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妄
灯火通明, 雪飘如絮。
顾无非躬身自执言长老的寝殿内退了出来,将那扇沉重的殿门合拢后,殿内剧烈的咳嗽声也随之被隔绝。他垂眸握紧了拳,狐袄在夜风中翻飞, 寒气袭体, 却眉头也不带多皱一下地忍耐这刺骨的凉。
顾兰是辅佐了轻雪门四代门主的元老,为了顾家血脉的传承鞠躬尽瘁, 纵然有天大的过错, 也不至死罪……
耳畔回响着执言长老的嘱托,顾无非沉默地穿过回廊,走到地牢。
地牢里回荡着顾袁山聒噪的哭声。
虎背熊腰的主事跪在地牢栅栏跟前, 声泪俱下地责问母亲为何要与泯山贼子勾结。
在这间牢房的隔壁,绑着一个被打得皮开肉绽的“血人”, 嘴里虚弱地辩解着“属下没有背叛宗门”……
正是当时奉命携带鲤心寒玉镯下山的顾袁石。
他已经将自己如何随“执言长老”进入宗祠, 临危受命的经过和护送寒玉镯下山的细节和盘托出, 却怎么也想不明白自己错在了何处,成了宗门惨剧的罪魁祸首之一……
顾无非淡淡扫了他一眼。
好巧不巧, 顾袁石是十年来除顾烟外第二个血咒发作之人,诅咒解除后就被顾兰收做了义子。
两个儿子一哭一号,顾兰却始终阴沉着脸坐在地牢角落, 背靠墙壁, 一言不发。
她的脖子上还缠着厚厚的帛巾, 鲜血尚未完全止住,很快又将巾带湿濡, 是以整个人的精气都不复从前, 白发垂髫,看着极为狼狈。
顾无非走到牢门前, 忍住踹开顾袁山的冲动,命他退至一旁。
顾袁山一向性情软弱,知道母亲犯下了弥天大错,甚至不敢为她求情,只能跪着退开,双膝下甚至已经磨出了两道血痕。
顾无非:“兰姑,我已问过执言长老身边的侍从,今日你以问卦之名到过长老寝殿,得了‘坎卦’‘无妄’两卦后便匆匆离殿……执言长老日久缠绵病榻,而你却以万相蛊化作他的模样,利用顾袁石入宗祠偷龙转凤,转移圣镯……”
一番话,掷地有声,既是说给顾兰听,也是说给顾袁山、顾袁石二人听。
顾袁石挨了三百盐鞭,方才知道自己因何获罪,一时激动地挣扎起来,身上的铁链被他挣得“哗哗”作响。
“兰姑,为什么……”
“内忧外患,老身殚精竭虑,都是为了宗门。”顾兰坐正了身子,自灵识中召唤出一面质地精美的菱花宝镜。
溯洄镜!
顾无非负手而立,眉头微皱。
溯洄镜乃轻雪门圣物之一,自顾无非记事以来,都是由兰姑保管这件法器。
十八年前,执言长老主持护身契禁术时溯洄镜曾显示预言——顾雪影将死于其夫君迟朔之手……轻雪门因此发生动荡。
“门主,宗祠之难已在溯洄镜中预示,老身耗尽心血,就是为了挽救于万一啊……”
“你为何不将此事告诉我……”顾无非面无表情道,“反而要相信迟朔那厮的话,助纣为虐?”
顾兰:“溯洄镜的预言不会出错,宗祠与四大长老一旦出现意外,轻雪门必定式微,如若泯山剑派在那时攻来,我顾家定会遭满门血洗……这是何等的灾难!泯山迟朔固然不可信,但一个魔物便可信了吗?无非,你看看宗祠的惨状,想想四位牺牲的长老……迟宿已入魔,他只会给轻雪门带来灾祸!既然鲤心寒玉镯能教泯山剑神允诺暂时放过我们,老身为何要吝啬给他一个镯子?”
“一个镯子?”顾无非顿了顿,接着说道:“你看到了‘果’,却不曾想是谁种下了‘因’……鲤心寒玉镯是当年大长老为阿姐施法护身契所铸,器灵已死,其内空间仍在……”
顾兰闻言,脸色越发惨白,“你什么意思?”
顾无非:“兰姑,你对白珞的敌视教我那护犊子的侄儿寝食难安,甚至不敢将他心爱之人交给轻雪门保护。我想……白珞必定是被他藏在鲤心寒玉镯内,带进了宗祠。而你却唆使顾袁石将玉镯偷偷带了出来!我不清楚宗祠内发生了什么,但是看到迟宿的反应……兰姑,你现在知道他为何要杀你了吗?”
顾兰这才明白迟宿为何独独对自己下死手,她身子抖了抖,试图为自己开脱道:“我以为迟朔只是要那个镯子,并不知道白珞就在寒玉镯里。不过,就算我知道她在寒玉镯内又怎样,一个祸害,死了干净……”
她对白氏母女的偏见由来已久,即便到了这个时候,仍是不肯松口。
“你真以为迟朔要的是那个镯子吗?”
顾无非见她毫无悔意,终于忍无可忍,发出一声暴喝。
当年顾雪影身陨,执言长老遭护身契反噬,修为倒退至青赤境,四大长老皆受重伤,为了保全宗门,他们逼他立下心魔誓言,绝不可向外泄露顾雪影之死的真相,以免招致迟朔报复。
谁知……
阿姐身陨不过百日,迟朔便要迎娶白楚!
他千里赴泯山带回顾雪影的遗体,为宗门忍辱负重,没有揭穿那人的真面目。
末了后知后觉,天下熙攘,皆为利益往来驱策。
白楚必定能够给泯山带来更大利益,迟朔才会力排众议,不惜与轻雪门撕破脸皮也要续娶……
起先,顾无非以为迟朔看中的是临仙门与白楚的实力。
十数年过去,物是人非,临仙门与泯山之间也生出了裂痕。
唯一不变的,竟然是泯山上下口径一致的那声“大小姐”。
迟朔对待亲子与养女,也有着天壤之别。
再看看那位以“献城”架势向临仙门提亲的点金城城主徐无极……
同为上位者,顾无非自然察觉到了其中的猫腻。
入宗祠前,迟宿向他追问白楚当年入神址的细节,教他心中已有了更可怕的猜想——
白珞的身世,恐怕不简单。
迟朔利用顾奇峋调虎离山,又安排了顾兰亲自下场演了一出好戏,仅仅是为了阿姐当年留下的镯子?还是他早就已经觉察到了玉镯内的空间,猜到了白珞会藏匿其中,是以利用顾兰将她带离轻雪门……
顾无非已不敢再作深想。
顾兰被他吼得一哆嗦,突然梗着脖子痛哭起来,“老身扶持了四代门主,含辛茹苦,殚精竭虑,唯有雪影门主不肯听老身言,落得个身死道消的下场……迟宿少主在这点上真是像极他母亲,儿女情长,乱了根基……他为白珞入魔,错在那个狐媚,也错在他自己心性不稳,难不成门主竟要老身拿命去抵他人之罪?”
这位执掌轻雪门大小事务的主事能言巧辩,到了这个时候竟还大言不惭,意图脱罪。
顾无非不语,突然侧身一掌捏住顾袁山的天灵盖……
他的外表停留在少年时期,与顾袁山壮硕的体型相形见绌,但旁人只一眼,便知十个顾袁山都不是这位门主的对手。
顾兰吓得肝胆俱裂,尖叫道:“顾无非,你做什么?”
“兰姑倒是知道心疼儿子,却不会推己及人……”
顾无非倏地松开扣住顾袁山天灵盖的手,冷笑道:“龙有逆鳞,触之必怒。我早就警告过你,千万不要自作主张,你伤害白珞便是将迟宿往外推!迟宿乃是轻雪门数百年乃至千年来天赋最高者,助他成就大道,亦是长老们为破除诅咒的苦心筹谋……然经此一役,恐怕他再也不会相信顾家,相信轻雪门了……”
迟宿与顾家反目,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
或许,这也是迟朔算计的一环。
顾无非痛心疾首。
“守正道者,诸事皆宜;行迹不端,则有灾殃……”另一间牢房,被锁链扣住的顾袁石幽幽说道,“无妄卦,原来是兰姑您为自己求的卦象……”
“你懂什么!”顾兰不能接受被小辈讽刺,手脚冰凉,低头狠狠揪住地面的杂草,喃喃道,“我都是为了宗门……”
顾无非见状摇了摇头,继续说道:“您刚才说顾雪影儿女情长,这亦是从来没懂过她……我顾氏一族为人鱼血咒困囿百代,唯有雪影门主敢为人先,穷其一生都在寻觅破除血咒之法……”
提及顾雪影,跪在一旁的顾袁山亦是声泪俱下。顾兰怔了怔,忽然觉得哪怕是自己这个不争气的儿子,似乎都比她更懂顾无非口中的“雪影门主”。
“执言长老说您劳苦功高,罪不至死,然,死罪可免,活罪难逃……”顾无非不想再与她多费口舌,做出了最后的判决。
顾袁山听完,未置一词,看了看牢房中眼神灰败的母亲,默默跟着顾无非退出了牢房。
“门主……”
顾无非顿住脚步。
顾袁山:“属下想辞去七十二峰主事一职。”
“唉……”顾无非叹息道,“这个位置是兰姑替你争取来的,阿姐与我素知袁山兄长的为人,质朴忠厚,宽仁待下,便也没有反对你坐上这个位置。顾奇峋与兰姑之事,教我知晓人心易变,亦知晓自己往日放任自流之害,而今宗门事变,诸事未稳,千头万绪,万请兄长为我,也为宗门继续主持大局!”
顿了顿,顾无非裹紧身上狐袄,自嘲般道:“不然我也只能去请执言长老出山,可怜他一把年纪,要是操持过度,把身体累坏了怎么得了……”
顾袁山拙口笨腮,拱了拱手,恭敬地说道:“不不不,门主,是我鲁莽了,顾袁山愿为宗门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只是……”那老实的汉子低下头,局促地说道,“顾袁石那小子是受了母亲蒙骗才会走这一趟,希望门主对他网开一面……”
“这是自然!顾家留下这点血脉不容易,我瞧他吃了苦头,也知道了自己的错处,不会再处罚他了。”顾无非拍了拍他的肩膀,说,“你把他接出来,好好养伤吧!”
“多谢门主!”
……
深渊下翻滚着灼热的岩浆,火舌张牙舞爪,在巨大的轰鸣声中一浪接着一浪,喷薄而出。
站在魔焰渊前的男人身形孤绝,玄色长袍迎风翻卷,左右两列青衣修士护卫,修为皆在至曦境之上。
徐天静坐在距离魔焰渊十丈开外的石灰岩上,一只手掐着朵花,另一只手托腮痴痴地望着男人的背影,余光瞥见天际划来的剑光,指甲蓦地掐破手中脆弱的花瓣,露出不屑的神情。
孟启御剑落地,目光触及徐天静的身影,闪过嫌恶之色,捏皱了手中的传讯符,穿过一众护卫,深吸一口气,躬身向男人行礼。
“家主!轻雪门那边传来的消息,顾奇峋鸣鼓为任止行所杀,四大长老身陨,迟宿魔性大发,打伤了轻雪门数众,现已逃出轻雪门……顾兰性命无碍,顾无非下令将其终身囚禁。顾兰……在传讯中求您搭救她……”
顿了顿,又道:“属下已经按照您的吩咐告诉她,家主身边不留无用之人……”
哪怕轻雪门上下已经被搅得天翻地覆,没有拿到迟朔要的东西,顾兰依旧是一颗弃子。
孟启几近麻木地说道:“顾兰知道自己这次翻不了身,望主上他日亲临轻雪门之日,能饶过她那傻儿子一命……”
一个辅佐了四代门主的“忠仆”,唯一的软肋就是她不成器的儿子。
轻雪门历经百代诅咒让她变得贪生怕死,唯恐断了血脉与传承。迟朔正是掐准这个软肋,才教她一步步泥足深陷,回头无岸。
“顾无非是怎么处置顾袁山的?”
孟启不知他问这话的意思,如实答道:“顾袁山一切如常,现如今对顾无非更是死心塌地。”
“哼,这不是也找准了顾兰的软肋吗?一举扳倒四代掌权的宗门主事,独揽大权。他知道只要稳住顾袁山的位置,就能堵住悠悠众口,我这位舅兄亦是盘算得尽呐!”
“不过这次能够重创轻雪门,也有那女人几分功劳……”
那双幽深不见底的鹰眼朝孟启略略一扫,似在询问他的意见。
“你认为本座应该救她吗?”
孟启面不改色道:“叛主背亲之徒,留在家主身边也是祸端。”
“哈哈哈哈哈……”迟朔仰面大笑,笑声在深渊上空飘荡,“叛主背亲?你说得是别人,还是自己?”
孟启面上镇定无比,道:“属下不明白家主的意思。”
迟朔脸上的笑意戛然而止,“不,你知道的。本座以为你会像初到泯山时表现得那样,珍惜每一个活下去的机会,但是你没有,甚至让自己失去了作为棋子的价值……”阴鸷的目光扫过他空空荡荡的断臂,“你应该最清楚……无用之人在本座这里是什么下场。”
说完,身上骇人的威压将孟启震飞了数丈。
坐在石灰岩上的徐天静一直紧紧地盯着他们,看到这里的时候,那双圆眼饶有兴致地眯成一条缝儿,闪过更加激动的光芒。她无端且狂热地崇拜男人展现力量的一切方式。
这个人对待下属是一视同仁的。只要她永远顺从,展现自己的价值,独一无二,就能永远留在他的身边。
孟启的身体重重地砸在地上,呕了一大口血,几近模糊的视线穿过一众面无表情的青衣修士,他的双肩颤动了几下,发出自嘲的轻笑。
一切都是迟朔设好的局,为迟宿,为他。
孟启以为自己将夔牛鼓的消息传到轻雪门就可以避免一场劫难,谁知迟朔正是借他转移了顾无非和轻雪门上下的注意力,制造轻雪门宗祠的混乱,让迟宿陷入不可挽回的境地……
像年少时站在斗兽场与野兽拼杀时那样,孟启颤巍巍地从地上爬起,一边粗重地喘息,一边死死盯着眼前的敌人,双眼赤红。
他来时已经做好了被迟朔一掌毙命的准备,此刻却发现自己想得太过简单……
这注定是一场“杀鸡儆猴”的虐杀!
在上位者漫不经心地打量中,一阵形同海浪的威压再次向他扑去。
“啊!”
孟启嘶声大喊,单手汇聚周身全部的灵力迎击,面目在排山倒海的力量中扭曲,“轰”地一声,他的身体再次被掀翻在地。
“不自量力!”
徐天静冷声嘲讽,回过头却见迟朔面沉如水,连忙缩了缩脖子,噤若寒蝉。
孟启五脏俱裂,周身血流汩汩,不住地痉挛,脑子里一阵嗡嗡作响,眼前闪过一些熟悉的面孔。
温柔和善的女主人,活泼好动的小少主,古灵精怪的小丫头,以及……靠坐在轮椅上的旧青衫。
那个人说,孟启,活下去……
哪怕活得像猪或狗吗?
他听见自己问。
“不……”
他听见自己答。
孟启挣扎着从地上爬起,这个动作几乎耗尽了他最后的灵力,于是所有人看到一个“血人”立在原地,仅仅只剩一条手臂的指尖,血流如注。
“杀妻迫子,天诛地灭……上苍有眼,绝不会让你这样的人飞升成神。”
如此脏污,如此狼狈,如此碍眼。
“这修仙界六千年不曾有人飞升……”迟朔面上满是不屑地说,“本座有的是耐心,等待……上苍开眼。”
腰间的朔月剑感应到剑主的杀意,微微颤动。
“一个修为远低于本座的人,原本是不配我拔剑的,孟启,今日本座为你破例。”
朔月剑亟待出鞘饮血,却听背后深渊下一声巨响。
轰隆!
徐天静感受着大地摇晃,险些栽倒在地,抬头惊觉——
一头灰色的魔猿从深渊火舌中跃起,臂长如参天古木,体格壮如山岳,周身魔气冲天,足以遮天蔽日,它站在深渊边上,皮毛被不尽火烧得剧痛难当,似要发泄胸中的愤怒,魔猿仰天嘶吼一声,一掌朝离它最近的迟朔抡了过去……
传说魔焰渊下有万年不灭的不尽火,能够炼化神兵,诛尽邪魔,是世间一切邪祟的焚炉。
临仙门
殪崋
白氏世代镇守魔焰渊,据此傲立于诸仙门,威名远播。
这天堑之下怎么可能有如此厉害的魔物存活!
徐天静震惊之余从纳戒中取出的避险法宝,生怕魔猿与迟朔打斗会殃及她这条池鱼。
魔气与剑光交织,撼天动地,不过泯山剑神应付得游刃有余,丝毫不见败迹,徐天静正纳罕他为何不对魔猿下杀招,又听得魔焰渊下一声嘶鸣。
一只红翅巨鹰自深渊下掠起,凶戾的鸟喙对着天穹长鸣,吐出阵阵黑雾,展开的羽翼锋利如刀,十根尾翎竖直如箭,四下乱舞着就砍倒了一大片暗林,魔眼锁住在场修为最强的迟朔,扑闪着红翅朝他扑去……
一只魔物是巧合,那么两只魔物呢?
这个时候的徐天静已经震惊得说不出话来。她手持玉柄麈尾,脚踏飞鸿旗,漂浮半空,一边紧张地望着吞吐火舌的深渊,只觉得那里随时都可能跳出更多的魔物,心有余悸;一边匆匆扫过孟启所在之处,只待那愚不可及的孟护法油尽灯枯。
她不确定孟启是否已经死了,目光触及站在他身侧的美丽女人,下意识地打了个寒颤。
那一袭清泠道袍,仿若长夜里一朵将开未开的幽昙,透着孤高而矜贵的昳丽,极具空灵的美感在她身上形成了一种特有的杀伤力,教人在看见她的刹那连呼吸不由自主地停滞下来。
迟朔一剑挥开纠缠的红鹰,剑气劈山断河般斩去了它的左翼,劲风拖拽着将重新拉下了深渊;又风驰电掣般撇下魔猿,闪身至女人身前。
“你果然来了,阿楚……”
徐天静这才意识到,泯山剑神在魔焰渊虐杀孟启的真正目的是引诱白楚现身,她为此嫉妒得发狂,咬碎了一口银牙,却不得不承认自己这幼小的身板与女人相比起来显得贫瘠、索然无味。
“本长老奉宗门掌教之命查探魔焰渊异象……不知迟剑神莅临烨山有何要事?”目光掠过血泊中的孟启,白楚淡淡道,“要想清理门户,不若回自家宗门去,何必在临仙门的地界上打杀吵闹?”
魔猿眼见那剑修竟敢背对自己与一个女人说话,顿时恼羞成怒,铁拳锤了锤胸前健硕的肌肉,咆哮着朝二人冲了过去,奔袭间山摇地动,魔气滔天。
而迟朔竟然不曾回顾它一眼,反手剑气雷霆万钧地挥去,所到处山石崩裂,地陷数丈,落在它头顶后化作道道白芒,那壮如山岳的躯体和漫天的魔气,都在剑光中化作了一片水汽……
无归境。
那道清泠的仙姿微微僵硬,迟朔低下头,试图从女人绝美的眼眸里寻到些许恐惧之色,然而她的目光一如既往的孤傲冷漠,且丝毫不加掩饰地露出对他的厌恶与不屑。
迟朔通身的气场变得微妙起来,习惯了上位者姿态的他俨然无法再接受这样的眼神,但是,他不会像对待执着于“站着死”的孟启那样,对待白楚,眼中流露出甚至可以称之为“温情”的欲色,意图融化白楚心中的坚冰。
“阿楚,这么多年了,你还是不理解我吗?只要你点头,你我就是世上最契合的道侣,修成大道指日可待……”
白楚嘴角勾起轻蔑的讽笑:“一个连结发妻子和亲生儿子都可以毫不犹豫舍弃的人,竟然要我相信他的真心?”
一直漂浮在半空,竖着耳朵听他们对话的徐天静挑了挑眉,按照她这几个月对白氏母女关系的了解,白楚对待自己亲生女儿的态度也没有好到哪里去,怎么好意思拿这话挑衅泯山剑神?
然而事情的真相远远没有世人想象中的那样简单。
只听迟朔微笑道:“左不过是个逆子,弃了也就弃了,倒是你多费心,利用点金城这门婚事,引出那逆子的心魔,又将其打入这魔焰渊下,放出豢养多年的魔魇……”
豢养魔魇?
魔物岂是人力所能饲养……
徐天静听得心惊肉跳。
而白楚不假思索地说:“迟剑神高看我了。”
迟朔笑容不减,抬起朔月剑轻佻地勾起美人的下巴,“既然不是阿楚你私自豢养的,必定是有什么吞吐魔物的法宝,不然适才那两只魔物为何会从号称焚尽邪祟的魔焰渊不尽火中现身?莫说那只魔猿,十尾赤鹰应是混沌窟内才有的大魔……夫人啊夫人,咱们做了这么多年的道侣,你的法宝怎么藏得如此之深,瞒得夫君好苦……”
“谁是你夫人?”白楚负手而立,冷声嗤道,“魔焰渊不尽火是否能够诛邪,你跳下去试试不就知道了?”
迟朔被她一语噎住,脸上的笑意僵了一瞬,目光扫过血泊中的孟启,顿时有了好主意。
一道掌风托起孟启血肉模糊的躯体,凌空翻滚了几圈到达深渊边沿,火舌瞬时吞没了他微弱的呼吸。
白楚冷漠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裂痕,视悬在颈前的朔月剑如无物,直接越过迟朔的身形疾步走到魔焰渊前,双拳于道袍下攥紧。
“泯山剑神……果然心狠手辣!”
迟朔面上有些不悦,宁肯女人伪装得再深些,这样他就不必下意识地对比白楚前后态度上的区别。
她放出魔猿和红鹰,原本就是想拖住他,搭救孟启的。
一只蝼蚁而已。
何必看在眼中?
何苦费心?
甚至不免怀疑白楚在泯山时是否与孟启之流有过苟且。
白楚生得实在太美,不知有多少人愿做她裙下之臣。迟朔从不怀疑这位前任夫人的魅力。
他大步朝她迈了过去,颀长的身影笼罩着女人。
白楚背对着他,不知在想什么,长发与道袍一同在山风中飘逸。
迟朔食指微动,十分恶劣地想扯住女人的头发,迫使她向自己回头,看清她脸上此刻的情绪,但是他生生忍耐了下来,恢复了适才道貌岸然的模样,长臂一伸,意图将女人揽入怀中。
白楚感受到身后向她伸来的那只大手,挺直的腰背立马紧绷起来,她转过头,满目憎恶地睨了剑神一眼。
迟朔愣了一下,不确定自己是否看花了眼,此时此刻,向来个性淡漠的白楚,右眼眼角竟然挂着一滴血泪。
那是——
留影珠!
迟朔胸中顿时暴怒,伸手便要将女人拽到身边。
随着深渊下一道猛烈的火势窜起,白楚朝他冷笑一声,脚下突然一蹬,纵身朝魔焰渊跳了下去。
幽冥
翻过雪山, 眼前是一片辽阔的草原,极目眺望,原野起起伏伏,覆盖了一层青翠欲滴的草色, 苍莽而渺远。
白珞追着同样翻山越岭升起的晴光, 站在原野山丘高处,朝漫步在其后的青年欢喜地挥手, 又像是在朝雪原上留下的脚印作别。
獬豸沿着河流走在最前边, 不时回头看他们一眼,若是他们跟不上自己的步伐,就伏低身子喝水或是踢踢草野里的粪球儿。
这片草原上栖息着不少生灵, 却因为感受到可怖的魔气望风而逃,现下都不知躲到哪里去了, 教它好生无聊。
还要等那两个慢腾腾的家伙。
日升日落, 星月璀璨, 幽静的长河映照着迷离的夜色。
“阿宿,我们要去哪里?”
白珞看出獬豸是在为他们引路, 不由地好奇道。
迟宿一直牵着她,听见身侧传来疑问声,才微微低头往下看一眼。
他身量挺拔, 穿戴玄色罩袍, 白玉冠, 除了脸上月牙形状的魔纹和猩红色的眼眸,乍看与往日并没有什么不一样, 只是那双深邃如渊的眼与她对视过后, 她才感受到那一点本质上的不同。
那张明明在朝她微笑的脸,眼底仿佛盛着寒冰封冻的湖泊, 波澜不惊,无悲无喜。
“混沌窟。”
说话时迟宿眼眸中的血色闪烁了一下。
“有一个声音在召唤我过去。”
混沌窟?
那是什么地方?
白珞心下不安,揪住迟宿的衣角,道: “你知道那个声音的主人是谁吗?”
迟宿摇了摇头。
这时,一阵清脆的铃铛声响起。
空灵的声音似传至天上地下,白珞在一阵天旋地转后睁开眼,眼前仍是一片幽暗原野,没由来的有些心慌。
一阵阴风迎面吹来,白珞打了个冷战。忽然,一个小小的金色影子从他们眼前窜过。
在河边汲水的獬豸察觉到了什么,立即朝他们奔过去……那两个原本与它相距仅有数丈的身影,竟然奇异地消失在了月光里。
獬豸仰天长啸,低吼声在原野里拉长,久久不息。
……
那个金色的影子跑了一段路后放慢了速度。
白珞这才看清,那小东西原来是一只叼金铃铛的白鼠。
小金铃铛闪闪发光,在白鼠跑动时发出悦耳的声响。小白鼠扭屁股走在前边,不时回头看他们一眼,像是在提醒他们跟上来。
四周不时有森冷阴气袭来,拂过白珞的耳旁的碎发,渐渐地,她听到一些诡异的说话声。
一个稚气的声音问: “这两个是什么东西,好像跟咱们不一样?”
另一个老迈的声音似在回答: “做鬼太久,都忘了人是什么样子了吧?这不就是两个人吗?”
“人?幽冥之地竟有活人闯入!”
一个阴恻恻的声音尖叫道。
“他们怕是活腻了!”
幽冥!
白珞听见它们话中提到的地方,心下骇然,几乎立时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屏住呼吸打量四周的变化,只见穹顶云雾混沌,星月无光,原野苍茫,天地如同泼墨做成一幅画。
他们身旁分明没有任何人,却能清晰地听到一阵交谈声。
有个怯怯的声音说: “那个男人脸上有魔纹,应该是个魔族……他他他不会吃了咱们吧?”
迟宿感受到白珞的恐惧,下意识地握住腰间命剑,就要扫清周遭的一切障碍。
白珞见状连忙摁住他的手,轻喊了声“别”。
这地方不见日月,唯一的光亮是引路白鼠嘴里金铃铛,但这并不能妨碍夜可视物的魔在黑暗中将她紧张的样子瞧得清楚、透彻,迟宿看着她牵住自己的手,因为这个简单的动作,那些鬼怪们聒噪的声音,仿佛也能忍受些许了。
小鬼们并没有发现这对男女之间涌动的暗流,自以为与他们阴阳相隔,咋咋呼呼地在他们身旁游来荡去。
一只鬼惊恐地叫道: “这个女娃手里的镰刀·····好像有马判的气息。”
白珞掂了掂自己的骨镰,琢磨着它们提到的马判,是否就是瘟魔当初扛到图尔剑炉的阴差马骨?
又听阴风里有人谈论。
“唔,说来马判已经不见多日了。难道……”
“怎么可能?马判一定是在哪个温柔乡里呢!这事岂是我等小鬼能知道的?”
你家判官大概没在温柔乡,而是在焚化炉。白珞心中暗暗想道。
小鬼们你一言我一语,教她基本确定了骨镰与那位鬼判的渊源。
这时,又有鬼说。
“这件事要不要回禀牛判大人?”
“你小声些,他们好像听得见咱们说话!呜呜,那个男人杀气好重,会不会把咱们全灭了?”女鬼的声音如泣如诉,缭绕在他们耳畔,像化作丝丝缕缕的冷雾,从脖颈与衣料之间的缝隙往里钻营。
“嘘!”白珞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朝虚空中的鬼魅微笑,“你们要是敢去通风报信的话,可能会魂飞魄散哦!”
“这女的听得见咱们说话?”
“快跑!”
一大群胆小鬼一哄而散,只剩原野之上的两人,彼此对望一眼。
白珞与一群虚无鬼物说了话,胆子反而大起来,道:“冥府也不过如此!”
话音刚落,他们脚下的荒原摇晃起来,迟宿见状利落地拔剑,拽着白珞乘风而起,堪堪躲过破土而出的藤蔓。
小白鼠嘴里咬着铃铛,窜入泥地叮铃一声就消失不见。眼前最后一丝光亮消失,再次归于黑暗。
迟宿带白珞躲过不断从地下伸来的藤蔓,丝毫没有被眼前的黑暗影响前进的方向,迎着腥风,一剑挥了出去,将黑暗斩作两半,中央一道刺眼白光投射出来。
跳入白光之际,骨镰不住地震动着,似乎感应到了什么。
白珞猛地抬头,恰好看见头顶一把巨大的板斧朝他们砍过来。
当即挣脱迟宿的手,奋力将他推开,却被巨斧落下的狂风裹挟住,从半空中坠了下去……
云端里,站立着一个牛头人身的怪物。
那牛头怪身型与天比齐,手持一把开山板斧。
迟宿见白珞从半空掉落,脑中绷紧的弦立刻断了,飞身要去救她,偏偏这时那把巨斧再次横在他眼前,阻挡他的去路。
一双牛眼瞪着他,鼻孔喷出一股子腥风,声如洪钟。
“我马兄何在?”
迟宿眼前仍是适才白珞坠落的画面,猩红色的瞳孔望着天顶朝他落下的雪亮板斧,凶光毕露,身躯与如虹的剑气一齐掠向高空,长剑生生抵住巨斧。
那牛头怪物丝毫未觉大难临头,气势汹汹地吼道:“扰我幽冥秩序者,杀无赦。”
……
白珞的头昏昏沉沉,醒了睡,睡了醒,掐指算了算时辰,自己至少已经整整坠落了两天了。
眼前是云,是雾,是光影交错的线条。
耳畔是风,是雷,是虚空之外传来的沉吟。
唉,迟宿找不到自己,不知会把那牛头怪物折腾成什么样子——
毋庸置疑,她没想过迟宿会输。
毕竟所谓的马判打不过瘟魔,瘟魔斗不过小乌,小乌又不是迟宿的对手……这样的从属关系让她一点儿也不担心迟宿会在牛判手底下吃亏。
正想着,她的身体撞上一处峭壁,一身魔魇鳞顿时怒张倒竖,将幽冥万年风蚀不化的岩石砸成了粉末。
白珞心下大定,以为终于破出虚空,正准备掐诀御剑而起,怎料体内的灵力像是被抽干了似的,任凭她如何掐诀施咒,都没有得到法器的回应。
脸颊、手臂上的青鳞也在坠落的过程中随风消散。
灵力消失,连魔魇晶石的力量也消失了?
这与凡人有什么区别?
白珞心中顿时生出一种不祥的预感,果然,再次撞上山壁的时候,她感受到前所未有的疼痛,五脏六腑都像是被撞碎了,呕了一大口血,在一阵惊慌中胡乱抓扯峭壁上的藤蔓。
但是脆弱的藤蔓俨然不能改变她的处境!
白珞的后背重重地摔在石壁上,锋利的石头划破她的衣衫,在突起的骨结处割了两道血淋淋的口子。
她背后剧痛不已,对死亡的恐惧唤醒了身体的本能,那个禁锢在她肩胛骨处的怪东西,似乎快要从血肉里长出来了。
一片赤色的羽毛缓缓落在她肩头,刹那,幻灭。
白珞虚弱地看向自己的后背。
却见背后一对赤色羽翼,随着她舒展胳膊的动作,缓缓张开……
像熊熊燃烧的火焰,比穹顶的烈日还要刺眼。
这是……什么?
白珞有些懵了,只是时间紧迫,容不得她深想,她所处的高度距离地面仅有十丈之遥,这对修士来说可能不算什么,但是一个血肉之躯的凡人从这样的高度摔下去,估摸着会粉身碎骨。
这样的认知让白珞的意识清明了几分,她打起十二分精神适应这个从自己身体里长出的怪东西。
那翅膀巨大而夸张,逆风像要被刮走,顺风也很难掌控方向。
白珞被山风刮得东倒西歪,与之僵持着,试图减缓下降自己的速度。
她飞得不大协调,翅膀是从脊背里生长出来的,连接着血肉的地方像被火焰烧灼过一遍,又痛又痒。
不禁疼得低咒: “什么鬼东西?”
那对羽翼好似听懂了她的疑惑, “咻”地一声,不知消失到了哪儿去,只剩风中凌乱的白珞……
原本跃起的弧线,重新变为一条坠落的直线。
……
一个火球自天空急速下坠,看得在树上摘松子的孩子们兴奋尖叫。
“星星掉下来了?”
“哇·····”
那火球落入松林中,砸出“轰”的一声巨响,他们迅速朝火球落地的方向跑去。
尘土飞扬,一眼望不到大坑边缘,呛得孩子们不停咳嗽。
他们靠近大坑,爬到火球落地形成冲击折断的松树上,好奇地朝坑里张望,在漫天灰尘中对上一双漂亮的眼睛。
只睁了一下,就虚弱地阖上了。
一个小孩儿屏住呼吸,兴奋地浑身打颤儿,惊呼——
“星星,星星会眨眼睛!”
一个头绑红绳冲天辫的小孩火急火燎地跳进坑洞,“什么星星!那是……”还没说完后边的话,看到浑身是血的白珞,他打了个冷颤,骂骂咧咧地惊呼。
“我的亲娘咧!”
茅屋
白珞缓缓睁开眼睛。
身上很疼, 高空坠地对身体造成的伤害难以估量,体内本就稀薄的灵力散尽,修为倒退得与凡人无几,自己怕不是要成废人了……认识到这点的她咬住嘴唇, 眼里泪花打转。
一根红绳冲天辫突兀地闯入视线。
小孩儿眼眶里有明显的红血丝, 见她潸然欲泣的样子慌忙退了半步,焦急道: “白姐姐, 你别哭啊!是不是疼?哪儿疼?我让爷爷来看你!”
说罢放下手里煎药的蒲扇, 冲天辫一晃一晃地跑出了屋子。
沐芳……
白珞认出小孩儿,只是浑身脱力无法喊出他的名字,微喘了几息, 又阖上了眼睛。
一觉睡得很长。
除了依稀感受到有人到身旁给自己喂药,白珞的意识绝大部分时间都沉睡着。
她睡得极不安稳, 不断地梦见坍塌的宗祠和漆黑的山洞, 梦见迟宿的利爪撕碎了獬豸, 獠牙生生咬断了白鹿的脖子。
那些梦境光怪陆离,更加残忍些的时候, 迟宿爪下的獬豸会换成轻雪门、烨山甚至泯山的弟子们,画面中的白鹿会换成血迹斑驳的自己。
她有时候会意识到这只是一场梦,但是无论怎么挣扎着, 都无法从梦魇中苏醒, 疼痛与恐惧转化为身体本能的反应——
沐芳给她喂药的时候, 会看到她的手死死地攥着被单,睡梦中泪流满面, 发出一阵又一阵的呜咽。
……
意识完全清醒的时候, 身上的伤势竟然已经神奇地恢复了。
望着窗外高悬的满月,白珞一时分不清自己究竟昏睡了多久。
“十天了!”
沐芳趴在她床头, 掰着指头说。
他的身后传来一阵呼噜声。
一位老者坐在轮椅上闭目托腮,打着瞌睡。他的胡须很长,胡乱编了十来根小辫子,眉眼瞧着倒是和善,只是额头正中有道蜈蚣似的肉疤,看着有些诡异渗人。
“你病了十天,可把我憋坏了!我都好久没出去玩儿了!”沐芳眉头皱得像个小大人,一勺一勺地给她喂药。
白珞抿了一口黑乎乎的汤汁,被药汁苦得脸色发青,听见沐芳的抱怨声,心下愧疚,接过药碗仰头一饮而尽。
沐芳确认她半点药渣没剩,高高兴兴地刷碗去了,临走时不忘揪一把老者的长须,将他从瞌睡中拽醒, “巫医爷爷,快醒醒,你照看姐姐一会儿,我去烧水了……”
巫医胡须被揪痛, “哎呦”叫唤了声,连声应道: “好好好,祖宗诶,你只管去……”
屋内只剩下白珞与老者二人。
巫医眯着眼打量她一番,道: “我听沐芳说,他在人间认了个姐姐,哄得他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了,那位‘姐姐’,说得就是你吧?”
人间?
神裔!
白珞脑海中闪过在图尔镇遇见沐芳的种种过往,目光扫过屋内。
这是一座极简陋的茅屋,茅草顶,青砖墙,土炕窄小,药斗破旧,墙上挂一副发黄的旧地图,角落布满将破未破的蛛网。
再看巫医穿戴草鞋,粗衣布衫,须发皆白,满手都是做农活留下的老茧,指缝里甚至还藏着洗濯不尽的黑泥。
一切的一切,似乎与人间向往的神境没什么关联。
但是她的灵力和魔魇晶石在这个地方失效不是作假;巫医将高空坠落,约莫五脏摔碎的她救活,亦是某种神迹的证明。
白珞心知自己捡了条命,拱手恭敬道: “晚辈白珞,多谢仙人搭救。沐芳与我在图尔镇有一面之缘,因那孩子与我兄长年幼时的相貌十分相似,故而追着他多问了些事……如有冒犯,望仙人见谅。”
“呵,这事儿我也听说了。”巫医手指敲着轮椅,板起脸道, “我家小沐芳以为自己多了个爹!”
白珞:……
打量着巫医戒备的神色,她忽然回过味儿来:难道巫医也将他们视作了诱拐小孩的人贩子?
“那会儿找不到更好的说辞……”她苦着一张脸,道, “我兄长误入魔道,拔除了两魂七魄,在图尔镇遇见沐芳,除了一身血肉之躯,与他多有契合。又听他说到神隐之言,不得不作出种种猜想。今日我机缘巧合下来到这里,纵然令仙人不快,也须得问一遭,沐芳他是否与我一样……也是受您搭救才会来到这里的吗?”
一缕残魄化作血肉之躯。
除了神明显灵,白珞也想不到更合理的解释了。
她一口气说了许多话,感觉到气息有些接不上来,扶在床沿边虚喘了几声,目光坚定地望着巫医,希望能够从他那里得到一个答案。
巫医没想到这会子弱得风能吹倒的姑娘竟然有如此心性,佝偻的背靠着轮椅,垂眸似乎在冥思苦想某件往事,烛火摇曳中额头上的蜈蚣似的长疤像是活了过来,伴随着他纠结的样子逐渐变得狰狞。
白珞被他的反应惊住, “老仙人?”
“爷爷!”
沐芳打水进屋,见巫医竟然开始用头撞桌角,吓了一大跳,连忙撤开了他的轮椅,蹲在轮椅前连声哄道: “爷爷,你又头痛了吗?你不要想那些事了……”
巫医怔怔的看着他,一时老泪纵横。沐芳见状连忙拧了一把布巾,给他擦了眼泪又擦手,哄得老人不哭不闹了,才将他的轮椅推到另一间屋里。
白珞也没见过这种阵势,不敢打搅祖孙二人,一直忐忑地等着沐芳回来。
而沐芳再次回到她的屋子时,月已上中天了。
“巫医爷爷上山采仙草的时候从悬崖上摔了下来,断了腿,脑子也时常犯糊涂,只要一想到从前的事,他的脑袋就很疼很疼,我也不敢强迫他。”沐芳坐在她身边,托着腮苦恼地像个小大人, “我能够用功德给他换轮椅,却不能让他恢复从前的记忆……就这么着吧!”
这孩子懂事得像什么都明白。白珞想到同样失却了记忆的迟宿,顿时觉得事情比想象中棘手得多,不死心地问: “你不想知道自己的身世吗?”
“我知道!”沐芳抱紧双臂,昂着脑袋固执地说, “我就是沐芳!”
白珞心底已经把沐芳当成迟宿散落的魂魄之一。她不记得迟宿幼时的个性是否也似这般执拗。从前他们闹别扭,多数情况下都是脾性更好的迟宿哄她,像这样角色颠倒属实是头一遭。
她打量床榻前姿态戒备的沐芳,这个孩子不知为何流落到了这里,吃不饱,穿不暖,小小年纪就已经会照顾爷爷,聪颖又懂事,还救了自己……她知道,自己不该过多地要求他什么。
也许命中注定,上天赋予了阿宿另一种生活的方式?她只能在心中如此宽慰自己。
沐芳紧紧地盯着她,也看到了她眼底难以掩饰的苦涩,不由烦躁地抓了抓自己的小辫子,替她掖上滑落的被角,放缓语气说: “姐姐,你再想这些事了,好好休息要紧……”
那家伙个子比他高,力气比他大,有什么好担心的呢!
天空飘了一层薄雾,笼罩了星月,夜色也变得昏沉沉的样子。白珞摸了摸他的头,眼底愁绪仿若春水东流。
“嗯,姐姐明白!”
沐芳拨开她的手,耳根红红的,气愤道: “哼,那家伙厉害是厉害,就是太笨了!居然把你害成这副德行……”
白珞忍俊不禁,把迟宿从前常常挂在嘴边念叨自己的话说给小孩儿听, “这是大人们的事,你别多想!我受伤的事与迟宿无关。”她更担心的是迟宿的情况,想到身处的境地,试探地朝沐芳问道, “神址不容魔物入境……迟宿身在幽冥,是否无法与我一样意外落到此地?”
“啊!”沐芳惊讶道, “难怪没见通世塔有什么异动,原来你是从混沌窟掉进来的!”
“混沌窟?”
有一个声音在召唤我过去……
白珞想起迟宿此前的描述,紧张道: “那是什么地方?”
沐芳挠了挠光亮的脑门儿,含糊道: “怎么说呢……我也不太懂,只是听爷爷提到过,天地分离时留下了一些连接六界的通道,譬如通世塔,连接神界、人间与幽冥;混沌窟位于幽冥忘川之下,与人神鬼三界相接,传说吾神在那里镇压了许多魔物……”
如此说来,迟宿听到的声音是……出自混沌窟的魔物?
白珞一颗心悬到了嗓子眼,想到自己在这里白白躺了十天,顿时心急如焚,挣扎着想下榻去找迟宿。
沐芳用被子摁住她,哼了一声,道: “我知道你担心他,昏睡的时候一直在喊他的名字。不过我想他并没有什么意外,至少……比你的情况好得多!”
白珞只当沐芳是在安慰自己,却见小孩儿捂着胸口,喃喃自语: “我能感受到……”
咚、咚、咚。
寂静的夜,扑动着温热的心跳声。
这是他们之间微妙的联系。
沐芳将这件事告诉白珞,无疑是承认了他与迟宿的关系。
挂在长睫上的泪珠映着烛火,倏地滑落下来。
白珞掩住口鼻,压抑着哭声。她身子刚好,经受不得大喜大悲,没一会儿就被吸入肺腑的冷风呛住,连声咳嗽起来。
沐芳给她拍了背,倒了水,摸了摸她的脑袋,而后回身走到窗前,掩上窗户,插上闩子,隔绝了刺骨的朔风,也将浓稠的黑夜挡在了窗外。
只消一盏如豆的烛光,便可予满室亮堂。
神境
小桥流水, 落英缤纷,山路两侧树木成荫,远处是耸立的青峰,时有不知名的飞鸟盘翅鸣歌。
这座茅屋位处悬崖绝壁, 朝着幽径行进百步, 便可见一条千丈飞瀑,水汽云泽间隐约可见一座八角白塔。
早晨的空气清新而凉润, 白珞倚在窗台下, 自觉精神了许多。
沐芳早早地将巫医推到小河边,架好鱼竿和鱼篓,弯钩串一粒谷穗, 抛进潺潺的水流里——不出意外的话,巫医可以在这里垂钓一整天。
又脚踩风火轮似的, 劈柴, 烧水, 做饭,忙前忙后, 一碗蛋粥摆到白珞眼前的时候,她怎么也说不出口自己焦心吃不下的鬼话。
“这是我从玄鸟窝里掏的蛋,用葵花籽油文火慢煎, 补身体最好不过了!”
白珞端着碗, 怎么看都觉得这只是一碗平平无奇的蛋粥, 不好拂沐芳的好意,半信半疑地喝了。
沐芳年纪虽小, 手艺不赖, 一碗蛋粥配清炒的竹笋,填满了她的辘辘饥肠。
白珞站在陡崖前, 眺望悬崖下连绵的村落,那里炊烟袅袅,一派宁静祥和的气象。
“这就是蜀跃村啦!”沐芳自豪地向她介绍。
白珞内心翻涌着无数的感慨,凡人修仙耗时千年、万年,历经重重磨难,尝尽人生百味,飞升后却来到这里,回归农耕文明,是否会失望透顶?
内心好奇,却也在想象未来自己在这样一个村落生活的场景。
她从前总是会偷偷地畅想,与迟宿归隐后去哪里,过上怎样的生活,他们也许会云游四海,去看一生未曾见过的奇景,烟波浩渺,波澜壮阔,但总要有一个归处——
一座不知名的仙山。
一间遮风避雨的茅草屋。
如果能够寻到这样一个“家”就好了……
白珞想。
接过沐芳递来的谷粟,迎风撒下金色的颗粒。
无数彩翼从山野中跃起争食。
一只温驯的白鸥从她身旁掠过,扁平的长喙啄起掌心的粟粒,声声长啼,不知怎的教白珞平静了下来。
拍了拍手中的碎渣,浅笑着问沐芳接下来该往哪里走,一身红裙如同烂漫的山花,在与世隔绝的丛林里开得热烈耀眼,如火如荼。
沐芳看得恍惚失神,片刻后拉住白珞的衣袖,叫她伏低身子,悄声耳语: “白姐姐,你和咱们神界的大祭司一样好看……”
这句恭维委实夸张了些,白珞只当他嘴甜,没有放在心上。
沐芳摇晃着脑袋,说: “这座山峰背后有一片凤凰谷,是大祭司的栖息之地。去年年节的时候,爷爷带我爬到山顶,观摩谷中的祭祀典礼,凤凰法相羽焕五彩,步履生辉,那奇景是赶不上了,不过……”他退后一步,摸着下巴上下打量白珞,煞有介事地说道, “姐姐,你与咱们大祭司的五官颇有几分相似哩!难不成好看的人,眼睛鼻子都往一处长的?”
“人小鬼大!”白珞戳了戳他的脑袋。她算是看出来了,就沐芳这张抹了蜜的嘴,十个迟宿也未必比得过他。
不过这话听听也就罢了。白珞有自知之明,自己的修为才到五化境,要不是机缘巧合,恐怕还得修上千万年才能踏入神境,又怎敢与神明比肩,自夸这不值一提的皮囊呢?
一大一小说话的工夫,已经走到了目的地。
通世塔。
一座传说可以到达世间任何角落的神塔。
白珞病中灵机一动,想到通过通世塔去往混沌窟的绝妙主意,央求沐芳带她走这一遭。
沐芳被她一口一个“小神明”哄得心花怒放,一边端着架子说通世塔不归他管,能不能进塔要看她自己的功德和造化,一边从衣兜里掏出丹药,说是巫医从前炼化的,送给她或许关键时候能够用上。
白珞满心都是迟宿的安危,自然也没在意他所谓的“功德”是什么含义。
一直到走到塔下,才明白个中的缘由。
这是一座八角白塔,高约三十丈,共十二层,每一层中门上雕刻着栩栩如生的十二生肖神像,缠绕塔身的绿藤蔓足有成年男子胳膊粗,漆金栏杆上干净得没有一丝落灰,一看便知平日有人细致打理。
第一层塔室中门雕刻的是生肖鼠。
沐芳从怀里抓一把花生放在塔门前的香案上。这案几上摆放着许多供奉品:花生,稻谷,鲜果……都是鼠类爱吃的食物,他双膝跪地,双掌合十,虔诚得像是塔中真的供奉着神明。
白珞也学着他的样子跪下。
“吱吱……”
第一层塔室中门背后传来一阵响动,白珞的视线随之上抬,目光与一只毛色黑白相间的食铁兽相接,眨了眨眼,以为自己眼花。
食铁兽圆滚滚腰背上放一把袖珍的竹制小椅,椅子上躺着一只不过巴掌大小的白鼠,正抽着一杆长长的水烟,烟灰掉落的时候,白珞甚至担心会烧坏食铁兽那身名贵的皮毛。
她居然在向一只小白鼠行礼……
白珞的膝盖有些木然,严重怀疑自己是不是跪得太早了。
那厢沐芳毕恭毕敬地行礼: “小的拜见鼠神!”
“吱吱……”
小白鼠放下烟杆,像是在回应沐芳,爪子拨了拨胡须,倒真有几分玄乎的样子。
白珞暗暗告诉自己要相信沐芳,但是一看到食铁兽和小白鼠,就觉得自己像是在陪小孩儿过家家,听完沐芳对“鼠神”说自己想去混沌窟的请求,脑子一阵嗡嗡作响。
心中暗自想道,这是不是沐芳为了阻止她离开而捏造的幻象?
“吱吱……”
沐芳拽了拽白珞的衣袖,道: “鼠神说混沌窟很危险,里面囚禁着一些大妖,远古凶兽和无数魔魅,希望你考虑清楚……”
不管眼前所见真假如何,白珞只有一个坚定的答案: “我一定要去。”
沐芳见状,与小白鼠如此这般的说了一通,只见坐在食铁兽背上的白鼠微微颔首, “吱吱吱”叫了三声,便消失在了塔室中门前。
而神明消失的地方,则留下了一只叼金铃铛的白鼠,滴溜溜的眼睛怯生生地看着他们。
沐芳大喜过望,接过小白鼠口中的铃铛,对白珞解释: “这是引路鼠,跟着它一定能到混沌窟!姐姐,你将身上的功德注入铃铛之内,只要铃铛一直在响,就永远不会迷路!”说着将铃铛递给白珞。
白珞身上的功德大半是天水城外的老和尚所赠,她原本还在想自己现在法力全无,应该如何调动体内的功德,没想到手指挨着金铃铛的刹那,身上便有无形的金光被铃铛吸纳了进去。
脑海中闪过在草原上出现的小白鼠,仔细辨别了地上小家伙的形状,确认与她所见无二,白珞不禁咋舌。
沐芳真的没有骗她……
原本以为神境仙气飘飘,没想到所见皆是人间景色。
原本以为谪仙不食人间烟火,没想到成精的耗子也能上贡桌。
这些话她并没有宣之于口,含蓄地用“怪诞”二字,形容了自己内心深处的感慨。
沐芳好似洞悉了她的想法,露出一副高深莫测的表情,道: “白姐姐,你有没有想过,你所见到的一切是真,是假……”
白珞不明所以,身上的功德金光尚未过渡完毕,想着磨刀不误砍柴工,与他探讨起来。她推想道: “人有善恶,有小爱者,有大爱者,飞升成神后便有不同的化身?譬如……这位鼠神?”
沐芳摇摇头,说: “凡人为何修炼?为大道,为长生,为渡尽劫坡飞升上界后能够随心所欲……人欲可吞天,天道为了维持运转的秩序,只能让此间天地所有的神明都拥有自己的法眼。你看到茅屋,青山,瀑布,白鸥,都是来自你内心的某种渴望;白塔,竹椅,花生乃至鼠神的形象,都是源自你脑海中与我年纪相符的想象。”
“如果今天来这里的是个和尚,他所见到的,将是他在人间参拜了一生却从未见过的佛。他可以在普照的佛光里参悟大道,枯坐一纪,宇宙万物皆可容纳在他广阔的胸襟里。”
“或者一个功成业就的修道者……他看到的可能是巍峨的宫殿,壮丽的宝塔和成群结队的仆从……神明会满足他所有的想象,但也只是想象。他将欢愉地待在这牢笼里,直到生命在无穷无尽的欲望中燃烧殆尽。”
白珞被他一番奇谈怪论惊得久久说不出话来,躬下身子揪了揪他的脸蛋儿,说: “小神明,你别吓唬我哟!”
沐芳红着脸别开了眼,说: “巫医爷爷脑子糊涂,记忆断断续续的,只让我确定了一件事。我不是什么小神明,世间只有一个神,那就是大祭司;蜀跃村也不是真正的神境……”
白珞蹙眉道: “沐芳,你把我说糊涂了,既然不是神境,为何通世塔出现在你家门口?”
手中的铃铛金光大盛,这是功德圆满的征兆。
沐芳垂眸不语,他从她掌心拿起铃铛,交给小白鼠叼住,抱住她的胳膊后突然用力将她推入漆黑的塔室。
“因为这个地方,你必须要经历。”
混沌
这个地方上下通风, 风势大的能托起人的身体,刮在脸上,冷得人脸发木。
白珞的身体撞上冰冷的栏杆,塔顶掉落的碎瓦砸中了她的头, 她好半晌才从眩晕中清醒过来, 上下打量幽暗的塔室。
塔室上方透着微弱的光亮,下方是寒潭深涧, 水声潺潺。
“魂兮归来……”
黑暗中传来一阵女人的啼哭声, 好似夜半深巷里女人哄着惊醒婴孩儿,鬼气阴森,让白珞心中一震。
叮铃……
叼着金铃铛的白鼠坐在黑红的栏杆上, 对她摇了摇铃铛后就顺着支撑塔室的柱子往下奔跑。
白珞被铃声驱散了心中的俱意,双手合抱支撑塔室的木柱, 让自己的身体不被那股怪风卷跑, 而后顺着柱子一点点下降。
不知往下爬了多久, 双臂几乎脱力。
白珞累得直打颤,这会儿也不觉得冷了, 额头汗如雨下。
小白鼠不时出现在视野里,嘴里的铃铛散发的微弱金光,是白珞能看到的全部光亮。
一只脚再次往下伸的时候, 鞋履浸入了一汪幽潭。
那潭水冷得惊人, 瞬间打湿了她的鞋袜浸透骨髓, 白珞下意识收腿,怎料水下突然伸出一只阴森森的鬼手, 拽住了她的脚踝, 用力地将她往下拖拽……
白珞一边尖叫一边怒踹鬼手,抱着栏杆的双手因为累得没了力, 竟至被那鬼怪生生拽入了水潭。
这水太冷了!
白珞入水后肩背处一阵麻痒,随后而来的是剧烈的烧灼感,她的面部,四肢都是冰冷的,唯有肩胛骨处灼痛不已,这种冰火|两重天的感觉像是要将她整个人撕裂开来,根本压制不住从灵魂深处迸发的本能反应……
“轰”地一声赤色羽翼突然铺开,带着一股疾风于深水中扫开身旁鬼影。
白珞控制不了这对从自己身体里长出怪东西,伸展开的翅膀让她整个身体在水中受到更大的阻力,水底有个漩涡,狂卷着她往更深处去。
叮铃铃铃……
那只叼金铃铛的小白鼠也出现在漩涡边上,小小的身体转得飞快,活像一个陀螺。
白珞见状,没有任何犹豫的,任由水势席卷,冲向漩涡里。
身体畅通无阻穿过漩涡,白珞从另一片陌生的水面猛地抬头,那诡异的漩涡与背后的翅膀在触及新鲜空气的那刻蓦地消失不见。
这是一条宽阔的河川,白珞正处于两岸的中央,这里的水深刚好够到她的肩膀。白珞双手摆动凫水,朝河岸靠近。
腰间骨镰颤动,白珞立即接受到它发出的警示——
这里绝对不是什么好地方!
叮铃……
那铃铛声再次传来,白珞半身浮在水面,顺着声音来处眺望远处,但见那只白鼠站在浅滩边扭动着小小的身体,将身上的水珠甩干净。
白珞朝它所在的地方慢慢游过去,离得近了借着微弱的星光才看见白鼠旁边的巨大板斧。她想起那只身与天齐,手握板斧的牛头怪,心下确定自己来对了地方——
迟宿一定来过这里!
小白鼠在鹅卵石滩上滚了几圈,将皮毛上的水渍擦干净,颠颠地朝河流上游跑去。别看它身形小,四脚并用跑得还挺快。
幸好,白珞一上岸就感受到自己脉轮里瞬时充沛的灵力,掐了个诀御剑追了上去。
头顶的星光极美,银辉闪烁,聚集成一条柔美的光带。
山川蜿蜒,银汉曲折。
白珞惊异地发现,天穹银河与地面河川回环的线条竟然一模一样!
这一幕堪称奇景,饶是如此,她的注意力仍然被河滩上一些奇形怪状的东西吸引了过去。
从黢黑的鹅卵石滩上架起的雪白尸骸,距离一、二里外就已经落入白珞的视野里,龙尾、龙脊、龙爪、龙首……一根根龙骨组成完整的龙形,脊柱上的肋骨各插左右两岸,稳稳地盘踞在河川之上,势要将山河吞入腹中的样子,威武、张狂,深深震撼了她。
白珞沿着龙脊穿行而过,见龙首骸骨向天作吼状,两排利齿稀疏,自己瘦小的身形与之相较,真是应了那句“塞牙缝也不够”。
正思忖着这龙骨是何来历,背后忽地一阵阴风袭来,咫尺之间,白珞迅速御剑侧身躲闪,手中骨镰果断反击袭击她的黑影。
锵!
那黑影扑闪着翅膀落在魔龙爪前,其身状如鹅,翼色如墨,仿若与晦暗天地同为一体,硕大无比的眼珠正愤怒地向外凸起,朝她声声嘶鸣的同时释放出阵阵魔气。
玄鸟!
不,这应该是一只入了魔的玄鸟!
白珞认出眼前的魔物,她体内有魔魇晶石,不怕遇到寻常吃人的精怪野兽,就怕魔气的侵袭和蛊惑!白珞看着玄鸟杀气腾腾的眼神,心道总不至于是因为自己喝了碗玄鸟蛋粥就招来这场横祸?只能暗道倒霉。
本着一贯秉承的“打不过就跑”的保命原则,白珞果断掐诀御剑,没命地向河流上游逃窜。
只希望早些遇到迟宿……
那只小白鼠也加快了脚步,四肢短腿追着白珞的剑,哼哧哼哧地在河滩上狂奔,远远看去,像化成了一支离弦的金箭,速度竟然比她还快许多。
河川的水声渐渐变大,小白鼠在坠入悬崖瀑布前刹住脚步,不停地朝白珞晃铃铛。
然而此刻的白珞已经听不见铃声了。她被玄鸟狂追堵截,那家伙十分狡猾,似乎知道她身上有魔魇晶石,竟不曾张口啄她一下,只扑闪着翅膀释放魔气。
白珞被魔气包围,一团迷障已经教她分不清东南西北,耳目不通,五识皆闭……她意识到自己五化境的修为不是玄鸟的对手,焦灼的情绪感染了骨镰,一股赤色的气流从刀身开始环绕至她周身,形成了一层又一层的光圈。
感应到法器的回护,白珞心下一暖,也不再一昧逃窜,闭目聆听那魔物嘶鸣声来处,举刀劈砍而去,在玄鸟的惊啼中将其劈成了两半。
纠缠在周身的魔气散去,五识渐渐明朗,白珞以为终于能够喘口气,怎料天清气朗的同时,发现自己脚下竟是一个巨大的魔物巢穴。
飞流化作血瀑,于崖底汇聚成一处血海,无数断体残肢,破肺烂腑,漂浮在水面,腥气冲天,令人作呕。
修罗、恶鬼、妖怪、大魔,聚集于此相互撕咬,斗法,一阵阵厮杀声像是要把这里的天顶掀翻了一般。
她想起沐芳的话:混沌窟位于幽冥忘川之下,与人神鬼三界相接,传说吾神在那里镇压了许多魔物……
原来这里就是传说中的混沌窟!
白珞反应过来,又在这可怖的景象中看到更为惊心的画面——
一颗缺了半边角的牛头,倒在尸山血海之间,牛头头顶上一男一女正对峙着。
迟宿……
白楚……
白珞心里“咯噔”一下,怎么也想不到会在混沌窟同时见到这两人!
只见迟宿脸上魔纹未消,腰间冰魄剑未出,却似一头亟待攻击的野兽,磨牙凿齿地望着对面的女人。
而白楚道袍沾血,一贯打理的一丝不乱的鬓发有几丝缭乱。
一看两人的形势就是刚刚斗过法,而且白楚明显处于下风。
白珞对此视而不见,急声向母亲喊道: “你别伤他!”
临仙门镇守魔焰渊,白楚作为临仙门长老,平素对魔物的作风就是斩尽杀绝,白珞知道迟宿现在的处境有多危险!
迟宿遥遥听见白珞的声音,神色恍惚地朝她望过来,一眼似经历了千万年,深藏在眼底的凶戾和冰寒,骤然变得温驯而炽热。
白楚亦是猛地回头,望见白珞的那一刻眼神凌厉了许多,手中快速结印。
“吾刀,何在?”
她一声召唤。
白珞手中的骨镰颤动起来。
这家伙的前身是藏春刀。虽然白楚早早地将法器传给了白珞,但是藏春刀每次见到旧主都是一副狗腿子样儿,十分遭白珞嫌弃……而今它已经回炉重造,甚至连刀身都改成了镰刀状,难道还是忘不了曾经的器主吗?
白珞心中羞愤难当,牢牢握住自己的法器,不许它再给自己丢人。
但她轻忽了言灵对法器的召唤效力!
骨镰一下又一下颤动着,刀柄发红,竟至魔魇鳞也阻挡不住,灼热的触感传至白珞的神经,她痛呼一声,手中力道一松。
“嗖”地一声,骨镰飞至女人身前。
白楚神器在手,局势瞬间逆转。
只见她右手持剑,左手结印,青丝飞舞,凝眸远眺星空,结印的手势上似有一道令牌,血光乍现;另一边骨镰在她掌中化作千万残影,刀光驱散黑暗,气流荡平魔窟,纵有万魔同啸,不及其刀一声嘶鸣。
“阿宿!”
白珞喊得撕心裂肺,肩胛骨处灼痛,赤翼在瞬间铺开,从高空一个俯冲到达地面!
她抱紧了迟宿,一身青鳞在磅礴的刀气下怒张倒竖。
深渊之上的星河被刀气斩断,裂开无数条缝隙,倾泻而下的水流宛若一匹匹倒挂的精美白练。
血海升起一片潮雾,混沌窟的妖魔鬼怪消失得无影无踪。
无论是藏春刀还是骨镰,在白珞手中从未有过这样的威力。
白珞顾不得其他,抬头紧张地检查迟宿的情况。她将他护得很严实,阻挡了绝大部分的攻击,但还是无可避免地让他受了伤。
那道血色令牌——白珞清楚地看见,母亲将它打入了迟宿的身体!
迟宿已经昏死过去。
白珞心中悲愤,甚至连“母亲”两个字都省略了,问得咬牙切齿: “你方才用了什么法器?为什么伤他?”
白楚没有任何解释,淡淡睨了她一眼,扬着高傲无比的头颅,身影消失在千疮百孔的星河天幕里。
也带走了骨镰。
白珞气得想哭,只是这会儿不是哭的时候。
天顶破碎,上空有无数繁星陨落。
这里要塌了!
白珞挡住一块从天顶掉落下来的大石,背着迟宿,艰难地往破碎的天空飞去,一路惊险地躲避着坠落的陨石,到达天顶星河。
那些破碎的裂隙都在水势下形成了飞瀑。她带迟宿飞上来已经很艰难了,怎么可能在如此水势下逆行逃出生天?白珞意识到这点,不禁更加焦急地寻找寻找出路。
地面山川蜿蜒,天穹银汉曲折……
混沌窟位于幽冥忘川之下,与人神鬼三界相接……白珞再次想起沐芳对混沌窟的描述。
她知道了!
抬头仰望着状若遥不可及的银河,白珞终于明白,那才是真正的忘川!
白珞带迟宿沿着来路飞了一段,终于飞回了巨斧所在之处。
叮铃……
叼着金铃铛的小白鼠趴在巨斧下瑟瑟发抖,看到她的时候眼神一亮。
“引路鼠,你能帮帮我们吗?”白珞弯着腰,虔诚恳求道。
小白鼠点点头,一溜烟爬上板斧。
只见它前肢抓住斧柄,后腿踩在鹅卵石滩上,啮齿绷住,似使了神力般高高举起板斧,而后快速地转动身体,将斧头朝天顶的银河抡了出去,掀起的狂风巨浪险些把白珞刮跑……
白珞看傻了眼。
巨斧劈碎了银河,水流倾斜而下。
白珞抱着试探的心态,背着迟宿往高空飞去,穿过薄雾般的云层后,她到达了这片天地的顶端。
裂缝狭长,刀面横斜缓冲了水势,白珞趴在光滑的刀面上,为了不被水流冲走,双掌倒竖的青鳞死死地嵌入铁器,艰难地往裂隙处攀爬,一直到裂缝边沿,盯着那一点微光,奋力将自己的身体弹起,终于在混沌窟塌陷的最后一刻跳了出去。
界碑
湿润而黏着的血雾在海面升腾, 随风而动,忽而聚拢,忽而散开,血的味道带着腥臭, 令人作呕。
徐天静挥动手中玉柄麈尾, 堪堪将眼前血雾劈开,看到不远处那袭玄色长袍, 她粲然一笑, 催动脚下飞鸿旗,踏过尸山血海,追了过去。
混沌窟上的血雾乃众多妖魔尸爆后产生, 魔气浓郁,只待千百载, 便能再凝聚成形, 这把麈尾能够劈开魔雾, 倒是不简单……
迟朔第一次注意到她手中的法器,略略侧目。
徐天静立时会意, 笑着解释道: “这把玉柄麈尾原是我兄长徐天宁的本命法器,传说乃是神兽蜚廉兽毛制成,点金城宝库法宝万千, 不乏比这麈尾更好的, 但我瞧见它, 便如同时刻瞧见我那死去的兄长,亦能聊表哀思……”
这番对外已经驾轻就熟的说辞并不能糊弄泯山剑神。
徐天静见迟朔面不改色, 连忙表露真心, 得意道: “这是我的战利品!”
她的外表仅有十三岁,眉清目秀, 一脸真挚,看起来像是个渴求夸奖的天真少女。
迟朔斜睨着她,嘴角微露讥诮。
血海之外是另一番世界,山川蜿蜒,银汉迢迢,一朵朵血莲幽幽飘荡在河川上……这美不胜收的奇景,教徐天静不禁连声赞叹“胜却人间无数”。
迟朔闻言漫不经心道: “你见过八百里雪莲盛放的景象吗?”
徐天静一愣,没有分清那个相似音节的字眼,回道: “不曾见过的……”
“呵……”迟朔笑了笑,没有再说什么,御剑沿着河川飞去。
徐天静连忙跟上,她没有什么野心,只当这趟冥界之行是来欣赏忘川美景的,饶是如此,注意力仍然被河滩上的一些东西吸引了过去。
“呀!那个人好像是孟启。”
她故作惊奇地喊了声,踩着飞鸿旗降落在河滩上,绣鞋踢了踢搁浅在河滩上的躯体, “死了吗?唉,白楚长老为他纵身跳入魔焰渊,却还是没能救回他么?”
迟朔知道她那些小心思,连看也懒得看她一眼,身影御剑往河川一端掠去。
徐天静仰头,远远地,瞧见河川上有些奇形怪状之物。
那是一具雪白的龙骨尸骸,脊柱上的肋骨各插左右两岸,稳稳地盘踞在河川之上,似有吞吐山河之力……
她看得出神,总觉得自己曾经在什么地方见过这具龙骨。
周身似被什么暖光裹住,徐天静脑中灵光一现!
她的脑海中闪过人面蛇身的蛟魔,对着“龙蛇共舞”的壁画流泪的景象。
嘴唇不禁颤抖道。
“魔神……”
……
风紧,破碎的旌旗飘扬在旗杆上,握旗的士兵雕像呈跃起之势,似要向前冲锋。
战马雕塑高抬前蹄,马背上的将军勒紧缰绳,一柄长矛堪堪脱手,锋锐的矛尖映着如血残阳。
将军身后有一纵队身着甲胄的人马,队伍从大河边缘延伸到山丘之后,遥遥不见尽头,一眼望去,尽是肃杀之意。
旷野静得出奇,白珞却总觉得自己能从这些庄重肃穆的雕塑里听到震天的喊杀声,从河边打了水,匆匆扫过对岸那座肃穆耸立的石碑。
石碑上刻着一些奇怪的符文,不知是不是她看花了眼睛,总觉得这些符文有些眼熟,疑心自己是否在哪里见过类似的东西。
白珞没有闲情琢磨,打水后快步回到迟宿所在的残垣。
这里的城池早已破败得看不出从前的形状,只剩几处略能遮风避雨的土墙。
迟宿双眸紧闭,脸上的魔纹时隐时现,身体背靠土墙痛苦地蜷曲着,似在忍受巨大的痛苦。
白珞将沐芳送给她的药丸喂到迟宿嘴边,见他牙关紧闭,只得用水化开药丸,含在嘴里一点点喂给他。
她现在已经不再害怕他的獠牙,一边喂药一边用手抚摸他紧锁的眉头,希望他睡梦中不要那么痛苦。
一捧药喂完,迟宿的疼痛似乎减轻了些许,然而情况却是不容乐观……
脉象紊乱,气若游丝。
白珞感受迟宿身上散发的冷意,抱着迟宿轻拍他的肩背,像幼时无数次生病时被他抱着那样,哼着不成曲调的歌谣安抚。
一声又一声喊着。
“阿宿……阿宿……”
她从未见过迟宿如此脆弱的样子,心底生出巨大的惶恐,紧抱着迟宿怎么也捂不热的身体,从黄昏等到清晨,又从清晨等到黄昏……迟宿一动不动,她便也一动不动的,静静的,两个人像是要变成雕像。
不知过了多久,迟宿的肩膀突然动了动,微弱的呼吸变得粗重起来。
白珞的眼眸随之一亮,杏眼蒙上一层雾气,她强忍住自己的眼泪,扶着迟宿的身体,嗓音沙哑地问他“是不是疼”……
迟宿还在昏迷中,没有应答她,但脉象已经不再那么紊乱了。
白珞拍了拍自己的脸,振作起来,打水喂药,掐诀生火,又从河边搬石块砌在土墙外围,她心里燃起了希望,将迟宿当作没有自保能力的雏鸟,燕子衔枝似的筑起了巢……
她做完了自己能想到的所有事情,而后昼夜不眠地守在迟宿身边,仿佛不知困倦似的,安静地看着他沉睡的脸。
……
迟宿睁开眼时,眼前一片赤红,像是一团熊熊燃烧的烈火正将他从四面八方簇拥着,褐色的瞳孔被热烈的颜色照亮……
他试探地伸出手,扯住了什么,一个熟悉的身影闯入火光,带着哭腔的,抱住了他。
那团赤红的烈火在哭声中倏地消散,迟宿眼前悠悠飘过一根赤羽。
“阿宿,阿宿……”白珞嘶声大哭。
她将头埋在迟宿胸口,用泪水宣泄自己崩溃的情绪,扯着他的衣襟似在抱怨他为何要昏迷那么久,听到迟宿嘴里轻唤自己的名字,更是怎么也止不住地流泪。
迟宿的脑海里走马观花地闪过众多记忆片段,那些记忆一涌而上,几乎将脑袋挤得快爆裂开来,他忍着疼痛,气息不稳地哄着哭泣的小姑娘。
“珞珞,不哭了……”
白珞一愣,感受到眼前之人的不同, “你想起我了吗?”
“嗯……”迟宿虚弱地应了一声。
不光想起了她,也想起了许多事,思绪停留在漫长的梦境和回忆里,他的语速和气息都慢了许多。
白珞乖乖点头,胡乱抹掉眼泪,焦急地问他哪里还疼,想不想喝水,要不要吃药……
迟宿一一摇头。这具身体已经渡过了最危险的时候,但是状况实在算不上好,要想恢复如初不是一朝一夕的事。
只想分散自己的注意力, “这是哪里?”
“我不知道……我们从混沌窟逃出来后就进入了这个地方。这里没有人烟,也没有鬼气,只有一些雕像和破墙,看起来像一片古战场……”
古战场?
这几个字再次刺激了迟宿的神经,一双獠牙下意识咬破了嘴唇,他尝到了血腥的味道,情绪忽然激动起来, “珞珞,这附近是不是有条河,河边有座界碑?你有没有看到界碑上刻着什么……”
白珞被他失控的样子吓了一跳,连忙安抚他说: “是,是有一座石碑,不过我没有注意碑上刻着什么,你别着急,我这就去看,不,我把它拓下来……”
她起身,一溜烟儿朝那条河跑过去。
天色暗沉,尚未破晓,白珞穿梭在那些雕像间有些犯怵,快速穿过河岸站在那座黑漆漆的界碑下,掐诀幻出了些笔墨,借着草野萤火微光把界碑上的字拓了下来。
她带着拓文忐忑地回到迟宿身边,却见适才靠在墙边的身影以一种极平稳的方式,四肢着地坐下。
一见她回来,那厮眼尾因喜悦而上翘,眸中含笑,若非生得一副隽朗的好相貌,那姿态怎么看都是两个字——
傻狗。
“迟宿?”白珞咽了咽口水,试探地喊他。
“珞珞!”
迟宿喊着她的名字。
脸上两道月牙形的魔纹再次显现了出来。
……
鱼钩在水下动了一下。
一直打瞌睡的巫医被鱼钩那端拉拽的力道惊醒,哼哧了两声开始收杆。
一条巴掌大的鱼还在他手心扑腾,盘旋在崖谷里的飞鸟就已经扑闪翅膀从半空滑了下来,落在他身边,温驯地看着他,长喙里发出“咕咕”的声响。
巫医一手护着鱼篓,一手挥赶它们, “都给你们吃了,我家沐芳吃什么?去去去……”
视线中出现一抹清冷身影,他惊了一下,手中鱼篓掉在地上,引得围在他身旁的群鸟扑上前开始争食。
他顾不上捡起鱼篓,双手推着轮椅朝那人迎了过去, “阿楚姑娘,您怎么来了?”
白楚正站在陡崖前眺望悬崖下的村落,余光瞥见巫医的轮椅和他额头上蜈蚣似的长疤,道: “巫医,这才一个月不见,你怎么就成这副德行了?”
巫医: “阿楚姑娘,对您来说只有一个月,但是对于生活在这个空间的我来说,已经过去整整五年时间了。神境的时间流速是由大祭司的意志所控制的,我没有能力左右……”抚了抚额头上的疤痕,笑道, “这道疤是为救沐芳留下的。我现在腿脚不好,记性也不好了,多亏有他在身边照顾。”
“沐芳?”
“哦,就是您交给我的那缕残魂,那会儿它太虚弱了,我只能强行解开自己身上的封印,将半身神力注入到他的身上,取名沐芳……”提起沐芳,巫医满脸都是慈爱的笑容。 “他现在已经是个大孩子了,活泼好动,在蜀跃村生活得很快活……”
白楚看着他脸上满足的笑意,皱眉道: “你怎么不去求那个人帮忙?这对他来说是举手之劳。”
巫医脸上的笑容僵了僵,说: “大祭司这次已经休憩很久了,吾不敢打扰。”顿了顿,又说, “也许知道您来这里,他会醒来的。”
“醒了又如何……”白楚眼皮懒懒一抬,朱唇张合, “我可不敢踏足凤凰谷,白白断送一身修为。”
说罢衣袖一挥,与巫医作别。
巫医不敢怠慢,双手推着轮椅跟上她的步伐,将她送过了桥,二人一前一后往飞瀑下的白塔行进。
“你将那魂魄稳住就是了,何必要助他修成人形?”白楚走在前边,道, “这得费多少法力?让你这个半神成了风烛残年的老头子……”
巫医沉默半晌,低声道: “我只是想身边多个说话的人。”
白楚袖摆拂过迎春花丛,拨开花枝,指着山崖下的村落冷讽道: “那里不都是人么?”
巫医的视线顺着她所指的方向,越过花丛,穿过云雾,跟随流经村镇的河川,落到河川流经的瓦舍上。
“您还是无法释怀吗?”
山崖的风吹起额前一绺墨发,白楚冷淡的眼神,一瞬之间,闪过一丝悲戚。
犹记得,多年前她孤身闯神址秘境,行到水穷处,发现这片桃源。
……
从喧闹的集市右拐,跨上一座横贯河川的大桥,左右两岸有社戏,茶摊,船夫撑着浆从桥洞下穿过,桥上坐着戴头巾的妇女,会热情地问过路人是否要买她编织的花环,几个孩子打闹着从她身旁经过。
桥洞下稚童吮着手指,笑容天真地告诉来客: “你想学法术吗?去问大祭司吧!村子里只有他会变糖葫芦!”
女修士向村民打听关于大祭司的故事。
这里的人们质朴而善良,一一解答了她的困惑。只是她想要了解更多仙法道术,他们便无能为力了。
又往对岸径直走,不见岔口,一条石板小路直通半山腰。
那里郁郁葱葱,幽静无人迹——河川将村镇分成了泾渭两个世界。
小路光影斑驳,尽头,一棵参天的老梧桐。
想见神明,须得拜这棵梧桐树。这是蜀跃村的传说。
神明慈悲,赐予他们与世无争的旧桃源。这里没有战争,没有饥饿,没有贫困,没有疾病,没有时间的尽头,他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生活安逸,享尽人生至乐。
从秘境孤身走到这里的女修士,手持佩刀,拨开层层树桠,向树顶张望。
就此一眼,她愣在原地,呆呆地看着那个方向,眼中万物似乎都失去了颜色,仅剩那道坐在树梢的身影。
灿阳碎金,一头赤色长发飘动,绸缎一般,高贵耀眼。
站在那里的人,仿佛是她一生所追求的——
道的本身。
狗狗
迟宿的伤势好得很快, 魔气的恢复让他的精神、体力和生息都活跃起来,不到一个昼夜就上蹿下跳的,完全看不出此前奄奄一息的样子。
白珞佯作睡着后,他会悄悄走到那片古战场中, 眼神困惑地打量那些雕像, 又踱步到石碑前,静坐发呆;或是沿着河川往下游走了很远、很远, 走到视野里看不见她的位置, 才会不安地回到原处。
白珞“醒着”的时候,他会乖乖守在她身边,一会儿捏捏她的手指, 一会儿摸摸她的脸,爱不释手的样子, 听见她唤自己的名字, 猩红的眼瞬时便有了神采。
“珞珞!”
他一直这么叫她, 词汇贫瘠得好似只会这个音节。
白珞想知道石碑拓文的含义,也想知道迟宿此番反复受制于魔气的原因, 但是一切都随着迟宿的再次失忆成了谜。
略作休整后,她与他沿着河川往下游走去,一路上观察他的反应。
迟宿脸上的魔纹时隐时现, 意识偶尔会苏醒过来, 只是短短一瞬, 没来得及跟她说几句话就再次被魔气所制住。正因如此,他即便睡着时眉头也是皱得紧紧的, 白珞看得出他的挣扎和痛苦, 亦是心焦不已。
沿着河川走了约莫七天,水流声逐渐变响, 白珞心中一凛,站在河川断裂的山崖上,看见千丈飞瀑,看见雾中白塔,又看见鳞次栉比,袅袅炊烟。
蜀跃村……她居然回到了这里!
白珞心中不可思议,又听灌木丛一阵噼里啪啦的脆响,戴着红绳冲天辫的小孩手握柴刀,披荆斩棘,拨开了树丛。
沐芳累得气喘吁吁,拨开草丛找到他们的时候脸上十分惊喜。
“我就说……好像感应到什么……呼呼……白姐姐!”
他张开双臂朝白珞跑过来,应是索要拥抱的姿势,半途却遭一只大手劫掠,辫子被人拎起。
沐芳蹬着短腿,气鼓鼓地瞪着那个讨人厌的家伙。
迟宿也不甘示弱,一只手拽着白珞,另一只手拔萝卜似的将小孩儿提溜起来,抖了抖他衣杉上的草屑,扔到一边。
沐芳在地上滚了几圈,吃了一嘴灰,气得面红耳赤,正要爬起来跟他理论,眼珠一转,忽然“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白珞连忙甩开迟宿的手,心疼地扶起沐芳,问他疼不疼,摔着了哪里。
沐芳抽噎不答,一边可怜兮兮地抱住她的脖子,一边对着面若冰霜的男人偷偷做个鬼脸。
迟宿看出白珞对沐芳的维护,龇着牙未敢发作,见白珞好半天不搭理自己,便耷拉下脑袋,委屈地念了声。
“不是……最喜欢我么?”
……
白珞喋喋不休地问了沐芳许多事,最关心的莫过于迟宿的身体状况。
沐芳能文能武,捻着下巴上不存在的“胡须”给迟宿把脉,沉|吟一番,得出结论——
这家伙现在生龙活虎。
白珞又问他,迟宿是否被魔气所控制。
沐芳神秘兮兮地说: “神境是不允许魔物进来的。既然他能够来到蜀跃村,说明他体内的魔气并不浓郁……大概是被什么压制住了?至于神志嘛,造成他如此情状的,应该是他缺失的——天冲魄。”
天冲魄,主神志记忆,失却此魄者记忆错乱,或疯或癫。
迟宿的天冲魄已经在点金城丧魂钟下消散了……
白珞想到这里忧心忡忡, “你有什么办法能够帮他恢复记忆吗?”
沐芳摇头,叹息道: “巫医爷爷应该是有办法的。可惜他脑子时灵时不灵的,万一把这家伙医得更傻了怎么办?”
白珞灵光一现,想到了什么,脱口而出: “那位大祭司呢?他会有办法吗?”
沐芳: “大祭司正在休眠,我也好久没有见过他了。”
白珞闻言,失落地低下头。
沐芳安慰她道: “白姐姐你别急,先在蜀跃村住下来,或许会有别的办法。这是凡人几辈子也没办法修来的机缘呐!我也希望爷爷记得从前的事,跟他了解自己的身世,是否与这家伙有关系……”
小孩儿扬起白净小脸,脆生生地朝迟宿问: “我想知道,当年你是故意丢下我的吗?爹?”
白珞咽了咽口水,呛住。
手肘碰了碰身旁的迟宿。
喂,别装傻。
你儿子问你话呢?
……
沐芳将他们带到蜀跃村,热情地介绍自己的生长之地。
不知是不是白珞的错觉。
宁静的村庄在他们踏入村口的瞬间就活了过来。
街巷里传来叫卖声,人烟稀疏的街道忽然多了些许来往的行客。
沐芳从河岸柳树下的磨坊里装了几份竹筒豆浆,送给白珞,也送给坐在河堤边抽水烟连头的懒得抬的白发船翁,还送给了桥头编花环的蓝衣妇女……这些人都是他的朋友。
白珞长途跋涉,再没有什么比这筒浓稠的豆浆解渴又果腹,一连喝了几大口。
沐芳坐在石桥上,一双小短腿自在地晃着,高兴地跟她说着“巫医爷爷钓了几条鱼”“村口大黄生了几只崽”的趣事。
迟宿站在二人身后,目光扫过那嘁嘁喳喳的小孩儿和听得津津有味的白珞,沉默而寡淡的身影显得格格不入。
沐芳寻了一处空屋,让他们暂时在村里安顿下来。
这孩子手脚麻利,干活利索,把空屋里外擦得干干净净,又是劈柴又是烧火,把他们两个四肢健全的大人衬得像柴堆里的废物……白珞心下羞愧道。
她也想做点什么。
白大小姐从没做过这些活计,糖盐酱醋不分都是轻的。沐芳在厨房门口看着她手忙脚乱的样子,双手背在身后,一脸老成的样子,半晌,下巴一抬,睨着杵在院子里的迟宿,颐指气使地说: “你,过来。”
白珞担心迟宿应付不来,正要拒绝,谁知那两人同时伸出一只手,将她推搡出厨房。
一大一小在里头忙活。
“你把青菜倒进去,翻炒……”
“这是炒青菜不是焖青菜,你一动不动的它什么时候能好?”
“你怎么这么笨?咦,还敢瞪我!不服么?”
厨房里小孩儿骂骂咧咧。
白珞手里正摘着菜叶,偷偷往屋里探头,见还没灶台高的小孩儿用筷子夹了一夹青菜塞进嘴里,煞有介事地点头: “虽然比我炒得差远了,但也算是不错了。你还是很聪明的嘛!”
而那个月白道袍的青年正灰头土脸地握着锅铲,垂着脑袋,规规矩矩地接受小师父的点评,样子十分喜感。
白珞不由地“噗嗤”一笑。
手心沾着野菜根上的春泥,湿润的泥土气息,让她焦躁的心逐渐安宁下来。
这是她曾经畅想的归隐生活。
原来只有双手真正触及它的时候,那些遥不可及的幻梦才落地成为现实。
迟宿转头望见她。
暮霞红处,斯人窈窕,她与他对视,浅浅一笑。
……
迟宿与白珞在蜀跃村安顿下来,受到了村民们的热情招待。他们送来清亮甘甜的泉水,送来新鲜活泼的鲤鱼……这里的村民们质朴而善良,白珞很快就与大家打成一片。
白珞在这里待得越久就越喜欢这个地方。明明感受不到灵气的存在,却觉得空气新鲜又舒心,令人完全感受不到疲累。随身携带的寒玉镯在这方水土的滋养下变得愈发晶莹剔透,装着韦妤魂息的水球也呈现莫名的光泽……
确定迟宿的状态稳定许多,她便也拽着他走街串巷。
来来去去,他们的足迹遍布蜀跃村。
迟宿什么都听她的,乖得不得了,时不时流露出几分傻气的样子。
白珞想等他恢复记忆后一定要拿这些事好好奚落他。
只是,那时候他们大概已经回到人间去了吧……
其实迟宿并不喜欢吵闹的地方。如果不是白珞拉着他的手,他宁肯在木屋里发呆一整天。
他喜欢将头枕在她膝上,看着星月下那张好看的朱唇张合——白珞希望他恢复记忆,给他讲了许多从前的事。
大多数时候他并不明白白珞话里的意思,但听得很认真。
“某人说他要娶我呐……骗子……”
“嗯,他是骗子,大坏蛋。”迟宿以旁观者的口吻,如是评价。
白珞不由地一愣,仔细打量他的神情。
指尖拂过他的眉眼,鼻尖,滑到他尖锐的獠牙之下。
那双獠牙因为她挑衅的举动变得难耐起来,隐隐发痒,迟宿感到一股不可名状的饥饿感。
如若仅仅只是口腹之欲,倒也好办,偏偏那股奇异的感觉里掺杂着更多的、强烈的欲|望,教他浑身燥热不适,只想用最直截了当的办法,纾解一二。
兽爪,覆在裙衫上,感受着掌心之下的温热与绵软。
少女的背一僵,心里很清楚——
魔物断情绝爱,六亲不认,是灭绝了人性的怪物,靠近他,得做好被獠牙撕碎的准备。
“有本事就咬我呀!”
她说。
神态甚是嚣张,实则心里打鼓,因为魔魇晶石的力量在蜀跃村起不了任何作用。
白珞的底气,来自于迟宿面对她的时候,所表现出的绝对的克制与偏爱。
不论他清醒与否,都能守住那条红线,绝不会伤她……
自控力之强悍,恰如此刻。
迟宿很想满足这离谱的要求,用利齿穿透她柔软的脖颈,可他清楚地意识到——
我咬不动她。
只是凑到她脸上嗅嗅,这个令世人谈之色变的魔就被摁在了地上,听她娓娓道来,今晚的睡前故事。
从前有座山。
迟宿的记忆有些错乱。
一边奇怪地想:他们从前住过泯山,住过烨山,应该从来没有住过什么……
老紫蜀道山。
一边听话地收起,不知何时扯碎她裙衫的利爪,安分地枕在她的膝上……
白珞很满意,从小一起长大的狗狗果然最听话。
迟宿: “狗……狗?”
白珞连忙捂住他的嘴,真怕他会听话到……立马“汪”地一声。
大抵是担心他恢复记忆后拿这件事做文章,她的神色显得有些心虚,连忙纠正道: “是哥哥不是狗狗!”
柔若无骨的手贴在唇上,教理智本就不多的男人眼中一暗。
捉住她的手指,一节一节地吻上去。
每一次亲吻,都将獠牙,收得极好。
以柔软的舌尖,抵住发痒的獠牙,似是舔舐一般,湿润她的指节。
白珞这下想说他不是狗,都好难……想抽回自己的手,却被他紧紧握住。
十指紧扣之际,他的喉结动了动,顺从于心底的渴望,目光带着些许迷离的,吻住了她的红唇。
解咒
夜风推开碧窗, 吹入一室芳菲。
迟宿抬手挡了挡闯入昏室的月光,手掌的阴影落在白珞的脸上。
白珞已有转醒的迹象,只是浑身懒骨头,犹在好梦中, 便揪着迟宿的衣襟, 往他暖烘烘的怀里钻。
迟宿不敢乱动,低头一看, 怀中少女上裳微敞, 白皙细长的脖颈下是精致的锁骨,呼吸之间,胸前风光隐约……
他深吸了口气, 别开眼,舌尖润了润微微发痒的獠牙, 怎料怀里的姑娘不安分, 微凉的脸颊贴在他胸膛上, 双腿也跟着盘上他的腿。
她贴得近,怀里揣的东西便也咯得他不大舒服。
迟宿好看的眉毛皱起。
他知道那是什么。
一颗蓝色水球。
白珞上哪里都要揣着它, 还会趁他睡着的时候,一个人带着水球到山坡上看星星。
小妤、小妤。
喊这个名字的语气,甚至比呼唤自己的时候还要温柔几分。
迟宿无奈地看着她。
如果白珞此刻睁开眼睛, 便能够看到他褐色的瞳孔里盛了一汪清泓, 神秘、透亮, 倒映着她的模样。
迟宿只字未言,手臂收拢, 轻轻吻了吻她光洁的额头。
……
一眨眼的功夫。
水球在掌心滚了一圈, 其间血雾飘来荡去,凝结成一粒黄豆大的虚影。
白珞揉了揉眼, 确认自己没有看错,兴奋地叫起来, “阿宿,你看……”
声音回荡在幽静的山道上。
白珞这才发现,迟宿并不在自己身旁。
脚下是一条石板小路,径直通往茂密的林子里,她回过头,望见一座横贯河川的大桥,河对岸坐落着她与迟宿的“家”。
这座桥原是不存在的。
河川将村镇分成了两个世界。
这里没有蜀跃村那股强大的禁制力。白珞感受到脉轮里重新得以运转的灵力,惊讶不已。
啪嗒。
蓝色水球从掌心滑落,像弹珠似的朝山径深处跳去。
白珞来不及细想,追了上去。
枝繁叶茂,遮天蔽日,她甚至分不清自己身处白昼还是黑夜,不知不觉中,走到了一棵参天的梧桐树下。
那水球在地上闪烁着幽幽的蓝光,白珞捡起它,借着它的光芒仰望这棵老树。
梧桐树枝干粗壮,约莫五、六人合抱才能圈得下,茂密的树冠将枝条压弯,风吹过,轻轻晃动,像一个躺在摇椅上的迟暮老者,正安静地等待他生命的尽头。
咔嚓、咔嚓。
有人踩碎了地上的枯叶,朝她走近。
白珞循声转头,却不见人迹。
后背升起一股寒气,此前莫名长出赤羽的两侧肩胛骨,也开始泛起痒意。
警惕地摸向腰间,又是一愣,唇边勾起一抹讽笑。
骨镰,已经被那个女人带走了。
心底生出怯意,本着打不过就跑的准则,白珞掉头朝来路逃跑。
一缕赤色的长发从眼前飘过,白珞定睛一看,来时的山径竟然已经被一丛荆棘阻隔。
她脚步一滞,警惕道: “是人是鬼,出来说话!告诉你,本姑娘可不是被吓大的。”
眼前依然没有出现任何身影,一个男声,穿透黑暗而来。
“你在神境,为何会认为吾是人,或是鬼?”
那个瞬间白珞仿佛听见传闻中的古曲高山流水,一团神光在飞瀑下拨动她从未听过的天籁。
白珞眨了眨眼,笑说: “现在我相信你是神明了!”
接着问: “您就是沐芳常挂在嘴边的大祭司?”
“嗯。”
那个声音简短地回应她。
白珞握着手中的蓝色水球,戒备道: “您为什么让我来到这里?”
“吾的真身尚在休眠,是你内心强烈的愿望强行将吾的意识唤醒,召唤吾来到这里……”那个声音说。
白珞闻言激动道: “这么说您已经知道了我的愿望?您能够帮我实现它吗?”
“凡人,总想着不劳而获。”大概是对她的反应不满,那个声音透出了些许不耐。
白珞不愿放过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紧张地说: “您是无所不能的神明,不会明白凡人面对人世劫苦的无力。我不知道别人遇到您会有什么样的反应,也不想惺惺作态……我只想恳求您,帮助我,不管您需要我付出什么样的代价,只要能实现它……”
那个声音迟迟未再出现在耳畔。
唯有梧桐叶沙沙作响。
“那就许下你认为正确的愿望。”
那个声音如是说。
语气傲慢而无礼,落在白珞耳畔却似天籁。
“谢谢您!”
白珞想自己的愿望大抵在神明眼中是微不足道的。
她捧着水球,眼中带着希冀,郑重地说: “您能让小妤活过来吗?”
“不能。”
拒绝地如此干脆,教白珞有些不知所措,立时红了眼眶。 “为什么?您不是无所不能的吗?”
身前有树叶被踩碎的“咔嚓”声响,好似有什么在向她走近。
白珞直视前方,目光如炬,固执地要个说法: “为什么?”
“不要用人力所能及的事向神许愿。”那个声音说。 “修道者的路上从来没有捷径。”
白珞沉默。迟宿曾经说过,韦妤魂息尚在,即便没有神力,日日以灵力滋养,也会逐渐复原。只是时日长短而已。
平复了激动的情绪,她乞求道: “那您能帮我的阿宿恢复记忆吗?”
“不能。”
又是拒绝。
那个声音顿了顿,解释道: “这对你来说并不是一件困难的事……是否唤醒他,取决于你的意志是否坚定。”
白珞急了,道: “难道您认为我不希望他恢复记忆吗?我当然……”说到这里她神色黯了黯,没有接着说下去。
神明仿佛洞察了她全部的思想。
白珞无所遁形。
咬了咬牙,她带着一丝羞愤地问: “您能够降下天罚,让那个杀妻迫子的畜生从世上消失吗?”
那个声音默了半晌,道: “即便是神,也不能干涉人间的秩序。”
这次白珞彻底怒了,道: “可我认为这些都是身为神应该做的事情!高高在上,对人间的苦难冷眼旁观,这不应该是一位神明的作为!”
“是啊,你已经意识到了,人间的苦难·····”最新资源都在疼训裙期六陆伍零叭巴而五那个声音冷静地问, “那么一切的根由是什么呢?”
“根由?”
白珞一愣。
这位神明仿佛一个站在堂前教习的先生,正拿着戒尺,神态倨傲地逼迫她领悟某个道理。
白珞感到了窘迫,眼睛酸胀,带着哭腔地辩白: “我才不关心……我只希望杀人者偿命,希望我的朋友能够复生,希望自己的爱人免于病痛折磨……这些在您眼中都是微不足道的小事,甚至不屑于作为一个愿望实现它们,但这已是我……一个自私自利,微不足道的凡人,能够想到的全部了呀……”
唉……
空气里传来一声叹息。
白珞甚至能够想象到站在堂前的先生失望地摇头。
她心里委屈,也有种莫名的负罪感, “我的愿望很小、很小的……”
这世上大抵只有迟宿才会无条件地纵容和满足她全部的愿望。白珞难过地想道。
手心的水球微微发烫,仿佛在对她作某种提示。
白珞眼前闪过许多令她悲戚的画面,心口揪疼,擦了擦眼泪,振作起来,对着黑暗里长久的沉默说: “您能够……解除顾氏与人鱼族的诅咒吗?”
根由……
在一段漫长的时间里,这个诅咒必定是许多悲剧的根由。顾雪影,韦妤,小乌,顾烟……都是这个可怕的诅咒所酿成的悲剧的缩影。
或许神力,能够挽救更多人的命运。
这次,那个声音轻快地回应了她。
“嗯。”
一个简短的音节落至耳畔,白珞甚至以为自己听错。
耳畔有树叶被踩碎的声响
白珞感受到有人站在自己身前,感受到……
一只手轻轻地落在了自己的肩膀上。
背后肩胛骨再次泛起疼痒之感,她咬着牙,如同蝴蝶破茧,铺开两翼
殪崋
,赤羽中的蕴藏的能量向身后的山河扩散、荡开,仅仅是一眨眼的功夫,就从神境传至了人间……
眼前有朝阳冉冉升起,阳光穿过树丛,丝丝缕缕。
白珞感觉自己全身的气力都被抽空了似的,虚弱地倒在梧桐树下,意识陷入沉睡前,她紧紧地盯着手中的蓝色水球。
水球中的血雾在阳光映衬下仿若一片红霞,光芒闪烁,似在回应着她。
谢谢你……
白珞仿佛听见小妤的声音说。
她以为神明应许了自己的愿望,安心地陷入沉睡之中,是以,没有听到梧桐树下神的低语。
“还不够……必须要更强一点。”
……
轻雪门。
白石狮雕像目视远方,于山巅俯瞰众生。
一缕朝旭自天际云间照射而来,白石阶上冰雪消融,汇聚成一条条山涧溪流。
高山的雪线自下而上逐渐推进,整座山都像是在“破冰”。
石狮通身滴着雪水,身后宏伟的宫殿也逐渐露出冰雪下的全貌:红砖、绿瓦、飞檐、楼阁……广场上的积雪也变成了一汪湖泊,映着升起的朝阳,波光粼粼。
顾无非蜷缩在大殿中央的座椅上,捂住双耳,试图隔绝殿外此起彼伏的惊呼声。
吱呀。
那一道中门忽开,闯入大殿的山风席卷入境。
他本以为又是一场难熬的酷寒,本能地将身上的狐袄裹紧,丹凤眼角微挑,却见殿外雪融成湖,蓝天碧水……他怔了怔,赤脚踏上砖地,意外地,没有感受到那股钻心刺骨的冰寒。
一步、两步,他用力推开中门。
接天莲叶,碧绿无穷。
顾无非颤巍巍地将手伸到阳光所照之处,似被那温度烫了一下,微微瑟缩。
他抬脚走出大殿,神情恍惚的,行走在同样惊诧无比的族人中间。
这究竟是何神迹……
顾无非听见他们在说。
一阵凉风拂过,他闻到了久违的花香,猛地转过头,眼角微潮。
但见那碧海中央生了一朵娇俏的莲花,彼时随风摆动,摇曳生姿。
初衷
“珞珞, 珞珞……”
迟宿蹲在床榻前,不住地唤道。
睡梦中的白珞一直在呓语,怎么叫也叫不醒。他看得心慌,见她丝毫没有转醒的迹象, 只好推搡她的身体。
白珞幽幽转醒, 额头挂着冷汗,看见迟宿一脸担心的样子, 惊慌地扑到他怀里。
“阿宿……”
迟宿抱着她, 有些不知所措,“做噩梦了吗?”
白珞摇了摇头,却也说不清自己方才究竟梦见了什么事情。她感觉浑身疲累, 心头空落落的,只想在他怀里得到些许安慰。
被魔气控制的迟宿不太会说话安慰人, 只能笨拙地轻拍她的背。
白珞足足歇了半个时辰才缓过劲儿来。
趴在迟宿腿上, 拿出随身携带的水球, 温柔地擦拭。
迟宿说不上来自己心里的酸涩是种什么样的情绪,扫了眼水球, 猩红的眼眸里倒映着幽蓝水泽,不悦地蹙起了眉。
白珞没有注意到他的神情,只是期待地想, 韦妤是否能够在这个地方重生。
没等她回神, 掌心的水球已被迟宿拿起。
“阿宿!”白珞心惊, 紧张道,“快把小妤还给我!”
迟宿不为所动, 拿着水球走向屋外。
“迟宿!”白珞急得连鞋都顾不上穿, 追了上去。
迟宿一边端详水球里的影子,一边朝河川走去。
屋前的河流水声潺潺, 水面在阳光下波光粼粼,他不假思索地将握着水球的拳头浸入河水。
白珞快步追上前,露出鲜见的凶悍,“你在做什么,别……”她想说别伤害小妤,却见水面以他的拳头为中心形成了一个小小的漩涡,阳光像是被漩涡揉碎,璀璨、金煌。
这个场景让白珞立时想到他们在芜泽的时候,迟宿将她从沼泽中拽起,那些白雾也是这样被他吸入身体……
可是蜀跃村明明不能使用灵力!
白珞难以置信,揪住迟宿问:“难道你没有受这股禁制的影响?不对啊……还是你发现了什么法术的漏洞?”
这里可是……神境啊!
迟宿只是望着她笑。
“好好好,你是天道亲儿子你了不起……”从小到大,白珞已经适应了迟宿的逆天天赋与各种发生在他身上的荒诞怪事,嘀咕着酸了一句。
她知道迟宿是在帮小妤,便安静地等待着……
须臾,迟宿的拳像是握不住什么似的,突然张开。
一条巴掌大的红鲤,从日芒洒落的河川中跃起。
……
韦妤活过来了吗?
也许从这一刻开始,是的。
白珞看着它一次次跃起摆尾,溅起水花,快活的身影,像白昼里一朵接一朵绽放的花火。
迟宿看见她口型微动,对着红鲤说了什么,那张白玉一般的脸上滚落两行透明的清液,他心口微颤,悄声靠近,双手从背后拥住她纤瘦的腰肢。
阳光笼着他们相拥的影,这一天似乎尽是美好。
白珞的目光追逐着水中的红影,见它在略显湍急的河流中摆了摆尾,游向深处去。
这大抵是他们能为韦妤所做的极限了。
新生意味着遗忘。
忘掉痛苦,忘掉朋友,忘掉爱人。
它只是一条小鱼。
一条自由的鱼。
而真正的韦妤,早已不在了。
……
迟宿实现了曾经对她的诺言。
白珞觉得自己应该感到高兴,却怎么也无法填满内心的缺憾。她坐在河边久久不愿离去,似乎还在奢望那条鱼儿能从水底浮起。
迟宿见状以为自己明白了她的想法,“哗”的一声,竟步入了河流之中。
白珞如梦初醒,傻眼道:“阿宿,你做什么?”
“摸鱼。”
言简意赅,迟宿如是答。他是要把那条鱼给她捞回来……
白珞愣了愣,倏地破涕为笑,满腹惆怅散去,捧着肚子险些没倒在地上打滚儿。
“哎呀,你做什么……难道我要天上的星星你也去摘吗?”
迟宿的袖子还浸在河里,不假思索地答道:“当然。”
那副神情实在真挚,白珞绝不怀疑他的执行力度,连连摇头,伸手拽住迟宿的手,以免他再往河流湍急处走。
迟宿被她拉上岸,认真地打量她,问:“你想要什么?告诉我……”
白珞替他拧干袖子上的水,听见他一本正经的问自己的愿望,嘴角不由含笑,托腮道:“我么?我的愿望可多了,我想跟我的阿宿有个家,我们一起养些小动物,比如小鱼,蜘蛛什么的……”
迟宿抱着她,听她绘声绘色地描述对未来的憧憬,他不大明白“蜘蛛与鱼”之间有什么联系,却也不忍破坏这一刻的平静和惬意,温声应道:“好……”
白珞见他答应得痛快,忍不住道:“我还要做世上最漂亮的新娘子!”
“好……”
啧,真是敷衍。
白珞心里评价。
她捏住迟宿的食指指头,牵至唇边,吻了吻,“可是……阿宿,你真的明白我在说什么吗?”
迟宿被她举动惊得指节一颤,褐色的瞳孔迎着她充满希冀的眸光,下意识地别开眼,掩饰眼中一闪而过的幽暗。
白珞看出他的躲闪,多少有些生气了。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她拽着一脸懵懂的青年进了屋。
迟宿不明白她为什么要把他摁在床上,不明白她为什么要给他四肢绑上绳子,不明白她为什么悄无声息地消失了一盏茶功夫,回来时换了身红裙。
他并不是毫无反抗之力。只要他想,他可以不费吹灰之力把困住自己手脚的麻绳捏成齑粉。
可是他一动不动,被眼前的美色生生撼动了。
明眸皓齿,冰肌玉骨,眼含秋水,气若幽兰,他的姑娘,无一处不精致,无一处不完美。
迟宿的喉结动了动,将口中不断分泌的津液吞下去,视线完完全全被她一颦一笑勾住,眼底那抹猩红色愈发浓郁。
“珞珞……”
白珞俯身亲了亲他的额头,目光爱怜,温热的手掌挨着他冰凉的脸。
“你醒着的吧?我知道……你就在这个身体里,一定能听见我说话。”
一声质问,令迟宿浑身一僵。
白珞见此愈发肯定心中的猜想,顿了顿,道:“就在刚才,我忽然想明白了一件事……当红鲤游向水底的时候,我终于意识到韦妤早已经离开这个世间,与小乌一起。”
虽然生命能经历无数次轮回,但是属于那场邂逅的记忆,是独一无二的。
“阿宿,我不断地告诉自己,你只是忘记了一些事,终有一天会想起来,内心却不由自主地畅想我们永远在这个地方生活下去的场景。我希望你想起我,却不希望你想起那些痛苦的事……”
“我意识到,这样是不对的,我不能自私地将你留在这里,编织幸福的假象,让你陪我一起浑浑噩噩……你应该忆起关于自己的一切,决定是否继续在这个地方生活下去。”
白珞认清了自己的想法,也逐渐察觉到,他一直没有恢复意识的缘由……
她知道,这条路迟宿走得有多辛苦,或许在意识深处,也希望有这样一个与世无争的地方,能够跟她一起停下,歇歇脚。
当他看见她在这个地方过得很快活,必定会萌生停止挣扎出黑暗的念头,克制自己,不肯醒来……
爱,是成全爱人之所想……
不计得失的成全,教他的灵魂置于深渊。
这样是不对的……
“你应该忆起关于自己的一切,去做你想做的事情!”
白珞谨记着自己的初衷。那是她曾经信誓旦旦在孟叔面前说过的话——
如果发现他脚下的路太暗,她就牵着他,走到有光的地方去……
哥哥,我知道,你有多爱我……
但我,也同样,心疼你呀……
她趴在他身上,双手揪住柔软的被衾,乌发从两边耳侧垂落,教他视野里只能看见她哭红了的眼和湿润的脸,那张樱唇不断张合,说着一些让他似懂非懂的话语,杏眼里的热泪大颗大颗滴落到他的脸上。
“你醒过来,好吗?”
迟宿感到心口一阵揪疼,不由地喘了几声,本能地想挣开束缚住他双手的绳索,为她擦拭眼泪。
白珞顾不上这些话是否会诱使他体内的魔性发作,俯身靠在他怀里,那些眼泪便也随之浸透了他的衣领和胸襟,最后,竟似失声痛哭地喊着:“哥哥……”
你醒过来,好吗?
故事
“哥哥……”
迟宿不知该如何回应这甜腻的呼唤。
双臂一动, 被绳索扯住。
他心里又酸又涨,难受得紧,委屈地望着她,不明白她究竟要自己做什么。
白珞见此失望极了, 抱着他的脖子, 泪水淌在他胸前。
现在她真切地体会到了,迟宿这次失忆与此前那几次状况的不同。如果放任不管, 也许她的阿宿永远也不会回来了……白珞内心惶恐极了。
她擦了擦眼泪, 失望地从榻上起身,突然想起了什么,从怀中取出一张纸。
那张从碑文上拓印下来的纸……一直在她的身上。
白珞打开卷纸, 放在迟宿眼前。
“我之前想不起在哪里见过类似的符文,这几天反复看过它之后才想起来……”她冷静下来, 小心地试探道, “阿宿, 你记得吗?蛟魔……”
那条被图尔大师剔肉刮骨的蛟蛇,蛇骨上刻了些奇怪的符文, 与这篇拓纸上的符文极其相似。
图尔大师说,那是魔族文字。
阿宿应该是认得的……
她见他一脸茫然的样子,一边诱|导迟宿告诉她那些符文的含义, 一边紧张地盯着束缚住他手脚的绳索, 生怕他魔性大发, 挣脱开来。
那张纸挡住了白珞半张脸,只露出一双眼睛不动声色地观察他。
迟宿看着那拓文上的字眼, 一字一顿地念道: “神、境、即、魔、境。”
神境即魔境?
白珞确认自己没有听错他的话, 眨了眨眼,不解:这是什么意思?
难道神境中有什么厉害的妖魔?
不, 不对。
她对獬豸法眼中显现的景象还记忆犹新,轻雪门众长老施展通天禁术时得到的回答是“魔物不可入神境”……
这两种说法分明是自相矛盾的啊!
坐在豆腐摊前的白珞还在出神地想。
沐芳扯了扯她的衣袖,喊了两声“白姐姐”,见她神游太虚,小大人似的叹了一声。
坐在另一侧的迟宿不时双手交互揉搓手腕。沐芳眼珠滴溜一转,猛地拽住他的右手,掀开他的袖子,看见他手腕被勒得红紫的道道痕迹,幸灾乐祸道: “做错事被罚了吧!”
迟宿瞪了他一眼,不客气地抽回自己的手,拉下袖子,挡好。
白珞没有注意到他们,游离的目光逐渐聚焦在自己面前的桌子上。
忽地拿起一根筷子,蘸了点豆腐脑的清汤,在桌上笔走龙蛇地画了些什么。
沐芳好奇地盯着她奇怪的举动,没一会儿,白珞拽着他起身,离开了豆腐摊。
摊主笑着跟他们寒暄了几声,麻利地收拾了他们留下的碗筷,抹布随手将桌上的痕迹一抹,那滩水渍便干干净净了。
沐芳伸长了脖子瞧也没发现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白珞眼前闪过一丝懊恼。
刚才她画的是驱魔的符印,想着如果村里的人有问题,一定会在驱魔印的影响下现形……
这样看来蜀跃村的村民并非魔象所生。
“沐芳,我记得你带我去通世塔的时候说过,神境只有一个神明,大祭司,那么……”白珞迷茫地看着人来人往的街市, “这些村民又是什么呢?”
是人?
是鬼?
长久地待在这里,让人产生一种虚无缥缈的错觉。
白珞自来后没听见过一次龃龉,夫妻吵架,邻里拌嘴,那些在人间看起来琐碎又平常的小事,在这里全然不存在。
这里的生活……幸福得让人觉得不真实。
白珞恍惚间又想起了那条河,那座桥和那棵梧桐树。
那条河对岸的世界没有蜀跃村那股的强大禁制力。
这些生活在蜀跃村的村民到底是什么样的存在呐?
沐芳顺着她的话,亦是第一次深想到这个问题,瞪大了眼睛,冲天辫像是收到了某种特殊的信号,每一根发丝都直挺挺地立着。
白珞敏锐地意识到沐芳才是自己了解这个世界的关键,蹲在小孩儿跟前,双手拉住他的一双小手,说: “沐芳,我昨日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里见到了你所说的那位大祭司。他说,迟宿是否能够醒来取决于我的意志……我这才意识到自己想和阿宿永远地厮守在这个没有纷争的村庄,但我不能仅凭一己私欲将他困在这里。他得恢复记忆,离开这里,去完成他要做的事情……沐芳,你能帮帮我们吗?”
她祈求地看着他。
沐芳见状,不知怎的鼻头一酸,连忙抽了抽鼻子,对二人说: “你们跟我去见爷爷吧!”
巫医的状态与迟宿不尽雷同,脑子时醒时糊涂,苏醒的时候还会自己煎草药治疗癫症。
沐芳一直没带他们去见过本尊。白珞心里明白,沐芳约莫是怕巫医受到刺激,又做出拿头撞墙的举动……
故而此次领着他们去见巫医,他一定是下了莫大的决心。
牵着小孩儿的手,他们一步步走上蜀跃村通往悬崖飞瀑下茅草屋的小径,三人相携的背影,像极了一家三口。
……
巫医在河边垂钓,佝偻的身体蜷缩在轮椅里,双肩起伏平稳,睡得正香甜。
一阵风拂过,他鼻尖微痒,自睡梦中猛地打了个喷嚏,惊醒。
睁眼,原来是他心爱的孙儿沐芳。
小孩儿拿着一根狗尾巴草,顽皮地对他笑。
“是太阳下山了吗?没有啊……沐芳,有什么事?”他和颜悦色,对待沐芳有着十分的耐性和好脾性,连额头上蜈蚣似的伤疤都显得没那么可怖了。
“巫医爷爷,沐芳要听故事……”
“你想听什么?”
“关于我自己的故事。”小孩儿脱口便道, “爷爷,沐芳是从哪里来的?是像那些玄鸟一样,从蛋壳里孵出来的吗?”
巫医听到天真无邪的童言,顿时觉得额头的疤痕隐隐作痛,扶额道:”好孩子,爷爷记不大清了,可以讲别的吗?”
“好啊!”沐芳点头,绕到他轮椅背后,拽出来一个人, “那爷爷给我讲讲这个人的故事吧!”
一大一小的脸,骨相颇为相似,若是走在大街上,恐怕会有人将他们认作“父子”。
巫医一时愣住, “你……”随即长长叹了口气,低下头,像是不敢看迟宿的眼睛,”你终究是来了……”
眼里滚出泪珠,流淌在沟壑一般苍老的面颊上。
沐芳看了看面无表情的迟宿,又看了看站在不远处的白珞,心里颇不是滋味。
他跪在巫医的轮椅前, “爷爷,求求你,告诉我吧……我想知道,我是谁·····”
小孩稚气的嗓音萦绕在迟宿耳畔。他嘴里咂摸着这句话,似乎也陷入了同样的思考。
我是谁……
巫医用粗糙的袖布擦了擦脸上的眼泪,转动轮椅,看到站在身后的白珞,哽咽道:”这是一个很长的故事。”
……
混沌初分,天地始成,灵气聚集化为山川、虫鱼、花鸟……飞禽走兽以龙、凤两大族为尊。
神龙族生性淡泊,不喜纷争,族中却生出一只怪物,暴虐无道,好杀戮,喜食血肉,将同族吞噬殆尽后转而作乱人间,教诸众生灵闻风丧胆,奉为魔神。
魔神手下有鬼怪万众,妖魔无数,其性荒|淫,掳掠妖兽结合,以魔气孕育了新的魔种。
有蛟蛇,名贪魔。
有金乌,名嗔魔。
有犬鼠,名瘟魔。
有鲛人,为一人族所救,遭魔神嫉恨,立下血咒……
凤凰族身兼诛魔重任,亦有一聪慧者,天资无匹,名曰凤神,全族聚神力于其一身,与魔神大战。
天崩地裂,海河倒灌。
二者相持不下,双双坠于人间,凤神欲与魔神同归于尽,以其身为祭,不尽火焚千里地,在大地形成一处天堑,是为魔焰渊。
魔神为自保不惜脱其龙骨,弃于幽冥忘川之上。
凤神法眼通天,在魔神遁逃之际吞下其魔元。
自此,魔神覆灭。
……
“然……”巫医沉痛地说道,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凤神吞下魔元后就变得暴躁易怒,亦有入魔之征。为了避免六界又一场浩劫,诸神耗尽神力将凤神封印在这处‘神境’之中,天地间,便只剩下唯一一位神明……在我们蜀跃村习惯尊称他——大祭司。”
沐芳从未听过爷爷说起过这段过往,瞠目结舌。
他看了看同样惊讶不已的白珞和依旧不为所动的迟宿,晃了晃巫医的手,道: “爷爷,大祭司的故事与迟宿有什么渊源呢?”
巫医深吸了一口气,道: “诸神陨落,大祭司在此间沉睡了数万年,直至下界有一医圣得道飞升,进入神域,他才从沉睡中苏醒……”
白珞沉|吟半晌,不难得出结论。 “您便是那位医圣吧!”
“是。”巫医无意隐瞒,道, “吾神见到了我,才知晓世间有许多凡人在追求长生之道。吾神从此切断了神境与诸界的联系,人间约莫六千年起就不再有任何人飞升,凤神也不再允许任何人踏入神境……这里的时间变得更加漫长……”
白珞立时想到了界碑上的拓文。
神境即魔境。
“这是为了保护他们,对吗?”沐芳十分聪颖,也立刻想到这点。
“没错……”巫医点头道。
神魔之力,皆在一身。
这里是凡人向往的圣地,也可能成为他们的坟场。
白珞: “巫医爷爷,请恕晚辈无礼,我此前了解的情况是,修真界有五人曾到过神址,都获得了不小的机缘……”
“他们只是徘徊在了神境外围。”巫医不假思索地反驳道, “那次真正到过这里并见过大祭司的,只有一个人。”
弱小的凡人总是在山穷水尽处找到新的出路。
巫医苍老浑浊的眼珠定定看着白珞。
“那就是你的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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