魂兮
人有三魂, 曰:天、地、命。
命魂即主魂,通过运转脉轮形成七魄,曰:天冲、灵慧、气、力、中枢、精、英。
迟宿周身七个井口般大小的脉轮,正逐个从血色转为冰白。
他能感觉到自己身体里的不安宁, 有时无数个声音一齐唧唧喳喳, 有时又寂寥无声……
灵慧魄缭绕眉心轮,迟宿微微蹙眉, 他已然意识到自己正处于睡梦之中, 只是一时无法转醒。
彼时脑海中的画面变幻,他的意识跟随着一只云雀,飞入一间小院。
“凤兮凤兮归故乡, 遨游四海求其凰……”
女孩清脆的读书声回荡在小院里。
风起,院中梧桐树沙沙作响, 女孩翻着书页, 双手捧着泛黄的古籍, 起身时像柳树抽条一般,从稚嫩到青葱, 长成了一位窈窕少女。
一看见他,那双杏眸含水,面颊泛起羞涩的红, 少女偷偷地将刚才念过的诗集藏到身后。
有一美人兮, 见之不忘。
一日不见兮, 思之如狂。
“珞珞……”
迟宿念着她的名字,心口微微发烫。
“哥哥……”
她拨了拨耳际的碎发, 低低地应了声, 身上的素裙幻作华美繁复的嫁衣,三步作两步朝他扑过来……一双身影交叠着倒进花丛中。
那纤长、白皙的双臂紧紧抱住他的后颈, 与他贴合的娇躯柔软、滑腻,每一尺、每一寸肌肤都滚烫无比。
难耐之时,指甲刺破皮肉,在贲张的肌理留下浅淡的痕迹……他额头上的汗珠向下滚落,淌过脸颊,从硬朗的下颌线滴到嫣红微张的唇瓣。
一股烧灼似的痛感忽然焚遍全身,连冰灵根都完全抵挡不住,迟宿下意识地想要后撤,然而低头见她眼睫轻颤,泪光闪动,一时失了魂地,怔忪出神……
天冲魄灌注顶轮,迟宿眼前闪过一片火光,一些不属于这副身体的记忆如同潮水般涌入脑海。
身处之地,在时光交错的虚影中不断变换。
迟宿的魂魄,站在数万年前一个叫丹穴山的地方。
日落霞漫天,无数古梧桐树被连根拔起,东横西倒,野火肆虐,灼烧着匍匐于地上的美丽生灵。
凤凰……
迟宿知道自己并不属于这个时空,脚下却不受控制地朝那只受伤的凤凰走了过去……
凤凰见他走近,眼中满是怒火,忽然支起庞大身躯,铺开千里余长的彩翼,释放了无数风刃……
昆山玉碎,凤凰叫……那是一声令人心碎的长鸣。
迟宿看到了凤凰身躯下遮挡住的巢穴,也看到了……
巢穴中的硕大蛋壳。
……
“珞珞……”
白珞被迟宿的呓语声惊醒,见迟宿睡梦中不大安稳的样子,连忙握紧他的手。
迟宿手心有许多热汗,浑身似火炉一般滚烫。白珞看了看迟宿身上那个还未转换的血色脉轮。
中枢魄……
迟宿的三魂归位,六魂由脉轮运转新生,现今只差中枢魄归位,便可苏醒……
白珞未敢阖眼,小心地给他擦拭汗珠,又生生撑了一宿,天亮的时候她起身打水,刚刚推开屋门,便有一道烈焰般的红光闯入视线。
“骨镰!”
白珞退了一步,仔细打量自己的本命法器,惊讶道:“你怎么成这副样子了?”
月牙形状的镰刀,刀尖雪亮,只是刀柄处的脊链似被人用蛮力扯断,整个刀柄都有些弯曲、变形。
骨镰先前被白楚抢去,难不成她看不惯这刀奇形怪状,就把蛇脊链掰断了?
白珞心中疑惑,伸出手,接过刀柄,不解道:“你是被她欺负了么?”
骨镰在她手掌中震动起来,像是委屈的孩童在向大人哭诉……白珞惊讶地发现,自己与骨镰有了一些奇怪的感应。
这是白珞与本命法器第一次心意相通,眼前浮现的是一些奇怪的画面。
图尔镇,竹叶青,失控的百鬼王……
白珞看到,母亲用匕首将骨镰刀柄上的蛇脊链砍断,一道雷诀劈向骨镰。
还不快走!
——那失态的样子是她不曾见过的。
沉默地握着骨镰,过了好一会儿她才艰涩地开口道:“沐芳说山河图上的烨山消失了,那是魔神所为吧……她让你走,是因为魔神出现在了图尔镇?”
在白珞的印象里,那个女人从来没有怕过什么,若是遇上魔神,也该拿着法器与敌人搏杀才是……
“她被魔神抓走了?有没有受伤?”
还……活着吗?
骨镰从图尔镇逃走时并未来得及看到那场战斗的结果,无法回答她的疑惑,只能在她脑海中显现出一个模糊的影像。
迟朔!
怎么会是他……
魔神竟然附身到了迟朔的身上……
白珞心乱如麻,深吸了一口气,试图保持镇定,理清一些线索。
神境一战后,凤神陷入沉眠。
巫医说,从凤神身上剥离的魔神元魂是非常虚弱的,按理说它应该逃往混沌窟血海,少说也得蛰伏千万年,才能重新现世。
但是魔神不仅降临了人间,还轻而易举地抹杀了一处山河,可见情况并非他们所判断得那般乐观……
人间的劫难,已经正式开始了。巫医说这话的语气,沉痛而哀愁。
白珞按耐住自己焦躁的心情,不问人间事,一心照顾昏迷的迟宿……在骨镰出现在神境之前,她表现得都很平静。
一阵疾风掠起。
在骨镰还未反应过来的时候,那月牙形的刀身已经划破姑娘的裙裾。
“愣什么,还不快跟我走!”
窈窕清丽的背影,似与那一袭清冷的道袍重叠。
骨镰发出“铮”地一声长鸣,风驰电掣般追上主人。
白珞握着本命法器,心中底气足了几分,匆匆朝身后的屋舍瞥了一眼,转身疾步离开。
经过蜀跃村,一个背着弓箭打猎归来的猎户正倚在栅栏前,跟村民吹嘘自己箭法无双。
白珞路过他身边的时候,那猎户突兀地将弓箭递到她的面前,低声说:“希望可以帮到你。”
语罢,身影消失在原地。
而那长弓和羽箭已经赫然出现在白珞的手中。
骨镰在她手中发出颤响。白珞听懂了它的话——
这是凤凰骨制成的弓箭。
白珞想起沐芳此前告诉自己的真相:蜀跃村里的村民们,是数万年前牺牲的凤凰族英灵……她看着炊烟袅袅的村庄,心中突然生出一种不可名状的感动,擦掉脸上的泪水,阔步走向悬崖之上的高塔。
她的身影隐没于那条山径后,整个村落变得安静下来,一种静穆庄严的氛围蔓延开来,直到一道哭声响起,才这片静谧打破。
“呜呜呜……”
扎着红绳冲天辫的小孩坐在村口,发出一阵抽噎声。
一时间,那水墨画一般的村落像是被泼了颜色,五颜六色的凤凰虚影朝哭泣的小孩儿周围聚集。
沐芳听见它们在问。
“小神明,你为什么哭?”
“我想起来了……”沐芳呆呆地望着白珞离去的方向,说,“那个人是我的、我的……”
哽在喉咙里最亲昵的两个字眼,还未来得及说出口,就化为更大的悲泣声。
……
白珞再次站在通世塔前。
这座通往六界的高塔,坐落于千丈飞流之下,水汽云泽,神秘莫测。
她身上没有带合适的供奉,
忆樺
无法像沐芳那般虔诚祷告,礼貌地叩了叩塔室中门,只听那门后“叮铃铃”一阵响动,便有只叼着金铃铛的白鼠从塔身下刨洞钻了出来……
“引路鼠!”
白珞见到它,不禁眼前一亮,“我想去人间,你能带我去吗?”
小白鼠应是认得她,殷切地朝她点头,晃得嘴里叼的金铃铛不住作响,而后扭着胖乎乎的屁股墩儿用力顶开塔门,像是邀请她到家做客一般带她步入塔室。
这个地方上下通风,白珞的身子被迎面刮来的冷风冻得又僵又痛,下意识地抱紧双臂……
“魂兮归来……”
一个凄凉又幽怨的女声落至耳畔。
白珞望着高塔上方,没由来地觉得这声音耳熟,心下有些不安……
但是人间的事刻不容缓,她没有多余的时间深究那个声音的来源,紧跟着引路鼠的铃铛声,白珞抱着木柱向高塔上方攀爬……
轰隆……
通世塔外传来一阵闷雷声。
白珞起先并未在意,以为那是神境的天象所致,直到眼前的塔室变得忽明忽暗……
她转过头,清楚地看见一道闪电,自塔室变幻莫测的窗格之外……朝自己劈了过来!
这是……劫雷!
白珞惊讶地意识道。
巫医说,她一旦离开神境,天道必然会感应到她身上增长的灵力,降下进阶的天雷——也正是考虑到这点,她才敢冒险独自去到人间。
却不知……
自己的修为精进到了什么地步,劫雷竟然追到通世塔来了!
幻形
这时候松开手的下场势必是掉入下方的幽潭, 坠入幽冥与混沌窟……白珞无处可避,只能硬着头皮迎击天雷!
不过好在这次的劫雷与她在人间所经历的一样,打眼瞧着声势浩大,实则伤不到她分毫·····白珞不禁再次由衷地感叹魔魇鳞的种种好处。
“一, 二, 三,四, 五, 六……”
一边数着自己所受的劫雷,一边艰难地往高塔上方攀爬。
这个地方的风又大又冷,侵袭到身上的感觉像是割肉一般, 比劫雷击穿身体的感觉还疼些,最后一道天雷降至, 白珞恰好数到“十八”。
修道者受九道天雷便可进阶一重境界。
她愣了好一会儿, 心下忐忑, 暗道那双修功法再逆天,自己也不至于一下跨越两重境界, 直接跃至化藏境吧!
如此这般想着,眼前忽地闪过一道白光……
……
叮铃……
白珞蓦地站定,身影已至人间。
一拳握紧, 她感受到身上前所未有的浑厚灵力。
这似乎·····
真的是化藏境?
与任止行、徐无鸣甚至白楚, 同样的……化藏境!
没经历过这等高深的境界, 白珞有些懵了。
双修是道侣间互为补益的功法,较弱的一方能够增长多少修为取决于另一半的修为境界……
她想起巫医的话, 又想起花海种种, 脸颊迅速升了温。
迟宿待她……一贯不遗余力。
事前如此认真、仔细地翻阅秘法,怕也是存着这份私心。
对此, 白珞一点儿没觉得受之有愧。这种感觉像是郎君将自家金库钥匙交给了新婚妻子,告诉她,里面的金银财宝,她爱怎么花就怎么花……于白珞而言,更是理所当然地认为,哥哥的所有私产,包括他整个人,都是属于她的!
自恃化藏之境,她心中大定,催动灵力,不过匆匆赶了半日,就到了泯山脚下。
见到眼前陌生的街巷,白珞眼眶一热。
这是泯山下的一个小镇,白珞对这里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都很熟悉,只是,今日……
街道两旁的商户门口挂着红灯笼,却又用白纸贴着一个的“奠”字。生活在小镇的凡人不见了踪影,街道上到处都是血迹、脊液、红封和纸钱,还有一些明显的拖拽痕迹……
一道魔气从不远处青石阶里的破瓦罐里飘了出来。
那是一只蝎子精,绿眼黑面,不知喝了多少酒,脚步踉跄,背后尾钩摇晃,一边走一边嘴里“咯吱咯吱”地咀嚼着什么东西……白珞定睛一眼,那分明是几根人类的手指!
眼中燃起怒火,她开弓搭箭,一道刺目的华光自指尖掠过,凤凰骨箭将蝎子精钉在石阶上。
“谁?”
蝎子精大惊之下醒了酒。
白珞迈入它的视野。蝎子精上下打量她一番,俨然有恃无恐地说道:“修士?呵,别怪本大爷没提醒你,快点放了我,惹恼了魔神,教尔等尸骨无存!”
“哦?”白珞看了看渐沉的日暮,拔刀比划在它的脑袋上,冷冷说道,“只怕你的魔神日无暇晷,没工夫保佑你……”
“别别别……”蝎子精见她真要动手了,显然有些慌了,又搬出另一位有名有姓的大魔,“我乃业魔大将军麾下,你岂敢动我?”
“业魔?”白珞脸色微变。
一个传说在上古神魔大战后就销声匿迹的魔童,外貌看起来仅有七岁,实则是有数千岁修为的大魔,自诞生之日起就扛着长枪替魔神征战四方……
白珞立刻意识到,这些传说中的妖魔鬼怪,都已经都随着魔神降临人间,而聚集在了泯山。
“没错!”
蝎子精生怕震慑不住她,又指了指街道两旁商户门口悬挂的红灯笼,说:“还有……五蕴魔法王与九尾狐法王今日大婚,你你你要是敢在魔神的地盘斩杀魔族,必定死无全尸……”
骨镰抵住蝎子精的手偏离几寸,直到它的手指指向窗户上的白花花的“奠”字,白珞才开口:“既是成亲,为何贴着这东西……”
蝎子精说了那么多大魔的名字,都没见白珞眼底有一丝畏惧,心底已然慌了,哆嗦道:“这、这是因为百鬼王没了,业魔大将军为了祭奠老友,嘱咐我们给她贴上这个……魔神不问这些事,五蕴法王也拿大将军没办法……”
白珞听他如此这般地说了一通,冷笑道:“如此看来魔族内部也不太平呐!”顿了顿,又道,“你们把山下的人类吃了,那泯山上是什么情形?”
她在泯山住了十五年,与泯山上下的关系比跟临仙门的人还亲厚些,不免开始担心孟启等人的安危……
“这我就不知道了!”蝎子精连忙说道,“只有几位大魔能上泯山见到魔神!”
白珞余光瞥见妖魔在她身后悄然探出的尾钩,眼底冷光更甚,只道:“没关系,我送你去见你的魔神……”
说时迟那时快,骨镰在尾钩发动攻击之前,利落地剁下了蝎子精的脑袋。
沉思片刻,白珞默念此前在点金城外客栈所学的幻形术。
在咒术将她的相貌变幻的瞬间,有一个声音在街巷尽头喊她的名字。
“小珞?”
白珞施术完毕,容貌变幻,身形矮了一截,骨镰和凤凰骨弓箭也都收了起来。
听见背后的声音时她的身体僵了一下,回头认出辨别了来人,不禁激动地朝那个向自己走来的身影挥手。
“孟叔!”
……
那个人大步流星地朝她走了过来,因为断了一臂,袖管里空荡荡的……
白珞看得心下一颤,难过地垂下头。
孟启走近,上下打量她的模样,似是安慰,又似调侃地问她:“你怎么扮成点金城那小妮子的样子?”
“我想上泯山……”白珞简单地回应了他的疑惑,“白楚被魔神带走了,我想知道她是否在泯山……”
“是。”孟启叹了口气,道,“不过情况不算太糟,你不要过于担心。魔神并没有打算要她性命,只是将她囚禁在了武神大殿里……”
顿了顿,他补充道:“长老们也被囚禁了起来……如今,泯山附近群魔乱舞,魔神附身迟朔的消息,也已经传遍修真界了。”
白珞:“可有仙门除魔卫道?”
“有的。”孟启与她并肩而行,往泯山方向走去,“魔神自魔焰渊出世,临仙门镇守魔焰渊,首当其冲,已经被夷为平地……魔神自图尔镇带回白楚后就再也没有出过武神大殿……”
“轻雪门,东海城,还有一些门派……不知从哪里找来一个无归境的和尚,推他做了盟主,欲与魔族抗衡。”
他的嘴角在白珞看不到的地方一勾。
“这些妖魔鬼怪都是感应到他的召唤从四面八方聚集而来。据说,数万年前,就是它们为魔神征战四方,不知数万年后,能够发挥的作用有几成?”
白珞觉得他的语气有些奇怪,想到姜开与他此前隐瞒顾雪影之死的真相,不禁心头有些打鼓,试探道:“那你和姜开……”
言之未尽,却胜千言万语。
孟启应付得游刃有余,头也不回地回道:“你以为我们能怎样?不过是再次选择忍辱负重罢了……若非如此,如何保住泯山上下千众?你刚才也看到了,如果那些魔物涌上泯山,宗门将是何等惨状?”
白珞沉默,她确实没有资格在这件事上置喙他们选择的对错。
他们走的是泯山后山的一条小路,野草丛生,人迹罕至。
白珞走了一会儿反应过来,这是从前迟宿带她下山常走的小道,不禁感叹物是人非。
孟启也作出一副伤怀的样子,跟着感慨起来,“是啊,那时候……谁?”他敏锐地察觉到草丛中的窸窣响动,厉声道。
一个人面蛇身的怪物从草丛中游了出来。
那怪物一头白色乱发,脸上沟壑纵深,下|身水桶粗的绿色蟒身,尾部断裂,切口处的皮肉已然粘连到一处,瞧着十分渗人……
“静儿,你归附了魔神也不拉姐姐一把?可知我这段时日形同丧家之犬一般……”
那蛇怪嗓音干哑而破碎,像伐木的锯子声一样难听至极,一双针尖形状的蛇眼妖瞳略带谄媚地锁住她……白珞这才反应过来,这家伙是之前出现在点金城的蛇女,卓姬!
白珞顶着“徐天静”的脸,不想被揭穿身份,不得不应付卓姬:“卓姬姐姐是魔尊的人,要想归附魔神,易如反掌,何须我来引荐……”
“不不不……”卓姬情绪激动地朝她游近一步,指着自己形同枯槁的脸,说,“你不知道我这几个月是怎么过的!我被藏春刀所伤,命不久矣,图尔大师甚至说,被藏春刀所伤的魔物会魂飞魄散……我已经感觉到了,我的生命已经到了尽头,现在只有魔神能够救我!求求你,让我见见魔神……”
她语无伦次,已然有些疯癫的样子。白珞怕她使诈,连忙退得离她远了些……
孟启站在一旁,饶有兴致地打量蛇女。卓姬见白珞姿态戒备,目光转向他,打量他通身,辨别出一丝……
“同类”的气息。
魔物?
这气息不像先天之魔,应该是个入魔的人类。
卓姬心下狐疑,却又联想到,能够出入泯山的不是魔神手下大将,就是其左右之人。
她不敢怠慢,出于谨慎地向那人福了福身,恭敬道:“魔使大人……”
正是这一声“魔使大人”,教白珞瞬时拔刀退了三丈之远。
她手握骨镰,呈戒备之势,厉声朝眼前的“孟启”喝道:“你究竟是什么人?”
威慑
其实白珞方才就察觉到“孟启”有些异常, 只是二人说话间虚虚实实,她不能完全确定这人是不是假冒,而卓姬这句无心之言,则证明眼前的“孟启”是魔物无疑!
“孟启”微微一笑, 从腰间抽出的命剑瞬时化为一把玉柄麈尾, 身形与相貌也随之发生了变化。
——竟然是徐天静。
眼前两个“徐天静”,卓姬顿时有些懵了, 试探道:“你们哪一个是真的?”
“我!”
二人异口同声地回她。
白珞之所以这般回她, 是不想腹背受敌。
徐天静见状掩住嘴唇轻笑道:“从前我多想成为你啊……白珞,没想到你也有不得不用我这张脸保命的时候……”她的脸上有两道魔纹,妆容妖冶又惑人, 已然入了魔道。
白珞?
卓姬听到这个名字,立即联想到在点金城圣地之事, 此前她被迟宿用断刀刺伤, 目下记忆犹新, 眼中闪过一丝惊惧,甚至警惕地看了看四下, 不知迟宿会不会突然出现在白珞身边……
徐天静同样怕卓姬听信白珞的鬼话,出手阻挠自己,平白放掉一条大鱼。见卓姬还在发愣, 徐天静转了转麈尾, 朝她呵斥道:“我与你是同类, 还有麈尾法器在手,难道你还分不清谁是真, 谁是假……”
风水流轮转, 两个人的地位完全掉了个儿。
卓姬心底厌恶她这等傲慢的语气,却敢怒不敢言, 心下一盘算,高声道:“你们都顶着同一张脸,真教我不知该如何是好……这样好了,你们二人较量一番……反正这里是魔神的地盘,任谁也翻不起风浪来!”
说完退了数丈,站在远处看着二人,一副打算置身事外的样子。
卓姬两不相帮,倒也合了二人的意。
徐天静恼恨自己的计划被卓姬失言破坏,却一时腾不出手修理她,便幽幽对白珞说道:“我在忘川边捡到孟启的魂魄碎片,废了七天七夜的工夫才制成这张人|皮,将那魂魄碎片附着其上……效果不错,连素来目中无人的姜开也对我低声下气了……不过可惜,我得用这些碎片对付你,白珞!如果把‘孟启’还给姜开,他一定会对我感激涕零,我还真想看他从轮椅上滚下来跪着求我是什么样子呢!”
人|皮……
魂魄碎片……
“受死!”
白珞怒从心起,一股气血直直往头顶上冲,电光火石间骨镰便已经劈出赤色气流朝徐天静袭去……
徐天静早有防备,见这一招来势汹汹,心下已经作出“自身修为不敌”的判断,只是她逃命的速度修炼得炉火纯青,须臾之间,挥动麈尾,脚踏飞鸿旗,退到了山林之内。
卓姬远远观战,感受到白珞释放的威压,低头掐指算了算上次见到她的时间。
这才过了多久?
白珞怎么已经修炼到化藏境了!
原本是火灵根的白珞刀气炽盛、霸道,有过刚易折之感,而今招式间有股若有若无的冰灵调和,让她的修为、根基都真正稳固下来,目下竟然完全具备一名“化藏境”修士的实力。
相比之下,徐天静就显得弱势许多。她的修为不济事,平素靠法宝撑着,入魔后虽然靠吸□□魂快速进了阶,但是顶多也就五化境……
她不可能打得过白珞。
可徐天静很快察觉到,白珞已经从最初的愤怒中恢复了理智,与她对峙的一招一式并未动杀招……
这让她感到了近乎羞辱之意,乱了阵脚的同时掐诀的速度也慢了下来,白珞看准时机,随手一刀将她飞鸿旗上击落。
徐天静法器脱手,麈尾坠落在三丈之外,她连滚带爬,想拿回麈尾,身体被一波刀气掀起,撞到到一棵松柏上。
她一边呕血,一边质问白珞:“你不想杀我……你到底想做什么?”
白珞脑海中紧紧绷着一根弦,咬牙道:“不会让你……死得这么轻松!”
她面容清冷,目光中的寒气迫人,教徐天静想起武神大殿里的那个女人。
“哈哈哈哈哈……”徐天静捂住自己汩汩流血的伤口,癫狂笑道,“我倒是忘了,你是来救白楚的!你想从魔神的手里将她救走?痴人说梦……哦,不对,你要是只带走她身体的某一部分,比如一条胳膊,我想魔神是会答应的……”
一番话无形地昭示了白楚此刻的处境。
“你、说、什、么……”
白珞才刚压下的怒火再次被点燃。白楚在她心中的形象一直是高傲而矜贵的,她无法想象女人变成徐天静口中所描述的模样……
背后肩胛骨刺痛,一双赤翼向两侧铺开,不尽火瞬间焚着山林。
就连幻形术也维持不住……白珞显露出本来面目,盯着刀下的徐天静,已然将她视作了一个死人。
“你是什么怪物!卓、卓姬姐姐,快来帮我……”
徐天静心惊肉跳,急乱中想到一旁“观战”的卓姬,连忙唤她帮忙,没想到一转头竟然不见了蛇女的影子。
原来卓姬见情形不妙,已经溜之大吉了……她被神刀所伤,命不久矣,数月来苟延残喘,一如惊弓之鸟,只盼着能活一刻是一刻罢了。
白珞怒极,清冷的面庞宛若威严的神祇,举刀时显现出骇人的震慑力与压迫感,锋锐的刀尖抵在徐天静的咽喉处……
她想起适才被自己剁下头颅的蝎子精,直觉得眼前少女病态的脸也像极蛇蝎之辈,于是,双腕用力,骨镰如铡刀一般压了下去……
脖颈血肉破开,皮下喉管割断,溅起的血在她脸上炸开了花。
骨镰生生地抵在徐天静的颈椎骨处。
魔物的力量延缓了她的死亡时间,徐天静能够清晰地感受到,自己的椎骨即将在骨镰之下断裂。
若是白珞剁下自己的头……
不,她不想死!
白珞手中的力道未减,耳心突然有些麻痒。
此刻她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徐天静身上,按理说对痛痒的感觉应是几无所觉的,但是,她很快意识到——
那里太痒了,像有一条带绒毛的毒虫正往耳心里钻!
白珞忽地一阵耳鸣、目眩,一道深沉的嗓音,像下达某种指令般在她耳畔说道:“杀了她!”
这正是白珞眼下要做的事情,然而那个人的命令并不仅限于此,似乎打算教会她,如何能够更加残忍,以解除心头之恨……
那个声音继续说:“杀了她,然后剥下这张人|皮!”
是啊……
应该剥下这张皮,埋到地下,让孟叔的灵魂,得到安息……
被压制在下的徐天静察觉到周遭的魔气,突然一点儿也不害怕了。
魔神来救她了吗?
她躺在血泊中,看到白珞澄澈清明的眼眸变得混沌,看到那只白皙干净的手不住发抖,脸上的笑容不断放大,魔纹像蛛网一般扩散至整个面庞。
她的内心对强大的力量崇拜无比,狂热到愿意赌上自己的性命!
但是白珞并未满足两个魔物的期待。
骨镰自徐天静的脖颈处抽离,刀气向八方扩散,白珞朝那个蛊惑自己声音厉声喝道。
“滚开!”
四野空气默了一瞬。
很快,一股浓稠的血腥气四溢。
那是骨镰抽离纸人喉管时喷溅的血,也是白珞自己……
她的身体猛地震了一下,意识到有什么尖锐的东西从背后刺入,瞬间穿透了自己的心口·····
一种久违的疼痛感,自伤口处向四肢放射开来。
白珞有些恍惚,在失却意识的刹那,她看到从胸口穿透而出的……
蚀骨红钉。
……
白珞栽倒在徐天静的身上。
徐天静察觉到白珞身上浓郁的血腥气味。
她是个纸人,不会进食,更不应该感到……饥饿?
但这是怎么了……
牙关很痒,嘴里不停地分泌津液,想要咬点什么东西……徐天静从未有过如此陌生的体验,一时有些发懵。
她的头颅与身体仅剩下椎骨连接,失却肌肉牵扯,整个人的姿态都变得诡异与扭曲。
按理来说,这个时候她应该祈求魔神垂怜,搭救自己……
然而她嗅到白珞身上的血腥气,觉得这个人的血肉或许也可以挽救她的性命……
于是她抓住白珞的肩膀,眼中闪过幽蓝色的光芒,一时也没意识到,自己已经下意识地吞咽了多少次唾液。
就在她的獠牙即将咬住那柔软脖颈的瞬间……
白珞的身体被人拎了起来……
“我的……”
魔物护食的本能,教徐天静向来人龇起獠牙,只是看到那人的面孔时,她本能地畏惧起来,幽蓝色的瞳孔骤缩,徐天静恨不得把自己缩成那个人看不到的一团。
魔神的注意力并不在徐天静身上,他一只手抚着额头,想要压制住纷乱的思绪——那些记忆并不是属于他的,而是来自这具身体原本的主人,那个人类剑修迟朔。
白珞的身体被蚀骨红钉击中的那一幕触动了这具身体最刻骨铭心的记忆……这个人类剑修竟然也敢挑战魔神的威仪!
“你的?”
将那些愚蠢的念头压制下去,魔神终于看向了地上瑟缩的徐天静。
“小魔物,你把刚才的话再说一遍。”
显然,他没有记住徐天静的名字。
“不,不,魔神,是我错了,我不敢了,我再也不敢了……”
徐天静没有半点犹豫地连声告饶,头颅倒向肩膀一侧,她的形状变得异常怪异和扭曲。
“魔神饶命,魔神饶命……”
可惜她的求饶并没有起任何作用。
徐天静身上的魔气开始流散,“魔神?”
这个极端的惩罚完全出乎了她的意料,徐天静不明白为何自己如此忠诚,最后的下场依然是被魔神所吞噬,虚弱地转过头,迷茫地看向……
被围观魔物踩在脚下的麈尾。
她想起了那个被自己亲手结束了生命的人,她的兄长,徐天宁……
哪怕面对强敌,阿兄也想保护她……
而现在那些魔物都用鄙夷又同情的眼神看着她。
再也不会有人,护着她了啊……
一阵尖叫过后,她的身体爆炸开来,周遭飘落了无数纯白的纸屑。
没有任何一只魔物去纠结这个纸人的来历,所有的魔物都在魔神的威压下瑟瑟发抖。
魔神以这个脆弱的生命,威慑了周遭因为凤凰血而暴动的群魔。
情动
那外貌状似七岁童子的业魔大将, 随手抓过一只兔妖塞到嘴里,连嚼都没嚼就咽了下去。
这个举动暂且缓解了他腹中的饥饿感,他咽了咽口水,两眼冒着绿光地询问魔神。
“魔主, 她是神族吗?”
业魔曾在数万年前的大战中吞噬过无数神。他依稀记得这个气味。
“嗯。”
魔神单手拎着重伤昏迷的白珞, 随口答道,打量白珞身后没来得及收起的翅膀, 觉得自己像正拎着一只鸡仔……
五蕴魔法王单膝跪在魔神跟前, 恭敬地朝魔神伸出双手,准备接过白珞,“魔主, 让我来吧……”
他的身后站着九尾狐法王,这位魔族妖姬从洞房花烛夜现场匆匆赶来, 曼妙的身体上只罩了一层轻纱, 脸上红潮未褪, 直勾勾地盯着魔神手中的“鸡仔”。
“小狐狸,想吃吗?”魔神饶有兴致地问她。
九尾狐法王不假思索地点了点头, 随后立即反应过来,连连摇头,“不, 魔主, 我……”她的嘴唇不住地打架, 说话哆嗦,惊惧的神态并没有表现得比刚才徐天静轻松到哪儿去……
五蕴魔法王见新婚妻子吓得魂不附体, 连忙朝魔神脚下跪行过去, 额头重重地砸在地上替她谢罪:“请魔主恕罪!”
魔神收起笑容,群魔感受到四下骤冷的寒意, 纷纷低下了头,连大气也不敢喘,直到他的身体踏入虚空的无尽黑暗,魔物们才松了一口气。
“那个女人到底是谁?”
九尾狐法王依偎在新婚丈夫怀里,心有余悸地摸了摸丈夫前额的伤势,“幸亏有你在……”
业魔大将也看向了五蕴魔法王。
魔神第一个召回的就是五蕴魔,这家伙又有窥探人心的本领,知道的秘密自然比他们要多些。
“你知道你带来的那几个狐族现在怎么样了吗?”五蕴魔倒没在意那点小伤,反问九尾狐。
九尾狐归位时为魔神献上了八名狐妖。她们自入了武神大殿后就再也没有了任何消息……
“魔主先前召我入殿,我看到了几只狐狸的尸体。”五蕴魔此前并未对九尾狐透露过这件事,此刻趁业魔在场,一并说了出来,“她们都是受不了魔主的精|元暴毙而亡的。”
九尾狐心中已经有了准备,眼神躲闪了一下,很快镇定道:“那几个丫头本来就是族里献给魔主的,生死自然也是由他作主……””
“不,重要的不是她们的生死!”
五蕴魔惊恐地拔高了声调。
“我看见那殿中躺着一个女人,一个普通的人间女修士,她的下场本来应该跟那些狐女一样!可是,只有她完好无损地躺在那里……一条本来已经被魔主亲手折断的胳膊,已经被他续接了回去。魔主还亲手给她被灼伤的脸上药……你们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业魔的头脑最简单,问:“那个女人的肉是不是很好吃?”
九尾狐白了魔童一眼,接过丈夫的话,说:“这待遇恐怕连蛟魔也没有过,难道魔主真的动了……”
情?
这个词放在魔神身上,无比违和。
五蕴魔摇了摇头,示意自己也不敢轻易做判断,低声道:“我希望魔主是出于别的什么缘由,才留下那个女人……”
九尾狐凭借女人特有的直觉,幽幽说道:“你我的事也不是一天两天了……魔主这次特许了咱们的婚事,或许也是受了这件事影响的缘故。”
业魔听得云里雾里,挠了挠火云似的乱发,说:“你们乱七八糟说了一通,还是没说魔主带走的那个女人是谁啊?”
这话里指的自然就是白珞了。
五蕴魔丢下一道炸雷:“她是凤神的后代,还是魔神的后代,这一点,很难评。”
业魔:……
九尾狐:……
“凤神?那个曾经将魔神吞噬的家伙?”九尾狐法王心细如发,立刻联想到了关键所在,嘴唇颤抖道:“她她她是魔神跟武神大殿里那个女人的……”
五蕴魔:“嗯。”
“啊!”
业魔大将终于受不了这对新婚夫妻打哑谜,大吼一声,道:“怪不得!老子就觉得她身上是神血的气味!”他想起了什么,扛着长枪就往山上冲,边走边朝山顶喊,“传说凤凰血可以涅槃重生,逆转时空,魔主,你要不考虑用凤凰血把我那嗔魔和百鬼王两位兄弟复活?”
不过他的魔躯还未踏入泯山剑派地界,就被武神大殿内飞出的一道魔气击中,“砰”地一声,砸在了山头上。
……
呜呜呜……
白楚被一阵呜咽声惊醒。
她望着眼前的轻纱帐,眼神逐渐清明,感到身体恢复了些许力气,从榻上翻过身,几乎连滚带爬地朝那哭声的来源奔去。
这里是泯山的武神大殿,却不复往日盛况,大殿空寂无人,只有上首,放着一张描金的黑色龙椅。
魔神正惬意地仰坐在那张座椅上,一手摇着一只酒壶。
“醒了?嗯,不错,还能站得起来……”
白楚赤脚踩在冰冷的砖地上,那股透骨的冷意教她刚刚清醒的神志不至于眩晕过去,看到他顶着迟朔那张脸,心中满是憎恨,死死咬住牙关,生生压制怒火。
“你把她怎么了?”
“她?哦,你说白珞……”
“对,我听见她在哭……”
那阵哭声很弱,就像白珞刚出生的那天一样。
“哭?”
魔神懒散地咂摸着这个字眼,笑道:“我需要抽出她身上的凤凰骨……那具身体是最适合承载我魔元的容器。刚才我蚀骨红钉锁住她的琵琶骨,刺穿她的脊柱的时候,她紧紧咬住牙,只是发抖,没有哭……”
白楚的目光触及他手中的蚀骨红钉,不由地连呼吸都滞住。
只听魔神漫不经心地说道:“我喜欢这些聪明的人类,他们非常擅于从万物中寻找秩序和规律……”
“那天你跪在地上,一把、一把捧起的青鸾火凤刀的粉末,被铸造成新的武器,叫什么……哦,藏春刀……我不喜欢这名字,也不喜欢这把刀,授意嗔魔金乌承接我的神力,折断了它……然而人类却能再次将它铸造铸成新的形状……真碍眼!”
“也不是没有好处。当人类将想象力与创造力发挥在我需要的地方的时候……”
说着,随手拿起桌案上的蚀骨红钉,“连龙牙也无法穿透的魔魇鳞,竟然败给了这颗小小的钉子……”
哪怕白珞拥有一具比龙鳞还坚硬的躯壳,亦不是没有击溃的办法……
“那个孩子的倔强用在了非常不恰当的地方……就像你一样。”
魔神拖长尾音,目光灼灼,欣赏女人美眸中流转的怒火与痛苦,喉结滑动了一下,舔了舔干涩的嘴唇,道:“不过,当我发现她腹中孕育有一个生命,并将这个好消息告诉她的时候,她终于哭了……”
他终于看到了传说中的凤凰泣血……
“我要杀了你!”
白楚再也听不下去,像是暴怒出闸的母狮一般朝魔神冲了过去。
魔神并没有把她的攻击放在眼里,在白楚冲上高台的时候,他的身影从上首消失,出现在白楚背后,双手锢住了她,利齿嗜血蓄势已久,一口穿透了她的脖子。
白楚脸上血色尽失,眩晕感更加严重,身体脱力地滑了下去……显然,在她昏睡的日夜里,这具身体已经沦为了魔神的食物。
魔神并不打算让她就这样死去,在短暂地尝过血腥之后,他松开了双手,任凭女人的身体瘫倒在地。
“我记得,在我们成亲的那天晚上,我是能够从你的血液里感受到的……你爱他。现在,我感受不到了……”魔神擦了擦嘴角的血,蹲在白楚身前,颇为满意地说。“他的族人都被我杀光了,他的爱人和孩子也落到了我的手里……这个世上再也不会有人爱他了。”
白楚处于这场风暴的中心,通过多年查阅典籍与推演重现,已经得出一个结论。
“你……嫉妒他!”
“是啊!”魔神非常赞赏她的聪颖,替她止住了脖颈的血,说,“我与凤凰各自都是族中的天骄,他被称作祥瑞,受万兽敬仰;而我却是族里最不受待见的一条恶龙,不管我有多聪明,多努力,没有族人愿意教我狩猎,没有人愿意教我筑巢。我饿得实在没办法了,就吃了另一条龙,没办法,谁让它比我弱!可是长老们却说我恶根难除,说我是神族之魔,我当然……不能辜负这个称谓!”
一切缘起于此。
“凤凰族举全族之力创造了一个至高无上的新神。凤凰吞噬了我的魔元,成为这天地间唯一的神明,我以为自己将永远被他困在神境……直到那天,他看到你的时候,我就知道,我的机会来了!”
魔与神的目光,同时落在意外闯入神境的女人身上。
那位静坐在漫长时光与孤独长夜的神明,还没来得及理清那一眼万年的感受,身旁便有无数英灵惊醒,想要留住这个令他情动的女人。
于是,荒芜了数万年的神境,一座座屋舍开始拔地而起。
魔元附着在神明的身躯中看到这一切,嫉妒与邪恶的念头,开始滋生……
“我要在他无情无欲的心里种下一朵花,那就是你……我曾经拥有过很多女人,她们无一不拥有美丽的皮囊和七窍玲珑心,我在她们那里学会了如何与女人共处,所以教会一个毛头小子,不是问题。呵,情爱,不过是老子玩儿剩下的东西!”
“可是我在教他的时候,也有过刹那的恍惚,毕竟那时我们共处于同一具身体。阿楚……”魔神温柔地叫着她的名字,“你说,我是否也爱上了你?”
曾经他以为她与那些女妖一样,没有什么不同。
而今这座大殿里死了那么多狐妖,他却偏偏没有动她……
魔神也感到了一丝疑惑,他想向她求证。
白楚虚弱地朝他伸出手,在魔神惊讶的目光中,掐住了他的脖子。
这个动作很是滑稽。魔神心想。
因为这并不能对他造成任何威胁,只能向他表明某种立场。
只是很奇怪的·····他的心微微一悸。
魔神很厌恶这样的感觉,在他的生命里所有的事情和因果都应该在他的掌控之内,不容许出现一丁点意外。
“你想说什么?我想我得提醒你一句,别再惹我不高兴。否则,下次你还能不能醒来跟我说话,就不一定了……”
但那双手依然掐在他的脖子上。
白楚干裂而惨白的嘴唇勾起一抹冷笑。
“我不关心,你心底如何想,我只知道……这个世界上没有一个女人,会爱上一个强|暴她的男人!”
嘴里呕出一口鲜血的同时,白珞发出一声厉喝:“白珞,我的女儿……她在哪里?”
伊始
白楚的声音将魔神某种虚妄的幻想打破, 正如他在她的血液里感受到的那样——
她已经不再爱任何人,除了她的女儿。
魔神知道已经没有再留下白楚的必要了。
“如果你乖一点,也许不必死……”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无法理解白楚的固执, 更无法理解人类过于复杂的感情, “阿楚,我不能放任那些我不懂的恶念生长, 它们会把我变成你的奴隶, 一个我自己也不认识的怪物……就像你为你的女儿创造的那条恶犬一样。”
然而出乎他意料的,处于绝对弱势地位的白楚,此刻竟然还会因为他话里无关乎白珞的字眼, 感到愤怒。
“迟宿……是她的哥哥,不是什么……恶犬。”白楚双目充血, 在他身下挣扎着说, “你永远也不会懂……”
不会懂……
她有多庆幸——
迟宿一直坚定地站在, 那孩子的身旁……
“呵……”魔神冷笑了声,手中变幻出从白珞那里夺来的骨镰……将青鸾火凤刀捏成粉末的时候, 他从来没想到这东西还能变成这样的形状。
手握长刀,他温柔地注视着她。“我知道,比起我, 你更愿意死在这把刀下!”
说罢在她唇角吻了吻, 像是告别一般, 骨镰锋锐的刀尖一寸、一寸没入她的身体……
白楚没有任何反抗之力,只是在刀尖刺入身体的瞬间颤抖了一下, 而后瞳孔因为感受到剧痛而缩紧, 她的嘴里喷出了更多的血,流淌在那半张已经长出了粉色肌肤的脸上, 濒死的模样,凄美、绝艳。
她的呼吸渐渐微弱。
魔神嗅到很重的血腥气,整个大殿的空气变得湿润,这让他变得暴躁起来,像个神经质一样突然反了悔,“不,不行……”他抽出骨镰,抱起她的身体,往那汩汩出血的血洞注入磅礴的魔气……
没一会儿,他停下来,啐了一声,“真麻烦。”
如果过多地注入魔气到一个凡人的身体里,这个人也会堕入魔道。
他真想让她立刻去死!
他杀死过不少手足兄弟,制造过无数生离死别。在他眼里,生命跟忘川河滩上的石头没有什么差别。
但是白楚并不是石头。魔神反悔了,不打算让她死……
好在他拥有无与伦比的神力。
只要他不想杀死她,她的灵魂就休想踏入忘川轮回……
这时,魔神注意到,白楚的脸上……开始浮现出一道道妖异的魔纹。
“你……”
原来白楚被心魔困扰多年,早已是半人半魔的状态,刚才注入她身体的魔气诱发了心魔,魔纹印记才显现出来……
锵……
魔神手中的骨镰滑落在地。
没有谁比他更清楚,凤凰神刀之于魔物的威力……
她必死无疑,甚至会……魂飞魄散。
纵有涅槃之力,也无法挽回!
魔神脸上流露出些许困惑的神色,为此刻,心中莫名生出的痛感。
须臾,他在她呕血的声音里回过神……
这个时候已经不容许他再过久地思考!因为她每一次呼吸都在变弱……
魔神忽然想起自己留在泯山的那个人类医者,右手朝身旁一划,撕开一处虚空,将姜开拽入了大殿。
甚至顺手捎上了姜开的轮椅。
姜开被魔神之手拽入武神大殿时候,以为自己会当场丧命,没想到那位魔神只是吩咐他,立刻给白楚治伤。他身为医者的素质极强,快速查看白楚的伤势,打开轮椅上的暗格,取出银针为白楚封住了几道大穴……
魔神冷冷地盯着他的一举一动。
作为魔神,自己拥有至高无上的,掌握生死的权利……但此刻,这样的权利似乎被命运生生地剥夺了。想留住白楚的性命,魔神竟然需要寄望于一个卑微的人类医者?
去死!
去死……
胸中有无数的恶念在叫嚣着说。然而双手却稳稳地扶住白楚的身体,教眼前不良于行的姜开方便施针……
待白楚的伤势终于止血,姜开竟然听见……一道松了口气的声音。
魔神沉默地注视着昏迷的女人,心下怅然若失……
这时,拔地万重的泯山忽然摇晃了一下。
山下,传来一阵鬼哭狼嚎。
“来了!”
魔神眼中升起一股兴奋之意,杀戮与战争的游戏比矫揉造作的情爱更适合他,只有在这样的时候,他才能心无旁骛。
匆匆瞥了一眼暂时脱离危险的白楚,玄色的身影霎时消失在大殿里。
姜开侧耳,也听到了山下各种符咒的爆炸声。或许,那是众仙门结盟的人,又或许,那是许久未见的迟宿少主,最好的情况是,他们两方人马都集结在了泯山之下,与魔族展开一场殊死之战。
……姜开并不关心这些。
不论结局如何,他这一生最想保护的人,已经不在了。
出神之际,一只手拉住了他的衣袖,“姜开……”
“白楚长老,您醒了……”
姜开回神,连忙对转醒的女人说道:“您的伤势很重,幸好及时止了血,千万不能乱动……”
“白珞……”白楚置若罔闻,虚弱地对他说道,“在那里·····”
她无法准确地描述出位置,只能颤抖着指向大殿上首……
小珞!
姜开心神惧震,没想到白珞也被魔神掳掠到了泯山。
目光跟随白楚手指的方向看向那张描金的黑色龙椅,姜开毫不犹豫地推着轮椅,快速朝那张座椅奔去·····只恨自己不良于行,不能走得再快些!
“等等……”白楚突然叫住了他。
她想到了什么,及时喝止了心急如焚的姜开,就在她出声的刹那,那张座椅上的龙纹雕饰突然变为一股黑烟升腾而起,盘踞大殿石柱化为一条三丈余长的黑龙,险些将姜开连人带轮椅一口吞下。
“不、不许杀他……”白楚急道。
而那黑龙竟然真的听从了她的指令,一颗龙首犹豫地缩了回去。
白楚捂住自己腹部的伤口,艰难地从地上站起,走了几步,捡起地上的骨镰,一瘸一拐地走上台阶。
姜开看到她流了一路的血迹,忍不住提醒她说:“您不能再乱动了……”
白楚停在一处石阶上,抬眼看了看虎视眈眈的黑龙,已顾不了许多,一步、两步,被封闭的穴道在行动间冲开,她的伤口开始崩裂……
黑龙盘踞之处果然是魔神制造的幻境……
白珞倒在一片血泊里,披散的长发遮盖了她的脸。
她全身上下……至少有十数处蚀骨红钉造成的穿透伤!
白楚双手颤抖着扶起血泊里的她,双手颤抖着拨开那散乱的长发,看到——
那双失焦的眼眸,空洞、毫无生气……
“不,不……”
已然忘记自己身上的剧痛,白楚不停地拍打白珞的面颊,试图将她唤醒。
“珞珞……”
眼前闪过很多破碎的片段。
那是白珞刚出生的时候……
一身是血,皮肤青紫的婴儿,没有发出啼哭声,接生的嬷嬷手忙脚乱地拍打它,说“哭出来就好了”“大小姐,快哭啊”……那会儿白楚满身都是生产时的虚汗,竟然也伸出一只手,用力拍在那小东西的背上。
一下、两下……
呜啊·····
小婴儿终于发出了来到世上的第一声啼哭。
微弱的,可怜的哭声,像是要将她的心扯碎。
躺在产床上的白楚,也跟着落下眼泪……
她不明白,自己在神境受尽屈辱时未曾流泪,意图自绝时未曾流泪,为何听到这病弱猫儿似的哭声,会跟着哭起来……
从此,她的生命好似有了一种奇妙的牵扯。
虽然她并不喜欢这份牵扯。
是的,不喜欢。
一看到这个小东西,白楚就会想起那个可怕的夜晚,想起她所受到的屈辱。那些耻辱的记忆将她的心刺得千疮百孔,她已经没有多余的心力去给予这小东西更多的感情。
能让它活着就不错了。白楚时常这样想。
可是……
当看到年幼机灵的迟宿的时候,她还是会情不自禁地想象那个孩子未来的模样。
“我以为你会生得奇形怪状,头上长角,满脸暗疮·····可是这些没有的,我的珞珞啊,生得这么漂亮……你长得像我,别人都这样说,我自己也这样觉得。但我又不希望你像我……我只希望你这一生过得简单、快乐。”
当看到迟宿一家三口幸福地站在一起,她会在午夜梦回中发出呜咽与尖叫。
白楚意识到自己已经滋生的心魔,不想让年幼的女儿看到自己时而清醒,时而癫狂的模样。
“我想让你离我远远的,以免我发疯的时候将你刺伤,哪怕这样的疏离会让你觉得,我不爱你……”
孽胎,野种,私生女……
她知道这些议论声一直充斥在白珞周围,即便是迟宿,也不能完全阻挡那些流言蜚语对那孩子的中伤;也知道,年幼的白珞对一次次假装冷漠经过窗前的她,报着怎样天真的期许……
白楚宁愿女儿像在点金城时那样,冲自己发脾气,哭诉,也不希望她像现在这样冰冷、破碎和安静……
将怀中的人儿抱得更紧,女人声泪俱下,仅凭本能与意念支撑着奄奄一息的身体,把这些年来所有不曾开口的话,说给她的女儿听。
“你听到了吗?珞珞,我没有不要你,更没有不爱你,从你出生到现在,我把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了你的身上。我不能忍受任何人伤害你……”
“当我意识到泯山的一切是迟朔为你设置的陷阱的时候,我怒得想杀了他,也想杀了我自己。我曾以为将你交给迟宿,你就能一辈子无忧无虑,活得很快乐·····但,不是的,珞珞,这世上真的没有谁能够一辈子保护谁,迟宿他羽翼未丰,根本无法与他的父亲抗衡……”
“除了逼迫你快速成长起来和将迟宿引入魔道,我没有更好的办法……”
藏春刀,魔魇鳞,弑神令,白楚已经用尽自己能够想到的所有的办法……
“我必须要教会你……我的女儿,你的敌人是这个世界的意志与规则……你必须要用最大的恶意去揣度身处的世界,保持清醒,时刻警惕;你必须长成自己的羽翼,挣脱那些枷锁,强大到无人能够将你桎梏,才能在这权力倾轧的世界,争取到你想要的公平……我知道这个过程会异常艰难与痛苦,因为这一切,我也曾经经历……”
“我从不后悔将迟宿引入魔道,珞珞……”
“哪怕我们永远不能像正常的母女一样,相处、生活……”
“哪怕你因此恨我……即便重来一次,我依然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我相信,迟宿也是一样……他跟我一样,爱你胜过自己的生命……”
白楚说到这里,目光中闪烁起一点希冀的光亮,或许……此刻熟睡的白珞是在嫌她聒噪,只要在迟宿身边,白珞就会乖乖醒过来,然后躲到迟宿身后,偷偷地朝她作鬼脸。
“珞珞,别睡了,我带你去找你最喜欢的阿宿,好吗?我知道你最听他的话了……”
白楚抱起身体已经失温的女儿,身后的黑龙探出脑袋,企图从她怀中夺走白珞,不过望见那双失焦的眼,龙首又默默地退了回去。
她目光涣散,已然看不清前路,弯腰将满身是血的女儿托起,轻声说:“阿娘背你……”
“我们回家……”
高塔
“魂兮归来……”
远处遥遥传来的女声, 声音幽怨而怅惘,听起来格外凄凉。
白珞感受到滴落在手背上的冰冷,惊了一下,迅速从黑暗中惊醒。
她的身体漂浮在一片黑暗里。
抬头, 上方光亮微弱, 寒风瑟瑟。
垂首,下方寒潭深涧, 水声潺潺。
这里是……通世塔?
她的思绪渐渐清明, 意识到自己身处何地后,挥动双臂,抓住距离自己最近的一处栏杆, 身体轻飘飘的,怎么也无法向下降落。
白珞推开支撑塔室的木柱, 身体漂浮着, 往塔顶上升。
一层、两层……
身侧逐渐有了一些破碎的光影, 白珞转过头,发现塔室八面墙壁不知出现了许多雕花窗格……她飞到一处窗格前, 看到泯山拔地万重,高耸入云,一眼望不见顶。
身体向上飘浮, 看到这一层楼的窗格里, 芜泽白雾茫茫, 杳无人迹。
又一层,天水城黄沙漫漫, 不见飞鸟。
再一重, 点金城人声消弭,街巷尽空。
图尔镇竹林枯萎, 少牢城莲叶凋敝,轻雪门千里冰封……白珞在高塔中看尽了人间的颓败荒凉。
她不知道,这些景象是不是通世塔关于人间未来的预示。
那无边无际的荒原被破土而出的巨大藤蔓撕开,大地四分五裂,形成了无处深不见底的沟壑与天堑。
忘川汇成的血海掀起高高海浪,向乌云狂卷的天顶倒灌,冲向被藤蔓撕开的裂隙,喷涌而起,人间大地洪水疯涨,汹涌的水势冲垮江河上的堤坝,瞬间淹没无数城池,村镇,洪水漫过巍峨高山,如同传说中的凶兽饕餮吞天,将初升的旭日吞没……
一切生灵,销声匿迹,天地重归虚无混沌……
白珞已经攀登到了这座高塔的塔底,而最高一重的塔室中门,盘踞着一条巨龙,正朝她……怒目圆瞪。
这是一条雪白的神龙,身躯庞大,熠熠生辉……一眼望过去,一种庄严与神圣之感,油然而生。
叮铃……
白珞低头,瞧见塔底寒潭中央,飘着一颗小小的金铃铛,小白鼠四脚虚浮地趴在金铃铛上。
这座通神塔的塔室是按照十二生肖的顺序排列的,第一层中门供奉的生肖鼠,那么第十二层的中门或许应该供奉……
生肖……猪?
白珞回过头,态度坚决地说:“龙神,这里不是您的位置!”
“哦?”白龙吐了一口恶气,意有所指地说,“难道你认为高塔之上,应该坐着一个蠢物?”
“不,那只是神话而已,人类会从神话传说里得到启示和延伸……”白珞顿了顿,说,“所有的生命应该有相应的秩序和位置!”
“人类?”神龙奇怪地看了她一眼,“小家伙,你不也是神吗?”
“我?”白珞反应过来,这位神明说的是自己的凤凰真身,摇了摇头,道,“我还是觉得做人比较好!”
“为什么?”
“我见过的神明不多……你们都活得寂寞又无趣。”
神龙听完,倒很赞同她的说法,点头认可:“说得也是。”
白珞:“我不明白您为何非要走到这高塔之上,是因为这里可以看到更多的风景吗?”她偏过头,眺望龙神身形遮掩的窗格,却只见到窗外无边无际的黑夜。
神龙垂下头颅,眼底闪过一丝落寞。“我长久地待在那个地方,窗外山川无改,无趣透顶,连自己身上的大大小小鳞片来回数过了三万八千多遍……就想着登上高塔之巅,试试能否眺望到更有趣的风景!”
“那您看到了吗?”
“嗯,只看到了一眼,但是天空很快就变暗了……”
这座高塔与世界相连,它上来的时候太着急,破坏了很多东西……
一双龙眸心虚地环顾四下,摇摇欲坠的栏杆,不时坠落的瓦片……原来整个塔室都被它的身躯撞碎了。
那颗硕大的龙首抵住冰冷的窗沿,“我起先以为只是夜幕降临,等了许久都不见星月照夜,旭日东升……这个世界再也没有光亮了吗?”
白珞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不,你知道的!”神龙说。
“我在这里等了很久,都不见有人来过,你是第一个来到这里的人!小家伙,你一定有办法的,是吗?哦,对了……”神龙看着白珞茫然的眼神,恍然大悟道,“因为你不属于这个时空,对外面世界所发生的一切不能感同身受,所以才无法催动神力,帮助我照亮这里……”
白珞听得更茫然了。
龙须悠悠飘荡,将白珞轻盈的身躯推至窗前,“你听见……这个世界的哭声了吗?”
白珞一愣,竖起耳朵仔细辨认,才能听到窗外激烈震天的喊杀声。
星移斗转,人间的气运盛衰汇聚于一面巨大的窗格。
白珞看见了窗外的泯山。
泯山下聚集了大片的魔物,奇形异状,魔气冲天,连绵不绝的巨响炸开。
顾无非同时运转七大脉轮,灵力暴涨,催动阵符,将众多魔物与修士尽数困于四象伏魔阵阵中,颇有“今日不除魔,便要与魔道同归于尽”的架势……
他的身后传来一声暴喝,一名外表状似七岁童子的魔将,提枪|刺来,顾无非躲闪不及,右肩被长枪穿透,顿时血流如注……
魔将放肆狂笑,一个回马枪杀来!幸亏任止行及时用本命剑打出一道气墙,替顾无非抵挡了一部分冲击……
天幕乌云狂卷,一道绛红身影从天而降,九条长尾裹挟飓风将途径之地的修士尽数绞杀……那狐妖身形迅捷如电,穿梭于修士与魔物的混战之中,周身流窜的魔气引出不少修士的心魔,人潮中传出此起彼伏的惨叫之声……
“阿弥陀佛……”
泯山外传来袅袅梵音,骆驼背上老和尚姗姗来迟,望见血肉横飞的修罗战场,发出悲悯的叹息。
他唱诵无边佛法,骆驼掌下铺开道道法印,平息了众修士的心魔,九尾狐妖受咒术反噬,内丹于腹中爆裂,剧痛教它发出阵阵嘶吼……
狐妖的嘶吼声激怒了无数大魔,它们不受佛经干扰,前赴后继地冲向和尚。冲锋在阵前的是一名金身法相丈二余高的上古凶兽,跑动时震得山摇地动……
那声势浩大的魔潮冲击落入驮着和尚的骆驼眼中,生了灵智的坐骑竟然抬起前蹄,将法师往身后甩开,而后英勇无畏地朝魔潮冲了过去……
魔潮踏过朝它们冲来的骆驼,一阵兵荒马乱过后,骆驼已经被踏成肉泥……
魔气笼罩天空,黑云翻滚,闪电流窜,云端之外传出剑声与龙吟的混响。
一道雪白剑光自云端落下,剑气所到之处,湿冷的空气凝结成了冰雾,落地时方圆数丈地面迸裂,如蛛网般密密麻麻地四面铺开……
那是——
冰魄剑!
白珞心跳漏了一拍,在硝烟弥漫的战场中四下寻不见迟宿的身影,顿时急了,“不行,我不能待在这里,我要出去!”
奈何她身处虚空之处,无法脱离幻象,只能拼命地捶打挡在面前的窗格。
神龙在白珞身后低下头颅,一只龙眸俨然与她的身形一般大小,飘动的龙须绕过她,轻轻触了触那冰冷的窗沿。
白珞面前的景致又发生了变化。
眼前是一片刺目的红,像是血海倒灌的海水漫过了高塔,血色布满窗格。
白珞心下有些不适,似要作呕,连忙退却了一步,待她站定,发现窗格上出现的是……泯山的山道。
长长的石阶被鲜血染红,浸在冰雪地里,开着花,像是传说中盛放在黄泉路上的曼珠沙华。
……就在这山道途中,白楚正抱着她失温的躯体。
那一身道袍破碎不堪,白楚将她的头紧紧地护在怀里,柔软的长发铺散开来,温柔地覆盖在她的身躯之上。
白珞忽然想起自己很小的时候。
她裹着厚厚的红袄,冒着风雪偷偷去见许久未见的母亲。白楚除魔归山,一身生人勿近的戾气。白珞不敢靠近,傻乎乎地蹲在母亲房间外的窗台底下,在冰天雪地里冻得头脑发昏……终于,白楚发现了她,轻轻叹一口气,朝晕倒在雪地里的她伸出双手……
白珞终于想起……
母亲怎么会没有抱过她呢?
在她不知道的时候……
在她刚刚来到这个世上的时候……
……
她哭着,用力地捶打着窗格,像是想要将面前可怕的影像砸碎,又像是想要冲破眼前的禁锢,回到那个人的身边去……
一拳、一拳……
拳头很快砸出了血,窗格却纹丝不动,于是她拼命摇晃窗沿,用胳膊肘和身体去撞击窗扉,高塔在撞击下晃动起来,不时有瓦片和石砖从头顶掉落,坠入塔底寒潭,发出清晰的落水声。
白珞嘶声大哭,脑海中只剩下一个念头……
“放我出去,我要出去……”
不知经过多少次捶打,窗格竟然毫无破损的痕迹,白珞急乱中想起了什么,手中幻化出一根金色的箭羽——
那是凤凰英灵们送给她的骨箭!
白珞高高举起箭羽,将骨箭箭尖对准窗格刺入……
咔嚓。
高塔窗格终于出现了裂纹,伴随着更加猛烈和疯狂的撞击,那道裂纹迅速扩大、延伸,啪的一声,窗户突然爆裂,碎片迸溅到她的脸上、手臂上,划开无数细小的伤口……白珞闭上眼,用尽全力朝高塔外的世界撞了过去!
像是从蛋壳中初生的雏鸟,她在一个全新的世界睁开了眼。
第一眼,就望见了妈妈。
白楚依然维持着那个拥抱的姿态,血泊里的她,一双眼眸已经失去了聚焦,最后看的方向……是怀中的女儿。
“母……亲?”
白珞躺在白楚怀里,嘶哑的喉咙里发出破碎的叫喊,缓缓向她的鼻翼下探出手。
——她的呼吸已然停止。
身躯……已然僵硬。
那双临死未能阖上的眼……眼角边上挂着一滴小小的泪珠。
白珞伸手去接,指腹触及泪珠,便有无数复杂的,难以言说的心绪传递了过来……
千言万语,汇成一句简单的话。
珞珞……
白珞从未听过母亲用如此温柔的语气对她说话。
我很爱你……
我很爱你……
我很爱你……
一句简单的话,在她耳畔,数遍回响。
白珞一愣,脸上露出有些茫然的表情,呼吸也跟着停住了似的,而后心脏被什么东西瞬间击中……
咚、咚、咚咚……
随着血管一下一下的跳动,她的心脏突然剧烈地抽搐起来,一股疼痛从心口开始,顺着血管蔓延至全身上下各个角落。
神火
泯山下遍地尸骸, 血腥气引得上空一群魔鸦盘旋,发出饥饿的嘶鸣。
迟宿的身体重重地砸在遍地碎肉的战场上,喷出一大口血,他还没来得及从地上爬起, 便有一股重力压在他身上……
魔神自虚空降落, 抬脚踩住他的肩膀,那碾压的力道之大, 竟教他左肩的锁骨直接“咔嚓”一声断裂!
断骨刺破肌肉, 刺破皮肤,混着喷溅的血斜穿了出来……
“嗯……”迟宿闷哼一声,额角冷汗如雨, 双唇顿时失了血色。
那伤势看着可怖,却恢复得却极快!
仅仅只是一眨眼的工夫, 迟宿周身的血痕就已经消失不见, 模糊的血肉重新长成, 断裂的骨骼在肌理下恢复如初……
“原来是凤凰真血……”魔神嘴角勾起一抹暧昧不明的笑容,他的背后长出满是倒刺的尖锐龙骨, 不断地刺向被死死压制在地上的迟宿……
如果是一个普通的人类,早已在这样的攻击下被戳烂血肉,践踏成了肉泥。然而迟宿的身体仿佛有着无限生长的能力, 龙骨在他腹部掏一个大洞, 血洞眨眼间便可愈合;扯断他的双臂, 呼吸间便可再生;魔神的威压如高山倾轧,意图碾碎这卑微又渺小的魂魄……
那双褐色的眼眸盯着他, 眼底是不屈、不折, 是视死如归的坚定之色!
这具身体里的灵魂,如同新生赤子一般, 至纯至净!
魔神既无法毁灭这具不死不灭的躯体,也无法撕碎这个纯净得碍眼的魂魄,便用最野蛮的方式——生生撕咬下迟宿肩膀上的一块肉!
这次,迟宿的身体再生恢复的速度终于慢了下来……
“你真像一只打不死的虫子啊……”魔神饶有兴味地打量迟宿狼狈的模样,道,“你入魔的时候将魂魄献给了我,通过吞噬同类和借助混沌血海的力量强大,理应臣服在我的脚下……到了最后,却还是舍不下人类的灵魂和感情……小魔怪,难道你忘记了入魔时向我立下的誓言了吗?”
唯有入魔,方可强大……
为了打败那个人,他以魂魄为祭,请求魔神赐予力量。
“那天的你像一条狗一样跪在雪地里……”魔神嘲讽地说道,“这一切,你都忘了吗?”
迟宿在他充满蛊惑的语气的中乱了心神,目光所及之处逐渐变成了一片血色……
“有趣的是……”魔神嘴角勾起一抹诡秘的微笑,“你要复仇的那个人——你的父亲也在内心深处忌惮着你!”
魔神能够洞察人心中滋生的恶念,他会注意到迟朔,说明迟朔也早已生出了足以令他侧目的心魔!
“你什么意思……”迟宿死死地盯着他。
魔神想了想,将所占据的这具身体的恶念娓娓道来:“你的父亲……嫉妒你与生俱来的天赋,忌惮长大后的你将超越他成为人间最强者……”他轻声说着,一字一句却力有千钧地向迟宿的心撞去,“于是他听到了我的暗示,知道凤凰血脉的存在后,他选择杀死心中挚爱……”
迟宿眼前随之浮现出多年前顾雪影死去的那个晚上——那个人暴怒地朝他嘶吼:都是因为你……
多年以后,迟宿才理解到这句话的真正含义!
“原来是这样啊……”迟宿喉咙里发出干涩,讽刺的嗓音。
“是啊……”魔神残忍地说道,“你的存在,才是他杀死那个女人的真正理由!”
“呵……”迟宿低声笑道。
这个音节的含义暧昧不明,迟宿的笑声,更像是疯魔了一般。
就在魔神以为已经击溃他的心理防线时,迟宿突然发出一声暴喝:“如果……存在即地狱,那我即便是死,也要将你们一起拖下去!”
迟宿催动脉轮灵力,似要从魔神脚下站起……魔神目光中流露出些许诧异的神色,脚下更重地朝他的身体碾压下去,以迟宿的身体为中心,方圆数丈在魔气的平推下形成一个坑洞……他的肋骨不断地发出“咔咔”断裂的声响,呕血不止。
迟宿双眼猩红地冲魔神嘶吼,剧痛促使他短暂地失去了理智,像是一头作着殊死搏斗的困兽。
“我不想让你死得那么容易,小虫子!我要让他们都知道……”魔神的目光扫过狼藉的战场,目光所触及的魔物都开始瑟瑟发抖。“背叛我会是什么样的下场……”
话音刚落,泯山之上,遥遥传来一声清啸。
那是一声悠长旷远的凤鸣,仿佛从远古穿越而来,苍凉而悲怆,回荡在群山之间,久久不息。
泯山下的魔物像是感应到什么,纷纷躁动起来,露出恐惧的眼神,甚至已经有灵智低下的低阶魔物开始四散逃离……
不尽火自山腰处起燃起,几乎在眨眼的功夫就已经点燃了整座泯山,形若擎天之柱的高山,像是一把高耸入云的火炬,将半个天空的乌云驱散,变成了绚烂的七彩云霞。
一只通身浴火的金色凤凰从火光中冲天而起!
……
凤凰神火,生生不尽,燃之,焚千里地。
那恐怖的火舌借着狂风点燃了整座泯山的草木,许多魔物还未来得及反应,就被不尽火吞没了惨叫声,化为青烟一缕。
然而碰触到人身,却如奔腾的洪流一般从眼前呼啸而过,未伤及他们分毫……人们从未见过这样的神迹,被深深地震撼了。
魔神露出惊叹的目光,周身血管因为魔元的贪念而暴起凸显……这具人类的身体无法承受魔元膨胀的力量,筋脉与骨骼在魔气的冲击下接连断裂。
“吼!”
魔神仰天长啸,扭曲而狰狞的面庞向着天际翱翔的火凤。
一头浑身魔气的黑龙从那具人类的躯体中腾空而起,伴随着震耳欲聋的吼声和无可匹敌的威压,呼啸着冲向火凤……
火凤感受到来自地面的威胁,双眸暴怒,周身火焰更胜,一对遮天蔽日的赤翼铺开,朝着魔龙俯冲而去……
……
迟朔朝魔龙腾空飞起的方向追逐了几步,几近断裂的胫骨迫使他停下脚步。
他突然敏锐地感受到来自背后的杀气,抽出腰间许久不曾出鞘饮血的朔月剑,扫开了身后杀气腾腾的长剑。
“锵”地一声,冰魄剑被震飞开来,在空中翻了几转,飞回到剑主的手里。
“我不会让你……干扰到她……”
迟宿忍住全身的剧痛半跪在地,以命剑撑住自己的身体不至于倒下去,从天际的火凤身上收起眷恋的目光。
他认得,那是白珞……
迟宿自苏醒后,除了能感受到完整的三魂七魄,还能感受到他与白珞之间微妙的联系……
她心中的悲痛、愤怒,都清晰地传递到他的灵魂深处……
白珞孤身闯泯山是为了救白楚,而今如此大的动静,恐怕是因为……白楚已经道消身陨。
迟宿无比清晰地认识到,白珞以身为饵,是为了将魔元从迟朔的躯体中引出去!
他们各自有需要面对的劲敌,并且都已到了生死存亡的关键时刻。
既然白珞想这样做,那他也会毫不犹豫地,为她扫清身后的一切障碍。
迟宿转过头,满是鄙夷地朝男人说道:“醒醒吧,父亲,你不过是魔神的工具而已!”
这是他最后一次将眼前之人称呼为“父亲”……迟宿心中悲凉地想道。
“你这逆子,你懂什么……”迟朔怒道。那张与迟宿七八分相似的脸上布满了青紫暴起的血管,怒目圆瞪,竟然已经被魔气侵蚀得面目全非……他似乎记得些许魔神占据他身体时的记忆,恶毒地狂吼道:“这一切都是因为你……”
泯山剑神,一把朔月剑天下无敌,稳居修仙界至尊之位长达百年,是最有实力踏入飞升之境的大能……这是修仙界人所共识。
然而只有站在群山之巅上的他才能看见——
那高不可攀的云端和云端之上遥不可及的宇宙繁星。
迟朔如痴如狂,百年如一日地苦修,为了证道他可以杀父杀兄杀妻杀子,可是大道却与他渐行渐远,百年之期,他只知晓了一件事,那就是彼方神明已经切断了神境与诸界的联系……修仙界永远不会有人飞升成神!
为什么?
弱者理当适应强者所征服的世界。这是他为泯山剑派乃至整个修仙界定下的规矩,而当这样的规则需要落到自己头顶,迟朔却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愤怒!
在内心如同烈火燎烧般煎熬的时刻,他遇到了顾雪影。
顾雪影是一个完美的道侣,为他生下了一个完美的继承人。
泯山长老们喜不自胜,纷纷感叹迟家后继有人!
顾雪影秉性坚韧,有着生死不渝的信念,似风吹雨打却坚韧得永不凋零的花……作为一个男人,迟朔是欣赏她的。但是身居至尊之位,他却感到了一丝若有若无的威胁。
迟朔知道,自己并不是修仙界人人口中所说的那座不可逾越的高山。
他的妻子、儿子天赋都不亚于他……终有一日,这座高山会被他们踩在脚下。
尤其是迟宿。
修仙界人人都知道,迟宿出生时天降祥瑞,距泯山万里之远的轻雪门与之遥相呼应,八百里雪莲盛放……寥寥数语,轻描淡写地概括了迟朔当年所见到的壮丽奇景。
一个生来就是青赤境的孩子,教迟朔潜心苦修的岁月变得像个笑话。
修仙界人人都说,此子修炼速度之快,连泯山剑神迟朔也望尘莫及,必定是仙路亨通,大道光明!
呵,大道……
自己追寻了一生的大道,竟是这小儿唾手可得之物吗?
迟朔冷笑,决意向云端之上的神证明,整个修仙界应当成为新神的人……
只有自己。
迟宿,不过是个入了魔道的……仲永而已。
……
那些回忆在迟朔脑海中一一闪过,男人神色恍惚,喃喃地重复着:“这一切都是因为你……”
“是么?”
迟宿低笑道。
“这个问题的答案,我想娘亲地下有知,她会回答你……需要我送你去见她吗?”
一声出人意料的发问,让神智几近癫狂的男人怔忪了片刻。
“不过你不配见到她!我会让你的魂魄在世上消失得干干净净,让这天上地下,忘川血海,六道轮回,都没有你的容身之所……”
迟宿提剑一个起跃,周身剑气如海啸袭岸,吞天噬地。
迟朔脸上的肌肉被迎面而来的狂风吹动了几下,片刻后亦显现出了当世最强剑修的实力,手中朔月长剑气势如虹,与冰魄剑“锵”地一声交锋……
赤羽
那片夺目的火烧云, 照亮了天空,也照亮了幽暗的塔室。
白龙站在窗前,长长的胡须迎风飘动,它听到群山之间的潺潺流水, 闻到来自地面的淡淡花香, 眼底流露出些许茫然与……震愕,显然还没有适应窗外鲜活的世界。
一只龙爪刚刚试探地朝窗外伸出去, 就听身后有人说道:“您不能离开这里!”
神龙心下不爽, 气势汹汹朝身后的不速之客呲牙,一转头,愣住。
居然是个小孩儿!
那小家伙扎着红绳冲天辫, 脸蛋红扑扑,肉嘟嘟, 一身精神抖擞的红袄, 可爱得像个年画娃娃。
龙眸久久凝视着小孩儿, 而后终于看穿他的真身,鼻孔里喘出粗气, “哼,小鸡仔子,哪里来的回哪儿去, 我不欺负幼崽!”
小孩儿愣了一下, 怯生生地往后退一步, 急吼吼地转头朝身后的人告状:“凤神,这条龙要欺负我!”
白龙:……
这才注意到小孩儿背后的身影。
通世塔因为那个人的到来变得一片亮堂。
神龙震惊地看着困住了自己不知多少年岁的塔室:这里雕梁画栋, 金碧辉煌, 像是神明住的地方……
也听到了自己从没听到过的声音——
“嗷呜,是凤神!凤神来救我们了吗?”
“咩, 快把那条可怕的龙带走吧!我这么多年都没敢在他眼皮底下大声喘气儿……”
“汪汪汪……”
一道嘹亮的鸡鸣声打断了它们的吵嚷,凤神在一阵欢呼拥戴声中降临高塔十二层。
凤凰华美、神秘的身影站在十一只生肖之前,奇异地组成一幅美好、祥和的画卷,像是古老神话传说里的景象……
“小神明,去做你想做的事吧!”凤神转头对身边的小孩儿说,余光淡淡地瞥着窗前的神龙,“吾不会让它离开这里。”
小孩儿郑重点头,目光同情地向神龙挥了挥手,身影消失在塔室之内。
神龙心里极不是滋味,见凤凰的肩膀上坐着一只叼金铃铛的白鼠,“吱吱吱”地凑在男人耳边说话,与其十分亲厚的样子,语气暧|昧不明地说:“我以为这个地方只住了我一个……”
“你忘了吗?原本的确只有你一个,但是你说这里冷清无聊,央吾帮你举行一场宴会……”凤神说,“这个世上已经没有龙族了,吾问了许多族群,只有它们愿意来这里……”
“那它们为什么没在我眼前现身?”神龙的目光将凤神背后的飞禽走兽扫了一圈,只有看到那只小白鼠的时候迟疑了一下。
神龙唯一有印象的就是这只白鼠——小东西总是叼着金铃铛,上上下下地在高塔中窜来窜去。
“因为这场聚会还没开始,你就已经把高塔破坏了……”凤神意有所指,目光落在被龙身破坏殆尽的琉璃天顶……顿了顿,他说:“这些动物与你不同,它们只是世上最普通的生灵,自然会畏惧你的力量……”
神龙垂下头,轻问:“我是个很坏的神?”
“也许吧……”凤神道,“你是从魔神最初堕魔时从龙魂中剥离出来的一缕神念,吾不知道你究竟是什么,但是在魔神消失于世间之后,你必定是龙族最后的希望,吾……想为龙族保留最后一丝血脉。”
凤神口中所描述的一切在神龙听来荒诞又离奇。不过它并不在意这些,眷恋地回头看了看那个破碎的窗格,问:“你不允许我离开这里,是吗?”
“是的!”凤神坚定地说道。
……·
彼时——
泯山之下,是父与子的交锋!
高空之上,是龙与凤的对决!
魔龙向火凤发起进攻,咆哮中露出两排锋利的龙牙,咬住火凤赤翼,将它推往闪电流窜的云端……
然而龙牙对于火凤来说并没有什么威慑力。凤凰周身赤翼浴火,却要等獠牙碰触到神躯的时刻,才能感受到那坚硬、倒竖的鳞片……
魔龙被扎得满口是血,龙眸中的怒气更甚,黑雾环绕的长尾在高空绞住凤凰神躯,从腹腔深处发出闷雷般的吼啸。
泯山上下还未被不尽火焚灭的魔物们都在围观这场旷世之战……它们在龙吟声中沸腾起来,眼中陡然燃起狂热的信仰,一个个化作最原始、兽性的魔相,化为道道残影冲向云端——
为魔神献祭!
如同一群扑火的飞蛾。
魔物们的身躯在高空中剧烈地膨胀、膨胀,直到那些狰狞可怖的皮相再也无法容纳它们身体里的邪念,一个接一个发出爆裂的炸响……
魔气四溢,流窜入云端成为壮大魔神的养料,魔龙与火凤交战的云端逐渐被四面八方聚集而来的魔气所包裹,甚至遮挡住了凤凰周身的华光……
这时终于有人反应过来——
“不能放这些魔物再上九天!”
不知是谁喊了一声,成了在场所有人的共识与心声。
人间兴亡,匹夫有责,没有人可以在这场战争中置身事外。
人类固然弱小,不可与神比肩,然星火之力可以燎原。他们必须要守护自己的人间!
业魔的目光同样狂热无比,火云一般的头发狂舞着,手中长枪“当啷”落地,视死如归地扑向那团逐渐膨胀的魔云,正当此时,他的身影在半空中被一道从天而降的佛印当头拦下!业魔大怒,眼中满是凶戾,满山遍野地寻找阻止自己献祭的罪魁祸首,却见——
泯山上下但凡还残存一口气的修士,上至无归境,下至青赤境,都在结印施法,加固顾无非这位阵修大能的四象伏魔阵!
这些受到魔神召唤的魔物们都被困在地面……等待它们的,除了不尽神火,就是至死方休的人间修士。
人间的壮举阻止了魔龙意图通过吸收魔气而强大的进程,黑色的浓云在电闪雷鸣中流散、稀薄,一束束赤红的神光从云层缝隙间迸射出来!
在一个不为人知的角落——
五蕴魔死死地摁住了魔性大发的九尾狐,阻止了她撞向法阵,意图向魔神献祭的举动。
九尾狐乃是高阶魔物,须臾便从那可怕的召唤中恢复了神智,颇为不解地看着自己的新婚丈夫——
为什么呢?它们生来不就该成为魔神的血肉吗?
“不是的,我们不是……”
五蕴魔看了看那片不断被神光光束照亮的天际,吻了吻爱妻绒毛飘动的柔软脸颊,胸中的爱意战胜了名为贪嗔痴的一切恶念,问她:“你愿意跟我走吗?”
……
周身魔气渐渐空竭,魔龙自诞生天地以来第二看完姐文就来蔻羣物尓四久伶扒一久佴次感受到濒死的威胁,庞大的身躯回身穿梭于雷电中,魔眼自高空俯视它的信徒,却见一群卑|贱狡猾的人类将魔物们尽数困在了地面,顿时恼羞成怒,长尾一甩便要碾碎那道无形的屏障。
一只浴火的利爪从雷云中伸出,穿透坚硬的龙鳞扎入魔龙的身躯,火凤自高天降临。
天际随之射来无数光箭……那一支支金色的骨箭,铺天盖地,“咻咻”穿透魔龙的身躯,也射中了泯山下的众多妖魔。
如同神明向人间降下天罚。
魔龙知道自己所面对的不仅仅只有眼前的火凤。
大地,聚集了一群数万年前不屑一顾的蝼蚁。
九天,苏醒了一群数万年前死于龙爪的英灵。
火凤身后是另一只凤凰华美的虚影,灿若星辰,光明万物。
“噍!”
一声清脆的凤鸣声后,云层像是被烈火点燃一般,瑰丽、绚烂,火凤周围聚集了无数彩羽的凤凰英灵,渐渐地,它周身的羽毛似化作了金属一般,坚硬、锋锐……
这是族群为她铸造的新的盔甲!
四象伏魔阵中垂死的妖魔们如同仍在梦中未醒一般,仰望着天际的魔神,似乎还在期待,魔神向它们下达最后的指令。
然而火凤没有给魔神任何翻盘的机会与可能。
将内心全部的悲痛与愤怒聚集于一身,凤凰与魔龙在高空之上怒撞,形成一股狂暴无比的能量,一波接一波地向着八荒扩散。
那股能量像亿年燃烧不尽的辉日,距离它最近的魔神,甚至还没来得及露出惊诧的表情,就已经被蒸发成了空气!
那一瞬间,天地间的魔气仿佛被净化了一般。
魔神的存在,消失得彻彻底底,干干净净!
凤凰真火,熊熊燃烧,炙烤着大地,也融化了……
冰魄剑剑意形成的千里冰雪。
迟宿神情淡漠地忽视了眼前逐渐魂飞魄散的泯山剑神。
突然,他像是察觉到了什么,猛地转过头,望见天际逐渐西沉的辉日……
他脚下一个趔趄,竟是踉跄地追逐而去……
“别走……”
眼中流露出难以抑制的痛苦和焦灼,迟宿追逐着他的太阳。
那轮红日飞去的方向……缓缓落下一只巴掌大的红鲤虚影,嘴里叼着什么东西,凌空摆尾游弋到迟宿眼前,也阻止了他追逐的脚步。
一只晶莹剔透的玉镯,堪堪落到他的掌心,红鲤就化为了空气中的泡影。
迟宿颤抖的手已经无力紧握命剑,伴随着“当啷”一声脆响,冰魄剑掉落在地……他的身体也随之摔进尸山血海。
天空纷纷扬扬,下着金色的雨,那是凤凰散落的华羽。
一片又一片赤羽,颜色似天边将逝的晚霞,落到满目疮痍的战场中央,落到那些已经分不清是人、是魔、还是妖兽的碎肉之上,开出一朵又一朵金色的莲花,从冰雪融化后形成的河川漂流而下,也流淌过迟宿身侧。
迟宿感受到自己的魂魄被这场金色的雨涤洗干净,残留在身体里的魔气荡然无存……
四海八荒,九地十天,无数人向天际逐渐西沉的恢弘神光虔诚跪拜。
唯有一个血衣残破的青年,绝望地看着远方寂灭的光亮,“啪”地一声,将掌心的玉镯捏碎。
“啊……”
泯山上下,回荡着他的悲号。
归来
“啊……”
顾无非收起四象伏魔阵符的时候, 在无数虔诚拜服的祈祷声中,听见了一声绝望的悲号。
“阿宿?”
顾无非认得迟宿的声音,辨听出声音里的哀恸,不由地一怔。
抬步要往声音来源处去寻, 一侧衣角却被一只小小的手扯住。
“呜呜呜……”
那是一个头顶扎红绳冲天辫的小孩儿, 哭得眼睛肿得像核桃,对他说:“爷爷, 你能带我一起去找爹爹和娘亲吗?”
顾无非早年练功走火入魔, 身形经年停留在十六岁少年时期,任谁见了他,也不会称一声“爷爷”, 然而……
这小家伙倒是眼尖!
顾无非四下看了一圈,头痛:不知谁家把小孩儿带上了战场。
距离他最近的人, 是重伤靠在石头上休息的任止行。顾无非焦急地解释了一番, 正准备将小孩儿撇给他, 怎料任止行气喘吁吁地说了一句。
“你不觉得……这小孩儿很像一个人吗?”
顾无非闻言将小孩儿仔细打量了一番,联想到刚才小孩儿要找爹娘的那番言论, 一时惊得连话都抖不利索:“你你你是迟宿的
殪崋
……”
他们两个年轻人才在一起多久,就有了这么大的娃!
“是啊!”沐芳声音清脆地回答,“我知道……你是无非舅爷爷!”
顾无非:……
这声爷爷果然是实至名归。
“你好呀, 我是沐芳!”小孩儿冲他甜甜地笑了一下。
顾无非眼角抽搐, 背脊发凉, 因为他从没在迟宿那小子脸上……见过这等可爱的表情。
“舅爷爷,咱们不能再耽搁了, 你快送我去找我爹吧, 不然他肯定得用冰魄剑抹脖子了……”
顾无非被他一句话惊得回了神,连忙拎上小孩儿御剑往山上冲。
“你到底是什么人?”
路上, 顾无非还是忍不住好奇,冷静地想想,迟宿那小子那么轴,不可能跟白珞厮混出这么大个崽,这个孩子的身份,恐怕不是那么简单……
“嗯,这个问题解释起来有些复杂……”沐芳想了想,说,“我爹入魔时分离出来一缕魂魄,被人送往神境后,吸收神力,化为人形……”
“你是迟宿的缺失的魂魄之一?”顾无非立即领会,“这就解释得通了……”
“是,也不全是。”
沐芳幽幽地说。
“我是从另一个时空穿越而来的魂魄,因为气息微弱,在这个世界也没有合适的载体,就附着在了这个拥有父亲残魄和气息的身体之中……准确的说,是父亲的残魄和残缺的我一起组成了‘沐芳’这个角色。”
顿了顿,小孩儿又说道:“虽然我的记忆也是在这个时空的娘亲觉醒凤凰神力的那一刻,才完全恢复的……”
顾无非:……他已经被小孩儿说得糊涂了。
“算了,顾不了那么多了,你刚才说迟宿会死,怎么回事……”
“因为刚刚的火凤是我的娘亲白珞……”沐芳哀伤望着昏暗的天幕,“她为了消灭魔神,聚集了凤凰英灵的力量,与魔神同归于尽了……”
顾无非的瞳孔一缩,以为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听错,喃喃地重复了一遍:“你说那只火凤是白珞……”
一瞬间他好像明白了所有的因果,心绪一下涌上来,复杂得难以言说,只能摒弃那些杂念,用灵力将灵剑催动到极致。
快些……
再快些……
顾无非想道。
泯山上的不尽火还未熄灭,烈火似要将世上一切邪恶焚尽,却又温柔地拂过青年的长发。
顾无非看到山谷里——那个已经将长剑架在脖子上的青年,一时肝胆俱裂,极速御剑撞了上去。
——砰!
顾无非在地上滚了几圈,撞击的冲击力与适才的伤势齐齐在他身体里发作起来,喷出一大口鲜血。
沐芳被他小心地护着,没有受伤,见远处的男人又默默捡起了被顾无非撞开的长剑,目眦尽裂,扑了过去。
“爹!你不能死啊!”
小孩儿抱住迟宿的一条胳膊,像只树袋熊一样挂在他的身上,抬眼看到迟宿黯淡无光的褐色瞳孔,顿时鼻子一酸,边哭边喊:“只有你才能救娘亲啊呜呜呜……”
迟宿的神思游离天外,未听清……小孩儿聒噪的话音。
但手中的冰魄剑跟他作对似的,陡然重了万斤……
顾无非见迟宿无动于衷,连忙大声喝道:“你听不懂他说的话吗?迟宿,白珞还活着,她没死,她在等你去救她!”
白珞……还活着……
这几个字像是一针强心剂一样注入迟宿的血液里,死气的目光因为这几个字眼变得鲜活起来,他的眼中终于有了聚焦,恍惚地转过头,看到挂在自己身上的小孩儿。
“沐芳……”
喉咙里吸入了太多焦烟灰烬,迟宿的嗓音已经变得嘶哑,开口艰涩。
“你刚刚的话是什么意思?”
沐芳见他的意识清醒过来,松了好大一口气,竹筒倒豆子一般说:“爹,不管你信不信,我真是你们的崽……”
“这个身体里住着两个残缺不全的魂魄,其中一个,是从凤凰蛋里孵出来的我!娘亲她、她一直在那个时空裂隙里孵化凤凰蛋,但她不知道我的魂魄已经遗落到了这个世界,也就是说,我已经以另一种形式降生了……我之前没有恢复记忆,又必须等到她将这个世界的因果结束,也就是将魔神杀死之后,才能来到你的身边,把这些事情告诉你……爹,我们得去找娘亲,你不要死呜呜呜呜呜……”
迟宿被他一连串的话刺痛,不禁想起了更多关于这个孩子的细节。
成亲那日,珞珞说——
或许我们还会有一个小孩?像沐芳那么可爱的孩子!
在蜀跃村里,小孩儿说——
我是两个人,得吃两串糖葫芦。
他们站在一起,路过的村民总是连声赞叹——
你们真像是……一家三口。
……
迟宿想起自己脉轮运转,三魂七魄重新长成时梦见的幻境。
丹穴山,凤凰叫,巨禽身躯下的硕大蛋壳。
以及那声……令人心碎的长鸣。
或许那并不是梦境,而是凤凰血脉对未来的一种预示。
沐芳见他目光游离,似还没从失去白珞的悲痛中走出来,急得抓耳挠腮,歪了歪头,试图活跃一下沉闷的气氛。
于是,当初目下无尘,说着“吾乃神裔,与尔何亲”的小神明,此刻紧紧地抱住青年,泪眼汪汪地喊了声。
“爹……”
这一次,迟宿没有递他白眼。
手里的命剑没那么重了。迟宿感受到——
挂在肩头的小崽子的份量……
他无心深究沐芳这令人匪夷所思的身世经历,只关心白珞,“你说的……时空裂隙在哪里?我要怎么才能找到她?”
沐芳见他信了,激动地指向天外。
“就在那里,通世塔!”
迟宿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眺望,天光寂灭的世界中央,伫立一座通天的神秘高塔。
……
顾无非注视他们御剑而去的身影,叹了一声,转身往山下走去。
这座山已经被不尽火焚烧成了一片焦土,不知要多少年才能恢复生机……顾无非看了看泯山,联想到冰雪消融的宗门,突然觉得往日繁重的庶务都不算什么了。
轻雪门,泯山和这个世界都会变得越来越好吧……
顾无非下山的脚步很轻松。
……
任止行默默地跟在骨镰后面,一瘸一拐地走在泯山的山道上。
目光触及那袭染血道袍的瞬间,任止行沉重地闭上了眼,脸上甚至没有惊愕的表情,只有肃穆与庄重。
“白楚长老……”
任止行,如果我死的时候,没有被挫骨扬灰,侥幸留有一骨、一发,就烦请你,将我带回烨山去吧!
这是白楚将临仙门众人托付给他的时候,交待的话。
然而彼时烨山已无,任止行内心愧疚,哀叹地自语:“我该将您安葬到何处去呢?”
“阿弥陀佛!我们一起将白楚小友送往无色海铁围山吧!那里有她的族亲……”
身后传来一个悲悯的声音。
任止行听见度厄大师的声音,一时也想不到更好的办法,点了点头。
骨镰将旧主的尸身托起,正欲启程,却听山道上传来一阵“嘚嘚”的蹄响。
度厄大师惊讶地转过头,看到撒欢儿朝自己跑来的骆驼。
刚才已经被魔潮踩踏成了肉泥的骆驼,居然凤凰华光的沐浴下重现了生机……任止行注意到山下,更多的、已经死去的人们从这场劫难中转醒……
目光满是希冀地看着白楚的尸体,期待她也能奇迹般地转醒。
然而白楚并没有任何重生的迹象。
连涅槃之力都无法挽回吗?
任止行的目光重新黯淡下来。“三千红尘劫,转眼俱成灰,即便是神,也有无法挽回的生命啊!”
“阿弥陀佛!”
度厄大师看了看天际的微光,双手合十,诵起了往生经文,希望通过梵音安抚亡灵,阖拢那双一直未闭合的眼睛……
然而,眼前的骨镰却在梵音中颤动起来,任止行意识到了什么,伸手欲拦,但见——
骨镰载着白楚的尸身,“咻”地一声,冲向了红霞还未散尽的天际!
……
通世塔。
“魂兮归来……”
高塔之上,幽幽传来一个女声。
“那处裂隙就在通世塔的塔顶,里面没有时间的概念,我也不知道,娘亲究竟在那里待了多久……”
小孩儿轻声诉说着一些迟宿不知道的过往。
“我的意识曾经在这具身体里有过片刻苏醒……在娘亲第一次来到蜀跃村的时候,我带她来到这座塔前,为她指引前路,教她如何进入通世塔,去混沌窟找你……”
因为这个地方,她必须要经历……
迟宿抚摸着塔室冰冷的栏杆。
这座通世塔曾有许多的过客,譬如挂在栏杆上,向往人间的幽冥乌蛛;甚至是曾经从这里去到幽冥忘川,寻找他的白珞。
“魂兮归来……”
高塔之上传来的女声,凄美而破碎……
只有迟宿,不会将这个声音认错。
“珞珞……”
迟宿的身影裹挟着冰魄剑灵力催动到极致形成的冰雪,像离弦之箭一般,从塔底向晦暗不明的高空冲了上去。
护巢
一张纵横交错的蛛网捕获了扑向无际黑暗的迟宿。
晶莹的蛛丝牢牢地粘连住他的身体, 而后绞住他的脖子,教他几近窒息。
迟宿知道这是通往时空裂隙的结界,脸上的肌肉抽搐了两下,正欲挥剑斩去蛛丝, 沐芳慌慌张张地从塔底飘上来, 阻止他:“千万别乱来……你知道这座塔里沉睡了多少山海异兽吗?”
小孩儿十分紧张,连喝止他的声音都刻意压低了许多。
迟宿的脖子被蛛丝勒住, 面目已然青紫, 却生生地将心中的焦急克制下去,没有挥动冰魄……
沐芳看出他很难受,身体飘荡至八角塔顶的角落处, 屏住呼吸,悄悄接近一头正在呼呼大睡的巨型蜘蛛。
拉着一根蛛丝, 在蜘蛛跗节处轻轻割了割, 铮的一声, 那蛛丝绷断,迟宿身上的束缚也是一松, 抬头一看,角落里的巨蛛已然醒了,八只眼睛齐刷刷地转向在它身旁作乱的小孩儿……
迟宿怕巨蛛张口将沐芳吞进肚子里, 不由自主地握紧了手中的命剑, 却见沐芳两只小手抚摸着巨蛛的跗节, “蜘蛛爷爷,我又来看我娘亲了, 您刚才睡得香, 我就没吱声,自己开门了……您放我进去吧?”
一招“爷爷”吃遍鲜。
迟宿甚至在蜘蛛的眼中看到了“和蔼”的神色, 触肢与碰了碰沐芳的冲天辫,转了个身子,就继续睡大觉了。
“嘿嘿!”
沐芳得意地回到他身旁,说:“这个地方我比你熟。你别丢下我……”
迟宿思索了一会儿,摸摸小孩光亮的脑门儿,牵起他的手,往蛛网背后的空间走去。
沐芳被他这个举动吓了一跳,紧张得连头顶几根稀疏的毛都立了起来,刚才跳脱的样子消失不见,脸颊发烫,乖得像只小兔子。
……
通世塔上的时空裂隙,是上古时代消失了的众神的长眠之地。
这里有无数离奇的神兽虚影,也有浩瀚无际的宇宙群星。
“凤凰族的发源地叫丹穴山,其实真正的丹穴山已经在神魔大战中消失了,这里只是神明们记忆中的地方,能够让凤凰本能地拥有安全感和归属感……娘亲消灭魔神后非常虚弱,本来应该涅槃重生的,但是她感应到了我的存在,硬是撑着一口气飞回到了这里……”
迟宿在沐芳稚嫩的嗓音里,看到了与他梦境中一模一样的场景。
落霞漫天,无数古梧桐树被连根拔起,残破的石像东横西倒,野火肆虐,灼烧着匍匐于地上的美丽生灵。
巨大而华美的身躯之下,遮掩铺着柔软苇草的巢穴,那双眼睛长久而温柔地注视着底部已经破碎的凤凰蛋。
迟宿无法想象她是忍受了怎样的痛处飞到这里,又是如何在这个没有时间流逝的空间里无尽等待……
他了解她的倔强与固执,只一眼,就明白了她这样做的全部缘由。
虽然生命能经历无数次轮回,但是属于那场邂逅的记忆,是独一无二的……
如果凤凰选择涅槃,那么这颗蛋就失去了降生的机会,他们的回忆与结晶,都将化作神火中的灰烬……
迟宿凝望着这个遗落在时间尽头的神明,脚下不受控制地朝它走过去。
这是他的……
珞珞啊……
凤凰神鸟察觉到有生人走近,眼中满是怒火,支起庞大身躯,铺开千里余长的彩翼,释放了无数风刃……
噍!
昆山玉碎凤凰叫……原来,这是世间最令人心碎的长鸣。
沐芳像是早就料到了这一幕,拽住他往后狂奔,在一座风刃也没法割断的石像背后,躲过了这一波攻击。
“啊,怎么办……”沐芳急得抓耳挠腮,道,“娘亲连你也不认得了,我以为她会认得你呐……”
“你来过几次?”迟宿沉默良久,问他。
沐芳不明白他问这话的意思,如实道:“我只来过这里一次……也是躲在了这座石像后面才逃过一劫……”
不远处,躁动的凤凰已经安静了下来。
迟宿突然发问:“你知道珞珞化为火凤的时候,是以什么样的力量杀死魔神的吗?”
沐芳点点头,他一直躲在泯山山下某个角落,等待最后的时刻降临。
“是了……”迟宿的目光转向巢穴中的凤凰,“我想她并不是完全不认识我们身上的气息,只是在本能地护巢而已。不然怎么可能放你这个毫无法力的小崽子,完好无损地走出丹穴山?”
沐芳呆愣愣的,突然明白了什么,眼珠里转着泪花,“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迟宿本想拎住他的冲天辫将他提起来——这个动作他之前做过,滑稽得像在拔萝卜。
但这次他顿了顿,看到小孩儿哭红了的鼻头,变成了摸头和安抚。“别哭了,她不是故意的,她只是太害怕失去你了……”
说着,他牵起小孩儿的手,越过残破的石像,再次向凤凰巢穴走去。
沐芳本能地有些畏惧,半个身子躲在迟宿身后,一边抽噎一边怯生生地喊着:“娘亲……”
“珞珞……”
迟宿的呼唤与他稚嫩的嗓音重叠,清晰地传入凤凰的耳侧。
那凤凰铺开彩翼,背脊弯成攻击之势,喉咙里的嘶鸣,似在向二人发出警告。
“我们不靠近,你别怕,好吗?”
迟宿哀伤的目光中流露出一抹柔和的光泽,不论此刻他多想拥住她,也选择忍耐与等待,不敢越雷池一步。
正如迟宿所预料的那样,白珞并没有真正要攻击他们的意思。火凤没有感受到威胁,顾自垂下头颅,长颈将凤凰蛋绕了一圈……她所有的情绪都被凤凰蛋所牵动着。
沐芳被凤凰的行为触动,哑着嗓嘟囔道:“娘亲,我明明就在这里,你为什么不抬头看我……”
迟宿顾着大的,也要照顾小的,拍了拍沐芳的肩膀,安慰他的同时也在安慰自己一般。
“别着急,会好的……”
他们在丹穴山住了下来,盖了一间小木屋,就守在凤凰巢穴附近。
这个地方依然有日月运行,给人造成一种时间流逝的假象。
“凤神告诉我,如若在这里待得太久,忘记了自己来时之路,离开时就就不知道会掉到——过去、现在还是未来的世界了!”沐芳忧心忡忡地说,“所以最好的办法是让娘亲尽快醒来……”
迟宿也很希望白珞尽快恢复过来。
然而凤凰如痴如狂地守护着巢穴里的空蛋,不吃不喝,不眠不休。
每日到了月中天,它的身体里会发出一个女声,幽怨的,低诉着,像是在呼唤什么。
“魂兮归来……”
迟宿听到她痴痴的声音,心脏便如受了刀割一般,痛得连呼吸都觉得滞涩。
可他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只能默默地守在她的身旁。
这里大部分时候天气都是风和日丽的,不过一旦有什么沉睡的山海异兽翻身,打喷嚏,就会开始阴云密布,暴雨连天……
落在身上的雨点打得凤凰瑟缩、发抖……而它无声无息地合拢赤羽,将凤凰蛋护得密不透风……
迟宿为此想了很多办法,撑伞,遮天幕,最后好不容易从扶起山上一棵倒塌的梧桐树,移栽到凤凰巢穴边,才勉强遮住了暴风雨。
可这里的异兽惯会作妖,睡觉时鼾声如雷,聚集成团的乌云合成霹雳闪电,某一日,正巧劈中了巢穴前的梧桐树。
那声炸雷让凤凰心神俱震,雪白的闪电让它第一次注意到蛋壳上的裂纹,凄厉的长鸣似要将天地撕裂……
迟宿终于忍无可忍,提剑敲了隔壁邻居的门。
沐芳本以为父亲凡人之躯,不可能撼动远古传说中的巨兽,怎料那鼾声第二日就停止了。
丹穴山下来了一头一只眼眶被揍得乌青的单足牛头身怪,双手提着一盒玄鸟蛋,陪着笑脸对沐芳说感谢令尊赐予它大功德,教它得以重获新生,小小薄礼不成敬意,送给令慈补补身子……
沐芳提着礼盒风中凌乱,梦游似的为母亲煮了锅粥,端到凤凰巢穴边上。
万幸他手艺不赖,凤凰终于肯俯首进食了。
凤凰进食的样子极其精致优雅,长长的红喙一粒一粒米地啄食,俯身靠近沐芳的时候,那双如星月般美好的眼睛偷偷地观察小孩,似在辨认他的气息……
沐芳紧张地满手是汗,内心的期待在凤凰移开目光,回身趴伏巢穴的瞬间落空……站在不远处观察的迟宿担心他受挫,上前拍了拍小孩的肩膀,然而那孩子转头满面笑容地对他说:“爹,你看,娘亲把粥都喝光了……她喜欢我做的饭!”
毕竟年纪太小,那佯作喜悦的眼底深处淡淡的落寞,是无论如何也掩饰不了的。
迟宿的喉咙被一种奇妙的情绪哽住……他一生中第一次对顾雪影和白珞以外的人感到心疼。
沐芳又想起什么,朝他挥了挥手,“我要回神境一趟拿些东西……你们都不知道吧,神境快到新年了!唔,我这趟回去拔几个鲜笋!上次娘亲喝粥的时候,我就给她炒的青笋……”
他一阵风似的跑了,遥遥丢来一句。
“爹,记得洗碗哦……”
迟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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