恶毒继母
蝶月坊位处东边, 占地辽阔,名声响亮,是座……很有名很有名的歌舞坊。
听说里面美人不计其数, 听说教导师傅万里聘请, 听说里头的人都吹拉弹唱,无一不精, 听说美人们绝色, 个个倾城……
宋婉清的这些听说被对方一一驳回, 然后在没踏足过的领域里,又增添了新的知识。
“……什么不计其数, 一共就不到百人,且大部分还是像我这样,只签了几年契的良家子……签终身契的就那几个, 得师傅专门培养,那确实是美人倾城,一舞百金……像我们这种,就是一份工作,师傅压根不会正眼瞧我们, 才艺也就会一种,基本凑数……”
她巴巴拉拉的讲述一大通, 然后盯着宋婉清认真听她说话的脸, 沉默两秒, 突然问;
“你会不会瞧不起我?”
宋婉清一惊,瞪大双眼;
“什么瞧不起?我一个在外谋生抛头露面的小寡妇, 凭什么瞧不起你?”
闻言, 小姑娘一怔,然后盯着宋婉清的眼神, 蓦的笑了出来;
“你,你可真是……”
宋婉清依稀察觉对方的眼眶有些红,所以她不动声色,插科打诨;
“唉,既想这些不高兴,那就别想了,来来来,干杯,继续干杯。”
“果汁当酒,越喝越有,来,继续——”
“……”
四人玩玩闹闹到半下午才出来,因为耽搁的时间太长,宋婉清还挺不好意思的给了饭馆老板五钱补偿,然后才挎着小妹的胳膊,乐乐颠颠的往家走。
回程路上,两姐妹还聊起了她们。
“……小妹,我们在这边的聊天,你都听到了吧?有什么想法?”
宋小妹眉眼垂下,清秀面容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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残留的兴奋已经消退,反漫上一层浅浅惆怅;
“还好吧,蝶乐坊我听过,里面的姑娘都是清倌,虽说名声不太好,但其实也不严重……”
说到这里,她诡异沉默了一下,又开口;
“且我在玉梨口中打探了,那陈姑娘之所以做歌姬,也是有苦衷的,说是家里贫苦,且家里母亲还是继母,她作为老大,若不当歌姬养家的话,就要被卖给老人当小妾……”
哪怕条件不同,可路子是相似的,宋小妹在听到对方的遭遇后,很难不生出同病相怜之感。
多像啊!
她家不也是这样吗?
她姐姐的遭遇,不正是那位陈姐姐的另一个版本吗?
宋婉清倒没想那么多,看小姑娘面露惆怅,还以为是在同情对方,于是她脸上的笑容越发温软,甚至还抬手狠狠揉了把妹妹的头。
“真是个心地善良的小姑娘。”她感叹,然后又开口道;
“我就没那么善良了,我不介意,纯属是喜欢那姑娘性格,晓轻重,知进退,我不开口露底的时候,她也不瞎打听……当真是个不错的人。”
“嗯,确实不赖。”宋小妹见姐姐误会了自己意思,也不解释,干脆顺着姐姐话题继续往下说;
“那玉梨也不错,乖乖巧巧的,可讨人喜欢。”
“既咱们都觉不错,那就好好处下去,毕竟咱们准备在这里扎根,那便要好好交际,交三两好友,处知心朋友……”
“嗯,姐姐我知道了,咱晚上吃什么饭食?不若顺路买了?”
“好,买点新鲜蔬菜,小禾儿昨晚上说想吃……”
“……”
姐妹闲言,温言软语,迎着半下午已经不再炽热的阳光,两人渐渐汇入人流,走向了市井人烟。
而另一边,陈白雪姐妹俩倒也亲亲密密的在路上说了会儿小话,但小话结束,回到家中后,可就没有宋婉清两人舒适了。
前后脚刚踏进家门,劈头盖脸就是问责。
“呦!俩祖宗回来啦?这是在外溜达够,终于想起来还有家了?”
陈母坐在院子小凳上,一边麻利的缝制手中衣服,一边抬起头看着刚刚回来的两人,眉目不虞,阴阳怪气;
“你们两姐妹这日子过得舒坦啊!吃饱就走,溜达够就回,也不上工,也不在家做活,真是再没有比你们更舒坦的——”
一整天的好心情消失殆尽,陈白雪明白,母亲这是看她两日没上工,心里不爽着呢。
毕竟她那个工作,若是只在高台上当那几天一次的小伴舞,一月便只有一两银子的保底钱,想工钱高,那就得被客人点,单独跳,点一次加五钱,点两次再加五钱,以此累计,往后类推。
陈白雪在这行干了四年,曾经最拼的一月,她甚至拿到了十八两……当然,对于这点,陈母是不知道的。
陈白雪到底不是蠢人,她明白家里不是她的避风港,所以也自不会什么都拿到家里说。
她不高兴,却也不会和对方争论什么,只安安静静的挨了会骂,然后抬眼,刚想将妹妹的活计问题告诉对方,不想,下一刻就见对方那张肥厚的嘴唇一翻,吐出来的便是——
“知道错就得改,明儿个就给我回去把假销了,好好上工挣钱,顺便也把你妹妹带过去,她年龄也差不多了,再像你一样签个十年卖身契,这以后……”
陈白雪嚯然抬眼,眉眼冷冽;
“你想把梨儿也送进去?”
陈母在说这句话的时候,就防着她呢,如今见她果然这样,便按心里设好的那般,衣服一摔,面色狰狞,气势比她还狠;
“对啊!不然往哪送?天天在家吃白饭吗?大姑娘家家的,不挣钱就只能嫁人挣聘金,反正就这俩选择——”
陈白雪感觉到身后妹子的身体猛的一抖,立时脸色更难看了。
她那双漂亮眸子紧紧盯着面前陈氏,张嘴,第一次没有委婉,直面硬刚;
“不、行!”
“家中有我一个进坊丢人就算了,我妹妹绝不能再进!”
说罢,她一掀唇,难得刻薄;
“若实在想挣钱,那就让二妹跟我去,论姿色,二妹不输于我,跟我同去,必能给你挣的盆溢钵满……”
“你,你个娼妇,竟敢攀扯我儿——”
陈母自十二年前带着闺女来到这个家,便因肚子争气,一下生了两个儿而立稳位置,平时骄横惯了,哪里怕陈白雪这个不受待见的长女?若不是顾忌着那每月三两银子的生活费,她早就张牙舞爪的狠狠一巴掌扇过去了。
——当然,此时她的愤怒也没比张牙舞爪扇过去好多少,毕竟她自己提出的这个计划,诱惑真的太大了。
一个姑娘进去每月就能拿到三两生活费,那两个呢?
两个不就是六两吗?
虽说老三年龄太小,五官没长开,看上去没老大漂亮,可好歹是一青嫩姑娘啊,真撂进去,好歹也能得笔卖身银……
想想那白花花的银子,陈母的战斗力便空前高涨,一点都怂不下来。
然而,这被野心欲/望堆积起的恢宏气势,却败于陈白雪接下来轻飘飘的一句话。
“……我不想与母亲作对,可若母亲执意如此,那我便只能从坊里每月拿最低工钱,再不独舞一次,一两的工钱连我自己花销都不够,恐怕再不能往家拿一文——”
陈母一怔,随即大怒;
“你敢!”
陈白雪亦回以怒眸,为了妹妹,寸土不让;
“你看我敢不敢!”
“我在坊里的身契还有六年,也就是说,这六年时间,我想往家拿钱就能拿,我不想拿——那你也卖不了我!”
“……”陈母气的脸色都涨成猪肝色了,却偏偏,无从反驳。
确实,当初卖身契签了十年,说好了十年买断,那这十年时间,她确实不能仗着长辈身份再行其它。
想想当初,收钱的时候多开心,再看看现在,感觉到擎肘时就有多憋屈。
她气的狠喘了几下粗气,然后猛的将目光投向躲在姐姐身后的陈玉梨,刚想调转枪头,挽回些气势,不想,陈白雪就好似已经懂了她后面言语,紧接着又是一句;
“我妹妹才十三,你若敢卖她,我便豁出脸面不要,跑府衙击鼓告状,让你这个继母彻底扬名!”
她终究不是曾经那个十五岁任人拿捏的小姑娘了,如今的她,没有被触到逆鳞时,可以相安无事,可若对方非要闹——
在这个家里,她就剩妹妹这一个亲人了,若对方非要赶尽杀绝,那她就是拼了条命,也要从对方身上狠狠撕下块肉来。
或许是被气势所慑,也或许是看懂了陈白雪面上的绝决,陈氏脸上的面皮儿被气的抖抖嗦嗦,可就是半天也说不出一句话来,幸好这时屋里那被继母带来的老二,陈巧月及时出现,然后三下五除二便化解了此时僵局。
“唉呀,大姐和小妹回来了?我还说呢,怎么就一天没见你们影子,回来了就好,快快进屋歇歇,在外呆一天肯定累着了……”
她白嫩圆润的面庞上笑容灿烂,仿若这不隔音的小破屋,真的将刚刚那场争吵完全隔绝在外,一句都没流进她耳朵里一般。
说完这边,她又扭头,似真似假的向母亲撒娇。
“唉呀娘,你白日不是说姐姐出门辛苦,晚上想做她最爱的酸菜鱼吗?快去吧,快去吧,这个点再不去买,到时候都没鲜货了,快去……”
“……”
没理那边母女俩的眉眼官司,既有了台阶,陈白雪便拽着小妹顺着台阶走进了屋里,然后才深深深深的呼出一口积攒的郁气。
她知道,她目前还不能和对方撕破脸,妹妹如今还在对方手里,自己也只是十年生契,一旦契满,对方没了顾忌,那自己……
要冷静,一定要冷静。
可怕的热心肠
约莫半刻钟, 外头母女俩的窃窃私语终于告一段落,陈母被女儿说服,心不甘情不愿的提着菜篮去买菜, 而她家那个便宜二妹, 则笑语嫣嫣的站在她门口,浑似没有刚刚那回事。
“姐, 你们就先在屋里休息吧, 咱娘出去买菜了, 再等一会儿就能出来吃饭了。”
陈白雪厌烦她这幅惺惺作态的模样,也晓得她们母女俩是一个唱黑脸一个唱白脸索要好处, 可无奈,只要她陈白雪一日不想与家里撕破脸,那就得一日承她这个虚假人情。
于是她在屋里闭着眼深呼吸了好几下, 然后才硬扯出了张感激笑颜,转身打开房门。
门外站着的陈巧月今年十七,柳眉圆眼,鼻头娇挺,身条有些丰润, 幸好肤色还算白腻,又穿了件极显肤色的粉绸, 倒衬得她整个人糯糯软软, 很有了几分娇憨之色。
小家碧玉, 中等之姿。
“二妹,今日真是多谢你了。”
陈白雪笑的感激, 然后抬手从自己发髻上摘下朵珠花递给对方, 亲亲热热;
“这朵珠花是我前阵子从宝玉斋买的,很是精巧, 如今送给二妹,也是姐姐的一片心意。”
她抬手递出,对方眉眼弯弯,却也接的娴熟,显然是早已习惯这种恩惠。
“那月儿就谢过姐姐的礼物了。”
陈白雪的笑颜与她不相上下;
“都是自家姐妹,客气什么,何况二妹肤色白,也确实极衬这朵珠花,再没有更合适的……”
“真是谢谢姐姐了……”
“……”
日子就这样一日一日的平静过着,宋婉清有自己的店面要守,小禾儿有自己的学问要学,宋小妹也成功当成了簪娘学徒,暂时住宿,一周回一次家。
宋婉清对如今平静又惬意的生活很满意,并悄无声息的长胖了几斤……
是的,长胖了。
捏捏腰间明显的小肚子,再穿穿两个月前置办的,当时很合身,如今却略显紧绷的亵衣,宋婉清沉痛的闭了闭眼,思及这段时日的堕落放纵,她终于下定决心——
减肥。
她得减肥!
如花年纪,美好年华,她绝对不能让自己这副她很满意的身材败在她这张该死的嘴上。
该死的嘴!
于是当天晚上,小禾儿看着自己面前的白胖饺子,再看看母亲面前的绿油油菜色,表情就满是迷茫;
“娘,为啥咱们的饭食不一样?”
宋婉清苦大仇深的用叉子扎了根菠菜蘸下酱料送到嘴里,一边还要苦涩解释;
“因为娘太胖了,要减肥。”
小禾儿这下更迷茫了。
“娘哪里胖?娘不胖啊!娘可比我学堂里所有人的娘亲都要好看,娘还比咱们周围的所有婶子都要苗条,娘最漂亮,娘最好看……”
宋婉清长胖了的沉痛心情被乖女儿抚慰,然后忍不住伸出魔爪对其一通揉捏,再然后——
她还是得继续吃自己的减肥餐食。
哎,人生啊,就是如此操蛋。
如此清汤寡水小一月,宋婉清在经过了半夜饿醒,精神萎靡,麻木接受,逐渐习惯的一系列心理历程后,如今的她,再也不是曾经那个贪吃贪睡的宋家婉清了,而是涅槃归来,已经可以对桌上晚餐,面不改色笑着享用的宋.纽咕禄.婉清……
当然,这只是开玩笑。
真实情况是,她之所以能够坚持下来,全是因为她中途改了菜谱。
说到这儿,那就不得不感谢她前阵子遇到的贵人了。
——隔壁王婶娘家的小儿子。
就刚巧在她减肥最痛苦最难挨的那个阶段,对方来姑姑家走亲戚,然后街里街坊的,门口碰到她买菜回来,大眼一瞟就瞅见了她买的菜品,然后得人介绍,两人攀谈,三言两语便指出了她菜品搭配的错误,并不厌其烦的一一向她讲述,什么青菜配什么肉不长胖,哪种鱼少量吃和青菜没区别,还有鱼虾牛肉,怎么做脂肪最低……
宋婉清简直感动的热泪盈眶,并在当晚吃到了自减肥开始的第一顿饱餐。
贵人名叫王括顺,和她如今的身体同岁,观容貌,没有赵流云的俊俏脂粉气,也没有罗慎的英挺酷帅劲,他一身粗棉,高高瘦瘦,清秀的眉眼常年含笑……不显眼,但给人的感觉挺舒服。
真说起来,两人见面其实不多,第一次,宅门碰上,对方隐晦点破了她的不健康饮食,第二次,就还是那天,对方临走时拐她家一趟,然后送给了她一张写满健康饮食又能减肥的菜单。
受了其恩的宋婉清哪好意思,所以她在验证过菜单确实有效后,便拿着谢礼去找王婶子,让其帮忙回礼,然后过了两天,礼是回过去了,但却又有了新的礼物从王婶手中转给她……
一来二去,礼物兜转,王婶脸上的笑容越发明显,然后在一个天色漆黑的夜晚,就那么满面笑容的来到她家,凳上一坐,针线篓一搁,在宋婉清特意买的超大油灯照耀下,就开始一边做活,一边颇有深意的夸自家侄子。
“……我那侄子啊,今年二十一,模样你也见到了,白白净净没得说,如今还在慈安药堂当学徒,都学四年了,眼瞧明年就出师,可以开始回钱……脾性温和,最会怜惜女子,且天生一副笑模样,就没见过他生气的时候……真是千好万好,就是家里拖累了他,否则不定多抢手……”
宋婉清刚开始还不解其意,嗯嗯啊啊的跟着应和着。
“是是是……小伙子是挺不错,会怜惜女子好啊,证明不是个专横人……还有手艺呀?不错不错,婶子家的风水就是好,连侄子都这么排场……”
王婶听她与自己一同夸赞,不由大喜,手上的褐色棉衣也不缝了,抬头,目光兴奋;
“如此说来,宋娘子也觉得我家侄儿好?”
宋婉清点头,满脸莫名;
“当然好啊,如此男儿,还有谁会觉得不好?”
“这可真是太好了!”王婶一拍大腿,站起身来,那双紧紧盯向宋婉清的眸子亮的吓人;
“我就说你对那小子有意思吧!你叔还不信,瞧瞧吧,我这双眼就没有看走眼的时候!”
一语说罢,不待宋婉清反应过来,她便抱着自己的针线篓急吼吼往外走,边走边嘟囔,一锤定音;
“既如此,那便妥了,我这就去我娘家好好说说,定然将这桩婚事彻底定下,宋娘子你可就安心等着吧……”
宋婉清;“……???”
她面上表情足足愣了好几秒,然后才火烧屁股似的赶紧从凳上坐起,一脸惊恐的就往外追,嗓音撕心裂肺;
“婶子留步!”
“留步!”
“快留步——”
“……”
紧赶慢赶的好歹赶上了,王婶又被她重新拉进屋里,听她巴巴拉拉的着急解释,但圆润的脸上却是满满不信。
“你说你对他没意思?”
宋婉清头点的像小鸡啄米,就差指天发誓了;
“没意思!绝对没意思!”
王婶的眉头皱起来了;
“既没意思,你为什么托我给他送礼物?”
她停顿一瞬,又开口;
“且那小子还给你回礼物,你们啥时候这么熟?”
宋婉清着急的以手拍桌,表情焦躁;
“误会啊,王婶都是误会!”
“我送礼物是因为……他回礼物是因为……”
她巴巴拉拉的将来龙去脉解释清楚,怕人不信,还翻箱倒柜的将对方赠她的食谱和前两日回过来的礼物都拿出来,恨不得杵在王婶脸上。
“你瞧,这是食谱单,就是那天第一次见面,你介绍完我们后,他在门口发现我买的食材不对,所以做好人好事送给我的。”
“然后这个是后面回过来的礼物,因为我给他的谢礼是一支精美毛笔,他觉得贵重,所以就又赠给了我一张食疗单,就是平时自己煮食材温补的,吃了能补身养颜,反正就是对身体好……”
听到这里,王婶眉头一皱,问话犀利;
“食材温补单?这样好的东西他咋不送我们,就送你?”
宋婉清眨巴眨巴两下眼,声音简直有些悲愤了;
“我说了,这是回礼啊!”
“那食材温补单,又不是独一份的东西,他给你回完礼也能送我们啊?他咋不送我们,就送你?!”
宋婉清;“……”那是你们自个亲戚的事儿,你问我干什么??
我怎么知道!!
她咬牙,宁死不屈;
“反正这就是回礼,不是什么互送礼物的小伎俩,王婶你别误会,千万别误会!”
王婶;“……”她不吭声,目光怀疑。
宋婉清捶足顿胸,简直恨不得将心掏出来给她看;
“真的!真的!王婶我说的都是真的!王婶你信我!”
“真的信我,真的!”
“王婶——”
宋婉清的这番解释,翻来覆去,嘴皮子都快磨干了,最后终于听到了王婶勉为其难的应合;
“嗯嗯嗯,好好好,我信,我真信……”
看着对方勉为其难的神色,这下轮到宋婉清不信了。
“王婶,你真信了吗?真信了?”
“信信信,我真信,很晚了你就让我走吧,我明儿个还得早起给一家子做饭呢。”
宋婉清亦步亦趋的跟到大门口,拽着王婶的袖子,还是不放心;
“真信了?王婶你回去不会乱说吧?我跟你讲我真没那意思,你一定要信我……”
“老天爷哎!我信,我信,我都说了我信,你就放开我,我要回家啦——”
“王婶你真信我……”
“快放开我——”
“……”
事实证明,宋婉清的担心并不是多余的,第二日傍晚,看着王婶家侄子一脸尴尬的出现在她家门前,宋婉清的表情简直是麻木的。
她昨晚就不该让王婶那么轻易走掉的。
她就不该让她那么轻易走掉的!!!!
他是谁啊?
秋月镇
一一将来喝送别酒的醉酒同事送回家, 最后轮到程顺时,罗慎迟缓的从袖里掏出棉帕给对方擦了擦脸,无奈极了。
“行了, 别哭了, 该回家了。”
“呜呜呜呜……”那么大一个汉子,哭起来身体一颤一颤的, 委屈极了;
“老大, 呜呜呜呜……你走了我以后怎么办啊?以后出任务谁还护着我啊!老大, 我以后可怎么办啊——”
“老大,我的老大……你还没走, 就有人在背后给我穿小鞋了,就李权那个孙子,他已经开始了……”
“呜呜呜呜, 我以后怎么办啊……”
声声悲切,一点虚假都没掺。
罗慎手里的棉帕报废了,他面无表情的叹了一声,转眼又从另一个袖里掏出块来。
“好了好了,别哭了, 走走走,我把你送回家, 该睡觉了。”
“呜呜呜呜……我不走!我走了, 明儿个就见不到你了!”
“啧, 哪儿那么快,我还得收拾行李呢。”
“呜呜呜呜, 我不管, 我不走,我就是不走, 呜呜呜呜……”
罗慎;“……”
他生无可恋的任由对方抱住自己,然后用强大的意志力按住暴起的冲动,缓缓呼出一口郁气。
忍住!一定要忍住!
这是最后的告别了,八年交情,可不能毁在这最后一步上,忍,一定要忍——
然,任凭心里再如何按耐压制,当看到对方竟然得寸进尺的想将脸上的鼻涕眼泪往自己身上抹时,罗慎他还是忍无可忍的暴起了。
“滚蛋!个混玩意儿的——”
他收敛着力道将对方轻轻踹开,然后变戏法似的又掏出块棉帕来使劲擦拭身上,满脸苦大仇深。
被踹到地上的程顺还在抽抽噎噎;
“呜呜呜呜……老大走了,都开始欺负我了,都欺负我……”
“呜呜呜呜……”
罗慎痛苦的按了按额头,一时被烦的直想将他嘴塞住。
要说直接将人强制性的送回家,倒也不是不行,虽然程顺本人长得肥肥壮壮,人高马大,但罗慎也体格健壮,力气非凡啊。
看上去颇为可行……但也真的只是看上去罢了。
看眼对方哭的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脸,再瞅下因为报废了两张棉棉,而没有地方擦抹鼻涕,所以全撸到了自己袖上的黏糊……
罗慎面无表情的别过脸,墨黑眸子中闪过控制不住的嫌弃。
别怪他,他也不想的,可他真的好嫌弃对方身上的鼻涕眼泪,这要一不小心蹭到自己身上……
身体一抖,满面恶寒。
万幸一刻钟后,小院终于迎来了救星。
是程顺他泼辣干练的老娘。
“程婶子,您可来了!”
罗慎一见救星,顿时眉也不皱了,脸也不黑了,两眼放光。
程老娘也是知道罗慎身份以及对方和自家儿子的交情的,所以一进来就满面笑意,先是恭喜升迁,然后在听到自家不争气的儿子哭哭闹闹后,直接一巴掌呼过去,转过头来又是笑容满面。
“罗捕头,你别听顺儿这糊涂蛋胡言,你能升迁,那都是你自己的本事,毕竟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能去繁华地,谁留在这穷山恶水的破地方,我们一家子都是为你开心的……”
“嗯,我知道知道,阿顺也就是一时无法接受……也确实是我太突然了,他一时接受不了也正常……明白明白……”
罗慎满面笑意的与其寒暄,然后不动声色的将有鼻涕眼泪的污糟地儿留给对方,自己则后退一步,从邻居家借来推车,然后做些搬腿抬脚的苦力,最后再迎着落日,推着推车,一边说些家长里短的亲近话,一边就这样咕噜咕噜的将人送了回去。
门前停下,搬抬入屋,又被对方家里强留一会儿,你来我往的又是道喜,又是提醒以后照拂,罗慎面上的笑意几乎就没断过,特别亲近自然的“好好好,嗯嗯嗯”然后临到出门,他面上的笑意终于顿了一下,沉默两秒,终是回头对送自己出门的程老爹开了口。
有些僭越,可好歹八年交情,罗慎也算对得起程顺这个兄弟了。
“程伯,你有没有想过,让阿顺换个工作?”
程老爹原本满面喜意的笑容一顿,立时变得不大好看;
“罗捕快这是什么意思!”
罗慎措辞的语气尽量温和;
“程伯别误会,我的意思是,可能阿顺并不喜欢当捕快,相比之下,他更喜欢——”
“我是他爹,他喜欢什么难道我还不知道!”
罗慎话没说完,便被程老爹强势打断,此时此刻那张枯皱老脸上,净是明显之极的不愉。
“我晓得罗捕快厉害,人人夸赞,如今还立了大功,马上要升迁,这些我儿自是比不了,可这世上不是所有人都要这般厉害,更多的还是我儿这种普通人,他没那么厉害,可也不至于连捕快都干不成……”
行吧,意料之中的结果。
罗慎垂着眼听完这一通教训,然后轻轻扯唇,礼貌告别。
“是,程伯说的对,是我僭越了,很晚了,我先回去了,程伯赶紧回去照顾阿顺吧。”
“嗯,慢走。”程老爹的语气硬硬邦邦,面上表情哪怕努力也恢复不成刚刚的慈爱,就那么怪异的将人送走,然后脸上硬挤出来的笑意立马消失,干瘦脸上瞬间阴沉。
在屋里等半天也没见老头回来的程老娘出来找人,眼瞧对方脸色阴沉,一点不像刚刚出来时的模样,不由惊奇。
“怎么这副表情?那罗捕快说什么不好听的话了?他看上去也不像这种人啊……”
“哼!”
程老爹一声重哼,像是终于找到了发泄口,语音带怒;
“黄口小儿,不过是有几分蛮夫本领罢了,居然张嘴说咱家顺儿不适合当捕快,这是真当自己是什么大人物了不成?!”
“他是捕快,咱家顺儿也是捕快,他今日能擒下水匪,厚赏升迁,那焉知明日咱家顺儿不会如此?同处这个位置,机缘那都是一样的,他凭什么这么高高在上的评判咱家顺儿,他凭什么?!”
他气得咬牙切齿,面颊鼓涨,那副模样,直瞧得一旁程老娘缩缩脖子,嘴里有再多想说的话,此刻也憋了回去,讷讷不敢言语。
她就是个女人,就算表现出来的性格再泼辣外向,那也是一个自小接受以夫为天的古代女性。
哪怕她心里有千言万语的公平话——什么自家顺儿和人家罗捕快确实没法比,智力智力比不上,武功武功没法说,你老头子性格蛮横,所以儿子什么话都不和你讲,真要一样一样说起来,人罗捕快在任务中都不知道救了咱顺儿多少次了,凭什么不能指点?更何况,别说人家罗捕快了,自家孩子自家知,顺儿那就不是做捕快的料,若不是当初被他们寻到机缘强硬塞进去,然后又机缘巧合的抱上罗捕快大腿,如今哪还能安安全全的做这行当?早就不是被踢出来,就是伤残劝退,所以人家做了那么多年保护伞,凭什么不能指手画脚……
事实搁在那儿,道理都明白,可看着老头子被气的铁青的面庞,程老娘最终还是将这些实话咽下,一边盘算着等老头平静些再说这些,一边又昧良心的为了家宅平静,而附合起来;
“是是是,是这个理儿,确实是他不讲理了些,哪怕他是咱家顺儿的老大也不能如此……是是是,老大只是敬称,没有官府亲封就不算……都是平等的,一个位置……”
“……”
罗慎并不知程家这些后续,当然,可能知道了也并不在意,兄弟情分他尽了,那剩下的,便是听天由命,他也为了自己接下来的迁挪而马不停蹄忙碌起来。
收拾行装,梳理财产,最后又拐了牙行一趟,将如今正在住的小院退租,还有就是……
卖房!
是的,虽然他如今住的这处小宅是租的,衣衫也清贫寒酸,除了衙门发的上工服,其它的没两件……可其实他是有房的。
还很大。
四进宅院,占地辽阔,假山流水,池塘荷叶。
典型的大户标配。
来收房的牙婆满面惊叹;
“唉,这房子不错啊,瞧瞧这景致,这修缮,一看就知当初也是用了心的,大户人家啊……”
罗慎站在一旁没接话,只瞧着面前这阔别好几年的景致,恍恍惚惚。
八年了,院子乱了,花朵谢了,树叶黄了,就连以前特别显眼耸立在花园之中的常青树,都已经变成了枯木败叶。
除了大方面的房屋,这座宅院真的再看不出曾经的半点影子。
这是他的家,是八年前,十八岁罗慎的家。
当年,他是罗家嫡子,也曾美婢侍奉,也曾一掷千金,他父亲是罗家家主,他母亲是罗家主母,没有小妾庶子,没有隔阂矛盾,日子幸福的如同蜜罐,令人艳羡。
罗慎曾以为他们能一直那样,可一场意外,什么都变了。
府里来了位面容可怖的女子,一出现,那话中言语,便是天翻地覆。
她说,她曾是父亲的表妹,也曾是他深爱的爱人,是母亲横刀夺爱,用可怜兮兮的姿态蒙骗父亲,然后背地里又毁了女子容貌,危言恐吓,家人相挟,最终女子胆怯退避,父亲爱而不得,这才转而娶了母亲,然后天长地久,终生出了这副情意绵绵的假模样……
那时的罗慎刚满十八,尚没搞清这副言语背后的真相,便见一向稳重的父亲发了疯,满眼血红的冲进母亲院落,然后——
等罗慎反应过来急吼吼冲进去时,便见院中己躺了一具尸体。
是父亲。
他手持短匕,脖颈染血,脸上挂着报复的笑,已经气绝身亡。
而往日端庄持重的母亲,则怔怔傻傻的盯着父亲尸体,猛的大笑,绝望疯狂,然后抱着一脸惊恐的他,颠三倒四的碎碎细语;
“慎儿……我好爱你父亲,我真的好爱你父亲……我第一次见他就爱上了他……我是做了亏心事,所以这些年噩梦缠身,夜不能寐……可我不能没有你父亲啊,我生是他的妻子,死也是……”
当听到这里,罗慎被惊恐占据的胸腔突然咯噔一下,猛的回神,然而已经来不及了。
母亲伸手拿过父亲手里的短匕,然后以快到无法阻止的速度“嗤拉”一声。
和父亲一模一样的死法,迥然不同的是两人的表情。
父亲满脸报复,扭曲痛苦,而母亲则眉眼幸福,仿佛能如此追随而去,真的是一件莫大幸运……
再接下来,在罗慎又悲又痛的哭嚎中,那个面容可怖的女子也来到了后院,她看到了地上尸体,看到了两人姿态,怔愣好一会儿,终又哭又笑的跄踉远走,仿若疯癫。
至此,前十八年仿若泡在蜜罐里的的罗慎,在这一日,父母全失,孤家寡人。
后面失魂落魄的处理好父母丧事后,他拒绝了二叔插手,一意孤行的将家中奴仆谴散,产业变卖……那个时候,他满心惶恐,甚至是有仇恨的。
为什么当捕快呢?
因为没人告诉他真相,所以他想凭自己的本事去把这桩旧事查出来。
然而——当满心仇恨的真把旧事翻出来后,他却也只能拿着最终结果,一壶一壶的灌自己酒,将自己灌得烂醉如泥,胃胀吐血。
最后若不是在衙门被欺压的程顺刚巧来找他,发现了他的症状,紧急将他送到医馆……恐怕他这条小命,能不能保住还是两说。
他查到的结果,让他连恨都不知道恨谁。
父亲和那个面容可怖的女子确实曾是对爱侣,差一点就能成婚的程度,而在这样浓情如蜜的感情中,也确实是身为大户千金的母亲横插一脚,强势夺爱,前有金钱诱惑,后有凶猛伤人,最后的最后,还用亲人要挟……
能怪谁呢?能找谁报复呢?
“唉——”
走过游廊小榭,行过假山流水,再一间一间的屋子推门而入,特别是曾经他自己的房屋,他在里面足足待了一刻钟才走出来,然后面色惆怅的一锤定音。
“记录上吧,卖!”
牙婆立马乐的见牙不见眼,从腰上拿出根毛笔在手中纸张上涂涂画画,然后笑容灿烂的询问;
“贵客具体的心理价位是……”
“按市价。”
“哎,好嘞!”
“咱们这云升镇的地皮,维的挺稳,去年刚售过一套和这套差不多的,那套卖了五千五,贵客这套景致比那套好点,但太久不住人了,窗杦木材都要刷新,院子里的景致要修剪,地上的小碎石也得填补……
一口价,五千两。”
“行。”
“……”
忙忙活活一个周,待琐事都处理完毕,罗慎骑着大马,背着小包,轻装简行的直奔丰城。
是的,他升迁到了丰城府衙,职位也从地方捕快升成了捕头,粗略一算,手底下还能管着个小队,约莫有个七八人。
至于为什么是丰城……
罗慎削薄的嘴唇抿了抿,然后双腿一夹,胯/下马匹奔腾的更加快速。
当然是因为,有恩未还,需得随候。
他是大早上出的发,紧赶慢赶几时辰,又要去府衙交接,领垮刀服装和令牌,他如今这个职位倒是有单间住处,不像当初在秋水镇那样,没有家室的就一排捕快大通铺,逼的罗慎不得不另找宅院……
在这里没这个烦恼,虽说单间小了点,可罗慎不在意这些,所以剩下的时间又零零碎碎买被褥,再添置些茶杯水盆的日常用品,如此,等他闲下来抬头一瞧。
好家伙,傍晚了。
犹豫一瞬,再估摸估摸两边路程……
嚯然起身,拔腿就走。
没事,还不算晚,他就在门口与人交代下,只要不进去,那就不碍什么事。
马匹飞奔,街巷转弯,终到达熟悉地点的罗慎翻身下马,英俊美眉笼着笑的步步前走,再然后——
他眼睁睁看着,从那座熟悉的大门里走出来一男一女,男子面庞微垂,红晕未褪,女子唇角上扬,眉目舒展。
他的脚蓦的便定在了原地,眼中笑意缓缓消褪,徒留面庞上的那抹表层。
许是如此盯得久了,那对气氛怎么瞧怎么不对劲的男女终于察觉出来,扭过头。
“罗大哥——”宋婉清眉眼错愕,真的震惊;
“这大晚上的,你怎么在这?”
她又抻着脖子往后瞅,继续发问;
“程大哥没跟你一起?就你一人?”
罗慎没回答她的话,而是面上重新带了笑,墨色的眸子越过她,瞅向此时已经抬头正望着这边的高瘦男子,目光相撞,谁都没有挪开视线。
他唇角一勾,语气也是笑吟吟的;
“宋娘子,他是谁啊?”
原来,这就是喜欢
呃, 是谁……
宋婉清神情顿了一下,然后笑颜展开,大大方方;
“他叫王括顺, 是隔壁王婶的侄子, 现在,是我朋友。”
是处于考察阶段, 看是不是可以继续发展的那种朋友。
时间回到两刻钟前
那时候青年站在她家门口, 她面色尴尬的将人邀请进院, 是想将这件事说清楚的,但不想——
青年进院后, 干净白皙的面皮儿慢慢涨红,然后不待她开口,便开始音线紧绷的自我介绍。
“……我叫王括顺, 翻过年就二十二了,如今在药铺做工,家住西市,上面有两个哥一个姐,都在周边成婚生子了……我家有房, 可很小,是八年前父母和哥嫂一块买的, 我以后应该不能住进去, 不过我也会努力买, 教我的师傅说我明年可以开始问诊,到时候除了每月三百文的生活费, 还会有其它收入……我会做饭, 家常菜做的挺好吃,也会干家务, 小时候上过几年学……”
好全面,这可比昨晚王婶给她说的全乎多了。
宋婉清歪头,咽下喉咙那即将脱出的解释,一双墨黑的眸子盯着他,目光特意在他微红的面颊和脖颈上扫视,清清淡淡,小心隐晦。
半晌,等对方的话语告一段落,她才缓缓抬起眼睫,眸光带笑;
“所以,王家哥儿的意思是……”
青年面上红色更甚,但说出来的话语,却温和清脆;
“我没有其它意思,就是想将这些告知宋娘子,这样宋娘子做决定的时候,就可以知己知彼,而不是一知半解。”
宋婉清歪头轻笑;
“那王家哥儿知道我要做什么决定吗?”
青年这下强装的镇定终于瓦解,他抿抿唇,带着满脸红色垂下眼,显得拘谨又羞涩。
“我,我听姑姑说,宋娘子觉得我人不错,所以想互相了解……”
他说的收敛,真实情况是,他姑姑急吼吼把他叫来后,那说出来的话语可比这大胆多了。
惯爱做媒的妇道人家,说起这些事,那总有套自个儿的嘴上本领。
他姑姑拽着他耳朵耳提面命,说让他话语小心些,尽量先别说家庭情况,把聊天的重点往自个儿工作上搁,尽量展现优点,缺点能捂就捂,不要太老实一上来就把底儿撂了,最好在交流时表现出对孩子的喜欢……还有做饭做家务这些,看情况吧,实在没其它话题,聊聊这些也可以,但若能聊其它的,就最好别聊这些,尽量别让女人知道你会,不然以后女人犯懒,什么事都想赖给你,管都不好管……宋娘子长得是漂亮,可是个寡妇又带孩子,条件也没那么好,所以你也不用紧张,要沉得住气,矜持点儿,这样以后才能有拿捏对方的资本……
苦口婆心一大堆,王括顺垂着头嗯嗯啊啊,但实际上一句没听,而且还一进门就撂了老底。
此时此刻,若王婶就站在旁边,那真的是要满心气愤,捶足顿胸的。
试问,谁家相亲男女不是在前期了解阶段左欺右瞒的?谁家男女不是在逐渐产生感情后才一点点放出缺点,让对方逐渐接受的?
也就是她这个蠢侄子,怪不得相亲好几个都没成功,这不活该吗他。
气死人了!
按理讲,传统相亲是该这样,你进我退,慢慢试探,权衡利弊,点到为止。
可,王婶不知的是,若她侄子真的这样做,那宋婉清解释的声音绝不会有丁点停顿,她也绝不会与人扯上半点关系。
而现在,就因为她侄子的不听不信,真诚以待,反而让事情走上了期待轨道。
宋婉清喜欢真诚的人。
更喜欢既真诚,又会脸红的人。
所以——
待青年面颊红红的将姑姑意思传达完,对面宋婉清的回答便紧接而来。
嗓音清脆,磊落大方;
“是啊,我就是这个意思,你呢,你的意思是什么?”
青年抬眼,眸光发亮,拘谨的面上也缓缓展出了一个笑。
“我,也觉得可以处处看。”
就此,回忆结束,言归正传。
若罗慎在半个小时来这里,问出这句话,那宋婉清的介绍便只有一句。
——是邻居王婶的侄子。
但偏偏,他是在半小时后来的。
宋婉清的介绍中规中矩,不算张扬,但偏偏,罗慎就听懂了。
“……朋友。”
他重复了一遍,眼神慢慢从男子身上收回,又转回到了宋婉清身上。
他明白了其中意思,但还是不太礼貌的,打破砂锅问到底。
“什么类型的朋友?”
宋婉清;“……”
就这样直愣愣的,面对面,眼对眼,回答这种问题,怎么说呢?怪尴尬的。
她挠挠头,面色也有了几分讪然。
幸好此时身后的青年主动出声,简简单单两三句,音调温润。
“我是宋娘子邻居介绍来的相亲对象,如今正在了解阶段,我叫王括顺,很高兴认识你。”
他走过来,朝罗慎轻轻点头,面上的红晕已经退却,显得礼数周全,规规矩矩。
倒是对面的罗慎……
宋婉清眼睛眨了眨,然后蓦的绽出抹笑,面向自我介绍完,却没得到回应的王括顺,轻轻开口;
“王家哥儿,你别在意,他叫罗慎,是个很厉害的地方捕快,就是不太爱说话,要不你先回去吧,别让王婶在家等急了。”
王括顺的目光在罗慎脸上转一圈,表情不太好,但不明显。
“好,天色有些晚了,宋娘子自己小心些,我就先回去了。”
“嗯,慢走……”
话没说完,刚刚沉默不说话的罗慎却突然开了口,强势插入;
“不用回避,天确实晚了,我也没打算进去,就在门口说几句就走。”
说罢,他也不管王括顺了,面上重新挂了笑扭回宋婉清这边,浑若刚刚不理人的行为是错觉一般。
“宋娘子,我来就是跟你说一声,如今我调职了,已经从秋月镇调到了丰城这里,就在府衙任职,你以后若在丰城遇到什么麻烦,尽管去找我,但凡我能办得到,一定尽力。”
调到了丰城?
宋婉清听得一愣一愣的,迟疑开口;
“……升迁了?”
她也不懂衙门里的构造,不过能从小城镇调到大都市……应该是升迁吧?
总没有贬人还往大地方贬的吧?
“对,升迁了。”
罗慎点头,对其赞同。
确定了这个信息,宋婉清的表情一下子舒展开来,满面高兴掩不住。
“哎呀,升了好,升了好,太棒了,真厉害!是因为前阵子那个水匪对吧?我就知道罗大哥你武功那么高,一定会一路高升,前程似锦……唉呀,不行,咱得庆祝下,绝对得庆祝下!”
她高兴的在原地转了两圈,然后双眸晶亮的一拍巴掌,满目兴奋。
“这样吧,明天……后天、对,后天!后天下午,你就来我院里,咱们在院里吃锅子,这大冷天的,正是吃锅子时候,刚好那天小妹也放假,到时我备上多多的菜,你就带着你自己,过来吃就成……”
这段说完,她意识到什么,又开口道;
“当然,若你在这里有认识的朋友,也可以一并带来,人多更热闹嘛,一个锅子不够,我可以支两锅,反正不怕人多,只要你提前告诉我,那有多少都不怕……”
宋婉清觉得吧,自个儿好歹来这里比对方早,那得做出东道主的架势啊,可不能稀里糊涂,凑凑合合的,毕竟在没有机会还恩前,交情也是要维系的,她宋婉清可不能那么不识趣,让人帮忙了就殷勤小意,自个儿弄好了就扔到一边……
做人嘛,就不能那样干!
于是她热热情情,满目兴奋。
至于被热情对待的罗慎……他的目光轻轻瞟向宋婉清后面的男子,半晌,眉目噙着笑,他轻轻点头。
“好。”
“好,那就这么说定了。”
两边乐意,一拍即合。
宋婉清笑颠颠的送走了人,然后一回头——
呃,王家哥儿……他怎么还没走?
她刚刚只顾和罗慎谈论事情,竟没注意王括顺还站在原地。
她立时走过去,有些不好意思。
“王家哥儿,真是抱歉,我刚刚在和朋友谈论事情,没顾及到你……”
“没事。”
男人笑得轻浅,目光却忍不住又瞟了远走的大马一眼,犹豫一秒,直言相问;
“他是……宋娘子的朋友?”
对于这点,宋婉清点点头,毫不隐瞒。
“对,算是朋友,主要欠了点恩,我总得找机会还回去。”
“哦,这样啊。”
他眼眸闪了一下,又开口;
“宋娘子院里后天要吃锅子是吧?我能来吗?”
说罢,不待宋婉清开口,他长长的眼睫垂下,白皙面皮上又浮上淡淡浅粉,看上去怪不好意思。
“锅子料贵,听说是牛油煮的,我从小到大,只听人说过,还从未尝过味道……当然,若宋娘子不方便便算了……”
悄悄将视线从对方浮上薄粉的面上移开,宋婉清眉眼弯弯。
“方便!怎么会不方便!”
“就后天下午,你若有空尽管来,我一定会备上丰盛菜品……”
“……”
热情相邀,双方满意。
然后,等王括顺笑意明显的朝她告辞,转身回去到王婶院落后,清静下来的宋婉清才意识到……
呃,这样是不是不太好?
明明都说了是帮人庆祝,可结果却还邀请了其他人……
她挠挠头,目光看了看早就走的不见影的罗慎方向,又扭脸瞅了瞅王括顺刚刚拐进的王婶家,半晌一跺脚。
不管了,说都说了,请都请了,应该……也不算什么大事,不是大事!
这边,宋婉清给自己做好心理建设后,很快将这桩事抛到一边,按部就班的回屋煮饭,将跑到隔壁的小禾儿叫回吃饭,然后洗脸洗脚,钻进被褥,映着桌上的昏黄灯光,抱着香香软软的乖乖女儿,又是美好幸福的一天。
而另一边
罗慎骑着大马,在离开巷子的一刹那,面上笑意缓慢消失,眸光也变得凛冽而幽深。
他在剖析自己的内心。
本来前阵子,罗慎也没想那么多,他知道自己对人家有好感,可也没有仔细思量过,他一直都是走一步看一步,而且命运也确实非常巧。
刚巧他逮了个水匪,刚巧他可以自主选择要赏金还是升迁,刚巧他选择的范围有丰城,刚巧……
这一切的一切,巧合的仿佛天在助他一般。
所以他顺势而为,将一切的一切都归咎为报恩。
毕竟,虽然他这条命不值钱,可到底对方救他一命,所以他肯定得待在对方能够到的地方,以便随时还恩……
本该是这样的。
可如今呢?
脑中浮现刚刚院门前的那幕,男子温和,女子柔婉,他们相对而站,远远瞧去,宛若璧人。
且两人居然还是什么……相亲对象?
还双方满意,正在逐步了解中——
一想到那个场景,罗慎便无意识蹙紧了眉,待反应过来,幽深的眼眸突然有些怔愣。
他想,他已经明白了自己的心意。
原来,他之所以在每次有选择的时候都偏向这边,并不是只想报恩,更重要的是,他还想……
雍城初见,惊鸿一瞥,他现在还能想起当时心脏跳动的感觉。
后面再次相遇,又是危急相助,救命之恩。
恍恍惚惚间,罗慎仿佛能感觉到自个儿心口里,此时有颗小嫩芽破土而出,然后长啊长,长啊长,转瞬间,长成了一棵苍天大树,遮云蔽日。
感受到那股情绪,罗慎冷静的面容开始龟裂,然后抬手,眼眸迷茫的摸到自己心口,一寸寸感知里面的真实情绪……
这一刻,他所有的行为都有了具体解释。
他或许,真的喜欢上了那个宋娘子。
真的,喜欢上了。
丰盛的火锅
到了吃锅子当日, 宋婉清门店开一上午便关了门,扒几口宋小妹做的肉丝面,然后便紧锣密鼓忙活起来。
请客这种事儿, 特别是还带有庆功性质的请客, 那真是宁剩一箩筐,不能少一样, 所以哪怕罗慎已经明确表示过, 只有自己一人来, 宋婉清也还是又从隔壁借了个锅炉。
院子里的饭桌太小,她直接将两个锅炉放到了厅堂里的大圆桌上, 一左一右,炉火旺盛,反正这个世界也没有鸳鸯锅, 宋婉清便干脆数量取代。
一个红油翻滚的麻辣锅,一个咸咸酸气的番茄锅,完美。
再接下来,便是涮火锅要吃的菜品了。
锅子在这个世界被发掘出来不算久,但可以说风靡全国, 上至富贵大户,小至市井街流, 在寒风凛冽的日子里, 几乎都无法抗拒这种美味。
富贵门户有富贵门户的吃法, 市井街流也有市井街流的美味。
宋婉清为这顿锅子批了三两银子的经费,只要不碰那些新鲜大货, 剩下的, 绰绰有余。
先将贵价肉类买好,一百五十文一斤的牛肉割两斤, 八十五文一斤的羊肉来三斤,怕种类少不好看,她还咬咬牙,又买了五百多文的大虾以及两百的小鱿鱼……
要说海鲜这东西,可真不是她们这些小百姓吃的。
明明丰城离海域也不远,可那边的东西运到这边,那价格就是蹭蹭翻涨,不到手掌大的活虾罢了,价格居然是牛肉的两倍,还有鱿鱼,虽比活虾便宜点,但也要一百八十文一斤,宋婉清买的时候一脸痛心,并在心里暗暗发誓。
等这边的日子踏上正轨,她一定要领着两小个去辖下的渔村旅游,到时候她要使劲吃这些贵价海鲜,一天三顿的吃,非得好好弥补这些,因为贵价而只能买少少一点的遗憾。
装点门面的肉类买好,接下来,便就是杂七杂八的蔬菜饮料了。
青菜,蘑菇,海带,木耳,番茄,竹笋,青瓜,油条,粉丝……
这些菜类倒不费什么钱,四百个大子全部搞定,两个菜篮都装的满满当当,累的跟在身后的宋小妹皱着一张苦瓜脸,难得的满目幽怨。
宋婉清笑着安慰她几句,干脆一招手,叫来个驴车载物。
翻翻肉类,再扒扒青菜,宋婉清掰着手指细数还剩什么,最终又拎了两罐冰冰凉凉的水果汁。
当然,火锅料这种东西也是必不可忘,宋婉清花三百个铜子买了一大块,这才满目笑意的颠颠往家走。
就此,请客用到的所有物什全部被搬回了家,接下来,便是忙忙碌碌的择净,清洗,刀切,分盘,端桌……
忙碌到半下午的时候,隔壁王婶来帮忙,一看厨房里的架势,那真的是被吓一跳。
“这么丰盛?这是要招待多少人啊?”
宋婉清将锅里小妹烧好的热水舀在洗肉盆里,一边用力搓洗,一边忙里偷闲一回头,眉眼弯弯;
“客人不多,但吃锅子嘛,种类就得齐全点才好,不然缺这个少那个,也没甚趣味。”
王婶的表情有些惊叹,她目光一遍遍扫视着那些丰盛食材,最终垂下眼帘有些沉默,也不知在想什么,等宋婉清疑惑发问后,她才复又抬眼,胖胖脸上的笑意明显比刚才更浓重。
紧走几步,她上手就忙活。
“宋娘子说的对,这既打算吃锅子,自没有缺这个少那个的理儿,来,还有哪些没洗?我来弄,邻里邻居的,有事儿喊一声就成,可别那么秀气……”
宋婉清也跟着笑,倒不计较这些。
“哎,婶子说的是,麻烦婶子了……对,那个羊肉切成薄片,越薄越好,这样涮着才好吃……牛肉也这样,太厚了不行……虾就不用管,洗干净就成,到时候扔锅里煮……”
忙活到差不多的时候,王括顺先来了,手里还带着礼物,几个用荷叶包着的香瓜。
宋婉清看见了还挺高兴,笑意盈盈的接过来,然后盘算着是要切成带皮的一小牙,用手拿着吃。还是削掉皮,直接切成小方块码在盘子里,用签子插着方便。
只可惜,她这个主人乐意,旁边的王婶倒不高兴了,自从看到礼物开始,便一直站在王括顺旁边低声埋怨。
“……你说你这孩子,这也太不懂事儿了,怎么就带几个瓜就来了?就这小破瓜,几文钱一个,哪里能拿得出手……”
王括顺有些尴尬的缩回端盘子的手,白皙的面皮儿不太自在。
“我这……这不刚好看到路边有卖的,想着吃锅子会腻,就顺便买了点儿——”
“你个木头,可真够顺便的!”王婶剜他一眼,满脸恨铁不成钢。
真是夭寿啊!
她以前只知自家这个小侄子实诚,不太会来事儿,可真没想到能实诚成这样。
今天可是在确定关系后第一次来女方家做客啊!
第一次啊!
虽说对方宴请的另有其人,但他也得意思意思的表示下不是?哪有路边买几个瓜就来的?
就这平常家里吃的玩意儿,拿得出手吗?
可真是气死她了!
旁边宋婉清唰唰的切完瓜,终于看不下去这边的姑侄对话了。
“王婶,这边都弄好了,你赶紧洗洗手,进屋先歇歇,咱们等人来了就开吃。”
宋婉清这话说的挺高明,既自然而然的插入,免了王括顺的继续挨骂,又热情好客,给了人充足脸面。
当然,得了脸面的王婶自不会留,毕竟她是来帮忙的,又不是蹭饭的,如此这般随便几下,就留下吃这顿丰盛大餐……她可还要脸呢!
“不不不,宋娘子你们吃,我得先回去了。”
她拒绝三连,一边摆手一边往后退,一点虚假都没掺。
宋婉清自是紧跟其后,热情挽留;
“别啊王婶,反正我买的多,又是两个炉子,够吃着呢,你就别走了,直接留下一块吃……”
“说什么浑话呢,我家可还有一大堆人等着开火呢。”
“唉呀,家里不是有媳妇吗,要不干脆都叫来,一块儿吃,也省得再开火……”
“唉呀,别胡扯了,我一家子七八口呢,快放开我放开我。”
“别呀,留下一块吃……”
你来我往,推推搡搡,最终王婶也没留下,而是拿着被宋婉清强塞来的一盘羊肉,算作给她们一家子的加餐走了回去。
——当然,临走也没忘狠狠瞪眼王括顺,然后意有所指;
“勤快点啊,别光顾着闷头吃,宋娘子今晚招待客人忙,你也不是外人,记得帮着些……”
“……”
可算将人送走了,宋婉清长舒一口气,转过头,还得安慰被姑姑打击的王括顺。
“好了,别这副表情了。”
她开口,然后伸手从盘子里拿出切好的一块瓜塞到对方嘴里,微微歪头,笑语嫣嫣;
“你自己尝尝,是不是很甜?”
“我很喜欢你带来的礼物,刚好我准备的食材油星大,吃完吃点这个,特别解腻。”
“谢谢啦,用心了。”
站在旁边手足无措的王括顺面色终于好转了些,他轻轻嚼着被硬塞到嘴里的甜瓜,半晌,温和一笑;
“你喜欢就好……东西都弄好了是吧?那我去端。”
“嗯,还差大虾没煮,你先把东西端过去吧,我一会儿过去。”
“还没煮?我来吧,是要烧火是吧……”
“对,再添两把柴……”
一个锅上,一个锅下,两人配合的也算顺利,宋婉清这边刚将大虾在滚水里抄了抄,用漏勺一个个捞起来放进盘子,不经意的一抬头,却见宋小妹不知何时倚着门框站在那儿,一双黑漆漆的眼珠正往里面瞧,见她发现,这才赶紧扯出抹甜笑,走进屋来。
“姐,这位就是你昨天跟我讲过的王家哥儿吧,真勤快。”
见宋小妹进来,王括顺立时就捋清了两边关系,面上的笑容更大了些。
“你好,我叫王括顺,你是宋娘子的妹妹吧?我听我姑姑说起过,说你可有本事了,又厉害又漂亮,和你姐姐一样漂亮。”
他夸赞的有些干巴,显而易见是不经常说这些漂亮话的。
而这边宋小妹像是没注意到这些,依旧笑得甜甜。
“王大哥夸赞了,我可没有我姐漂亮,我姐才是我见过的最漂亮的人。”
“都漂亮,都漂亮,一样漂亮。”
“呵呵,王大哥说话真好听,一听就是经常夸人……”
“没有没有,我没有经常夸人,没有……”
“怎么会,王大哥看样子就是很熟练……”
“……”
宋婉清抽抽嘴角,一边面色平静的自个儿将盘子往屋里端,一边顺便听了下这边的聊天进度。
……嗯,很好,就这么初次见面的十几句,她家小妹已经将对方的情感经历问出来了。
不愧是她宋婉清的小妹,真的是一如既往的牛逼。
牛逼。
如此来来回回好几趟,宋婉清终于将厨房里的所有食材都端入厅堂,而随着外面的天色渐晚,罗慎,这个今日庆功宴的主角,也终于踩着点的走进了院。
男人茶艺,降维打击
当抬头瞧见来人, 宋婉清第一反应是——
嗬,变帅了?
两边认识不算久,见的却不少, 仔细回想, 以前见的那么多次,对方身上的装扮都差不多。
粗布陋衫, 不是黑色就是靛青, 平常足靴, 就那种很好穿,但又有点丑的样式, 身无配饰,除了根腰带,那几乎全身上下一个色, 平平板板,甚至还有点土。
讲真,他以往真的是只靠那张帅脸撑,一点外物都不借的。
而今日——
一袭玄色窄袖长袍,颜色依旧很简单, 但质感却和以往截然不同,华贵的坠感明显将他优点全都衬托了出来, 身高腿长, 背脊宽阔, 墨黑的发丝也不似往常随意,而是规规矩矩, 玉簪高挽……
这老话说的好, 人靠衣装马靠鞍,在看到来人的一瞬间, 宋婉清眸子里是真的闪过抹惊艳的。
这抹惊艳无关心动,纯属是对于美好事物的赞叹惊呼。
“呀呀呀,罗大哥今日好不一样。”
她也不扭捏,就直接顶着满脸惊叹走过去,调侃的落落大方。
“怎么变帅这么多?哦,原来是买了新衣服,不得不说,我家今日的这顿饭太有面子了,居然能让罗大哥抛弃旧衣换衣衫……有面儿,真的有面儿!”
听到这边动静的小妹也从厅堂跑出来,一见罗慎,她眉眼弯弯,笑容可比刚刚热情多了。
“是罗大哥来了?快赶紧进来吧,外面好冷啊,屋里锅子都开煮了,快进来暖暖身。”
对于宋小妹而言,眼前罗慎显然和里头那位不是一个级量。
一个是各方面平平,找不到哪里优秀,并己经开始插入她们生活的入侵者。一个是明眼可见的出类拔萃,并还曾经帮过她们的恩人。
傻子都知道应该更欢迎哪个。
罗慎今日的心情也颇好,不仅打扮的俊气抢眼,面上的笑意也轻轻柔柔,令人好感倍增。
他点头,目光在两姐妹身上扫一圈儿,客客气气;“好,那就进屋吧。”
宋婉清乐呵呵的前面开路,然后在掀开帘子看到屋中人的一刹那,她才猛然想起——
啊,好像忘了提前和人通下气,告知对方还有人在了,这……措不及防的,不会生气吧?
就一顿饭,应该不会吧?
然而,事实证明,会!真的会!
在掀开帘子进入厅堂前一秒,罗慎面上还眉目舒展,挂着从容笑意,然而一脚踏入,当眼尾瞟到屋中人的那一瞬,盈盈笑意消退,上扬唇角拉直,眉一挑,他的视线望向了宋婉清。
“不是说给我办庆祝宴吗?这怎么……还顺便有其它事儿?”
他声音也不高,看过来的脸色甚至不算难看,可神奇的是,宋婉清就是从中感觉到了他清清楚楚的不悦。
“这个——”
她挠挠头,脸都要笑烂了,尽量打圆场。
“我就想着吃锅子嘛,人多热闹,就今儿下午来帮忙的王婶,若不是她实在不愿,我还想把她一家子都叫来呢,这大冬日的,就得挤的满满当当才舒坦……”
这人嘛,都是这样,在做一件不好定义的事情时,若当事人不介意,那便也囫囵吞枣,没人当回事,可若当事人介意了,甚至还一点没停顿的立时表达……
怎么说呢?这歉意就一点点升上来了,宋婉清甚至有点后悔当时的随意。
也不知她当时怎么想的,怎么就想到将两桩事凑一堆的?这庆功宴是庆功宴,想请人吃锅子不会再找一天吗?
阿西巴,她当时的智商一定掉线了,悔恨!
可悔恨归悔恨,如今事儿既凑到了一起,宋婉清也只能硬着头皮往下扛了。
“……再说咱人也不多,我还又从隔壁借了个锅子,番茄锅没吃过吧?酸酸甜甜的特开胃,不信你尝尝,快过去尝尝,两个锅都开了,快过去尝尝吧……”
宋婉清热情的笑意已带上了不自在,那双水润剔透的眸子里,情绪前所未有的明显。
坐下吧,坐下吧,求你别让气氛那么尴尬,快坐下吧!
罗慎;“……”
满肚子邪火突然就不知道往哪发了。
幸好旁边宋小妹有眼力劲儿,见姐姐搞不定,赶紧过来帮忙,仗着年龄小,直接扯着罗慎的袖子就往座位拽,那叫个热情。
“罗大哥快坐呀,一直站在门口干什么?我跟你讲,我姐为了这顿锅子可忙活一下午,出去的时候,我俩一人一个篮子,可差点把我累死,幸好最后我姐有良心,还晓得叫个驴车帮忙拉,要不然啊,就我这娇脆的身子骨,罗大哥你今日来,想见我可就难了……”
“……这么严重?”
“可不是吗,我姐前头只顾买东西,这个也想要,那个也想要,两个篮子全在我身上,还塞得满满当当溢出来,我两个胳膊都要压断了……”
“……”
罗慎就坡下驴,顺着衣袖的力道坐上圆桌,而这边宋婉清则悄悄背过身子长舒一口气,满脸心有余悸。
受教了受教了,以后可得理智点儿,这种蠢事万万不能再干了,真是夭寿啊!
这边眉眼间的官司终于捋顺,那边与罗慎对面而坐的王括顺也在忙碌,他倒是也注意到了刚刚情景,但没在意,毕竟在他前儿个开口说想来的时候,就已经知道了今日宴席是为对方摆的,他又不是十几岁初出茅庐的小孩子,自然明白今日会面临什么场面。
王括顺这人,别看家里亲戚都说他老实啊,乖顺啊什么的,但其实他是有几分小聪明的。
毕竟,若他真是个老实的,又怎么可能在十几岁的时候,就顶着一家子要用钱的压力不去做苦力赚快钱,而是说服父母当学徒。
要知道,虽说他是家中老小,可因前头两个哥哥成婚早,膝下小崽儿都有三四个了,谁还会在乎他这个老小?
不仅没人替他打算,家中的两个嫂嫂还成日惦记着他手中微薄小银,动不动就让他出去买肉,让几个孩子缠着他要吃食,过年过节的,还教着孩子们向他要礼物……
爹娘偏孙儿,哥嫂自盘算,亏吃的多了,他那不善言辞的外表下,倒也生了点聪慧筋。
他能看出这位罗捕头看宋娘子的眼神不太对,也能感觉到对方对自己的敌意,可他不胆怯,甚至还被激起了几分斗志。
本来嘛,他王括顺是对宋娘子有好感,毕竟对方有着漂亮的外貌,婀娜的身段,以及温柔的性格和宽厚的财力……可好感也就只是好感,要说多深刻,还真的没有。
好感以上,喜欢未满,就处于一个暧暧昧昧感情段。
然,就在罗慎出现后,王括顺心中便蓦然有了些复杂。
细究起来,那种复杂情感,除了紧张,还带了点得意。
紧张于,自己好不容易得了个合适对象,互相还没了解透彻呢,就突然冒出了这么一人,外貌比他好,能力比他强……真的让人危机感十足。
而得意呢,则是心底发酵,男人劣根性作祟。
瞧,刚刚相中我的女人,背后竟然有这么一个厉害追求者,人家选了我没选他,瞧我多厉害,多牛逼。
所以怀着这样暗搓搓复杂的心思,王括顺在气氛尴尬的饭桌上,很快就找准了自己定位。
他坐在小禾儿旁边,几乎包揽了孩子的所有琐事,剥虾,烫肉,喂食,倒水……
亲近又贤惠的模样令对面罗慎脸色更黑,隐隐瞧去,竟还能瞧出他脑门上的突突青筋。
但,气人归气人,膈应归膈应,不得不说,王括顺是真的摸清了宋婉清喜好。
她喜欢这样的,真的喜欢。
就像男人无论谈几个年轻漂亮的女朋友,到最后都想找一个老实本分,勤快贤惠的媳妇儿一样。
宋婉清也想找个这样的老公。
论,身为女子,她想找个既会脸红,又言语实诚,最后还勤快贤惠的男人,这有错吗?
没错,一点错没有!
所以观察到这场面的她眸含笑意,哪怕嘴巴上在与罗慎你一句我一句的客气闲聊,但那双管不住的目光,却时常飘向对面,一下两下三下……
“啪嗒”一声,瓷筷重重的搁在料碗上,人也无法忍耐的站起了身,面黑如炭。
宋婉清被吓一跳,赶紧收起三心二意的心思,迷茫发问;
“怎么了?是食材不合口味……”
“没有!”
罗慎的语气有些咬牙切齿,然后用那双泛着冷意的双眸狠狠剜了满目迷茫的宋婉清一眼,狠狠一甩袖,抬腿就往外走。
“食材很美味,只是我突然想起身上还有件差事没做,需要先行离开,告辞,改日再续。”
“嗳,不是,怎么那么急——”
只可惜,哪怕她用最快速度追出去,最终也没能拦下人,只能满目迷茫的看着对方驾马离去,然后怏怏返回厅堂,看着一大桌子还未碰过的食材,满脸沮丧。
怎么了嘛,难道是他招待不周?还是让王括顺过来真有那么严重,严重到饭吃一半依旧无法忍受,然后撂筷就跑?
就这么大的脾气吗?!
宋婉清小声嘟囔着怏怏落座,然后一抬头,便见雾气缭绕的正对面,王括顺清秀的脸庞正满脸担忧的看着她,见她抬头,便立时露出了个笑,然后特别体贴的用公筷给她夹了一大块羊肉,软语温言;
“宋娘子别不开心,那罗捕头应当是有急事儿,所以才这么急匆匆的,等以后有时间了,你再仔细问嘛,咱们先自己吃,这些羊肉是我刚刚为你下的,正好可以吃,你尝尝……”
眼睛慢慢弯起的宋婉清;“……谢谢,你有心了。”
“不费什么事儿,就是刚刚小禾儿想吃,我顺手的。”
“今儿个小禾儿麻烦你了,只顾着照顾她,自己都没吃好吧?赶紧多吃点……”
“没事,忙里偷闲也能吃,不耽误的……”
“……”
旁边自始至终观完全程的宋小妹;“……”
她默默,默默,垂下了头,并狠狠咬了一大口自己碗里的牛肉。
风雪交加日
一顿火锅吃得坎坎坷坷, 不甚愉快,最后结束了食材还剩很多,宋婉清在厨房收拾出个干净篮子, 想让王括顺带回去些, 却也遭到了剧烈反对。
一共仨大人,就宋婉清一人乐意, 剩下的俩人, 王括顺皱眉摆手, 拒绝三连。
“别给我拿,我不要, 你放回去。”
宋小妹没开口,她是在隐蔽处用眼神表达不满的。
姐,矜持点, 放下!快放下!
宋婉清;“……”
行吧,少数服从多数,她听话的将剩余肉类放进橱柜,转头却又往篮子里装上大半青菜,并且有理有据。
“青菜不易储存, 我买的又太多,这要不赶紧吃, 肯定会放坏, 你拿回去吧, 拿回去帮忙一块吃……”
赠予青菜,这倒是个很小的礼, 小到大部分邻居买多了都会互相赠予, 所以宋小妹这次没意见,王括顺意思意思的推辞几下, 倒也欣然接受,提着篮子回了家。
等人走后,宋小妹盯着她姐欲言又止,犹豫半晌,终还是没说其它,只提了个醒。
“姐,矜持点,咱们现在和他还没什么关系,像这些昂贵吃食,别轻易往他身上贴,不然让他家人知道了,私底下的议论不会好……”
宋婉清挠挠头,对这些复杂关系有些迷茫。
她以往虽谈过男朋友,但因为都是在外地打拼,远离父母,所以真没考虑过家长,如今……
好吧,虚心受教,没有下次。
而与此同时另一边
王括顺攥着篮子回到家,东西还没搁桌上呢,几个孩子便蜂拥而至,土匪般的开始扒拉。
几个孩子后的大嫂二嫂也从屋中走出,脸上带着调侃的笑,眼神却都咕噜噜的黏在篮子上面。
“呀,是小叔子做客回来了呀?今日这顿饭吃的怎么样?是不是大鱼大肉,海鲜齐全?”
王括顺的脸色瞬间阴沉下去,垂着眼没做声。
而这边一句话的功夫,那边几个孩子在篮子里也扒拉够了,此起彼伏的一声哼,童声童语,却尽是不满。
“啥呀!就是一堆青菜,我还以为有什么好东西呢。”
“肉呢?鱼呢?海鲜呢?娘不是说,今儿个小叔会带回海鲜吗?怎么没有?”
“呜呜呜呜,我要吃很大的海虾,我要吃……”
“……”
两个妇人神色一愣,然后同时看向微垂着头的王括顺,惊诧发问;
“小叔没带回些吃食?那女人这么抠门?”
“是啊,听咱姑说,不是个特有钱的富寡妇吗?这怎么抠成这样?不会吃锅子也像咱们似的,就买一点料,然后净放些青菜吧?咱姑说话不像这么不靠谱的呀……”
忍无可忍,王括顺缓缓抬头,终于开口;
“嫂嫂这话说的,难道大哥二哥当初第一次去您家,也是连吃带拿,嫂子们都将好东西给两个哥哥装回来了?”
嘿。
两个妇人一怔,然后对视一眼,都有些羞恼。
“小叔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王括顺的语调挺温和,但又清醒的戳人;
“我就是问问罢了,毕竟看你们态度,我还以为第一次上门带回东西,是一道都要遵守的规矩呢。”
“你——”
王大嫂一向脾气暴,此时哪受得了这份阴阳怪气,当即将话掀开了讲。
“我们这种大姑娘正经婚嫁,自然不必这样,可小叔你们不是不同吗,听咱姑说,那寡妇有钱的很,日常手指缝里漏点都够咱们……”
“那是人家的东西,人家凭什么漏!”
他开口,清亮的眼眸直直回视,寸土不让。
王大嫂;“……”
王二嫂;“……”
两人脸色都涨成猪肝色,且面面相觑,半晌都气的说不出话来。
凭什么漏?
凭什么漏?
当然是凭那小寡妇的身份啊!
那小寡妇可不是什么清清白白大姑娘,是嫁过人有过娃的,这种条件想找她们家头婚小伙,那可不就得金钱开路吗?
不然谁稀得找寡妇啊?
这你知我知大家知的潜规则,怎么还真就这样直板板发问了?
真是个蠢东西!
两个嫂子咬牙切齿,却也真的不好大喇喇说出来,于是眼神对视,直接扬声;
“娘,快出来看看,小叔子回来了……”
任务交接完成,两妇人扭身回屋,看上去不管不顾,但其实背地里,个个撅屁股趴在窗口前,就擎等着看好戏。
果不其然,王母自屋里走出了解完情况后,那强势的眉头一皱,劈头盖脸就是一顿骂。
“……瞧瞧你这点出息,人还没娶进来呢就开始向着人了,老娘生你养你那么辛苦,咋就没瞧你这么护着我?还人家凭什么给你带!你说凭什么?当然是凭她是个寡妇,凭咱清清白白小伙子,就这层身份,她就得巴着咱,不然谁瞧得上她一个寡妇,她以为自个儿还是二八年华的大姑娘,小伙子都得撵她屁股后跑啊,我告诉你,别扯淡,当初你姑来说这个,那重点都知道放在人家有钱上面,否则一提寡妇,谁不嫌晦气——”
两个嫂子在他面前提这茬,他可以毫不犹豫的怼回去,可如今轮到母亲……
他抿抿唇,却只能沉默低头,眼帘垂下,又是一副惯常的老实木讷样。
毕竟,对方是他母亲,毕竟——是母亲啊!
所以他安静老实的听了好长时间教诲,然后才在俩嫂子看好戏的目光中,放下菜篮,沉默回屋,将自己重重摔在狭窄的小床上,清秀的脸庞上满覆沉郁。
至于为何如此情绪……
不是什么狗屁的情感维护,也不是他身为男子的人品高尚,而是,他太明白家人的意思了。
不就是想让自己舍脸,然后为他们谋好处吗。
王括顺心里门清,才不干这种蠢事。
自己要真用这种事谋好处了,那真就是牺牲他一人,造福全大家了。
目地袒露的这么明显,不说这段感情刚冒头,那就算已经十拿九稳了,他这种行为也极掉价,更别说对方后面还有那样一个男人……
鱼还没钓上呢,就已经开始扯饵了,当真是愚不可及。
愚不可及!
他长叹一气,然后心情惆怅的想翻个身,不想床铺太窄,一翻身,差点掉下床榻。
心有余悸的从床上坐起,他举目四望,看着这间只有一个小窄床的杂物间,他轻轻闭了闭眼,复睁开,沉郁的情绪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满满斗志。
改变命运的机会就在眼前,他不能被家里拖后腿,他得紧紧抓住,他一定得紧紧抓住。
……
日升日落,黑夜白天,又是一周的时间过去,丰城的天气也突然恶劣起来,狂风肆虐,雨雪交加。
宋婉清挺喜欢雪,但她只喜欢静态的雪,而像如今这种,吹在脸上像刀刮的……
实在无福消受。
于是她关了铺门,又在学堂给小禾儿请了假……其实她也想将宋小妹接回来的,但无奈她们的规矩严,见着天气恶劣,不仅不多放假,还直接取消了这周的一日休息,宋婉清无奈,却也只得在街边买些热腾腾的炒粟子和香喷喷的烤红薯送过去,然后顶着风雪走回家,母女俩围着炭炉,一边喝着茶水,一边吃着刚刚买的另一份小食,再听着外面的狂风呜呜……
怎么说呢,当自己处于需要好天气来做生意的店主时,或是想接回自家小妹的大姐时,她是恼恨如今的恶劣天气的。
可当她彻底摆烂,无事一身轻的窝在屋里,搂着小崽,烤着炭火,吃着美食……她就发现了,外面狂风呜呜的声音真美妙,真的将她此时行为衬托到了一个幸福极致。
太幸福了,在这般恶劣的天气里,她还能拥有如此一方净土,真的再没有比她更幸福的人了。
炭火噼啪,食香飘溢,母女两个对视一眼,皆是唇角上扬,眉眼弯弯。
如此闭眼享受好一会儿,宋婉清突然耳一动,蓦的抬眼望向门外。
她好像……听到了有人叫她?
宋婉清眨眨眼,不太确定。
如此恶劣天气,怎么可能还会有邻居串门,脑子被驴踢了吧?
摇摇头转回去,宋婉清又往炉子里添了几块炭,刚想继续闭目,却突然听到院子里的叫声更大了些。
“宋娘子——”
“宋娘子——”
她猛的起身,然后快走几步打开房门,在迎接院里劈头盖脸砸向脸颊的风夹雪时,她也更清晰的听到了门外声音。
真的有人,她没听错。
“宋娘子——”
“我是王括顺,你开开门——”
她赶紧用袖子护住脸越过院落,然后动作艰难的拉开门闩,嚯的打开。
秉烛夜谈
门外青年满身落雪, 身上穿的圆滚滚的,帽子围的严实实的,只露出张鼻头红红的脸颊, 看上去可怜又喜感。
“嘿, 这么大雪的天儿,你怎么来了?”
宋婉清赶紧将人招呼进院, 在厅堂的门廊下, 帮人拍拍身上的雪, 又让人跺跺脚上的泥,这才掀帘子让其进屋, 自个儿忙忙碌碌的帮人倒茶。
一踏进屋,里头暖意扑面而来,再接过热茶长饮一口, 王括顺这才感觉自己僵硬的身体活络起来,舒服喟叹一声,他面上扬着笑,这才有功夫回答对方问题。
“今儿个天不好,我们医馆休息一天, 我便来看看你们——”
说着话,他将手中茶水放到桌面上, 然后抬手拨开长袄的一个盘扣, 伸入其中, 眉梢眼角浸着浓浓笑意的掏出一个……泛着热意的油纸包?
“这是我在来的路上买的,那小铺还没关门, 就剩下这些, 我让他们重新翻炒了一下,然后全买下了……”
油纸包里装的是炒花生, 还泛着轻微翻炒的热腾气。
东西倒不值钱,值钱的是——
宋婉清走近,有些惊异的摸了摸花生的温度;
“还热着……你不会在人家刚翻炒好就塞怀里了吧?”
王括顺将油包放到炉子旁,眼神瞟一眼宋婉清,再瞟一下炭火正旺的炉子,清秀的面容有些不好意思。
“我,我只想着这么大冷天不能让你们吃凉的,忘了你家也有炉子了……”
宋婉清;“……”
行吧,也是有心了。
于是邀请入座,幸福享受的人又添了一员。
到了中午,王括顺甚至还大展了下厨艺。
讲真,本来宋婉清没想做饭,毕竟这么冷的天儿,厨房里又没有暖气什么的,她就图方便,打算烤些玉米红薯,或是煮几个鸡蛋,再就些茶水,这一天也就凑凑合合的过了。
当真是托他的福,在这摆烂的一天里,宋婉清居然还吃上了三菜一汤。
一盘蒜青菜,一盘瘦肉炒鸡蛋,一盘猪肉炖粉条,然后中间还有一盆竹笋白菜汤……
懒懒散散从炉子旁站起坐到饭桌上的宋婉清,又看眼摆好饭菜就一屁股坐在小禾儿旁边,擎等着伺候孩子的男人,她心中感叹简直压都压不住。
她觉得这一刻,她真正体会到了那些娶了贤惠女人的,男人的快乐。
要么说男人都想娶贤惠女人呢,瞧瞧,能这么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她要是男人,她也想娶这样的。
——当然,她是女人,她也想找这样的。
多舒坦啊!
饭有人做,孩子有人管,她就只用大爷落座,然后再扬起抹灿烂的笑,对其手艺夸奖一番……
多容易。
幸福的人生啊!
几人落座,碗筷碰撞。
王括顺没辜负宋婉清的喜爱,他依旧是一如既往的贤惠,给孩子盛饭,夹菜,偶尔再喂几口,用帕子擦擦嘴。
而这边一人自在的宋婉清,则假里假气的虚伪几句;
“哎呀,你别管她了,让她自个吃,你也赶紧吃……”
“不用那么麻烦,你吃你自个儿的。”
“小孩子就得糙着养,不能那么娇惯……”
“……”
而对方回答的也意料之中。
“没事没事,喂着孩子我也能吃。”
“不费什么事儿,就顺手。”
“姑娘家家的就得娇着些,不能养的太糙了……”
真的是舒坦的一顿饭。
特别是饭后还强硬的拒绝掉宋婉清的洗碗请求,付费资源在企我鸟群寺尔贰二巫久义四七
漫画广播剧小说都在疼训.裙肆尔二弍五久乙丝奇所有事情都弄完后,还用大扫把将院里厚厚积雪扫出了一条路。
嗯,宾主尽欢,真的是宾主尽欢。
然后这样的一天结束后,后面就像是打开了潘多拉魔盒,王括顺往这边越走越顺,由最开始的一周一次,变为五日一次,然后后面又缩成三日,两日……
次数勤的宋小妹回来三次,两次都能碰到人,于是周日的大晚上,宋小妹也不待在自个儿房间睡觉了,而是抱着被褥来这边,下决心与姐姐秉烛夜谈。
冰天雪地的苦寒天,屋子门窗都闭得紧紧,桌上烛火照耀,床上孩子睡着,倒也是个难得的温馨夜。
宋小妹小心翼翼的将睡在中间的小禾儿挪到里面,盖紧被子,自己则钻到和姐姐一个被窝,两人头对头,脚对脚,女儿私语,毫无遮掩。
“姐,那王家哥儿如今来的这般勤,你们现在……进行到哪步了?”
宋小妹不是被圈在深闺里的教条女孩,她胆大桀骜,野性莽直,所以并不会像一般这个年龄的女孩般,提起这种话,就羞的连头都抬不起,更何况,她如今也不是和别人提,而是她自己的姐姐。
所以,单刀直入,直白的让宋婉清都噎了一下。
“咳咳。”
她装模作样的假咳一下,不太想和十四岁的小姑娘谈论这样问题。
“小孩子家家,问这么多做什么?赶紧睡觉吧……”
“什么小孩子!”宋小妹眉一竖;
“你忘了吗?我前阵子还被逼成婚呢,什么小孩子都能成婚了?赶紧的,别转移话题。”
宋婉清;“……”
行吧,她忘了,这个时代的十四,并不是21世纪的十四,这里十四居然已经能够嫁人……真是造孽啊!
她身体放松的滑进被窝里,满脸放空状态。
“行吧,那你问,我一定对我家小大人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小大人一点都没客气。
“那快回答我刚刚的问题,你们进行到哪步了?”
宋婉清语气平平;“手碰手,前几日我在院里给禾儿堆雪人,刚好他来,然后我堆完雪人后手冻的红彤彤,他就伸手帮我捂。”
“只是这样?”这语气明显不大相信。
宋婉清的放空表情回了神,扭头回问;
“不然呢?”
宋小妹;“……”
她不自在的移开眼,表情讪讪的;
“……我还以为,他来这么勤,姐姐你又不太在乎这个……”
是的,相处小两月,宋小妹已经发现了自家姐姐的变化巨大。
以前的姐姐,羞涩柔弱,脑子被父亲灌输的教条缠得严严实实……不夸张的说,身为同胞姐妹,宋小妹甚至都没见过她姐衣衫不整的样子。
那真是礼比天大,古板至极。
而如今呢?
当初办理女户,带着她逃离魔窟这些,可以说是被摆弄的久了,孤注一掷,勇气大爆发。
那后面安家落户后的相处,才是真正与曾经天翻地覆。
当初两人同住一屋时,宋小妹不止一次看过她姐袒露身体。
一起洗澡,互相搓背,有时她姐的肚兜系带,甚至还要她帮忙。
更且,她姐还盯着她的小鼓包嘟囔,说要多买些木瓜给她补补,绝对不能让她落后在起跑线上。
更更且,她姐箱子里还有各种男欢女爱的话本,那话语露骨程度……
咳,扯远了。
反正,诸如此类的事情有很多,多到宋小妹除了分心感叹她姐真的变化巨大外,剩下的,便沿着这些蛛丝马迹意识到——
她姐真的再不是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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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那个规规矩矩,名声天大的柔弱姑娘了,如今的她姐,不会被俗礼所缚,不会被名声所累,随心所欲,自由胆大。
她不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好,可在男女问题上,她却也必须提醒她姐。
——注意点儿,不管是身体还是名声,都别让自己吃亏。
看着小姑娘这样的表情,宋婉清眨巴两下眼睛,顷刻间便明白了对方意思,不由噗嗤一声,眉眼弯弯,乐出声来。
“嘿,你这孩子。”
“小脑袋瓜天天想什么呢?我是那种会在相处关系中吃亏的人吗?”
宋小妹又瞅她一眼,脸蛋微红,声音也小小的,不是仔细听压根都听不见。
“……我这不是怕你一时上头,做出什么无法挽回的事情吗……”
“我的妹子啊,对于这件事,你就放一百二十个心吧!”
她手臂撑床,一扫刚刚的摆烂姿态,使力从被窝坐起,又拿起放到旁边的小袄披上,侧头垂眼,盯着躺的位置比她低的宋小妹,音调低沉,缓缓入耳。
旁边昏黄的烛光照耀在她另一半脸上,衬得她漂亮的脸蛋半明半暗,宋小妹看不清她脸上细微的表情,只能听到她缓缓低沉,又格外认真的话语。
“我是不太在乎这个,但在成婚之前,我也绝对不会做出落人口舌之事。”
“更何况,咱们一家都是女子,所以我就更要维护名声,在咱们家里,我随心所欲,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可一旦我出了这个门,面对外人,或者是别人走进了咱们家,那我也一定会谨守世俗的规矩,我不会让我自己沦落成别人的茶余饭料,我也不会给你和禾儿带来任何不好影响,我是你长姐,我是禾儿的母亲,这两个身份使我谨言慎行,我不会行差踏错,也不会上头随心……”
声声句句,犹如闷雷般敲在宋小妹心口,这次,她眉眼垂下,沉默了很久很久,久到宋婉清疑惑的摸她脑袋,细声询问她;
“是不是困了?困了就睡觉吧,明儿个还要早起呢。”
她才抬头,睁着那双剔透晶亮的眼,又问出了下一个问题。
“那,姐姐为什么喜欢王家哥儿?”
合适比喜欢重要
这下沉默的变成了宋婉清。
“姐?”
听着催促, 宋婉清终于张了张嘴。
“因为……合适啊。”
唉,在妹子面前承认自己选对象这么现实,还真怪不好意思的。
“合适?”
宋小妹这下也不躺被窝了, 蠕动两下从里面坐起, 与宋婉清面对面对视,眼神疑惑。
“什么意思?”
“唉呀。”宋婉清含含糊糊;
“就是觉得双方条件合适呗。”
宋小妹这下更疑惑了。
“到底哪合适啊?姐你长得漂亮, 那王家哥儿也就是清秀, 姐你有房子, 做生意,他呢?就只是一个小学徒, 家里兄弟多,条件还不好,这要以后成了婚, 那……”
宋婉清挠挠头,第一次发愁宋小妹的敏锐尖利。
“我说的合适不是这些。”
无可奈何,她只能实话实说。
“我有房子,有傍身银,所以我找另一半不考虑这些, 我说的是性格。”
“王家哥儿性子实诚,人又勤快, 外表长相也不差, 平日生活中也很照顾小禾儿, 这不就挺好的吗?”
“咱们女子找对象嘛,目的都要根据自身条件调整, 若我是个从乡下来做活的穷苦姑娘, 空有一副美貌,其它的啥都没有, 那我就不找对象了,拼命搞钱。因为我那样的条件,能看上我的,要么是和我同穷苦的底层男人,到时候贫贱夫妻百事哀,有的是琐事闹。要么是城里滞销货,就打算榨干我的生育和劳动价值,然后再一副施恩者的嘴脸面对我,那天天的还不得把我怄死。”
她给自己寻了个舒服姿势,目光轻飘飘的没有焦距,语音缓缓;
“若我是个城里中等门户的小家碧玉,那我就睁大眼,在我同等门户的阶层里,尽量找个人品好的,后面也许我不靠他,可我得保证他人品不错,这样即使以后分开,也不会闹得太难看。”
“这两种人生,都各有各的选择,而我现如今的情况,也并不属于上面任何一种。”
“我以前……以前家里的身份不提也罢,就是个随意摆弄的物件。
“后面是大户的小妾,妾通买卖,低贱如泥。而如今呢?如今我给自己捏造的身份是一个有点小钱的寡妇。”
她轻笑了下,显出了几分真实开心;
“这是最好用的身份,也是最舒服的身份。”
“我有钱,所以不用因为钱仰人鼻息,我养得起我自己,也养得起你和禾儿,这就是我不用讨好别人的倚仗。”
“我不用看他其它条件怎么样,我只用看他这个人,他家里穷苦,兄弟姐妹多,这证明父母提供不了什么帮助,所以也不会随意插手他的生活。他生性腼腆,这就证明他没什么酒肉朋友。他勤快肯干,这也代表他能在家里帮我分担杂事。他愿意照顾小禾儿,这更代表他可以接受我的孩子……”
“若我一直是个单身寡妇,那周围邻居都会热情而友好的帮我介绍对象,人见的多了,挑剔矫情的坏名声传出去,也并不好听,更何况我也没打算一辈子孤身一人,所以寻一个这样的,就是我这样条件的最好结果。”
“不是吗?”
“……”
宋小妹眨眨眼,一时有些呐呐。
合适?居然只是合适?
她光看姐姐对对方的模样,还以为姐姐真的很喜欢很喜欢对方呢,原来……只是合适啊!
见她半天沉默,宋婉清歪头,瞥了一眼她,像是能够读懂她心中意思般,又笑着开口;
“你是不是觉得,姐姐这样……不太好?”
宋小妹诚实点头;
“对,我觉得姐姐你,如今已经拥有了这么好的条件,上没有父母管束,中间自己又有上等财貌……”
不期然的,她脑海中想起了前阵子来家里的罗捕头,于是停顿一瞬,意有所指;
“你明明可以找更好的,为什么非得要用合适凑合……”
“啧。”话没说完就被轻笑着打断,宋婉清对婚姻可没那么好的心态。
“小妹啊,你也太看得起你姐我了。”
“人家条件好的凭什么找我?大把的青葱姑娘往上扑,再说就算侥幸被我逮到,那后面过起日子来呢?他前面喜欢我,以后变心了呢?男人手里有了钱,谁能阻止他纳小妾?蓄小婢?”
“我管不了,也受不了这份气,所以我不找这种,我还是更喜欢王括顺这种,老实腼腆,勤快肯干……”
听到这里,宋小妹眼眸一闪,然后用特意小声,但又明显能让她姐听到的声音嘟囔道;
“那想找家里穷,男人没钱的,也不只有王括顺这一个选择啊,真说起来,那前阵子来咱家的罗捕头不也这样吗?除了穷,他其它的优点还更多呢,长得英武,工作不错,且还曾帮过咱们……”
“啥啊!”话题突拐,宋婉清的表情立时精神了起来。
“小妹你可别乱说,让人听到牙都笑掉,那罗捕头是能拿到这里调侃的人吗?人家是恩人,咱们欠了他恩,迟早要找机会还的。”
“不是,我没有调侃,我意思是,罗捕头也符合这个条件……”
“没有的事。”
宋婉清眉一扬,娇美的面庞上立时有些神秘兮兮。
“小妹我跟你讲,你别被他的外表给骗了,他压根就没那么穷,当初我们初认识时……”
她挑挑拣拣的将两人同行的那段经历讲出来,话语重点都放在了对方当时穿的什么衣服,租了辆多大马车,晚上住店时开的是什么栈间,以及路上吃食有多丰富花样。
啰啰嗦嗦一大堆,最后总结般的下了定语。
“别信他穷,他装的,虽然装的挺像,但装的就是装的。”
宋小妹;“……这样啊。”
宋婉清重重点头;
“可不是,人家在那装大尾巴狼呢,咱们也别戳破,反正你知我知就行了,让他自个儿得意去吧,呵。”
宋小妹;“……呵。”
话题聊到这儿,这个时间早就过了平时她们的睡觉点,于是,在宋婉清再一次的睡觉催促后,宋小妹终于问出了这场谈心的最后结束语。
“姐,你真的觉得王家哥儿合适吗?”
“对呀,挺合适的。”
“那没有男女间的感情,以后不会不甘心吗?”
“感情可以培养啊,我对我自己有自信,只要对方一直保持这个样子,时间长了,我会喜欢上他的,我也会努力让他喜欢上我的,婚姻嘛,不需要多爱,有那么丁点喜欢来保持新鲜感,足够了……”
“……”
夜色渐浓,困意上涌,两姐妹的谈心正式宣告结束,宋婉清脱掉小袄,吹灭烛火,一转身,便就着睡意沉沉睡去。
倒是不知身后的宋小妹,在漆黑的夜里眼睛睁的大大的,毫无困意,若有所思,又这样整整发呆了半天才睡下。
她不知,所以她一夜香甜。
后面的日子无波无澜,仍在继续,只每日开店的宋婉清身后多了个小尾巴。
因为时间进入腊月,恶劣天气变多,今天狂风,明天大雨,后天再下个纷纷扬扬大暴雪。
宋婉清不舍得折腾那么小的孩子,所以干脆给小禾儿请了长假,打算过年开春再上学,而在家的这段时间里,她基本都等孩子睡到自然醒后,再把孩子包得厚厚的带到店面,然后在柜台后整出张简易小床,放些玩具,让小姑娘在里面玩。
大冬天的人流也少,有客人了宋婉清就站起来招呼,没客人了就歪在床上和女儿玩闹,倒也自在的很。
而在这么自在的日子里,宋婉清还发现了宋小妹的一个变化。
她好像……真的在努力接纳王括顺这个人。
罗慎的心思
以前她对王括顺, 明面上的礼貌是有的,可那种礼貌,带着试探, 带着打量。
而如今, 在两姐妹深夜谈过那场后,在她晓得了姐姐具体想要什么后, 她的客气逐渐带上了亲近, 仿佛是慢慢将对方划到了自己阵营, 笑语晏晏中满是亲近。
宋婉清很感谢她的理解,然后一激动, 就在制衣坊为她买了两套过年新衣。
周日回来休息的宋小妹拿着新衣服,哭笑不得。
“姐,你瞧我都多大了, 又不是几岁小孩,过年哪至于置新衣?你就给小禾儿买两套就好,给我买什么啊!”
“再说了,就是小孩子过年置新衣,那也大多置一套, 哪有你这样大手笔,每人两套……”
宋婉清;“……”冲动消费的她不承认, 死鸭子嘴硬。
“咋没有置两套的, 多着呢。”
“再说你个小丫头, 才十四岁,不也是个孩子吗?置两套怎么了?就是应该的。”
“小禾儿几套你几套, 必须都一样!”
沉默几秒, 宋小妹嗓音呐呐;
“……我十四了,不小了。”
宋婉清音调脆亮, 一锤定音;
“我说小就小,就是小!”
“……”
再等半个月就要过年了,街面上的成衣铺生意都很火爆,就宋婉清昨日拎回来的这五件,那还是一周前下订,然后挑选面料、款式、颜色,又等了四五天,最终才拿到手的。
毕竟丰城繁荣,中等门户很多,他们请不起专门绣娘,也懒得像贫苦人家般,自个儿买料裁衣缝制,所以在临近年关时,一大半的选择都是钻进附近成衣铺,估摸好自个儿心理价位,基本也都能买到满意的新年战衣。
如此,店铺老板赚到了钱,买衣服的顾客也节省了时间,双方满意,皆大欢喜。
宋婉清一共买了五套新衣。
小禾儿两套,一套软棉的嫣红袄裙,二百八十文。
一套绸面的水绿盘扣长袄,这套挺贵,因为宋婉清在其脖颈处,手腕处以及下摆那里,都要求店老板为其缝制上了毛茸茸的兔毛。
灰色的兔毛,干净柔软,衬着肉乎乎的雪白小脸蛋儿,真的是粉粉嫩嫩,玉雪可爱。
虽然这套衣服花了一整两,可宋婉清一点都不心疼……好吧,还是有那么一丢丢心疼的,可在小姑娘满脸惊喜的穿上显摆后,宋婉清便觉得这一两银子花的值,太值了!
后面宋小妹的两套,也是同样的款式模样。
一套青色棉质袄裙,一套胭脂色盘扣长祆,她的脖颈,手腕和下摆处也有毛毛,只是颜色同小禾儿不一样,宋婉清想着姑娘都大了,穿衣服也干净了,便给她镶了白色毛边,因为衣服更大,镶的更多,所以这套衣服要比小禾儿的那套还要贵一点。
只值得欣慰的是,宋小妹穿上真的很好看。
双髻乌黑,唇瓣娇红,毛茸茸的雪色托衬着那张小脸,直衬的眉越弯,眼越润……
吾家有女初长成,豆蔻年华玉亭亭。
宋婉清这钱花的一点都不后悔,真的!
到最后便是宋婉清自己这套了。
你以为她给自己买一套,是要勤俭自己,富养家人吗?
NO,No,No。
她自己的衣衫虽只有一套,可真的不比她们两个的便宜。
她制的这套,是一大套,里面是绸料的月白薄袄,盘扣交领,下面是同色厚裙,然后最外面是一件嫩绿色长袄,不算厚,纯属搭配挡风的,且还有明显掐腰,以及下摆处的几处刺绣。
宋婉清当时拿回来后就试着穿了,真的爆漂亮的。
是成年女子的那种漂亮。
又衬脸色,又显身段,走起路来还聘聘婷婷,直将她的七分颜值衬托到了九分,真的让人爱不释手。
至于一套衣服三两银……
不重要啦,来到这个世界的第一个年,她要的就是漂亮。
当然,说起过年礼物,除了她给她们自个家里添置的新衣服,也没忘了罗慎和王括顺。
罗慎是恩人,且前面还有火锅宴的不欢而散,所以到了此时,那便是双重叠加,新年礼物加赔罪,宋婉清是真的破了大费。
府衙附近的长枝巷,宋婉清正站在罗慎家门口,一脸诚恳。
而对面的罗慎则微垂着头,把玩着手中灰色毛茸手套,一挑眉。
“送我的?”
宋婉清点头,眉眼弯弯;
“对,不是快过年了吗?这偌大丰城,咱们都是初来乍到,异地的第一个年,可不能马虎,这是送给你的新年礼物,我当时买的时候店老板说是狼皮呢,就那种会吃人的恶狼……”
好贵呢。
这种狼皮和她家那两身儿兔毛可真没法比,就这么小小两块,八两银啊!八两银!
花的时候宋婉清心疼死了,可没办法,两边关系摆着呢,如今给这么贵的礼物,既是维系关系,也是隐晦道歉。
毕竟先错的是她,在这种时候,可不能吝惜钱财。
当然,贵归贵,宋婉清也没有没脑子到嚷嚷价格,她点到为止的夸张了几句店老板的吹嘘,摆明了内里意思:
听懂了吧?这玩意儿很贵,我没有敷衍你,所以看在我都为你花这么多钱的份上了,别犟了,接受我的道歉吧,收下礼物,总之你好我好大家好,我们都是好朋友……
宋婉清觉得对方应该听懂了。
因为他笑着收下了礼物,然后看着就心情不错的邀她进院喝茶。
——当然,她没进。
不说那些孤男寡女的名声虚话,就俗气点。
她是趁着中午自己的吃饭点,以及对方的午休时来的,如今东西送到,她可还得赶紧回去开店呢。
年关将至,街面上可不止成衣铺人员爆满,她的饰品铺地方虽小,可在这段时间,那也是来来往往,人流不断。
这段时间花钱花的太厉害了,她可不能浪费这几天赚钱好时机,争分夺秒,她得尽量把这个年花掉的钱挣回来。
她笑意盈盈,但拒绝的干脆,罗慎眼睫往下垂了一下,面上笑意依旧没变。
“那行,你既忙,就下回再叙。”
“嗯,等忙过了这几日,咱们再叙,这个点儿你应该回去睡午觉吧?那我先回去了,再见。”
罗慎扯唇,黑漆漆的目光直盯着她;
“再见。”
两人分别,各自忙碌。
宋婉清不知道对方在目视她的背影走出小巷后,又靠在门口站了多久,她随手招过一辆马车代步,然后两刻钟的时间,便回到了自己店面。
这几日天气不如前段恶劣了,小禾儿也开始嫌弃和她待在店面没意思,便不乐意来,天天钻在隔壁院,和她的□□姐,明巧姐,还有最小的明枝姐,玩成一团。
已经好几天了,中午饭也在那里吃,刚开始宋婉清还担心麻烦到人家,不想小姑娘自己会整活,直接拿着纸张毛笔去,就直接在隔壁院现场教起了几位姐姐……认字。
这可把三朵金花的娘乐的,毕竟她家虽不穷苦,可到底下面还有个两岁儿子,公公婆婆只爱金孙,男人又不管事儿,哪怕女人心里再心疼女儿,她却也说服不了家人将三个女儿送学堂的。
所以此时能有人免费教孩子知识,她可真是高兴极了,甚至中午吃饭时还特意给小姑娘加了个汤……
嗯,如此甚好,两全其美,宋婉清彻底放下了心来。
午饭匆匆忙忙,就买了两个烧饼裹腹,接下来,便又投入到了迎来送往的生意中。
如此忙忙碌碌,很快天色渐晚,宋婉清比平时早了一会儿关门,然后去隔壁铺面称了点儿孩子爱吃的甜食糕点,这才悠悠哒哒的往家走去。
等她与隔壁推推搡搡的将吃食留下,又礼尚往来的被塞了一碗他们自家腌制的辣白菜,这才牵着小禾儿回家,然后一边给两人下清汤面,一边听小姑娘绘声绘色的讲八卦。
是的,八卦。
小禾儿如今越长越伶俐,又加上大人说话通常都不太避讳孩子,所以宋婉清……她就在劳累了一天后,很荣幸的拥有了一个“八卦频道”。
小丫头叭叭的,声音不高,但又脆又甜;
“……中午吃过饭,张婶想拿红果给我吃,可张奶奶拦着不让,她不舍得,说红果贵,是她金孙爱吃的,给我个外人就糟践了……三位姐姐眼巴巴瞧着,她们也没份,就那臭小子,啃着红果在我们面前炫耀,最后没法子,张婶就给我们一人煮了个鸡蛋……我写字教姐姐们,张奶奶老是抱着她孙儿往前凑,说是也被学识熏陶熏陶……那么小一个娃娃,他熏陶什么呀!还差点把我的纸张撕烂……”
宋婉清听得乐呵,十分钟大功告成两碗面,一边往外端,一边还不忘教导闺女。
“没事儿,张奶奶年纪大了,你别和她计较,想吃红果的话,改明儿我在铺里给你买一兜,到时候把她们仨都叫来,你们一起吃个够。”
小丫头眼睛笑成月牙状,嗓音甜甜;
“嗯,我知道娘一定会跟我这样说,所以我在白天就悄悄对她们说了,说过两天我请她们吃红果,吃又大又甜的红果……”
“嘿,你个小丫头。”
“禾儿不是小丫头,禾儿是娘亲的心肝小宝贝。”
“哈哈哈……”
母女笑闹,欢乐一片。
而与此同时的府衙
罗慎与一位专管卷宗的官差,高关山,搭上了关系,先是言语拉关系,后面开始侃大山,侃着侃着,两人勾肩搭背出去喝酒,然后一连五天,日日如此,这位管卷宗的小官终于悠悠松了口。
“罗老弟,说吧,你这……是有什么需要老哥抬手?”
毕竟两人也是同僚,虽一文一武,工作上瞧着没啥关联,但终究同属府衙,谁也保不准自个儿有没有机会求上对方,所以——
打下牙祭,意思意思也就行了,高关山也真不敢太得罪对方。
若事情不麻烦,那他就给个面子,抬抬手,也就过了。
心里这样想,高关山看过去的目光也挺真诚,但不想,对方下句话——
“高先生敞亮,那我也就打开天窗说亮话,我想看下丰城的百姓录,就看一户人家……”
高关山;“……哈?”
罗慎一把摁下了他强烈抗拒的肩膀,先是呲牙露出个“和善”微笑,然后手心翻转,一枚大银锭便掉落掌中,再然后——
高关山感受着被硬塞到怀中的硬物,表情有些一言难尽;
“……这样不太好,律法规定,府衙卷宗除了老爷……”
又是一枚硬物被塞入怀中。
高关山;“……被老爷查到咱们绝对得挨……”
又一块。
第三块了。
按高关山的月俸,这三块银锭都是他小一年的工钱了。
面对万恶的金钱,他一个穷逼能怎么办呢?
也只能含屈忍辱的屈服了。
于是他沉默两秒,再开口;
“……今晚夜里,你来卷宗室找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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