的晨曦与她一起到来,给阴冷幽暗的山洞送来一缕微光,那抹明媚的笑容,融化了洞口的皑皑积雪。
——小刀,我喜欢你的名字。
——什么?
回忆戛然而止。
任止行收回命剑,雪白的剑刃映射着天光,踏向女人曾走过的山道,忽而发出一阵爽朗的大笑声。
“山止川行,行不可阻!”
人心
夜幕四合, 群山静默。
拔地万重的泯山,似擎天之柱,直插云霄,又似苍龙昂首, 气势恢宏。
一座又一座修建在悬崖峭壁上的奇绝洞府, 如同天人向人间撒了一把灰青色的宝石,嵌在巍峨的山峦上。
灯火渐次点亮, 遥遥望去宛若群星璀璨。秃鹫从绝壁旁掠过, 嘶鸣间飞越峰顶的武神大殿。
一名男子背手站在栏杆前,手中玉柄麈尾悠哉摇晃,视线追着盘旋在上空的秃鹫, 漫步长廊,感叹:“巍巍山峦, 难阻飞鸟。”
一群侍女经过长廊, 见男子面冠如玉, 互相交换了眼神,竟然都不知那人的来历。“咳……”那领头的姑姑轻咳一声, 看向男子,流露出厌恶的神情。
跟在男子身后的丫鬟见“他”走向前方的月洞门,连忙提醒道:“徐城主, 不能再往前走了。”
徐天静如今最讨厌有人在她耳边说“不”字, 皱眉道:“迟剑神都允诺我自由出
銥誮
入泯山, 在你这里竟然有我不能去的地方?”她转过脸,那相貌、身形分明就是她那倒霉的兄长徐天宁。
丫鬟自然不懂这位徐城主为何喜好女扮男装, 低头尽职地解释道:“徐城主, 这里是雪影夫人的故居,您……”
这张废纸已经长出了反骨, 不待丫鬟说完,徐天静就已经大步踏过月洞门。
进入庭院的瞬间,徐天静身上的咒术也一并消散,变回了女儿身的模样。
她有些惊讶,警惕地打量了一番冷清的庭院,余光瞥见两股战战的丫鬟,忽地恶意十足地说道:“要是跟我来,教我心情好了,我兴许能够保你一命;若是不跟我进来……哼!”
指甲掐断了花丛中一朵芍药,那只沾着花汁的手看起来像是溅了血点一般。
丫鬟浑身打了个冷战,忙不迭快步追上她。
“徐城主,姜护法明令禁止一切闲杂人等出入此地,违者杀无赦。您千万别再往前走了……”丫鬟唯唯诺诺,哆嗦着对徐天静说出其中利害,意图规劝喜怒无常的年轻城主,可还没等她说完,就听见“吱呀”一声。
徐天静推开了一扇门。
这间屋子长久不住人,打开时扑面而来的灰尘呛得徐天静直咳嗽。
她以麈尾虚掩口鼻,转身挑衅地朝丫鬟扬了扬眉毛,“姜开?一个残废罢了!你们怕他做什么?你不说,我不说,谁会知道我来过这里?难不成那个女人还能在地府里托梦告诉他们?都已经死了多少年了,凭什么教人敬畏……”
少女双手傲慢地环抱在胸前,一脸不屑地发出嗤笑声。
银月朝大开的木门投射进一束光,将昏暗的屋子照亮,丫鬟的视线越过少女头顶,隐隐约约,看到正中央悬挂的一幅画像。
那画像上的女子发髻高挽,青衫玉面,一手持剑,呈纵身跃起之势,眼神凌厉,杀气毕现,仿佛即刻便要杀出一条血路,破开画境而来。
锋锐的剑尖恰巧就比划在徐天静的脑袋上。
“啊!”
丫鬟吓得花容失色,发出尖锐的叫声。
徐天静脸色顿时一变,连忙上前捂住她的嘴,怒道:“不想活了还要连累我吗?”
丫鬟这才明白,这位徐城主并不是真的不惧怕剑神与姜护法,只是笃定自己不敢说出去罢了!
不过等她想明白时已经没有任何意义。她被死死地捂住了口鼻,又被点了几处大穴,动弹不得,面部先是涨得通红,而后变得青紫,目眦尽裂,眼珠爬满了血丝,仿佛快要爆裂开来一般,很快地,瞳孔便徐徐散大开来。
徐天静一开始并没有打算杀人,但不知怎的,当看到丫鬟的面目因为窒息而变得狰狞不已的时候,她的脑海中快速闪过了兄长徐天宁的脸。
这个丫鬟与兄长的死状一样,死时都未阖眼。
徐天静的手有些抖,匆忙推开了丫鬟的尸体,跳到尸体一丈之外,用手帕嫌恶地擦拭着自己的双手。
“徐城主为何闯我泯山禁地?”身后一个老迈的女声突兀地出现,拖着耐人寻味的长音,“还杀我泯山弟子?”
徐天静的身形一滞,余光徐徐向后扫去,看见庭院中站着一个体态臃肿的老妇人。她一边用手攥紧了衣裙,一边打量老妇人的修为,盘算着自己将她杀死的胜算有多大……
“徐城主,难道还想杀人灭口不成?”老妇人怒道。
“郑嬷嬷不必动怒,把她交给我就是了。”老妇人身后传来一个男声。
这个声音的主人俨然比老妇人更具威慑力,徐天静的后颈霎时滚落一串汗珠。
姜开!
徐天静咽了口唾沫,流露出厌恶的语气,“这贱婢带我闯入雪影夫人的故居,分明是想害我,死不足惜!”她转过身,做出一副泫然欲泣,楚楚可怜的样子,“恳请嬷嬷和姜护法一定要相信我!”
这名老妇的身份不明,不过能够出现在顾雪影的故居,想必在泯山的身份不低,而姜开的地位更是不必提。徐天静拎得清孰轻孰重。
姜开靠坐在轮椅上,一只手随意地搭在轮椅扶手上,一只手懒散地托住下巴,月光照亮庭院水池,光线从水面折射到他洗得泛白的旧青衫上,那一双半含秋水的柳叶眼直勾勾地盯着她瞧,让徐天静生出一种毛骨悚然的错觉来。
“敝人不过一介残废,怎好评断点金城城主行事错对?此事还需交由家主裁夺,烦请徐城主即刻返回自己的住所!”
徐天静见他推着轮椅要走,顿时方寸大乱,连忙追了上去,“姜护法所见所闻只是片面,来龙去脉还是该由我自己向剑神解释清楚。”她站在姜开身侧时不自觉地发抖,但还是咬牙说道,“我和你一起去见剑神!”
不想再做任人摆布的牵线木偶,不想永远都在等候他人决定自己的命运。
不必担心……
那个男人曾经在观海阁里亲口向她许诺。
徐天静想到这里时愣了一下。
因为在她的回忆里找不到任何向她迟朔允诺过什么的证据。
她被这个细节惊得一身冷汗,又强自镇定。
不,自己对他来说还有用处,不可能会因为这点小事就被杀死。
……
“迟少主已入宗祠,顾无非亲自在宗祠外布下法阵,禁止任何人在宗祠五里范围之内走动。剑神,属下以为封魂诀不可小觑,不能让那几个老家伙教他……”
“轻雪门后山祭台有一面夔牛鼓……顾无非自恃阵法无双,在少牢城摆下盈昃困仙阵想诱我入城,瓮中捉鳖;本座却要让他知道,与困兽同笼是什么滋味。”
“剑、剑神明鉴,夔牛鼓一响必会打草惊蛇,属下到时候恐怕难以脱险……”
“这就要看你自己的本事了!夔牛鼓一响,轻雪门势必大乱,你趁这个机会把本座要的东西带出轻雪门,送到山下传送大阵,自会有人接应你。如果你办不成此事……本座身边不需要无用之人。”
随着一道火苗出现,传讯符内的人声戛然而止,武神大殿内安静得针落可闻。
迟朔掸开指尖的符咒灰烬,随意地坐在大殿上首,描金的黑色龙椅像鹰隼的巢穴,深不见底的眼不过轻轻朝他们一瞥,就将心虚不已的徐天静吓得双膝齐跪。
他们进来前是有侍者通传过的,但迟朔没有避开他们使用传讯符。
是故意为之?
姜开目不斜视,平静的眼眸下涌动着无数暗流。
“姜开……”迟朔的视线从纸人身上掠了过去,“何事?”
姜开面不改色地将适才所见娓娓道来。
徐天静一直跪着,从她的角度刚好能够看见姜开攥着车轮的手,隐隐发白。
然而她并没有心思去揣度他人的命数。
“徐天静……”
上首的男人点到她的名字时,徐天静的心已经提到了嗓子眼儿,喉咙仿佛被什么堵住了似的,有一种无形的窒息之感。
下意识攥紧了手中的麈尾,徐天静期期艾艾地应道:“剑、剑神……”
“姜护法是本座的心腹,他不会对本座说谎。本座相信他看到的一切,也就没有必要再听你狡辩。”
“迟、迟剑神!”一缕森寒的凉意从脊柱爬了上来,徐天静几乎以为迟朔这番话是对她死罪的宣判,没想到下一瞬他却说。
“你听好了,本座的耐心有限,只教这一次。现在你的身份是点金城城主,也是泯山剑派的部属,一举一动都有无数人盯着。如果你无法控制自己心中的戾气和杀欲,恣意妄为,连累泯山的声誉……你的位置,本座会换一个人。”
徐天静做梦也没想到她等来的仅仅是一场“训斥”而已,忙不迭表态:“请剑神放心,静儿再也不敢胡作非为了!”
迟朔:“无碍,只要你做得干净,没有人会在意你手上沾过多少人命。滴水不漏,这一点你该向你父亲学。”
那两个字触及了徐天静的逆鳞,心中怒意刹那间盖过了恐惧,她磨了磨后槽牙,道:“我没有父亲!”
迟朔没有在意她的失态,勾了勾唇,道:“你只需记住,想在本座手下做事,就算是条狗,也得是条聪明的。”
说罢挥了挥手,示意徐天静退下。
徐天静死里逃生,如蒙大赦,从地上爬起时两股战战,险些栽倒,躬身向迟朔告退。
离开时匆匆扫了一眼坐在轮椅上的姜开,眼神里有尚未消散的恐惧,还有妒忌与恼恨。
姜开听见身后殿门合拢的声音,丝毫不掩饰自己对那个女人的厌恶,道:“这可是头白眼狼,您不杀她,反而教她怎么披羊皮?”
“不是恶狼怎配本座亲自教养?”迟朔慢条斯理道,“生了异心,再杀也不迟。”
姜开垂眸敛去眼中的情绪,“擅闯雪影夫人故居……这也能轻飘飘揭过?当初是您让我下的令,现在竟然对这样一个蛇蝎女人例外?家主,您真的变了很多……”
迟朔眼底的戾气一闪而过,霍地一下站起来,释放的威压瞬间震碎了姜开一处脉轮。
“姜开,你好大的胆子!”
“你在要求什么?本座的仁慈,还是磊落,抑或是悲天悯人?难道你忘了本座教过你什么?”
姜开在一重又一重的威压下重新低了头。
“属下不敢。”
一个弱者理当适应强者所征服的世界。
这是迟朔教给他的生存法则。
迟朔在暴怒中慢慢平静下来,看着姜开呕血不止的样子,长叹了一口气,道:“你要照顾好自己的身体!姜开,少了你的泯山依旧会生生不息,但是没了你的孟启恐怕会生不如死。”
扶额想到什么,语气略带关切地问:“他怎么样了?”
姜开也没什么好隐瞒的,咽下嘴里的甜腥回道:“废了一条胳膊。”
“哦……”迟朔沉吟道,“居然能狠下心对孟启动手,那逆子果然长了几分本事!”又意味深长对姜开道,“由此可见,迟宿入魔后不舍本念之说,也都是些无稽之谈罢了!”
人心易变,遑论妖魔。
姜开自嘲地笑了笑,回应得滴水不漏:“如今家主已境至无归,不若赴轻雪门走一遭,斩草除根?”
“这一切的根由从来都不在迟宿身上。”
迟朔满不在意道。
那双眼眸如同深不见底的寒潭,在提及某个地方的时候有了一丝波澜。
“魔焰渊……本座也是时候去那里走一趟了。”
姜开推着轮椅退出大殿的时候,听见武神大殿内剑鞘与金石碰撞的节拍。
冰柱
推开房门, 一股酸臭的酒味扑面而来。
姜开的目光扫了一圈狼藉的屋子,从酒坛堆里找到了孟启的身影,几不可见的皱了皱眉。
孟启喝得人事不省,正靠着凳脚打鼾, 不时发出几声含糊不清的呓语。
姜开脸色铁青地将轮椅挪至孟启身边, 揭开一坛酒,朝那家伙头顶一淋。
冰凉的酒水浇在孟启脸上, 惊得他睡梦中猛地一个激灵, 骤然苏醒过来,徒手抹掉脸上的水渍,看清来人是姜开后醉意瞬间醒了大半。
“你怎么来了?”
“明日家主将启程去临仙门魔焰渊。这趟他点名要你随行。”
“现在的我连剑都拿不稳, 不过是个废物罢了……”孟启单手扶着自己的命剑站起来,因为缺了一条手臂和醉酒, 动作有些摇摆不稳。“泯山吞并点金城, 上上下下有无数走狗供他差遣。”
“你……噤声!”
砰。
姜开十分谨慎, 将屋子里未合上的窗子关上,以过来人身份对孟启的行为评价道:“你醉生梦死, 我原是不打算理的;废了一条胳膊,也该经历这个阶段。不过有些事情是我们无法逃避的……”
孟启以为他要劝自己随剑神赴魔焰渊,望着他的眼中似有泪光闪动, “姜开, 难道我们活着就只是为了活着吗?我永远也无法忘记, 你的腿是怎么废的……”
他用力握住自己残缺的臂膀,直到把那里的伤口再次撕裂。
“你应该明白, 我为什么会失去这条胳膊……无归境!无归境!这座山已经高得令人难以企及和绝望的地步, 我们不可能追得上他,只能沦作爪牙……而我已经不愿再做他的爪牙了。”
姜开见他如此颓丧, 恨铁不成钢,攥紧了轮椅扶手道:“孟启,这条路上有我还有迟宿,你不是一个人。你不能退缩,至少现在不可以!”
孟启见他疾言厉色,意识到有大事发生,正色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轻雪门中有泯山的人。”姜开神色严肃道,“那人不是一般弟子,修为在化藏境以上,否则家主不会命他去动夔牛鼓!”
“夔牛鼓?”孟启脸色一白,“他是想让少主……”
姜开脸上笼罩着一层阴霾,郑重地点了点头。
“不行,我得去轻雪门·····”孟启一时激动起来。
姜开抚住额头突突直跳的青筋道:“山高路远,就算你以最快的速度赶过去也是白搭。”
“那该怎么办……”
孟启急得团团转,忽然一拍脑门儿道:“我想起来了!我在图尔镇见过任止行。他说他会去轻雪门,我那会儿给了他一道传讯符!现在最快的办法就是让他去提醒迟宿!”
姜开没想到还有这一出,厉声道:“孟启你冷静些!你忘了刚才我所传达的命令?迟朔故意教我听见轻雪门那人的声音后传达给你;同时要求你跟着他去临仙门魔焰渊!这是在试探我们!咱们得从长计议……”
一旦在这个节骨眼上踏错,他们两个人都会死无葬身之地。
孟启捂住伤口的手掌被血水湿濡,先是一怔,而后苦笑道:“原来苦肉计没有奏效,他还是怀疑我了。”
高大的身形坐在木凳上,像支撑他的某种信念垮掉了般,孟启整个人都蔫了下来。
“姜开,我已经选错一次了。这次……我不能再错了。”
……
碧霞浮沉,茶香满室。
任止行用碗盖撇去茶水上方的浮沫,饮了一小口,放下茶盏的时候,手背上落了几片从窗外的飘进来的雪花。
“这是送您的醒酒茶。”妇人奉上包好的茶饼,看到雪花飘入窗扉,露出喜悦的笑容。“道长的事办完了,打算去哪里?回家探亲吗?”
虽然她问得是任止行,心中想到的却是她的女儿。顾烟孝顺又懂事,经常会回家探望他们——这是妇人留在人间唯一一点念想。
任止行心下了然。他身上那股戾气已经消散,收下茶饼,酒壶灌满茶汤后说话也多了几分耐性,“修道之人四海为家,我早已没什么亲人,眼下也还没有想好先去哪里。或许,会先回宗门复命……”
这次迟宿闭关不知要何时才能出来,与其坐以待毙,不如回到临仙门,或许还能做点什么。毕竟他现在的身份还是临仙门的长老护法。
拂了拂身上的茶点碎屑,察觉袖中有异动,任止行皱了皱眉,掐诀取出了袖中符咒。
“任止行,你可还在轻雪门?”
传讯符中传来一个焦急的声音。
那妇人极有眼力劲儿,福了福身正准备退出去,怎料任道长大手一挥,不必主人家回避,自个儿神行千里,刹那间在茶舍消失得无影无踪。
……
“啪·····”
一片屋瓦落地摔成几瓣,瓦上冰棱摔成碎块,让驻守宗祠结界外的轻雪门修士们紧张不已。
“谁?”
不远处祠堂屋顶站着一只橘色猫儿,发出细弱的叫声:“喵……”
那是执言长老的猫。
“原来是它!”
几名守卫互相对视一眼,心照不宣地松了一口气。
那只橘猫从宗祠屋顶跃了下来,大摇大摆走向他们。
别看猫儿从宗祠跑到他们跟前的视野里一马平川,事实上这个距离范围内布下了一道天阶九级的法阵——重光巨阙阵。
此阵杀机重重,换作别人,早就触发阵法被千刀万剐。
也就对猫祖宗无害。
大橘猫对其中一名年轻守卫摇着尾巴,圆圆的眼睛配合着细弱的叫声,十分怜人。
那个守卫见同僚的目光集中过来,如芒刺背,从怀中取出一个布包,里头裹着油炸的鱼干。
他蹲下身,将鱼干喂到猫儿嘴边,“馋猫,吃吧!”不料大橘猫胡须动了动,只是嗅了嗅鱼干就昂着脖子跑开了。
这一幕招来同僚们的一致取笑。
“顾袁石,上值还敢带鱼干偷嘴!”
那个叫“顾袁石”的守卫听到同僚的笑声,顿时脸红道:“你们笑什么?一群没吃过好东西的家伙!”他低头将布包揣回怀里,小声道,“兰姑做的小鱼干可好吃了。”
一个守卫吹了声口哨,调侃道:“人家袁石是什么身份,咱们是什么身份?就别给自己找不痛快了!小心人家回去跟兰姑哭鼻子,教你们好看。”
另一人道:“他有什么了不得的,不就是兰姑的干儿子?能比得上袁山主事的分量?”
众人一阵哄笑。
分量二字,指的不仅是顾袁山在轻雪门的地位,也是那三百来斤如山魁梧身材。兰姑在轻雪门的地位仅次于长老、门主,其子顾袁山威势水涨船高,受到非同寻常的优待,资质平平却能成为七十二峰主事……宗门之内多有不平。
顾袁石怒道:“你们说我可以,别带我兄长!七十二峰主事也是你们可以随意编排的?”
耳畔传来一阵脚步声,顾袁石心头一紧,迅速站了起来,其他守卫也纷纷昂首挺胸作雕像状。
只见一位白发苍苍的老者一只手拄着拐杖,另一只手怀抱适才跑开的橘猫,慢吞吞地从法阵外围走了过来。
这是猫祖宗对上了真祖宗,众守卫肃然起敬,齐破文海棠废文都在抠裙更新五2斯九零爸乙九二声道:“执言长老万安!”
轻雪门执言长老为救先门主遭禁术反噬,修为只在青赤之间,却是宗门最受人尊敬的大长老。
“好好好……”执言长老佝偻着身子从他们身旁走过,连声应道。
大橘猫浑身软肉,圆滚滚的,一身肥肉对于老者来说不算轻松,守卫们甚至能够听到执言长老的喘息声。
众人心中不免有些奇怪:执言长老素日缠绵病榻,今日怎么孤身到宗祠来?
顾袁石上前想把猫儿接过来,道:“大长老,我帮您吧!”
执言大长老拄着拐杖站定,长髯遮盖了那张树皮一样皱纹横生的脸,“你是顾袁石?”
顾袁石没想到执言长老竟然记得自己,欣喜地点了点头。
他记得清楚,自己唯一一次与执言长老说话是在刚入门的时候。
大长老十分和蔼地问过他的名字和身世,知道他是孤儿后还嘱咐兰姑要多多照顾他。
大家都说他能够得到兰姑亲自教养是不可多得的好运气。
顾袁石摸不着头脑,根本不知道自己究竟有什么特别之处。
正想着,怀里多了一团沉甸甸的软肉。
顾袁石低头与圆圆的猫眼对视。
“喵~”
喊得七尺高的汉子心都快化掉,抬眼见大长老走得远了,连忙快步跟上大长老。
本该杀机重重的法阵以执言长老为中心,五步之内都是安全的。
顾袁石镇守宗祠,却是第一次走入这扇门。
映入眼帘的是刺目的白光。
但见一座巨大的圆形冰窖呈现在于眼前,祠堂内部皆为冰晶所铸,一格又一格水晶地砖光可鉴人,排列整齐,铺满整个大殿。
这座建筑坐南朝北,地面的坡度与陡峻山势平行,地砖又光又滑,却不知布了什么法阵,使二人行走于其上如同置身水面,殿中的陈设倒映其中,却没有出现他们的影子,甚是奇妙。
十二方位各摆一尊生肖神像的冰雕,冰雕后各开一窗,正中央竖立着一座约莫三人才可合抱的巨大冰柱。
其上雕龙刻凤,纹饰精美。
阳光自窗口直射入室内,将冰柱的影子投射在镜砖上。
阴影指向青龙神像。
辰时三刻!
顾袁石看到冰柱阴影所指的方位,反应过来:这里的布置怎么像一个日晷?
执言长老听到他的疑问,和颜悦色,像个老夫子引导学生一般引导说:“是日晷,是日晷,那你觉得宗祠为何要铸成这般啊?”
顾袁石立时答道:“长老们须要观测天象,推算宗门未来。”
“是个聪颖的孩子。”执言长老夸奖道。
顾袁石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黑红的脸颊流露出几分少年的稚气。“大长老可有用得着袁石的地方?尽管吩咐便是。”
“哦?”执言长老惊讶于他的敏锐,“你为何这么说?”
顾袁石老老实实答道:“大长老您只见过我一回,却记得我的名字。我想我一定是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哈哈……”
“好孩子,你们每个人的名字,我们都记得。”
顾袁石惊得嘴巴能塞鸡蛋:“轻雪门三十六洞,七十二峰上下万余众的名字……大长老您都记得?”
执言长老摇摇头,笑骂了声“傻小子”,拄着拐杖颤颤巍巍地往冰柱走去。
顾袁石怀抱着猫儿,快步跟了上去。
直到走到冰柱前,他才发现这里的另一重奥妙。
这座冰柱——
远看只能看到龙凤交横的纹饰,近看才发现画中有画。
一片片龙鳞组成错落山峦,一根根凤翎状若细水长流。
孤雁追落霞,江风吹落叶,一片祥云飘浮过山岗。
顾袁山站得离画近些,甚至还能听到山谷里的流水声和鸟鸣声。
但他已经不敢再靠近了,不可思议地看着画中的五个人!
那是轻雪门四位长老和迟宿少主!
鼓声
执礼长老, 手持青铜斧钺,盘坐于青柏之上,钺长一尺两寸,上有符字, 书地火风雷。
执法长老, 持鞭坐于怪石嶙峋之所,鞭长所及处趴伏一兽, 其身黝黑, 额长一角,是为坐骑獬豸。
执剑长老,背一柄长剑独立于山腰八角亭顶, 其身未动,仙风道骨。
执印长老, 姿态最是随意, 腰授一玉印、一酒葫芦, 正仰躺于江岸把酒问月。
迟宿半身赤膊盘坐于江流之中,额头青筋暴起, 约莫正是难捱之时。
……
顾袁石看得目瞪口呆。
“我来时占了两卦。”拐棍落地的声响与长者的声音在冰窖中混响。
“一卦算宗门——坎卦,事多艰阻,进退维谷。”执言长老的脚步顿住, 忽地回头问他, “依你所言, 宗门当如何自处?”
顾袁石连忙收回视线,恭敬道:“此乃宗门大事, 属下不敢妄论。”
“你不敢议论宗门, 可敢担保自己?”执言长老道,“我也替你卜了一卦。”
顾袁石心头一跳:“何卦?”
“无妄。”执言长老捻了捻胡须, 道,“可知何解?”
顾袁石顿时有种在课堂被师长点名的错觉,腰背挺得板正,道:“守正道者,诸事皆宜;行迹不端,则有灾殃。请长老放心,顾袁石必定坚守正道,与邪魔外道势不两立!”
执言长老拍了拍他的肩膀。“好孩子……”
像是终于下定决心,长老掌心幻化出一个玉镯。
忽地——
“喵!”
顾袁石怀中的橘猫突然逞凶,爪子撕开他的怀抱,身形跃至长老手心后快速地跳开,灵活的身影一闪,竟然闯入了冰柱壁画。
顾袁石大骇,连自己手背上的抓伤都顾不上,连忙告罪:“属下该死,没能抓住它……”
“不必自责……”执言长老轻声安慰,笑吟吟地指了指画中景象,“你看……”
顾袁石心中忐忑,目光顺着长老所指的方向看去。
那只橘猫跃入画中,轻盈的脚步踩在渡口栈桥上,嘴里不知何时叼了个玉镯——
如果顾袁石没有认错,那是刚才执言长老手上的镯子。
猫儿东闻闻西嗅嗅,似乎在寻找什么东西。
趴在怪石滩,执法长老身旁的神兽獬豸警惕地抬起头,井口大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行动鬼祟的猫。
橘猫感受到獬豸威严的目光,小心翼翼地伏低了身子,快速地刨开江岸边摆放的一件祭祀吉服。
很快,它找到了什么东西。
顾袁山的目光快速扫过江流中上身赤膊,毫无察觉的迟宿少主,心中一动。
爪子在衣衫下翻了翻,橘猫将嘴里叼的玉镯放入衣袍,又从衣袍中间叼起一个发光的玉镯。
偷梁换柱!
橘猫得逞后飞快地从壁画中窜逃出来。
“贼猫!”顾袁石气急败坏道,“你居然敢偷少主的东西!”
执言长老弯下腰,从橘猫嘴边接过玉镯后摸了摸猫儿脑袋,起身将玉镯丢到了顾袁石的怀里。
顾袁石:……
玉凉刺骨,冷得渗人。
他都快哭出来了,“大、大长老,这是什么意思?”
执言长老和蔼的面容变得严肃,“此乃宗门圣物鲤心寒玉镯,现遭奸人觊觎,为保万全,我命你速速将此镯带离宗门!”
顾袁石惊呆,不知所措道:“大长老,我只是一介小卒,怎敢受如此大任?”
“不愿?还是不敢?”
顾袁石浑身一震,忽地挺直了腰板,“属下愿意!”心下仍是顾虑,犹豫了半晌又问道,“可是我该带着寒玉镯去往何处?”
执言长老深感欣慰,手中幻出一张传讯符,交给了他,道:“你只管下山,余下的事我会以符咒传讯与你。不论宗门发生任何事,万万不可回头,切记!切记!”
……
冰原,花海。
白珞将体内的灵力运转了几个大周天,感受到火灵将方圆五步内的寒气都驱散开来,惫懒数日积累的浊息化作额头的汗珠,一一排出体外。
修真者,一生都在涤荡身为凡人的浊息,修为和灵力越高,自身浊息就越少,体态与身姿就越轻盈。本命法器历练也是同样的道理。白珞按照迟宿所指点的修行窍门,完成日常规定的动作后,依样画葫芦,开始引导骨镰净化在少牢城吸纳的瘟息。
感受到识海中的青灯化作火炬,白珞心下甚喜,突然灵机一动,掐了个诀将火灵合掌聚于手心,一簇幽蓝火焰将骨镰架在中间。
骨镰:……
想问主人烤它是几个意思?
很快,刀身中加速流散的瘟息解答了骨镰的疑虑。
虽然骨镰重铸时以瘟魔血肉为柴,对吸附入刀身的瘟息不会感到半点排斥,但是对于瘟息,骨镰内心是拒绝的。
名刀神兵,自然不喜欢那些污秽的、血不拉几的臭气。
这一招以火淬炼,将刀身中的瘟息化作青烟,教它好不畅快,恨不得主子的火烧得更猛烈旺盛些,于是自身灵力也反哺刀主,一人一刀灵力来回,互有增益。
但白珞的境界毕竟尚未稳固,不能一次净化骨镰内所有的瘟息,感受到力不从心,连忙掐诀收势。
修行不是一日之功。来日方长,只能徐徐图之。白珞心下自我安慰。
睁开眼算了算时辰,自己竟然已经心无旁骛地在芥子空间内待了一天一夜!
白珞幻出装着韦妤魂息蓝色水球,轻轻拨动了两下,水球中的血雾飘来荡去,像是小妤在回应她一样。
她心下生起一股暖流,用手绢仔仔细细地擦拭水球,将圆润的珠子擦得锃亮,忽地整个空间晃动了一下,冰原像是被触发了什么机关,将她身旁的薄冰再次化作了水镜形态。
以为可以见到迟宿,白珞惊喜不已,但见空间外大雪漫天,长夜无际,一个陌生男子正攥着鲤心寒玉镯,疾行在山道上。
白珞:……这谁?
她被绑架了?
阿宿呢?
白珞根本想不到什么人能够在轻雪门四大长老和迟宿眼皮子底下把鲤心寒玉镯偷出来,默默地观察了一阵,确认这人只有区区商羽境修为,气焰顿时嚣张几分。
彼时顾袁石正在用传讯符与人对话。
“长老,属下应往何方?”
“你往山下传送大阵去,届时我会教你驱动法阵。”
顾袁石牢记执言长老嘱托,不敢有任何迟疑的念头和回首的举动,脑海里浮想联翩,经过大雪覆盖的树林时,脚下突然被什么东西一绊!
一根红绸将他倒吊在树上,树梢的积雪在摇晃中掉落到他衣襟里,顾袁石冻得牙齿打架。
出师未捷,自己才刚下山怎么就着了道了!
顾袁石意识到处境不妙,还想护住玉镯,怎料红绸从他手掌滑了过去,轻而易举地就将玉镯缴获。
白珞端详了一番玉镯外观,确认心爱的镯子没有破损,恶声恶气道:“小贼,你是什么人?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偷我的镯子!”
顾袁石曾在迟宿带白珞回宗门时远远地见过她一眼。这位未来的少主夫人长得实在太过漂亮,教人见之难忘,顾袁石立马认出了她的身份,脸颊一红,连忙说道:“白、白姑娘,我乃轻雪门轩辕峰二等护卫顾袁石,现奉执言长老之命护送鲤心寒玉镯下山,还请白姑娘将玉镯还我……”
他没有意识到白珞一直待在玉镯之内,以为刚才她一直藏在暗处,只是突然发难罢了。
小子面相老实,不像说谎的样子,白珞心下疑窦未消,继续诈他,道:“鲤心寒玉镯好好放在迟宿身上,送下山做什么?分明就是你做贼心虚,在宗祠偷盗,还想栽赃在执言长老身上!”
顾袁石百口莫辩,见白珞没有把镯子还给他的意思,急得抓耳挠腮。“白姑娘,我真是奉长老命令下山的!你快把镯子还我吧!”
“这是我的镯子,凭什么给你!”
二人争执不下,忽闻——
“登登……”
远处传来一阵击鼓之声。
初闻仅是平平击打。
再听却似春雷滚滚,气势雄浑,像将士出征,冲锋陷阵时的大乐,教人心中生出几分躁意。
二人望向声响来处。
“夔牛鼓!”顾袁石年纪虽小,却有几分灵慧,竖起耳朵听了一阵后就激动地说道。
白珞不明所以,“夔牛鼓?”
顾袁石连连点头,一脸神往地说起神鼓的来历。“顾氏先祖降服凶兽夔牛,制成兽鼓,以此物镇山驱魔。魔物被夔牛鼓声震慑,将血气逆行,从人群中显现原形,自爆而亡。只是宗门日渐强大,这鼓声约莫数百年未曾响过。我也是第一次听到它的声音……”
他突然想到了什么,话锋一转,感叹道:“难怪执言长老命我带寒玉镯下山,不论发生任何事都不可回头,原来他早算到了宗门有此一劫!唉,不知宗门闯入了什么魔物……”
一番自说自话,根本没留意到白珞的脸色已经难看到了极点。
驱魔?现原形?自爆而亡?
是轻雪门闯入了什么大魔?还是……迟宿!
联想到了许多可怕的景象,白珞立时掐诀,御剑而起。
顾袁石见她不打算还镯子,还要返回轻雪门,顿时急眼了,赶紧御剑拦住她的去路,“白姑娘,现在宗门不太平,你不能回去!不,不对,你不能把鲤心寒玉镯带回去!”
白珞不想搭理他,道:“这寒玉镯是我的,我知道该怎么护它!再者轻雪门有难,你身为宗门弟子,还不回去帮忙?”
顾袁石摇头道:“白姑娘此言差矣!鲤心寒玉镯乃我族圣物,大长老必定经过深思熟虑后才会教我带走它!”
白珞原不想与他纠缠,奈何这个小子天生执拗得紧,牢牢记得自己的使命,就是不肯放她离去。
鸡同鸭讲一番,二人终于还是打了起来。
顾袁石在商羽境,修为稳扎稳打,平素实战颇多;白珞在五化境,则是一口吃成的虚胖子,根基尚未稳固,真刀真枪地比拼了几个回合,竟然与修为逊色于她的顾袁石打了个平手,呕得心里极不是滋味。
换作平素历练,白珞还很愿意与人多过几招的,但是今日她心急如焚,久攻不下后立马收起骨镰,任凭那迅疾的剑影刺向自己的眉心……
顾袁石没想到她连躲都不躲,收势不及,以及自己会见到白珞脑花四溅的场景,却见他的命剑在抵住白珞眉心的刹那忽地崩碎,疾风带着齑粉吹过他的脸颊。
顾袁石直接看傻了眼。
白珞额头的青鳞逐渐褪去,趁顾袁石发愣的功夫将他震开,飞身御剑而去。
一颗心跟着鼓点咚咚狂跳,还未飞出一二里……
那震天的鼓声竟然停了。
暴雪
传讯符再次发出光亮的时候, 顾袁石正在狠狠地抽自己的巴掌。
他觉得自己辜负了长老的重托,掐诀与符咒那端说话时带着哭腔:“长老……”
执言长老并没有发现他的异常,只是问道:“顾袁石,你可到了山下法阵?”
顾袁石哭道:“属下无能!鲤心寒玉镯被白姑娘带走, 现下已往宗门方向返回了……”
传讯符那端爆发出一阵尖锐的猫叫声, 像是橘猫被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你为何不拦下她?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我要你何用!”
一声怒吼,不似执言长老的声音苍老嘶哑, 倒像是顾袁石极为熟悉的女声。
顾袁石沉默了一阵, 试探地喊道:“兰姑?”
……
顾无非赶到碑林时,夔牛鼓声已经停下了。
焦灼的情绪和汹涌的杀意在忽然停滞的鼓声中达到了顶点,顾无非压着一口心头血, 提剑赤脚登上祭台,却被石阶上鲜红的血流刺痛了眼。
抬头见——
夔牛鼓下仰躺着一个蒙面人, 一把剑直插在他的腰腹上。
而这把剑的主人——任止行, 正歪坐在祭台边缘喘息, 约莫是还未来得及打坐疗伤。
一看便明了的形势。
顾无非心有余悸,长剑颤抖地挑开蒙面人的面巾, 看到那张熟悉的脸后,心中一恸。
轻雪门三十六洞首府——顾奇峋。
顾无非记得,任止行去而复返找到他的时候, 自己是这样回答的——
轻雪门上下都是顾氏血脉, 与泯山剑派势如水火, 怎么可能有人甘做迟朔的走狗!
顾无非甚至本能地认为任止行是回来找碴的,而今看到这张熟悉的脸, 直觉得是一番奇耻大辱。
顾奇峋看见他, 眼中迸发希冀,一边呕着鲜血一边道:“门主明鉴, 泯山剑神境至无归,眼下不是与他硬碰硬的时候……属下也是为了宗门……咱们百代不都是这样过来的吗?牺牲一人,卧薪尝胆,忍一时之辱,可换宗门长存……”
“这不过是你的托词、借口!临阵脱逃,贪生畏死!懦夫!”顾无非揪住他的衣襟,胡乱骂了一通,不承想顾奇峋只是笑了笑,再次喃喃唤了声“门主”过后,瞳孔便快速地散大开来。
顾无非眼见他断了气,慢慢松开了他的衣襟,面颊上淌着不知是因为伤心还是惊怒的泪水,提剑坐在任止行身旁,极是颓丧。
“有酒吗?”
任止行大方地把自己的酒壶递给他。
壶中无酒却有茶。
顾无非喝得脸色一变,又不好急赤白脸地发作,道:“你去过山下的茶舍?”身为布阵者对大小法阵都有所感应,顾无非没有感应到茶舍法阵阵符破裂,却也不敢恭维这位化藏境大能的“刚正不阿”。
任止行耸了耸肩,道:“止行剑从不斩妇孺,女人,女妖,女鬼,一视同仁。”
顾无非:……
这个笑话没一点儿滋味!
本想奚落他一番,细细琢磨,也感受到了任止行生硬的示好,顾无非晃了晃酒壶,仰头又喝了一口茶,再不提茶舍之事。
只道是雨过天晴。
二人默契地坐在一处。
止行剑缓缓从顾奇峋冰冷僵硬的身体抽起,回任止行腰间剑鞘。
顾无非看了看他的命剑,又看了看横尸在祭台的尸体,阴恻恻地说道:“我以为宗门上下一心,怎料底下人心早已浮动,既然有一个‘顾奇峋’,就势必还有别的奸细,你说我要不要拿他引蛇……”
话音未落,他们脚下的祭台突然剧烈地震动起来,祭台下碑林晃动,一阵阵朔风穿林而过,发出哀鸣之声。
顾无非脸色剧变,直觉得天旋地转,“这是怎么回事?”
又见巨峰高悬的万年积雪在这场震动中以极快的速度崩塌下来。
原本一碧如洗的苍穹被一团阴云骤然笼罩起来,整个轻雪门霎时陷入一片昏暗之中。
“魔气!”
任止行看着天地遽然发生的异象,眼前闪过此前迟宿入魔时被魔物争先啃噬魂魄的那一幕,连忙拄剑站起。
这一阵山摇地动还在持续,任止行有些站立不稳,“这是怎么回事?”
震惊之余联想到顾无非适才未尽之言。
别的……奸细!
任止行心中萌生出一个可怕的念头,剑指顾奇峋的尸身,声音颤抖地向顾无非发问:“这……是不是调虎离山?”
“不可能!”顾无非下意识地反驳,“这……怎么可能?”
得知夔牛鼓之事后的孟启冒死向他们报讯,他们的注意力由此集中在后山祭台的夔牛鼓上;加之宗祠有四大长老坐镇,天罗地网,顾无非无法想象迟宿会在这样的护持下出意外!
他心下一沉,立时掐诀御剑,赶往前山宗祠。
那里布置着天阶九级的大阵——重光巨阙阵,是他修行多年的得意之作。
此阵的杀机藏在轻雪门终年积雪之中,利用特殊地形与光影幻象,虚实莫辨,险象环生,入阵者会在折射光线的影响下如置身剑冢,对战古今万千名剑,直至力竭身死,方见破阵曙光。
顾无非曾以此阵绞杀过不少对手,不论是人,是妖,是魔,死相都出奇的一致——自缢而亡。
仿若只有以本命法器为祭,才能成就这个不可战胜的神话。
而现在他已经感应到——
那道布在宗祠周围的重光巨阙阵,正一触即发。
任止行顾不上自己的伤势,御剑而起,翻山飞往宗祠。
大雪纷飞,暴风席卷,宗祠倾塌,不见人迹。
结界内闪着剑光,一层接一层,像潮水拍打礁石激起的雪白浪花。
结界外躺了一地被魔气震飞的守卫。顾无非翻过几个没吱声的小子,为他们封住几道大穴,叫他们不至于遭魔气侵蚀心智,余光依稀瞥见结界内站着一个身影,大惊失色,顾不上伤员的情况,飞身至结界前。
袖中阵符法随言出,化为一道道金色符文,将被魔气冲破的法阵缺口快速补上……顾无非紧张地满手都是冷汗。
任止行这时也赶到了宗祠之外,御剑落地后,他呆呆地看着从断壁残垣中缓缓站起的青年。
暴雪忽至。
迟宿双眸紧闭,上身赤膊,墨发狂舞,周身犹有魔气缭绕,俊朗的脸慢慢显现出两道月牙形状的魔纹,一身健硕的肌肉伤痕累累,魔气混在雪花里,犹如一条条细蛇般缠绕在那些伤口周围,阴冷湿滑,争先恐后地从模糊的血肉里渗入……
“迟宿!”顾无非不见长老们的身影,内心焦灼不已,朝他喊道,“四位长老呢?你对他们做了什么?”
他们之间隔着结界、法阵和漫天大雪,顾无非的声音是在灵力的加持下才传入迟宿的耳朵里。
他的双眼倏地一下睁开。
那是一双猩红色的眼睛,邪恶、妖冶,带着一股子野兽的意味,穿过法阵的阻隔直直地朝结界外的他们看了过来,仿若修罗恶鬼伏在地狱的凝视,教人感到一股寒意直冲脑门。
顾无非意识到大事不好,但他掐着法诀腾不出手,只能朝身后同样震惊不已的任止行大喊道:“任止行,快来帮我!算我欠你个人情!”
任止行被他一声喝醒,毫不犹豫地出声驳斥道:“只响了几下的夔牛鼓何至于引他入魔?你让我帮你做什么?把迟宿困在法阵里,教他去死吗?我做不到……我做不到……”一边说着,一边呕出刚才与顾奇峋对战后压在心头的淤血。
是因为他轻忽了夔牛鼓的法力么?
早知如此,哪怕他拼上性命,也不会让顾奇峋动一下夔牛鼓……任止行心中无比自责道。
顾无非见任止行毫无斗志,知道指望不上他了,咬了咬牙,掐诀启阵。
结界内无数道剑影骤现,惊鸿掣电,璀璨如万古星辰,自结界边缘齐齐朝向中心的宗祠,朝向断壁残垣中站起的魔物……由布阵者亲自护持的法阵,这才显现出真正的威力。
任止行见状暴喝:“你疯了!你要杀了迟宿吗?”这是迟朔的阴谋,他想让他们自相残杀……任止行心中无比清晰地意识到这一点。
“迟朔从中作梗,我怎会不知?可是轻雪门四位上墟境长老,三人中阶,一人圆满都没能压制住迟宿……你道现在是什么光景?”顾无非强作镇定,迅速做出了判断,“要是放出迟宿,不光整个轻雪门在劫难逃,恐怕这天下都要生灵涂炭了……”
任止行望着剑阵中央的青年,异常坚定道:“迟宿天赋过人,入魔时都能够保持本心,这会儿一定是受了夔牛鼓的影响还没有缓过来,我们不能被迟朔牵着鼻子走,应该想办法压制住迟宿的魔气!”
顾无非:“你说得轻巧!四位长老都下落不明,你我如何能压制他?”
这句话提醒了任止行。他脑中灵光一现,焦急问道:“白珞呢?”
烈兽
顾无非愣了一下, 说:“在紧急态势下会有人把老幼送至暗道,我的人会掩护他们逃离宗门……”
在宗祠数里之外,轻雪门正在顾袁山的指挥下有条不紊地规整队伍。
一批五化境修为的修士护送老幼妇孺进入地下通道,顾烟背着包袱, 逆着人潮哭喊着白珞的名字;另一批人马在领队的命令下快速集结, 上至化藏境下至青赤小儿,神色庄严肃穆, 由顾袁山亲自带队向宗祠进发。
任止行闻言, 沉|吟道:“小珞知道宗祠和迟宿出事,她不会逃走的。如果她待会儿没有跟你的人到宗祠来……顾无非,我不管你用什么办法, 把白珞找来,这是唯一解救迟宿和轻雪门的办法!”
说罢终于下定了决心, 不顾伤势运转灵气, 源源不断地注入重光巨阙阵的阵符。
顾无非抬眼望见剑阵中道袍浴血, 已经完全被魔气侵蚀了意识的青年,一双踩在雪地里的赤足被冻得麻木, 眼前似乎又浮现了多年前护身契禁术反噬,顾雪影魂灯熄灭的景象。
眼中闪过一抹痛色,他腾出一只手, 以灵符传讯给下属, 命令他们无论如何都要把白珞带到宗祠来。
接到这个命令的顾袁山急得脸红脖子粗, 神识快速扫过队伍,确认其中没有白珞的身影, 连忙回禀门主。
“胡闹!”
人群礼让开一条通道, 顾兰抱着猫儿走了出来,厉声朝传讯符那头的顾无非喝道:“此事攸关宗门存亡, 怎可寄托在一个女娃身上!”
顾无非脑海中尽是当年顾雪影惨死的景象,如何能忍受阿姐的孩子在自己眼皮底下再出意外,听见兰姑对他的决定不以为然,一声厉喝道:“本座乃轻雪门门主,你们是要抗命吗?”
传讯符那端静了半晌,随后齐齐传来一声“谨遵法旨”。
顾袁山望着脸色铁青的母亲,也顾不上劝她消气,连忙指挥两队人手寻找白珞的踪迹。
兰姑恨铁不成钢,瞪着忙前忙后的儿子,低声咒道:“我怎会生出你这样一个废物!”
三百斤的汉子背影一滞,只当不曾听见母亲的咒骂,带着余下众人快速赶到宗祠之外,但见门主与一名化藏境剑修正苦苦支撑剑阵,连忙运转灵气,合力护阵。
兰姑不急不缓地走到顾无非跟前,见他额头上青筋暴起,冷汗如雨,约莫是灵气将空竭了,蹙眉劝道:“无非,迟宿已经彻底入魔了,你还在犹豫什么?为何苦苦支撑,不肯驱动杀招?难道你还指望一个魔物能为我们抵御泯山剑神,光耀宗门?”
虽然重光巨阙阵已启动,但是兰姑看得出来,顾无非根本没有驱动关键几处阵符。
迟宿只是被他困在了法阵之中。
顾无非冷冷地斜了她一眼,道:“兰姑辅佐宗门四代门主,难道已经老得糊涂?你认为阿宿是魔,称那个人为神,岂非颠倒黑白,出入人罪?”挑出那番话中最刺耳的几个词汇,顾无非心中闪过一个可怕的念头,只是未宣之于口,话锋一转,坚定道,“如何处置迟宿,我自有决断!”
兰姑掩住口鼻险些爆发出哭声,凄惶喊道:“内忧外患,老身殚精竭虑,都是为了宗门,无非……”
“我是您亲自辅佐出来的,这一点不假……”顾无非神色冷冽的打断她,“但今时今日,您亦当尊我一声——门主!”
兰姑闻言面色惨白,收紧的力道将怀中的橘猫箍痛,“喵”地一声撕开她的桎梏跳跃到了地上。
那猫儿叫声穿过结界,穿过万千剑影,落入魔物的耳朵。
迟宿倏地突破重重包围的剑阵。
像奋力振翅要冲破蛛网的蛾子,他的身影俯冲至结界边沿,猩红色的眼眸几乎贴在结界上,死死地盯着老妇人,杀气腾腾。
“你、把、她、带、到、哪、去、了!”
一字一句,磨牙凿齿。
兰姑大吃一惊,本能地想退走。但迟宿没有给她这个机会。一股霸道而强劲的魔气随之冲了出来,距离他最近的兰姑与顾无非直面冲击,被震飞出数丈之外。
任止行,顾袁山和一众轻雪门精锐也受到了这一股魔气的波及。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众人根本来不及反应。顾无非呕了一摊血,勉强撑住身形,但见一丈之外,迟宿几乎在兰姑落地的同时精准地钳住她,并单手将她举了起来。
那只手布满魔气侵蚀后的纹路,半人半兽,化作弯钩似的爪,扎入老妇的脖颈,一旦从妇人的脖颈松开,鲜血势必四下喷溅。
顾袁山见兰姑面色涨得青紫,一边哭着一边朝迟宿跪下,连声乞求:“少主,饶了我母亲吧!”
迟宿没有在乎周围的声音,心中好似只剩下一桩事,执着地向兰姑发问:“她在哪里?在哪里……”
众人只道迟宿已经完全入了魔,纷纷对他退避三舍。
“什么识得本念,道心不改,魔就是魔,非我族类!”
“不知宗祠出了什么事,长老们是不是已经被这魔物害了?”
“这种祸害不能再留在轻雪门了!泯山剑派还没打过来,咱们就被所谓的‘自己人’给害了!”
……
“都给我闭嘴!”
顾无非心知族人们已经对迟宿生出了畏惧,立时大声呵斥一声。
又企图唤醒失控的魔物,语气沉痛。
“迟宿……”
顾无非把迟宿送到宗祠前就已经做好了万全的打算。
迟宿此前约莫是化藏境巅峰修为,按理来说哪怕施术失败,他的神识走火入魔,有四位上墟境长老在侧护法,要镇压他也是绰绰有余!
而今长老们下落不明,迟宿修为暴涨,魔气失控,再这样下去的话,只怕整个轻雪门都要折在他的手里……
顾无非一边想着一边掐诀,天眼轮中跃出八道火符,正欲搭救兰姑,只见半身赤膊的迟宿背后慢慢走出一只黢黑的角兽影。
獬豸!
此兽形似麒麟,通身黝黑毛发,是执法长老的坐骑,平素只听执法长老一人调遣,此刻却如护法神兽一般,威严地站在入魔的迟宿身后。
若不是顾无非正好开了天眼,确认它通身无一丝魔气,恐怕都以为獬豸是中了魔物蛊惑。
火符在半空中被一柄长剑劈成两半,任止行不顾伤势再次出手,质问顾无非是否瞎了眼睛,不懂獬豸为迟宿护法的含义。
“獬豸明辨曲直,为执法理之兽,这场意外恐怕另有隐情!”
若不是面对一众轻雪门门人,怒火中烧的任止行只怕会脱口而出:你们怎么知道那个老虔婆是不是死有余辜!
顾无非身为轻雪门门主,怎会不明白其中关窍!
他不知道宗祠中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让迟宿失了控,也没办法在如此紧迫的形势下深思,眼见兰姑命悬一线,入魔的迟宿丝毫没有清醒的迹象,只得警告任止行:“这是我轻雪门之事,阁下休要再插手!”
说罢掐诀再启阵符,欲将迟宿困住。
只听身后一声……
“阿宿……”
顾无非掐诀的动作一顿。
软糯的嗓,尾音带着一点儿轻颤,穿过漫天的大雪,盖过凄厉的惨叫,悠悠落入迟宿的耳畔。
那个面若修罗的男人蓦地停下杀人的动作,随手将锋利的爪从老妇脖颈抽离,留下五个鲜血喷涌的洞。
血花四溅。
迟宿的脸上也不免溅了血,眼中猩红未褪,月牙形的魔纹刺痛了白珞的眼。
“珞珞,过来!”
迟宿望着她,痴痴笑着,一只血肉模糊的兽爪朝她伸过来,想牵住她。
这样的情形好像是任止行希望看到的,又好像不是。不同于他在烨山默默观察的三年光景,今日面对白珞的迟宿,眼中找不到一丝一毫的温情,这让任止行心下生出一种危险的预感。
如此想着,便也急急向白珞出声提醒。
“小珞别过去,当心!”
话音刚落,任止行的身体被一股惊人的魔气震飞,直直地从半空中坠落下去。
迟宿好似并不知自己下意识地做了什么,见白珞未有动作,抬步朝她走了过去。
一步,两步……
手中冰魄剑似在与他作对,骤然重了万斤,沉沉地坠入雪地,教他举步难进。
猩红色的眼眸映入雪亮的剑身,他体内的魔气从手中渡入冰魄,魔气将重约万斤的剑缓缓托起。
握着剑柄的不是人类的手掌,而是野兽的利爪;他朝她露出微笑,却是露出了血眸与獠牙,令她感受到前所未有的陌生。
那头通身毛发黢黑的獬豸神兽也跟着走到了白珞的面前,井口大的眼睛蛰伏在魔物的背后,一瞬不瞬地盯着他们。
白珞攥紧骨镰,余光瞥了瞥四下严阵以待的轻雪门人,颤声道:“阿宿,我们离开这里好不好?”
迟宿木木地点了点头,“好。”
一节蛇脊骨链悄然缠绕住他的手腕。
另一端骨链被白珞攥在手上。
他的眼神有些困惑的样子,似乎不太明白白珞为何不肯与他牵手。
白珞徐徐退步,而后头也不回地朝山下奔去。
迟宿跟上她的步伐,或者说,眨眼间他就已经追上了她,并刻薄地评价:“你跑得好慢!”
白珞:……
迟宿攥住链条,教她脚下踉跄了一下,又在姑娘即将栽倒时将她的身子甩到了獬豸背上。白珞没有骑过这么大的怪物,一时慌得不知该抓住哪里才好,只能死死拽住獬豸的兽毛。
“阿宿?”
白珞以为迟宿会与她并骑獬豸,没想到迟宿根本没有上来的意思。
漫天白雪,铺得前路茫茫,天地仿佛融作一体,他像一头疯跑的,不知疲倦的烈兽,四肢并用,与载着她的庞然大物一起驰骋于雪原之上。
兽爪
何谓通天术?
通明天意, 可达神境。
斧钺召风雷,玉印弄江河。
獬豸守四合,剑气荡八荒。
轻雪门四位上墟境长老合力施展通天之术,却在夔牛鼓声响起的刹那遭到反噬。
迟宿在雄浑的鼓声中突然血气逆行, 心口似破了一个大洞, 血淋淋的,深不见底……
他预感到不妙, 掀开江岸边摆放整齐的祭祀吉服。
一只晶莹剔透的玉镯摔在乱石滩上, 碎成数段,映入褐色瞳孔中。
迟宿对此视而不见,只是意识到——
那件吉服下放的东西不见了!
迟宿捂住疼痛欲裂的头, 却无论如何也想不起自己究竟遗失了什么重要物件,胸中翻涌着连冰魄剑气也阻挡不住的杀意。
一道道闪电在天空中如银蛇狂舞, 似要撕裂云谲波诡的画境。
獬豸跃至迟宿身前, 深井般的眼中映出一些更加离奇的画面。
一只橘猫, 一个乳臭未干的青年和一名鬓发斑白的老妪。
迟宿看到了玉镯被“偷梁换柱”的过程,也听到了老妪对青年的交待。
目光扫过遭禁术反噬重伤的长老们, 迟宿感受到前所未有的愤怒。
魔物不可入神境!
这就是神明给予他们的回答。
鼓声偕同天雷同降,再回神时已生心魔。
一道紫雷光柱自天际倾斜而下,直击处于魔气漩涡中心的迟宿, 执礼长老持斧钺而至, 挡在迟宿身前, 略显佝偻的身影在刺目的紫光中消散……
褐色的瞳孔在闪烁的紫雷中骤然缩紧,迟宿从未想过, 这世上竟会有人愿为他舍身而死……
“长老!”
心下动摇, 魔气更是失控。
执剑长老负剑迎击下一道天雷。
他以剑气起浪,在迟宿身前筑起一道屏障, 而迟宿却只能眼睁睁看着他的身体被天雷撕裂,尸骨无存。
“宗族血咒,已历百代,望上苍宽宥,怜吾之血脉。”
执法长老闭目盘坐于乱石滩上,手中铁鞭甩出,将水浪屏障之上即将劈向迟宿的劫雷引入己身……
獬豸看着长老陨灭,昂起头向苍穹发出一声长长的哀嚎。
迟宿似听懂了那兽语中的含义,心神俱震之余,又见那位执印长老,脚踏葫芦而来。
他拍了拍迟宿的肩膀,悠悠穿行过水浪屏障。
迟宿听到了一声哀叹。
“上神明鉴,这万年来我顾氏子孙受到的磨难已经够多了……”
世上真有神明吗?
在执印长老魂飞魄散的刹那,迟宿心想。
仁慈、公正、怜爱众生……不过是渺小若蝼蚁之人对神的想象。
谁知九天之上是否坐着另一个麻木不仁的魔?
迟宿抬眸四顾,飞沙走石,草木凋敝,穹顶的浓云依稀化为了猩红颜色。
天地寂寥,好似只剩他一人于江流间茕茕孑立。
不……
迟宿轻声驳道。
他不是一个人。
在神明眼中……
他、是、魔!
于是一只只修罗恶鬼从江流浮水而出,一座座极恶魔像自石滩拔地而起,魔气冲破劫雷禁制,直上九天。
魔物向无名的神发出挑衅。
……
眼前像被罩了一层血色轻纱,迟宿看不清眼前的身影,他感到嘴里像是有什么东西要生长出来似的,奇痒无比,心底生出一个念头。
咬住什么东西,那东西便不会痒了吧?
不,不对,若他嗜血食人,与真正的魔有何区别?
脑海中像有千万条虫同时在吸食他的脑髓,有个声音蛊惑地告诉他,只要他咬住什么,痒与痛就会消失不见。
不,不行,他不能咬她……
迟宿想到这里时蓦地一怔。
她?
是谁?
珞珞……
他想起这个名字。
迟宿在一股草药香中猛地苏醒,目光迅速捕捉到洞口靠着石壁休憩的倩影和那只缓缓靠近她的黢黑兽影,顿时跳了起来。
这一动弹,身上的草药与披风都落到了地上。迟宿把这笔账一并算在了獬豸头上,龇着獠牙警告獬豸,示意它立即远离少女
狭窄的山洞根本装不下|体格庞大的獬豸!它无辜地眨了眨井口大的眼睛,缩了缩脑袋,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大雪封山,时有风声刮过,吹散压弯了枯枝的积雪,发出簌簌响动。
他悄无声息地靠近她。
白珞缩在一件狐裘下,因为感受到寒风凛冽,是以将皮袄裹得紧紧的,只露出乌发下一张雪白的脸儿。她睡得浅,感受到脸颊上的痒意后渐渐转醒,视线里出现一只布满魔纹,弯钩似的兽爪,正小心翼翼地在她脸上摩挲……
她愣了愣,鼻尖泛起酸楚之意。
这只手从前不是这样的。
它曾握着她幼小无力的手临窗摹字,骨节分明,如玉如琢;它曾握着世人称叹的名剑斩妖除魔,每每于绝境下绷得青筋毕现,杀得峰回路转。
月满中秋,这只手牵着小丫头穿过满是花灯的人间集市,在一片叫好声和锣鼓声的戏台下,将她高高举起,去看水袖起落演绎的悲欢离合;佳期如梦,也是这只手,倚在月老庙的阑干前,静静地等待少女艳羡地看完挂满红牌的姻缘树,掐掐她的脸颊,将晕染在指腹的胭脂,往苍劲古朴的菩提树干上一抹。
然而现在,这只手的主人是否正准备扭断她的脖颈?
白珞不敢深想,只当他是在迟疑的片刻,流转的眼波里漾着柔软的情愫,朝魔物挨了过去……
迟宿见她的身子向自己扑过来,下意识地伸手去接。这个动作他曾做了千万遍,全身上下,都已经熟练得近乎本能的反应。
接住她之后,迟宿顺势朝地上倒了下去,猩红的眼满是不解地看着她,像一只被主人扑倒的大狗,没敢朝她使一点儿劲儿,仿佛害怕稍微用力就会把她捏死。
扑在他怀里的白珞意识到这点,眼中顿时起了雾气,“哥哥……”
这一声“哥哥”喊得也是娇气,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是要倾诉多少委屈。迟宿无措地抱着她,似乎生怕她掉眼泪的样子。
别、别哭……
紧张的眼神里写满了这两个字。
白珞也知道这会儿不是哭的时候,咬了咬唇,将眼泪逼回去。
她从獬豸的眼中获悉了宗祠内发生的一切,明白此刻的迟宿已经被魔气完全地控制了心智,在迟宿醒来之时,甚至已经做好了被他杀死的准备……
幸好,迟宿的反应给了她意外之喜。
牵着兽爪坐起身,白珞巴巴地望着满脸懵懂的他,试探地问道:“你还记得自己是谁吗?”
迟宿也坐起来,坐姿俨然比刚才更像一条大狗,就差对她摇尾巴。
他大概听懂了她的话,先是一愣,而后老实地摇了摇头,猩红的眼凝着她泫然欲泣的样子,慌张地喊道:“珞珞!”
他不记得自己是谁,大抵也不记得她,只是看到她快哭了,本能地喊出这个名字。
白珞的眼眶红了,只觉得心口似炸了火树银花,漫长的寒夜被这一声呼唤照亮了。她振奋了许多,拍了拍自己的脸,见迟宿身上的草药散落一地,不少伤口又崩裂开来,连忙替他重新上药。
洞中晦暗不明,仅有的一点光亮,是从洞口雪地折射进来的阳光。
白珞不知今夕何夕,眼底只有迟宿半身几乎溃烂的灼伤,心疼得打抽抽。
清理残痂时小心观察他的反应,生怕弄疼了他,在散落乌发虚掩的面庞里,白珞找不到他一点儿“疼痛”的证明。
哪怕是嘴唇绷紧或是眉梢微蹙这等细微的反应,也没能从他脸上瞧见……白珞的心更疼了。
素手摘掉他碎发里夹杂的碎叶和石渣,将青年散乱的长发高高束起,因为从来没做过这些事,白珞的手法显得有些笨拙,试了好几次,才找到最合适的方法,一点点为他梳理停当。
一边为他戴玉冠一边告诉他。
“你是阿宿,是珞珞最喜欢的人……”
阿宿,你记住,哪怕被魔气侵扰心智时也记住,你是最厉害的哥哥,是珞珞最喜欢的人……如果你忘了,我就说很多、很多遍给你听。
……
獬豸叼了一头白鹿回来。
蹲坐在洞口,用头将鹿尸抵进山洞,像是被训斥了非要找回场子的猎犬,獬豸得意地看着他们,一条长尾摇晃着要夸奖。
迟宿身手迅捷地跃到鹿尸身前,嗅了嗅它被咬断的脖子和诱|人的血腥气,舔了舔嘴唇正准备下口,忽然感受到背后一道凉飕飕的视线,生生将獠牙收了回去,退后几步为白珞让开道路。
白珞握着骨镰长长地叹了口气,拎起鹿尸,想起图尔剥蛇的手法,蹙着眉头剥了鹿皮。
迟宿见她一双手被鹿血染红,饥饿感顿时消减了几分,乖乖地候在旁边,直到鹿尸被架上火堆烤得金黄油亮,眼珠才又恢复了神采。
獬豸一直在洞外转悠,井口大的眼睛不时地朝篝火上的鹿肉瞧,舔着舌头,明显也在等鹿肉烤熟。
白珞念及这头鹿是它猎回来的,肉熟的时候最先给它割了条鹿腿,堪堪扔向洞外,“嗖”地一声,半空的鹿腿被一道黑影截了胡。
獬豸在洞外发出委屈的低吼声,馋得狠了的神兽朝霸占了它鹿腿的男人龇牙,可迟宿仿佛料定了它不敢造次,片刻过后,两条已经被啃得干干净净的鹿骨从洞里甩出来,气得獬豸不停地在雪地上拍尾巴。
白珞看得目瞪口呆,睨了一眼老实坐在身旁等待她割鹿肉的迟宿,做起和事佬,“不可以欺负獬豸哦!”又割了另一条鹿腿,拎到洞口朝还在对雪地撒气的獬豸喊:“这是给你的!”
獬豸站得老远,目光越过她的肩膀看到那双放着红光的眼睛,双耳一耷拉,头也不回地朝枯林中跑远了。
白珞狐疑地转过头,只见迟宿一爪摁翻了烤架,正手忙脚乱地从火堆里抢出鹿肉。
“阿宿!”
白珞吓了一跳,忙不迭打开他被烫红的手掌,心疼不已,一面取出寒玉镯,放在他手心仔细地打着旋儿给他降温,一面温声问他是不是疼得厉害。
玉质温凉,舒缓了他迟钝的痛觉。
迟宿想起江岸边被掀开的吉服,想起在乱石滩上摔成数段的玉镯……那个画面教他的心变得空落落的,仿佛遗失了什么重要的东西。
玉碎声和着流水之声,虚空中似有人伏在他耳畔低语……
迟宿摇了摇头,是在回答白珞关切的询问,也是想摆脱那段惑人的耳语,心底知道——
那件重要的东西,他已经找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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