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魔
祝骄唇角翘起:【早知道他这么喜欢, 我就多送些了。】
那得意之态让时午看不下去了,正要出言提醒。
“已有二十年了吗?”凛初看向仙童,道, “丢出去吧。”
“什么?”仙童疑心自己听错了。
“还不去?”
“是。”仙童这才应下,抱着花瓶出门。
祝骄心下升起恼意,面上也就表现出来了。
凛初一双眸子就在这时望了过来,道:“你方才因何而笑?”
祝骄冷哼一声:“我哪里笑了?”
“那你现下又为何生气?”
“我没有生气!”
凛初收回目光, 道:“你若实在喜欢那花, 将仙童唤回来也不晚, 连那花瓶一并予了你就是。”
“我不稀罕!”祝骄更气了, 谴责他道, “朝令夕改!朝三暮四!”
刚刚还不准她碰呢,现在又要丢又要送的。
眼不见心不烦, 祝骄不想看到他, 起身离开。
没一会儿又再次经过门前,转而走向了另一个方向。
仙童抱着空花瓶进门。
凛初开口,问道:“她从后门出去的?”
仙童有些诧异:“神君如何知晓?”
正说着, 门外脚步声响起。
少羿久不见人出府,总觉得自己要绿云罩顶了, 忍不住寻了过来。
敷衍一礼道:“神君, 我家仙君在何处?”
仙童想回他,却被法力止住了声。
就见那位一向不理世事的神君,面不改色地道:“她去天帝那里了。”
仙童目露疑惑。
前门和后门差得远了, 从后门出去与天帝所居是相反的方向, 怎么也不该……
那疏冷的视线扫过来, 仙童连忙垂眸,眼观鼻, 鼻观心。
他什么都不知道。
祝骄避开少羿,去了凡间。
路上还与时午说着,男主应当将所有物件收拾齐全了,只等她召来行云相送。
谁知到时,君千歧连人带车马早已踏上了去皇城的大道,唯独留了一封信知会她。
祝骄拆开,入目是苍劲有力的几行。
【男主行动力挺强嘛,】祝骄将信收起,点头道,【还是我劝得好。】
时午欲言又止,终究咽下了反驳的话。
左右无事,祝骄想到两个主角之间还有些前缘,不禁有些意动。
【要不我也去皇城凑个热闹?刚好看看菟娇娇前世是什么模样。】
时午还是那句话:【不能杀她。】
【我当然知道,】祝骄随口应下,忽然脚步一顿,道,【前世也不能杀?帮她早日投胎也不行吗?】
【这一世因果未定,提前杀了,下一世可能还是凡人。与妖相比,凡人的性命何等脆弱,你能保证剧情开始的时候她还活着吗?】
祝骄便歇了心思,百无聊赖地御风而行,盘算着去哪里消磨时光。
远处两个身影遥遥而来,速度极快,转眼到了跟前。
“常琼?”祝骄惊讶地看着那一向端重的神君,此刻一反常态,因仓促赶路,气息都有些不稳。
紧随其后的仙娥更是满脸的焦急之色。
常琼缓了下心神,道:“敖厌神君出事了。”
祝骄被她拉上行云,没等站好,云层已“咻——”地飞出百米。
“什么事这么着急?”祝骄生怕掉下行云,连忙双手抱住对方的胳膊,道,“且他出事喊我做什么?”
常琼叹道:“想来你是真的不知,你府中的那个仙童……是魔物。”
祝骄愣了下。
啊?
这就暴露了?
她前脚刚走,敖厌也才将那小魔头安插进仙人之列。
祝骄忍不住低喃:“怎么可能呢?”
常琼以为她说的是仙童本身,安慰道:“莫慌,此事与你无关,本君会在天帝面前为你担保。”
祝骄看了眼飞速前进的行云:【我怎么觉得她比我慌?】
时午提醒道:【此事有些蹊跷。】
祝骄知道他说的是什么。
“常琼,为何断定那是个魔物?”
“他误走了天宫北门,被上方悬的照妖镜映出了身外化身,因藏是的魔心,便被天兵扣押了。”
祝骄蹙眉。
自她用了这分身,都是远远避开北门,即便少羿不知,敖厌能将他放入天界,也该告诉他才对。
“有仙官言明,昨日是敖厌神君将他从姻缘司调走,送到了你那里,”常琼继续解释道,“天帝雷霆震怒,令上下严查,敖厌神君却说此事是他所为,你和别的神仙一概不知……”
这般说着,三人到了天门之外。
此处已然聚集了不少的神仙,天帝銮驾由远及近。
玉石地面上,扣着一口泛着金光的佛钟,因那半透明的质地,足以看清其内的仙童。
少羿单腿曲起,手肘搁在膝盖上,很是散漫的模样。
即便被发现了,也不见半点慌张与狼狈,反倒饶有兴致地打量着众仙。
目光移到那姗姗来迟的女仙时,却是顿住,瞬也不瞬地看着她。
祝骄忍不住退了一步。
常琼挡住那魔物的视线,道:“别怕。”
她怎么能不怕?
怕的也不是少羿,是头顶的照妖镜啊!
同是分身,只要被神器照出来一颗妖心,那佛钟一样的结界也会把她给困住。
不行,要想法子离得远远的。
祝骄低头,混在向天帝行礼的众仙中,随时准备开溜。
然则事与愿违,立在帝瑶身后的仙娥启唇。
“诸位仙家,依照天规严惩犯事神君之前,还请各位行过北门,以防另有妖魔入我天宫。”
祝骄一僵。
难道分身命中注定有此一劫?
她不会真要折在这里了吧!
躲不掉,也只好硬着头皮往前走。
本着能拖多久算多久的原则,祝骄减缓步子,坠在了后方。
陆续有神仙行过,高悬的照妖镜始终没什么动静。
直到天兵押着敖厌上前。
一道锋锐的神力击向上方。
“咔嚓——”
裂痕蔓延到整个镜面,刹那间金光外泄。
当值的仙官面色一变,连忙捏诀止住碎裂的趋势。
光芒渐歇,再度归于黯淡。
两侧的天兵拔剑,道:“敖厌神君为何损毁神器?”
敖厌丝毫不在意那落在身上,或怀疑或审视或畏惧的视线,只眯眸看向照妖镜,半响后冷笑出声。
今日这一环扣一环,摆明了是冲着他来的。
“本君若说没有动手,”敖厌环顾一圈,道,“你们怕是也不信吧?”
有相熟的仙君对视一眼。
那一击分明是有神力之威。
常琼与皓微早已在门内站定,另一位神君尚且未到,哪里还有别人?
如此变故,定然是没办法继续查验的。
帝瑶吩咐仙童将神器送往西方佛主处,待修好再另行定夺。
祝骄悄悄松了口气。
无论如何,免于暴露就好。
经此一事,她要抓紧时间了。
见那神君被天兵带走,祝骄看向少羿。
原本目光灼灼盯着她的仙童,不知何时成了闭目打坐之态。
祝骄觉得不对劲。
【少羿呢?】
时午惊讶于她的敏锐,道:【逃走了。】
祝骄石化。
他怎能如此不讲义气!
照妖镜只是让生灵无所遁形,却无法勘破究竟是何方妖魔。
他倒是能弃了分身,潇洒离去,事后牵扯不到他少羿半分。
那敖厌呢?
【天规是如何定的……天罚?】祝骄努力回想着,道,【他会不会有性命之忧?】
时午笃定道:【一个神君,帝瑶怎么也不会要他的性命。】
祝骄无意识地咬住下唇。
不,此事太古怪了。
她总有种预感,幕后推手是要敖厌死无葬身之地。
祝骄越想越沉不住气,转身向天兵离去的方向追过去。
一片蓝色的衣袂拦住了她,常琼道:“骄骄,你要做什么?”
“别挡着我!”
“你太冲动了,天帝余怒未消,即便是要求情,也不该赶在这时候。”
祝骄摇头,将直觉说了出来:“他会死的。”
常琼失笑道:“又说胡话了,敖厌神君是战神,你该知晓他实力如何,且天帝又一向仁慈,便是重罚,也不会太过。”
眼前的女仙似乎被劝动了,乖巧地垂下眸子。
常琼收回手,一时没有防备,对方已绕过了她,向远处飞去。
常琼不知是该气还是该笑。
她的机灵也就用在这种事上了。
到底是放心不下,常琼对仙娥吩咐道:“去请凛初神君。”
“是。”
九天之上,天罚重地。
驻守的天兵目不斜视,祝骄毫不意外地被挡在了巨大的石门前。
祝骄急得踱步,刚巧撞见来回巡视的天兵,从中发现一个熟面孔,连忙一指,道:“你过来!”
那天兵看了看左右,茫然地指了下自己:“?”
“就是你!”祝骄扬了扬下巴,道,“那年在问心崖,姑母让我给敖厌带话,你非要我取信物才肯让我进。”
天兵回想着,道:“……仙君记性真好。”
“此番我也是得了口谕,可还要我再回去拿一次信物?”祝骄看似气焰极盛,实际心中根本没有底,道,“他们不信我,不如你替我跑一趟吧。”
“仙君见谅,我等不能擅离职守。”
那天兵迟疑片刻,还是对着门旁的同僚略一颔首。
于是几个天兵合力施法,石门缓缓裂开一道缺口,不大不小,仅容一人入内。
“想来仙君也不会拿这种事说笑。”
“这是当然。”
天兵见她抬脚就要走,连忙道:“方才皓微神君同样奉命而来,现下未出,还请仙君催促一二,敖厌神君尚余八十一道雷罚,莫要误了时辰。”
“皓微……”祝骄顿觉想通了关节,连忙冲入门中。
上空昏暗无光,脚下是造化自成的藏黑石面,很是崎岖不平。
沟壑纵横中,遍布着干涸的血迹。
看不出色泽的水流,卷着砂砾而过。
敖厌被锁链缚在石柱上,身前的长剑离他的胸口仅有半寸。
“住手!”
两个神君难以置信地偏头。
【敖厌好感+1,当前好感度97。】
敖厌眸中情愫翻涌,出口却是一句低喝:“祝骄!这是你能来的地方吗?”
此处凶煞之气极重,她一个法力低微的女仙……
“我再来得迟一些就要给你收尸了!”祝骄怒气冲冲地看向一旁,“皓微,是不是你搞的鬼!”
那神君依旧一袭月白华袍,只除了触及地面的袍角被沾了一圈血色,从头到尾都是不染纤尘,身处此间,显得尤为扎眼。
皓微收起眸中的讶然,道:“本君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与温和的神色形成强烈对比的,是浮在空中的利剑,向着敖厌又逼近了几分,刺破了皮肉。
祝骄道:“把剑放下!”
“骄骄,你总是这样……”皓微有些无奈地道,“可你越是如此,本君越想杀他。”
“你这是承认了?那先前还装什么傻?”祝骄一连几问,道,“难不成少羿是自己闲来无事去了北门?照妖镜也是自己想不开才损毁了?你敢说其中没有你的推手?”
皓微轻笑,道:“你比本君以为的要聪明。”
“你太着急了,”祝骄道,“少羿刚来就被盯上了,敖厌也才受了天罚,你就迫不及待出手……若非一直暗中窥伺,岂能这么快抓到把柄?”
难怪许久不见他露面。
藏在暗处使坏,果然是一条阴险至极的毒蛇!
“你以为本君想将心思耗费在无关紧要的生灵身上?是他们非要和你纠缠不清,纵然落到魂飞魄散的下场,也是他们应得的。”
祝骄哪里听不出来,这“魂飞魄散”是多么真情实感。
“而且比起本君,着急的是你才对,敖厌才受了几道雷罚,你已然急成这般……”
祝骄没心思继续听他说了什么,问道:【皓微的好感度多少了?】
【50。】
【才50就已经这样了?】
时午道:【他当了许久的神君,对世间生灵的好感度最高也不过10。】
这还是二十年间不断涨涨停停,跌宕起伏后的结果。
皓微的诘问落入耳中:“当年本君受的天罚,可比这重得太多,怎么不见你有丝毫心软?”
这般说着,妒火灼心之下,对着敖厌的剑尖又向前一分。
祝骄召出佩剑,朝着剑身劈了过去。
皓微心念一动,将剑撤了回来,道:“你怎敢以仙躯对抗神器?可知这是何等有伤神魂之事?”
【敖厌好感+1】
祝骄站到了两个神君之间,一剑指向皓微:“我只知道,你不能杀他。”
【敖厌好感+1】
皓微捏紧了剑柄。
“祝骄,”身后传来一道低不可闻的叹息,“你分明是移情了,为何还待本君如此?”
时午看热闹不嫌事大:【快想想怎么演。】
【还演什么?】祝骄也跟着叹了口气,道,【好感值到100之后还会变吗?】
【应该不会……】话到一半,时午反应过来,【你想做什么?】
祝骄不答,却是转身看着敖厌:“你问我为何?我与凛初相处这几日,发现好像没有那么心悦他,反倒对你……”
一语未尽,停在了惹人遐想的地方。
敖厌因这话头脑一片空白,所有的声音都在远去,天地间也仿佛只剩下一个身影。
胸腔内一次次的跳动异常清晰。
【敖厌好感+1,当前好感度100。】
进度条中,余下的一丝空白也被填满,炽热的红色彻底顶到边界。
敖厌艰涩开口:“你……”
祝骄勾唇,道:“你真的信了?”
敖厌眸中还满溢着欢欣,未能辨出她语气中的玩味:“什么?”
祝骄贴近,气息拂过他的耳际,道:“我从始至终,都没有喜欢过你。”
敖厌偏头,死死地盯住女仙的双眸,意图从中抓住什么痕迹。
祝骄坦然地与他对视,吐出三个字:“千丝草。”
敖厌心神俱震。
祝骄道:“当然是假意中招,少羿给的东西,我怎么能半点防备都没有呢?那天也是碰巧了,第一眼看到的是凛初。”
敖厌看清她眼中的狡黠,意识到远不止这些。
果然——
“知道皓微为什么想杀你吗?”祝骄有些苦恼地蹙眉,道,“其实之前我也说不准,也是方才那番话让我突然想起……你被关在问心崖时,我骗你说喜欢凛初,骗他说的是,喜欢你。”
敖厌耳中只有一个字眼,咬牙切齿地道:“‘骗’?”
祝骄眨眨眼,道:“恭喜,你抓到重点了。”
敖厌一点都不觉得这是夸奖。
翻墙倒海的怒意,让他体内滞涩的法力渐有冲破束缚的预兆。
时午没有错过黑瞳中一闪而过的暗红,猜测道:【似是入魔之状,继续激怒他。】
想了下,又补充道:【把握好度,别太过了,只稍微添把火。】
稍微?
祝骄对这小心翼翼的字眼感到陌生,实在与她一贯的作风不符。
【其实我是好心,单纯想告诉他真相罢了。】
看他知晓实情的反应实在有趣。
时午:【……】
单纯想告诉他真相?
分明是单纯想作一波大的。
又是所谓的游走在危险边缘的刺激感?
不是很懂。
对他一个书灵来说超纲了。
敖厌闭了闭眸,道:“那日你和少羿共处一室,情动之时为何偏偏唤了本君的名字?”
这几乎是他唯一的希冀。
眼下究竟是真的,还是隐去私情,忍着心中酸楚说了这些话,只为了他能放下……
祝骄不知道他脑补了什么,意外于他还纠结这个。
不能把时午的存在告诉他,于是半真半假地道:“当然是我察觉到你在殿外啊,不然为何那么巧,不早不晚,刚好是你到的时候唤了你呢?”
敖厌心中最后一点光亮也熄灭下去。
“你可能忘了,那我再说一次也无妨,”祝骄眼带笑意,字字清晰,“敖厌,我不会喜欢上你,永远都不会。”
良久的沉寂。
敖厌双目微阖,遮住了所有的情绪。
皓微不知他们究竟说了什么,被排除在外的不快,唤醒了心底隐晦的郁气,眸中透出几分冷意。
她既闯了进来,也不好再动手……
皓微有些不甘地收剑,转身离开。
察觉到异样时,皓微脚步一停。
这是……
魔气!
惊诧之下,也顾不上其他,连忙回身道:“骄骄!退后——”
然而已经晚了。
法力节节攀升,威压陡然暴涨,竟是直接震碎了锁链。
敖厌抬眸,浓重的魔气倾泻而出。
繁复的魔纹于额间若隐若现,映着那张本就俊美到妖异的面庞,显出让人心惊的邪肆。
敖厌动作极快,几乎是瞬间,攫取住了女仙的脖颈。
后背狠狠撞上石柱,祝骄疼得吸了口气。
那只掐着她脖子的手收紧,双脚逐渐离地,被举到与对方平视的高度。
祝骄想要掰开,却是徒劳。
敖厌脑中浮起一个又一个疯狂的念头,克制不住的兴奋从骨血最深处涌出,一切压抑的情思尽数爆发。
挥出的神力被尽数挡回,皓微压下喉间涌起的腥甜,道:“敖厌,你入魔了。”
他堕魔之后,实力竟如此可怖。
皓微没有再贸然出手,紧盯着对方的一举一动,只等女仙魂魄离体的瞬间,将她送出去。
“放心,杀了你之后,我也不会独活,”敖厌连余光都不曾分给别人分毫,一味专注地看着眼前的女仙,贪婪的视线一寸寸掠过她的眉眼,道,“祝骄,我们同归于尽……可好?”
祝骄早已切断了五感,认真思索道:【我是不是该多准备几个分身?】
一个目标取她一命,有点经不起消耗。
原本还有些担心她的时午:【……】
敖厌见她任命般闭上了双眸,心中泛起密密麻麻的刺痛,手上的动作比思维更快几分,几乎是依着本能放开,转为扣住她的肩膀。
“骄骄!”常琼甫一进门,瞧见不远处的情形,不禁大惊失色,“敖厌……神君?”
最后两个字说得很是犹豫。
敖厌不悦地皱眉。
回眸的瞬间,一道裹挟着寒意的神力朝着他的面门袭来。
敖厌抬手,虽不甚轻易,却是顺利挡住了凛初的攻势。
也是第一次,他与所谓的神君之首有了一战之力。
两道法力在半空抗衡,常琼看准时机,长剑脱手,直奔对方而去。
敖厌分出心神,化解了剑招。
然而侧方又刺过来一柄利剑,正是皓微。
三方夹击之下,敖厌不得不专心应敌,松开了对祝骄的钳制。
霎时,神力卷住她的身形,将其带离了石柱。
祝骄被一股异常冰冷的气息托着,落入了熟悉的怀抱。
心下稍安,有些无力地靠在凛初身上,大口呼吸着新鲜的空气。
敖厌眸光一冷,正要发难。
石门大开,众仙簇拥中,那位年迈的天帝面带怒意,沉声道:“放肆!”
敖厌已然不复做神君时的心境,不带丝毫惧色地迎上对方的视线,料想没有十足的成算,于是道:“姑母既然发话了,小婿收手就是。”
祝骄:“?”
【他怎么能这么不要脸!】
时午难得和她统一战线,附和道:【无耻。】
此言在众仙之中引起不小的轰动。
大家都是耳聪目明,再联想这位神君的行举……
大瓜啊!
当着天帝的面,被牵扯到的又是她的血亲,一众神仙不好明说,只互相使着眼色。
敖厌唇角微勾。
她唯恐和他扯上关系,他却偏要给她盖个戳。
刻上独属于他的印记,也免得一群不知死活的东西惦记她。
“我敖厌要的,自始至终只有祝骄一个。同僚一场,无意与天界为敌,若是日后相逢,也当与各位井水不犯河水。”
话落,衣袂无风自动。
利剑一斩,华服落下两掌宽的仙绡。
割袍断义。
敖厌向前迈出一步。
有仙君警惕地拔剑。
帝瑶道:“让他走罢。”
“天帝!”
“万万不可啊!”
“……”
一片反对声中,皓微站了出来。
“天帝,当年祁钧叛下天界,小神不曾相阻,多年来他也从未生事。但敖厌乃上界战神,让他这般离去,恐为……三界大患。”
敖厌冷笑一声。
他给别人留几分薄面,不代表会忍让情敌。
“是三界大患,还是你皓微的眼中钉肉中刺?你也不必费尽心思耍这些阴招手段,我既立了誓,自然说到做到。”
他有伤在身,不欲耽搁。
且堕魔带来的实力攀升,只是短时内到达巅峰,撑不了太久。
须尽快闭关,将体内对冲的神魔法力彻底融合。
敖厌深深地看了那女仙一眼。
思及她的恶劣行径,他很想在众仙面前戳穿她。
但……
他不知她到底是生性如此,还是另有图谋。
如果能让别人也尝尝被她戏弄欺骗的滋味,何乐而不为呢?
伤情的苦,不能只有他来承受。
于是在众仙尽皆退避,自发让出一条过道时,敖厌突然道:“祝骄。”
某只小妖根本不想理他。
“我会等你,直到你不再心悦他的那日。”
祝骄猛地抬头。
哈?
心悦他?
“他”是谁?
祝骄怒道:【我自己都不知道什么时候心悦谁了!】
她说得还不够清楚吗?
敖厌脑子里到底是什么成分?
时午道:【他是想把水搅浑。】
【何止搅浑?】祝骄咬牙,【直接把浑水泼我身上了!】
敖厌见她果然又惊又怒,唇角微扬,拂袖离去。
这场闹剧算是落下了帷幕,但众仙的八卦之魂才刚刚燃起。
每有同游,或是哪路神仙宴请仙友,总免不了聚在一处聊个许久。
所围绕的不过两件,一是昔日神君,为天界立下赫赫战功的战神敖厌堕了魔;二是那位祝骄仙君的风流情债。
“当日听敖厌的话,倒是让我想起数年前他同皓微神君在凡间,也曾有过争执。”有神仙如是道。
小仙童凑近:“可我家师父说,那是扰了凡人因果。”
“只是其一,听闻还触了魔尊少羿的霉头。”
原本应当去置换果盘的仙娥竖起耳朵,偷偷掉了队,道:“如此说来,那潜入天界的魔物,会不会是少羿呢?”
最先说话的神仙捋着花白胡须,道:“有几分道理。”
小仙童更好奇了:“祝骄仙君心悦的又是谁呢?”
祝骄有气无力地送走了第二十三个借着看望伤情的由头,来打探消息的仙君。
她心悦的是谁……
她怎么知道?
问敖厌去啊!
敲门声再度响起,祝骄烦不胜烦,将衾被往脑袋上一蒙,只当没有听见。
过了片刻,脚步声远去。
祝骄一个鲤鱼打挺下了床。
她的分身早已大好,唯独颈部被魔气灼伤,尚余几分红痕,丝毫不影响行动。
听着殿外没有动静,祝骄才走了出去。
却是连前后府门都避开了,找了个顺眼的墙角。
一翻——
嗯?
祝骄和墙外的神君四目相对:“……”
凛初将手中的食盒交予她,道:“本君以为你不在。”
祝骄看了眼,知晓又是帝瑶让带过来的。
近来,帝瑶担心她受了惊吓,吃不好睡不稳,时常遣个仙娥,或是与她议完政事的神仙,送些佳肴熏香过来。
凛初待她接过,片刻都不停留,转身欲走。
祝骄道:“我自己吃不了。”
“那就丢了。”
祝骄故技重施,踩住他的袍角,在对方回头时,才悠然缩了脚,没有半点心虚,道:“不如一起?”
“本君不……”
祝骄眼疾手快地开了食盒,将一枚青翠欲滴的仙果塞给他,笑道:“好吃吧?”
凛初面色不变,不见诧异也没有愠怒,只慢条斯理地咬合,几乎看不出是在进食。
祝骄新奇地道:“若是饿上三日,你也这般吃东西吗?”
凛初看了她一眼:“本君上次动口腹之欲,是半年前。”
祝骄震惊。
于是歇了用吃食收买他的心思,见他再度抬步,也没有跟上。
不料,那神君走出几步,忽然驻足,略微偏头。
祝骄莫名读懂了他的意思。
这是在等她?
小跑过去后,刚巧戏瘾上来,祝骄抱着他的手臂,道:“阿初,你真是个好神君。”
在对方皱眉之前,祝骄松了手,坦白道:“我去你那儿躲两日。”
思来想去,还是他的神府最安稳,毕竟也没几个神仙有胆子招惹他。
然而此举,却让原本猜不透真相的众仙,顿时有了清晰的八卦对象。
啊,居然是凛初神君!
反应最大的,当属凛初府内的仙童。
但凡看到神君同那备受争议的女仙走在一起,或是在书房同坐,仙童就会自觉地退到几丈之外。
祝骄不明就里,对躲在远处的身影道:“你很怕我?”
仙童低头不看她,道:“仙君误会了。”
只回了一句便紧闭双唇,不再说话。
凛初也没有言语。
两个都是闷葫芦,祝骄觉得无趣,将手中的书放下,偏头看向窗外。
阳光洒落周身,祝骄有些犯困,连仙童什么时候退了出去,凛初又是什么时候靠近都不知道。
是以回头之际,被吓了一跳。
凛初握着一枚玉瓶,取下木塞,道:“抬头。”
祝骄没听。
眼瞧着他的手压上莹润剔透的膏体,一时竟不知哪个更好看。
祝骄嗅着空中浮动的药香,道:“这是用来做什么的?”
“祛除魔气。”
凛初耐心等着,直到她看得腻了,视线又转向窗外,才抬起手。
指腹冰凉,脖颈温热。
二者相触时,前者动作稍顿,后者则是瑟缩了一下。
直到指尖被染上热意,颈部也适应了他的温度。
伤药覆上红痕,两相映衬,本是旖旎万分,可惜某位神君实是不解风情惯了。
凛初专注地涂药,视线未曾偏移,情绪更没有什么起伏。
“这几日天色不错,”身上被晒得暖洋洋的,祝骄挪了挪位置,将另一边的伤处对着他,道,“我记得第一次来时,你这神府是有结界的。”
凛初淡声道:“如今也有,只是晚间才会开启。”
“是吗?”祝骄随口道,“那我挑个晚上过来看看。”
凛初手下的动作一重。
祝骄睡意顿消,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
换作别的神仙,这话说了也就罢了。
但唯独是他,任何亲昵的言语都显得有几分越界。
“白日你躲着众仙,来本君这书房,”凛初垂眸看着她,道,“晚间来做什么?”
这话入耳,再加上眼前近在咫尺的面容,祝骄呼吸一窒。
此刻书房内,除却她与他,再没有别的生灵。
甚至连时午附身的仙玉,她都没有带在身上。
思及此,那分明温凉的药膏,此刻竟莫名滚烫起来。
凛初以手撑住桌案,将她困在自己的身影之下,道:“怎么不回本君?”
祝骄双手抵上他的胸膛,想要将他推开。
不禁忆起上次他们离得这样近,是敖厌堕魔那日,他将她牢牢护住。
祝骄抬眸偷瞄一眼。
又偷瞄一眼。
凛初退开身形,自然地收起玉瓶,又兀自净了手,道:“你想说什么?”
“你为何救我?”
“已然过去不少时日,现在问是否有些迟了?”凛初坐回原位,道,“若本君忘了呢?”
祝骄哼了声:“你不想说就算了。”
一片沉默中,凛初漫声道:“大概是习惯了,本君救你也不是一次两次。”
“什么?”祝骄疑惑道,“你何时还救过我?”
久未听到回应。
祝骄起身走近,弯腰一瞧。
就见那神君以手支颔,双眸微阖。
睡着了?
祝骄坐到一侧,趴在桌上看了会儿。
从眉眼到骨相,从肌肤纹理到面部轮廓……
精致而又流畅的线条,很是赏心悦目。
祝骄的眼睛表示非常舒服。
这般放松之下,竟不觉陷入了睡梦中。
也就不知,那假寐的神君睁开了双眸,久久凝视。
天才
祝骄醒时, 已是黄昏。
身形一动,肩上披着的外袍落到了地上。
正要弯腰去
依譁
捡,低头却看到了腰间的仙玉。
祝骄惊讶道:【你怎么来了?】
时午的语气还是一贯的无甚起伏, 道:【你近日总是独自出门,就是来此处睡觉的?】
祝骄心虚地摸了摸鼻子,道:【躲个清闲罢了,你应当知晓那些神仙有多烦人。】
【凛初不在你厌恶的神仙之列?若想不被打扰, 凡间、魔界、无虞山……哪一个不比这里更能避开他们?非要跑到他的神府?】
【这里近啊, 】祝骄不解地道, 【时午, 你今日怎么怪怪的?】
时午沉默片刻, 收起外露的情绪,道:【凛初不是我们的目标, 你不该将时间浪费在他的身上。】
【反正剧情还有几百年才开启嘛, 已然堕魔了一个,急什么?】
时午提醒道:【照妖镜。】
祝骄当即站起。
近来养得筋骨都懒散了几分,也就差点忘记。
敖厌的事算是了了, 但他将魔物安插进天界的行为已然引起众仙的警惕。
这分身能用多久尚且是未知之数,而她只有借着帝瑶族亲的名头, 才好与这群神仙打交道。
祝骄将仙玉举到眼前, 认真地道:【你说得对,我差点误了正事。】
时午隐去了自己的私心,只道:【那就尽快想好接下来的路该怎么走。】
门口忽然传来一声轻笑。
“骄骄既如此喜欢这些器物, 不若去本君府上, 库中宝物良多, 凡有瞧得上眼的,拿去就是。”
祝骄循声望去, 对上一双温和的眸子。
又看向他身后,没找到另一个神君。
见状,皓微唇边的笑意淡了几分。
【好感-1】
皓微抬手,地上的衣袍悬起,飞落到他的臂弯。
祝骄有了个不好的猜测:“这该不会是你的衣服吧?”
皓微施了个除尘的法术,道:“不然你以为是谁的?”
【好感-1】
祝骄皱起了眉,丝毫不掩饰内心的厌烦。
她居然披着他的衣服睡了许久……
晦气。
【好感-2,】时午颔首,【表情不错,继续保持。】
祝骄意外于降得尤为顺利的好感度,仔细回想一番后,信心再度归来。
他可是她一开始最看好的目标。
相信现在偏高的数值,只是源于她多年没有踩他的痛处,让他短暂地误入了歧途。
祝骄扬了扬下巴,道:“阿初不在,你是如何进来的?”
“‘阿初’?”皓微重复了句,道,“敖厌被关起来不过二十年,你就又招惹了别的生灵?”
闻言,祝骄目露新奇,煞有其事地打量着他,道:“这话好似是为敖厌鸣不平一般,你是不是忘了,当日是如何陷害他,姑母放他走时,又是如何想着引众仙对付他?现在又来装什么念旧的好友?”
“骄骄,你总是将许多事强行安在本君身上,”皓微轻声道,“只说此刻,分明是你在为他鸣不平。”
祝骄哼了声,道:“你想多了。”
她只是单纯看不惯他虚伪的模样。
“那就当是本君多想,”皓微走近了几步,道,“本君既说了招惹情债,你以为这‘别的生灵’指的是敖厌之外吗?”
祝骄没明白他的意思,直到一声轻叹落下。
“为何不能是本君?”
祝骄一愣,继而笑出声,道:“皓微,你莫非是在向我求欢吗?”
皓微心下生出愠怒,并非是因她话中的挑衅与欺辱之意,而是……
“你素日里与众仙来往,也是这般言语轻浮?”
祝骄无谓地摊手,道:“你非要这么想,那我也没有办法。”
妖魔一向直白,无所顾忌,自然与凡事都爱藏着掖着的神仙不同,后者却还要标榜端庄持重,美其名曰含蓄。
彼此观念不同,她不想和他纠缠这些有的没的。
然而落在皓微眼中,却是默认了。
祝骄被那逐渐带上几分侵略意味的视线盯得头皮发麻,猝不及防听到一句——
“所以,你是要应下本君的求欢?”
温和的假面彻底撕开,那神君道:“先是敖厌,后是凛初,既然你的心意如此廉价,想来再多本君一个榻上之宾,也不是什么难事。”
祝骄摇头:“你是真的疯了。”
她想杀他,他竟然想睡她?
“是,本君早就疯了,”皓微笑了下,颇为无奈地道,“不然为何明知你是多么不堪而又放荡的秉性,却还要与你搅在一处?”
祝骄不乐意了,道:“你自己管不住私欲,别连我也一起骂上了。”
“难道不是吗?”皓微环住她的腰身,将她压向自己,道,“骄骄,是你将本君拖进了泥潭。”
祝骄抬手,想推开他。
皓微轻松扣住她的手腕,原本放在她腰后的右手贴着脊背而上。
那只手力度控制得极好,虚虚实实,轻重不一,掠过几处穴位时,暗中带上了法力。
祝骄后背一片酥麻,不禁软了腰身。
温热的神力入体之际,舒服得几欲呻/吟出声。
那手最终停在了她的脑后,温柔护住她的同时,以一种不容抗拒的姿态,将她按在了桌上。
书卷纸笔被尽数拂落。
听到陪伴她几日的砚台被摔在地上,祝骄心疼了一秒,随即又沉入了神力的浸润中。
时午哪里不知道她是耽于享乐,道:【差不多就收手吧,你还真想和他发生什么不成?】
【怎么可能?】不同于躯壳的迷离之态,祝骄声音很是灵动,道,【他这么大方,总不能浪费这些法力,刚好用来滋养分身。】
皓微按住她后颈的软肉,锢住她看向自己,想到心中始终有一根利刺未拔,开口问道:“敖厌为何会将少羿送入你府中?”
他始终不信,以敖厌的骄傲,能容忍别的生灵横插一脚。
独占都尤觉不足,更遑论共享。
祝骄不知他们的思路根本不在一个频道上,解释得尤为简单:“他们两个私下达成了一致,我如何阻拦?”
“轰——”
皓微只觉得恼意瞬间压过了理智,道:“敖厌发昏,你也跟着乱来?”
倒是他小看了他们。
未出天界,三人就敢在仙府中厮混……
【好感-3】
“真是不知羞耻,”皓微低声道,“想必他们陪你玩了不少花样,可即便如此,你还是勾上了凛初。”
【好感-5】
祝骄对好感度的变化感到满意,只是……
【他好像对我的误会越来越多了。】
时午:【自信点,把‘好像’去掉。】
“如今又要背着他,在他的书房与本君欢好,”皓微眸中情绪翻涌,道,“骄骄,究竟要多少生灵,才能喂饱你的胃口?”
【好感-1】
是不是只要她还看得到旁人,就会见异思迁?
【好感-1】
那倘若看不到呢……
皓微眸光轻动。
将她的羽翼折断,锁入独属于他的领地。
目之所及只有他一个,所有的喜怒也只会与他有关。
好感度下降的趋势一停。
皓微自觉想清了所有关节。
【好感+1】
祝骄:【?】
怎么升了?
皓微轻轻抚过她的侧脸。
【好感+1】
错的不是她,是那群引诱她的生灵。
【好感+5】
是他没有将她看好。
【好感+5】
……
一阵叮叮咚咚的提示音响起。
祝骄懵了。
【好感+1,好感+1,好感+……结算中,当前好感度70。】
祝骄抓狂:【他到底脑补了什么?!】
为什么会反弹这么多?
这仇恨值还怎么刷!
分身的目光瞬间恢复清明。
祝骄一把拍开了他的手,气恼之下,抬头狠狠一撞。
皓微吃痛地捂住下巴,退开一步。
祝骄坐起,原以为会得到对方的怒视。
然而……
皓微以神力治愈了不适,放下手时,半点红印都不曾留下。
那双眸中是足以将人溺毙的温柔,轻喃了句:“真是小孩子气性。”
【好感+1】
祝骄觉得窒息。
真的很想给他一剑!
但是她不能。
她毫不怀疑,就算现在把他弄死,他也能笑着夸她一句,然后咽气前再涨点好感。
等等……
好像有点可行之处啊……
要不真的给他几剑?
一剑一剑来,每次涨点好感,涨到100顺利结束!
祝骄点头:【我真是个天才!】
时午反应不及,就见那小妖召出了佩剑。
皓微惊讶于她的突然发难,侧身避开剑尖,脚步向后一撤,退到了门外,道:“骄骄,书房太小,未免施展不开,还是外间方便些。”
祝骄咬牙。
谢谢你啊,这么体贴!
因怕剑气伤到她,皓微没有用上兵器,只以身法和神力化解她的剑招。
几个回合下来,心下有些诧异。
如此身手,竟远在许多神仙之上。
可惜法力低微,否则……
【好感+1】
祝骄扯了扯嘴角。
果然涨了。
他不正常的程度简直和敖厌不分伯仲!
小仙童听到动静匆匆赶来,看着周围被破坏的花草,不禁悲从中来,道:“二位想要切磋可否去往别处?我家神君才刚走,竟是连遗物都不肯给我们留吗……”
祝骄连忙收剑,难以置信地道:“遗物?”
小仙童擦了擦眼泪,行了一礼,道:“还望仙君念在往日交情,带皓微神君一并离去。”
祝骄怔愣地站在原地。
不敬
时午惊讶道:【没想到他这么早就准备好了应劫。】
祝骄迟疑片刻, 有些生疏地抬手,安抚般摸了摸仙童的头,道:“究竟怎么回事?”
小仙童抽抽噎噎的, 在祝骄几番引导下,终于将事情讲了个清楚。
那位神君,早在多年前就算到了应劫之日,将手中的事务职权尽数交接后, 便不怎么理会世事了。
眼看大限将至, 他找几位神仙绘了地图, 只待从中选一处, 作埋骨之地。
说是埋骨, 但上古神魔皆是天生地养,身陨后又重归天地之间。
或是化作世间万象, 或是化作日月星辰, 哪里能剩下什么肉身,就连魂魄都烟消云散。
祝骄这才想起,近日小仙童屡次进书房, 送的都是一轴轴画卷。
“他现在身在何处?”祝骄回忆道,“北海仙人, 南极老君, 天山尊者……他带走的是他们哪一个送来的地图?”
小仙童一撇嘴,又要哭:“不知道,神君全都带走了。”
皓微站在一旁, 观察着女仙的神色。
不似担忧, 也不似难过。
当下心中稍安, 这才开口劝慰:“他一向不与众仙来往,更不见他和哪个生灵亲近。除却这仙童, 怕是世间都无人知晓应劫之事,连知会都不曾有,他如此绝情,你也不必挂怀于他。”
闻言,祝骄沉默地看向对方。
不是外出云游,而是生死大事。
无论是那位神仙本身,还是他的同僚,都这般不甚在意。
她对神仙心性之凉薄有了更真切的认知。
天界上下,最有人气儿的当属年岁不大的仙童,还有资历尚浅的仙娥。
待他们成了仙官与仙君,这丁点人气儿也只有泯灭的份。
似乎活得越久,于情义二字,越是看得淡了。
【凛初对所有人的好感还是-100吗?】祝骄一顿,说不清是什么心思,问道,【没有例外?】
时午查验片刻:【是,无一例外。】
祝骄深吸了口气。
无一例外……
也包括她。
祝骄对仙童道:“我知晓了,你先去吧。”
小仙童却执拗地杵在原地,揪着衣角,双唇几度开合,犹豫着如何措词。
祝骄明白过来,道:“你放心,我和皓微这就离开,不会再损毁此处的物件。”
小仙童破涕为笑,连忙道:“多谢仙君。”
倒是重情。
祝骄心情复杂:“若你能一直如此……”
忽然收声。
不可能的。
他最终只会变成众仙的模样。
此刻,她莫名想起当年常琼对她说的话——
你是个有情有义的神仙。
你和天界生灵不同。
本君不希望有一天你变成那副模样。
……
可是,在她看来唯一有情有义的仙,却是个妖。
料想大概不会再踏进这神府了,也没有什么落婆文海棠废文都在抠抠裙依五而尔七五贰八一下的东西,只书房有两本未看完的书,祝骄带上,离开了此处。
几日后,书也翻完,祝骄心里说不清的空落。
从匣中翻出墨色神玉,便踏着朝霞,下了天界。
一路回到无虞山,先去问了灵宠,得知不曾有生灵到过附近。
又在结界处转了一圈,与她上次走时一般,没有加固的迹象。
将所有心绪整理好后,才下了山。
魔界,茶楼。
咕噜咕噜的烹茶声中,祝骄百无聊赖地看着窗外。
来往的魔物步履匆匆,多是过门而不入,偶有那上楼的,也是急忙喝了杯茶,放下银钱,又迅速离去。
如她这般悠然散漫,还真没有第二个。
坐在斜对桌的魔物看了她一眼,道:“你是从别处来的吧?”
“何以见得?”
“城中生灵哪有你这样的,”魔物一边收拾行囊,一边道,“大家都忙着逃命去了。”
“逃命?发生了何事?”
魔物叹了口气,抱怨道:“还不是因为那位堕魔的神君,好好的神仙不当……偏偏还就在城东那座山头闭关。听闻咱们魔尊与他结过不小的仇怨,接连派兵遣将,定要取他性命才肯罢休。更别说还有别的势力想掺一脚,眼下乱得很,你也早些离去,别被殃及了才好。”
说完,魔物拿起搁在桌上的佩剑,也下了楼。
祝骄琢磨着对方的话,道:【他说的魔尊是哪个?】
时午:【这是少羿的领地。】
祝骄当然知道,只是……
【真要论起来,敖厌堕魔和他脱不了干系。得了个仙童的身份作掩饰,出事却跑得比谁都快,现在还想趁着敖厌受伤杀他,真是恩将仇报。】
【哪有那么清晰的恩仇之分,你想得太简单了,】时午道,【如果处境对调,敖厌也不会手下留情。】
换成皓微,下手只会更狠。
【为什么?】
【你觉得呢?还能是因为谁?】
祝骄:【……】
少羿人多势众,敖厌则法力高强,堕魔后实力更上一层楼。
是以,也不怕他们哪一个死了,至多就是两败俱伤罢了。
反正闲来无事,不如去看个热闹。
祝骄起身,逆着妖魔跑路的方向御云而去。
因飞得极高,低头可将一众生灵尽收眼底,便发现了个奇异的情形。
下方或独自逃窜,或结伴同行的魔物,都自发避开了一处。
从云上俯瞰,好似形成了一个弧形。
细瞧了会儿,祝骄想起了那是哪里——
九幽。
那自开天辟地时,就被遗忘的混沌之地。
九幽地界,寸草不生。
横亘正中的是一道巨大的深渊,洪荒时期几次神魔大战,无数亡灵落入其中,魂魄怨念滋生了无尽的狱火。
从来没有生灵能在狱火中活下来。
往日也曾有魔物想要利用此处,满足吞并其他势力的私欲,却在被深渊窥及意图后,遭到了灭顶的反噬。
久而久之,狱火人人避讳,九幽也成了禁地。
无人不知,也无人肯提。
祝骄算得上是个无所畏惧的性子,但妖族的直觉让她屡屡避开周遭。
不敬,却远之。
祝骄移开目光,原想像往日一般视而不见,尽快离开。
袖中的物件忽然变得灼热。
祝骄停下身形,取出那块神玉。
将其面向前方尚且还好,当她遥遥对着九幽一举,神玉滚烫得几欲脱手。
祝骄隔着袖子握住,目露思索。
最终还是抵不过好奇心的驱使,调转了方向。
时午:【!】
见她一脚迈入那众生唯恐避之不及的禁地,时午心累了,道:【你早晚折在你的好奇心上。】
祝骄不以为然,语气诚恳地道:“不是还有本体嘛,等我这躯壳一灭,你可一定要帮我保住神魂。”
时午:【……】
九幽内外,似两个不同的世界。
寒风凛冽中,祝骄握紧神玉,奇异地驱散了冷意。
走过一段路程,神玉再度出现了反应。
不同的朝向,玉的温度也不同。
祝骄循着指引,离传说中的深渊越来越近。
然后,就看到了那道负手而立的背影。
“阿初?”
凛初回眸,略露出几分意外的神色。
祝骄以为自己做好了心理建设,然而在切实看到对方时,还是有几分恍惚。
更是万万没想到,他会在这里。
祝骄没忍住,道:“你来九幽做什么?”
“偶然路过,看一眼罢了。”
“这里有什么好看的?”虽是个问句,但知晓对方一向寡言,也没指望他回答。
又想到他不告而别,祝骄心中存着恼意,更没有兴致贴上去多言。
不料,那神君静默片刻,竟开了口,道:“许是数十万年前,又或许更久,本君诞生于此。”
祝骄睁大了双眸。
“没有生灵,也没有光,许多事已是习惯,”凛初淡声道,“即便后来天地孕育了万物,但于本君而言,世间一切不过尔尔。”
话中异常浓重的悲凉,压得祝骄喘不过气来。
这算什么?
厌世者的剖白吗?
祝骄不知该如何宽慰,憋出一句:“那你还挺适合出家的,要不你去找西方佛主聊聊?说不准就不用应劫了呢?”
提议完又想到什么,立刻否了:“成佛要心怀仁善,普度众生,你还是算了吧。”
凛初垂眸,道:“不错,能不灭世,已是本君对众生最大的仁善了。”
祝骄克制住想要后退的冲动:【这么疯的话,他怎么能说得这么理所当然?】
时午道:【所以他必须死在剧情之前。】
无论作者的设定中到底有没有这个角色,他都必然消失。
有个这么危险的存在,以原著的波折程度,根本无法顺利推进。
“且若当真‘不用应劫’,与天罚无异,”凛初回身,看向无底深渊,道,“万幸还有应劫之期,可惜要等月余方至。”
行过此地,也不知再去何方。
祝骄看着他的背影,语气莫名:“可想好了魂散何处?”
那神君道:“哪里都是一样的光景。”
祝骄摇头叹气:【他太痛苦了。】
时午心头一跳。
这半点不像同情,也丝毫没有感同身受的模样。
祝骄又道:【我早就说过,他看起来并不想活着。】
时午:【你要做……】
话未说完,就听小妖开口:“你既如此期待应劫,何必煎熬这么多年?又何必再等月余?”
凛初尚未作出反应,身后一股大力袭来——
他被推入了无尽的九幽狱火。
破冰
回首之际, 就见她略微偏头,笑得明艳而又张扬。
红唇轻启,她道:“不必谢我。”
死水般沉寂的无边岁月中, 如同落入了一颗石子。
坚冰筑起密不透风的心防,悄然裂开一道缝隙。
有光映入其中。
并非和煦的暖日,而是炽热的骄阳。
以一种无比嚣张的姿态,肆意地闯了进来。
凛初眸中第一次有了明显的波动——
祝骄?
很好。
时午回过神来, 几乎震惊到失声:【祝骄!你在做什么!】
祝骄眨眨眼, 道:【如你所见, 我在帮他呀。】
时午直接现出了身形, 先是向下一望。
已然不见那神君半点踪影, 唯余幽冷苍白的狱火疯狂跃动。
无人知晓,深渊中究竟蕴藏着何等可怖的力量。
因吸收了无数残魂的怨恨与欲望, 又刚吞噬了一个神君, 狱火之下,似有沉睡之物逐渐苏醒。
只这一眼,毁天灭地的威压向着时午袭来。
时午退得远了些, 转而看向那小妖,道:“你怎能如此大胆?可曾想过, 他侥幸不死, 会出现什么样的后果?”
又想到此前,她好意思说那些个神君魔尊疯……
他们再疯,能比得上她?
“他有几条命, 都掉进九幽狱火了, 哪里能活下来?”祝骄奇怪地看他一眼, 道,“再说了, 能有什么后果?他本来就想不开,我助他一臂之力,他该登门致谢才对。”
时午嘴角一抽:“好一个‘一臂之力’,他自己赴死,和别人动手能一样吗?还致谢呢,杀你还来不及。”
“想杀我的不止他一个,他想杀的也不止我一个,”祝骄无所谓地摊手,道,“反正大家都是-100的好感,谁又比谁高贵呢?”
时午:“……”
不,-100和-100是不一样的。
思及此,时午朝着好感度翻过去。
却看到了一团乱码。
抬手碰触的瞬间,识海如遭重击。
祝骄连忙抓住他的胳膊,将他扶稳:“你怎么了?”
“好感度有异常,需要重新计算。”
片刻后,时午睁眸,迟疑道:“……0?”
祝骄诧异道:“什么?”
“凛初对你好感度清零了。”
待将其余数值看完,时午语气复杂道:“对别的生灵没有变,还是-100。”
闻言,小妖得意地扬了扬下巴:“怎么样,我就说他该谢我的。”
时午皱眉,道:“人心果然复杂。”
原本还想说什么,低头时,两人差点撞到一起。
时午这才意识到他们离得太近了。
柔软而又温热的躯壳,正紧紧贴着他的手臂。
以至于他一贯毫无温度的身体,也被迫沾上了几分暖意。
时午面不改色,将手从她的怀中抽出,后退一步。
“是觉得好些了吗?”祝骄问了句,又道,“每次好感度出现紊乱,你都会受伤吗?”
那双眸子带着关心,瞬也不瞬地看着他。
时午话到嘴边,改口道:“是。”
——不,只有这次。
或许是凛初这个角色特殊,又或许是变化的幅度太大。
之前将好感度简单清算即可,此番他的神魂却有了不适。
果然,小妖听到这话蹙起了眉。
“凡事有得必有失,我身为书灵,和这个世界有莫大的关系,既得了许多好处,付出代价也是必然,”时午隐去眸中的情绪,对上她的视线,道,“你若当真担忧,少气我几次就是。”
祝骄哼了声,却没有反驳。
离开九幽之前,祝骄摩挲着手中不再发热的神玉。
犹豫几息,随手抛下,将它一并丢入了深渊。
诸事尘埃落定,还是随它的旧主而去吧。
时午不甚在意地收回了视线。
于是无人得见,那墨玉被狱火吞噬的刹那,泛起微弱的光芒,自内里透出一抹异彩。
时午回到了仙玉。
祝骄四处物色着视角颇佳的藏身之处,忽然感到玉佩一晃。
【糟了,男主那边出事了。】
祝骄顿住脚步,道:【死了?】
【没死。】
祝骄松了口气:【那就不是大事。】
时午:【他灭了女主满门。】
【啊?】
于是最终还是没能欣赏敖厌和少羿打架。
祝骄火急火燎地赶往凡间,怎么也想不通:【君千歧闲着没事灭女主满门做什么?】
菟娇娇前世出身官宦大家,君千歧无论是司掌天象占卜,还是跑到边疆指点沙场,都犯不着和她背后的家族为敌。
时午道:【我的视角有限,细枝末节无从得知。】
此番还是感应到女主那不该存在于当前时间线属于妖族的生命体征,才通过世界意识窥出了几分。
【女主现在还活着吗?她可在‘满门’之内?】
【已经凉透了。】
祝骄咬牙:【那她的魂魄呢?我送她入轮回。】
总不能让女主变成孤魂野鬼,万一碰到凶兽,一不小心被吞了就麻烦了。
【这大概是唯一的好消息了,】时午道,【族人入了轮回,她也提前转世,变成了妖。】
祝骄眸光一亮:【转世为妖了?】
不幸中的万幸。
时午道:【不错,眼下就在别羁山。】
祝骄方向一转,先飞往同在魔界的女主所在。
别羁山并不安宁,称不上危机四伏,但因妖魔种类太杂,其间存着不少明争暗斗。
祝骄到了山脚,依照记忆走了条偏僻的小道,避开大妖盘踞之所,顺利来到山谷。
在一棵枯死的树旁,找到了啜泣的……
菟丝花。
女主尚未化形,还维持着天然的形态。
祝骄道:【她出世多久了?】
【也就几日的光景。】
祝骄觉得新奇,在花前蹲下身,道:“你哭什么?”
不谙世事的妖族,不该懂得悲喜才对。
话问出口,祝骄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的脑子不清醒。
对方如何会说话?
不料,菟娇娇不但能言语,还吐字异常清晰:“我哭自己的命运。”
祝骄:“?”
才活了几天,就上升到命运的高度了?
该说不愧是虐文女主吗,自带伤春悲秋的天赋。
然而接下来对方的话,却颠覆了她的认知——
“你相信前世吗?我原本不是妖,是个凡人,也算生于富贵乡中,却落得个亲人蒙冤、满门抄斩的境地。”
祝骄震惊。
【她怎么会有记忆?】
原著对两个主角的前缘只是一笔带过,到了后期,某次女主性命垂危,神魂受创,才忆起前世与男主的初见。
“想来你是不信的,我也觉得荒谬,可是那段记忆实在太真切了,许多事就像发生于近日,连细节都十分清楚,”菟娇娇话语中带上哭腔,更压抑着无尽的愤恨,道,“所以我要尽快化形,或许去凡间还能寻到消息。”
时午出声,回答了祝骄方才的问话:【许是带着强烈的怨怒和不甘转世,才保留了记忆。】
祝骄琢磨着这话,道:“寻到消息之后呢?”
“报仇。”两个字尤为果断,是与柔弱的人设全然不符的狠绝。
此时的祝骄并没有把这话当真。
等剧情开启,女主恋爱脑上头,要么将仇恨忘个干净,要么陷入自我折磨。
大概是觉得眼前的生灵无比亲切,菟娇娇平复心绪后,倾诉的欲望不减反增,道:“我难过不止前世种种,为妖以来,我换了几处寄居之所,周边的生灵却总会凋亡。”
这话委屈又茫然。
祝骄低头看了一眼。
只见那纤细的茎紧紧缠绕在一旁树木的根须上。
本就垂危,不死才怪了。
“因为你是菟丝花妖啊,”祝骄对各种妖的秉性无比了解,道,“寄主会死是常事,换一个就好了。”
时午隐约察觉到不对:【我怎么觉得,菟丝花似乎也不是那么弱。】
【你以为呢?】祝骄道,【我早说过,依附从不是他们的本性,只是手段之一。】
同样属于惯用手段的还有……
绞杀。
“菟丝花……”菟娇娇第一次知道自己的本体为何物,犹豫道,“寄主凋亡就换吗?”
祝骄不知她在纠结什么。
原著里她们两个没少结仇,她对女主根本没什么耐心。
要不是必须等剧情开启,早就忍不住把这堆杂草拔干净了。
“不换等死吗?”祝骄刺了她一句,道,“法子给你了,你照办就是,必定要活得长长久久的。”
不然再有性命之忧,她还要来回跑。
菟娇娇一愣。
眼前的生灵恶声恶气的,却希望她……
活得长久。
【菟娇娇好感+10,当前好感度10。】
祝骄惊讶了一下,就把这好感变化抛到了脑后。
涨跌随意,别死就行。
“我记得了,”菟娇娇轻声道,“你呢,也是菟丝花妖吗?”
祝骄见她应下,懒得在此处多费时间,敷衍地点了点头,转身要离开。
身后却传来执拗的一问:“所以你的寄主死了,也会寻新的吗?”
祝骄回头看了她一眼。
什么寄主,她向来自己动手丰衣足食。
菟娇娇自觉读懂了她的神情,心情复杂地道:“所以是连半点心软都没有吗?”
“你在同情所谓的寄主?这里不是凡间,是魔界,最致命的永远只有一点,那就是不够强。”
祝骄理解但不认同她的脑回路。
也难怪女主后期被各路角色虐身虐心。
“不够强……”菟娇娇低喃了一句,隐约有些明悟。
“否则无论被多少生灵攀附,都不至于凋亡,”祝骄顿了一下,道,“生杀予夺也会握在自己手中。”
菟娇娇沉默良久,语气莫名地开口:“所以换寄主不是你的错,只怪他们太弱了。”
强到一定程度,如何能换?如何敢换?
时午心中说不出的古怪。
祝骄没有多想,兀自上了行云。
她要去凡间看看,男主究竟在做什么。
孽徒
祝骄到皇城时, 以为自己走错了。
一派肃杀之气,就连空气都好似凝滞了,像是边境哪个常有战事的城池, 而非天子脚下。
与她上次来时大为不同。
料想此刻男主应在当差,祝骄潜入皇宫,化作宫人模样,从女官的口中打听出了观星台的位置。
刚走了几步, 祝骄面色一变。
一股强烈的吸力将她的身形拉扯向皇宫的西南角。
皇宫内怎么会有人使用召唤妖魔的法术?
祝骄隐匿了身形, 一路被拽进了陈设无比简陋的房间。
房门大开时, 门口守着的两名侍卫惊疑地对视一眼。
奇怪, 也没有风啊?
想到此宫荒废已久, 晚间还会有凄厉的哭嚎,两人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连忙关上房门, 顺手落了锁。
反正里面那位快死了,等个把时辰后咽了气,他们就进去收尸, 然后向皇帝复命。
祝骄稳住身形时,与坐在地上的女子面面相觑。
眼看着对方吐出一口血, 向侧方倒去, 祝骄下意识地往前迈了一步。
这一脚,正好踩在地面的血迹上。
祝骄低头看了一眼,道:【坏了!】
血迹混着朱砂勾勒出诡异而又繁复的纹路, 正中书着一个笔迹颤抖的“祭”字。
在她沾到符箓的刹那, 血迹活了过来, 流动的红光中伸出一只手。
瞬间天旋地转,祝骄被吸入了女子的体内。
回神的第一时间, 祝骄接住险些倒地的分身。
看了看怀中双眸紧闭的“女仙”,又看了看自己身上的宫装,祝骄郁闷道:【这都什么事啊?】
体内早已没有那女子的气息。
不但咽气了,还在死前以神魂作祭,召了她这个妖过来。
人间术士世家不止君氏一族,能有会点三脚猫功夫的也正常。
但问题是,她不是孤魂野鬼啊,也不需要肉身。
这法术有BUG。
时午宽慰道:【你就当是又多了个马甲吧。】
谁让她好巧不巧,就在这时候到了皇宫,又好巧不巧,不在本体之内。
估计方圆几里,魂魄离体的妖魔也就她这一个。
祝骄试着神魂出窍,刚冒出个头,就被拉了回去。
肉体凡胎的,飞也飞不动。
本来分身法术就受限,换成这个凡人的身体,法力更难以施展。
【我的马甲够多了,】祝骄欲哭无泪,【而且总要告诉我她想做什么吧?】
在她迈入符箓时,便是应了结契。
不实现对方的欲求,她怕是要被天长地久地困在这躯壳中。
祝骄环顾一圈,见不远处有一方落了灰尘的桌子,上面搁着个托盘。
酒杯,匕首,白绫。
祝骄走过去,果然见酒杯空了。
难怪腹中有些发热。
翻箱倒柜,也没找到什么有用的线索。
祝骄走到桌边,抓过匕首来一拔。
时午道:【你要强行脱离这肉身?没达成这凡人的欲求,怕是会神魂受创,滋生心魔。】
祝骄又将那匕首丢了回去。
也是这时,才注意到托盘下压着一封信。
轻轻抽出,打开。
祝骄一目十行地看完,终于知道了女子的身份。
侯门贵女,皇帝宠妃……
这是她几个月之前的境遇。
现在宠爱没了,侯府也没了。
祝骄正反页翻了翻,没见提及有关心愿的言语。
好像只是单纯地在死前回顾下自己短暂的一生,抢了史官的饭碗,自己给自己写了个传记。
大起大落不过如此。
祝骄抓狂:【有什么心事你倒是说啊!】
门口忽然传来说话声。
祝骄吓了一跳,紧接着以此生最快的速度,把分身塞到了柜子里,又将白绫覆住血迹朱砂,鞋履碾过,然后端正地坐好。
手心还攥着团成一团的信纸。
房门打开,为首的小太监趾高气昂地走进来,看清里面的情形,面露惊骇,退了几步跌坐在地上。
祝骄肚子里冒着坏水,盯着他,突然一笑。
小太监果然被吓晕了过去。
【真好玩。】
时午:【……】
他身后那两个侍卫倒是镇定多了。
虽然不知道是见惯了大风大浪,还是强作镇定。
侍卫看着那坐在白绫上,惨白着一张脸,脸庞身上带着血迹的女子。
见地上有影子,不是鬼。
于是开口道:“还请娘娘莫要误了吉时。”
“我也不想浪费你们时间,”祝骄无奈摇头,“毒酒我喝了,这不是没死吗?”
两个侍卫瞪大了双眼。
不止因为她话的内容,还有她的言行举止……
这位庄妃人如封号,端庄自持,自有一番傲骨,哪怕是被关到此处,也没有半句软话。
开口要了些笔墨朱砂时,也是自称“本宫”,将自尊与体面维持到最后一刻。
现在看起来不太正常。
至于毒酒……
祝骄扬眉:“你们不信?那就再端一杯过来。”
待到面前整整齐齐摆好三只酒杯,祝骄拿起,一饮而尽。
侍卫还想退避出去,没想到她这么果断,一时顿住了脚步。
无妨,早完事早交差。
然而很快,这位庄妃用事实告诉他们,这差事怕是交不了了。
祝骄揉了揉肚子,道:【别说,还挺暖胃的。】
有她的神魂之力护着,人间这点毒药,比起天魔两界,实在是不痛不痒。
两个侍卫露出同先前小太监一般惊骇的神色。
“快、快去请国师大人!”
见那两个人忙不迭地出门,还落了锁。
祝骄看了眼地上被遗忘的小太监,觉得他有点惨。
于是她走到那有点惨的小太监身旁,把他的外袍扒了。
折了两下,放到白绫上,盘腿坐了上去。
嗯,软了不少。
时午:【不愧是你。】
【谁让这里都没什么能坐的地方。】
房门再度打开时。
一个华服墨冠,俊美无俦的男子走了进来。
祝骄眼睛一亮。
这不是她的好徒儿嘛!
君千歧嘴角噙着一丝笑意,眯眸看向她。
祝骄觉得他有哪里不太一样了,至少和在她面前时有些不同。
侍卫将手中的酒壶放下,退了出去。
此番倒是没忘了那小太监,只是对他不见踪影的外袍感到疑惑。
君千歧看了眼她身下的衣物,没有说话。
屋内只剩他们两个,祝骄才开口:“君……”
君千歧却没有兴致与她多费口舌,道:“不肯赴死,是想全族上下,再多几个人作陪?”
祝骄收声。
想到信中所提,侯门覆灭,爵位褫夺……
该不会又是被君千歧灭了满门吧?
君千歧轻抚眉尾,慢条斯理地道:“我一向心慈手软,但你非要求个九族夷尽,也未尝不可。”
祝骄深吸了口气。
她防着男主屠杀君氏,谁能想到,他跑到皇城还能初心不改。
“君千歧,你为什么要这样?”
君千歧垂眸,居高临下地睨视着她,道:“难怪他们会说你神志不清。”
敢这样对他说话。
非但没有畏惧,还有几分熟稔。
原本他是不信什么喝了毒酒毫无反应的,眼下见这宫妃一反常态,不禁想到抄家时搜查到的物件,还有几乎与君氏同出一源的典籍。
当即俯身,勾起地上的酒壶,将壶口塞入她的唇中。
祝骄被猛地灌了一口,偏头呛咳出声,怒道:“你……”
孽徒!
君千歧动作一顿。
他向来不肯与旁人离得太近,唯恐脏了自己的手。
如今对上女子眸中那令他无比熟悉的惊怒之色,又思及进门时她话中的熟稔意味。
忽然抬手钳住她的下巴,壶口一倾。
“放……唔……”祝骄吞咽不及,酒液顺着唇角滑落,滚过白皙的脖颈,没入领口。
留下一道湿润的痕迹。
君千歧眸色一暗。
祝骄拼命挣脱着凡胎的桎梏,好不容易凝起一道法诀,朝着对方拍了过去。
君千歧闷哼一声,忍住腰腹传来的剧痛,身形半点未退。
只是手上的力度松开几分,指腹擦过她的唇角,将毒酒涂抹在柔软的唇瓣上。
祝骄平复着体内紊乱的法力,给对方记了一笔。
等着!
她迟早会清理师门!
“果真耐得住毒性,”明明心中已有了答案,君千歧却还是问道,“你是何方生灵?”
祝骄不答。
若说方才还迫切与他相认,现在已然生出了戒备。
男主很不对劲。
如果告诉他,她被困在一个凡人的肉身内,莫说帮忙,怕是会有什么别的变故。
君千歧站直身形,忽然拔出佩剑。
剑尖朝着面门而来,祝骄侧身一避。
此举正中对方下怀,君千歧长剑一划。
那外袍,连带着白绫,被从中斩断,露出下方模糊的一片红色。
君千歧悠然道:“召唤符箓。”
祝骄:“?”
都糊成一团了,怎么看出来的?
君千歧自然瞧不出,只是使计相诈罢了。
眸光始终落在她身上,将那细微的表情变化收入眼底。
他的师父,真是太好猜了。
“是邪魔妖物,”君千歧从容地收剑,道,“还是神女仙人?”
祝骄起身,气势拿捏得很足,道:“不管是什么,既知晓我不是凡人,就离得远点,不然哪天我心情不好,把你杀了给庄妃报仇!”
“是吗?”君千歧不甚在意地轻笑。
他哪里看不出来她是色厉内荏?
只方才那一掌,连平日里一半的实力都没有。
虽然不知她和那个宫妃结的是什么契,仙法又受限到何种程度,却清楚……
此刻,他前所未有地离她如此之近。
至于能不能牢牢锁住,就看他的手段了。
野心
祝骄抬手, 桌上的匕首飞过来,落到掌心。
祝骄握了一下,对上君千歧的视线。
君千歧好整以暇地看着她的动作, 道:“你觉得我会对你动手吗?”
祝骄哼了声,道:“谁知道你安的什么心?”
君千歧就这么盯着她,直看得她不适地蹙眉,才将收回剑鞘的剑举起, 横在面前。
忽然松了手, 剑身径直落下。
随后面色如常地将双手拢入宽大的袖中, 似乎对她这个不明身份的生灵半点不怕。
君千歧道:“你可以走了。”
祝骄摸不准他的心思, 但他都开口了, 她没理由不趁着他还没改变主意的时候跑路。
只是路过那陈旧的木柜时,脚步一缓。
她的分身还在里面……
君千歧就在这时启唇, 补上未尽之语:“不许再踏入皇宫半步。”
祝骄停下身形。
庄妃的欲求定然与这皇宫脱不开关系, 她少不得要在此留些时日。
君千歧轻笑道:“怎么?又舍不得了?”
“你!”祝骄确信,他定然知晓召唤符箓的限制。
君千歧走向她,几乎与她鞋尖相对时才停下, 对着那张近在咫尺的面庞,道:“我可以帮你。”
祝骄面色古怪:“真的?”
他会这么好心?
“只不过你要告诉我, 你来自何处, 如何到了凡人体内,”君千歧话音极轻,不动声色地诱劝道, “又要做什么, 我才好相助。”
“我……”
【祝骄, 不要告诉他。】
泛着凉意的灵力侵入识海。
祝骄眸中恢复清明,难以置信地道:【他居然将君氏那些旁门左道用在我身上?】
说到底, 还是这凡胎太弱,连简单的摄人心智的法术都能中招。
换成擅用幻术的本体,三界中哪有人敢在她面前班门弄斧?
君千歧有些意外于她的清醒之快。
一计不成,怕真将她惹恼了,君千歧后退一步,道:“玩笑罢了,你在宫中住着便是。”
不等她说什么,高声道:“来人。”
门外的侍卫推门而入。
看到祝骄的瞬间往后一仰,被身后的同僚扶了一把才站稳。
她、她她……
怎么还活着呢?
君千歧漫声道:“将此处收拾干净,庄妃的冤情……我会禀明皇上,由他来定夺。”
“是。”侍卫应了一声,心中纳罕。
冤情?
能有什么冤情?又哪里能有冤情?
这不是打皇帝的脸吗?
等对方离开,祝骄看着那几个侍卫将托盘带走,又开始收拾落了灰尘的桌案和墙角书箱。
见他们往那木柜靠近,祝骄连忙过去,抬手一拦,道:“不用收拾了,你们出去,我要静一静。”
“可国师大人……”
“你们将事情推到我身上即可,”祝骄想到还有未解的疑惑,道,“你留下。”
那侍卫磕磕巴巴地道:“属……属下一个人吗?”
祝骄扬眉:“怎么会是你一个人呢?”
侍卫松了口气。
祝骄笑道:“这个房间本来就不止我啊。”
一开始有庄妃,现在是她那柜子里的分身。
侍卫面色一白,只觉得一股冷气从脚底升起。
背后阴森森的。
同僚给了他一个保重的眼神,退了出去。
祝骄清了清嗓子,道:“坐。”
“属下不敢。”侍卫抿唇。
主要是……
这儿也没地坐啊。
在对方战战兢兢的回话中,祝骄大致明白了几分。
原著里根本没有国师这一说,司掌天象占卜的官员,与文臣平起平坐。
而这国师,却是万人之上,甚至压了武将一头。
如今皇帝沉迷炼丹,朝中党派之争尤为激烈,君千歧拉拢寒门子弟,又借着各种由头,向世家开刀。
祝骄道:【他到底想做什么?】
时午翻了下那人对她的好感,斟酌道:【你劝过他追逐名利权势。】
祝骄双眸亮晶晶的,成功歪了话题:【所以还是我的口才过人。】
时午默默把话题掰回来:【但他太热衷于权势了,你觉得如果他已然满足于现在的地位,会丝毫没有收手的迹象吗?】
原本励精图治的皇帝不理朝政,必然有他的手笔。
祝骄愣了一下。
国师再往上,那可不就是……
他的野心未免太大了。
“皇上呢?”
侍卫答道:“今日也在丹房,先前请国师大人时,在听大人讲授成仙得道之法。”
祝骄嘴角一抽。
他君千歧还没成仙呢,教别人?
祝骄摆手让他出去,那侍卫如蒙大赦,擦了擦冷汗,忙不迭地开门。
临到日暮,与轿辇一同来的,是成群的宫人。
“恭迎娘娘回宫。”
祝骄一指木柜,道:“这个我挺喜欢的,带走。”
时午:【……】
这也太直白了。
眼见他们封好柜门,将其抬起,祝骄放心地收回视线。
一群人大摇大摆地踩上石板路,细微的摇晃中,祝骄昏昏欲睡。
身侧经过一驾车辇,祝骄睁眸,正对上那身形柔若无骨,以手支颔朝她看过来的娇媚面容。
【皇宫的美人真多啊。】祝骄叹了一句,对女子眼中的敌意视若无睹。
无论他们争的是帝心,还是背后所代表的权位,都与她无关。
等等……
祝骄有了个不妙的猜测:【庄妃该不会是要争宠吧?】
要说她经历的最大的变故,无非两个。
侯门凉透了,无力回天;再就是失去帝心……
祝骄挠头。
可她不会啊!
几万年来,数不清多少生灵有过纠缠靠近,自荐枕席的妖魔不在少数。
鸾飞云说她不开窍,不止因为她不肯回应他们。
她连情爱的心思都不曾有过。
现在要让她去和别人争,讨好的还是一个妻妾成群的凡人?
祝骄往后一靠,道:【凡人不是男子三妻四妾,女子三夫四侍吗?弃了皇帝,给庄妃换个小情郎应该也行吧?】
时午意味不明地道:【你要用这躯壳,去寻个‘情郎’?】
【试试嘛,若还脱离不了这具凡胎,我再给她抢个皇后当当。】
【不行,】意识到自己的语气有些冷硬,时午解释道,【凡人的婚约并非是你想的那样简单,一切都以权势地位为先。既已是旁人/妻妾,就只能钟情一个,除非和离,你才能去寻几个地位不及你的夫侍。】
【在凡间游历多年,我当然知道,这不是与皇帝和离不了吗?】祝骄忍不住走神。
难不成要先君千歧一步夺了帝位……
【那就收了你的心思,先打探消息,再从长计议。】
【哦,】祝骄双手撑着下巴,再次伸出试探的脚,【还是想翻个墙。】
【祝骄!】
等轿辇停下,祝骄往上方一看。
烫金匾额悬在正中,手书三字“长寿宫”,龙飞凤舞,很是潇洒。
祝骄点头,对这不加修饰的美好祈愿很是满意,道:【这个名字好,我就喜欢活着。】
【希望你作死的时候能多想想现在的话。】
祝骄将所有宫人赶出了殿外。
从柜中拖出分身,左右看了一圈,藏到了墙角巨大的衣箱中,然后落了锁,顺便又加了一道法力封住。
似乎觉得有趣,不禁道:【让那些凡人看到,只怕又要被吓晕了。】
可惜还没到暴露的时候,不能喊他们进来捉弄一番。
时午听出她的跃跃欲试,道:【……不止他们,我也会被吓到的。】
她什么时候能让他省心?
祝骄将宫人唤进来,让他们将空了的柜子抬出去。
几人想起听到的传闻,越发觉得这位主子是沾了什么邪祟,才如此反复无常。
心中惧怕,还是依言照做了。
只有个年纪大些的,偷偷去了丹房。
于是祝骄正懒懒地靠着浴桶,放松着筋骨。
那位听到消息的国师,就迈入了长寿宫。
年纪大些的宫人开口道:“娘娘……”
君千歧抬手,示意她退出去。
祝骄听到屏风外有宫女说话,随后是不急不缓的脚步声,只当是她进门了。
闭着的眸子也没掀起,道:“我不是说了让你们都出去吗?”
脚步声停在了身后。
微凉的指节落在肩颈,两手按揉之下,力度把握得极好。
祝骄却悚然一惊,寒毛倒竖。
当即睁开双眸,往侧方一避,怒道:“君千歧!你给我出去!”
好在水面铺满了花瓣,将身形完全遮掩。
祝骄又向下一沉,原本露出的双肩也看不到了,直没过脖颈。
君千歧平静地注视着她。
那热气醺得她面颊透粉,再加之羞恼异常,眸中含着水雾,看得他心中发软。
不禁抬手,想要触碰那双眸。
如今,她用的是旁人的身体,也就只有这双眼睛,依旧是她的。
“啪——”
祝骄将他的手狠狠拍开。
君千歧毫不在意手背泛起的红印,道:“我在外间等你。”
祝骄瞪了他一眼。
等什么?
谁让他等了?
祝骄换好衣物,绕过屏风,将桌上的玉镯套在手腕上。
自然是化作另一个形态的仙玉。
时午话中有些无力,道:【抱歉,我拦不住。】
待原著开启,彻底打破剧情力量的桎梏,他才能与此界生灵有一战之力。
祝骄嘀咕了句:【你道什么歉。】
君千歧被无视了个彻底,却也不恼,手中拿起绸布,裹住她仍在滴水的长发。
在她挣脱前,先一步松了手,道:“肉体凡胎,受了凉可就不妙了。”
重游
“国师大人, ”祝骄刻意提醒了句他的身份,道,“你还记得我是皇帝的妃子吗?”
君千歧先是被这称呼勾得心痒, 听清后半句,眸光透着凉意,道:“只是姑且暂借了这肉身,她是她, 你是你, 你和皇帝自然是毫不相干的。”
“但我此刻就是‘她’。”
君千歧看了她半响, 忽然道:“你是皇帝的人?”
祝骄不明所以。
君千歧轻笑了下:“这可是你说的。”
至于皇帝是谁, 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君千歧见她又不理会他。
只兀自走到了窗边, 想要将窗打开。
祝骄刚开了一条缝,没等透口气, 身后伸过来一双手臂, 按住她的手,又将窗户合了回去。
“娘娘,”那人贴在她的耳际, 仿佛他们现在真的是宫妃与权臣的关系,“娘娘就不想问, 臣为何深夜至此吗?”
祝骄算是发现了, 她这徒儿很可能是个登徒子。
她现在是个来历不明的生灵,顶着这女子的躯壳,他都能百般戏弄。
但是她忘了, 初见时他是何等冷漠地威胁她赴死。
祝骄转过身去, 道:“你想做什么?”
他如果敢动歪心思, 她拼着重伤也要回到分身,给他多来两剑。
“还能是什么?”君千歧语气暧昧, 刻意将她的心高高悬起,又话音陡转,道,“他们让我来驱除邪祟。”
祝骄:“?”
君千歧状似无奈地道:“你可要收敛些,再有什么异于凡人的举动,传到我这里还好,若是落到旁人耳中……”
虽然他有的是法子让那些人闭嘴,但他更想看她求他,攀附于他的模样。
“我不是凡人,当然与凡人有异,”祝骄不甚在意地道,“你也不必多管闲事,别挡着我在宫中的行动就好。”
闻言,君千歧颔首。
看来她是半点也不想交代她的来历,不愿告知她的目的。
甚至连相认都不肯。
无妨,他一向沉得住气。
“是我这个凡人多此一言了,说起来……神仙妖魔应当不必同凡人一般用膳吧?”
祝骄这才想起来,她沐浴之前让宫人传了膳,现在早该送过来了。
但桌上是空的。
“我的饭呢!”祝骄难以置信地道,“你做了什么?”
做人怎么能这么卑鄙?
君千歧施施然在桌边坐下,似笑非笑地看着她面色几番变化,道:“只是让他们不必做你那份罢了,深夜进食对身子也不好。”
呸!
不进食对身子更不好!
然而此事没完。
宫人鱼贯而入,只是片刻,桌上摆满了各式菜肴汤羹,连带着几碟瓜果糕点。
祝骄以为他良心发现了。
结果君千歧看了她一眼,解释道:“这是我的,我时常习剑,身体一向很好,不怕这些。”
祝骄咬牙。
好啊,不但敢饿她,还嚣张地当着她的面吃!
君千歧是吧?
她记住了。
宫人悄声退了出去,殿内再度余下他们两人。
祝骄气鼓鼓地躺在软榻上,阖上双眸。
没关系,睡着就不饿了。
并未看到对方根本没有动筷。
君千歧晾了她一会儿,才扬声道:“来人。”
侍卫进门,将早就备好的一套碗筷摆上。
然后很没眼力见地站在了一侧。
君千歧皱了下眉,转而向那不远处背对他的人影道:“过来。”
祝骄暗骂一声。
过来?
唤灵宠呢?
只当没有听到,一动不动。
君千歧与她相处十余载,清楚她的秉性,道:“请娘娘移步。”
侍卫诧异地抬头。
他听错了吧?
祝骄起身,道:“既然你求我了,那我就勉为其难地吃两口吧。”
她才不会傻乎乎地饿一晚上。
为了和别人置气而让自己遭罪?不可能的。
时午揶揄道:【你最好是只吃两口。】
祝骄刺了回去:【哪像你啊,一口都吃不到。】
时午:【……】
祝骄落座,拿起筷子。
然后发现,好吃的全摆在他的手边。
自己这里除了些汤汤水水的,就是绿得冒光的青菜。
于是道:“换换位置,我要坐你那儿。”
侍卫:“?!”
按理说,君臣有别,她的确该坐在主位。
但如今国师……
没看他毫不避讳男女大防,来宫妃寝殿都没人敢说什么吗?
虽说也有一层驱除邪祟的原因在,但到底是大权在握,力压群臣。
祝骄不知道围观者的腹诽,待君千歧起身,当即不客气地占了他的位置。
不错!
所有好吃的都触手可及!
就在此时,那没眼力见的侍卫动了。
他观察着国师不辨喜怒的神色,自以为揣摩到了他的意思,将鹿肉往国师那边移了移。
祝骄茫然地抬眸。
未等她说话,君千歧先开了口:“谁准你动的?”
侍卫因那眸中的冷意一惊,膝盖发软,道:“属下该死。”
君千歧道:“自去领罚。”
祝骄不由开口:“你对他们是不是太严苛了?”
这行事方式,莫名让她想到了某位魔尊。
“你在为他求情?”君千歧眸光莫测。
“随口一说罢了。”
然而她越是这样,君千歧就越清楚她是认真的,对那侍卫道:“这次的罚免了。”
却分外留意着身侧女子的反应。
见她果真满意地扬眉,他心中的不悦达到了顶峰。
于是在侍卫刚露出庆幸的神色时,就听到——
“你今后不必在我这里当差。”
侍卫的膝盖刚抬起几分,又“扑通”一声跪了回去,道:“属下……”
祝骄半个眼神都没给自家孽徒,只在满桌吃食中抬眸看了侍卫一眼,道:“跪什么?以后跟着我。”
君千歧面色微沉,道:“你说什么?”
祝骄拈起一块糕点:“还要我再重复一遍吗?你该听清楚了。”
君千歧霍然起身,心中翻滚着怒意。
他的师父总是这般。
在君家救那些碍眼的东西,在这里又袒护上了一个下人。
她可真是一视同仁!
半点不见她口中于权势的执着,对他这个徒儿更没有丝毫优待。
君千歧闭了闭眸,清楚自己现在不够冷静,难保不做出什么伤害她的事情来。
于是丢下筷子,拂袖离开。
祝骄早已习惯他的古怪脾气。
每当两人闹些矛盾,他总是独自待在一处,她也从来不曾管过。
反正他会自己哄好自己。
那侍卫跟着也不是,留下也不是。
犹豫片刻,还是在原地没动。
祝骄道:“还算识相。”
侍卫干笑了下。
祝骄看着对方那清秀的五官,觉得熟悉,道:“啊,今日我问话时也是你吧?”
“……是。”
祝骄打了个呵欠,道:“守了一天了,不必在此候着,歇着去吧。”
侍卫迟疑道:“护好主子安危,是属下职责所在。”
祝骄偏头,突然抬手,一拳锤在桌上。
碗筷杯盘发出“丁零当啷”的响声。
侍卫看清那个不浅的坑,目露惊骇。
祝骄道:“谁护着谁还不知道呢。”
于是侍卫默默退了出去。
谁会不想提早下班呢。
待人走了,祝骄翻转手腕,看着红彤彤的一片,再一次刷新了对凡胎柔弱的认知。
嘀咕道:“有点疼。”
却听得一声低叹。
时午在她面前现出身形。
牵起那手,指腹轻轻揉过侧方的软肉。
一向无机制的黑瞳里,有些许情绪渐起,又被尽数隐下。
这般温情的氛围中,偏偏另一只小妖是个爱煞风景的。
祝骄揪了下他因着弯腰的动作,而垂落的银发。
时午输了一道灵力抚平她的痛意,手上的红痕逐渐消失,才抬眸看向她。
祝骄又戳了下他的面具,道:“不管看多少次,都觉得不习惯。”
这白茫茫的一片,自带一层光晕,每次出现都会闪到她的眼睛。
时午没有说话,静静看了她片刻,松开手,又附回了玉镯上。
翌日。
祝骄吃饱喝足,就听侍卫带来了皇帝要南下的消息。
“寻仙?祈福?”祝骄总结出关键点。
侍卫道:“是,娘娘也在随行之列。”
“他也没问我呀,就擅自把我加进去了。”
侍卫听着这暴言,擦了擦额上的冷汗。
一旁的宫人小声开口:“娘娘不想去吗?”
回答她的是斩钉截铁的四字:“不想。”
拖着这个凡人的躯壳乱跑,遭遇什么变故,连半点自保的能力都没有。
她想早日脱身,可眼下摸不着线索,也不知庄妃欲求的根源在于皇宫,还是只与皇帝有关。
若是后者,她少不得要跟着。
与其在去与不去间摇摆,最好皇帝也别去。
于是随口道:“仙岂是那么好寻的?南下无非就是游山玩水,即便是要祈福,在皇城不是更近便?”
这话很快传到了某位国师耳中。
“她真是这么说的?”
宫人回道:“千真万确。”
“继续盯着她。”
“是。”
君千歧摩挲着手中的棋子,几息后落入棋局。
他以为,她会对此番游玩感到欣喜。
于是到了下午,祝骄就听闻祈福改到了城内。
这么草率的吗……
祝骄不疑有他,只当是自己运气好。
原想着两日的光景,不跟着也罢,但不巧的是,她又在名册之内。
祝骄推脱不得,退而求其次,自己备了画舫。
她才不想和那群宫妃大臣们虚与委蛇,还是一个人自在。
浩浩荡荡的队伍顺着河流前往城郊。
祝骄双手搁在栏杆上,经过一片湖水时,正觉得有几分眼熟,还没想起是哪里。
不远处的岸上红光一闪,一个人影消失在原地。
下一瞬,少年的身形出现在她面前。
祝骄一愣。
少羿?
【旧笔记小说网】JIUBIJI.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