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家长?
夜半三更, 高关山手拿钥匙鬼鬼祟祟的打开卷宗室的门,然后回头,对跟在自己后面的罗慎, 再一次小心叮嘱。
“兄弟, 就一炷香的时间,你可得快点啊, 静悄悄的进, 静悄悄的出, 万一被逮到,咱俩可都没好果子吃——”
罗慎“嗯嗯啊啊”的认真敷衍, 然后一矮身,便风一般的刮进刚开的小门里,至于后面依旧不停的絮叨……
管他呢, 真的有点聒噪。
他一手将油烛点亮,一手马不停蹄翻起了高关山白日便放到最上头的西区事录。
丰城繁华,地域辽阔,里头百姓也是有百万之巨,当初上个管这些的是死脑筋, 光是百姓录就记录了上百本,乱七八糟也不分区域, 每到用时都忙忙活活, 找好久才能找到有用的。
而如今的这位上任后, 倒是个能做事儿的。
他先是费了些功夫将上百本的记录规整捋顺,然后将世俗划分的东区, 中区和西区, 块块儿分开,最后再用时小一月, 将各区的人口都用不同的皮面镶嵌,西区统一用草纸色,皮面再批注上目录,什么花枝巷,青柳巷,玉石巷……
西区人多,所以草纸色足足占了四十多本才理清。
后面中区是靛青色,人口虽比西区少一些,但也足足记录了三十多本才罢休。
再最后,那便是钱财最富,人口却最少的东区。
东区的皮面是明黄色,是最显眼的颜色。
籍录只有十八本,本本精致,甚至还熏了熏香……
咳,扯远了。
罗慎要找的是王括顺一家。
这种官衙里能找到的记录,可和人牙子那种用钱买的不一样。
人牙子的那种,只能大概捋清家庭人员和最近发生的重大事件,他们搞不到再远些深些的。
而府衙的这种,若被查人口是丰城本地人,那可就真正是祖宗十八代,连当事人他老祖宗的爹当时月银多少都能查出来。
当然,王括顺不是丰城本地人,罗慎也没必要将他家翻查的这么清楚。
他只要知道这家人,进城这几十年的近况就好。
比如,家里的财权归属,每月进账,固定花销,来往嫁娶,人品风向……
直到门外守着的高关山开始小声催促;
“兄弟,到时间了,看完了没?赶紧出来,快点儿——”
他才放下手中籍录,走出来后脸上的表情也没怎么变,依旧笑得温和。
“看完了,多谢先生行此方便。”
钱收都收了,事儿做都做了,高关山这会儿一边领着人往外走,一边自然也不会再提刚刚的为难,话里语间,那真是要多敞亮有多敞亮,浑似刚刚的絮絮叨叨不是他一般。
“哎,都是兄弟,这种小事有什么计较,不用客气,下回有事儿还跟哥说,哥绝不推辞。”
“唉,好嘞,高先生真大气。”
“那可不,我性格就这样,义气着呢……”
“……”
罗慎那边的小动作宋婉清不知,她这边一天天扛着寒气开门,也终于挨到铺面歇业,年关一盘账面——
漂亮。
就这小月余的时间,她不仅成功把前头置办的年货衣裳钱赚了回来,甚至还小有盈余。
嗯,可喜可贺,真的可喜可贺。
经济上富裕充足,朋友交际上也没落下。
她来到丰城交的第一个朋友,陈白雪,此时就正带着妹子窝在她家玩。
两边认识不久,但因脾气相投,底下又有两个小妹牵扯着,今日你邀请我,明日我回请你,如此一来二去,倒也真处出了几分上心交情。
喏,就如今日,眼瞅着再等两日就过年了,这陈白雪不说带刚放假的妹子回家休息备年货,反拎着各样零食来她家,两个妹妹手牵手跑屋里说小话,陈白雪则大大咧咧的往她家火炉旁一坐,干果吃着,瓜子嗑着,然后手里边的小娃娃还蹂躏着……
小禾儿被气的大叫;
“你……你把我的发型都搞乱了,这是我娘费了好大劲儿才给我扎起来的,就算你是很漂亮的姨姨,你也不能这样做,我的头发——”
陈白雪呲着大白牙,也没收回罪恶的双手,乐的见牙不见眼;
“小乖乖,莫生气,莫生气,你瞧你娘给你扎的这是什么?就两个怪模怪样的小啾啾,一点都不精致,来,姨姨给你拆了补偿你个好的,姨还给你买了漂亮绢花和缎带,咱们好好打扮打扮,漂亮姨姨一定将你打扮的比姨姨还漂亮,好不好?”
“……”小姑娘顿了一下,然后抬头看了眼搂着自己的漂亮姨姨头上繁复又精美的发髻,有些心动;
“……可,可这是娘费了很大劲儿给我扎的……”
陈白雪抬头朝对面瞟一眼,眼中笑意更深;
“没事儿,只要小乖乖喜欢,你娘不会介意的,不信你问问。”
宋婉清;“……”
看着小姑娘朝自己投来的,疯狂心动却又极力压抑的询问视线,宋婉清抽抽嘴角,僵硬扯开一抹笑,嗓音温柔;
“对,娘不介意,小禾儿喜欢就让姨姨给你编。”
看着小姑娘满目欣喜的收回目光,宋婉清脸上硬堆出的慈爱瞬间垮掉,然后冰冷无情的目光直射陈白雪。
——竟敢跑到我家来嘲笑我的手艺,猖狂!真的太猖狂!
虽说她给小姑娘扎的是不太好看,就是两个简单的羊角辫儿,还有些轻微的歪扭……但!这不是她能嘲笑自己的理由,毕竟小姑娘的发丝细细软软,除了她家小妹手巧伶俐能编出朵花来,其它的哪能个个都……
一分钟过后,宋婉清面无表情的收回自己谴责视线,然后起身迈着沉重的步伐去厨房拿她前几日为过年备下的好茶叶。
——该死的,居然还真让她编成了,甚至比她家小妹编的还要更精美一些。
啧,真是好气!
编好发髻的小姑娘抱着镜子自恋欣赏,然后乐颠颠的镜子一甩,风一般的冲出家门去找自个儿的小伙伴炫耀去了。
而这边宋婉清给那两个说悄悄话的小姑娘添了一大杯茶,然后将茶壶放在火炉中间让其咕噜噜冒热泡,便又重新窝在原位上,也不提刚刚丢人的插曲,两个见多识广的成年女性,你一句我一句的,啥事儿都聊,但同时又小声悄悄。
“……你这坊里放假了?大过年的不回家,心里有想法啊?”
“想摆脱父母?”
“这个我熟啊!”
“来来来,跟我说一下想摆脱到什么程度?要详细说明,这样我也能帮忙制定方案。”
“……”
陈白雪小小年纪出来讨生活,浸在大染缸里,练出了一身长袖擅舞,她聪明,所以懂得将收入大半留存,用于傍身。她敏锐,能够及时摸清继母恶意,快速将小妹推入条件严苛地方学艺,并用自己如今最大的赚钱依仗威胁对方,尽自己最大能力保护小妹。
能做到这些,看上去她不是个善茬,但以她的思维模式,她也只能做到这样了。
若论想法,她当然想帮小妹脱离父母那个苦海。
毕竟有父母这个名头压着,一旦她手里的生活费压不住,或者是有盖过她手中生活费的金额出现,那谁知道后面会发展成什么样呢?
她不想赌。
可她没有办法。
她再聪明,也终究难逃性格限制。
小时候,她便是个聪慧又温柔的小家碧玉,后面之所以长心眼,那也是因为身在污泥,吃的亏多了,便自然而然触发了保护机制。
她不似宋婉清般,从信息爆炸的21世纪穿越而来,心中对这个世界的父母,只有警惕,没有亲情。
也不似宋小妹般,自小看惯两个姐姐的悲催,所以天生反骨,野性叛逆。
所以,受时代局限,受思维局限,陈白雪苦思冥想那么久,真的想不出有什么办法能够助小妹脱离苦海。
而如今,她只是心情烦躁的寻个人吐苦水,疏解一下心中多年憋屈,却不想——
听着耳边轻描淡写的保证,陈白雪缓缓扭头,双眸震惊。
“你说……什么?”
宋婉清拍拍胸脯,一点都不藏私;
“我说我能帮忙啊!这事我有经验,咦……我没跟你说过吗?我和我妹子就是这样出来的,这种事儿,你的思维就不能困在一亩三分地,你得朝外扩,往外想——”
陈白雪看着她,语气干巴;
“比如?”
“比如——”宋婉清招招手,让她将头往这里凑的近些。
“你翻翻咱们国家律法,就专找那些保护咱们女子的条例,多看看,研究研究,然后再结合自身情况想法子,我告诉你,咱们女子奔出路,那就不能局限家庭,毕竟咱们这种底层家庭,都是男子当权,孝比天大!他们不会允许咱们挑战权威,所以咱们一定要往远了看……”
宋婉清也没有蠢到直接帮人钻法律漏洞,而是脑筋急转,语音缓缓,一点一点的帮她打开思维,将她的心思引导到这上面。
而此时此刻,陈白雪的表情呢?
她也确实如宋婉清所料的般,先是表情一片空白的茫然无措,再是打开了思路后的眼放精光,然后整个面容便呈现出了一种复杂情态。
既懊恼于以前的思维局限性,又惊喜于今日的茅塞顿开,然后一拍大腿;
“厉害啊!当真厉害啊!”
她在自个儿位上也坐不住了,整个人跟陀螺似的在屋里团团转,甚至还激动的将宋婉清肩膀拍的梆梆响;
“我以前怎么就没往这方面想过呢?我怎么就没想过——姐,你以后就是我姐,就是我亲姐!真的!就是我陈白雪的亲姐!”
宋婉清抽抽嘴角,艰难将对方因激动而力气过大的手掌甩下去,然后挺起胸膛,满脸骄傲;
“那是,也不瞧瞧我是谁!”
“对这种情况我可是手到擒来,咱们女人立世,想活得好,那就是得叛逆,得跳出局限,得反其道而行……”
洋洋洒洒一大堆,胸脯拍的邦邦响,那可真是过足了教育人的瘾。
至于被教育者陈白雪,那自是满脸激动,感激涕零,然后在平复心情半小时后,愣是要将好好窝在家里避寒的几人拉出门,说是为了感激宋婉清的点醒,非得请她们一家吃锅子不可。
讲真,宋婉清一点没虚伪,她格外真诚的拒绝好几次,但奈何陈白雪的感激实在真切——那手劲儿,真真大的吓人。
于是推推搡搡间,宋婉清一家被迫从温暖的小窝里走出家门,然后顶着寒风拐了几条巷……
大冬天的去饭馆吃锅子,你以为想吃就能吃上吗?
no !no !no!
还得排队呢!
宋婉清一脸苦逼的加入长长队形,心里不无吐嘈。
虽说,她自来到这个世界,还没有在外面吃过锅子,是挺好奇外面锅子的味道,可是——
好奇归好奇,她是真没想过这么费劲的排队来吃啊!
这么冷的天,这么长的队,还有耳边絮絮叨叨的碎语。
“……再忍忍!再忍忍!看,咱们前面就剩五桌了,他家人流这么多,味道肯定倍儿棒,绝对不枉咱们排这么久的队,再忍忍……”
将裹成个球的小禾儿往上颠了颠,陈白雪眉眼弯弯,语音兴奋;“哎,前面又走一桌,快,咱们往前挪挪……”
宋婉清一脸麻木的跟着挪步,目光游离,生无可恋。
看路边的枯树,看干裂的大地,看来往的行人,看对视的青年……
呃???
对视的青年?王括顺?
那他旁边目光炯炯的老太太是谁?
他老娘?
宋婉清眸色一动,软塌塌没什么形象的姿态立时正经起来。
乌七八糟一家子
旁边抱着小禾儿絮絮叨叨的陈白雪何等眼尖, 立时顺着宋婉清视线转过头。
而后面缩着脖子冻的鹌鹑样的陈玉梨也看到了那边两人,她不认得对方,但见前面两个姐姐面色有异, 与她站一块的小伙伴也在这一刻挺直背脊, 她小脸茫然,却也照葫芦画瓢的将缩起来的脖子捋直, 尽量体面。
而这边, 王括顺见几人都看到了他, 踌躇半晌,终究一咬牙。
先低声对直勾勾盯着那边的母亲打预防针;
“娘, 我知道你性格直,没坏心,但宋娘子终究和你不熟, 所以你等会儿说话别那么……娘,你慢点!”
王婆子这会儿的全部心思都放在那边,哪耐烦听儿子说什么,她抬脚就走,满脸敷衍, 连语气都是老生常谈的孝道压制;
“知道了知道了,天天就你事儿多, 媳妇儿还没娶回来呢, 就整这个死出, 你说老娘生你养你,辛辛苦苦伺候你有什么用……”
王括顺;“……”
他有些痛苦的蹙了蹙眉, 却还是赶紧小步跟上。
万幸王婆子也不是个蠢的, 毕竟婆婆都当两回了,这婚前婚后的两副面孔她也算拿捏自如, 所以老生常谈嘟囔完后,眼瞅这边脚步越走越近,她那张被风霜侵袭过的面庞也终熟练挤出抹表层的殷勤来。
“唉哟,这就是宋娘子吧?”
她的笑容殷勤又慈祥,看上去善意满满;
“瞧这长相,真是个妙人啊!我是阿顺他娘,老婆子我来丰城多少年,那就没见过这么俊的姑娘——”
宋婉清;“……”
还真是家长啊!
她上前一步,隐晦瞅了眼对方身后的王括顺,面上笑意浅浅,眼波流转间,羞涩而得体。
“伯母谬赞了。”
“您这是……母子来逛街?”
看着对方客气模样,王婆子面上笑意更深;
“是啊,这不是快过年了吗,得出来买点年货,老大老二都还上工,就老三得点闲,让他来给我掂东西……”
说到这儿,她才像是突然注意到宋婉清在排队,目光左右看了看,语气讶异;
“宋娘子这是出来吃锅子?哎呀,好生活啊!这天气倒正是吃锅子时候,就是饭馆太贵了,我家那片儿的一个老孙头,求人办事儿嘛,就带人去饭馆搓了一顿,哎哟,那回去之后心痛的,直拍着大腿嚎,说一个月工钱就撂进去了,心疼的好几天吃不下饭,也就你们这些年轻人爱搞这些,其实咱自个儿家里吃也差不多,女子嘛,还是要尽量节俭,不能学那些乱七八糟,就光顾着嘴的馋婆娘……”
呃——
王括顺在身后偷偷拽他娘,出声打断。
“娘,你没事说这些干什么,那孙爷爷是抠惯了,进馆子吃也没花几个钱。”
他清秀的面容有些讪讪,目光不太自在的转向宋婉清这边,有些尴尬的打圆场;
“宋娘子别介意,我娘这人性子粗,其实她就是喜欢你,所以东拉西扯什么都想讲一点……”
闲拉呱的话被儿子打断,王婆子有些不虞,但感受到儿子背后拉扯的力度,她抿抿嘴,终究还是顺着儿子的话往下讲了。
只,听话是听话了,但语气……
“哎呀,你说说,我居然忘了宋娘子和我们这种人不一样,我就是个粗人,小街小巷的和人拉呱惯了,想啥说啥,心里没成算,宋娘子别介意,千万别介意哈。”
宋婉清;“……”沉默两秒,再开口,话语轻柔;
“当然不介意。”
她黑润的眼珠在对面母子两个脸上瞟过,面上笑容不变,依旧得体。
“伯母性格豪爽,心地赤诚,晚辈喜欢还来不及,怎会介意?”
说罢,她扭脸看了看队伍前方,又回头,唇角上扬,盛情邀请;
“伯母,王家哥儿,我今日就是和朋友一块出来吃饭,也没啥事儿,闲着呢,你们忙不忙?不忙的话,一块去凑合吃点?”
“不用不用,你们朋友相聚,我们就不打扰了,我们还得……”
“那感情好啊!”王婆子嗓音拔高,立时盖过儿子推辞,脸上的笑意终于真切了些。
“老婆子我操劳几十年,这辈子还没进饭馆吃过锅子呢,光听别人炫耀说多好吃,今儿个我可也得好好尝尝……对了,其实今儿个老三他俩嫂子也来了,就在前街扯布……”
宋婉清眉眼弯弯;
“那真是巧的很,也叫上一块来吧,反正锅子嘛,人多热闹。”
王婆子一拍巴掌,老脸都笑成了朵菊花;“哎呀正是这个理儿呢!”
说罢,她便赶紧推着手边的王括顺去叫人;
“快去将人叫过来啊!这眼瞅着都排到我们了,你这孩子,也就是被我惯坏了,这么大一点眼力见都没有……”
王括顺;“……”
他都没敢抬眼看宋婉清,垂着头,拽着他娘的袖子,脸上的表情要多僵硬有多僵硬;
“娘,回去吧,家里还有那么多人等着吃饭呢……”
“——等我做饭?饿不死他们,好手好脚不会自己做吗?老婆子我今日沾未来儿媳的光,可得好好享受享受——”
“……”
王婆子嘴里的两个儿媳,那概括的挺笼统,事实上,见唤不动小儿子,王婆子自个去远处叫来的,除了俩儿媳,还有四个孩子。
四个孩子闹喳喳的,既不会叫人,也没有礼貌,一会面就往里头冲,粗野莽撞的令人皱眉。
后面的俩儿媳嘴上倒怪礼貌;
“……真是不好意思,孩子们年纪小,闹腾惯了,我们大人忙,也没腾出手来教他们……”
宋婉清能说什么呢?
只能全程微笑,前面带路了。
此时的队伍其实已经排到了他们,但无奈,大厅的正常桌面已经满足不了此时人数,于是宋婉清只能花钱升桌,手中二两银子撂下去,小二很快领她们来到了二楼包间。
这家饭馆不大,可经营的挺人性化,大厅里的普通桌面都是四人或六人桌,几乎能满足来往的客人需求,又不需要额外的座位费,所以客人络绎,队伍长长。
而包间呢?
同样味道的料底,同样可点的食材,就只是桌面大了些,空间隐僻些……
就要平白收上二两银子的座位费。
特别适合那些呼朋唤友,人傻钱多,出来吃饭又特别讲究排场的大冤种。
……是真的大冤种。
一共就六个包间,在大厅队伍长长的情况下,这六个包间还能空出来两个……
不是大冤种是啥?
啧!
喜得大冤种提名的宋婉清面上不显,笑吟吟招呼众人点菜;
“……来,这是菜单,各位看一下想吃什么,用旁边墨笔在后面打个勾就成……要鸳鸯汤底吧,孩子们都没法吃辣……先点主食,牛肉,羊肉,鱿鱼,大虾,还有这一排都是涮着吃的菜……不用客气,喜欢什么就点……”
宋婉清招呼的礼貌周全,而被招呼的众人也确实毫不客气。
看着陆续摆上桌面的盘盘荤食,再看看那被夹在当中,唇角微笑一直不曾下落的柔美女子,陈白雪墨黑的眼睫微微垂下,沉默几秒,终还是扯出微笑,眉眼弯弯,以一个合适话题切入进去,瞬间引走了一半试探。
唉,好姐妹嘛,就是要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不就是桩能让人脸笑僵的应酬吗?
她熟,熟的很。
“……两位嫂子的孩子真可爱,规规矩矩,小大人一般……”咣当一声,木质圆凳被打打闹闹的撞倒。
陈白雪面不改色的改方向;
“孩子嘛,就是闹腾的才机灵,瞧瞧这一个个长得虎头虎脑,一看就不是平庸人……”
不说她切入的话题有多合心意,就光说陈白雪如今是宋婉清一边的,她们作为被邀请的,也不能怠慢她。
两个嫂子一唱一和,也是就着孩子话题,廷展的热火朝天。
——至于这延展的方向……那真是昭然若揭。
“……唉,就不听话,五六七岁的孩子,狗都嫌弃,不好管,一管就撒泼。”
“什么出息不出息的,这以后能像他们叔叔般有个手艺,也就是祖上积德了。”
“……俺老三手艺学了好几年,在医馆学的呢,前头就光有生活费,后面学成才能赚大钱……一家子哪说两家话,虽说像别家这么大的小伙子,都开始挣钱养家几年了,可大家伙心里高兴啊……”
“……俺老三有手艺了,以后不用像他大哥二哥那样干苦力,可以风吹不着雨淋不着的坐屋里,多让人高兴……”
“……”
闹闹哄哄的一顿饭吃了整俩时辰,直到外面开始暗沉,包间内吃的肚子溜圆的众人才开始撂筷,依依不舍的告辞离去。
——是真的依依不舍啊!
陈白雪所处的环境特殊,所以对眉眼官司特别有研究。
她真真切切看到了,三位妇人用眼神支使几孩子,将桌上重复上过好几次的荤肉海鲜塞怀里,然后再一边做出恼怒状的追打孩子,一边再虚伪致歉。
“哎呀,真是不好意思,这几个孩子都被惯坏了,一点不听话,既喜欢吃这些东西,就想着拿回家继续吃,也不管这东西有多贵……”
人家都这样说了,这边能怎么样呢?
自然是都不介意,然后再招来小二,让其拿些正常的打包盒出来,将桌面上剩余的贵价吃食一网打尽,另外又添两盒虾,足足打包了五盒吃的,一家子这才呲着大牙,欢欢乐乐的被送出门……
当然,也有不欢乐的。
陈白雪的目光落在最后头的清秀男子身上,就这位,吃饭过程里一直僵着脸,就连偶尔牵起的笑,也带着尴尬与难堪……
唉,又是一个被家庭拖累的可怜虫哟。
陈白雪叹着气将头转回,难得生出了点同理心,然后就看到了餐桌上一直沉默无言的宋小妹……在看账单。
陈白雪心一跳,张嘴,语调轻轻;
“丫头,这顿饭多少钱?”
宋小妹的语气沉沉闷闷;
“——八两。”
陈白雪;“……”
去它娘的同理心,一顿饭吃了八两银,这TMD简直就是抢劫!
抢劫!
权衡利弊
宋婉清在门口将一行人送走后又折返回来, 笑僵的面庞终于松懈,随手捞把椅子坐下,有些沉默。
旁边陈白雪瞧她的脸色, 也没敢提这事儿, 而是招呼着将桌上剩余的青菜也打包起来,零零碎碎, 又是满满三大包。
她们这边是包间, 愿意开的人少, 不用像大厅里一个时辰左右就要腾位置,所以陈白雪给足了她时间, 直到外面黑的彻底不见人影,她才站起身,一声轻咳, 打破沉默;
“别傻坐着了,回吧咱,天都黑了。”
沉默着的宋婉清这才回神,用两秒钟捋清目前状况,然后便是满满歉意;
“今儿真是不好意思了……这样吧, 改天我单独请,前头拐弯处有家铁锅炖大鹅, 风评也不错……”
真怪不好意思的。
人家踌躇满志的要请这边吃火锅, 结果冷也受了, 队也排了,临了却来了这么一个插曲, 还得麻烦人家帮自己应付……
陈白雪摇摇头, 表示这都是小事,无需介意, 然后临走之际,沉默两秒,还是将人拽到角落,小声悄悄的开了口;
“婉清姐,我晓得这是你私事儿,但咱朋友一场,还有白天你也帮了我……虽有些僭越,但我也是不吐不快,这一家子的品性真不太端正,老人无德,妇人无贤,孩童无礼,就旁边一直臭着脸的年轻人看着还行,但面对这样的家人,也是……”
宋婉清没和她讲过自个儿的感情事,但她陈白雪好歹混迹多年,虽于律法上不太精通,但于这种市井中的男女纠葛……
陈白雪自信还是有些眼力的。
她能注意到那个年轻人一直在忐忑不安的瞄宋婉清, 也看到了在那几个妇人贪心加菜时,他试图阻拦,但有什么用呢?
老太婆桌下狠狠一碾脚,他便僵着脸沉默下去,由始至终,再未发言。
这样的人不坏,若家中条件不窘迫,父母哥嫂亲切些,那也能夸一句老实温厚,可偏偏——
家中条件窘不窘迫先不说,光父母哥嫂这关就过不了。
家中关系复杂,且个个如狼似虎,如此境地……再老实有什么用?
若和这样的家庭成了一家子,那往后的苦头可真有得她这个好姐妹吃的。
陈白雪挺担心,但也明白这种事不能说的太直白,所以点到为止的说出自己的评价后,也没讨嫌的帮人出主意,而是一脸唏嘘的拍拍对方肩膀,沧桑的语气仿佛历尽千帆;
“婉清姐,你好好想想我说的话,你可真得好好想想,咱们女人呐,能够行差踏错的机会太少了,有时候走错一步,那就是扒层皮才能甩掉的污泥烂潭,所以咱们必须得谨慎谨慎再谨慎……”
“……”
宋婉清缓缓抬眼,水润剔透的眸子直直盯着对方粉白俏脸,半晌,突的一笑,眉眼弯弯。
陈白雪一顿,眉头立马就皱了起来。
“干什么?我说真的,不骗你!就咱们这市井街头,这样的事情最多了……”
“好了好了。”
宋婉清笑着接受了她的好意;
“我明白你的意思,天黑了,快回去吧,再晚点,街上的冷风都能把人吹透了。”
陈白雪瞟了眼她的表情,有些不信。
“真听进去了?”
宋婉清无奈;“真的!真真的!快回吧。”
“明个有空再来,我请你们吃铁锅炖大鹅,倍儿香的。”
陈白雪;“……”
瞅眼宋婉清平静带笑的面庞,再看眼外面已经开始呜呜刮风的夜色。
——行吧,告辞。
直到两姐妹的背影消失门外,宋婉清面上噙着的笑意才缓缓消散,她垂下眼脸又沉默一会儿,冷不丁扭脸,表情有些奇怪。
“小妹,你怎么不吭声?”
此时宋小妹已经将所有要带走的菜包紧堆好,手上正拿着手帕有一下没一下的给小禾儿擦手。
听宋婉清开口,她回头;
“我没有话要说。”
五官尚且稚嫩的姑娘,只是微微仰头盯着她,墨黑的眼珠满是信赖;
“我相信姐姐,所以一切都听姐姐的。”
“”
能够让从小野蛮生长的宋小妹信任自己,不得不说,她的能耐还怪大呢。
宋婉清勾了勾唇,几步走上前去摸了摸小姑娘的脑袋,眉间笑意重新绽放。
“放心吧。”
她语调轻轻,一字一句,却又异常坚定。
“我是长姐,是咱们宋家的大家长,我不会领你们走错路的。”
“绝对不会的。”
……
这边殷殷劝诫,姐妹情深,而另一边,则气氛压抑,暴雨狂风。
王括顺半路就撂了挑子,他脸色被气的涨红,声声质问;
“……你们到底在干什么!如今我和她无媒无聘,关系还没有彻底定下,你们怎么能如此占人家便宜!这样要让人家如何想咱,当咱们是那占便宜没够的无赖吗……”
两个正得意嘻笑抱着好物的妇人对视,难得一心。
“大宝,娇娇……”
同时回头,招呼着自家孩子往另一边走,给这边的母子留下充足空间。
这倒不是她们怂老三,而是——没必要。
反正有婆婆在呢,哪里轮得到她们当出头鸟?在这个孝比天大的年代,难道老三那小子还能忤逆父母,翻了天不成?
呵,两个妇人撇撇嘴,各自将手里的物事捂的更严实,眉目间的得色如出一辙。
这边俩妇人抱着东西脚底抹油,那边母子俩的争吵也确实如这边所想的般,在孝道伦理的压制下,已经呈现了一边倒趋势。
王母双手叉腰,怒瞪双目,嘴巴张张合合间,唾沫简直都要喷溅到人脸上。
“……白眼狼的东西,老娘就吃点东西怎么了!老娘辛苦一辈子,怎么就不配吃点好的!现在你们可还没成一家呢,就这么护着她,那以后是想干啥?白眼狼的东西,老娘生你养你,辛辛苦苦将你拉扯这么大,还给你请师傅,学手艺,结果最后你就这样报答我……白眼狼!当真白眼狼——”
王括顺一张白净的脸蛋涨得通红,在这样的语言高压下,还在试图讲道理;
“娘,我没有说你不配吃好的,我意思是咱现在和人家一点关系都没有,如此吃用人家的不合适……”
“怎么不合适!啊?怎么不合适了?
王母嗓门又尖又利,气势全面压制中,又有自己的一通道理。
“你们两个的关系如今不都摆到明面上了吗?不就缺那么一个订礼吗?二嫁之身哪有那么讲究,既板上钉钉是咱家媳妇儿,那拿好东西孝敬我这个婆婆有何不可?她个不干不净的二嫁妇,本来就低人一等的东西,如果不拿些好东西奉承我,我凭什么让她进咱家门……”
这话说的很明显了,她知道自己这个做法不太对,可她就是故意的。
她在杀对方的威风,她在摆婆婆的大谱,她在教对方低人一等的规矩,她在试探对方的底线到底在哪儿。
王括顺听懂了他娘意思,不由气怒,此时也顾不上伪装小绵羊了,简直恨不得掰着手指给他娘分析;
“娘,你是婆婆,你摆婆婆规矩自是理所应当,可如今实在不是时候,我们俩连订都没订下,八字还没一撇呢你就找事儿,你就不怕人家用一顿饭看清咱们,然后明儿个就和我划清关系——”
“你个混小子瞎说什么!”
王母眼一瞪;
“她一个寡妇,还带着两个拖油瓶,除了咱们,她还能找啥样的?人家好的能要她!”
能找啥样的呢?
王括顺愣了一下,然后脑海里突然浮现出那个衣着体面,气势骇人的高大男子。
应该……能找个那样的吧。
意识到自己在想什么,王括顺的表情突然变得很难看。
他抿抿唇,男人的自尊心让他无法将这件事说出口,只能权衡利弊后,说出他娘最在意的点;
“娘,你别忘了,人家有钱。”
“……”王母凶狠的表情顿了一下。
王括顺趁势追击;
“谁不喜欢钱呢?谁会和钱过不去呢?”
“只要有钱,谁会管她是二嫁还是三嫁?”
“若家里头有个这样的富裕儿媳,那做婆婆以后的好处哪里少得了,可万一规矩太过让人怕了,那以后的好处……”
“……”
母子间的剑拔弩张逐渐和缓,两人终于在某些方面达成了统一战线。
王母边和儿子并肩往回走,边小声嘟囔着;
“那咱可说好了,我这阵子委屈着些,也不立什么规矩了,你可得答应我,在你们成婚后,哄着那女人将咱们现在住的宅院修缮一下,最好能扩大些,推翻重盖也可以,咱家里面人口太多,挤挤挨挨……”
王括顺的眼珠有些沉,但到了这会儿,为了让他娘不作妖,他哪敢反驳,只得嗯嗯啊啊,潦草敷衍着。
“知道知道,儿子知道,儿子以后会注意的,再等几个月……”
未婚妻?
再等几个月会如何?
讲真, 王括顺心里没底。
但没办法,为了稳住母亲不作妖,他的声声许诺是那么完美, 表情是那么坚定, 就好像这桩婚事一定会顺利发展,他们一家人都会得偿所愿。
只可惜……他以为的也真就只是他以为, 命运终究不曾眷顾他, 这边亲人作妖刚刚平息, 另一边的麻烦却又接踵而来。
大年初三这一天,热热闹闹的王家迎来了一房亲戚。
标准的山沟穷亲戚, 几乎快二十年没走动了,也不知今年咋回事,竟突然摸到了他家门头, 一个干瘪老太带着个肤色黑黑,梳着麻花辫的土气姑娘,就带了些不值钱的青菜萝卜,屁股一坐唠一天,最后在王家大小皆不耐想赶人时, 对方的话头意思终于表露出来。
“……大妹子,这要不就说是缘分呢, 咱们两家呀, 那可是天生的亲家啊!想当初二十五年前, 我爹救了你家老爷子时,那时候你家老爷就天天嚷嚷着要让咱们做儿女亲家, 可奈何, 肚里的娃年龄总对不上号,如今可好, 你家老幺今年十九对吧?这不就正正巧,我家幺妹今年十七,差两岁,再没有更般配的了……”
眉头垮拉,正在强拉唇角,做出一副笑模样的王母;“……”
啥?
坐在墙角,心不在焉嗑瓜子的王大嫂二嫂也是同时扭头,震惊瞪眼;“……”
啥?啥?啥?
感受着众人震惊目光,领着姑娘的瘦老太半点不怂,她脖子扬的高高的,枯皮老脸上笑容绽开,挥手将坐在身旁的姑娘往前推了推,声音又脆又亮。
“瞧,我都把幺妹儿领来认门了,就等着到时候订礼一下,花轿一抬,那咱们多年的憾事可就圆满了,终究做成了亲家,老婆子我呀,也就有脸去见我底下公爹,还有家里的四个儿子,那也是都满意的不能再满意……”
王母脸上的懵逼足足持续了半分钟才回神,这半分钟的时间里,她脑子里也不知想到了什么,面色别提多僵硬了。
张张嘴,她的目光望着对面老太,语气艰涩;
“老姐姐说笑呢,咱们当初……那都多少年的事儿了,如今孙子都满地跑了,这以前的……”
“……”
合着,还真有啊!!!
王家两位嫂子面面相窥,然后同时扭脸瞅向那位被推出来的土气姑娘,尖刻的目光上上下下扫视好几遍,看她寒酸简陋补了好几个补丁的破棉袄,看她被晒得黑黝黝的糙脸颊,看她那双不安分的大眼睛咕噜噜乱转,看她……
直到确信将小姑娘看了个透,俩妇人才收回刮人目光,再次对视,然后两人都从对方目光中看到了相同的话。
——要完,真的要完。
虚与委蛇间,王母终于寻了个借口将那对母女送走,然后一回头,脸色便阴沉下来,立马着急忙慌的将所有人召回了家,紧急开会。
而另一边的两位天黑未被留宿的母女俩,也是挎着小包,头对头的找了个背风位置窝着,一边等待来接人的牛车,一边也是窃窃私语,小声算计。
先没忍住开口的,是有双活泛大眼,一直在王家装乖顺的小姑娘。
“娘!娘!你看到了吗!”她紧紧抓住她娘的袖子摇晃,表情眉飞色舞,音调激动;
“他们家好气派啊!青砖瓦房,还有院子,我还看到清水文吃肉文都在抠.抠峮死二而贰呜九义si戚她们桌上摆的糕点,就连咱们坐的凳子都齐整……女儿满意!太满意了!娘你赶紧把家里的媒婆打发掉,我就要嫁到这家,我就要嫁到——”
“好了好了,老实点。”老太安抚的拍拍女儿的手,又捋了下被风吹乱的灰发,干枯老脸上的兴奋也是溢于言表。
“老婆子也是没想到啊!这家子搬到城里后居然连房子都买了,日子这么舒坦,还真是得亏咱沟里有人得了信儿,否则再晚几个月,幺妹你的婚事可就当真只能撂在沟里,幸好幸好……”
说起这事儿,那可真是万幸啊!
她们老刘家一辈子窝在穷山沟里,除了半年一度的采购节,几乎就没出去过,哪里会在意旧年的邻居出沟后发展成什么样?
有这闲心思,还不如多给她家孙子洗几块尿布来的实在呢。
可不想,就在最小闺女婚嫁的当头,沟子里每月都要往外跑的货郎栓子却带来了爆炸性消息。
他说他在外头省城遇见了王家人,那一个个穿着打扮的,浑然就是真正的城里人一般,进铺子,逛饭馆,甚至还在外头置了房……
一大帮邻居交头接耳,个个酸的鼻子都歪了,可唯有她听了一耳朵后,眼珠发亮,立马从脑海里翻出陈年旧事,然后迅速召集全家开会,打算博一博这门富贵亲。
说来也是缘分,他们两家在二十多年,是真的有约的。
当初王家老太爷是个逃难来的外来户,携妻带子的在此安家,根扎的不稳固,所以碰到个困事难事的,压根没人帮忙,很是作难了几年。
而她们刘家的老公爹呢,天生是个好名声的,天天家里的事一件不管,就喜欢往外跑做好人,哪怕家里媳妇儿吵翻天,老头子也不管不顾,依旧我行我素。
然后就那么偶然的一个机会,王家老太爷上山采药伤了腿,眼瞅着即将下雨,自己却没法下山,正心急如焚呢,她家老头刚好路过,然后就那么将人顺便背了下来。
暴雨前的救命,这可不就是一件大恩吗?
当时王老头感激的不行,不仅送米送面到她家,还说什么要攀儿女亲家,要做一辈子的好兄弟……
那时候谁能愿意?
一个连根都没扎牢的外来户,就那么几间破房子,连块地都没有。
跟这样的门户做亲家,是嫌累赘不够多吗?
一家子收了谢礼,又推阻了王家的痴心妄想,如此又过好几年,对方举家迁出山沟,自家则守着几块地,继续过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繁劳生活。
如此一别二十多年,好名声的公爹去世了,病体怏怏的婆婆也走了,就连家里头的那个喜欢喝酒打人的老不死也于前年一头扎沟里咽了气。
刘老太自个儿也老了,她从只生育了俩娃的年轻妇人,变成了如今育有四子两女,七八个孙子孙女满地跑的伛偻老妇。
沟里的日子过得很苦,农忙时要辛勤劳作,面朝黄土背朝天,暴怒的阳光几乎能将人晒得蜕层皮,农闲时汉子们要背上行囊进城,低声下气打短工,妇人们则缝缝补补,织布裁衣,一年到头没闲下来的时候,最后也只能维持温饱,难有积蓄。
他家是这样,四个儿媳妇的家是这样,嫁出去的大闺女家也是这样。
如果不出意外,到时候最小的闺女嫁出去的家也基本上是这样。
这几乎是注定的。
就像前天媒婆来提的那家,也就是破屋两间,薄田两亩,男娃矮矮胖胖,长得和她闺女一样高,只唯一值得说道的,就是家里养了头瘦牛。
——这在她们这个偏沟沟里,便已经算是中等往上的家世了。
本来若没有其它出路,这样的门户嫁也就嫁了,反正也是穷到了一堆,门当户对。
可如今……
这出路,可不就来了吗?
城里有房,男娃清俊,更重要的是,在决定进城攀亲前,老婆子她可是下血本的专门打探过。
听说这个男娃还专门学了手艺,学了好多年刚学成,后面的日子,可就擎等着赚钱了。
至于后面还说什么,这娃娃有心仪女子,此时正在频繁接触,想来好事将成……
谁管呢?
刘老太不在乎这些,她家荷花闺女更不在乎。
如此肥的一块肉,既让她们叼着了,她们又怎么可能放手?
反正在这件事情上,她们既占恩情,又占人义,只要她们咬紧牙关不松口,那就是她们阶层跨越的好机会。
这只要将她闺女成功弄进了城,后面带着她大儿二儿三儿四儿……
那岂不是顺理成章,理所当然?
越想越乐,越想越美,想到最后,刘老太的眼睛都眯的瞅不见了。
刚好此时,外面的最后一班牛车哒哒哒的经过这里,刘老太瞅见了,赶紧收拾好面上表情,又拽了拽依旧沉浸在兴奋喜悦里的小闺女,一边往那儿走,一边小声交代着。
“行了,别乐了,把你的大牙收回去,咱们后面可还有重要事办呢,这牛车上坐着的都是咱们沟里认识的,等会儿咱们上去可得好好宣传宣传,争取让认识咱们两家的都知晓这桩婚事,来的路上咱们没把握,所以没敢吱声,如今既满意了,那自然得好好宣传宣传,让所有人都知道……”
年轻姑娘也不是个蠢的,闻言立马小鸡点头,拍着胸脯保证;
“嗯嗯嗯,娘你放心,我这张嘴你还不晓得,闺女保证不出两天,就让咱们沟子里全都知晓这桩婚事,绝对宣扬的人尽皆知……”
两母女笑着对视,一模一样的眉眼间,就连算计都是眉飞色舞,如出一辙。
呼吸纠缠
生活啊, 就是这样,这边有人欢喜,那边自然就有人发愁。
此时此刻的王家, 简直连空气里都凝滞着让人窒息的因子。
今日是大年初三, 还没到出工挣钱的时候,所以王家男人难得在家, 王括顺也在, 一大家子挤挤挨挨坐满了屋, 个个面色难看的在听老娘讲古。
“……这可真是造了孽了……二三十年了,当初老大才几岁, 咱们在沟子里无亲无故,又刚好你们爷爷受伤被救,便想着拉个亲家, 让人家照应着咱……人家当时不愿意,嘴里说什么要尊重孩子意思,其实就是没看上,光收了礼……后面咱们就出来了,跟沟子里的交集也少了, 谁能想到这么多年,这家从哪寻的门路打听到咱, 竟成了那不死的苍蝇恶心人…… ”
这事说简单也简单, 要说难, 那也确实难。
简单在于,这事都过去二十多年了, 不过当年一句戏言, 更何况当初也没应,哪有如今翻出来让人兑现的理?
真是太不要脸了。
可要说起难处——
毕竟对方曾对她家老爷子有恩, 毕竟这桩婚是是她家先提的,毕竟她家户籍还在沟子里,毕竟……
且更重要的是,那刘家老太看着就是个难缠的,明明自己这边都将为难挂脸上了,那老东西就跟瞎了似的,一个劲的提当年,提当年,那自己要不是看对方亲戚多——
是了,那老太沟里根基太深了,不说祖宗八代都在里面,也是基本差不离了,什么七大爷,八大姑,娘家侄子,姨家兄,更何况家里还有四个正值壮年的儿子……
谁能想到呢,当年自家专门看中,上赶着想和人结亲的点,如今却变成了不敢不认账的为难。
对于她们这种市井百姓,一辈子底层讨生活的人来说,高大上的官府太遥远,他们只要遵纪守法,几乎一辈子都接触不到,所以他们从心理上就会偏向恐惧于人多势众的力量悬殊。
王母不想承认这桩婚事,可她怕对方不管不顾的撕破脸,然后就像在沟里解决矛盾一样,纠结族亲,手持棍棒,然后凶神恶煞的打上门……
就自家这点微薄人口,要当真打起来,可真不够人家一只手揍的。
“……我已经阴晦表示了拒绝,可那老婆子不管不顾,话里一个劲儿往天订姻缘上扯,最后临走还说下回来带着四个儿子儿媳一块认门……”
王母丧眉耷眼的将前因后果讲完,然后惆怅的叹了口气,双手一摊,很是无奈。
“事情就是这么个事情,都陈芝麻烂谷子了,我也没想到能被翻出来,反正今个大家伙都在这里,那就凑一堆想想法子。”
“这种事怎么想法子?”
老大媳妇瞅了低头沉默的王括顺一眼,撇嘴,小声嘟囔;
“家里以前的麻烦事可真多,明明老三对象都找好,就擎等着娶人进门改善生活了,如今可倒好,山沟里蹦出来个未婚妻,还是个身上带恩的,打不能打,骂不能骂,背后还有四兄弟……能怎么办?还能怎么办……”
老二媳妇性格和老大一样,都是想不出半分主意,只会张嘴抱怨的主。
此时见老大打了头阵,她眉一扬,嘴一张,也是立马想发几句牢骚,万幸身旁男人偷偷拽了她一下,就这一秒的功夫,那边婆媳就干上了架。
“啪!”狠狠一掌拍击桌子的声音,王母这会儿正憋屈呢,可算是找到了发泄口;
“不要脸的小娼妇,老娘是给你脸了是吧!一个当人媳妇的,自家男人还没开口说话,就你能是吧,就你有张嘴,就你会呱拉——”
老大媳妇儿一愣,不太明白自己只是抱怨一句,怎么就被如此公开处刑,但不明白归不明白,她也不是好惹的,于是脖子一梗,毫不畏惧的开始针锋相对。
“我凭什么不能说!我是这个家里的长媳,是这个家里的一份子,家里出了事,我凭什么不能发表意见——”
“好好好!你发表意见,来——那你告诉我,这件事应该怎么处理,说啊?!”
“我,我……凭什么问我!”
老大媳妇儿涨红了脸,开始拔根究底,转移矛盾;
“这件麻烦事又不是我引起的,凭什么向我讨主意,这又干我什么事——”
“知道不干你的事儿,你冲出来喷粪干什么?天天就你长了个嘴,就你上蹿下跳有能耐!”
“……”
老大媳妇儿被怼的哑然,难堪半晌,最终红着眼狠狠扭头,瞪向坐在角落不言不语的自家男人,带着哭腔转移炮火;
“娃他爹,你就这样看着你娘欺负我?你他妈还是不是男人!究竟有哪个男人像你这么软蛋,就看着自家媳妇被欺负,连屁都不敢吱一声——”
接下来的发展乱七八糟,被媳妇儿指着鼻子点名的老大终于不再沉默,他站起了身,却不是冲着老娘,而是反手一巴掌甩在媳妇脸上,憨厚的脸上又烦又躁;
“闹闹闹!天天都在闹!好不容易家里有点好事,全都被你闹没了,滚回自己屋里反省去!”
刚被当着众人骂,如今又挨了一巴掌,正委屈着的老大媳妇儿怔怔半晌,心理防线终于崩溃,她“嗷”的一嗓子尖叫出声;“王老大你个畜生,你敢打我!”然后疯了似的攥起拳头捶打反抗,但奈何男女体力天生悬殊,任她拼尽全力,最后也只是尖叫着被拖进里屋,再接下来便是闷闷声响,听着像是捂着嘴巴挨打……
老二媳妇惊恐的眨眨眼,然后缓缓回头看向朝自己隐晦使眼色的男人,再扭脸看看脸色终于好了那么一丢丢的婆婆,她睫毛颤了两下,终是老老实实的闭紧了嘴巴。
好险,好险,还好她没当这个出头鸟承载怒火,还好。
厅堂里的出头鸟被收拾了,于是接下来的进程也顺利了很多。
省去了愤慨抱怨的步骤,所有人都努力一心的想办法。
王老二先试探的提出了意见;
“不如……咱们私下找到那家人,送些礼物,给些钱财,好声好气的商量商量,就说咱老三有了心仪女子,情投意合,马上就要成婚了,有道是宁拆十座庙,不破一门姻……”
可奈何很快就遭到了反驳。
“别妄想了。”
老二媳妇儿低声嘟囔;
“那姑娘我瞧过了,一进来眼睛就不安分,看看这儿,瞟?那儿,还偷偷摸咱的黄木椅,那眼里的贪婪遮都遮不住……”
“……”上首王母刚好一点的脸色立马又阴沉下去。
这时,旁边一直窝在角落里的王括顺开了口,他声音嘶哑,语气闷闷。
“我不会娶她的。”
听他开口,王母轻轻一声叹,眉头皱得更紧了。
“我当然也不想让你娶她,一个穷山沟的野姑娘,娶了有什么用?只会恶心人……可不想娶,咱得想办法呀,得想办法光明正大的解决掉……”
屋里气氛沉闷的犹如粘稠的鲜血般让人坐立难安,如此苦捱一刻钟,老二媳妇儿终于无法忍耐,她不自在的动动腿,黑黑的眼珠往外瞄了下。
屋里的气氛太难受了,反正也想不出办法,她想出去透口气。
然而这边嘴巴刚试探的张开,那边凝滞的氛围里突然平地一声响。
“你们都别管了,我自己想办法。”
其实这道嗓音不算响,但因屋中气氛实在安静,所以也就显得格外惹眼。
所有人的目光都转向角落,看向刚刚开口说话的王括顺。
然后在所有人的目光中,王括顺又再次重复了遍。
“我说,既然你们都没什么办法,那你们就别插手了,我自己来。”
他自角落中缓缓站起,白晳的面色由于处在阴影中,竟显的有些吓人。
“我会想办法让对方知难而退,我不会让他耽误我的未来计划。”
“我会有办法的。”
“……”
他脚下的步伐走得好好的,怎么会允许有人来搞破坏?
不允许的。
一点都不允许。
……
热闹的日子总是流逝的很快,宋婉清明明刚觉得年味开始,她们买了鸡鸭,做了美食,尝了甜果,穿了新衣,每天都兴奋快乐的在街上转,呲着大牙无忧无虑,转眼却已是大年初五,再歇过这一天,明日便又是各自忙碌。
小禾儿的学馆开门了,宋小妹的工作开始了,宋婉清的铺面也要正经营业了。
简而言之,快乐的年假结束了。
当晚,宋婉清又下血本做了一桌美食宴,搞得比除夕夜还丰盛,甚至还热情邀请了陈白雪姐妹俩,打算一起祭奠完逝去的年假,再共同庆祝下新年的展开。
酒过三巡,热闹正酣,大门却突然被砰砰敲响。
“谁啊?”
宋婉清和陈白雪一边聊天一边喝酒,吃的慢,而此时宋小妹和陈玉梨早己吃饱,带着小禾儿去内室玩耍去了,于是宋婉清瞅眼醉眼朦胧的陈白雪,哪怕懒得动弹,也只得无奈起身,脚步虚浮的去开门。
她一边走还一边幼稚的小声嘟囔着;
“敲敲敲,敲什么敲,大半夜的喊魂啊!这么冷的天,谁家好人大半夜还串门……”
“嘎吱”一声,门被打开。
门外的人——
宋婉清狠狠惊讶了一下。
“罗,罗大哥?”
她的眼睛里有薄醉后的水雾,但也并不耽误她认人。
门外站着的确实是好几日没见的罗慎,他这次没有上次登门打扮的显眼,但也收拾的体面利落。
墨发高束,深青棉衣,绒毛滚边,窄袖窄腰。
很平常的衣服,但因为对方身材实在不错,着实也衬出了几分质感。
宋婉清有些奇怪他会在这个点儿登门,于是将微软的身子靠在房门边,开口;
“你怎么这个点来?大晚上的是有事儿吗?”
罗慎没回应,门口的气氛一时间陷入安静。
“呃?”宋婉清眨眨眼,因为没得到回应,所以她有些迷茫;
“罗大哥?”
宋婉清此时大脑微醺,有些迷糊,着实不晓得此种场景对于罗慎的冲击力。
夜深人静,小巷幽幽,自温暖室内走出的姑娘,长袄半披,半遮半掩,媚眼惺忪,鬓发散乱。
明明脖颈袖口都包裹的严严实实,但那种无意间露出的风情体态,还有此时此刻,那迷茫瞧过来的一眼……
罗慎一时间真的忘了开口,他甚至还无意识的开始往前走。
就这样,两人一个脑子迟钝,迷茫抬头,一个鬼使神差,向前凑近。
近了,更近了。
近的已经能够感觉到彼此的呼吸音了。
不靠谱的好姐姐
“姐姐——”
寂静的院落里平地一声响, 宋婉清脑子虽不清楚,但还是下意识扭头回应;
“嗳,这呢, 你怎么出来了?”
就这一声, 暧昧尽消。
宋小妹看出了姐姐的状态不太对,赶紧提着裙边跑过来, 伸手将人半抱住, 还抽空回答了她姐的傻问题。
“我瞧外面没声音了, 就出来看看你。”
说罢,她扭头, 凌厉的眉眼直射已经意识回笼后退好几步的罗慎,清亮的眼珠仿佛能看透人心。
再开口,她话说的客气, 表情却带有防备。
“原来是罗大哥来了,本是贵客,只今日实在不巧,我姐姐和朋友吃醉了酒,今日又实在太晚……”
看着小姑娘戒备的眼神, 罗慎抬手按了按额头,表情也难得的带了点懊恼。
“抱歉, 我——”
他有点不知道怎么开口。
毕竟这事整的挺不体面, 自己刚刚也不知怎么想的, 居然差点轻薄人家醉酒的姐姐,且还被人赃并获……
有点尴尬。
他又摸了摸鼻子, 干脆跳过这个话题, 僵着脸告辞;
“嗯,是我来的时间不合适, 本来是有点事要和你姐说……算了,我换个时间再来,外面风大,你姐醉了,快扶她进屋吧。”
宋婉清此时被风一吹,倒还真的开始头昏脑胀,迷迷糊糊的将头往宋小妹怀里扎,唯有嘴巴硬的很。
“胡说什么呢……我才没醉,我还能再喝半斤,还能再喝……”
宋小妹嘴角抽了下,当机立断的揽着人往回走。
“那就失陪了……我先将姐姐送回屋,罗大哥请便……”
步伐艰难的将醉酒后变的粘人的姐姐塞进被窝,掖好边角,宋小妹这才长舒一口气,腾出心神往外看。
呃?
人还没走?
寂静的夜色下,她们家的黄木大门微微敞开,从宋小妹这边视角,她刚好能看到分化严重的门口。
院内灯火晕黄,温暖人心,院外则冰冷黑暗,冷风呼啸。
而男子刚好站在光与暗的正中间,温暖光晕和冰冷黑暗仿佛将他整个人劈成两半,那种直击眼球的冲击感……
宋小妹踌躇半晌,终还是抬腿走了出去。
“罗大哥——”
她走到门口,眉眼间已经没了刚刚的防守戒备,而显得平静许多。
“你刚刚说有事要跟姐姐说,是很重要的事吗?如果很重要,你可以告诉我,明天等姐姐醒了,我立马就告诉她……”
罗慎抬头,显然是有些意外对方会再次出来,沉默一瞬,他摇了摇头;
“倒也没那么严重……待我哪天有空再过来告诉她也行。”
宋小妹;“……哦”。
再然后,两边气氛再度僵持,男人也像是没了继续耗下去的理由,他轻轻转身,终于告辞。
“那我就回去了,你也赶紧回屋照顾你姐姐吧,我……”
“罗大哥!”
一声脆响,宋小妹截断了罗慎的告辞话,小小的姑娘深深吸气,也不知从哪儿生出的勇气,她几步冲到罗慎面前,高高仰着脸颊,与高大男子面对面,眼对眼,然后——
“罗大哥,你是不是喜欢我姐?”
她声音脆亮,坦然不惧。
罗慎这次真的的惊了一下。
要知道,在这个民风保守的世道里,良家女总是保持着最高标准的羞耻观,她们羞于开口,怯于谈爱,哪怕心里有那么点意思,也总是借物比喻,或是婉转告知……
这样的直白问话,真的是由不得人不震惊。
罗慎嘴巴动了动,墨眸紧紧盯着面前大胆的小姑娘,沉默半晌,终究承认了下来。
“……对!”
“我喜欢你姐姐,很喜欢。”
他声音沉沉,但一字一句,掷地有声。
仿佛告知的不是面前这个乳臭未干的小姑娘,而是在与自己的内心对话,板正认真。
小姑娘听他此言,墨黑剔透的眼珠微微一闪,脸上没有意外,反而板着小脸,冷静沉着的继续往下说;
“喜欢归喜欢,你应该知道,我姐如今心仪的是王家小哥……”
仿佛是被这句话整破了防,罗慎英挺的眉头轻轻一皱,在黑暗的笼罩下,平添煞气。
再开口,嗓音也不如刚刚温和;
“我知道,不用你给我重复。”
停顿一瞬,仿佛是心有不甘,他又道;
“我今日过来给她说的消息就是关于那位的,你现在说她心仪那位,可等我说了消息——”
他低头瞅了宋小妹一眼,眉眼眯起,拉长音腔,意味莫名;
“那可就真的说不定了。”
宋小妹;“……”看着对方一本正经的表情,不像在说假话,她有些愕然。
有心想剖根问底,但肚中心思转了几转,终究还是咽下了几乎快冲出口的疑问,转而说起了她更在乎的。
“你说的这些,我不懂,我只知道,现在我姐还没有和王家哥儿分开,所以就算你喜欢我姐,也请你尊重我姐,别再如今日般冒犯,否则……”
小姑娘紧盯着他,目光炯炯,颇有气势;
“……就算你当初帮过我,我也不会顾念,我一定会和你拼个鱼死网破,我绝不会让你有什么好果子吃——”
说到后面,小姑娘紧紧咬着后槽牙,仿若发誓一般,眉眼带厉,语调发狠。
恍惚之中,竟让罗慎有种被犬齿动物盯上的荒诞感。
罗慎觉得挺可笑,但看着对面小姑娘严肃板着的面孔,他嘴角抽动一下,终究还是忍住了;
“放心吧。”
他看着小姑娘的眼睛,郑重其事的下了保证;
“不会有下次了。”
连他自己都在懊恼刚刚的定力不足,又怎会容忍自己继续放肆?
外面夜色彻底黑了下来,与之伴随的还有凛冽寒风,直刮的人脸皮生疼。
罗慎轻轻一声叹,看着面前的倔强小姑娘,知道自己该走了。
“我走了,外面冷,你也赶紧回去吧。”
“放心吧,绝不会有下次了。”
他摆摆手,长腿迈出,与宋小妹错身而过,然后携着一身冰冷凉意,彻底融入夜色之中。
而站在原地的宋小妹,她绷着的小脸直到再也听不到对方脚步才松懈下来,然后沉默几秒,也是长长一声叹。
其实,相比于那位王家哥儿,宋小妹是真觉得这位更适合她姐,可奈何——
唉,算了。
反正听她姐的吧。
……
第二日,天色未亮,睡眼惺忪的宋婉清是被叫醒的。
“姐,姐,醒醒,我走了,你下来锁一下门。”
宋婉清迷迷糊糊的睁眼,先看看头顶,再看看已经收拾妥当站在床边的宋小妹,怔愣好几秒,才反应过来目前状况。
“小妹,什么时辰了?”
她嗓子还有些哑,明显的宿醉后遗症。
站在床边的宋小妹轻手轻脚,声音压得很低;
“天还没亮,但我得去早点准备着,姐你穿袄下来锁下门,等我走了还可以继续睡个回笼觉。”
宋小妹昨晚虽因收拾东西睡得迟,但惯是个勤快的。
此时虽天色尚早,但早已麻利收拾好了自
殪崋
己。
她身上穿着过年新添的掐腰棉衣,头上戴着挡御冷风的厚厚棉帽,再一手挎着个装有日常换洗的小包裹……
真的是妥妥当当,就等宋婉清这个长姐起来跟着她锁门了。
“……”
宋婉清突然有些惭愧。
但己到了这个时间点,也确实没时间再说其它,有些惭愧的宋婉清只能捧着一颗愧疚的心坐起穿衣,然后勤勤恳恳听从对方安排。
送人出门,关门插锁……
哦,临到分别,宋婉清又从小妹嘴里得到了另一句嘱咐。
“……昨晚姐姐和陈姐姐都喝醉了,我将姐姐送回屋里后,便自作主张将陈姐姐留在了我屋,只让玉梨一个人回去了,所以姐姐你回屋再睡会儿后,一定要记得去叫陈姐姐啊,今日初六,陈姐姐应该也要上工……”
啧,拧巴的心突然就正常了,果然这世上不只有她一个当姐姐的不靠谱,呵。
老老实实将靠谱的妹子送走,宋婉清舒展了下肢体,又对着昏暗的天空揉了揉眼睛,却是彻底不打算睡了。
昨夜她一时兴奋,喝的有些多,脑子混沌,却还依稀记得发生过的事。
她记得昨天桌上的残羹剩饭有多少,地面饭渣多狼籍,还有那么多等待清洗的盘子,碗筷,厨房……
宋婉清痛苦的闭了闭眼,然后一巴掌将后半段貌似有人来找她的回忆拍了回去。
够了,真的够了。
她宋婉清一介弱女子,单薄身躯的承受力就这么多,不论后面的事情是什么,都先老实排个队,等她将前半段的麻烦解决完再说吧。
痛苦脸。
然而,等她将身上小袄穿戴好,头上发髻全挽起,又长长吸了一口气推开厅堂大门,准备面临一片狼藉的现实时……
呃?
空荡的桌案,干净的地板,整间厅堂和以往的每天一模一样。
宋婉清眨巴眨巴眼,又转身推开了厨房的门。
果不其然
干净的碗筷,整洁的锅台,甚至昨晚饭桌上一些没被吃完的剩肉剩菜也被很好的搁放在蓖子下……
那叫个利落干净,井井有条。
如此沉默看了几眼,宋婉清突然以手捂脸,心中刚刚平复下的愧疚心又开始翻腾汹涌。
啊,造孽啊!
想她宋婉清一个成年人,一个常年以宋家长姐自居的成年人,昨晚居然干出了稀里糊涂喝断片,然后给第二日就要繁忙上工的未成年妹妹留下一堆烂摊子的糊涂事儿。
啊!啊!啊!
正沉浸在不能自己的惭愧之中,刚好侧边屋里传出动静,然后“嘎吱”一声,房门打开。
是陈白雪睡醒起来了。
“婉清姐,这么早?”
她声音也有些哑,和宋婉清的几乎同音质。
“我昨晚喝多了,记忆模模糊糊的……我妹呢?”
宋婉清耳朵一动,然后电光火石间,狞笑着扭头。
阴毒法子
嘿嘿, 不负责任的姐姐又不只有她一个,瞧瞧这位,不也是醉酒留宿, 然后让自家宝贝妹妹一个人深夜回家的好姐姐吗?
这种情况可比她留下一堆要收拾的杂物严重多了, 所以她一定要好好说道说道,毕竟好姐妹, 那就是要荣辱与共, 同甘共苦……
抱着这样的决心, 宋婉清缓缓扭头,然后扯着恶魔的微笑, 张口;
“阿雪啊,你知不知道昨夜……”
于是一分钟后,心情沉重的人变成了两个。
陈白雪趴在屋里桌子上用手抱头, 喃喃自语。
“我昨晚居然忘了玉梨今天要上工……我真该死啊!”
作为同样忘的一干二净的姐姐,宋婉清点头。
“是啊是啊,真该死啊!”
陈白雪继续Emmm;
“我还让我妹妹独自一人回去收拾东西,那么黑的夜,那么冷的风, 家里还有那对可恶母女……”
宋婉清坐她旁边,做着跟她同样的姿势, 添油加醋;
“是啊是啊, 小玉梨独自一人进龙潭虎穴, 也不知有没有被欺负。”
一直以保护者自居的陈白雪越发破防;
“啊,我这个姐姐当的真不称职, 啊!啊!啊!”
“是啊是啊, 居然让小姑娘一个人面对风雨,太不应该了。”
“……”
突然察觉有些不对的陈白雪缓缓扭头, 水润剔透的眼珠眯起,直直盯了宋婉清好几秒。
宋婉清;“……”
有些心虚,先走为上。
然不等她跑路,陈白雪的恶魔嗓音便已经紧随而来——
“昨晚你也喝醉了吧?”
“你妹妹也今儿早上工吧?”
“你给她收拾东西了吗?她吃早餐了吗?”
“天呐!你不会把昨晚上的一堆烂摊子都留给她收拾了吧?”
“真是可怜的小姑娘,她一定自己收拾的很晚——”
被扯着袄边强制留在原地的宋婉清;“……”
看吧,她就说她们脾气相投吧。
就连好姐妹一定要共患难的决心都一样。
呵呵。
……
两人又待在屋里互相伤害了好一阵儿,直到外面朝阳初升,亮堂阳光铺满大地,两位不靠谱的才终于旗鼓偃息,开始忙碌起自己今日的工作。
陈白雪是在蝶月坊里做歌姬的,坊里中午才开门,但在里面上工的姑娘们都要早早过去做准备。
穿衣搭配,涂脂抹粉,还要统一由坊里的巧手娘子梳发型,再腾出时间热热身,练习几遍歌舞节奏……
时间很紧迫,所以她在随意清洗了自己后,连早餐都没想着留下吃,便摆摆手告辞离开了。
而宋婉清呢?
她也是正式开启了忙碌的一天。
叫小丫头起床,一大一小手牵手去外面吃早餐,再送去上学,然后去店面开门。
第一天的人流不算大,但因为宋婉清要一边招待客人,一边还要时不时打扫卫生,规整货物,所以一整天下来,也真是累了个手脚酸软,脚步沉重。
而在身体如此劳累的情况下,宋婉清自然而然忽略了醉酒那晚罗慎来找她的那件事。
至于后面如何想起的——
那便是三日后铺子里收拾停当,宋婉清开始清闲的一个无聊中午。
那天她正托着下巴盯着过路行人发呆,然后街东角就走来了一个醉醺醺的老汉,那老汉肥肥硕硕,脚步不稳,眼看就要扑通一声摔在几个孩童身上,当时宋婉清神识回笼,几乎就要惊叫出声,幸好最后虚惊一场,那老汉勉勉强强□□了身子,然后含糊糊的对几个孩子骂了几句脏话,最后晃晃悠悠的走远了……
危机解除,这边宋婉清的屁股重新落于凳上,嘴里也有些忍不住的小声嘟囔着;
“嗐,真是个酒鬼,大白天的喝什么酒,弄到差点害人害己……”
呃?呃呃?
呃呃呃?
喝……酒?
短短三秒,记忆回笼。
宋婉清眨眨眼,眼神迷茫。
——那天,罗慎好像敲了她家门,然后自己去开了门,再然后,然后……然后怎么着来着?
不记得了。
那时候她不会也像这个老汉这样,喝成这样了吧?
“……”
宋婉清缓缓捂脸,表情扭曲。
艹,太丢人了!
真的丢人。
沉默三秒,宋婉清深深吸气,并强制自己放下了遮掩双手,板着表情打算去直面现实。
嗐,不就是喝醉吗!不就是断片吗!不就是——
她再次深深吸气,然后挤出了一脸视死如归。
算了,她脸皮厚,反正也不记得,她就当啥都不知道就行了。
倒是罗慎突然来找她……难道是有什么事儿?
这她可得专门去趟问问去。
于是当天晚上,宋婉清早早关了铺门,并在隔壁买了些卤肉吃食,打算拎着去探探口风。
然而不巧的是,她门都锁了,卤肉也拎好了,步子也开始往那踏了……走到一半,被闹哄哄的吵嚷吸引了视线。
宋婉清是个意志坚定的,本不欲理会,可瞧眼闹嚷嚷的方向……
宋婉清眯起了眼睛。
而与此同时,街角的沈氏医馆,青布粗衣的王括顺单薄瘦弱,正被一堆凶神恶煞手持棍棒的人围在中央,面色苍白的可怕。
但面对众人恶言,他音量虽低,却也是不卑不怯;
“我不知道你们说的什么。”
“我去沟子里只是去看看。”
“我没做过这种事。”
“我不认识你们……”
“……”
而相比他这边身处弱势的不卑不亢,那周围围着的大汉们的言语简直不堪入目。
都是沟里出来的山野汉子,谁讲究体面?一张嘴,又土又糙;
“你他娘的小瘪三,就是你搞的鬼!肯定是你!烂心烂肝的狗畜生,瞎眼昧了心——”
“你一去沟里,我妹就出了事,这世上哪有那么巧的事?肯定是你搞鬼,肯定是你!”
“良心被狗吃了的畜生东西……不,你是心脏的喂狗都不吃,竟敢如此害我妹妹,王括顺我告诉你,别以为我们沟里的人好欺负——”
“烂心烂肺,头顶生疮的脏玩意儿……”
山野糙汉,做事着实没有章程。
他们既想着豁开来闹让王括顺这个面皮薄嫩的年轻人害怕,却又心有顾忌,不敢将真正的丑事抖搂在大庭广众,于是在这样闹哄哄,百姓围成一圈凑热闹,急需真凭实据的现场里,几个大汉竟是一句靠谱言语都讲不出,说来说去都是怒吼辱骂。
所以理所当然的,前来凑热闹的无知百姓,看看这边的凶神恶煞,再看看那边的单薄倔强,那心里的天平自然而然便偏向了王括顺。
周围百姓开始七嘴八舌的开口,帮人出头。
“几位汉子怎么回事?瞧着人高马大的,怎么合起来欺负年轻人?果然穷山恶水出刁民,一点教养都没有。”
“可不是……听着污言秽语的,一瞧就是乡下人,这小顺大夫在这几年了,平日最是个温和的,你们就是想讹人也得有证据,哪有一张嘴就扣人屎盆子……”
“个个跟土匪似的,一点理都不讲,人家小顺大夫可是文人,难道你们还想打人不成——”
“……再闹下去得报官……”
“就是就是!咱们这儿可是大城市,讲理的!你以为是你们穷山沟……打人犯法的……得有证据——”
几个凶神恶煞手持棍棒的汉子被气得面色涨红,悲愤怒吼;
“你们这些凑热闹的知道什么!”
最年长的汉子瞪眼,气到极致,他这会也顾不得妹子的名声不名声了。
“是这小子想毁我妹子!是他想毁我妹子!”
“咋毁的?他咋毁的你妹子呀?你得将事情说清楚,且还得拿出证据——”
这句不是王括顺问的,而是挤在最前头,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混子问的。
混子笑容轻佻,眼神猥琐,只一句,便将这件事当作桃色绯闻定了型。
一时间,周围唏嘘一片,个个瞧向几个大汉的眼神都有些诡异起来。
哦——
原来是自家妹子遭了难,家里哥哥急着来找冤大头啊。
就是不知,这遭了难,到底是遭了多大的难,是小打小闹的名誉损失,还是无可挽回的声名狼藉……
啧啧!
啧啧!
几个大汉虽是粗俗,但也不是傻的,如今一看大伙眼神,那简直心肝脾肺都要气炸了。
“你们给老子闭嘴!”
“老子的妹妹才没有……没有……反正不是你们想的那样——”
“一帮多嘴多舌的烂舌头——”
然而他们不知道的是,在这种论调已经歪掉的场景下,那本就是越恼怒,越让人对此加深印象,越激动,就越让人深信不疑。
于是,整个场面也就只能形成一个死循环。
大汉们越是面红耳赤的胡乱解释,周围群众就越是了然于心的唏嘘感叹,没有人去求证大汉们的话语真假,所有人都在朝着自己臆想的方向策马狂奔。
气氛彻底一边倾覆。
七嘴八舌的百姓们用言语将这件事盖棺定论,没有人再管汉子们恼羞成怒的言语,也没有人再听他们怒到极致的辩解,如此场面,直气的大汉们面色狰狞,持着棍棒的手背上青筋暴突,眼看下一秒就要爆起伤人——
身处风波中心的王括顺依旧是那副模样。
面色苍白,背脊挺直,略显寡淡的眉眼不卑不亢,惯常微笑的唇角倔强拉直。
真的让人很难不对其生出几分同情来。
然而,表象终究是表象,在这幅看上去无辜无害的外貌皮囊下——
王括顺紧紧抿住的嘴唇控制不住微微上翘,浅墨色的眼珠里极阴晦的闪过抹得意。
成功了。
果然成功了。
他就知道这个法子能成!
悬崖勒马
王括顺唇角上扬, 暗自得意。
想用婚姻赖上他?想用交情束缚他?想用恩情毁了他?
呵,那也得有这个资本啊!
如今可好了,那沟里的野姑娘在捡柴时被几个泼皮拦截戏弄, 撕坏了衣服, 且“一不小心”在离开时吆喝的整个沟里都知道……
姑娘家名誉都毁了,又凭什么逼他履行婚约?
呵!
虽说计划出了点偏差, 自己偷偷出现在沟里的行为被人知晓, 以至于对方不给机会私下解决, 反而闹到了自己工作场地……这当然也不是大事。
反正那帮地痞随处流窜,没有据点, 反正来找茬的众位没有证据,反正他们顾忌着妹妹名声不敢大肆宣扬,反正……总之, 只要他咬紧牙关不承认,那对方就不能将屎盆子扣自己头上。
甚至,闹到现在,王括顺发现自己还能得心应手的激人暴怒,然后再清清白白的将自己择出去。
一环一环扣一环, 多完美的计划啊!
如今只要这几个蛮汉憋屈的无从宣泄,从而暴起伤人, 那这件事就彻底盖棺定论了。
谁还会管这件事的真相如何?
他的计划马上就要成功了。
马上就要成功了!
他面上的表情不敢大动, 但尾梢余光却在紧紧注意着对方, 全神贯注,不敢遗漏。
——那大汉将棍棒握紧了, 那大汉怒吼咆哮了, 那大汉抬棍了,那大汉……
他甚至都已经深吸一口气, 微偏身子,做好了抬胳膊硬扛一下的准备。
然,千钧一发之际,周边围着的百姓圈外层却突然传来一声暴呵——
“住手!”
喉音洪亮,震人耳膜。
王括顺轻微倾斜的身子一僵,跳动心脏都跟着紧缩了一下。
宋,宋娘子……她怎么会在这?
这个时间点,她不是应该在铺里吗?
游刃有余的心态突然就有些慌,以至于将他本就苍白的面色映衬得越发无助。
活像一个等待拯救的小可怜。
至于是被谁拯救……宋婉清出声喝停之后,责无旁贷的走了过去。
毕竟,从宋婉清这边角度看,此时此刻的这种景象,真的是王括顺在受欺负。
这种时候就不说什么,哪怕面前是陌生人宋婉清也会路见不平一声吼的体面话了,就说宋婉清和对方过了明路的关系……她能不管吗?那绝对不能够啊!
哪怕有些麻烦,她也绝不能眼睁睁看着对方挨欺负啊。
——
紧绷的气氛被人喝停,宋婉清拨开人群走过来,也几乎是一瞬就吸引了众人目光。
当然,这些人自然不知她与王括顺的关系,他们只是好奇真有人冒头揽事,且还是个女子。
而这边迎着众人目光的宋婉清却是大大方方,坦然不惧。
她没有一进来就走向被围困的王括顺,也没管闹哄哄的看热闹百姓,而是清棱棱的眼珠直射领头大汉。
“这位大哥,我是这片儿过路的,刚刚在外头听了一耳朵,也听出了大哥们愤怒吵嚷的意思。”
她语调高昂,连消带打,然后三两句便挑明此中利害。
“大哥们此行过来是为私事,是想为自家妹子寻公道,这既不是来寻衅挑事,那想必也不愿动刀动棍,最后弄个家破人亡,牢狱之灾……是也不是?”
家破人亡。
牢狱之灾。
众大汉一惊,然后愤怒上头的情绪都跟着迅速消减,一时间都怔在了原地。
说来说去,这些汉子也不是那没脑子的蠢人,他们只是常年偏居小隅,习惯了做什么事都用武力凭冲动,没有道德法律的规矩意识。
——当然,更更重要的是,在如今这种污言秽语一边倒的氛围里,那真的是由不得他们不暴怒。
而如今,在这暴怒的火焰里有人及时的添了把水……真的,毫不夸张,这把水是真的将他们即将奔溃的理智拉了回来。
而当理智回笼,众大汉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那怒睁的双目中,毫不意外的皆是后怕。
要说怕什么……
几位都是从小光屁股长大的伙伴,自然极清楚对方性格。
在刚才那样紧绷愤怒的氛围里,失去理智的他们究竟想干什么?
他们想咆哮,想喧泄,想捏着手中棍子胡乱挥舞,想一个个捶死那些污言秽语的围观百姓。
他们弟兄几个常年苦力,他们肌肉结虬力气凶残,他们一旦失去理智动起手来,那周围……
说一句家破人亡,牢狱之灾,真的不是虚言。
真的!
反应过来的领头大汉面色青白,就连后背都出了一身冷汗。
成婚,成婚……
而这边, 那看上去坦然不惧,一脸正气的宋婉清……在用眼神确定好几遍对面大汉的情绪后,才缓缓抬脚又往前踏入两步, 走出了两方距离的安全圈。
——笑话, 说归说,闹归闹, 让她拿自己的生命安全开玩笑……却也是不行的!
她站在离大汉不远不近的距离, 表情和善, 语调温婉;
“泱泱大城,法律森严, 若众位不想两败俱伤,那坐下来心平气和谈谈如何?”
“……嗯。”
“那就找个僻静地方,毕竟众位有众位的名声要维, 这位被你们围起来的小哥也有自己的清誉要护,都是私事,不好如此大庭广众宣扬。”
“……”领头大汉眉一皱,下意识想反驳。
——什么清誉!明明这事就是这狗东西做的,他们沟里的黄狗比人都眼尖, 万万不可能有什么认错……
但,扫扫周围那么多架秧子群众, 再看看对面及时制止了他们的女子, 汉子嘴巴动了动, 终还是瓮声瓮气,点头同意。
“……好。”
一场险境就这样无形消弥, 周围看热闹的群众没瞧尽兴, 嘟嘟囔囔的小声起哄。
“啥呀!就这样没了?干起来呀,得掰扯清楚啊!如此含含糊糊, 岂不是心里有鬼……”
“可不是嘛,这种事就要大庭广众说出来,这样大家伙才好评理,自个私底下讲,谁知道真正实情——”
“就是就是,说出来大家伙一块评个理,不然私底下偷偷欺负小年轻……”
“……”
宋婉清没搭理这帮人,众大汉也学乖了,沉着脸不吭声,王括顺……他倒是想顺应民意,可看看以女子之身挡在他面前想为他做主的宋婉清,再看看旁边已经理智回归的众大汉……
骑虎难下,他已经没有了挑事机会。
几人最终还是找了个茶楼包间商议。
当然,最终商议结果也并不完美就是了。
毕竟就算宋婉清及时用律法阻断了惨剧,但也不能改变众大汉的愤慨。
他们依旧执拗咬定,他们妹子的这桩祸事就是王括顺搞来的。
就是他搞来的!
而作为旁听者,宋婉清也总算在众大汉咬牙切齿的愤怒中弄清楚了这件事。
——怎么说呢,心情就挺复杂。
先是有点惊奇。
啊,王括顺居然还有个未婚妻!
再是唏嘘感叹。
啊,原来是素不相识,几天前刚刚得知的。
再再后面,就是站在旁边,眼珠左右滑动,理智跟着分析了。
眼珠先是看向面红耳赤敲击桌面的大汉们。
……啊,这边说的有道理,毕竟人家妹子十几年了都好好的,结果刚和这边搭上线,名义上的未婚夫回沟一趟,然后人家妹子就出事儿了,这事儿谁不怀疑?
分析完这个,眼珠又转向另一边苍白瘦弱,却一直温声细语解释的王括顺。
——啊,这边说的也有道理。
毕竟人家孤家寡人十几年,猛不丁被告知有个未婚妻,谁不好奇?谁不想看看对方啥样子?
真是清官难断家务事……呃,等等。
正在听两方辩驳的宋婉清一顿,突然后知后觉意识到——
嗐,她如今的反应是不是不太对?
……
不管反应对不对,做为王括顺如今女朋友,宋婉清也确实有义务关注着这件事。
而且说实在的,在这件事的两方拉据中,宋婉清……她还挺相信王括顺的。
毕竟两人认识那么久了,虽算不上多了解吧,但基本的性格还是清楚的。
——不善言辞,勤快爱笑,面皮薄嫩,受桎家庭。
不就是传统乖乖仔形象。
你说这样的人会因为不满婚约对一个妙龄姑娘下毒手……
宋婉清不太信。
也是心里有了偏向,所以宋婉清日日不落,傍晚关了铺子就往那儿跑,遇到两方争执时,她便跟着调解,碰见王括顺一人郁郁时,她便温言宽慰。
着着实实做了一回中国好女友标准范本。
啧。
又是一次宽慰日,今儿个那帮大汉没来找事,两人独处的宋婉清眉目温柔,当真是施展了十八般武艺来宽慰。
先是劝其放宽心,再是安抚其情绪,最后再展现自己的女友力,一遍遍告诉他自己一直在他背后,一直支持他,相信他……
许是这种话说多了,以往听到这里总是沉默不言,面色怏怏的王括顺,这次终于有了反应。
“宋娘子……真的相信我吗?”
他语调轻轻,音质闷闷,同时低垂着的眉眼也在这时缓缓抬起,眼睫抖动,一错不错的对上宋婉清目光。
……宋婉清眨眼,看着对方眼神中透露出的希翼脆弱,几乎没等情绪过脑,立马连连点头。
“当然!我当然信你!”
然而,宋婉清斩钉截铁的不过脑保证没让对方展开笑颜,王括顺眼神脆弱依旧,甚至在得到宋婉清的回应后还越发凄苦了几分。
“就我这样的人……”
他眼睫抖动着,仿佛十分艰难的才将自己目光从那双明亮的眸子中移开,就连再开口的语气都充满着苦涩。
“——还有什么资格让你相信呢。”
“什么你这样的人!”宋婉清狠狠皱眉,在这瞬间情绪真的是被完全牵着走。
“你是这样好的人,怎么就没有资格?你简直太有资格了!”
“蒙娘子错爱——”王括顺将脸扭开,狼狈的用袖子在脸上一抹,嗓音里带着委屈和哽咽。
“只是我……本就粗陋平凡,如今又被家人牵祸,带累宋娘子跟着奔波……我实在愧之,无颜面对……”
“这又不是你的错!你也是受害者,我信你的——”
“……”
在这样偏僻无人的角落里,高瘦男子低低倾诉,剖白心迹,眼尾带红,己有泣音。
而作为倾听者的宋婉清,心中怜惜几乎在这一刻达到顶峰。
她眉目心疼,满嘴应合。
“我信你,我永远都信你……”
“我绝对一直站在你身边,我不嫌你麻烦,我和你一起解决……”
“别害怕,你家人不管你,我管你,我会一直相信你,陪着你……”
“……不想要你的家人了?想和我做家人?好好好……”
“……成婚,成婚,咱们成婚——”
呃——
话语戛然,理智回笼。
真相
“婚事……现在还不是时候……”
她面上依旧在笑, 只嘴里安慰话语悄然拐了弯。
不论王括顺再如何脆弱无助小可怜,都无济于事。
“我们齐心协力将这桩事先搞定,以后的事以后再说……”
“我当然不会听信流言, 我只信我自己的判断……”
“我当然信你, 可这种事光我自己信没用,咱们还是得自己找证据……”
“用其它事逃避没用, 咱们还是得勇敢面对……”
“……”
声声句句, 眉眼严肃, 义正严辞。
王括顺的背脊有些僵,就连那张强压悲戚的脆弱面容仿佛都更苍白了些。
“……宋娘子说的有理。”
他眼睫抖动, 笑容勉强;
“倒是我心性不稳,一时着相,让宋娘子瞧了笑话……”
“无妨。”
宋婉清看上去半点不介意, 墨黑水润的眼珠直盯青年,笑容依旧;
“人在处境不好时,难免会有逃避心理,都是俗人,我理解的。”
“多谢宋娘子宽慰……”
“这是我应该做的……”
“……”
情知氛围再回不到刚刚那刻, 哪怕心里想法再迫切,王括顺也只能用理智强压着, 逼自己用最合适的表情告辞。
然后一转身, 硬挤出的表情瞬间垮下, 他清秀白皙的面容上,第一次阴沉可怖。
而宋婉清这边, 在两人告辞转身后, 她脸色也不比王括顺好多少,虽没有立即变脸, 但也是面上笑容缓缓隐没,直到最后,唇角拉平,面无表情。
她回程的一路都显的很沉默,没有像平时那般,东瞅瞅,西看看,这边买个果子,那边买个小食……从嘈杂商贩的人间烟火里淌过,她心事重重。
而罗慎从拐角转弯碰见她时,见到的就是她这副失魂落魄的模样。
本来正大步挺阔的罗慎停下了脚步,就站在原地看着她,仿佛是在等对方主动发现他,然而--
一秒两秒三秒。
直到对方直直走来,却没将目光落在他身上,并条件反射的越过他想错身而过时,他粗黑的眉头才动了动,嗓音不悦;
“大街上走神,不怕撞车上?!”
熟悉的声音炸响耳边,宋婉清一愣,诧异扭头;
“--罗大哥?”
罗慎没吭声,只皱眉盯着她。
然而宋婉清又不是什么性子浅薄的人,她的真实情绪也不会时时显露,刚刚是心情复杂的一时不查,如今迎面碰上认识的人……
她唇角的弧度迅速勾起,角度完美,眉眼弯弯,又是平常那副温婉佳人样。
“好巧啊罗大哥!你是刚刚下工吗?吃晚饭了没?”
她笑着往这边走,观模样,真的半天瞧不出刚刚失魂落魄的模样。
而将她变脸全程尽收眼底的罗慎沉默一秒,然后盯着她眉眼带笑的面庞,微微扯了扯唇角。
“不巧,我是特意来找你的。”
“……特意找我?”
宋婉清眨了眨眼,乱糟糟的脑袋飞速运转,然后顷刻间眼睛瞪大。
“啊——我想起来了!”
“你那天晚上去找过我是吧?哎呀,真是抱歉抱歉!本来我第二日就打算找你询问的,可后面事情太多,一耽搁就耽搁到了现在,真的太抱歉了……”
耽搁到现在?
应该说是忘记了吧。
罗慎面上的表情没变,声线平稳依旧。
“无妨,换我来找你也是一样。”
“唉,我这心情真是……太不好意思了,真的——”
“去那边吧,我有事情和你讲,是关于你——那位朋友的事……”
“……”
小巷僻静处
罗慎将自己所知的信息娓娓道来,全盘托出,然后不意外的看到对方震惊的脸。
“怎么可能!”
宋婉清细细的眉头狠皱,刚开始是确确实实的不相信。
“你绝对是搞错了……王括顺他不是那样的人,他,他——”
可后面也不知想到了什么,她面上的表情突然开始难看。
“……总之,这件事应该是有误会,王括顺这人,虽不能说人品十分好,可绝不会干出这种无耻事——”
听到她话音里的转变,罗慎腾然抬眼。
“人品不是十分好……”他小声重复了一句,然后那双黑漆漆的眼珠直盯宋婉清,不容人半点退避;
“看来你似乎有点了解你这位朋友,不至于全然被蒙在鼓里……不过我更想知道的是,他,做了什么,让你认定他人品有瑕,嗯?”
这样一句疑惑问完,不等宋婉清开口,他挑挑眉,又道;
“想来应该不是摘菜剥蒜的日常小事吧?毕竟宋娘子可没那么刻薄,会将这种日常小事牵扯到人品问题上……对吧?”
宋婉清;“……”
她干巴巴的扯扯唇,混乱的思绪还没梳理清楚,就被迫迎上了新的难题。
为什么……她会觉得王括顺人品不十分好呢?
或许是因为刚刚那幕吧。
在自己身上恶事缠身,祸患未清时,脑中不是想着如何自救,而是拽住旁边帮忙的人,共抗责任,分担压力……
她觉得这样的行为很不好,可,她也并不想将这种事情往外讲。
于是在对方目光灼灼的视线中,她后退一步,扛着压力,很生硬的一语略过,然后跳转了话题。
“就是一些小事儿,没什么值得说的……罗大哥说这件事是王括顺做的,可是有什么证据?”
她强作镇定,一字一句的开始分析。
“沟子里可是有人报官?罗大哥是从哪儿得知的这件事?可有人证物证?可……”
没得到想要的回答,罗慎并不意外,他将眼神从对方那张强自镇定的脸庞上移开,看上去是退了一步,态度不似刚刚般逼人,可下一刻,他悠悠回答的话语——
直白的可怕。
“没人报官,是我见你和他走的近,不放心,所以专门去卷宗室查了王家老底,看到了这桩几十年前的娃娃亲,特意关注的。”
“我是自己去的沟子里,自己查的情况。”
“有证据,我逮到了那几个被雇佣的地痞,不费功夫的打一顿,几乎什么都交代了……”
至于为了进卷宗室费了多少功夫,进了极其排外的沟子里又如何麻烦查探,最后又有多周折才逮住那几个流窜地痞……
他一语带过,甚至都没想起来渲染一下。
而宋婉清这边的思绪也自然而然偏向了罗慎开口的第一句。
见她和对方走的近……不放心……
不放心什么?
他们的交情有深到替对方把关另一半?
她眨眨眼,脑子昏昏沌沌,然后突然模糊意识到对方意思。
罗慎……他不会是对她有意思吧?
宋婉清的疑惑无人解答,那罗慎也不知是觉得自个儿漫画广播剧小说都在疼训裙气陆刘捂另爸八耳伍什么都讲明白了,还是说话鲁莽,其实没这个意思。
反正人家说完这些后,又撂下句;
“信不信由你,反正事实我告诉你了,剩下的事情你便自己决断吧。”
便转身走了。
挥挥手,不带走半片云彩,当真潇洒的很。
徒留宋婉清一人在原地情绪割裂,一会儿觉得对方是对自己有意思,有些别扭。
一会儿却又觉自个儿自作多情,表情青白。
再一会儿又想起王括顺干的缺德事儿,怀疑自己眼光。
再再一会儿,又在相信与怀疑之间左右徘徊……
心累,真的心累。
累的她晚上躺在被窝里都还在分析,然后思绪如同奔腾野马,直到后半夜才模糊睡着,大早上的有气无力。
唉!
大冬天用冷水洗脸清醒的宋婉清甩甩头,决定先将不确定的事撂一边,专心弄清这个。
是的,她今天不打算开店了,她打算直接去问。
药馆
王括顺三下五除二解决了他的便易早餐——一个粗粮饼,又灌了碗免费热饮茶,将肚子脾胃安抚好,然后便正式开启一天的工作量。
你以为他如今的工作是悠悠闲闲坐在椅凳上给人看诊?
不!不!不!
拿起抹布,端盆清水,等搞完了卫生,还要分拣药材,熬药炖汤,查看药方,跑腿忙碌。
他的工作和以往的每年并无二致,一模一样的繁琐忙碌。
至于说他师傅保证的,他今年可以成为坐堂大夫……
刚从学徒转为大夫,没人信任,没人找他,他能怎么办?
椅凳上一坐,压根没人往前凑,师傅那边排长队,他这边冷清清,他能怎么办?
没办法,只能熬!
熬到众人皆瞧他脸熟,熬到众人愿意相信他,熬到他能平稳接诊几个客人,熬到……
这很耗时间,可这是他唯一的路。
正垂眼安静的如此忙活,突感刚开的大门处传来脚步,王括顺一愣,头还没抬便笑着招呼;
“客人来的早,其他人还没来呢,要不先来这边……宋娘子?”
王括顺的眼睛微微瞪大,满是诧异。
“宋娘子怎么这个点来了?”
他迎上去,唇角上翘,清秀的眉眼尽是关切,丝毫没有被昨日那段不算愉快的相处影响到。
“不用开铺子吗?还是有事找我?大早上的你吃饭没?冷不冷?快进来暖和暖和,等我给你倒杯热茶暖暖手……”
“不用了!”
宋婉清微微闭眼,有些无法直视对方的温柔姿态,但一想起罗慎昨日所说的事实真相……
她一咬牙,漆黑眼珠猛的睁开,然后直勾勾盯着王括顺的眼珠,不闪不避,单刀直入。
“我今日来没有其它意思,就是想问你一个实话。”
“那沟子里被欺负的姑娘究竟是不是你做的?”
“我这几日与人费劲扯了那么多的皮,究竟是在还你清白,还是助纣为虐?”
“告诉我,我想知道真相!”
“事实的真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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