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相
短短的几句话, 藏着多少不为人知的过往。
巫医以旁观者的角度,陈述他所见的事实。
白楚沿着河川走入寂寞的神境。
那里原本是一片蛮横的荒野,却因为她的到来,而变得热闹起来。
一座座屋舍拔地而起。
摆茶的, 唱戏的, 撑浆的,卖花的……一一出现在女修士眼前。
集市人声喧闹, 大桥横贯河川。
桥洞下稚童吮着手指, 笑容天真地告诉来客,想学法术吗?去问大祭司吧!
她沿着已经被神明设计好的路线,走向光影斑驳的山径。
而神明就坐在那棵梧桐树上, 静静地,等待她的到来。
……
沐芳守着火炉, 摇扇挥开袅袅烟雾, 扇得药香满室。
“三两赤月花, 二两苏陈子,再加一株龙吟草……”巫医一边指挥他往药炉里添草药, 一边不急不缓地讲述着年岁久远的故事。
“这么说来村子里的人都是……”白珞意识到了什么,喃喃道。
她想问些什么,余光瞥见蹲在药炉前的小孩儿红了眼眶, 便缄口不言了。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巫医垂着眼眸, 说, “他们并不是鬼怪,也不是幻影, 而是一些我至今无法理解的存在。他们让寂寞的神境有了温度, 让这里变成了世外桃源之所,可惜这并不能打动白楚……”
白楚是为求仙问道而来, 少年意气,有青云之志,蜀跃村在她眼中与人间普通的村镇没有什么两样,她大概把这里当成一个借宿的地方,最热衷的事,便是寻凤神讨教。
“阿楚姑娘告诉我,她身在此处心无杂念,修炼功法中的晦涩处一一得到开解,如同醍醐灌顶了一般,已经突破了修为瓶颈……”
白珞闻言不语。这听起来挺像白楚的作风。
“我飞升成圣前也曾经历八苦十劫,知晓阴阳之理,自然也看得出来,凤神对待阿楚姑娘极为特别……听雨抚琴,酌酒对弈,如果不是阿楚姑娘,我怕是再过六千年也见不到主人做这些事情……”时至今日,巫医依旧无法形容那段时间的震撼和欢喜——为侍奉了六千年的主人。
巫医苦笑道: “神明本该无情无欲,可是他们还是相爱了。”
顿了顿,巫医一声长叹。
“蜀跃村迎来了一场盛大的婚礼……”
白珞的手心顿时沁出了细汗,下意识攥紧了身旁迟宿的手。
白珞对自己的身世并非一无所知。不论她身处何地,那些流言蜚语一直伴随着她,她也曾质问过母亲,得到的始终是所谓“生父已死”的答案。
而结合白楚的脉案与众人对此事的推测,不难得出结论,白楚当年的确是在神境中怀上了她……
白珞的眼前仿佛又闪过那缕赤色的长发,眼眶微红,难以想象——
那个人是她的父亲?
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么自己背后长出的赤翼也能解释通了……
迟宿对巫医的故事毫无兴趣,注意力全在白珞身上,感受到她的紧张,立马回握住她的手,并对屋子里唯一发出声音的人皱起了眉。
落在耳畔的说话声,像是伐木的柴刀一样刺耳聒噪。
这个时候只要白珞一个眼神,他就会毫不犹豫地拔剑让巫医的脑袋搬家,让他喋喋不休的嘴再也发不出一点儿声音。
沐芳似是感受到迟宿的情绪变化,从药壶里倒了碗黑乎乎的汤汁,用抹布包着端到他跟前,命令道: “喝。”
白珞回过神,立马温言哄道: “阿宿,喝药吧……”
他们好不容易遇到巫医清醒这片刻,为迟宿开出治疗失忆症的方子,既是医圣,想必起死回生,药到病除不是难事……真相固然重要,但那毕竟已经是过去的事,白珞只能做听众,无力改变什么,迟宿的事才是眼下最要紧的!
迟宿看了看白珞,又看了看沐芳,接过沐芳手中的药碗,仰头一饮而尽。
白珞欣慰,揉了揉迟宿脑袋,跟沐芳道了谢,见一直守着药炉的小孩儿鼻子上蹭了灰,连忙给他擦拭干净。
沐芳耳根微红,乖乖地拿着碗勺到屋外的河边清洗。
小孩儿自认比那个失忆的家伙脑袋灵光几分,不愿错过巫医爷爷的讲述,因而很快就拎着湿漉漉的碗勺进门,没曾想一进门脚下就砸来一个杯盏。
“啪”地一声。
瓷杯摔得粉碎。
他以为是迟宿发疯,怒目圆瞪,视线随之往上,瞳孔顿时缩紧。
居然是白珞……
她不知听到了什么噩耗,一时难以接受,泪流满面地倒在迟宿怀里,像一个被人扯碎的布偶,眼中痛苦、悲愤,还有许多沐芳看不懂的情绪。
“白姐姐……”沐芳心疼极了,奔过去,也不管迟宿那副凶神恶煞,像要杀人似的表情,抱住了白珞的双腿。
她好似连站也站不稳了……
沐芳心慌不已,眼眶也跟着红了,转头朝巫医问道: “爷爷,您方才说了什么,姐姐她……”
这一转头却见巫医整个人也魔怔了般,冷汗涔涔地瘫在轮椅里呜咽着什么,双手捂住额头蜈蚣似的长疤,浑浊的眼眸里滚出两行血泪……
“爷爷……”
沐芳担心白珞,更担心巫医,三步作两步奔到巫医膝前,却被巫医双手抓住衣襟,厉声质问: “妖魔,为何要闯入我神境?为何要闯入我神境……”
小孩儿被吓傻了,慌乱中有人将他从巫医手中扯开,裂帛之声像是划破夜空的雷电,让他预感到了接下来将发生的暴风骤雨。
一个声音教他镇定下来。
“你照顾巫医,我带她先离开这里。”
沐芳白着一张脸,恍惚中见迟宿抱起白珞,径直走出了茅屋。
小孩儿狠狠拍了两下自己的脸,清醒过来,翻箱倒柜找出巫医从前备下的药油,递到巫医鼻下,才教他逐渐停止了癫狂。
……
白珞在迟宿怀中睡得很不安稳。
她清晰地听见一个哭声。
小女孩的哭声,细弱的,可怜的,教人心碎……
她在一阵迷雾般的梦境里不安地行进着,终于找到了哭声的来源。
那孩子戴着一顶银丝镶边的毡帽,几条彩色的小辫子散开,蹲在地上,缩成小小一团,脸蛋哭得红扑扑的……
白珞不由自主地走到女孩跟前,问: “丫丫,你为什么哭?”
丫丫抬头,看到她的瞬间,小小的身子扑了上来, “白姐姐……”
“呜呜呜……”她语气里有着无数委屈,一边抽噎着,一边说, “我找不到爹爹了……”
白珞此刻清晰地记得天水城所发生的一切,很想告诉丫丫,她的父亲——卫萧,已经牺牲了。
“不、不只是卫萧爹爹……”丫丫从她怀中抬头,瞳孔一瞬不瞬地盯着她, “郑、郑大叔,他也是丫丫的爹爹啊……”
白珞在女孩稚气的宣言里想起了什么。
她没有见过那位为了保家卫国而牺牲的卫萧大将军,却见过那具挥舞板斧宰杀行客的屠户骷髅……
在丫丫眼里,他们都是父亲么?
这个认知,让白珞感到了……恐惧。
……
“韦妤告诉我,雪影夫人之所以会把鲤心寒玉镯借给白楚,是因为白楚怀着我的时候险些生了心魔……那个时候我就在想,我的存在是罪恶的吗?”
“我从不奢求自己的生父是个像丫丫的父亲那样的英雄,却没有想到……孽胎,野种,原来这些话都是真的……”
白珞蜷缩在迟宿怀中,落在眉梢的雨点,丝丝凉凉,仿佛要穿透皮肉渗入骨髓,教她整个身子都哆嗦了起来。
眼角滑出一行惊泪,白珞抬手擦拭,想让自己镇定下来,到最后,却是止不住的委屈……
“既然她不爱我,为何要将我生下来……”
巫医的话,像是咒语般萦绕在她的耳畔。
……
神明本该无情无欲,但凤神还是与一个凡人相爱了,蜀跃村迎来了一场盛大的婚礼……这听起来像极了一个美好的神话。
但神话的真相是……
魔神从未覆灭,他一直以魔元之力蛰伏在凤神体内,等待一个重见天日的机会。
而来到神境的白楚就是他的机会。
凤神因为吞下魔元而领悟了七情六欲,魔神刻意引导他对白楚生情,又在凤神意志薄弱时出现在白楚身侧,以凤神之名赠与她法器“弑神令”。
此器乃上古遗物,可吞吐天日,聚万千妖魔,遇险时亦可释放令牌中的魔物自保脱险。
白楚不疑有他,以为这法器便是凤神赠与她的“聘礼”。
凤凰大婚,百鸟喝彩。
新婚之夜,凤神向新娘献上了自己准备的聘礼——青鸾火凤刀,一把与他真身相融的法器。
神刀现世,魔神降临。
魔神吞噬了凤神的意识,摧毁神刀并将之捏成粉末,而后强行霸占了白楚。
一夜折辱,种种施为……
白楚并不知凤神是如何摆脱魔神的束缚,又如何将其再次封印,待她醒来的时候,只看见梧桐树梢的背影。
神明就站在那里,却仿佛不可触及。
“弑神令……得此法器,你可仙途顺遂,神挡杀神。”
白楚对神魔大战之事知晓不多,只道是凤神误会了自己与魔神暗通款曲,欲要解释。
一块矿石滚到她脚边……那曾经是她期盼了许久的法器材料。
“你走吧!”
神的声音,严厉无比。
……
迟宿抱着白珞,穿过热闹的村舍。
白珞捂住耳朵,那些热情的叫卖与吆喝声传入耳膜,教她头痛无比。
天阶小雨,淅淅沥沥,疏风刮着冷雨,脚下归途湿润、泥泞。
白珞低头便看到裙摆上的泥点。
耳畔回荡着巫医的声音。
“我记得那个清晨,神境有些冷——这里四季如春,本该不会这般冷的。”
“白楚离开时,蜀跃村还挂着满街的红灯笼,船夫从宿醉里苏醒,扔掉嘴里的烟杆儿,摇着贴喜字的葫芦,醉醺醺地向河岸边一身红装的新娘讨酒喝;石桥上坐着的蓝衣妇人,欢喜地要为新娘戴上她刚做好的花环……而新娘一把将头顶的花环扯下,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蜀跃村……”
哥哥
沐芳吹了吹汤匙里的药汁, 小心翼翼地递到巫医嘴边。
“爷爷,喝药……”
躺在榻上的巫医高烧未退,满口呓语,满头白发散乱, 整个人看起来疯癫了一般。
沐芳心下自责不已, 好说歹说哄着巫医喝了半碗汤药,替巫医掖好了被角, 嘱咐他好生歇息。
巫医形同枯槁的手握住了他的小手, 望着他,泪流满面道:“沐芳啊,你会一直陪着爷爷吗?”
沐芳也不知怎的, 一听这话便跟着哭了,他吸了吸鼻子, 说:“爷爷, 沐芳会永远陪着您。”
巫医却摇了摇头, 说:“可我知道,打从我见到那个人的第一眼我就知道, 天意难违……你,终究是要回去的……”
沐芳闻言哭得更大声了,“回去?去哪里?我不要离开爷爷……”
“唉……”巫医捂着额头隐隐作痛的疤痕, 长长地叹了口气, 再次陷入了回忆之中。
……
白楚将弑神令带出神境后, 凤神便进入了沉眠中。
巫医心中隐隐有种不详的预感。
魔神法器现世,早晚是要出事的。
于是他默默关注着白楚在人间的动向。
白楚回到人间后, 将凤神给她的矿石交给一名叫“图尔”的铸剑师, 打造了一把神兵,名唤藏春刀。
在图尔镇休整之际, 她第一次取出从神境带到人间的“弑神令”端看,不曾想此举引得方圆百里魔物躁动,对她群起而攻之……幸亏图尔当机立断,召唤藏春刀出世,才教她不至命丧当场。
白楚因此受了重伤。
巫医顾及凤神,不敢出手搭救她。
然则人间自有人间术。白楚为疗伤去到泯山,由一名叫作“姜开”的医者照料伤势……便是在这要紧关头,巫医从姜开口中获悉,白楚已经有了身孕……
这件事教白楚如同梧桐秋叶般簌簌凋零,变得憔悴不已。
她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执笔书写一封又一封密信,里面尽是自己死后对临仙门的种种安排、部署和交待,而后拿起藏春刀,横向脖颈……
若非一个小男孩意外闯入,恐怕白楚在那日就已魂归九天……神境的巫医看得胆战心惊。
那个小男孩头顶扎了个红绳冲天辫,白白净净,一脸稚气,双手举着一把木剑对着她龇牙:“你这个坏女人!”
白楚性情孤僻冷傲,自贬可以,却不容他人置喙,随手折断小男孩的木剑,冷着脸训斥男孩听信底下那些无中生有的谣言。
小孩儿被唬得一愣一愣的,“哇”地一声哭起来,逃也似的跑了出去。
这也是巫医第一次认识这个孩子。
流言蜚语,空穴来风。
泯山剑神迟朔——即便远在神境,只在水镜中匆匆见过几回,巫医也能够感受到这个人的野心。
如果迟朔发现白楚腹中的神族血脉和她身上的“弑神令”,那将在人间掀起何等的腥风血雨……巫医不敢深想。
担心白楚出现差池,巫医对人间的关注更加密切了。
此后,白楚两度尝试过自戕。
巫医与白楚在神境相处过一段时日,对白楚的性情也有了一定的了解。他知道白楚绝不是那种为了“清白”便要寻死觅活的柔弱女子,不以他人之罪伤己,单单看她为临仙门留下的密信,就可以窥见她个性里的果决和坚毅。
至于为何选择自绝,巫医推测,她怕是担心腹中“魔胎”降世,霍乱人间的缘故……
幸好,白楚后来的两次自杀也都被小男孩的出现打断了。
一次是意外,那么两次、三次呢?
不仅是白楚,就连巫医也注意到了这个孩子远超常人的聪颖和敏锐。
这种敏锐度并非指的是小孩儿真的知道什么。
或许他只是察觉到了白楚不经意间流露出的死志和暮气,出于纯善本能的,干扰和打断了她……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也是一种极高的修行天赋。
于是,巫医记住了小男孩的名字——迟宿。
小迟宿跟白楚一点儿也不对付。
白楚从他手中夺过乌木制的鸟笼,拿着一束长长的麦穗,脸上没什么表情地逗弄笼中的云雀。
小迟宿面红耳赤,气急败坏地说她是抢自己玩具的坏女人!
白楚对别的人和事都淡淡的,偏偏跟小孩儿较劲,看到小孩儿气得跳脚的样子,原本忧郁的情绪不自觉地舒缓下来……
她放弃自绝这条路,除了日日烦扰她的小迟宿,还有回到泯山的顾雪影的缘故。
顾雪影隐约猜出她在神境中遭受了磨难,却从不多问,回到泯山后带她赏日出,接朝露,讲经论道,与她成了莫逆之交……
白楚在泯山剑派藏书阁寻到一门潜匿法器的隐沦秘术,辗转反侧,最后也是向顾雪影请教后才渡过了修炼瓶颈。
小男孩有一个完整的家,他的父母都是当今修仙界的佼佼者……巫医看着他们的时候不免畅想,如果没有出现那场意外,阿楚姑娘、凤神与他们未来出世的孩子,一起生活在神境,必定是这世上最幸福的一家三口。
白楚知道自己无法控制弑神令的力量,施展隐沦术将“弑神令”藏入识海。
正是这时,凤神自沉眠中苏醒了片刻。
巫医慌慌张张地撤了水镜,不敢直视主人淡漠的眼睛。
他不敢再过多关注白楚,只通过偶尔的注视了解她的近况。
改嫁,诞女,休夫,剔除跗骨之蛆,以临仙门长老之尊坐镇山门……女人从不为自己所遇到的困境而自怨自艾。
数年后的一个清晨。
二月人间,漫山飞雪。
水镜之中,一名青年执剑跪于已被鲜血染红的雪地,以魂为祭,撕裂了三魂七魄。
巫医看得出来,那名入魔的青年是何等的愤怒与绝望,相比之下,与他对战的白楚分明应付得游刃有余。
是以巫医不明白,白楚为何要释放出潜藏于识海多年的弑神令,在青年已经无力反抗之际,又召唤出一只千年魔魇。
白楚以五行诛魔阵同时压制迟宿与魔魇,而后将一人一魔共同击落于魔焰渊。
那个站在深渊前的昳丽身影,被深渊前张牙舞爪的火舌点燃了翻飞的道袍,巫医觉得,要是自己再晚到一步,她便要堕入魔道之中了……
是的,六千多年了,巫医再一次站在了他飞升前的大地上。
“阿楚姑娘,您这是怎么了?”
巫医习惯地称她为“姑娘”,这是出于长辈对晚辈的爱护,也是出于心中对那场未能完成的婚礼的遗憾。
白楚割断了道袍衣角燃起的不尽火,视线久久地注视着火焰喷薄的深渊,缓缓摊开手掌。
她的掌心有一缕残魂,正微弱地闪烁着光亮。“巫医,你能帮我将这缕残魂带到神境中去吗?通世塔,蜀跃村,梧桐树,不论你放在什么地方都行。那里灵力充沛,它,应当能活下来……”
巫医惊讶,双手捧住白楚交给他的残魂。
哪怕不明白她将这缕残魂交给自己的用意,巫医也郑重地点了点头。
他将残魂带回神境。
这缕魂魄极为虚弱,禁不住风,受不得寒,为了延续它的魂息,巫医爬上通往凤凰谷的绝壁,让它栖身于距山谷最近的一株龙吟草上。
春去秋来,寒来暑往,这株小草在神光的沐浴下生长,也终于……长成了巫医记忆中那个孩童的伶俐模样。
……
斜风细雨,飞珠滚玉。
小雨穿过梧桐树茂密的枝桠与青年宽厚的肩膀,打湿了姑娘的头发。
迟宿俯身将白珞放在了梧桐树下,解下大氅盖在她身上。
置身此地,那股强大的禁制力骤然消散,迟宿身上的灵力与白珞体内魔魇晶石的力量都在瞬间苏醒。
迟宿感受到脉轮内运转的灵力,正欲起身之际,被白珞双手拽住了衣袖。
白珞方才哭得伤心,这会儿眼眶和鼻头都是红红的,长睫上挂着将落未落的泪珠,双唇颤抖,几绺乱发粘连在脸上,看着像只无家可归的小猫,委屈又可怜。
迟宿轻轻抬手,指腹勾去她睫毛上的眼泪,无声地冲她笑了一下。
白珞的鼻子又是一酸。
他们好似有着无言的默契,只一个眼神,就可以认出彼此。
迟宿替她拨正那几绺乱发,别在耳后,说:“我们来时的足迹已被雨水冲散了,珞珞还记得回家的路吗?”
巫医的汤药固然神奇,但是迟宿的意识也是挣扎了许久,才得以从这具躯体中苏醒。
这里的生活安逸得像是一场梦。
黑暗中的迟宿听见她的哭声——
他的小姑娘已经迷失了方向。
梦碎了,该醒了,他要牵着她,回家了……
白珞此刻思绪一片空白,恹恹地说:“我不知道……”
她已经知道了自己的来处,却看不清自己的归途。
“嗯,没关系,我认得,你愿意跟我走吗?”
白珞愣了愣,顺着他的话,近乎本能地回答:“我愿意的。”
“可是……”迟宿握住她的双手,声线似高山雪融后的细流,悦耳、清冽,“我需要你站起来,跟我一起……”
他教她,就像是年幼时教她走路时那样。
白珞已经不再是懵懂的孩童,摔倒后需要他抱起,千方百计地逗哄。
迟宿也不再是“严厉的哥哥”,只会冷着脸命令小丫头“站好了,背挺直”。
人生如逆旅。迟宿知道,他的珞珞能够明白这个道理。
于是静静地站在她身旁,给予她战胜心中胆怯的勇气。
等待、等待……
终于——
白珞牵着他的手,拉过他的衣袖将脸上的眼泪一抹,“我明白,我只是很难过。因为她不爱我……”
“那一定是因为我让你感受到的爱还不够多,才没能把这份缺憾填满。”
“这不一样,阿宿……”
“不一样吗?”迟宿脸上带着让人如沐春风般的笑容,是那种越看越好看的俊朗,“叫我什么?”
白珞心头一动,脸上浮现的红晕暗示了她的羞赧。她低头,像说错话的小孩子,“哥哥……”
这个特殊的身份让他们的关系亲密无间……从小到大,迟宿都在竭尽所能抚慰她内心缺失的一角。
他一直做得很好,堪称完美,让白珞每次都清晰地感受到,那份特殊的感情。
迟宿将她紧紧抱在怀里,“哥哥爱你……”
从始至终,坚定不移。
白珞眼角潮湿,心口涩涩的,带着鼻音地应:“嗯……”
昨日已逝,烦扰无益,漫漫人生路,不若与爱我者,寄余生于天地。
想明白了这些道理,她的情绪终于渐渐松弛下来……
须臾,迟宿松开手中力道,揉了揉白珞的发顶,将她一把拽了起来,侧身抬眸,褐色的瞳孔轻蔑地看向梧桐树之上的天外。
白珞感受到一阵不知从何处吹起的风,下意识地裹紧了身上的大氅。
下一瞬,空气中,雨点凝结成了一片片冰晶。
小雨骤歇,又至初雪。
“这段时日我的记忆总是断断续续的,在那片古战场看到石篆碑文和混沌窟遇到白楚的时候,我的意识都曾有过片刻清醒,也终于明白白楚为何将我引入魔道……”
白楚必定是经过了一番深思熟虑才会选中他这颗棋子。临仙门与点金城的联姻,留影珠内顾雪影之死的真相……这两件事在她精心布置之下,同一时刻,精准地命中他的死穴。
迟宿不在乎泯山少主的身份,也不在乎什么剑道传承,知道母亲死亡真相的那一刻,他甚至感激任止行将留影珠交给自己,教他得以看清那个人的真面目。
他很清楚,哪怕自己有着世人称道的修行天赋,也不可能在百年内胜过修仙界第一剑修。
魔道,竟然是他修炼速成的必由之路。
白楚也必然预料到了这层。
推波助澜,作壁上观,不出手则已,一旦出手,必定一击即中。
迟宿一手掐诀,灵力运行周天,不出所料地发现了蛰伏在体内的那枚红色令牌。
那是混沌窟与白楚对战时,白楚打入他身体的法器。
微微触之,便可感受到其间封印的尸山血海。
这件强大的上古法器,能够无限运转混沌窟内磅礴的灵力与魔气……
弑神令……
迟宿默念着这件法器的名字,联想到那日轻雪门宗祠,舍身为自己迎击天雷的四大长老……
神明是什么?
仁慈、公正、怜爱众生……是渺小若蝼蚁之人对神的想象。
坐于九天之上的,不过是一个麻木不仁的魔罢了!
迟宿一手执剑,清逸俊朗的身姿显露出令人不可逼视的强横气势。
“她欲借我之剑弑神……”
梧桐树下,一只魔物说道。
“此间,神,可在否?”
弑神
冰瀑消融, 汇聚成条条溪流,冲刷着呈阶梯排列的碑林。
山风清新,拂过女人清泠道袍,吹乱她反手倾倒的壶中酒。
清酒滴洒在墓碑前。
“雪影, 我来看你了。”
斯人已逝, 白楚只能对冰冷的墓碑倾诉。
当年顾雪影意外身亡,泯山上下素缟。白楚亲眼见证迟朔将害死顾雪影的凶兽穷奇斩于剑下后, 向迟朔辞别下山。
岂料她刚刚走出泯山地界, 便有群魔蜂拥而至。
白楚怀有身孕,未敢以藏春刀拼杀,幸好迟朔及时赶到, 带她退回了泯山。
泯山有天下第一剑修坐镇,便是妖魔也要退避三分。
“我不知自己怀了个什么怪物, 也不知该何去何从, 那个时候离开泯山只有死路一条……迟朔告诉我, 他能给我腹中胎儿一个身份。大抵是出于私心,我便做出了这一生最愚蠢的决定。”
白楚抚摸着墓碑上的名字, 说:“我在泯山住了十五年,才通过留影珠知道那个人的真面目,你是不是也在地下笑我, 愚蠢至极……”
“迟朔决意杀你, 大约是发现了我腹中血脉的身份, 跟点金城徐家打的一样的算盘……而我这么多年来不仅没能察觉,还将他当作靠山……呵, 可笑至极!”
这修仙界六千年来无人飞升, 站在山顶上的大能者们都渴望窥得天道!
为了这一线机会,他们如同群狼环伺在她的周围。
杀妻证道, 献城联姻……都不过是一种利益交换的形式,到最后鹿死谁手,比得就是谁更有手段和魄力!
点金城徐家,已经成为了这场角逐的失败方。
身后依然有人虎视眈眈,白楚未敢放松警惕。
“我知道……”她仰头饮了一大口酒,酒壶摇晃,与墓碑碰了碰,“你大概不会在乎别的,唯一放不下的,只有迟宿吧……”
白楚有了几分醉意,恍惚间仿佛看见那抹朦胧而姝丽的影,伫立于山道之上。眼眶微潮,她朝那个方向轻声问道:“你会怨我利用他吗?”
可惜,回应她的,只有穿梭在碑林的风声。
腰间骨镰缓缓震动,白楚眼中醉意骤散,露出一丝冷光。
“看来,已经开始了。”
她反手拔刀,将骨镰生生插在砖缝中,冷笑道:“你就这么想去帮助你的旧主?”
骨镰一下接一下地颤动着,刀身骤然变成了火红色,刀柄连接着一条七尺长的蛇脊链,此刻也是活了一般扭动起来。
却始终卡在砖缝中间,不曾违背她的意志。
这把骨镰的前身是藏春刀。
而那块铸成藏春刀的矿石,则曾经是白楚一把、一把从地上捧起的……青鸾火凤刀的粉末。
一切诸果皆从因起。
坐于这九天之上的既是神,也是魔。
既要弑神,那便要尽一切可能削弱神力。
哪怕是一把几经易主的破刀,也绝不可以成为这场战斗中的一点意外。
这,便是白楚在混沌窟带走骨镰的原因。
骨镰甩动着蛇脊链条,碰到石碑“哗啦”作响,将白楚的思绪从遥远的天外拉了回来。
白楚直觉得那声音刺耳,阴恻恻地摁住了刀柄,笑道:“刀啊刀,你试试,敢从我这里踏出一步?”
……
徐天静在河川边上守望了好几日,依然不见在龙骨旁打坐的剑神有丝毫离开的意思,便无聊地用麈尾劈着石头。
又将几颗鹅卵石磨得圆润、光滑,把玩间,偶然一个抬头,惊了一下。
“那是……什么?”
这条河川下游汇聚之处,血海翻涌,魔气冲天。
血海上空有一个巨大的漩涡,正在疾速地将海面上厚厚的血雾尽卷入其中……
……
弑神令,上古魔神之法器,可吞吐天日,聚万千妖魔。
混沌窟里的大凶、妖魔,皆受弑神令之驱策。
然而,混沌窟内妖魔已被身旁荡平,只剩下一团血雾。
魔道由欲而生。
这些血雾蛰伏千年、万年,便可再化生成新的魔像……可惜,不论是白楚还是迟宿,都没有让它们再生成魔的意思。
既已成魔,便该去杀戮,掠夺和吞噬。
比起嗔魔之肉,蛟魔之血,迟宿反而觉得这团血雾教他更容易接受些。
识海中的弑神令源源不断地将混沌窟的魔气转渡入他的身体,迟宿仿佛一步踏过了无数阶梯,直至巅峰,视野里再无任何障碍,灵力浩瀚,神识如在云端俯视万物,巍巍群山,茫茫大海,皆在呼吸所至……
迟宿猛地睁开眼睛,也第一次看清楚那个站在梧桐树梢的身影。
站在他身后的白珞第一时间察觉到他的异样。
“阿宿,他……长什么样子?”这话倒没有别的意思,她只是好奇。
迟宿收起一瞬间的怔忪,憋了半响,回答:“道,不可言。”
那个人只是安静地站在那里,身后便有远古时期祭祀的鼓声隆隆奏响,凤鸣鸾舞,天地合一。
他的存在,仿若一切诸法所言之道都汇其一身。
三千大道,凝聚成了实体。
迟宿内心百感交集,却无法用言语形容出关于那个人的外貌特征,只能用“不可言”三个字,表达自己此刻的感受。
感受到手中长剑抖动,迟宿没好气地补了句,“是能把我的本命剑剑灵迷成智障的长相。”
冰魄剑剑灵:……
白珞:……
还未拔剑,便分胜负。
这种场合剑心不稳,可以说直接输了个彻底。冰魄剑剑灵非常清楚这场战斗的重要性,连忙表忠心:剑主,老子没怂,快,干他丫的!
迟宿冷飕飕地瞥了命剑一眼。
他从不打无准备之仗。
在神明的躯体内存在着两个意识,相互之间,是历经了数万年岁的死敌。
魔神,是他们共同的敌人。
这一刻,你一定等待很久了吧……
凤神……
迟宿在心里说。
一剑疾出。
又一“剑”随至。
原是迟宿长身如剑,与冰魄剑一同击出,呈现人剑合一之境。
白珞看不到打斗的细节,只能看到一道又一道剑光闪烁。
面前的参天古树晃动了一下,从那树梢最瘦、最弱的枝桠开始出现裂隙,而后疾速向树干处开裂,好似天际劈开的一道黑色闪电……梧桐被劈成了两半,一半被根系生生挺着,一半则在剑光中被拦腰折断,轰然倒地。
迟宿的身影停滞在高空之中,长剑那端,分明刺中了什么。
白珞看不到更多的细节,她只能看到头顶的雪,从白色变成红色,落在地上,很快,红色的雪铺满了大地。
她愣了愣,没有想到这场战斗会结束得……这么快。
而迟宿眼中看到的,却不是那么简单。
一切如他所料。
神明没有躲避过他的攻击,也没有作出任何反击……
“凤神……”
这具身体里有两个意识存在,凭借这个举动,迟宿眼下分清了自己面对的是谁。
凤神握住刺入自己身体的长剑,生生的,将剑刃往身体内又没入了两寸。
这一剑刺入了要害,那双平静的眼眸倏地变得暴躁起来,一张绝美的面容扭曲,望着迟宿的眼神满是暴戾和阴鸷,明明是同一张面孔,迟宿却能够感受到他们本质上的不同。
那个人自言自语道:“凤凰,你怎么还是这么天真?想借这个机会摧毁我?跟我同归于尽?看看你选中的这个人!他成魔那日连魂魄都献给了我……在我眼中,他不过是……一条狗而已!”
话音刚落,魔神的意志突破了凤神的禁制,双手握住冰魄剑剑刃缓缓向身体外推。
迟宿的瞳孔随之一缩,感受到身上的灵力开始被源源不断地吸了过去。
“魔神,乃万魔之主!小魔怪……你以为凭你吃掉的这点残羹冷炙,就能与我匹敌?知道老子诞生天地之初,吞噬过多少妖魔吗?放心,你会和它们一样,被我吸净魔元。当然,你也可以选择把剑放下,跪地求饶……”
迟宿手中之剑,俨然变成了魔神吸食他魔元的通道,此时松手,应是最正确的选择。他的手臂已然青筋暴起,却仍不肯屈服放开命剑,魔神便更加肆无忌惮地吞噬他身上磅礴的魔气……
一股压不住的甜腥从喉咙深处涌了上来,迟宿嘴角溢出鲜血,嘴里的獠牙抑制不住地生长出来,思绪混乱间,一种莫名的熟悉感也浮现在脑海中。
嘶鸣的战马,破碎的旌旗,仿佛有震天的喊杀声与刀剑声从背后、从远古传来……
那是……
谁?
迟宿摇了摇头,试图将脑袋里那些不属于自己的记忆赶出去。
而对面的魔神同样意识到了什么,一边轻蔑一笑道:“原来是你啊,小虫子。”
一边徐徐伸出手,轻松贯穿了他的胸膛。
……
白珞站在雪地里,被落到脸上的雪花,烫了一下。
这些红色的雪炽热、滚烫,落到身上的灼痛感,连魔魇鳞片都隔绝不住。
白珞心里慌慌的,觉得生命里有什么东西正在流失一般,血液在漫天大雪中逐渐沸腾起来,两侧肩胛骨处刺痛,“轰”地一声,一对赤翼在身后无意识地铺开,扑闪两下,便将扇起火焰,点燃了身前的梧桐树……
高空之上,魔神和迟宿,同时注意到了地上燃起的大火。
魔神俯视着那幽蓝色的火焰,脸上流露出赞叹与贪婪的神色。
“这十七年大概是我漫长无际的生命里,最难捱的一段时光……这个孩子,终于长成了……我期待的样子!”
“凤凰血脉,魔神之子,这件容器如此完美,应该能够承受住我的魔元……凤凰啊凤凰,我在你这具身体里住了数万年,也是时候跟你告别了……”
一番自言自语的感叹,宣告了下一个即将被他吞噬的对象。
迟宿从一阵眩晕中猛地清醒,这一刻的他仿佛忘记了疼痛,胸中瞬时杀意暴涨。
“你别想动她!”
这时,对面的魔神似乎也出现了刹那的恍惚。
与他共同占据了同一个躯体的凤神,正在争夺身体的主导权。
一刹那的清醒,神明从意识深处发出呐喊。
“封魂!”
似凤凰嘶鸣的长啸,刺入迟宿的耳膜。
迟宿立刻心领神会,一手执剑,一手结印,长剑凌空寒光闪烁,一生二,二生三,三道剑影穿过他的脉轮,好似从他的血脉与魂息中加持了无穷威力,化作万千剑芒齐齐穿透魔神的躯体……
那些如同火焰一般耀眼的赤色发丝,一寸、一寸被寒冰封冻,像是逐渐熄灭的火光……
如同羿神射下了最后一轮天晷,天地遽然变得漆黑一片!
伸手不见五指,白珞却依然能够感受到周围熊熊燃烧的烈火。
她试图展翅飞出这片“火海”,却觉得脚下似陷入泥潭,重似千斤,动弹不得……她从未觉得时间如此漫长又煎熬。
咔嚓、咔嚓。
身前有什么东西被踩碎,似乎有一个人正在向她走近……
“谁?”
她试图喝止他。
“站住!”
霜雪
那个人蓦地站住了脚步。
白珞的心跳却不断加快。
她紧张得连额头都泌出细汗, 在一阵可怕的预感下,一只手从黑暗里朝她探了过来……
白珞的下巴一疼,下颌骨像是要被一股怪力卸掉,身子被人拎起, 高高悬在半空。
她的头颅被迫上仰, 细长的脖颈暴露在潮热的空气里,像一只被扼住脖颈的牲禽, 即将迎来祭祀前的割喉仪式。
一股恐怖的威压裹住了她。
这是……魔神!
白珞惊恐万分, 一时间不住地挣扎、撕扯,试图挣脱这道将自己控制住的力量。
“别怕……”那个人在她耳边,说, “一会儿我会把你的骨头从血肉里抽出来,装入我的龙骨, 如果你觉得疼, 可以尖叫、流泪……凤凰泣血, 那景象一定极美……”
那声音阴冷,恐怖, 像一条毒蛇在她耳畔吐着滑腻的信子私语。
白珞在其掌控之下,感受到前所未有的恐惧……
然而她并没有尖叫,喉咙里的肌肉痉挛, 颤抖着说:“你休想……”
明明已经恐惧到了极点, 身上每一寸皮肤都在为他的威压而战栗, 黑暗里那双眼睛含着惊恐与憎恨,却没有半分泪光……
魔神觉得有趣极了, 随口道:“我记得, 你小时候……是个很爱哭的孩子啊……”
凤神长久而克制地将真身困在神境之中。作为世间最后的神明,他切断了神境与诸界的联系, 这是他唯一能够阻绝魔神霍乱人间的办法……
于是数万年来,魔神都在思索自己的脱困之法。
终于,在他扫视人间的时候,看到了白珞。
一个在他眼中无比脆弱的生灵。
娇气、爱哭,是魔神对她的第一印象。
襁褓之时,尚且单纯,只为腹中饥馁而哭。
孩提之时,对这个世界有了更多认知、渴望……
因为母亲的冷漠而哭。
因为自己没有玩伴而哭。
因为自己的软弱和笨拙而哭。
那个时候的白珞,单薄、脆弱,就连窥探她长大的魔神,都会感到怅然和失落……
但是她拥有的凤凰血脉实在诱|人。
魔神心中有了一个主意,一个能够助他离开凤凰躯体的绝妙办法。
白珞于他而言,是一件能够承载他魔元的完美容器。
他可以像塑造泥人儿一样,将她捏造成自己需要的形状。
甚至不需要动什么手脚,仅仅是动了动意念,就将白珞周遭的恶意放大……
孽胎,野种,私生女……这些议论声在她生活过的地方从未停止。
那些自以为窥得天道隐秘的修士,带着审视的目光揣测白珞的身世,只要心中有了欲|望,魔神便有了可乘之机。
贪嗔痴爱恨,人心于魔神而言,不过是一件得心应手的武器。
即便他还未降临人间,那里也是魔物横行的修罗之地……
魔神如愿地看到女孩变得敏感、自卑和怯懦。
她不需要拥有朋友,不需要高深的法力和修为,只需要等待合适的时机,迎接他的降临……
这个女孩生来就应该是属于他的!
但是……
迟宿,是他为女孩所安排的人生里闯入的不速之客。
魔神想到这里,得意的眼神倏地幽暗了下去。
也不是没有试过,将其魔化——
那一天,魔念驱使着男孩,掐住襁褓中的婴孩。
却不知一个孩子的魂魄为何如此纯净,竟然挣脱了他的掌控,开始向女孩展示纯真与善意……
是谁欺负你?哥哥揍他们。
小男孩将蹲在地上的哭得伤心又无措的妹妹拽起。
那时候的他不知道,周遭的恶意是来自魔神放大了的人心与欲望……
他违背了神的意志,坚定地站在她的身旁。
珞珞不哭了,哥哥陪着你。
一片赤诚之心,显得那样碍眼。
魔神不屑地想:一双乳臭未干的小孩,能够长成什么样?能够撼动至高无上的神明?
就在他想进一步对他们做点什么的时候,凤神感受到他对人间恶意的窥探,强行进入了沉眠状态。
在意识进入混沌之前,魔神的内心升起一股近似于兴奋的企盼……
一个强大的容器比脆弱的容器,有意思多了,不是吗?
不论她强大到何种地步,他都可以轻而易举地,将她击碎……
这件事对他来说,像打碎一个花瓶一样简单……
魔神很期待见到长大后的白珞。这份期待的感觉,教他觉得神境的时光更加难捱、漫长……
现在他终于见到了她。
一只手就能把她拎起来。
如此脆弱、卑微的生命……纵然与凤凰生得一样美丽和耀眼,又算得了什么呢?
不过如此而已。
白珞没有意识到他话中潜藏的深意,誓死坚守着最后一点信念,“就算你将我剥皮、拆骨,也休想看到我……一滴眼泪……”
魔神低低笑了一声。
这样的白珞让他难以抑制地想到了一个人。
一个仅仅在脑海中闪过名字,便觉得胸腔里魔血沸腾的女人。
“嗯,真是长大了……越来越像你母亲……”魔神自认十分客观地评价道。
白珞听到他提到“母亲”,像是被触及了逆鳞,心中的怒火本能地驱动着身后羽翼扑扇,挥动间试图将那个身影从自己身前扫开……
而这些举动在魔神眼中不过是垂死挣扎罢了!
他伸手绕至她背后,用力掐住翅膀与肩胛骨相连的血肉,教她的羽翼瞬时剧痛,只能无力地垂向地面……
“别乱动,我不想把你的翅膀沾上血……”
一阵吞唾的声音后,白珞惊恐地意识到,有什么东西正抵在自己的脖颈上。
冰冷、锋利。
她无声地呐喊着,几近麻木的身体忘却了作出任何防御性的反应,僵直、死气,瞳孔快速收缩成极小的点,在漆黑的世界里看不到一点儿光亮。
噼啪。
一阵碎裂之声,于黑暗中回响。
极其细微的声响,却教白珞意外地觉得……
十分耳熟……
她清楚地记得,魔焰渊下,自己也曾听到过类似的声音。
那是……獠牙碎裂之声!
眼中的恐惧淡了些许,一双眼眸骤然恢复了神采,白珞指尖微颤,慢慢感受到自己周身的变化。
一片片青鳞,怒张倒竖,形成一副天然的铠甲。
密密麻麻,严丝合缝……将她的身体完好地包裹其中!
“魔魇……”
那个人说话的声音也变得低哑了。
魔魇一族同样出生于上古时期。
这个族群在妖魔、凶兽横行的时代寂寂无名,没有谁会在意这些整日只知道在荒草堆里做梦的虫子。
未成熟的幼虫仅有拇指般大小,浑身像裹了煤灰似的……一看就毫无威胁。
谁能想到,放任它生长百年、千年,一坨软肉竟能长出比龙鳞还坚硬的鳞片?
刀枪不入,水火不侵,哪怕是魔神,也不能撼动其分毫。
五行生克,万物自有其制衡的规律……
这大约便是天道绝妙的安排。
黑暗中的那人冷笑着说:“咬不动……那只有生吞了。”
然而白珞不会再给他这个机会!
不知从哪里生出的勇气,她突然觉得面前的魔神也不过如此罢了,浑身竖起的青鳞让她自身变成一件武器,她双手握住那只擒住她下巴的手臂,胡乱划拉,三两下便割断了那只手臂的几处大血管……鲜血溅了她一身……
白珞双手沾湿,也闻到了浓稠的血腥气。
那个人俨然无所畏惧似的,轻轻笑了一声,将她抱了起来。
双臂环住她,力道很大,像是要将她的身体揉碎了,与她并为一体。
这个举动让白珞俨然比刚才差点被吃掉的时候更加恐惧……她恨极了魔神,也接受不了他的任何触碰,一时竟像是疯魔了般在他怀中撕扯……
“白珞。”
一个天籁般的声音从远处传来。
少女发狂一般的动作渐渐停了下来。
她认得这个声音……
这个地方只有四个人,魔神,凤神,迟宿和她。
魔与神共用一具身体,二者的意识并不能同时存在。按照白珞所想,此刻应该是魔神占据着身体的主导权,企图将她吞噬……
可是远远传来的那个天籁之声太有辨识度——白珞曾经与他说过话。
如果“凤神”站在这黑暗之外,那么“魔神”也当如是。
那么,此刻……
这个不顾一切抱着她的人……是谁呢?
一道火光将黑暗撕开一个裂口。
白珞终于看清了眼前的人!一时间,她甚至以为自己眼花出现了幻觉……
眼前的迟宿,全身上下满是划伤,血流如注……
刚才她伤的人,竟然是迟宿!
……
一柱香前。
迟宿在凤神的提示下顿悟封魂诀,以血为祭,万剑齐发。
这或许并不是世上最厉害的剑诀,彼时却是魔神的克星。
魔神与凤神大战时将龙骨弃于忘川,血肉又在千里不尽火中焚烧成了灰烬,只剩一缕魔元在凤神体内。魔元即魔魂……魔神意识到,他的魂魄很有可能会被这个乳臭未干的小小魔怪封印。
望着眼前气势磅礴的剑意,魔神不敢小觑这一击的威力。
于是,数万年来,魔元第一次离开凤凰的身体……事实证明,他的决定非常正确。
凤凰中剑,如日坠落,黑暗,给予了他可乘之机。
魔神选中迟宿作为新的容器——
这世上所有的魔物都是魔神的奴隶,从诞生到死亡,灵魂与躯体都可以任他驱策。
这当然只是暂时的,凡人的躯体无法长久地承接神力,他必须要拥有更加完美的容器……魔神将目光投向了地面的白珞。
魔神控制着迟宿的身体走近她,却怎么也没想到自己会再次栽了跟头。
魔魇……
魔神思索良久,才想起这个与自己同样生于上古时期的族群。
獠牙碎裂之时,魔神觉得一切无比荒谬:至高无上的神,竟然咬不动一只虫子?
躯体被鳞片割裂之时,魔神觉得一切难以置信:即便自己掌控着迟宿的躯体,也无法做出真正伤及她的举动……这个愚蠢至极的凡人,宁肯被所爱之人无声无息地杀死,也绝不肯再她近乎疯狂的攻击之下,退缩半步。
拥抱着她的迟宿,俨然就是当年那个挣脱了魔神意念的孩童。
在他胸口流淌出的热血里,魔神看到了……那交错纵横,光芒炽盛的情根。
一片赤诚之爱,于黑夜中燃起火焰。
……
迟宿身后出现了一个魔气的漩涡,像是连接地狱的通道,他的伤势严重,神色有些恍惚,语气嘲讽地自语道:“你不知道的吧……我咬不动她……”
这番话,无疑是对侵占了自己躯体的魔神的最高蔑视!
而后他的目光寻到了她,渐渐有了聚焦与神采。
艰难地朝她扯出一个微笑,“珞珞,不怕了……”
一团血雾疾速从他的眼中窜了出去,遁入漩涡背后的万顷虚空。
迟宿一身气力被血雾抽离,失血过多的他连站立都变得困难,更不必说维持与她拥抱的力气……
他的身体向前栽倒下去,被心痛得几近滴血的白珞扶住。
被白珞所划伤的只是皮肉,更可怕的,是他胸口那处贯穿伤,正汩汩淌着血,那张脸整个惨白,额头冷汗如雨,紧闭的双眸不知掩藏了多少痛苦……
白珞急得大哭,这姑娘惯常是这样,迟宿不在身边的时候天不怕地不怕,适才面对“魔神”之际那叫一个“宁死不屈”,绝不肯让敌人看到她一滴眼泪,这会子看到迟宿的惨状,顿时心神大乱,抱着迟宿不撒手的同时不管不顾地将自己身上的灵力渡进他的身体……
她从来没有见过迟宿留这么多血……
沐芳推着巫医的轮椅赶到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副景象。
嗯,不对。
小孩儿揉了揉眼,确信自己还看见了一个人。
那个人有一头赤色的长发,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就站在白珞与迟宿身前,面对哭得伤心的白珞,正温和地说话。
“他没事,你别哭。”
说罢目光朝巫医递了过来。
“是是是,我这就为小主人,哦,不,为白姑娘查看伤势。”
巫医下意识地从轮椅上弹了起来,这会儿他的头不痛了,腿也不瘸了,浑身上下都是干劲儿,大步流星地朝迟宿和白珞走过去,连身后乖孙孙由白转青的脸色也没注意到。
白珞见巫医如见救命稻草,拉着他将迟宿受伤的情况都说了一遍。“求求您,救救他……”
巫医趁她六神无主之际不露痕迹地替她号完脉,这才慢吞吞地查看迟宿的伤势,“不碍事,不碍事,这种伤势在我这里吃两副药都算多的,唯有这残缺不全的魂魄麻烦些,却也无碍他的性命,姑娘快莫伤心了……”
“真的吗?太好了……”
白珞相信巫医的医术。这场战斗开始之前,迟宿仅仅喝了巫医一副汤药就恢复了记忆……可见这位修真界第一位飞升成圣之人,其医术已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
“嗯,先把他带回去歇息吧,我待会儿给他熬药,喝了睡到明日准醒。沐芳,快帮忙送送……”巫医一转头,就看到一身低气压的沐芳,他额头上的青筋一跳,咳嗽一声,硬着头皮说,“你想办法送他们回去,爷爷随后就到。”
沐芳一个小孩能帮什么忙?
小孩哥有的是办法。
鼻孔朝天,正眼也不瞧一下巫医,沐芳将轮椅推到白珞身边,解释了一番后,跟白珞一起将迟宿扶坐到轮椅上。
二人推着轮椅走了。
巫医:……
这画面违和感太强,连他都有些接受无能。
只是转念一想,他们过桥进入蜀跃村后就不能再用任何法术,要是不用轮椅,就只能自己这把老骨头亲自把那小子背回去……
嗯,还是用轮椅吧!
巫医暗暗赞许聪明的乖孙,转过身,却不见了凤神的踪影,顿时诚惶诚恐地跪道:“主人,您的伤势很重,还是让我瞧瞧吧……”尽管巫医也不确定自己能为他做什么。
“不必了。”凤神的目光转向悬崖上的通世塔,说,“睡一觉便好了。”
……
山道上,白楚晃了晃酒壶。
她的酒壶已空了。
目光扫视了一圈,看见不远处一间简陋的瓦舍。
闲庭信步般踏入茶舍。
那茶舍里的妇人见到生人入内,不免有些慌张,但还是客气地迎接了她。
炉上茶汤渐沸,神龛焚香袅袅。
摆着茶碗的桌案上,一道传讯符不住地跳跃,落在白楚眼中,好似一只聒噪的蟾蜍。
“仙师,这符咒已经振动了一个时辰了,不若听听那端说些什么吧?或许有什么重要的事呢?”
妇人为女道长添了茶,又奉了点心,见那传讯符实在“吵闹”,好言搭了句腔。
白楚懒懒抬了抬眼皮,醉意朦胧的眼不着痕迹地打量妇人,置于桌案上的食指随意地叩了叩水曲柳台面,只见符咒立时被解了禁,传来如释重负的声音。
“长老,您终于肯跟禄文联系了!这一个时辰真教人度日如年……”
传讯符那端,正是临仙门掌教白禄文。
“空话少说。”
白楚皱了皱眉,斥责了声,酒气让她的声音比平日拔高了一度,惊得传讯符那端的白禄文不敢再作废言,语气立马变得正经又恭敬。
“是,长老!据传北境万年雪峰消融,轻雪门上下焕然如新,不知是得了什么大机缘!而今众仙门人心浮动,许多大能者都纷纷前往轻雪门探究虚实,禄文本想随大流,奈何长老您交待给我的任务还未结束……”
此前白禄文按照白楚的意思,亲率三百精英弟子驻守魔焰渊十里之外,三班值守,未敢有一刻懈怠,到如今也未见到泯山剑神踪迹·····
“禄文担心北境机缘被其他仙门捷足先登,又不敢擅自离开魔焰渊,举棋不定,这才传讯与长老,请您示下……”
“你不必来。”白楚转头,望了望窗外青山如黛,道,“本座已在轻雪门山下。”
“原来如此!”传讯符那端的白禄文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白楚嘴角勾起一抹不明所以的微笑,悠哉道:“本座方才掐指一算,十里尚不足矣,如果出现突发状况,恐怕来不及避险,你率众再退二十里,寻个高处,能看到魔焰渊那个方向的情景就行……”
“是,谨遵长老法旨。”
这位掌教不擅长下决断,执行力却是一等一的强悍。白楚推断,不出一个时辰,临仙门众人就能退守到魔焰渊三十里外。
她用碗盖撇了撇茶沫,饮罢最后一口苦茶醒酒,摇摇晃晃地起了身。
突然,茶舍的门被人从外面用力推开。
“娘亲!”
从屋外进来一个小姑娘,瓜子脸,模样娇俏,十五六岁模样,一下就扑进了妇人怀里。
“烟儿!”妇人笑盈盈地接住了她。“你怎么回来了?”
“无非门主让我回来看您的,他给我放了好长好长的假,不用上工也有薪水呐!我可以给您买裙子啦……”
妇人刮了刮她的鼻子,笑说:“你上个月才给我买了一件绵袄……”
顾烟拉着她的手走到茶舍门口,兴奋地说:“不穿绵袄……无非门主说,咱们轻雪门的冬天已经过去了,现在这个季节与人间的时令是一样的……”
小女儿唧唧喳喳,像只活泼的云雀,见母亲正出神地看向前方,目光便也好奇地朝那个方向看了过去。
原是方才坐在客舍里饮茶的那位女道长。
步履如风,衣袂飘飘。
山道上遥遥传来一个女声。
长日复酒醒,云梦空山寒。
此身披霜雪,我自向人间。
“咦?”顾烟抬头,未见那诗里所言及的“霜雪”,询问身旁的母亲,“不是已经到春天了吗?”
妇人摇了摇头,亦未解其中意。
她们注视女道长的背影在山道上渐行渐远。
不二
混沌窟。
大风骤起, 乌云狂卷,碰撞出无数火花闪电,一道道天雷劈向血海。
徐天静躲在河川边的树林里,看着瞬息万变的天象, 不由地打了个寒颤。
血海翻涌, 像是一头无端发怒的巨兽,在电闪雷鸣中掀起比瀑布还高的滔天巨浪, 河川被汹涌的血海倒灌, 形成一道血色的洪流,朝上游翻滚着奔腾而来……
“危险!”
徐天静朝龙骨旁打坐的迟朔大声喊道,见他依旧岿然不动, 一咬牙,挥动麈尾, 将飞鸿旗催动到极致, 疾速向后退去……
飞鸿旗的速度非常快, 周遭的景致都变成了残影,徐天静的目光一瞬不瞬地盯着忘川河畔的迟朔, 但见——
那道血色洪流瞬间将龙骨与迟朔吞噬其中……
徐天静呆呆地望着这恐怖的景象,脑海中不禁回想起此前在点金城圣地里,卓姬与自己一同召唤魔尊的场景。
那一声召唤助魔尊狼狈地逃离了战场。
恰如此刻。
徐天静的脑中闪过一个可怕的念头。
迟朔到底召唤了一个什么样的怪物?
……
魔焰渊三十里外。
“掌教, 咱们还要在这里守多久啊?魔焰渊下就是不尽火和岩浆, 难不成还能钻出来什么妖魔不成?”
“多嘴!这是五长老的命令。既然长老要咱们在这儿守着, 就必然有她的道理。”白禄文盘腿打坐,听见底下弟子的抱怨声, 毫不犹豫地说。
那名弟子挨了骂, 缩了缩脑袋,继续抱着命剑值守。
彼时正值黄昏, 从他的角度往远处眺望,可以望见烨山白燕峰峰顶上方的如血残阳,霞光唯美如画,主峰山形好似一只浴火而生的神鸟……景色壮丽极了。
那名弟子原本心底有些怨言,注意到这景象后忍不住与同门兄弟们一起赞叹起来。
白禄文打坐了一整日,此刻也睁开了眼睛,掐了掐指,担忧道:“这天象不知预示的是吉是凶啊……”
“福祸无门,惟人自召,掌教无需自扰!”身后传来一个男声道。
白禄文起身,与来人点了点头,“任护法。”又朝来人身后探了探脖子,“怎么不见五长老……”
正是临仙门长老护法任止行。
任止行向掌教见礼,解释道:“我与长老先后离开轻雪门,期间以传讯符联系,得知掌教这里的情况,便先行赶来相助。”
白禄文面上一哂,道:“任护法有心了,目前魔焰渊一切如常。虽然五长老一直未言明此举的用意,但是我相信长老的决断都是为了宗门,故此,就是让我在此再枯坐一个月,一年,禄文也会照做……”
他转过头,看着烨山方向斜照的夕阳,继续说道:“修道之人,晓天文,通地理,观日月运行,四时更迭,天道有常胜无常。若有妖魔来犯,我等拼死护山,纵然以身殉道又当如何?我未见‘有常’,而后来者因我见之,足矣!”
任止行听罢,朝白禄文拜了一拜,“掌教大义,止行受教。”
二人同坐一处,讲经论道,谈到兴起处,任止行拿出自己珍藏的好酒,变幻出两个大海碗,说要与掌教痛饮。
毕竟喝酒误事,白禄文有些犹豫,“这恐怕不大妥……”
任止行摇了摇自己腰间的酒壶,说里头装有醒酒茶,不必担忧。又说那酒是在北境雪山里藏了十多年的珍品,愿与同道者饮。
白禄文这才勉强答应。可惜他不胜酒力,不过两大碗下肚,就已经醉得不省人事,身后的弟子们也跟着犯了馋,摸了摸头,笑问护法能不能也赏他们一碗酒喝。
任止行一碗烈酒下肚,腹中如火焚烧,刚才还谈笑风生的人此刻已经完全变了脸。声音冷冷地问:“值守此地的,谁的五行遁术修得最好?”
众弟子看出了他的变化,心下纷纷起了戒备。半晌,有人说:“属下的五行遁术乃是五
铱驊
长老亲传……”
任止行便指了指那人,叫他出列,逮住他的后颈,递到他手中一道雷符,下了死命令,“一会儿……不管魔焰渊发生了什么,你只管带着掌教遁走,若是他中途醒了,你就用这道雷符把他劈晕……”
“可是,弟子不明白……”
“一会儿你们就懂了。”任止行放开他的后颈,起身整了整道袍,看向天际最后一缕光亮被夜幕吞没。
天幕沉沉,四合荒凉,目所及处唯一一点光亮,是三十里之外的魔焰渊。
一群乌鸦从魔焰渊方向的森林处飞跃了起来。
脚下的大地开始剧烈摇晃。
远处,魔焰渊的火焰突然腾空而起,喷薄而出的岩浆将整个深渊巨口照亮。
黑夜中一条火龙自深渊处呼啸而出,它的身躯庞大,却没有血肉,只有一副令人叹人观止的龙形骨架,周身燃烧的不尽火令它感到了剧烈的疼痛,便在更加恐怖的信吼声中将那些火焰自口中喷涌而出……
无数山石化为火球四处飞溅,砸向森林,燃起熊熊烈火,林中浓烟滚滚,野兽四处逃窜……
“吼!”
魔龙的怒吼,像是要将这天地都震慑在它的威仪之下……更令人不可思议的是,众人在那团烈火中看到了一个酷肖泯山剑神的身影。
那人赤膊白发,端坐于魔龙头顶。
这是修仙界第一剑修入了魔,还是魔物吞噬了剑神的魂魄……无人可知。
临仙门众弟子悉数被这可怕的景象镇住了,片刻过后,有人反应过来,双掌结印准备救火。
任止行毫不犹豫地打断了那几名弟子施法的动作,指着那条从魔焰渊口缓缓爬起的“火龙”,说:“那不是我们能够对付的魔……”
这时,终于有弟子明白了他将白禄文灌醉的原因,义愤填膺道:“任止行,你灌醉掌教,分明就是包庇魔物,存心不良!”
任止行不善与人做口舌之争,看到白楚意料之中的场面果然发生,立即幻化出一道符咒,“诸位稍安勿躁,我乃奉白楚长老法旨行事,若有异议者,且听长老一言……”
此言一出,将众弟子心中的不忿纷纷憋了回去。
而那符咒中则传来一道清晰的女声。
“众弟子听令,速速退离魔焰渊!你们要记住今天所见到的怪物。本座在此告诫你们,若此魔来犯,你们切莫做无谓之牺牲,一切身外之物,皆可弃之……你们不必担心在宗门的亲友,本座已然做好了安排。眼下最重要的是你们……你们才是我仙门的根基所在,唯有你们才能收拾这破碎山河……记住,你们的家人还在等着你们,一定、一定要好好的活!”
她说了一大串的话,未听见传讯符这一端的回应,恼了。
“听明白了吗?”
众人如梦初醒,齐齐一声:“弟子明白!”
……
这一夜很长,漫长到可以梦见某个人的一生。
迟宿弯腰捡起河滩边破碎的旌旗,放到战马的背上。
战马雕塑高抬前蹄,马背上的将军勒紧缰绳,一把宝剑指挥着身后的勇士向前、向前……宁肯站着死,不肯跪着生。
“您醒了吗?”
旷野中有个声音问。
迟宿知道,这是凤神在跟自己说话。
“不知道。”迟宿摇了摇头,不知该如何接受这段多出来的记忆。
上古时代,魔神霍乱人间,除了带领众神诛魔的凤凰一族,人类也在其中扮演着角色。即便他们弱小如虫蚁,也会拿起武器保护自己的家园。
魔神覆灭,凤神成为天地间的唯一神灵,由于其体内的魔元不稳,时常神力外溢,引起人间山火频发,洪水泛滥,便有人族再次向神明下了战书……
这片古战场留下了人们曾经与妖魔厮杀的痕迹,也留下了他们被神明一怒化为的雕像,还留下了一块刻着“神境即魔境”的石碑——那是先民们对后来者的警示。
历史如同眼前奔流的河流,一朵翻卷的浪花诉说着一段英雄的往事。连贯六界的忘川将万物生灵的魂魄送入轮回,也在恰当的时刻唤醒他们的记忆……
“人类真是天地间最奇异的生灵。”凤神说。
不管九天之上坐着的是神还是魔,只要有人破坏了他们的家园,他们就会拿起长矛,挥舞刀剑,向九天之上发起反抗。
迟宿望着那匹战马上的将军的身影,没有说话,手中长剑微微颤动。
冰魄剑的记忆也跟着剑主的记忆一并苏醒。
很多年以前,在它还没有名字的时候,就是将军手中的血刃。
人族在与神的对抗中落败,将军手中的长剑掉落人间,坠入雪山,与冰川合二为一……历经万年,轻雪门世代相传,它,竟然重新回到了旧主的手中。
迟宿好似听到了冰魄剑剑灵嚎啕大哭的声音。
“呜呜呜,剑主……”
那家伙大约很想向他倾诉衷肠,可惜顶着一张不恰当的脸——迟宿实在不想看到剑灵顶着娘亲顾雪影的脸哭得两只眼睛像核桃,一边硬生生挤出一个笑,一边不容拒绝地将胸中有千言万语的剑灵摁了回去。
“那个人的记忆已经不知被忘川水洗了多少遍,到如今三魂七魄也只剩下一缕命魂……冰魄,我是你的剑主,但绝不是曾经的那一位。”
“呜呜呜……”剑灵很想骂声狗比。
神明的声音幽幽传来。“您有一缕魂魄遗落在神境……刚来的时候它很虚弱,是因为附身在龙吟草上沐浴了神光才得以存活,如果您需要……”
迟宿想也不想地拒绝。“我不需要。”
凤神沉默了半晌,不再继续那个话题,转而问道:“还不知道您叫什么名字?”这里当然指的是上古时代的那位将军。
迟宿轻轻笑了笑,摇头道:“这不重要。”
“这不重要吗?”凤神疑惑。
“是的。”迟宿正色道,“您只需要记住,只要您的行为出现了偏颇,便会有人跳出来纠正您的行为。”
“这番话指的……是你?”
“或许是我,或许是千千万万个我。”迟宿煞有介事道,“像我这样的人,我们那儿还有很多。”
“这听起来挺可怕的。”凤神如实地评价。“如果吾以前没有注意过你,一定会被你的话蒙骗。”
“你什么时候……”迟宿话音未落,脸色倏地阴沉下来,“你一直看着珞珞……”
凤神默了半晌,说:“这是凤凰保护幼雏的本能。”其实大多时候他的意识都在休眠,偶尔睁眼的时候随意往人间一瞥,就会看到她们。
注意到白珞身边的迟宿,也是意外罢了。
魔神与凤神之间的纠葛从上古时代延续至今……凤神将其困于神境中数万年,须要寻到一把能够将其击溃的利剑,才会对魔神出手。
既然迟宿是故人转世,又有天道气运之加持,那么他必然是对付魔神不二人选。
在这一点上,凤神与白楚的选择,不谋而合。
迟宿不在意这些,冷笑了声,说:“你最好别让她知道这件事。”顿了顿,将话说得更直白些,“她憎恶魔神的存在,对你的印象也好不到哪里去……你可以继续像以前一样看着她,这是你的权利。但是,别来打扰我们……我不想让她难过。”
“当然,吾知道……”凤神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哀伤,将迟宿的话理解为他的占有欲作祟,“喜鹊会抚养在巢穴中寄生的杜鹃,她理所当然是你的雏鸟。”
迟宿听得满脸黑线,咬了咬后槽牙道:“我们不是那种关系……”
“那……”
凤神还想在说什么,却被迟宿无情地打断。
不,准确来说,是他中断了这个怪诞的梦,在一阵鸟语花香中悠悠转醒。
彼时白珞守在他身旁,一只手拉着他的手,另一只手扇着床榻前的药炉炉火。
“快好了,快好了……”沐芳在一旁见汤药起沸,连连搭腔。
“好,我来端……”白珞说着,正要松开迟宿的手去给沐芳帮忙,怎料那病榻上的人突然将她猛地一拽——白珞还在疑惑这人重伤刚醒,哪里来这么大的手劲儿,嘴唇就被迟宿堵住……
沐芳:!
小孩儿涨红脸,如坐针毡,四根手指头欲盖弥彰地捂住左右眼眼角。
水声沸腾,药炉壶盖跳跃,雾气蒸腾,水雾缭绕……还是白珞猛地惊醒,推开他一面端起药壶将汤药倒进碗里,一面心疼地说:“这可是沐芳连夜从爬上悬崖给你采的龙吟草!可千万不能浪费了……”
迟宿舔了舔嘴唇,眯着眼打量沐芳。小孩儿没说话,一脸傲娇地等着他开口道谢,等到白珞转过身来,二人又是一番父慈子孝,啊,呸,兄友弟恭的和谐场面。
“巫医说你身体底子好,伤势也不算重,很快就会好了。”白珞吹了吹散发着热气的汤勺,喂到他嘴边,说。
“嗯……”
见到迟宿乖乖喝药,白珞眼底里的担忧和紧张也随之一扫而空,柔声说:“我知道你很想快点好起来,回到人间去,不过再小的伤也要养好,知道吗?”
“我现在还不想回去……”
握住白珞的手,他郑重地说道:“珞珞,我们成亲吧!就在这里,好吗?”
嫁衣
白珞提着篮子从街头走到巷尾, 还没问过几家,竹篮就已经被热情的村民塞满了奇奇怪怪的礼物:或是白孔雀羽的衣裙,或是五十年结一果的竹实,或是梧桐木制的精巧摆件……一件件奇珍异宝, 看得她眼花缭乱。
“白姑娘, 听说你要成亲了?恭喜恭喜……”
“不知喜服可定了?我家有上好的流光缎,要不拿出来给你瞧瞧……”
“成亲怎么少得了头面首饰呢!姑娘喜欢金制, 银制, 还是喜欢宝石串珠子的?我家都有的,这就拿出来给您瞧瞧?”
“哎哟哟,瞧瞧咱们姑娘, 生得这么水灵,真是便宜了那臭小子……”
这些长日待在集市里的妇人们舌灿莲花, 将白珞哄得心花怒放, 在一众女人的簇拥下走进了商铺。
跟在她身后的迟宿与沐芳, 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互相给对方甩了个脸子。
“哼!”
沐芳眼尖,一转头就看见了卖糖葫芦的小贩,顿时咽了咽口水, 眼巴巴地朝那个红彤彤的草垛凑。
他没那么有骨气, 掂了掂轻飘飘的功德袋, 眼珠一转,想到身后的大人。
“喂……”
迟宿但笑不语。
沐芳一瞧他那副样子就有些牙痒, 理直气壮道:“给我买!”
迟宿伸出手, 弹了弹他的脑袋瓜子,“小神明, 央人办事的时候,语气要好一点。”说着弯下腰,将小孩儿整个人都举了起来……
沐芳落了个大红脸,正想说什么,忽然发现自己的视线已经与插满糖葫芦的草垛持平,伸手就可以够到草垛上最高的那串糖葫芦!
这让他很激动,“财大气粗”地向小贩要了五串糖葫芦。
“巫医爷爷一串,白珞姐姐一串,哈,也赏给你一串吧!”迟宿将沐芳放下地,小孩儿迫不及待地吞了一颗糖果子,嘴里咬得“咔嚓咔嚓”作响,嘴里含糊地说,“我是两个……得吃两串儿……”
迟宿没有注意听小孩儿说了什么,目光长久地注视着白珞的方向,虽然不能看到她的身影,但是感应到她的气息在那里,他躁动的灵魂便能平静下来。
沐芳一口一个糖葫芦,正想问他傻傻地拿着糖不吃,抬头便看到迟宿双眸猩红,脸上的魔纹若隐若现……
咚、咚……
沐芳捂住心慌的胸口,连忙叼住手中的竹签,踹他一脚,低声咒骂道:“你不要命了啊!敢在蜀跃村释放魔气,这里的天地法则会在瞬息间把你的血肉碾碎,随忘川流放到混沌窟去的……”
哪怕是巫医,也会在蜀跃村都会变成没有法力的普通人。这家伙是失了智还是……沐芳想到了什么,连忙住了口,小心翼翼地打量他,问:“你是不是无法控制自己的反应……”
迟宿眼中的猩红色褪去,魔纹也随之消失,好似从来没有在他脸上出现过一般。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沐芳看得心惊,咽下一颗糖枣,仿佛下定了什么决心,说,“巫医爷爷说过,你的伤势虽然没有大碍,但是魂魄不全始终是个大问题,我愿意帮……”
“我入魔的时候……”迟宿打断他,说,“舍弃了两魂七魄,仅留一缕命魂在身,从烨山走到轻雪门经历了许多坎坷,天水城,点金城,我在这两座城见证了两缕残魂的消亡;到了少牢城,发现原来在更早以前,有一缕散落到人间的残魄已经成为了幽冥乌蛛的食物……我的命运早在我做下选择的那一刻就已经定好。但是,沐芳,这是我的人生,不是你的!你来到神境是种机缘,不需要为我放弃什么,你是一个完整的,有血有肉的人,不需要回到这残缺不全的灵魂中间,承担你本不应该背负的责任。”
说到这里的时候,迟宿的神情有些恍惚,仿若看到了许多年前那个身材高大,相貌儒雅的男子,与同样拿着糖葫芦的自己……
此刻,他们的身影跨越过遥远的时空慢慢重叠到一起。
迟宿想到舍身取义的孟启,也想到为证道而死的顾雪影,更联想到在轻雪门宗祠迎击天雷的四位长老……
这些在迟宿生命中有着相当分量的角色,不可避免地影响了他在人生岔路口所作出的抉择。
身体里的灵魂不知曾经被忘川水洗过多少遍,今时今日,站在此地的自己,即便没有完整的三魂、七魄,也是一个独立、完整的人格。
亦有自己的信念与坚持。
……
白珞从商铺里走出来的时候,刚好看到沐芳朝迟宿怀里扔了串糖葫芦,骂他是个“傻瓜”,而后气冲冲跑开的景象。
她云里雾里的,下意识维护沐芳,朝迟宿数落道:“你怎么又欺负他呀?”
迟宿将接到的糖葫芦转手递给她,微笑道:“我怎么敢欺负小神明!喏,这是他给你买的……”
……
悬崖小屋。
巫医像往常一样坐在河边垂钓,睡梦中突然感觉额头上的伤疤微微瘙痒,他伸出手挥赶蚊蝇,却意外地捉住了一只手……他如梦初觉,疑惑地从睡梦中睁开眼睛,眼前站着的是他最喜欢的孙儿沐芳。
“你怎么回来了?不是跟你的白姐姐一起去玩了吗?”他慈爱地说。
沐芳抚摸着巫医额头的疤痕,轻轻地说:“爷爷,那个时候……你一定很疼吧……”
巫医的肩膀微微颤动,眼眶中瞬时凝聚了一团水雾,将他浑浊的眼睛变得清亮。“不、不疼的……”
他在神境待了六千年,除了大祭司,没有可以一起说话的人,直到白楚交给他这缕小小的魂魄。
那个小东西附着在龙吟草上,沐浴在神光里,迎着风飘动枝叶……巫医每天都会回去看它。
蜀跃村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呢?在村子里生活的人们是真实存在的,还是神明为了排遣寂寞而捏造出的幻象?巫医不知道,他没有可以倾诉的对象,便喜欢上了与这株小草说话。
当魔神的意志占据凤神的身体之时,神境会出现浓云蔽日,暴雨倾盆的恶劣天象,生长在悬崖上的龙吟草经过风吹雨打,变得衰弱,魂魄也跟着奄奄一息。
巫医坐在悬崖小屋里坐了一整日,回想了许多往事,天色黯淡时他沐浴净身,向凤神焚香祷告,拿一把剪子,用忘川水简单地涤洗了一下,而后对着额头剜了下去……
他的额头释放着神光,一道凤凰图腾显现出来……
这是他飞升成圣时凤神赐予他的法印,图腾中蕴含着无穷的神力,彼时被他剜开,用一个玉瓶接住凤凰图腾中流出的鲜血……他知道自己放弃了什么,但是一点儿也不后悔,天空又开始下起大雨,冲刷着悬崖上的石头,他一点一点地往上攀爬,脚下几次差点踩滑,从悬崖上摔落下去。
爬到山崖之上的时候,巫医已经精疲力竭了,他的面孔开始从年轻变得老迈:苍老的白发,满脸的皱纹,长长的胡须好似一条白练,赶得上那条瀑布那般长,爬到山崖最高处的时候,巫医向下看了一眼,脚下怪石乱峋,恰似他上万年的修仙之路,但是,即便爬到了最高处,他的内心深处依然是一名普通的医者。
巫医将玉瓶中蕴含着半身神力的血喂给奄奄一息的小草。
一阵呼啸而过的疾风,将老人从山壁上掀落。
巫医重重地摔在地上。
……
醒来的时候,巫医的视线里最先出现的是一根绑着红绳的小辫子。
一个白净的小孩儿拧干了毛巾,小心地给他擦拭额头上的伤痕,见他醒来,咧出一口白白的牙,“爷爷,您醒了啊?”
爷爷?
他什么时候多了这么大个孙子?
巫医后知后觉,心中万分感慨,满含热泪地看着乖巧的小男孩,欣慰地摸了摸他的头。
自此,爷孙俩在这神境中相依为命。
……
“迟宿跟我说,他不需要我为他做什么,让我照顾好你就够了。”沐芳爬在巫医膝头,啜泣道,“巫医爷爷,那他会怎么样呢?”
“我不想让白姐姐伤心。我想帮他,可是……”沐芳抬起头,泪眼汪汪地说,“我也舍不得你,爷爷,我的命是您救回来的,我想一直照顾你,我应该照顾你……”
“那家伙个子比我高,力气比我大,他比我厉害多了……我可以相信他,是吗?我应该相信他的,对吗?”
沐芳一句句向巫医求证,期望从最为信任与尊敬的人口中得到令他安心的答案。
“你希望我告诉你什么呢?说来惭愧,沐芳啊,除了洗衣做饭,烧水砍柴,上山采药,我从来没教过你什么……”
巫医闭上眼睛,说:“从我见到你的第一眼开始,我就知道你一定是个心地纯善的好孩子。这秉性是你从迟宿的身上继承而来的,而不是我教授的……你跟他之间有着不同寻常的羁绊,因为有你在神境,迟宿入魔后才能够不移本念,因为有他在人间,你才会想要去到那里。虽然爷爷很想把你继续留在身边,但也不想成为你的阻碍……你想做什么就去做吧!爷爷会支持你。”
“爷爷……”沐芳扑到他怀里,哭道,“那你以后要好好吃饭,好好照顾自己,嗝……”小孩儿哭得连连打嗝,说,“以后别老是坐轮椅了,多站起来走走吧,就当锻炼身体……”
巫医捏了捏他的脸,说:“知道了,知道了,小神明……”
……
沐芳低着头走在热闹的街市上。
这条路他已经走过许多遍了,知道脚下有多少块砖,街道两旁有多少家商铺。从这条路一直走到尽头,右拐,走向忘川河岸,那里有奔腾的长河,有咿呀高歌的戏台,还有满座的茶楼,横贯两岸的石桥上坐着经年不改笑颜的妇人,走到她身边的时候,那位姐姐总会送他一朵花,将他羞个大红脸。
过了石桥,再往前走,石板小路通往半山腰的梧桐树。
那里是另外一个世界。
他握紧了拳,眼神坚定,踏上石桥,这次,意外地没有看到卖花环的蓝衣妇女。
沐芳露出诧异的神色,突然,握紧的拳头被人从后面牵起,正是那位卖花的婶婶。
“我的小神明,你要去哪里?”
“我,我要去找大祭司……”沐芳不会说谎,有些结巴道。
女人笑着说:“那个人多闷啊!你去找他做什么呐?”
沐芳万万想不到有人会这样形容凤神,连忙解释说:“我想请求大祭司一件事……”沐芳并不知道自己究竟怎样才能帮助迟宿,但他觉得大祭司应该是知道的。
沐芳希望,大祭司能够实现自己的愿望。
不料女人眼中闪过一丝神秘的笑容,俯身摸了摸他的头,说:“那是大人们的事情,咱们沐芳还小,不必管这些……”
“可是……”沐芳还想再说什么,却被女人拽着朝另一个方向走去。
沐芳认得路,女人这是要带他去迟宿与白珞的小屋。顿时神色慌张道:“不,我好不容易下定了决心……”
他们的争执吵醒了船篷里打盹儿的船翁,老人探出头,烟杆指着沐芳的鼻子,说:“小屁孩儿,你要是敢乱来,我就用烟杆把凤凰的腿打断……”
沐芳只当他是在吹牛,天上地下还有谁能动得了凤神呢!他大声道:“你们根本就不明白……”
而女人紧紧地拽住他,软声哄道:“沐芳,你知道吗?你最喜欢的那位白姐姐……今天打扮得可好看了,你不想看看她,跟她说话吗?”
“我……”
女人看出他的纠结,俯身揪了揪他肉乎乎的脸蛋,说:“小神明,别担心,万事有我们呢!”
说罢将惊讶的沐芳往前一推,就将他推入了……那间茅屋。
“沐芳?”
彼时白珞正在对镜贴花钿,在铜镜里看到了小孩儿的身影,惊讶地转过身,朝他看了过来。
坐在一旁的迟宿与站在门口的沐芳同时屏住了呼吸。
一顶繁复精巧的凤冠,冠顶是一只展翅欲飞的火凤,长喙啄着细长的珠链垂饰,摇曳在眉心花钿之上,那张白璧无瑕的芙蓉面,只略施粉黛,点上绛色的唇,就已经娇艳得如同雨后新放的春色。
白珞站起来,层层叠叠的嫁衣自然地垂坠着。
那是一件做工细致精巧的嫁衣,集蜀跃村一众女红之手,绣凤舞九天,栩栩如生,珠串作腰封,收起不盈一握的腰肢,下裙丝质清透,层叠繁复,金线密织,于窗外照射而来的斜阳下泛起华美的流光。
白珞垂下头,带着赞叹的目光抚摸身后拖尾的裙摆,像一只鸟儿正在整理自己美丽的羽毛。
“她真好看啊……”
“啧,若不是因为咱们看着沐芳长大,了解他和他魂身的秉性,我们怎么舍得将凤凰这个来之不易的孩子嫁出去呢……”
沐芳听见身后有人在议论。
心中狐疑,忍不住悄悄朝身后看了一眼,蓦地,瞳孔一缩。
他的身后,五彩斑斓——
那是在神话卷轴里才会出现的画面,天上地下有无数凤凰翩翩起舞,盘旋高歌。
沐芳觉得自己认得它们:那只冠顶戴着花环的蓝凤凰,正冲他微微颔首,就像小孩儿每次经过石桥时那样;那只老迈地趴在族群中间抽着水烟的白凤凰,朝小孩儿摇了摇烟杆,像极了刚才还板着脸训斥他的老船夫……
泪水模糊了视线,眨眼间,凤凰们的身影都消散了。
眼前的蜀跃村,那么近,又好似变得……那样远。
原来生活在这里的人们,都是数万年前牺牲的凤凰族英灵啊!
成亲
“一, 二,三,四,五, 六……”
一只软乎乎的小手, 指着地上排列整齐的七色葫芦……小女孩嘴里碎碎地数着什么。
“她在数什么?”
白楚站在长廊下,看到蹲在地上的小女孩, 询问身旁的嬷嬷。
“回禀夫人, 大小姐在数少主离开泯山前给她留下的葫芦。少主随家主去参加东海城城主的婚典,一早算好了日子,约莫七天就可以返回宗门, 便把大小姐的药装在那葫芦里,一共七个葫芦, 大小姐一日服一粒药丸……少主说, 大小姐把葫芦里的药吃完的时候, 他就回来了。”
顿了顿,嬷嬷又说:“为了防止她一次性把那些药都吃了, 少主还给每个葫芦都捏了个诀,不到时辰,大小姐是万万打不开那些葫芦的……”
白楚冷笑了声, 道:“他倒是用心, 不过姜开的药那么苦, 这小妮子肯乖乖吞下去?”
嬷嬷捂住嘴,笑说:“那些葫芦里装着药丸, 也装着各色糖豆, 大小姐虽然很排斥吃药,但是混合着糖豆一起吞, 非但没有不高兴,反而十分欢喜的样子。这两天夜里还总喜欢抱着葫芦们睡觉,应该很期待第二日的糖豆是什么味道……”
说话间,那蹲在地上的小女孩已经等到了时辰,迫不及待地打开今日份的盲盒,一红一黑两粒丸子一齐倒进嘴里,嚼碎时两种味道同时在嘴里散开,小女孩高兴地宣布:“嘻嘻,是红枣味儿的!”
她抬起头,看见了长廊下的女人,顿时呼吸一窒,嘴里咀嚼到的另一种味道开始逐渐蔓延,又苦、又涩,这股不可忽视的味道让她的味蕾开始剧烈地分泌出酸水,“哇”地一声,她将嘴里的药丸和糖丸都吐了出来。
“大小姐……”嬷嬷大惊失色,朝她奔了过来,为她拍背、端水。
“真没用啊·····”那个女人的声音从长廊下传来。
一转身,女人与匆匆赶回泯山的少年,四目相对。
不过十二、三岁,身形就已经与女人一般高,他的目光注视她的时候,冷得像是要掉冰渣。两个身影在长廊交错,女人清清楚楚地听到了一道刻意压低了的嗓音——
滚!
女人从他们的世界走了出去,回过头,看到少年满面春风地将地上的女孩高高举了起来。
那个小妮子已经全然忘记了刚才的那一点不快,一边发出被抛起的惊呼,一边高兴地唤着少年的名字。
阿宿……
“阿宿,我的药还没吃完,你怎么就回来了?”
“因为阿宿想珞珞了。”
“嘻嘻!那我知道了,最后一个葫芦里的糖丸,一定是芝麻汤圆味儿的!”
“的确是芝麻……不过,汤圆是什么意思?”
“因为汤圆里是思念的味道,这是嬷嬷在年节的时候教我的!”
“是啊……”少年的目光认真而专注地看着她,末了,前额抵住她的额头,“那是思念的味道……”
“嘻嘻!”小女孩笑嘻嘻抱住少年的脖子,喋喋不休地发问:“你这次去东海城怎么样?有没有好玩儿的事情?还有还有,他们的新娘子好看吗?”
“没什么特别的地方,一拜天地,二拜高堂……至于新娘的模样,我没大注意。”
“啊?”小女孩露出诧异的眼神,随后失落道,“你怎么不仔细看看呀?我都没见过新娘子是什么样呢!嬷嬷说,女孩子成亲的那天,是一生最美的时候……”
少年抱着她,微笑着听着她的抱怨声,路过嬷嬷的时候,老人家诚惶诚恐地向少主福了福身。
嬷嬷心中犯嘀咕,自己肯定少主眼里,肯定又多了嘴。
果然,下一刻那孩子就擦了擦她的“神灯”,张口许愿:“阿宿,我也要当新娘子!”
嬷嬷的嘴角一抽,很快稳住自己的神情,露出和蔼的笑容,哄道:“大小姐,那是要长大了才能做的事情。”
“啊?”她可怜巴巴地问她的“神灯”,“因为珞珞不够好看吗?”
“当然不是。咳,因为成亲是两个人的事情……”少年睨了嬷嬷一眼,温声对女孩说道,“小新娘,你的婚礼可没有新郎官啊……”
小女孩“咯咯”一笑,理所当然地脱口而出:“我的新郎官不就是你咯!”
少年顿住脚步。
“少主,童言无忌……”
嬷嬷在他身后做和事佬,却听那厢少主语气无奈地应了声。
“好好好……真拿你没办法!”
嬷嬷:……
目光注视着二人的身影慢慢走远,那般小小的,稚气的模样,永远留在了她苍老而浑浊的眼底。
……
泯山。
是日风和日丽,银杏树下摇椅轻晃。
“嬷嬷……”姜开拍了拍摇椅上熟睡的妇人的肩膀,见老人家满是诧异地转醒,好意递了张手绢,问,“您怎么睡着了还哭?是有什么伤心事?”
“不,”嬷嬷摸了摸脸上的一片冰凉,微笑道,“我想起了很高兴的事……”
姜开看着漫天的飞叶,裹了裹身上的旧青衫,轻轻抿了一口捧在掌心的热茶。
一名泯山弟子匆匆御剑而来,跪在他身前,满目都是惊恐之色。
“姜、姜护法,烨、烨山临仙门……”
迟朔离山,泯山大小事务一贯都是由姜开处理。他见那名弟子神色慌张,心中已有了不详的预感。
……
蜀跃村今天格外热闹。
街巷张灯结彩,家家户户门口都高高挂着红灯笼;集市上人潮涌动,男女老少,脸上都洋溢着喜悦的笑容,好似在过着年节一般……
不知从哪里传来的爆竹声响起,烟火,在白日的天际绽放。
一束束“噼啪”作响的光线,比天边斜照的夕阳还要耀眼,飞上天顶后如同流星雨一般向四周迸射,又像争相开放的花朵,无畏地绽开自己稍纵即逝的美丽。
白珞坐在冰原花丛里,托着腮,欣赏外面的白日焰火。
清风吹拂她轻软的纱裙和凤冠上的珠花,站在她身旁的男人俯身,鼻尖擦过她的脸颊,薄红的唇,将姑娘耳垂上的红玉耳珰,拨得碎碎作响。
这场婚礼的仪式很简单,不拜天地,不拜高堂,只有他们自己。
白珞微微抬起头,仰视着他,露出一点贝齿的浅笑,拽了拽他的袖子,示意他跟自己一起欣赏烟花。
迟宿无奈地捏了捏她的鼻子,在她身旁坐下,将她抱在怀里,说:“我的小乖还有什么愿望吗?”
“嗯……”白珞想了想说,“我要穿着红裙去海边,你以前总说东海城无涯海岛屿如星散,退潮时沙滩上贝壳光泽璀璨,我还没去看过呢……”
我们要永远在一起,去很多地方,看很多风景……
迟宿对她提出的要求无有不应,“好……”
白珞托腮继续说道:“或许我们还会有一个小孩?像沐芳那么可爱的孩子!”她曾经无数次畅想他们的未来,都少不了这样一个特殊的角色。
她不会像白楚那样对待自己的孩子。
她一定会很爱、很爱它的……
孩子?
迟宿神色有些恍惚,想到白珞提到的小孩……
沐芳?可爱?
“这……”迟宿联想到与那小子“父慈子孝”的画面,额头隐隐作痛,轻咳了声,想说点什么,最终还是妥协道,“好吧……”他不想继续这个话题,转而又问,“小乖,还有别的愿望吗?”
“我希望……跟你一起面对所有的挫折与困难。”白珞在盛放的烟火中拉住他的手,与他十指交握,柔声说,“阿宿,我现在是你的妻子,不是需要事事躲在你身后的小妹妹了,对吗?”
迟宿听完她这番话,沉默了良久,半晌才开口道:“你什么时候察觉到的?”察觉到自己打算与她成亲之后,就独自离开神境……
“哼,就你?能瞒得过我……”白珞挑眉,说。
从他怀里支起身,白珞拨开凤冠遮挡了额面的垂饰,一双秋水剪瞳,软绵绵地朝他瞪过来。
“你这样像不像话本里刚成亲,次日就要披甲上阵的将军?夫君,你舍得把这么娇滴滴的新娘子一个人扔在家里?”
夫君……
迟宿被她话里陌生而美好的词汇深深触动了,耐心地解释道:“我现在已经压制住自己身上的魔性,正是诛杀迟朔的好时机。珞珞,就出门杀个人而已,我很快就会回来……”
说这话时,他的神色从容,语气嚣张、不可一世。
白珞惊讶地看着他。
出门杀个人而已?
那可是无归境啊!
短短数日,人间那座不可逾越的高山在他眼中已经与路边的石头无异了么?
但转念想到,这家伙已经嚣张到敢跟魔神动手,想必修为已经超越了泯山剑神……她这才放心地松了口气。
又似要确定什么,她推搡他的双肩,将他摁倒在冰原花丛上,居高临下地睨着他,严肃地强调:“不可以骗我哦……”
一头垂散的乌发擦过他的脸颊,留下雪中腊梅似的馨香。迟宿在天旋地转中定了定神,凝视着她湿润的红唇,一身便似烈火燃着了一般,升温、滚烫。
他的喉结动了动,望着那张妩媚动人的面庞,瞳色渐渐幽深,一只手托起她的下颌……指腹,摩挲着擦过她的唇瓣。
轻轻地“嗯”了一声。
一点儿也不想在这样的时刻,谈论其他。
那声音里带着已然迷离的情|潮,听得白珞浑身一阵酥麻,一时间,只想没骨头似的拱到他怀里……撒娇。
但是姿势是她选的……白珞突然发现,自己跨坐在他身上的这个姿势似乎过于大胆了。
迟宿扶住她的腰,语气戏谑地问:“知道该怎么做吗?”
“做、做什么?”
想装傻,又不想显得自己太怂。
白珞挑衅地反问:“那你知道咯?”
迟宿毫不犹豫道:“那是当然。图尔给的那本书,我来来回回翻了五遍……珞珞知道的,哥哥学东西一向很快。”
一百零八页,一页一式,也不知好不好用……迟宿暗自忖道。
白珞:……
她的阿宿博闻强识,是个一等一的修行天才。
这辈子没听过他看哪本书……超过三遍!
一本双修秘籍,他居然看了五遍!
这会儿不怂也不行了,她双手撑着地,想从他身上溜走。
见此,那双褐色的瞳孔一暗。
就这么……对他不管不顾了?
“不可以这样的……小乖……”
迟宿紧紧地扣住她的细腰,双掌的热度透过柔软细密的衣料传递到她的腰腹,语气有些无奈地控诉。
而白珞此刻所感受到的热度来源,不仅仅限于他的手掌……
这人屈居于下,却有着一股不容她忽视的存在。
“哥哥……”她有些胆怯,试图向他撒娇。
这个时候叫“哥哥”,无异于往已经烧得旺盛的火堆上,填一把新柴。
然而迟宿对她的宠爱是盲目且无度的。
听见她惊慌又娇气地喊着他,迟宿本能地应了一声。
一瞬间,他萌生了退意,想着来日方长,珞珞已经成为自己的妻子,他应当知足,别因此吓着她,伤着她,才好……
但那姑娘真是要命……
仅仅叫了声哥哥,却不提她的要求,嗓音里咿咿呀呀说不出个所以然,一双杏眼含水,就这么娇滴滴地盯着他,泛着红潮的面庞,不经意地流露出一丝惑人的媚态……
原来……
不是叫他停下的意思么?
迟宿深深地凝望着她,眸光里饱含着爱怜、缱绻——正是这样的眼神,驱散了白珞心中关于爱情未知领域的怯意,无端地认为他们真正成为一体之后——
这个人,还能更爱我多一点。
他(她)的全部,都是属于我的!
迟宿的手指勾住珠串制的腰封,慢条斯理地拨弄着,那点缀于其上……细腻如脂的珍珠。
白珞双腿发软,微微敞开的衣衫不免透入冷风……她也不知道身体的战栗,究竟是因为什么……
见状,迟宿将那高高在上的神女自云端拽下,身形将她罩住,微微昂首,未采撷娇艳欲滴的花蕾,而是将薄唇……抵向她的脖颈。
白珞瞬时清醒了过来,以为他又犯了魔怔,下意识地推开他,不曾想这人锢住她两条手臂,极具侵略意味的,将她的双臂高举过头顶……
一瞬间,她的身体感受到来自外部的危险,近乎本能地竖起一层妖异的青鳞……白珞欲哭无泪,一点儿不想做这么难看的新娘子……
然而……
原以为会出现在脖颈处的獠牙,换成了柔软而湿润的舔吻……
魔魇晶石感受不到任何攻击性,便也快速地将鳞片褪了下去……
迟宿唇角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白珞身体的特殊之处,注定了他不可能在这场情事中做出过分带有攻击意味的举动。
他必须小心地收起獠牙,避免引起魔魇鳞的防御反应……而这一天,注定磨人且绵长。
好在他待她,一向温柔,耐心什么的……更是无穷无尽。
白珞被他吻得发了昏,双腿不由自主地朝他热得像火炉似的身体,贴合上去,慢慢地,她也察觉到了迟宿的用意。
不得不再一次感叹,她的阿宿好似不管做什么,都是如此……
天赋异禀……
一片潮热与湿濡汇聚于她的心口。
是胸膛里逐渐为他所沸腾的热血。
也是他收起獠牙缓缓落于其上的……
深吻。
……
盛大的烟火,从白日燃放至深夜,热烈、璀璨,像极了幼时草野里萤火虫迷人的光亮,绚烂又短暂。
白珞向天空伸手,想抓住那些坠落的萤光流火,不安地想确定什么。
“阿宿,你会一直爱我吗?”
迟宿吻了吻她脸颊上流淌的热泪,说:“我永远爱你。”
她眨了眨眼,追问:“永远?”
“亘古星宿为证,那是我已知的最遥远。小乖,别看烟花,也别想冬日死去的萤火,此刻,你应该看的……是我。”
山河
神境。
日上三竿, 榻上的迟宿迟迟未醒。
白珞焦急地守在榻前,看着巫医神色凝重,一会儿拧眉深思,一会儿摇头叹气的样子, 急得都快哭了。
沐芳看得都着急起来, “爷爷,这家伙到底怎么了, 您倒是说呀?”
“老夫虽为医圣, 倒也是第一次遇到这样奇怪的脉象……”巫医捻着长长胡须,正不疾不徐地说着,突然胡子被人用力一扯, 连连惊叫,“唉哟哟, 小祖宗, 快快快松手……”
沐芳揪住他胡须里的小辫子, 威胁道:“这家伙又不是怀上了!你别拐弯抹角的,有什么问题就说!”
怀上了……
这三个字把白珞吓得面如土色, 可怜巴巴地盯着巫医,就怕从他嘴里确定这个“噩耗”。
巫医:“这是受了凤凰真血,凡人的机体承受不住才会暂时陷入昏迷……”
“凤凰……真真真血?”
医者的术语来得直白又坦荡。白珞脸红到了耳根, 整个人像只水煮将熟的虾, 欲哭无泪, 心道哪有新郎头天成婚,次日就在床榻昏迷不醒的道理?哪个话本子也不是这样的进展的呀?她又不是吸人精气的狐精鬼魅!
巫医并未察觉她的窘迫, 还打破砂锅问到底, “你们是否修习了什么秘术?”
白珞想起图尔大师的那本双修秘籍,红着脸, 点点头。
“那就是了……”巫医了然,进一步推测道,“阴阳共济,意通气合,迟宿的身体承接了神力,得到了自体修复的契机,表面看起来像睡着了,实则此刻他体内的脉轮正在加速运转,缺失的两魂七魄也在重新生长……”
“您、您说什么!”白珞从床榻边跳了起来。
魂魄……竟然能够重新生长!
巫医捻了捻胡须,道:“凤凰一族有逆转时空,涅槃重生之力,想来迟宿正是意外地通过双修秘术得到了机缘……”一边解释一边还感慨道,“妙哉妙哉,这办法好!老夫也没想到……天道果然神秘莫测!”
白珞:……
沐芳也懵了,想起此前阻止他去找凤神的凤凰英灵们。难道他们早已预料到了……
白珞怎么也没有想到,迟宿残缺的魂魄能够以这样的方式修补……她抚摸着迟宿的睡颜,一时间面红心跳,想道:原来如果他们早一点……阿宿的魂魄也就可以早一点恢复了……
“那他什么时候能醒?”
巫医摇了摇头,说:“这就不太清楚了,少则三五天,多则十天半个月,迟宿的魂魄受损非常严重,修补魂魄不是一朝一夕之功。”
当初沐芳附身龙吟草,魂魄虚弱,都养了一个多月才凝聚成实体……巫医见白珞忧心忡忡,不好说其实他们眼下什么也不需要做,只消等待迟宿苏醒即可,吩咐沐芳准备些养元益气的草药,每日助其顿服,教白珞心中勉强有了些许安慰。
巫医行事严谨,有条不紊地安排好一切后,和蔼地对守在塌前的姑娘说:“老夫也帮你看看?”
“我?我没有觉得哪里不适……巫医……”
白珞连连摆手,话还没说完,又想起那双修秘法的功效,又是忐忑又是羞臊地伸出手腕。
巫医搭过她的寸关尺,不时点头沉|吟,半晌笑眯眯说道:“不出老夫所料,你的修为也大有进益,不过在这神境之中,你无法感受自身灵力的变化,一旦离开此地,天道必然会降下进阶的劫雷……”
“那会是什么境界?”
“这不好说……”巫医道,“双修是道侣看完介文加Qq裙,幺五尔耳七五二爸以间互为补益的功法,较弱的一方能够增长多少修为取决于另一半的修为境界……”
白珞听他说到这里,顿时来了兴致,道:“我听迟宿的意思,他的修为已经超过了无归之境?”
巫医闻言叹息道:“这神境空了数万年,已经没有了明确的修为等级之说。老夫到神境六千年来多有惫懒,也不知道自己修成了什么样子……至于以魔道法门速成的迟宿,他的境界,老夫就更难以捉摸了……”
消灭魔神,恢复人间修士的飞升通道,重新建立神界的新秩序……巫医深知这条路任重而道远,内心祈盼身为神裔的白珞能够肩负起这份重担,但是这个念头堪堪闪过脑海,他的眼前就立刻浮现两个字——
噤声!
巫医顿时噤若寒蝉,一时也猜不透,主人到底是何用意……
……
沐芳按照爷爷的药方,回到悬崖小屋翻找药斗。
小孩儿个子矮,需要站在木凳上才能够得着最高的抽屉,正攀着药斗,拉开药方中那“移山石”的抽屉,便觉得脚下地动山摇的,凳子一晃,他“唉哟”一声,摔在了地上,被移山石砸了一身土。
“咦……”沐芳连忙从地上爬起来,嫌弃地拍了拍身上的尘灰。
这“移山石”乃是药名,其实是精卫神鸟粪便化石……幸亏巫医也嫌它味儿大,药斗里没有多少存货,不然沐芳非得跳进河流洗个澡再下山不可。
“不过……”沐芳想起刚才的晃动,捡起一块石头仔细端详,“难道这玩意儿真的能移山填海?”
正思索着,青砖墙上所挂的地图突然一闪一闪的。
“山河图?”
沐芳的注意力被吸引过去。
这是一副不起眼的画,纸张泛黄,边角甚至起了霉,但只要仔细看,便会发现这是一张人间的地图,其间绘制了人间大小城镇、高山河流的地理位置情况。
沐芳看着地图中东南方的那片山脉:青山渐隐,水墨渐淡……
他瞪大了眼睛,随后反应过来什么,掉头往屋外一边跑一边惊呼道:“爷爷,爷爷,人间有座山不见了……”
……
“烨山临仙门被夷为平地了……”
这个消息不到半日就不胫而走,传遍修仙界大街小巷。
一群修士御剑前往烨山附近打探,向世人描述了他们所见到的景象:那延绵数百里的青山被不尽火付之一炬,化作一片平地焦土,山脉西南处的森林和魔焰渊,到处都是烧焦了的灵兽、飞禽尸体,无数寒鸦聚集到烨山附近等待山火降下温度后啄食焦肉……
烨山上下,已绝人迹。
夷为平地,这四个字用得没有任何夸张成分。
坊间传闻,是泯山剑神迟朔将临仙门,灭了门。
一种说法是,泯山剑神与临仙门白楚长老彻底撕破了脸,无归境大能者一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
另一种说法是,那日烨山魔气冲天,有上古大魔扮作泯山剑神模样,意图挑起仙门纷争。
三教九流,传得天花乱坠,仿佛在现场亲眼所见一般。
一时众仙门人人自危,都在等着泯山剑派的说法。
泯山。
姜开紧紧攥住手中的留影珠,深吸了几口气,对面前报信的弟子说:“白楚的人除了把这个东西交到你手里,还有没有说什么?”
这颗留影珠是三年前他亲手交给白楚的。姜开很清楚里面装着什么秘密。
但他不明白,白楚为何在这个时候大费周章地把留影珠送回来。
那名弟子面露恐惧地说道:“那人说……”
邪不压正,正道魔道,皆在尔等一念之间。
“魔道……”
姜开不明所以,挥了挥手,示意弟子退下。
四下无人,他才谨慎地掐诀催动留影珠。
半晌,“啪”地一声。
那颗留影珠掉落在地。
姜开万万想不到,留影珠里竟然记录了——
魔焰渊前的孟启。
银杏婆娑,遍地黄叶,在肃杀的冷风里男人双肩颤动,不住地捶顿胸口,发出一阵压抑的哭声。
“傻瓜……”
“这个傻瓜……”
……
大漠孤烟,沙海死寂。
白楚背靠着天水城的断壁残垣,注视着遥远的星空。
叮铃……
一阵驼铃声打破了长夜静谧,骆驼驮着半醉半醒的和尚,慢慢走到戈壁的火堆旁。
白楚听见驼铃声,起身相迎。
骆驼四肢趴跪在地,高大的身体向旁边一倒,就将老和尚从背上扔了下来。
“到、到了?”老和尚揉了揉宿醉未醒的睡眼,看了看火堆,又看了看坐在火堆旁的白楚,双掌合十,“阿弥陀佛,白楚小友,多年不见,别来甚好?”
“度厄大师……”白楚躬身向老和尚行礼,抬眼时见和尚周身若有金光加持,心头一震,肃然起敬,“原来您已经踏入无归境了。”
大道至高,超然世外,和尚立有“度尽众生”之宏愿,一人一驼浪迹天涯,除魔卫道不求名利……这样的人踏入无归境,白楚一点儿也不感到意外。
只见度厄大师随手挥了挥手,就将一身功德金光赶到了白楚身上。
“大师?”白楚不明所以。
度厄大师:“白楚小友风尘仆仆,一身海水腥气未散,是刚从无色海回来吧?”
白楚无意隐瞒,点了点头,道:“魔神现世,我与其积怨已久,为免其以我宗门弟子性命要挟,故而早早做了准备……幸得度厄法师您多年前的点拨,我竟然真的找到了传说中的无色海铁围山,得以将部分老弱安置!可惜,宗门始终有人不肯信我,最后死在了不尽火中……”
“该来的,躲不掉,应是此劫!”度厄大师从行囊里取出一壶酒,饮了一大口,道,“小友方才问我,为何将功德转嫁于汝身,却未觉自己救了百众性命,这功德原是你该受的,只是天道……”他抬头,晃了晃酒壶,像是在朝九天之上的神明敬酒一般,“不睁眼。”
白楚闻言怔了怔,露出一丝苦笑,说:“我辈修仙之人,修得就是逆天改命之道,天道神明不会待见我的。”顿了顿,她正色道,“魔神现世,天下将乱……晚辈此前去往北境见了轻雪门门主顾无非,横渡无色海前谒见了东海城城主傅岸,也向泯山的姜开传了讯,加上我临仙门的精英弟子,必定是一股不可小觑的力量。大师境至无归,心中亦有大义,可愿加入我们,与我们一同对抗魔神?”
度厄大师双脚盘坐在地,替累瘫在地的骆驼捏了捏驼掌,不知在作何思量。
白楚往骆驼身旁一站,语带恳切道:“烨山之难……想必您一定也听说了。魔神暴虐无道,若是被他掌控这人间,人间终成炼狱。大师修的是至善道,悲悯众生,见此情形,于心何忍?”
“晚辈来时本来还在担心众多势力各执己见,恐成一盘散沙,但见大师已成无归至高之境,内心已然大定。度厄大师,您必定是最适合带领这些修士们对抗魔神的引路人!”白楚躬身,又朝老和尚拜了一拜,“请您一定要答应我……”
“阿弥陀佛!”度厄从骆驼身旁起身,朝白楚行了沙弥礼。这位大师表面不戒酒肉,内心通达好似修成了真佛,意识到白楚还有未尽之言,道:“除魔卫道,老衲义不容辞,然……白楚小友,你所提及之人,似乎没有自己?”
白楚腰背挺得笔直,微笑道:“那就要看这场仗该怎么打了……攻,我敢身先士卒,不过血溅三尺;守,我为虎口垂饵,此身亦无惧矣。”
度厄大师看着她视死如归的眼神,长长地叹息一声,“小友接下来作何打算?”
白楚笑了笑,抽出腰间骨镰。
这把镰刀别在腰上时并不起眼,现在握在她手中却是令人心惊,要是碰上修为没到家的,恐怕会以为这是某个邪神的法器!
“我得去杀个人!”
红豆
图尔镇, 晋李记酒肆。
老板娘心不在焉地将酒坛的绳索系好,递给眼前的女道长。
白楚正要提起酒坛,怎料,眼前的女人一把拉住她的手腕……她眉心微蹙, 若不是确认眼前只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 恐怕女人此刻已经被她身上的威压震飞。
在偌大的图尔镇上,这位老板娘称得上是一等一的姿色, 体态丰韵, 肤如凝脂,一双媚眼略带敌意地盯着她,“你是图尔什么人?”
这是……图尔欠的风流债?
白楚挑了挑眉, 漫不经心地转过头,打量这个凡间女人, 然而看到女人泪眼婆娑的样子, 心底那点戏谑莫名地消失无际, “一个朋友罢了。姑娘无需多心……”
“对不起……”晋李意识到自己的唐突,蓦地松开了手, 低眉顺眼,有些语无伦次地解释说,“我记得你, 你以前到我的铺子买过酒……对不起, 我最近总是做噩梦, 怕是有些魔怔了。”
一面道歉,一面用手掌用力拍了拍自己的脑袋, 那力道之大, 甚至能够听到骨骼相互摩擦间的响动。
白楚意识到了什么,脸上礼貌的笑意有些勉强, 提上酒坛,迅速转身而去。
这次,身后再次伸出一只手,搭在她的肩膀上。
那只手的指甲涂着艳丽的丹寇,皓腕上戴一只红玉镯,衬得肌肤愈发柔美丰泽……
白楚没有立刻掀开她,蹙眉道:“既然你与图尔有渊源,我便不会轻易伤你。孽畜,还不滚开!”
最后一声警告,蕴含着化藏境的威压,若是寻常妖魔,恐怕已被震得肝胆俱裂。
然而那只肌肤丰泽的手就那样死死地扣住她的肩膀,慢慢地、慢慢地,那只手的皮肤变得惨白和死气……
白楚不得不拔刀逼退身后的鬼魅。骨镰的刀气与她身上的威压将酒肆中封存的酒坛震得爆裂开来,水花四溅的同时,这间屋舍也在剧烈的晃动下摇摇欲坠,白楚飞身撤离,跃至距离酒肆半条街外的屋瓦上,看着那间屋舍轰然倒塌。
图尔镇的镇民还以为出现了地震,愣了几息后,互相吆喝着赶紧救人。
白楚见状,立时掐了个诀,以传音入耳之法,警告镇民千万不要接近那个地方……但她到底是个外人。晋李平日里人缘不错,几个村民见酒肆塌了,急急忙忙带着铁锹接近那里。
咔嚓、咔嚓
几人脚下出现横梁断裂的声音……
站在屋瓦上的白楚第一时间嗅到了地面的血腥气。
“这这这……”
“快跑,有鬼啊……”
“她她她是个女鬼!”
几人扔下铁锹,连滚带爬地跑开。
可惜他们还未逃出一丈之地,胸膛便被一只鬼手穿透,须臾,没了生息。
白楚见此,立即向酒肆周围扔了几道阵符,将晋李困在阵法之中……骨镰的威力过于强悍,她心有顾忌,不敢在人口如此密集的城镇里使用这把神刀。
而眼前的女鬼,实力俨然不逊色于她……白楚推测,这家伙至少也是化藏境的鬼修。
晋李坐在一片废墟上,撩起裙摆用力地擦拭自己手上的人血,一双眼珠像是被生剜了去,空洞无比,不住地淌着血泪……·这是被心魔困住的征兆!
“我已经轮回转世了无数次,将一身的罪孽都在忘川里洗涤干净了。您为什么不肯放过我?我想过一个正常人的生活,我不想再做您的傀儡了,魔神……”
白楚心中早已有了准备,但当听到那个名讳的时候,还是不免心头一跳,“你究竟是谁?”
“晋李是当年为魔神征战的将领——百鬼王的转世。”
回答她的,是一个天外御剑而来,浑身邋遢,乍看混不起眼的清瘦男人。
图尔性情古怪孤僻,顾雪影和白楚,都是为数不多能与他称得上好友的人。
白楚曾经从半醉的图尔口中听过一个“人鬼殊途”的故事。
那个故事只有寥寥数语的描述:一名剑修爱上一只女鬼,欲与其厮守终身,后来意外发现女鬼竟然在偷偷残害生灵……剑修亲手消灭了爱侣,而后数百年止步上墟境,终日困于剑炉,借酒浇愁。
原来借酒浇愁……借的是所爱之人亲手酿造的酒,不知他浇的是哪门子的愁?白楚都不知该嘲笑这家伙是傻还是痴。
原本安定和谐的小镇上空,因为百鬼王的死气笼罩了一层重重的阴霾。
此情此景,大约与某一个时空的故事交汇,图尔御剑落地时,眼眶渐渐泛红。
白楚本以为那是图尔的眼泪,待他走近,才发现那是剑修眼底充斥的血丝和滔天怒火。
这位威名遐迩的铸器大师身形瘦弱,却是顶天立地。
他笃定魔神正隐身于暗处,怒吼道:“魔神,你有什么手段,大可冲着我来,为什么不肯放过晋李?一条命债受三世因果,晋李轮回转世三百年来皆是不得善终,那些血债她已经还完了……为什么不能让她平安地度过这一生?为什么?”
彼时无数法器感应到他内心的悲怆。
竹林剑炉枯屑漫天,那些被他随意摆放的刀枪剑戟齐齐向小镇飞来。
就连白楚手中的骨镰,刀身周围也升起一股无形气流。
轰!
困住百鬼王晋李的阵法突然发生爆裂,阵法反噬的力量教白楚噗地喷出一口鲜血。
但见女鬼双眸空洞,内心已经完全被魔气侵蚀,一头黑发披散,疯长三尺之长,青紫的血管纹路从脖颈处一路显现到眼角,满脸狰狞地朝图尔扑了过去。
“无知的凡人,你竟敢冒犯魔主!”
这一刻的晋李不再是铸剑师守护了三百多年的爱人,而是魔神麾下凶悍的鬼将。
那些刀剑如同席卷而来的海啸,在抵岸前最后一刻生生停住。
图尔没有伤害晋李,但百鬼王的利爪已然刺入了他的胸膛。
温热的血溅到晋李的脸上,她的神情在某个瞬间恍惚了一下,而后竟被激发出更加强烈的杀戮欲|望。
那只穿插进图尔血肉的利爪,竟然想要残忍地撕开他的胸膛,找到他的致命处,摘下那颗为她跳动的心脏!
图尔痛苦地喘息着,一只手碰触到女鬼的头颅,仿佛在安抚她心中的凶戾与暴躁。
“我知道,你不想这样的……我知道,你想过什么样的生活……下一世吧!我们约定,如果还有下一世的话……”
另一只手,召唤来一把匕首。
那是一柄蛇牙铸成的短匕,刀身雪白,干净,自剑炉出世后还未染过血。
图尔向晋李身前跨了半步,几乎将女鬼已然唾手可得的心脏递到她的手上……
随后,短匕快速刺入女鬼下腹的脉轮,动作干脆、果决,希望能尽快结束她的痛苦。
百鬼王发出凄厉的叫喊声。
她脸上贲张的血管纹路褪色,披散的黑发也不再那般狂躁,空洞的双眸在瞬间恢复了清明,她看了看自己满是鲜血的双手,又看了看浑身是血的图尔,眼中的光芒黯淡下去。
“你不要等我了,我只是……魔神脚下卑贱的奴仆,手上沾了不知多少人命,一身的罪孽,是永远也洗不清的……”
“不……”图尔垂下眼睑,低哑的嗓音满是固执,“你知道的,晋李……我在这里守了三百年,不为别的,唯有‘图尔’而已……”
“你真傻……”
晋李知道自己的魂魄即将消失于废墟之上,竭力朝眼前的男人挤出一个虚弱的笑容,朝他伸出了鲜血淋漓的手掌。
“好吧,那下次见面的时候,不可以再欠我的酒钱了啊……”
图尔握住晋李的手,手心被什么东西咯了一下……图尔不知道那是什么,此刻他也并不想知道,紧紧握住她的手,直到眼前飞过一些魂魄碎片,他再也抓不住她。
心,像是终于被插入血肉的手掌攥住,剧痛无比……可是图尔脸上的表情是木然的,因为类似的情形,他已经追随晋李的转世经历过数次。
缓缓摊开手掌,掌心赫然是一颗沾血的红豆。
图尔的目光先是茫然了片刻,而后眼前闪过晋李坐在柜台前翘着二郎腿一边剥豆子一边吃酒的情景,一时失笑出声,笑着笑着,就有泪水从眼角掉落。
一两红豆,二两酒,爱有来生,相思作何愁。
……
白楚捡起地上的蛇牙短匕,走到半死不活的图尔跟前,垂落的长睫在下眼睑形成一团浓郁的阴影。
“这趟我本来是来杀你的……”
“是么?”图尔面如死灰,颓丧地垂着脑袋,说,“那你动手吧……”
“你不问我为什么?”
“呵,这世道夫妻反目,父子成仇,相爱者相杀,一个喝过几杯薄酒的忘年交,算什么狗屁。”
白珞深吸了一口气,没有过多在意他语气里的嘲讽之意,道:“我现在不想杀你,只想跟你确定一件事。”
图尔瘫在废墟上没有说话。
“我在泯山见到了你多年前铸造的那件法器,蚀骨红钉……姜开翻阅过典籍,说那钉子里有一种腐蚀性极强的剧毒?”
图尔不知道她为何会问到蚀骨红钉,如实说道:“那是一种腐骨之花,生长在一些陵墓陪葬的刀剑之上,从花蕊里提炼出的毒液腐蚀性极强……我试过把各种金属放进去,不出意外地都会被融化,就连一只成年魔魇的鳞片,也不出意外地在毒液里被腐蚀殆尽……”
“好,我想知道……”白楚敛眸,道,“迟朔是否也清楚这件事?”
图尔懒懒抬眼,有些意外地望向白楚,“这不像你,竟然会问出这么愚蠢的问题……他当然很清楚。”
便是在他们四目触及之时,图尔终于察觉到,白楚眼眸中所饱含的复杂情绪。
一闪即逝的慌乱,意味着她心中埋藏了多年的隐秘,终将……
无所遁形。
盔甲
泯山。
姜开推着轮椅穿过肃静的长廊, 望见长廊尽头的武神大殿之前,坐着一个天青色的身影,一对剑眉顿时蹙紧。
他的轮椅缓缓地驶向武神大殿,车轮碾过砖地的声响惊醒了靠着殿门假寐的少女。
徐天静瞬时被惊醒, 抓起手边的麈尾跳起来, 戒备地看着来人……待发现来人是姜开的时候,她眼中的惊恐之色才稍稍淡去了些。
姜开一言不发, 推着轮椅越过她, 眼看就要推开武神大殿。
徐天静突然出声道:“姜护法,你最好想清楚自己要说什么再进去!”
姜开声音低哑,“我与他……没什么好说的。”
心如死灰, 视死如归。
是姜开此刻全部的心情。
忍辱负重多年,终是觉得累了, 倦了, 与其做一具行尸走肉, 不如向那个人求个痛快……
徐天静笑了笑,说:“是, 不过我还是要奉劝你……主人选择回到这里,是你的荣幸。这证明你与泯山,在他眼中还有一定的价值。”
主人?
姜开仔细辨别着这个称谓。很快他敏锐地意识到什么, 坐在轮椅上的身形一僵, 柳叶眼中闪过凌厉的光芒, 冷冷瞥了徐天静一眼,双手用力推开武神大殿的殿门。
武神大殿之内空空荡荡, 姜开定定地看着上方——那描金的黑色龙椅上, 竟然有一滩黑血和不少残存的……魔气!
“啧!”徐天静跟着他走入大殿,看到大殿内空无一人时发出一声哀怨的感叹, “主人出去怎么不带上我……”余光瞥见神色惊愕的姜开,少女又恢复了适才那得意的样子,自以为是地告诫他。
“你想保住这泯山上下,就该服从主人的意志……”
……
图尔镇。
白楚将手中的蛇牙短匕攥紧,那柄匕首像是活了一般从她的掌心滑了出去,脱手的瞬间,她恍惚看到一条冲她龇牙的毒蛇。
她意识到了什么,一只手举着匕首,另一只手举起骨镰,仔细端详。
骨镰在旧主的手中轻轻震动起来,刀柄微烫,蛇脊链条似活物一般缠绕在她手臂上,摩擦时的响动落在白楚耳朵里,有种蛊惑的意味。
锵。
那金石交错的声响将图尔的注意力从遥远的回忆中拉了回来。他脸上的神情有些迟钝,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
白楚用匕首将骨镰刀柄上的蛇脊链砍断了!
“你……”
白楚的眼神有些焦灼,强自维持着表面的镇定,动作利落地将蛇脊链“哗啦”几下扯开,而后像放生云雀的一般,将骨镰抛掷高空……
骨镰在云端窜来窜去,又依依不舍地飞了回来。
白楚:“还不快走!”
一道雷诀朝骨镰劈了过去
四下窜起一阵阴风,那股风的味道与湿冷阴森的鬼气不同,黏着而血腥,一眨眼的功夫,他们已经听不见整个小镇上人们的呼吸之声……
图尔脸上的表情渐渐僵硬,那双黯淡的双眸因为小镇气息的变幻重新变得锐利起来,胸口快速地起伏了几下,他的伤口再次被崩裂开来。
这次白楚的声音有些尖利地冲骨镰吼道:“走!”
骨镰刀身渐泛红,似犹豫了一息,最终冲向九霄天际……
图尔歪斜的身子正了正,起身时从废墟里捡起一个葫芦瓢,路过酒肆爆裂的酒缸边,随手舀了一瓢竹叶青,饮了一大口。
“这里是我的故乡,我在这个小镇守了三百年,连它的名字都是因我而起的。”提起“图尔”二字,不论正道邪道,都会给他三分薄面,“我自以为能够护住这些人,能够护住晋李……原来,这一身修为还差得太远、太远……”
白楚这会儿无暇顾及他,头也不回地赶人,“别说了,你也走,留得青山在……”
“青山?”图尔轻轻地说了声,“你的青山还在吗?”
青山……
她守了半辈子的烨山,守了半辈子的临仙门,都已经付之一炬了。
白楚闻言,眉心微微颤动,眼底浮现出肃杀的冷光。
图尔凝视着从街道尽头缓缓走来的玄色身影,待终于看清那人的相貌时,一双瞳孔蓦地缩紧。
魔神附身之人,竟然是泯山剑神迟朔!
他发出嘲讽的大笑声。“修仙界第一剑修竟然成了魔神的傀儡,这人间真是要完了……”
白楚听出那嘲弄的语气下暗藏的决绝之意,道:“不要做无谓牺牲。”
图尔:“无谓吗?也许吧。我想试试,能否让她拥有自由的来生……哪怕她的来生没有我!”
魔神踏着血雾而来,只是淡淡一瞥,便有上古洪荒之力般的迫人威压。
图尔胸前血流如注,几乎已经在这股威压之下变成了一个“血人”,只能凭借修道者的本能掐诀。
“天无氛秽,地无妖尘,万魔镇伏,肃清十方!”
一道法诀声落,自图尔脚下的废墟起,地面迅速向下塌陷,他催动聚集于此地的刀枪剑戟,似掀顶的滔天巨浪,朝魔神倾覆而去。
这是天阶九级的诛魔法诀,上墟境修为以上大能者方可催动,若是图尔没有受伤,这法术的威力或可增添百倍不止……白楚想道。
又见图尔手持双枪,乘着腥风,踏着剑浪,向魔神所在处袭去……白楚看到他口中喷出的鲜血。
不,不对!
他是要自爆元魂!
白楚反应过来,瞳孔因为极度的紧张而扩大,来不及作何思考,她已经御剑追了上去……她不是要阻止图尔愚蠢且疯狂的行径,双掌凝聚灵气,祭出的法诀俨然比图尔刚才的诛魔法诀更加不要命。
孤注一掷,也许……能够博得一线机会!
这是白楚此刻内心唯一的想法。
轰!
图尔的元魂在一阵惊天动地的炸响中爆裂。白楚与他相隔的距离仅此于魔神,自是无差别地受到了这股爆炸的冲击。
一阵白光闪过,白楚感到脸上一阵烈火焚灼似的痛处,腹腔内的器官像是齐齐震碎,她喷出一大口血,身体狠狠地砸到地上,痛得几乎晕厥过去。
依稀,一道玄色身影从漫天灰尘中走了出来。
魔神闲庭信步般走到她的跟前,周身恐怖的魔气遮天蔽日。
图尔镇血流成渠,修仙界两名大能,一死一伤,而眼前的魔神竟然毫发未损……
其中差距,可以观之。
魔神俯身,身形笼罩住白楚时带着恐怖的压迫感,宽厚的手掌抚过她的脸颊……
“别来无恙啊,阿楚……”
“啊……”白楚感受到一股火辣的灼痛,原来是刚才爆炸波及面部,她半张脸的皮都被掀了下来,鲜血淋漓。
“痛吗?在你谋划将我从凤凰的躯体中赶出来的时候,就该想到自己的下场……”魔神十分享受她痛苦的叫喊声,手掌抚过她后颈的冷汗,滑到她的右臂上。
咔嚓。
白楚一条胳膊被他卸了下来。
她的嘴唇剧烈地颤动着,死死地咬住牙关,未发出一声痛呼。
“知道我为何要你一条胳膊吗?”魔神从她的腰间解下蛇牙匕首,“哗啦”一声,地上的蛇脊链条也跟着飞到了他的手上。
他俯身在她耳边,声音阴冷又诡异。“我刚才看到你同样如此残忍地对待我的爱妾……你们这些人类,将她的牙制成刀,将她的脊骨制成链,你们道貌岸然地与魔物划清界限,但是看看你们的行迹,不都是魔物所为吗?”
所谓“爱妾”,便是蛟魔。
白楚听得很想发笑,可惜浑身上下撕裂的疼痛教她无法作出更多的表情。“你也配……有自己的爱人?”
魔神摸了摸她的头,目光赞赏地说:“嗯,你果然是懂我的。这点痛只是小惩,谁让你在神境给我安排了那样一条恶犬……”
他站在暗处看完了百鬼王与图尔的纠葛,鹦鹉学舌般跟着学了几句人类的情话。
如果蛟魔还活着,听见这番话,一定会感动得涕泗横流,发誓为他赴汤蹈火……
魔神为此心情愉悦了几分,自认十分温柔地把女人抱了起来。
白楚在他怀中痛苦地别过头,看着自己断在地上的……那条胳膊。
“你是通过骨镰上蛟魔的气息找到我的……”
“没错……”魔神得意地说。虽然数万年没有到过人间,但是这些魔物的气息,他都是认得的……骨镰刀柄上的蛇脊链,是他找到白楚的关键。
正好发现了“百鬼王”这个叛徒……魔神捏死她,就像捏死蚂蚁一样容易。
白楚没有说话,一双手无力地下垂,鲜血顺着她的指尖往下滴落,大量的失血与急速的失温让她的意识变得模糊起来,这样的感觉让人的意志变得脆弱不堪,她不知道该做什么,才能让自己重振精神……
不能这样睡过去……
不能……
魔神似乎看出了她内心的挣扎,语气温和地说道:“你知道我不会让你就这样死去的,所以现在你只管放心地睡着……你可以把我当成凤凰,或者别的什么男人……比如,我附身的这个人,他也曾经是你的‘丈夫’。”他的脾气比天气变幻得还快,下一瞬便阴沉着脸质问她,“你也要像百鬼王一样背叛我吗?”
白楚目光涣散,已然没有精力应付他的问题。
魔神还在滔滔不绝。
“如果你不把弑神令交出去,也许能从我手里逃脱,可惜……”他瞥了一眼怀中的女人,冷笑道,“你一点儿也不惜命。”
“这件法器教你很害怕吧,只要带着它,便有无数魔物蜂拥而至……”
“你谨小慎微,将弑神令藏了十数年,为何会在那日放出魔魇,为何放着混沌窟那么多大魔不用,偏偏放出了魔魇……这件事,我一直没想明白……直到我在神境看到了那个人。”
“哦,不……”魔神嘴角勾起一抹讽笑,更改了口中吐露的字眼,“那条狗……”
“你将他引入魔道,助他在最短的时间内增长修为……却又将他的一缕魂魄送入神境,让他的灵魂中永远存在一片净土,意识不会被魔气完全吞噬……”
“你很清楚,只有这样的他,才适合做你的棋子,用来保护那只小凤凰。”
“你给你的女儿养了一条忠诚的恶犬,而这条恶犬的獠牙,因为无法穿透魔魇鳞片,而不能伤害到她……那是你精心为她设计的盔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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