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1 章
虽然离着很近, 雪雁还是带上了一盏灯笼。
黛玉瞥了一眼,是林铎送的小走马灯,蜡烛燃起, 还带着淡淡的香味。
“走吧。”黛玉也不用雪雁扶的。
东厢房还灯火通明,暮鼓晨钟在廊下倒挂着玩耍。
“林姑娘施主。”
黛玉笑笑:“小心些。”
令七已经听见, 走了出来:“大小姐。”
“林铎醒了吗?”
“醒了吧…”令七往旁边让了让。
什么叫醒了吧?
不过既然令七让开了, 说明林铎可以见人。
黛玉点头, 走了进去,令七随后拍了拍暮鼓的脑袋:“进去陪着。”
暮鼓哦了一声,跳了下来,蹦跳着进去了。
林铎醒了, 但似乎没完全醒,他躺的平平的,睁着眼看着床帐,眼神茫然。
黛玉来了, 他也没有什么反应。
“阿铎?”黛玉以为他是发呆, 怕惊着他, 轻声道。
林铎眨了眨眼,没有回应。
黛玉无措的看了眼探头探脑的暮鼓, 她不敢伸手触碰林铎。
暮鼓似乎懂了黛玉的无措,他咦了一声,从茶壶里倒了水, 捧在手里,哩哩啦啦的走过来。
然后劝洒在林铎脸上头上。
黛玉一惊,没来得及阻拦, 暮鼓冲她一笑:“活了。”
黛玉低头,林铎正看着她笑呢:“阿姊?”
“你怎么来了?”
他摸了摸脸。“我又发呆了?”
“吓着你了?”他笑, 仿佛没什么大不了的。
黛玉看着他,终是咽下了原来的话。
“怎么看起来还烧着?”
“喝了药吗?苦不苦的?”
黛玉坐在床边,摸了摸他的额头。
林铎从枕头底下掏了掏,把她的帕子掏出来:“阿姊,还你。”
黛玉气道:“怎么湿漉漉的塞枕头底下了?”
“令七怎么照顾你的?”
“你能长大还真是——”
黛玉一边说,一边要扶起林铎,给他换个枕头。
林铎自己爬了起来,枕头往地上一扔。
“阿姊,我明儿就好了。”
“烧着不算什么。”
黛玉看他:“你既然说了,我只有信的。”
林铎盘腿坐好:“阿姊,你也看到了。”
“我跟你不同,不是先天不足,是后天得的,第一次被人刺杀后留下的症候。我不是天天用药,但也十天半个月就得用一次。”
“大夫说我是心病。若要好也就好了。”
“其实什么病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有病。”
林铎整个人萧索起来,但他身姿挺直。
“一个有病的人,怎么撑的起旁人的希望。”
黛玉垂眼:“阿铎,你为什么偏偏来林家?”
“为什么对我一见如故,这不符合常理。我能看出你最初几日学着待我好,但那时,并不是什么情谊。”
这话,在黛玉心里许久了。
只是两个人心照不宣,都没有去挑开。
黛玉初时是心里下意识觉得,若挑破了,两人这样和和气气亲亲近近的场景就会破灭。
后来,就是觉得,他浑身都是秘密跟无奈,问不问,也没那么重要了,只要他真心相待。
林铎起初是不知道怎么说,因为其中牵扯太多,说一样,就得牵出所有去解释。
后来是觉得,总要挑个日子,从头说起。
现在,黛玉挑开了,林铎避无可避。
“今儿,实在不是个从头说起的好日子。我捡着些先同你说。”
“我来林家,是奉我夫子之命,这你是知道的,你不知道的是,他算了一卦,你能补我魂魄,让我来寻你。”
“什么为着继承林家的爵位,这些都是掩人耳目的东西。”林铎坦诚道。
黛玉听了微惊,但也没有很惊讶。
林铎笑了:“阿姊,不觉得我在诓你?夫子枉读圣贤书,却总有些神神叨叨。”
黛玉摇头:“我幼时,有一回差点救不过来,眼看着就要不成了,林府来了一僧一道,要化我出家,我父母哪里肯?那一僧一道,便说我此生不得听见哭声,除父母亲人外,外姓亲人一概不能见外,不然是好不了的。”
“我住荣国公府,时常落泪,身子每日俱下,曾有一次夜里便梦见那癞头和尚,说治不了病,便治不了命。”
“我那时觉得,我离不得荣国公府,怕是一辈子也好不了了。”
“再有一个,宝玉的通灵宝玉,本身就不同寻常,可见这世间,有许多事,是我们所不能尽知的。”
“所以,你说了,我信,也不十分惊讶。”
黛玉停了停,林铎拍掌,令七在窗口询问:“公子?”
“倒水。”
“是。”
晨钟送了热水进来。林铎道:“莫饮茶了。阿姊将就着吧。”
黛玉喝了水,方继续道:“你来了,治我的病,我觉得心胸开阔,命许是要改了的。”
“那么,你呢?我可补了你的魂?”
林铎捧着茶杯道:“我吃药的日子少了很多。”
“那便好。”黛玉真心欢喜。
林铎有些对不住她:“我不及你,我原来是不信的,不过是为遵夫子遗命,我忤逆他那么多年,良心难安。再加上无二——我同你说过的一个瞎子,他千叮咛万嘱咐,要我待你好些。我因此同他换了他的闻声辨位的功夫…”
黛玉先是气,可看他可怜巴巴的样子,又气不起来了。
“你倒是坦诚。”
林铎点头:“一见如故却是真的。”
这话让黛玉心中大安。
虽知道,但听到他说,难免还是一暖。
“既然这话说开了。那我再来回你方才的那句问。”黛玉抬头与他平视。
“你的挣扎与痛苦,虽然没有尽数告知我,但我知道,你便是说了,我也无能为力,更不能替你做什么选择。”
“若你当真要我一句话,我还是那句,我是你阿姊,此生不改。”
林铎看着她:“那你得努力活着。”
“让我一回头,总能看到你。”
暮鼓不知从何处冒了出来:“活着。”
“还不会念往生咒。”
黛玉笑了:“好,活着。”
林铎神情好了许多,他冲黛玉一tຊ笑,然后噗通,倒了。
好在是在床上,倒了也就倒了。
黛玉看着他紧闭的双眼,不太合适的想:这病拿来讹人倒是不错!
第 42 章
有了前面的铺垫, 黛玉对林铎的突然晕过去,不那么紧张了。
唤了令七进来,令七也没有紧张, 也没有请大夫的意思。
“大小姐,公子明儿就好了。”
“嗯。你好生照顾。”黛玉起身, 纵然是姐弟了, 深夜她久待也不妥。
回了西厢房, 雪雁松了口气:“姑娘,您也该好好歇歇。再把自己累出什么了,谁来照顾老爷跟大爷?”
黛玉自嘲一笑,“我这样最能拖累的身子, 谁能想到有一日,家得我撑着呢。”
雪雁也笑了:“是!这家没姑娘可不行!”
黛玉摇头:“你这话有些说凤姐姐的意思。”
雪雁想了想:“二奶奶是个能耐人,不过我瞧着也累。”
“我瞧着雪雁你,才是不一样呢。”黛玉略惊奇道。
往日里她倒没发现雪雁有这样的眼光心性, 许是被紫鹃遮住了光芒?
“姑娘你哄我呢!可不敢的!”雪雁连连摆手。
“我没什么志气, 在姑娘身边拿着二等丫鬟的例就觉得极好了。大丫头们瞧着风光, 可也累的。鸳鸯姐姐整日里都是睡不足的,猫经过都能惊醒她, 袭人嘛,宝二爷贴心,但他房里的没一个是好相与的, 也有不给袭人好脸色的,瞧着堵心…平姐姐就不用说了,才是最厉害的, 二奶奶手里都能活下来…”
雪雁到底有些怕王熙凤,说到这里, 声音变低,吐吐舌头,不敢再说了。
不过她虽话多,手里活也好的,已经麻利的给黛玉拆了发髻,换了寝衣。
黛玉躺下:“你也去歇着,不必守着了。”
“再就是明儿起来先去库里寻点布料,这几日也无事,给林铎做几个荷包,省得他只拿着一个戴,让人笑话。”
“是。”雪雁笑道。
“只是库房也不知道烧成什么样子了,不过幸而贵重东西早就不在府里了。”
“明儿去看看罢。”黛玉乏了,含糊不清道。
雪雁不再接话,给她放下床幔,去外室守着了。
纵然黛玉让她别守了,但黛玉劳累一天,心力交瘁,万一夜里有个什么不适,她在也能放心些。
不知是吴大夫的药起了作用,还是黛玉如今坚韧,一夜无事。
没有梦魇,也没有病着。
第二日,林铎倒先来了黛玉这里,等着黛玉一起用早膳。
“我让人去林大人那里问过了,说上午不必你去了,大夫要施针。”
黛玉看了看他的神色,好的倒是快,又利索。
方点了点头:“嗯。”
两人一起用了早膳,林铎也没走,黛玉看书,他则让暮鼓送了一个盒子来,打开里面是约莫十本册子。
“账本。”林铎先道。
黛玉扫了一眼:“真是稀奇了。”
“今非昔比。”林铎揉揉眉心。
“不过,给你置办宅子还有东西的小钱是有的,你不必担心。”
黛玉瞧不得他那张狂样子,很是说了几句,林铎笑了句:“怎么又恼了?”
“恼吧。你又不打人,几句骂太轻了。”说着还把茶杯推过去。
“你继续。”
黛玉又让他气笑了。
雪雁正巧进来,“姑娘,您要的布料找来了,可巧,这个库房烧的最轻。”
林铎对此不感兴趣,沉心看起了账本,他心算了得,也没见他如何,就写了两张纸出来,不知要做什么。
那边黛玉闹归闹,荷包香囊还是给林铎做的,同雪雁低声选好了布料,又亲自裁了,雪雁捧了针线来,给他们续上茶,就出去了。
临走在屏风处回头,见两人分坐炕桌的两边,各做各的事儿,莫名的温暖又安宁。
真好。她想。
荣国公府时,姑娘也同宝二爷这样,可宝二爷做的总没有什么正经差事,调胭脂,弄簪子。
一个府要撑着呢,若大爷只做这个,可往哪里哭去。
阿弥陀佛。
雪雁心里又学着暮鼓晨钟念了念。
一上午转瞬即逝,林铎前后看了三个盒子的账本,不是为了查账,倒像是合计自己的身家。
末了他直了直身子:“这是我母亲留给我的。原先都是夫子给管着,后来给谁谁都哭,不肯给我管,就这么扔着了。没人敢诓我,倒也还好,总是盈利的。”
“我那里这样的账本还有许多,实在累赘的很,我想着,整理出来,能卖掉的便卖掉了。”
说着把写出来的几张纸随手递了过去。
黛玉接过,看了看,有些惊心。
这才三个盒子。
他说的不缺钱,真是挺质朴的一句话了。
又心里失笑,林家这点家产,还不如人家觉得累赘的三个盒子。
荣国公府却又心心念念林家的家产补贴家用。
何其讽刺。
“不过,有些产业,我动不得。约莫有六个盒子。是不能卖的。咱们吃穿用倒是可以用那里头的,怎么奢侈都不妨碍。”林铎又道。
“说的像我们两个能吃用多少似的。”黛玉笑道,随手将纸张放下了。
“也是。你我忌口太多,想吃也不能够的。倒是大夫嘱咐你用燕窝,怎么偏又用白燕了?那红燕怎么不用了?”
“可是觉得不新鲜了?”林铎自问自答:“是有这个可能,这燕窝进给宫中,内务府再给咱们,一来一回,耽误太久。”
黛玉失笑:“燕窝哪有什么新不新鲜?本就是离水保存的,红燕还有,只是你最近给的那两盒子,颜色甚重了些…”
她有些难以下口。
林铎明白了:“那就再让人弄两盒子来,只是要等等了,一来一回,要些时日。”
“我那里还有两盒凑合的白燕,阿姊先用着。”
说完又补了一句:“倒不是我小气,每回只给两盒,是那内务府小气,多了不肯卖我的。”
黛玉有些吃惊,这就万万没想到了:“你同内务府买?”
“对啊。”林铎理直气壮。
“你那里的药材等物,还有一应用品,皆是内造,原是你买的?”
“买的。钱货两讫,咱不占人便宜。”林铎傲骨铮铮。
“我原来住在济州,四十里,快马过去京城也不远,所以两日便有侍卫去一趟的。老刘头手艺不行,东西来凑,爱用一些御用的鸡鸭入菜,夫子用的墨,是贡品,颇有些贵,足足百两银子一块。萧逸的弓更贵,一张弓就要五百两,一匹马,三百两,全家唯独我最俭省,只偶尔爱用那御灵泉水沐浴罢了,不过几桶下来也就十两银子。”
“阿姊你爱什么?普通内造无甚好的,要买就买那贡品,大多是孤品。以前我也不留意女子用的物件,估计令七他们也一无所知,回去让内务府整理些清单给你看看也便宜。”
“那里书画也有,对了昨儿你是不是说了制琴?我们闲来无事,倒是可以一研。”
林铎说话总是有点天马行空,想到哪里就是哪里。
黛玉听完迟迟不语。
荣国公府显赫非常,吃住用行,都讲究的不得了,凤姐姐话多又快些,不经意话里就会带出一些东西做价几何,老太太那里内造东西也有,每每说起,总是有些欢喜得意的。
故而黛玉并非不食人间烟火,她又聪慧,约莫一算也能知道什么东西,价值几何。
林铎口中,贡品的墨只要一百两!这哪里是买?!
“阿铎啊,你这话在我眼前说说也就是了。我怕你挨揍。”黛玉语重心长。
“我自然也只是说给阿姊听的,且,我不入朝,阿姊不入宫,我们关起门来过日子,谁又知道我们能从内务府买东西呢?”林铎明显没抓住重点。
黛玉摇头一叹:“你当真不知那些物件的价值?”
林铎皱眉:“怎么?内务府卖我贵了?”
“也不是没有可能,许多东西,进了宫门就变了身价,再出来,自然也就比寻常的贵些,不过有些孤品,旁处买不到,贵些也就罢了。”
黛玉仔细看他,试图看出他在逗她的蛛丝马迹。
未果。
他是真的不知。
“你行走民间,不知柴米价格几何?”黛玉有些难以置信。
“知道啊,比如说走镖,我特意打听留意过,原想着将来闲着带令字辈们走镖为生也很有意思——又扯远了,这个走镖,百里山地是一两银子,三百里便便宜些,若路好走,比如江南这里,还要便宜些,走镖的人也能顺路带点货物回去。”
黛玉怔了怔。
原来如此。
林铎说过,走镖要八九个人至少了,现在又知tຊ一趟才几两银子,几两银子能做什么呢?
有这个对比,林铎才会觉得一百两一块的贡品墨很贵了。
所以,错的不是林铎。
黛玉犹豫,林铎不知,是无人告知,夫子他们定然是知道的,可不知道夫子为何不曾告知林铎真相。
是因为要教的东西太多,而时间太少,所以便不曾提这些不重要的?钱财一事,有的大儒是不屑于提的。
她想了想,还是决定如实道:“阿铎,我本来用的笔墨纸砚也是上好的。父亲从不在这里俭省,可也不过是几百两银子。而你送我的笔墨纸砚,每一样,都选胜我先前所用。”
“若真要估算一个价格,那就是价值千金。”
她停了一下,看林铎的反应。
第 43 章
林铎始料未及, 哑然失笑:“怎么可能?”
“价值千金?”
“就那些破烂玩意…”
但他很快想到了什么,沉默了。
黛玉没有说话,就这么等着他。
林铎恢复的很快, 他点点头:“我信阿姊。我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也是我自己蠢,竟一无所觉。枉读那么多书, 经那么多事。”
黛玉不忍心, 劝道:“你才多大?哪有就事事都知晓的?学无止境, 这话可是最真的。”
“可也不只这个,是我竟觉得钱货两讫,互不相欠。这才是最可笑之处。”林铎低落又悲凉。
却不等黛玉再劝,他就自己摇了摇头:“待我回去翻翻旧历, 择个黄道吉日,再同阿姊说一说罢。”
“此事若要讲,亦得从头讲起。”
林铎下意识揉揉眉心,有些疲惫:“倒是忽的想起一事, 需同你说一说的, 甄家能这样精确的来折腾, 许是府里一个婆子走漏了林府的布局…”
林铎将令七审问来的消息说与了黛玉。
“当初你院子里那些不安分的,都被我折腾的吓坏了, 断没有还能爬起来做恶的道理。”
“所以就让府里婆子都去认了,那人却说皆不是,要么是他花了眼, 要么就是存了什么心思不肯承认。安全起见,我便让人把婆子都拘起来了。只留了你这里的两个伺候,这两个阖家都在林府手里头捏着, 倒还可用些。”
“明儿就找人给你再置办一批小丫头罢,林府里头的, 没几个能用的。”
他抬眼看黛玉在沉思,怕她伤神担忧,便又道:“不过是同你一说,不必放在心上,任凭他们十八般武艺,咱们一个不留,他们能怎么样呢。”
黛玉摇头:“不是。”
林铎见状不再说话,兀自倒了茶喝。
茶是二十两银子买的,再想想黛玉原先的茶,这茶怕是得二百两去了。
一时心中也是复杂,万般思绪翻滚如潮。
好在黛玉突然出声打断了他,让他从那种情绪里抽离,她说:“我有个奶嬷嬷。”
林铎眉头一动:“嗯?”
黛玉的脸色也不好看了:“我有个奶嬷嬷随我去过荣国公府,只是船到时,还未陪我来家,就有人去码头告知她,家中孙儿病重——”
“王妈妈哭的泪人似的,我哪有不放她回去的?这一去,到现在还未回来当差,但前些日子,她曾回来找过雪雁,雪雁带她进来见我,可到了我的院门口,她又改口说是孙儿依旧不好,身上带了病气,不好见我,很是又哭了一回。”
“末了想了个法子,她去园子,让雪雁陪我游湖,她远远看我一眼就走…”
两人对视一眼。
林铎冷笑:“若不是阿姊前后联系起来,她这样的做法倒无不妥。”
黛玉点头:“如今想来,她回来定有目的,偏偏去了湖边,她若放了什么东西进去引蛇用,也未可知。”
“她孙儿病重可是真的?”林铎问道。
“应当是真的,雪雁道她憔悴的很,老了许多去。”
“那就是她回去后才被收买,若不是那些婆子被我吓得半疯不醒的,也轮不到她。甄家想用蛇也是临时起意,我已经让人打听清楚了,不止咱们这里遭了蛇,有两家在咱们府里前头,这样林府遭灾就说的过去了。”
“他家为了稳妥,才放了火。却没想到,一无所获。”
黛玉叹气:“若不是你在,这两样,每一样都够林府空无一人。”
“这王妈妈如何处置?”黛玉只觉得心累。
林铎思索:“抓了也就抓了。不差她一个。不过,她算是甄家目前能用到的唯一一个了。”
其他的人,包括小厮林铎一个都不打算留了。
黛玉郁郁寡欢:“随你处置罢。”
前有那些婆子,她不那么陡然惊怒了,但王妈妈,是所有婆子加起来也比不上的。
黛玉只能遏制着自己的伤感与痛苦。
“利益足够,真的就随时可以抛弃那么多年的情分么?”
林铎试图安慰她:“也许不是利息,许是用她孙子的命威胁,也是有的。”
若是他,就会这么做。
黛玉并没有被安慰道,反而红了眼眶,恹恹的:“说到底,我总是可以被牺牲的那个。”
唯一不愿意,也不会牺牲自己的父母,一个去了,一个也——
“我同你恰恰相反,每个人都想为了我牺牲自己。”林铎道。
“不然我们交换一下。若有那么一天,有什么王八蛋抓了你,你定不要顾及我,也不要宁死不屈,立刻马上出卖我!我不用你牺牲自己。”
“我呢,若有一天,有人让我在你跟萧逸之间选一个活下来。我一定选你。”
黛玉抬头看他,发现他神色认真。
“选我?”
“嗯,没诓你。”
“若是真的有那么一天,萧逸都栽了,我的命定然比你的命碍事,那时候保你,反而容易些。”
黛玉一时顾不得王妈妈了,她垂头不语。
这几日,林铎的话断断续续累积起来,她已经有了一个模糊又荒唐的想法。
若是真的——
黛玉揪住帕子,林铎的犹豫和挣扎,她看在眼里。
若是此刻,她能阻拦一下,哪怕就两句话,林铎或许就会做出一个相对安稳的决定。
那样,她能活着,萧逸能活着,林铎也能活着。
暮鼓晨钟,大夫,老刘头,还有令字辈的那些侍卫们。
都能活着。
黛玉的脑海里,他们的脸一闪而过。
她忽然压抑的有些喘不过气来,她捂住心口,眼泪不受控制的滑落。
林铎一眼就看见了:“阿姊,你这是感动的?又哭…又哭…”
他带着笑,还带着一点亲昵的嫌弃。
黛玉摇头,帕子擦去泪滴:“我只是,有那么一瞬间,同你感同身受。”
林铎听了,笑道:“你这是在给我补魂呢?怎么这么草率的,说着话就来了的?”
他说着又扯远了:“我好像有一块玉,温暖不同旁的,回头给你戴着,舒缓经络,还暖心。”
黛玉轻轻点头:“好。”
第 44 章
第二日, 黛玉病了。
雪雁急的不行,黛玉有些昏沉,但还是劝她:“我往年病的还少吗?做这个样子吓唬谁呢。”
雪雁哭腔:“姑娘, 您多久没这样过了,自回来, 见了大爷, 您一次都没这样过!”
这有了比较, 才让人难以接受。
“我去请大夫。”
“嗯,莫要慌,同林铎说,我就是乏了, 他刚好,不要来看我,再过了病气。” 黛玉声音带着疲倦。
雪雁匆匆去了,吴大夫正好给林铎诊脉出来, 背着手点点头。
“也该病一场了。”
他抬头瞥了眼天色:“一场秋雨一场寒, 一场病去两年安。”
雪雁不知道这话是不是她听的那个意思, 只牢牢记住这句话,打算抽空说给黛玉听。
大夫慢条斯理诊了脉, 又慢悠悠的写了个方子,“一天两回药就够。”
“只是这次要好的慢些,约莫三五日才成。”
雪雁已经谢天谢地了, 三五日算的了什么呢。
且大夫的三五日并非卧床,这同以往,实在不可同日而语。
送走了大夫, 雪雁便看见林铎站在廊下。
“大爷安。”
“阿姊病了?”
“是,大夫诊过了, 说不碍事,三五日就可痊愈。”
“嗯。阿姊不让我进去是吧?”
雪雁惊讶,老实的低头:“是。怕过了病气给大爷。”
“嗯。把这个给阿姊,让她不要多思多想。”
“是。”
林铎转身,突然又停下:“令七说,你们丫鬟,办差也是要有打赏的?”
他抽出一张银票:“给。”
雪雁吓到了。
大爷这是打赏tຊ?还是吓人?
她怎么敢要?!
“不不不,大爷,当差是本分,不敢要大爷的赏。”雪雁恨不得跪地表忠心。
“我身边的人时常得东西,但你是我阿姊的人,又是个女孩子,给你东西未免不好。银票也便宜。”林铎随手往她手里一塞,便走了。
雪雁不敢追上去,诚惶诚恐的拿着银票。
等林铎身影消失,她才敢看看银票的面额。
得儿,又吓了一跳。
一百两!
虽说有时候姑娘出手大方,会给些小首饰,布料这些,但一百两银子…
雪雁伸出手数着手指,她的月钱刚刚升了一个月一两银子,所以这是她一百个月的月钱?
发财了呀!
惊吓褪去,雪雁又开始惊喜了。
不过,还是要等姑娘身子好些,问过姑娘才行的。
她收进荷包里,转身去看婆子熬药了。
端了药回来,却见黛玉拿着一卷书正出神,雪雁被吓了一跳。
“我的姑娘哎。这种时候怎么还看书的?哪个傻的居然也肯帮姑娘拿。”说着往旁边瞪了一眼。
旁边伺候的两个小丫头瑟缩了一下,雪雁是姑娘身边第一人,可向来和善,少有这种翻脸生气的。
“你来的正好,你去父亲那里看看。”黛玉合上书。
雪雁看着书不肯走。
黛玉只好交出去:“你不觉得我这次病的不打紧?往日里是旧疾,咳的很,又眼昏难受,这回可见就只是病了而已。”
雪雁气笑了:“姑娘这话真是歪理了去!什么叫只是病了?纵然病的不一样,那也是病了,该好好养着。”
黛玉笑笑:“啰嗦。”
“去瞧父亲要紧。”
雪雁叹了口气:“大夫说三五日,那也得姑娘听话才行,大夫也不容易,医了这个医那个,姑娘就当可怜可怜老人家?我瞧着都瘦了。”
这话一说,黛玉更不好留着书了。枕头底下又掏出一本递了过去。
“大夫是瘦了。我们也总没有好好谢过,你回头将库房账本与我瞧瞧。”
“是。”
雪雁看黛玉精神尚佳,又说到了谢礼这事,便将荷包里的银票拿了出来,说与黛玉。
黛玉噗嗤一笑:“给你,你便拿着,私下里整日挂在嘴边,崇拜的不得了,人家给你赏,你又吓死了的。出息!”
“不过,你是我的人,他既然给了你,我也不能让他买了乖,首饰盒子里,那对珊瑚耳环,衬你,再用那匹云纹锦做身衣裳罢。”
雪雁摆手:“伺候姑娘是本分,也是姑娘不嫌弃我,我哪有脸要这么多的赏。不要,不要。”
“给你便拿着。快去罢。”
黛玉喝了药,躺下去,似乎要睡一会。
雪雁只好闭了嘴,给她放下帐子,还整理了枕头,确保没有藏书,惹的黛玉一个美人瞥。
雪雁出去,又嘱咐了两个小丫头好好守着。
然后自己往林海屋子里去了。
林海还是那样,硬撑着罢了,听黛玉病了,又听病的不一样,不是旧疾犯了,只是寻常病,便没有怎么担忧。
至傍晚,雪雁给黛玉喂了粥,就听小丫头道大爷来了。
“不是说不许来么?”黛玉嗔怪。
“大爷担心姑娘,姑娘隔着帐子见一见也好。”
“嗯。给他备个凳子,省得总站着。”
“是!”雪雁说完放下帐子。
林铎没进来,估计是等黛玉说肯不肯的,雪雁出去请了进来,不小心看了林铎一眼。
大爷手里怎么拿着书?
给姑娘的?
若是新书,姑娘定然忍不住要看,可病着呢。
雪雁心里叹了口气,又是要冒死谏言的时候了。
林铎进去坐好,先简短问了黛玉精神如何?
黛玉答:“睡了一日,精神的不得了。”
“那我读书给你。”林铎说着翻开书,读了起来。
雪雁在屏风处站住,不由自主的笑了。
这样,真好啊。
林铎读了挺长一段,才停下,雪雁很有眼力劲的送上了水,这个时辰不敢给林铎喝茶,她就泡了一点特制的姜丝水,略带一丁点的甜味儿。给黛玉亦倒了一杯。
林铎喝了水,只听黛玉道:“读的不错,可是要赏的?”
“嗯。”林铎笑:“您随意赏点什么便是。”
黛玉竟然真的伸出手来,白皙的手掌上托着一枚荷包。
“还真有赏?”林铎接过。
黛玉昨儿匆忙赶制的,花纹简单,但林铎显然不在意。
“拿了东西,就回去吧。”
“三五日的,我便好了。你这几日,好好看账本,待我好了,同你划算一二。省得你再哪里犯了傻而不自知。”黛玉温声道。
林铎嗯了一声。
起身走了两步,突然回头。
第 45 章
林铎停住了。
黛玉似有所觉, 又道:“我是你阿姊。”
“回去吧。”
“嗯。”林铎应了声。
在帐子里的黛玉,看不到林铎微微蜷起的手。
林铎回去后,令七等在书房那间。
“公子, 令五走了。”
“嗯。给银子了么?”
“给了,不多。”
林铎本来想略过这个话题, 忽的想到自己对东西价值估算的失误, 便问道:“不多?你眼里的不多是多少?”
令七一愣:“一万两。”
林铎??!!
“一万两还不多?”
令七很无辜:“不, 不多吧…那个,产业,随便一个,一年就…”
产业多的很, 一万两也不算什么吧…
林铎瘫在椅子里,“果然啊。造孽啊。”
令七不明所以:“公子,他还没走远,不然我去追?”
“不用。”
“一万两给他, 不多, 一千多号人呢。”
“但一万两, 很多,你知道吗?”
令七挠了挠头:“啊?”
到底是多还是不多?
林铎头疼的摆摆手:“罢了罢了, 以后再教你。”
“你先找四个人,去盯着那个王嬷嬷。不要打草惊蛇,但要一直盯着。”
“是。”
“公子是想用她钓大鱼?“
“鱼?呵, 哪有大鱼,都是些臭鱼烂虾的。”
“不过呢,小人难防, 且若是小人以为,胜券在握, 得意之时,功败垂成,该多难受?”
“留着她,用在荣国公府身上,正合适。”
令七这时候脑子转的又快了起来:“荣国公府的确没憋着什么好心思,那个贾二爷,分明接了信,但依旧醉卧温柔乡,可见已经商量好了对策。”
“不足为惧。”林铎冷笑。
“不过去了京城,我总要找一家折腾折腾,本来怎么也选不到荣国公府去,可他家这么不仁不义,想欺负我们姐弟年幼,那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令七点头:“公子这是叫自卫。他们太欺负人了!”
林铎看他那愤慨的样子,自己差点都信了。
“明儿表哥该到扬州了。”
“是。定然到的。只是当日不能来林府取证。”
“嗯。这是表哥涉及朝政的头一回儿,多少双眼睛盯着呢,这几日林府要守好了。”
“是。公子放心,定不会有问题的。钦差一到,火烧府邸,他们却是不敢再来一次了。”
“嗯。”
林铎起身,拖出夫子留下的其中一个箱子,取出里面的手稿,看了起来。
令七见状,悄无声息的退了出去。
第二日,钦差队伍一早便进入了扬州城。
林铎压住自己有些担心的思绪,晨起,又去给黛玉读了一段书。
黛玉已经好了许多,不过雪雁为了以防万一,不许她下来走动,依旧是半躺在床上,床幔收起,留了里头的两层薄纱垂着。
林铎停下,黛玉见他喝了茶,才道:“心神不宁。”
“可是钦差到了?”
林铎点头:“阿姊听出来了。读错了一个字。”
“那个字若是旁的书里。读的倒也没错。偏这位愿意写作另一个意思的。”黛玉道。
林铎放下书:“我表哥,虽说军营里头混了些日子,还在战场上,生生死死的转了一圈,但朝廷,官场,深不可测。纵然他身负圣恩——总归是担心他的。”
黛玉晃了晃薄纱:“我并非劝你,我也劝不了你,官场之事,我是真的无甚接触。”
“若说你担心你表哥不懂官场内幕而吃了亏,我倒觉得非也。武将不同于文臣,大多杀伐果断,任凭你有什么弯弯绕,人家一刀下去,魂儿都没了,再多心思有何用?你又说他身负圣恩钦差之位,想必有生杀大权在身,更是如虎添翼。”
“阿姊,这话,我自然也懂,竟没有想到。”林铎笑道。
“你是关心则乱。”
黛玉说完,忽的想到了林海。
萧逸来了,父亲,还能有多少时日tຊ?
一滴泪,悄不声息的滑落下来。
林铎似有所觉,他道:“阿姊,心安方能快些好起来。”
快些好起来,才能去林海身边尽孝。
“嗯。”黛玉点头,任由泪水一滴滴滑落。
“我再给阿姊读一段罢。”林铎重新翻开书。
这次他认真了不少。
已经有些少年音色的嗓音,不疾不徐,黛玉凝神听来,似有梵音之感。
一段落,她方道:“你读过经书?”
“读过。”
“会诵经。暮鼓晨钟都不会。”林铎笑道。
“不过我不会往生咒。”
黛玉的心神被吸引了一点过去:“学这个做什么呢?”
“无聊。”
“有段时间,觉得自己做什么都不成,又觉得何苦去做什么呢?”
“可能实在不像样子了,我表哥就丢了本经书给我,还是古籍,残破的很,名字都不见了的。”
“他给了我这个,偏不让我在他跟前念,说是他一个刀尖上舔血的人,听经文倒像诅咒。”
“后来呢?经书有用?”黛玉道。
“有吧。只是诵了也没多久。夫子便做了个木鱼给我,实在太丑,吓得我再不敢诵了。”
黛玉被逗笑了:“暮鼓晨钟张口闭口下地狱,也是你教的吧?”
“实话而已。”
“佛不渡你,你也别怨。”黛玉道。
“佛渡有缘人?这话其实挺吓人。”
“我记得阿姊说,有和尚道士化你出家这事,如今说起来,我倒想起有个跟阿姊年岁差不多的姑娘。”
“她已然出了家去,带发修行。只因买了多少替身都无用,再留下去,就没命了,后来她父母就舍了她出家去,能保住命为重。你说,她这样的就算有缘人么?一生自由就这么困住了。”
黛玉惊讶:“竟有这样的事?”
“那她如今如何?”
林铎想了想:“不知。我只知道她的师傅,是个不凡的,夫子那样混账的人,路过她处,都进去给我同表哥求了两枚平安符。”
“阿姊若想知道,我就让人去打听去,离着也没有太远。”
黛玉叹道:“我也不过一问,不必特意去打听了。□□人。也要看这有缘人认不认命。若认了,也未必修不出正果,若不认,那就是俗不俗,清不清了。”
第 46 章
神佛出家一事, 怎么也不是个适合她俩的话题,就着话聊过也就过了。
林铎又给黛玉读了一段书,就离去了。
黛玉歇了一会, 便泱着雪雁,穿了外衣, 廊下透了透气, 回来时候瞥见落地大花瓶旁放着一把伞。
赫然是萧逸的那一把。
“怎么放在这里?”黛玉颇有些不自在。
雪雁忙道:“不是听说国公爷又要来了么, 姑娘又说过要还人家的伞,我就拿了出来,今儿天好,准备晒一晒。”
结果忙着伺候黛玉, 还没顾得上。
黛玉点头:“晒一晒,给林铎送去罢。我们留着像什么样子,也不能我们自己巴巴的去还一把伞的。”
雪雁一笑:“姑娘说的是。咱们又不是杭州——”
她话出口知道不妥当,赶紧住嘴。
黛玉狠狠瞪了她一眼:“旁的话我都纵着你, 这样的话你也敢!”
雪雁一见黛玉真的生气了, 忙不迭的上去赔罪求饶:“好姑娘, 我错了的。”
“我不知你哪里知道这些!传出去,旁人岂不是以为我教的?!”
雪雁这才知道事态的严重, 立刻招了:“我,我听宝二爷房里的小丫头说的。”
“宝二爷有这样的戏本子。这两年没有看了而已。所以姑娘不知…”
“所以你就学了来打趣我的?”黛玉依旧生气。
“你出去吧。”
雪雁惶恐,眼眶一瞬间红了, 噗通跪下:“姑娘!您饶了我!我再也不敢的!姑娘您别生气!您还生着病…”
“您怎么罚我都好,只求姑娘不要气坏了自己。我真的没有打趣姑娘的意思…我也不知道…我就是管不住嘴…姑娘我真的知道错了,我定改的!”
黛玉又不忍心了, 勉强起身要拉起她,雪雁不敢劳动她, 自己爬了起来,还是哭着:“姑娘…”
“别哭了。”
“你且休息一日。明儿,这事就算过了。”黛玉道。
雪雁知道这事没有商量的余地了。
她一步三回头的离开了,出去后唤来几个小丫头,认真的交代怎么伺候黛玉。
“不能由着姑娘的性子,姑娘看书不知时辰,你们定要劝的。”
“姑娘吃饭也要劝一劝,可也不能撑着姑娘…”
雪雁声音不大,黛玉在窗边却能听到一点。
心里又暖又气,她罚她,只是让她知道痛,日后才知道祸从口出。
黛玉自己向来得理不饶人,可雪雁不一样,她一个小丫头,若这么口无遮拦,惹了祸事,她如何保得住她?
但雪雁这事,倒是让她又看透了一些事。
荣国公府,风气已然败了。
以前凤姐姐的眼神打趣她如何不懂,若她没有林铎,以后就得长居在那里,那样流言蜚语岂能少了?自己同宝玉同吃同住一般,日久后…
二舅母向来不喜她,还有宝姑娘在…
父亲那日话里的意思,想必老太太是有那个意思的,但老太太能做主多久呢?
若是最后不成,她哪里还有别的路?一死了之就是最清白的路了。
黛玉不敢想了,一身冷汗已经下来了。
进来伺候的小丫鬟察觉出来,赶紧扶她换了衣服,略微擦了擦,扶她躺回床上。
“姑娘,可是不妥当了?我去请大夫?”小丫鬟道。
“不用,我就是累了,我睡一会。”黛玉闭上眼睛,眼角溢出一滴泪来。
小丫鬟轻轻帮她擦去,然后盖好被子,放下了床帐,也不出去,就守在旁边。
黛玉心中这么一折腾,下午又烧了一阵子,大夫来诊脉,气笑了:“真是姐弟了,一样的恨人的。”
“小小年纪,聪慧无双并非就要慧极必伤。你那么多心思,留个心思宽慰自己试一试?”
大夫说完,不等黛玉开口,便抬腿走了。
方子也没有的。
小丫鬟还挺机灵,带着怯生生的道:“姑娘,大夫没有换方子,想必无碍,姑娘就是累着了,姑娘再歇歇,我去给姑娘熬药。”
黛玉嗯了一声。
小丫鬟轻手轻脚的出去了,黛玉睡了许久,虽说烧的昏沉,但并不想睡的。
大夫的话她何尝不懂,以前是诸多无奈,懂了也无法释然。
但现在境遇不同了。
她开始试着宽解自己。
昨日种种已经是过往云烟,自己也已经看透,再不会落到想象的那种田地。
未雨绸缪是好事,但用未发生的事折磨自己,又是何苦?
伤心总是要伤心的,哭过了也就是了,难不成日子都不过了?
林铎那边多少账本要理,他是要做正经事的,又势单力薄,自己怎么也要帮衬的…
黛玉头一回这样通俗朴实的劝自己,还挺新鲜,想着想着把自己逗乐了。
林铎闲着又拎着书来时,黛玉的笑声吓了他一跳。
差点去掀开帘子,不过忍住了:“阿姊?”
“嗯。”黛玉应道。
“阿姊,我们初见是在何处?”
黛玉??
随即反应过来:“在京城吧?”
林铎方笑了:“那就无事了。”
黛玉冷哼:“怎么,以为我被换了人?”
“不是,以为你被烧傻了。”林铎老实的回答。
“哼,随你怎么说,我不同你生气。”
林铎来了兴致:“呦,长进了啊!说说,怎么想开了?难不成病了还能让人明智?那你这病有意思啊,也传染传染我的。”
黛玉抛出一个软枕打他:“我就是个小心眼儿的?还不许自己劝慰自己的?”
“你也不必笑我,大夫可说了,我们姐弟两个,没一个好的,一样的可怜又可恨!我这里可是已经有了眉目了,你那头可还一团乱麻,等着人劝呢吧?”
“你若乖乖求求我,我劝劝你也不是不行。”
林铎接住差点掉到地上的软枕,被她这样的轻松情绪感染,也觉得心里好了许多,同她笑道:“我的好姐姐,你快劝劝我吧?”
“闭嘴!这话听的我耳朵疼!”黛玉在里面捂住耳朵笑。
林铎甚少这样,还特意带上了点童音,反差太大。
林铎叹气:“你劝自己,就是劝的越发的不讲理?”
“劝我这样可不成,我已经够坏的了。”
第 47 章
黛玉笑了一会儿, 方道:“有道是一语点醒梦中人,我只说一句,也不知道能不能点tຊ醒你, 但再多,也不必说了。”
“人若有志, 三生有幸, 付诸一切, 乃至性命,不悔反荣。”
说完便赶人:“快走快走,你且走了,我也好下去散散。”
林铎拎着书, 倔强的给她读了一段,才晃悠悠的走了。
气的黛玉又扔了一个软枕出来。
小丫头看见林铎走出了院子,才敢小跑进了屋子。
“姑娘,该喝药了。”
黛玉半躺着, 面不改色的喝了药, 小丫头又递上一盏水给她漱口。
如此伺候完了, 黛玉缓了缓,又有些昏沉。
“你忙去吧。我再歇会儿。”
“姑娘, 眼看就到晚膳时候了,姑娘便是不用旁的,燕窝粥也要用上一碗才是。”
“我先给姑娘翻个花绳瞧瞧可好?”小丫头笑着道。
黛玉撑起精神, 点了点头:“你会翻花绳?”
“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奴婢叫六月。”
“生于六月天么?”
“是。”六月点头:“我自己取得。”
她说着自荷包中取出一段红绳,双手灵巧的翻了起来,翻出不同的图案。
黛玉看了一会, 赞叹点头:“十分灵巧。”
“我还会打络子,姑娘若是喜欢, 我给姑娘打一对平安结。”
“好。”
“你识字?”
六月惊讶又小心的回道:“是,姑娘,我——”
“我看你的帕子上,绣的是一句诗。”黛玉笑道。
六月见黛玉没有生气的意思,便道:“我原先在镇上的书院里当差,后来夫人知道了我识字,很是生气,便将我发卖了。”
怪不得这样害怕,原来是因为识字被责怪过。
“丫头识字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儿,如何就不肯呢?”黛玉只觉得应当还有旁的缘故。
“因为夫人不识字。”六月小声道。
“不识字,就见不得旁人识字?”
荣国公府凤姐姐也不识多少字,不爱读文章,可她从未因此而不愿意她们读书作诗。
这个书院里头的夫人,倒是心胸狭隘了。
“姑娘有所不知,我这帕子,其实是我母亲的。”六月把帕子展开,果然很旧了。
“我母亲识字,教过我,但母亲去的太早,我也不认识多少。”
“我母亲自己认识字,是因为我外祖母,外祖母幸运,脱契前当差的是个大户人家,跟着她家姑娘,学了不少字,后来自己用积蓄买了两本书,又认了些。后来教了我母亲,但这对我母亲来说,就是祸事了。”
六月说完抬头看了黛玉一眼,不知道自己该不该说这些:“姑娘,我不该同姑娘说这些没谱的话。姑娘饶了我吧?”
黛玉摇头:“你尽管说来,怎么就是祸事了?”
六月小心翼翼:“我娘当差的人家,姑娘不识字…偏偏我娘识字,这就成了祸事,我娘被折腾的病了,那家不想要了,就想卖掉,不过母亲病的重,人牙子不要,就被赶到了庄子去,母亲其实有些积蓄,临去前便想法子给我赎了身,让我改去书院当差。”
“母亲原以为,书院容得下我的。”六月难过又茫然。
“好在姑娘仁慈。不嫌弃我。”
六月其实十分后怕,她到底年幼,在黛玉院子里又过的好,除了起火吓了一跳,旁的再没有什么的。
一时间才放松了,让黛玉瞧了出来。
“我竟不知,识字如今成了什么十恶不赦的大事了?”黛玉蹙眉。
虽说很少有人家给姑娘请得起夫子,但当家主母,总能自己教孩子一些的。有名有姓的族里,姑娘多数是识字读书的。
就是丫鬟,伺候久了,也能识上一些,这并没有什么。
六月带着恐惧道:“姑娘,我来林府前,在人牙子那里带了一个月,同好多丫头说过话,都说现在各府里,姑娘们都不识字,丫鬟更是不准的。”
“说是京城里的大官说的,女子读书,不安于室…”
“这话也不知道真假,丫鬟们也都在原来的主家听到的,也不知道转了几道耳朵了,怕是假的。”六月道。
黛玉蹙眉微怒,世道竟然已经如此了么?
女子读书就会不安于室?
这样说的那些人怕什么呢?
怕女子出去做官还是怕女子明理,便不好掌控?
一方后院本来就困住了女子的一生,若连读书知世间都不可以有,那这一生,何其无趣?
“姑娘?”六月小心的道,她被卖了两次,但都没有这样进屋子里伺候,所以很担心自己是不是说错话,再被卖掉。
姑娘好性儿宽容,但大爷…
院子里哪个不怕大爷呢?雪雁姐姐都怕的直拍心口。
黛玉回神,勉强一笑:“你既然识字,可会写?”
六月摇头:“笔墨很贵,所以不曾学。”
“我这里有些字帖,你先拿回去临摹。”
六月愣愣的。
什么?
字帖?
我莫不是听错了?!
黛玉又道:“只是字帖雪雁收着,明儿我让她找出来给你。”
六月还是愣愣的:“姑娘,我可以写字?”
“不不不,姑娘,您不卖我,我就感激不尽可,笔墨很贵!我不配浪费姑娘的东西!”
黛玉一笑:“笔墨放着,就是用来写字的,在贵重,写字也是它们的价值所在,难不成供起来?”
“明儿让雪雁拿给你。”
“现在,我饿了。”
六月赶紧起身:“我这就去给姑娘拿粥。”
走了两步,突然回头,跪地磕头:“谢姑娘大恩。”
黛玉被吓了一跳:“做什么呢!去吧。”
“哎!”六月爬起来,退了出去。
到了廊下,她一摸脸,发现泪水湿了一片。
用帕子擦了擦,她捂着嘴,又哭又笑的往小厨房去了。
第二日,萧逸还在扬州府衙,并未来林家。
林铎闲着,照例看了一个时辰的夫子手稿,便拎着昨儿的那本书,往黛玉屋子里去了。
黛玉一夜睡的不太安稳,但第二日,身子轻快了些,用了早膳就不回床上歇了,只在榻上坐着。
雪雁已经回来伺候,不肯让她看书伤神,正哄着黛玉选料子,日后给林铎做香囊。
林铎有了经验,一眼便瞧出那些颜色是给他做的。
露了笑:“阿姊好眼光,这些都是好看的。”
黛玉轻叹:“昨儿听说,女子读书无用,索性不读了,与你做香囊罢,日后你也不好赶我的。”
这话听着不像,林铎挑了挑眉。
“哪里听的混账话?哪个说的?我替阿姊砍了他去。”
黛玉摇头:“砍不完。”
“世道如此。”
林铎皱眉:“竟这样么?阿姊在荣国公府,姑娘们不都是读书的?”
“是读书的,只是未曾像我这样请西席,读四书。故而我原来也是不知的。”
“阿姊不如仔细说来听听?”林铎坐下,他行走过市井,但女子闺阁如何就知之甚少了。
话说完自己又打量了黛玉:“若是身子不妥,不可勉强,我也不是急于现在就听。”
黛玉却是想说的,不然也不会开头拿话引出来。
她喝了点水,又推了茶给林铎,方道:“昨儿听一个新来的丫头说的。”
黛玉将话细细说了一遍。
林铎一声嗤笑:“哪个糊涂玩意传出来的风声?”
“女子读书不安于室?”
“不说旁的,哪个孩子三岁前不是长于女子之手?”
“若家中女眷,不识字不明理,自身无趣是一样,如何教养子孙?那可就是家门不幸了,毁了多少代去?”
黛玉道:“谁说不是呢?不过读书也不是尽然都愿意读,琏二嫂子,从小充作男儿养,她便不怎么读书,可是账本会看的,管家厉害。”
“不愿读便可以不读,己所欲非彼所欲,不过若形成风气,不许女子读书,那才是荒唐。”黛玉有些愤慨。
“琏二奶奶?王氏?”林铎道。
“正是。”
“她,若多读点书,不至于此。”
黛玉蹙眉:“你这话里,有深意。”
“是,今儿不提读书明理这事,我还记不起来,她放利子,也替人平过事儿,用的是你二舅舅的名帖。”
“这可是重罪,按照律历,要流放的。今非昔比。”
黛玉明白,贾家大夏将倾,所以,本来可能不会追究的事儿,都会成为压垮他们的稻草。
“所以我说,若她读书,不至于此。”
“凤姐姐,对我颇为照顾。”黛玉叹气。
凤姐姐泼辣算计,但也真的没有亏待过她,不管是不是因为老太太的缘故。
终究是有情分的。
“想必,琏二哥送我回来,她也是一切都赞成的,不然哪里肯琏二哥来tຊ扬州?”
“可即便如此——”
黛玉从林铎流放二字中,真切的感知到了荣国公府那些曾同她朝夕相处的人的命运。
隐约看透事态跟这种实实在在的挑明并不一样。
林铎看她伤感,并未觉得她如此是以德报怨妇人之仁。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若黛玉冷酷的觉得荣国公府死有余辜,那才可怕。
且她虽伤感难过,但并不会替他家为难于他。
反而林铎若提了,黛玉才会更伤心他竟不懂她的。
故而林铎也不提,只说:“且看着吧。”
人性如此,荣国公府众人绝不会悔过,反而会更加折腾。
他想法子拖一拖,让他家最后再倒,这样他们同黛玉的情分,总会消磨殆尽,黛玉也就不必悲伤了。
一举两得,皆大欢喜。
第 48 章
本来琏二奶奶王熙凤这事就是额外带出来的, 所以两人就此揭过,还是说女子读书这事。
林铎道:“我就是吃了母亲早逝的亏,被表哥跟夫子这么凑合着养大, 无女眷教养,所以许多地方是缺失的。”
“在前朝, 不知阿姊读过前朝的书没有, 女子也不可以为官科考, 但是许多女子在家中与夫君平风秋色,他们只是分工不同,女眷之间的应酬周旋,一样惊心动魄。”
“多少成大事者, 不是有一位睿智的母亲,就是有一位聪慧的妻子。”
黛玉噗嗤一笑:“你还真是什么书都看。又记得住。”
“过目不忘兴许不及阿姊,但也是书堆里长大的,塞也塞的饱了。”林铎笑道。
黛玉笑完了却又想到他前头的那句母亲早逝, 如今轻轻巧巧的一句话, 背后多少心酸?
自己不也如此么?
“我竟比你好一些。”
林铎无奈了:“阿姊, 今儿不比谁惨可好?”
“你可别哭。”
黛玉瞪他:“谁要哭的!”
林铎敷衍:“好好好,不哭不哭。哭也没糖。”
怕黛玉打他, 他赶紧话锋一转道:“但是也有例外,人间总有败类,那个北静郡王府, 阿姊可知道的?”
“知道,四个异性王府。”
“他家,北静太妃, 夫子曾说,是个极厉害的女子, 但我打听到,北静郡王水溶可不是什么有出息的。”
林铎不好同黛玉说,那水溶妾室成群。
还没娶王妃呢,也不知道日后谁家姑娘这么倒霉催的嫁过去?
“你都说凡事总有例外了。”黛玉道。
林铎点头:“但读书总是有用的。比如看账本,轻易不能被糊弄了去。”
“阿姊,你可是说了,待你好了,帮我看账本——”他带着一点讨好。
黛玉假装生气:“我读书就是为了同你看账本的?你同那些人有什么不同?!”
林铎赶紧摆手:“怎么能一样呢!阿姊读书是为了风花雪月!看账本就是顺便…”
黛玉气的要打他:“越发不像样子了!”
软枕轻飘飘落到了林铎的怀里,他顺势一倒:“疼…”
“真疼!爬不起来了!”
“哎呦!”
“除非有人哄哄才行的!”
黛玉笑得都坐不住了:“你是不肯要脸了!”
林铎在榻上躺的舒舒服服的:“要脸做什么?小爷这脸的确好看,但男子汉大丈夫,岂能靠脸?!”
黛玉又是一个软枕丢过去:“我让你小爷!你是谁的小爷!”
林铎用软枕捂着头:“啊呀!疼死了!”
黛玉笑着,又扔了一个过去。
雪雁端着点心进来,便看到一个拿着软枕笑得畅快的黛玉,还有一个浑身软枕毛毛虫似挣扎的林铎。
她先是一惊,然后反应过来,往后退了退,在屏风处看着。
半响,还是没进去打扰,端着点心又出来了。
六月如今也可以进屋子伺候了,她端着花瓶换水,一抬头,惊讶道:“雪雁姐姐,你怎么了?”
又哭又笑的。
雪雁摸了摸脸,原来她哭了呀。
“开心的!”雪雁笑道。
六月懵懂的点头:“喜极而泣。这个我懂。”
“对,喜极而泣。”雪雁点头重复,笑得越发开心了。
一日无新事,晚间林铎照旧给黛玉读了两段书,才回去自己屋子。
令七一直在等着他。
“公子,您的院子收拾好了。”
“嗯。先不必搬了。东西都收拾收拾罢。”
令七懂了,点头。然后道:“表公子,明日过府来。已经通知了林大人了。”
“林大人方才让人来说,公子若得空,可否过去一叙?”
林海也是睡的不知白天黑夜了,所以刚刚才醒,令七约莫着林铎快要回来了,故而没有特意去找林铎。
“找我?”林铎沉吟。
莫不是又想起了什么?或是最后再嘱咐一些?
“我这就去罢。”林铎起身,随口又问了一句:“令九又消息了么?”
“还没有。倒是令五那边,难民已经躲起来了,至少扬州城官兵出去扫荡,没找到他们。”
“嗯。”
林铎往正屋而去,令七跟着,不进去,就守在门口,不一会儿,林庚也出来了,冲令七一笑:“七小哥儿辛苦。”
令七笑笑:“林管家客气。”
林庚弓着身离开了。
屋子里,林铎闻着浓重的药味儿,心里叹了口气。
林海居然还能看书,他倚着几个靠枕,半躺在床上,床边放着数盏灯烛,衬的他的脸还有些血色。
“您来了。”林海依旧先开口。
林铎嗯了一声。
“劳您来,是最后还有点琐事想同您唠叨几句。”林海笑着,林铎却从他的眼中读出了无限的悲凉。
夫子还不如他。
夫子都不曾这样交代后事——
林铎眸中一黯,心中便有些疼。
“荣国公府老太太,见过您的母亲,一旦见到您,您的身份,怕就瞒不住了。”
林铎的眼睛,太像他的母亲了。
林铎不以为然:“我一入京城,就瞒不住了。”
“夫子,想必也没想能瞒一辈子。”
林海轻咳:“圣上已经掌控朝局,朝中官员,世家大族,都不敢为难您。只有一个,太上皇卧床,但神智犹在,他的身侧,甄太妃日夜不离。”
甄家已经同林铎得罪狠了,不期望和解,那么,就一定会想办法对付他。
甄太妃在后宫中还是有很强的话语权的。
“这我清楚。但太上皇,不会为难我。”林铎道。
“是,太上皇不能明着为难您,但若甄太妃有手段,让太上皇心中厌恶…那于您不是好事,当今以孝为先,一个孝字压在圣上身上,便能断了您的路。”林海浑浊的眼睛看向林铎。
林铎轻笑:“我的路?我的什么路?”
林海摇头,“我有法子,让太上皇或能成为您的筹码。”
“你是想替我选一条路么?”林铎叹气。
“这条路,也并不像你这样一位纯臣的选择。而且,稍有不慎,会牵连阿姊,你如今全身心都在她身上了,如何会做这样的决定。”
“我时日不多,说不得明天就睁不开眼了。”
“所以我不能等了。”林海笑得越发苦涩。
“我更没有替您做决定的意思。”
林铎点头:“这我知道。必然不会怪罪你。”
林海缓缓摇头:“您会怪我的。”
“因为我要将这个法子,明日,同豫国公做个交易。”
林铎蹙眉:“交易?同我表哥?”
林海点头:“对。同他。也只能同他。”
林铎冷哼,萧逸是他的软肋,林海无异于在他的怒点上踩了一脚。
“我知道您会怪我,但我也知道您不会因此牵连黛玉。”
林海笑出声来:“老了老了,死了死了,我竟不要脸了。”
“可公子,这件事,我非做不可。”
林海这么说,林铎的怒火倒落了落。“你何苦在我心口扎根刺?”
林海怔然,他眼角渗出一滴泪来:“我不会损害您同豫国公的利益。”
“那又何必这样大费周折,你当知,你要做什么,若无伤害到我,并不必拿什么来换。”
“是,我都知道。”林海点头。
“所以,你依旧要交易?”
“是。”
“很好。”林铎起身。
已经没有谈下去的必要了。
林海目送他:“公子,前路漫漫,莫怕。”
林铎身影顿了顿,还是没有回头。
他阴沉着脸出去,令七疑惑的跟上去。
只见林铎没有回屋子,而是往外走去。
令七悄无声息的跟着。
林铎一路走到了湖边,湖边风平浪静,只是仍旧生着不少火堆。
“什么味儿?”林铎鼻子动了动。
“烤东西的。”令七答道:“他们逮着什么便烤什么来吃。”
“不过都知道规矩,入了京城便不敢这样的了。”
林铎往最近的火堆走去,侍卫们远远看tຊ见,已经站了起来,恭敬的候着。
“都想去京城呢?”他道。
“公子去哪儿我们便去哪儿。”令七道。
“我是问,你们自己就没有想法么?”
“能在公子身边就行。”
“公子,我们都这样啊,所以他们才总想着打我。”令七笑得嘿嘿的,带着点得意。
“能在公子身边,有个差事,大家就欢喜的不得了了。”
“令三就不说了,他就一变态,离了公子,居然浑身都痒!我真见过一次的,就是公子有一回生病,表公子亲自照顾,用不着他守着,一连五日,然后令三就惨了,他把胳膊都抓破了。”
“令四,都快拜刘伯为师了,想着熬死刘伯,他就能给公子煲汤了。”
“令五,公子如果想吃他的二二,他应该会一边哭一边拔毛…这货也有病,一边心软的要死,还傻愣愣的模样,但从来不做蠢事,我好几次吃亏都在他手里!”令七有些咬牙切齿。
“令九,最喜欢办差,削尖了脑袋想近身伺候公子,哼,我买通了令三了,有他在,令九就得矮一头。”
“令十一,他挺知足的,没有哪样特别擅长,但也没有什么短板,有这差事,我特爱找他,从不出错。”
“令十三……”
令七絮絮叨叨,林铎一身冷意就这么散去了。
第 49 章
次日, 林府中门大开,管家林庚,携府中众人跪迎钦差入门。
林铎依旧在东厢房里, 黛玉在西厢房,外头那么大的动静, 她不可能不知。
雪雁咂舌:“姑娘, 国公爷是钦差, 算是代圣上亲临…”
“我以前在荣国公府,听周瑞家的说,王家接过圣驾,好生荣耀的。”
“老爷不便起身, 可,大爷——国公爷是自己人,还真疼大爷的。”
哪里是萧逸疼林铎。
黛玉心中清楚,林铎可以不去迎接钦差, 必然另有缘故。
萧逸没有折腾的意思, 自己只带着两个办差的, 就进了林海的正房。
那两个办差的其中一个,分明多看了一眼林铎屋子外头的令七。
林海本就在给圣上的密信里, 将证据写明白了,现在将证据奉上,萧逸核对无误。
转手递给后面的一人:“证据确凿, 按圣旨,抓人,抄家不必再耽误。可行?”
“豫国公全权处理此事, 在下毫无异议。”后面的人声音略尖细,竟是一个内监。
看萧逸的神色, 这个内监品阶应该不低。
“辛苦林大人了。”萧逸又对林海道。
“忠君,是为臣的本分。”林海道。
他深深的看了萧逸一眼。
萧逸懂了。
他回身带了两个人出去,那个内监带笑看着他,两人心照不宣。
内监道:“林公子可在?”
“无昭不得出,所以在屋子里呢。”萧逸道。
“小公子不知何等风姿,不知可否让我去讨一杯茶?”
“自然可以。”
那边令七已然听见了,扣了扣门。
林铎里头嗯了一声,令七方打开门,请那个内监进去。
另一个人拿着“证据”不进去也不离开,就等在门外。
萧逸则转身回了林海的屋子。
“林大人。”
“豫国公。”
林海撑着身子:“劳豫国公这么站着了。”
“无妨。”
“林大人有话直说便是。”
“看来豫国公已经知道了。”
“是。”
昨晚林铎就已经派人告知了萧逸,林海要同他交易。
“如此,我也不必解释前因后果了。”
“我是要拿这个法子,同豫国公交易——”
林海似乎难以启齿,他话到嘴边,停住了。
萧逸耐心的人等着,他的表情看不出丝毫的不悦。
“豫国公,年少封国公,这在我朝开国以来,绝无仅有。可谓是年少有为,天纵奇才。”
“其实我原先见过你一次,你的夫子路过扬州,携你约在瘦西湖,那时候,我便觉得你非池中之物。”
“今日再见,豫国公果然更胜幼时。”
“想必,想同豫国公结亲的人家,数不胜数。”
萧逸皱眉。
林海的意思已经呼之欲出。
他道:“我的婚事自然是圣上做主。且我得大师批命,不宜早娶。”
林海苦笑:“看来你已经知道了。”
“这便是交易的内容。”
“我用这个法子,换您娶我的女儿为正妻。”
“成婚三年之内,你不可纳妾,五年之后,若是无后,你可抬平妻进门。”
林海说了出来,终于缓缓喘了口气。
萧逸叹了口气:“林大人。”
“你的女儿还小。”
“是,先定下婚约,待她及笄再成婚。”林海道。
“林大人,林铎认了你的女儿做阿姊,他就不会不管她,你何苦多此一举?”
“你这个决定,想必没有告知她,你可知她会如何难堪?你就不怕我若被迫交易后,不肯善待于她?”
林海满脸悲凉:“是,我未曾告知她。”
“我也不怕告诉你,我的打算。我这本来就是一个阳谋。”
“我的玉儿,是我唯一的牵挂了。越到将死,越执着不愿放下,所以我要为她打算。”
“林铎,他的路,已经定了,他以为没有定,其实早就定了。”
“等他真的走上那条路,他如何保黛玉无忧?如果黛玉的婚姻能为他所用——他又能坚持多久?我不能去赌那些不可知不可控的未来。”
“但我知道,豫国公,你,会善待我的玉儿。我算计的就是你的为人,欺负的也是你的良善。”林海惨然一笑。
“且。你可以先听我,说出那个法子。”
萧逸疑惑:“你说出来,我可就赖账了。”
“我还有一个信物,没有那个信物,你也用不得这个法子,甚至会适得其反。”
林海不等他再说,就道:“如今的北静郡王水溶,是太上皇的儿子。”
萧逸??!!!
这可真是万万没想到。
“所以,太上皇想让水溶上位?”萧逸下意识道。
“自然不会,圣上也不会允许。”
“但是,北静太妃,才是最恨太上皇的人,她越恨他,他越肯听她的。”
得不到的,总是最好的。
萧逸皱眉:“这爱恨情仇的。”
林海知道他不太懂,也不解释,只道:“圣上要的路跟你家夫子的路是一样的。”
“但是太难了。”
“你一直不肯劝林铎,不就是因为太难了么?你宁可给他承担所有另一条路带来的苦难,也不愿意他选择那条路。”
“可是,那条路,或许才是最好的路,不是对林铎,是对整个天下。”
“为官者,权衡利弊,有几个真的爱民如子?我亦没有多好,今天的证据,我本来打算隐瞒的。”
“但既然,有人可以改变,可以改变这已经糟透了的人间,谁又能忍住,不推一把呢…”
林海说的慢,但因为说的多,还是咳嗽了几声,他摸过杯子喝了两口,又服下一枚药丸,继续道。
“我有能劝动北静太妃的信物,得了她的支持,对你们而言,至关重要。”
“北静太妃,这么有能力,为何不让水溶上位?她是故意把水溶养成这个样子的吧?”萧逸明白了一点。
“不错,她故意的。”
“她恨透了宫里,怎么会让他的儿子上位呢?”
“林铎,也算宫里的。”萧逸提醒道。
“那不一样。林铎,他不一样。”
“北静太妃,她势单力薄,也不屑于扶持如今的皇子们,但她心中的执念,是有的。若是让她知道,有人不一样,有人可以让着世间不一样——”
“她岂能不愿?”
第 50 章
萧逸没有说话。
林海也不着急。
过了约莫一盏茶的时间, 萧逸道:“林大人。不如先问过林姑娘的意思。”
“她本就孤苦无依,若是父亲,将她交易出去, 实在可怜,你让她余生怎么释怀?”
林海摇头:“不必了。父母之命, 媒妁之言。”
“我自然可以做主。”
萧逸觉得十分讽刺, 他冷笑道:“以爱之名。行最冷酷之事。”
“林大人, 你算计的我,着实有点惨。”
林海不顾黛玉的意思,执意给她定下这个他以为最好的婚事。
萧逸若是应了,就等于为林铎选好了路。
两个人, 其实没有什么不同。
“昨儿,我故意先告知林铎。”
“呵,这也是阳谋。我告知了他,他昨儿愤怒一回, 今儿, 这个消息被他知晓, 那愤怒,便没有那么多了。我也不想真的让他心中生恨。”林海笑得苦涩又讽刺。
“林大人, 能在盐政呆上十年,实在老谋深算。”萧逸这tຊ夸赞也是真心。
林海缓缓摇头。
“豫国公,你的回应呢。”
萧逸手指微微蜷起:“我不能——”
“应了吧。”
两句话, 两道声音。
林铎的身影出现了。
他的身前是躬身惶恐的林庚。
“无二教的。”林铎笑道。
他用林庚的呼吸隐藏了自己的,所以萧逸只以为是林庚在。
“应了吧。”林铎脸上没有任何的愤怒,再次重复道。
林海似乎也不意外林铎的出现, 他一双眼睛,紧紧的盯着萧逸。
“超品的国公夫人, 的确是阿姊最好的归宿。表哥,这事儿,算我欠你。”林铎冷静的笑着。
萧逸依旧沉默。
他是见过黛玉的,还不止一面,黛玉的聪慧,勇敢,灵动…
嫁给他,可惜了。
“我迟早,还会上战场。”萧逸终于开口。
“那时候,生死难料,林姑娘已经经受父母双亲不在的痛苦,实在不必再受那种担惊受怕的日子。”
“林大人,我可以跟你保证,来日,必定给林姑娘择一个好人家,我会护她,一生无忧。”
林庚对这个条件心动了,他偷偷看向林海。
一个注定要征战的将军,实在不是大小姐的良配,纵然这位豫国公一表人才,样样都好。
林海却看向林铎。
“没有人,可以独善其身。”林铎缓缓的道。
林海赞许的点头。
萧逸明白过来,他的眼神一下子复杂起来,然后归于平静。
“我明日写下婚书,待回去后,便去向圣上请旨。”
林海笑着闭上了眼睛,林庚吓坏了,不顾一切的扑过去。
呼!还活着。
林铎转身出去,吴大夫站在门口。
“有劳了。”林铎头一次如此客气。
吴大夫头一次没有冷哼,也没有冷嘲热讽,他缓缓点了点头。
林铎没有跟着再回去,他往黛玉的西厢房而去,走到门口,却抬不起手推门。
也不知道站了多久,直到萧逸出来,把他拖回了东厢房。
那个内监已经走了,令七识趣的退了出去,令三也现身出去,守在门口。
萧逸跟林铎,相对而坐。
还是林铎先开了口:“令五,去收拢那些难民了。”
“一千余人,都是有点根骨的。”
“夫子的书里,有一本,讲的就是军阵。阵法得当,便能以少胜多。”
萧逸嗯了一声。“令九,令十一,有领兵之才。”
“好,那我着重让他俩学习一些。”
“我今晚开始抄录,待去了京城,原书就给你吧。”
“不用。我早就抄了一本。”萧逸道。
“那我也抄一抄罢。只记,不够深入。”林铎道。
“需要我给你做些注释么?”
“也成,不过你也懂得不多罢?”林铎笑了。
“看破不说破。也不知道夫子怎么想的,不曾教授。”
“他一个文弱书生,哪里懂这些,还不知道从哪里弄的书呢!这个老不正经的,杂书真有几本!就那么夹在给我的书里!也不怕影响坏了我!”
“坏不了。我都看过了。”萧逸悠悠的道。
林铎惊了!
萧逸笑了笑,还是言归正传:“我今晚在你这里凑合一晚罢,不想回衙门去了。”
“你给我准备笔墨纸砚。”
“罢了罢了,婚书的纸你怎么能有,我让人去买。”
林铎撑着脑袋,长长叹了口气:“我是今早晨,突然想到的,林大人的目的是这场婚事。”
“然后我权衡了许久。”
“我阿姊,是难得的女孩子,尽管我也没见过几个女孩儿——然后我就想啊,我能给她择一个怎样的婚事呢?”
“想来想去,令七当初粗粗的打听的一些大族,京城那些玩意儿没一个好的,四大王府已经没落,一个水溶,还有郡王位,但是妾室成群,整日里还跟许多人,不清不楚的。”
“若是小门小户,固然有可能捧着我阿姊,但是,我阿姊是个读书人,她的境界颇高,那些小门小户的见识又未必能与她投契,那样于她,也不是良配。”
“后来我又想啊,榜下捉婿?给她找个状元郎?可看如今的世家子弟,应该没有能考上状元郎的,那么,又绕回了小门小户,阿姊愿意陪着人起于微末,我还不愿意她受这个罪呢。”
“算来算去,表哥,你其实算是最优的选择了。知根知底,再怎么样,你也会待她尊重体贴。”
“其实上面想的那些,都不重要,一些待崛起的新贵里,定然有好的。”林铎一摆手,表示自己说了一堆废话。
接着,他的脸色认真而凝重:“最重要的是,你们快没有时间了。”
“阿姊,守孝三年。不得议亲,但你的年纪在这里,你的婚事,会在这三年里,不,也许会在我去到京城的那一刻,被安排好。”
“待我阿姊及笄,她的及笄之礼,一定是一道赐婚的旨意。”
“与其被别人安排的乱七八糟,不如我们先下手为强。”
萧逸的确没想到这个,他知道自己会被指婚,这是理所当然的,他没有林铎想这么多。
他叹了口气:“你当知道,那位,对你没有恶意。”
便是安排婚事,也不会危机林铎的利益,甚至,就是为了林铎安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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