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1 章
既然是要来选礼物的, 自然不能只在酒楼包间里腻歪,宋宣来了之后,宋婉和王冲之又跟他坐着说了一会儿话, 然后就跟着起身去选礼物了。
宋宣以前的礼物多半是随大流,三房就他一个男丁, 也无所谓要向谁看齐, 若是想要省事, 多抄几遍佛经送总是不出错的, 若是要显出点儿孝心,弄个松鹤延年之类的书画来, 也算得上中规中矩……送礼嘛,最难的还是一个心意,能做礼物的东西总是不缺的。
以前宋宣是不怎么上心的, 便是有什么令人不满意了,看在他的年龄上, 也总能让人宽宏几分, 但他一年大似一年,总不能总把自己当做不懂事的小娃娃,这礼物也就要更显心意才好。
宋婉也是同样的理由, 这会儿在老太太的眼皮子底下, 若是再不用心准备礼物, 那可真是要得罪人的。
“寿礼不过那么些, 你能有多少钱财, 做点儿针线就好了, 亲手做的, 总是更显心意。”
王冲之帮忙出主意,他这次出来是专门“偶遇”宋宣, “顺便”见见宋婉的,未婚男女,真的要大街上当陌生人,也是太假,这般结伴同游,倒也没什么。
宋婉偷偷瞪他,这人真是不会说话,哪壶不开提哪壶,他见过几个现代人针线活好的?她是能绣花啊,还是能缝叶啊?是什么给了他自己会做针线活的错觉的?
宋宣倒是知道一点儿,作为一个哥哥,想要一件妹妹做的荷包,亲妹妹做的荷包,这不过分吧?
问题是……宋宣苦笑,该怎么说那所谓的十字绣怪怪的呢?
兄妹两个的眉眼官司,王冲之都没察觉到,他的目光在街上的招牌上睃巡,很快就锁定了古兰轩。
“他家的东西倒还不错,仿佛听谁说过,不妨去看看。”
王冲之说着就率先往古兰轩去。
他在前面带路,宋婉跟宋宣也只能跟着,兄妹两个目光交流,都在询问对方带了多少钱,可配得上这铺面的装潢。
古兰轩内古色古香,其实这大街上的铺子大多都是古色古香,但在这古兰轩,只能说是更胜一筹,店里一角点着香,淡淡的香气弥漫在铺子中,一进门就有一种悠然之感。
作为点缀的盆栽兰草,更是让那只上了一层清漆的实木柜台都显得高贵典雅起来。
掌柜的一袭土黄圆领袍,身材略矮胖,走出来的时候有一种大号土豆“滚出”的动态感,圆脸上再一笑起来,这“土豆”顿时就拟人化了。
宋婉毫无不尊敬的意思,就是脑子中想到这个,脸上就忍不住笑意,浅笑着站在宋宣身后,听宋宣询问掌柜的可有适合长辈的首饰,又说了是做寿辰贺礼之用。
“既是家中长辈,不知可有偏好?”
掌柜的笑呵呵询问,看样子是想要“量身定做”。
宋宣正要回答,宋婉轻咳了两声,笑着说:“家中祖母并无特别喜好,我们小辈也不图献上什么稀罕物□□,不过是图一个好意头,让长辈欢喜罢了。”
这年头出门不流行报身家,但他们是宋府的人不是秘密,小辈给长辈挑寿礼,又不是要暗示周围人开始送寿礼,没必要太张扬,最重要的是,他们也没那么多钱,若是真的让掌柜的花了心思,“量身定做”,这价钱指不定飞到哪里去了,到了那个时候,人家“设计方案”“成品”都提交了,你这里好意思不给酬劳吗?
厚着脸皮不要,就不怕人家知道你是谁家的以后再嘲笑?
人活一张脸,树活一张皮,有人宁愿借贷都要活一个体面,一些大家族寅吃卯粮也要迎来送往,为的是什么?
宋婉在这方面还算是有些经验,迅速看出掌柜的设下的陷阱埋伏,不敢大大咧咧应承一个“量身定制”,生怕最后没钱付脱不了身,宋宣却没想那么多,听到宋婉这样说,还点头应承:“正是,正是。”
掌柜的是个人精,听明白了宋婉的潜台词“有钱,不多,表心意最好”,连连点头,嘴上夸赞:“如公子小姐这般有孝心的,实是不多,我这里正有几样适合长辈佩戴的首饰,三位还请移步,来内室一观。”
这会儿可没什么玻璃柜台,珠宝之类的并不会都直接摆在台面上,能够摆在外面的,也多半都是寻常样式,让人知道这里卖什么罢了,真正要挑选,还是要进包间选的。
宋婉第一次在外头买首饰,却不陌生这里的套路,只能说旅游城市多去几个,走上几条仿古街,指不定还能看到比这里更“古色古香”的高档场所,她倒不至于怯场,大大方方地跟进去。
内室之中有人奉茶,掌柜的又令人去取了一托盘的首饰来,从镂空额带到万福扁簪,该有的都有,都是适合长辈的金玉之色。
“便是这些?”
王冲之看了蹙眉,“我可是听说你这里有好东西才来的。”
“这……”掌柜的沉吟着看向宋婉,好东西可就不省钱了,真能买得起?
他这番神色流于表面,不仅是王冲之看明白了,宋婉也看明白了,顿时脸黑,买东西最怕遇上猪队友,这是生怕商家不赚钱是吧?
“快去拿来,害怕咱们买不起不成?”
王冲之纨绔起来,那是直接败家的那种。
宋婉脸上的笑容都快维持不下去了,宋宣却没觉得什么不对,听到有更好的,怎么也不能选次的吧?
若是让人知道,他们这孝心都要跟着打折扣。
“是,是,稍等,稍等……”
掌柜的告罪,嘴上也没卖了宋婉,但他的眼神分明把什么都说了。
王冲之就是再不会察言观色,脑子一转,也清楚宋婉之前那番话在说什么了,趁着掌柜的去取首饰,他这里先跟宋婉交底,“不用担心,我也要给老太太选一样寿礼,你一并送了就是了。”
这话说得好听,其实就是自己出钱,宋婉tຊ冠名。
宋婉听明白了,脸色却没好一点儿,敷衍地扯扯嘴角,她明明可以不欠这个人情的,倾家荡产送礼是怎么个回事儿啊!瞥一眼笑呵呵看着的宋宣,宋婉一眼就能看出他在想什么,他还在觉得他们这一对儿关系好,宋婉懊悔,就不应该跟他们一起来买东西,这两个糟心玩意儿。
古兰轩的好东西是真的值得有名声的,宋婉见到掌柜的拿来的那一托盘首饰,多少也有几分心动,首饰这东西,是不分年龄的,老气可以是复古,同样也可以是典雅,美也没必要太过苛求,大家闺秀美,小家碧玉就不美吗?牡丹好看,莲花也好看啊!
一刻钟后,走出古兰轩的宋婉带着某种满足又失落的神色,支出超标还欠人情,委实不那么合适,可想到选到的那样首饰,她又觉得谁都不能忽视这一份儿孝心,长眼睛的都能看出来是好东西,老太太显然也不会看不到。
王冲之潇洒付钱之后,也就跟他们分开了,宋宣带着宋婉回府,回去才知道宋妍今日又被提及婚事了。
这一回来提及婚事的是宋杨,为自己的儿子孙览。
“这是怎么说的?”
宋婉对孙览也算是记忆犹新,在大长公主府的赏梅宴上,跟秦骁发生冲突的“大侄子”从观是也,这位跟她们还算是有亲吧,宋杨可是她们的族兄,族兄之子来娶族妹,这是不是乱了辈分?
“哪里那般严苛了?”
宋婷不以为然,她曾戏谑称呼孙览为“大侄子”,但事实上这血缘关系说近也不是很近了。
宋家大族,这宋杨姓宋,可真的要论起祖宗来,不说一表三千里,也没近到哪里去,大夏也没有同姓不婚之说,何况宋杨入赘孙家,他的儿子姓孙,跟宋府结亲,也没什么同姓不婚的忌讳。
“何况,宋杨也不算是宋家的人了。”
宋婷说出了宋婉不知道的消息。
宋杨当年为了入赘,可是把宋氏族长得罪惨了,自家族中出了一个入赘别家的男子,就跟那女子被休弃回家一样,总会影响族中的名声,族长为此还曾亲自过来劝阻,可惜到底路远,白来一趟,眼睁睁看着木已成舟,一怒之下,直接把宋杨除族了。
老族长脾气倔,最开始可能就是一句气话,算作威胁或者气恼之言,但宋杨脾气多硬,硬顶上去,以当年受苦不曾被族中救助为由,表示不稀罕姓宋,为“宋”所苦。
真真是差点儿把族长给气死,憋着一口气,回去就真的把宋杨在族谱上的名字给勾了,只当以后都没这个人了。
也的确可以当做是没这个人了,入赘之后的宋杨以后子女都不会再姓宋,他那一脉也可以说是后继无人了,有他没他也都差不多了。
老族长远在地方,做事毫无顾忌,还留在望京的宋老太爷就不能如此随意了,不看曾经帮助宋杨的那点儿情分,就说宋杨入赘的是国子监孙教授家中,这关系就……低头不见抬头见,都在望京之中当官,哪怕礼部左侍郎不必向国子监教授低头,却也没有上赶着结仇的道理,这些年,就不尴不尬地只当不知道宋杨被除族,维持着一个不远不近的关系。
现在,这关系需要更进一步吗?
第 62 章
宋府的后花园里, 宋妍正站在一丛花前,手中不自觉地去攀扯着花枝,惹得那花瓣片片零落, 明媚阳光下,她发上的金雀翠羽生辉, 衬得她那一头乌发也多了几分宝光之晕。
“你是怎么想的?”
在宋妍的身边一步远的地方, 站着的少年正是孙览, 孙览长相端正, 认真看,也有几分小帅, 但若是在萧衍、秦骁等人的对比之下,就显得过分普通了,他比王冲之好一些的地方, 大约是因为没有一个对比过于强烈的王允之在旁,比如此时此刻, 这种情况下单独看他, 谁也不能从外貌上挑出一个缺点来。
气质上,自然也没什么问题,自幼家承, 便是他的读书成绩没有到达王允之那般优秀的地步, 却也不是差生的水准, 腹有诗书气自华, 这话放在他身上也是不错的。
加之年轻, 挺拔的腰身好像一颗小白杨, 迎风而立, 也是气宇轩昂的佳公子。
许是为了表现自己读书人的气度,他今日穿的长袍是宽袖的, 外罩纱衣更是慨然随风,立在花前,便也有了几分历花丛而无心的高洁不凡来。
宋妍的美目看向他,许久才眨了一下,像是要“咔嚓”一声把他的身影“拍下来”一样,映在眼底的身影,面容端正认真,正沉吟着她的问题。
“我……”
孙览正要开口,就见宋妍抬手,做了一个“止住”的动作,他闭上了嘴,倒是没有急于一时。
“你也听说了吧,我之前的丢人事。”
宋妍有意于余怀秋,并不是什么秘密,甚至她在此前喜欢萧衍,也都不是什么秘密,只要发乎于情,止乎于礼,大多数人还是很宽容的,谁没有爱少年地时候啊!
便是那些少年郎,指不定也有几分乐在其中。
但宋妍接近余怀秋所用的方法,在很多人看来就有些工于心计,落了下乘了,如果成了,那自然是大被一盖,全当遮羞,可如今没成,余怀秋还成了她的姐夫,宋妍的名声难免就有些糟糕了。
花枝摇晃,盛极的花瓣怎堪这番“磋磨”,转眼间,就凋零得只剩一两片颤巍巍的花瓣坚守花蕊。
漂亮的明黄色绒绒的,有几分让人不忍之意,可那最后保护着它的两片花瓣,也眼看着就要零落。
“听说了,也不算什么。”
孙览并不是很在意,是真的不太在意,他这个年龄的少年,喜欢一个人的时候,甚至都不会去分辨对方是否有丈夫有孩子,更不要说宋妍其实也并没有与余怀秋有过什么接触。
手都没牵过,就说是恋人,也太冤枉人了。
“那你,又是怎么看我的呢?”
宋妍咬了咬唇,问。
她的脸颊像是被明媚的阳光晒得发红了,微微偏过头,眼角余光却倔强地看着孙览的神色,似乎只要他一有神色变动,她就会立刻扭头就走,再不停留。
坚持在她手下的花瓣却没有这份倔强,已经随着她偏头的动作掉落了,仅剩下那嫩黄的花蕊,颇有几分欲哭无泪地孤零零立着。
宋婉跟宋婷藏在廊柱后头,探着头往这边儿看,因为有一段距离,并不是很能听清他们说什么,宋婷干脆不去费力听了,略有几分担忧地问:“你说他们能成吗?其实我觉得这婚事还挺好的,比荣王世子好。”
世上不是所有女子都盯着权势的,何况荣王世子妃的名号听起来好听,却也没有几分实权,如同荣王世子比不过秦骁的嚣张任性一样,恐怕这世子妃除了品级上高一些,能够被大多人行礼,其他方面,只怕她也要稍加忍让。
过日子,也不是只过品级的,相较之下,孙家的名声其实不错,孙教授在国子监不显山不露水的,唯一疼爱女儿这一点,也因为有了一个赘婿给补足了,再有孙览这个姓孙的孙子,家中也是一片圆满。
可以说,孙览算是在爱的包围之中长大的,他这样的性子,其实更容易包容人,也不太可能会犯什么牛心左性,与人叫板。
上次在大长公主府的赏梅宴上所见,也纯粹算是他倒霉,谁人背后不说人呢?无意中漏一句,正好被正主听讲,正主还是秦骁那样的暴脾气,被挑着比剑,也有几分赶鸭子上架了。
这种情况下,他的剑法竟然还不弱,或者说,还能在自幼习武的秦骁手下坚持那么长一段时间,哪怕秦骁也没有很认真,但这“文武双全”的称谓,孙览也能担得了。
宋婉心里做了一番比较,想到荣王世子上次所见在秦骁箭下欲哭无泪的样子,再以孙览在秦骁剑下的表现做对比,前者连拔剑相向的勇气都没有,后者却敢与之比剑,这简直就是高下立判。
想着,想着,宋婉只觉得自己眼前一亮,她怎么就没发现孙览原来还是个潜力股呢?
可能是在那几位的衬托下,他的各方面都显得普通了,其实离开那几个,他也是很优秀的少年郎。
不过,此刻优秀的少年郎还是个标准直男,听到宋妍的问题,直接回了一个:“也还行。”
孙览也是实话实说,他无意品评他人,更不要说女眷,对宋妍的印象,就如此刻明媚的春光,不管看不看她,她都在热烈绽放tຊ。
就、也挺好的。
宋妍听到这一句“还行”,手中一用力,狠狠把那仅剩花蕊的花枝折断,拉扯着扭头就走,“还行”就是“还不行”,这可真讨厌,都看不上,还来提什么亲?
廊柱后的宋婷忍不住露头:“怎么了,怎么了,这是几个意思?怎么就走了?”
“别露头!”
宋婉想要把宋婷的脑袋按回来,可已经晚了,宋妍本来就是朝着这个方向走,正好看到宋婷的脑袋,紧跟着就看到了在后面露了半张脸的宋婉,“出来!”
她黑着脸,没谁喜欢被围观的。
“嘿嘿,五姐姐,你怎么看的啊?我可都听说了!”
宋婷被发现了,也不藏了,小跑着出来,挽着宋妍的胳膊,笑得甜甜蜜蜜。
宋妍没好气地白她一眼:“有你什么事儿啊,忙你的去,少掺和。”
宋婷耷拉着脸,她最不爱听这句话,这宋府之中有什么是她不能知道的事情吗?
宋婉略心虚地跟宋妍笑着打招呼:“五姐姐。”
知道上次是误会宋妍找王冲之的意思之后,宋婉就对她有几分愧疚,她把宋妍想得太坏了,也太蠢了,以至于明明是宋妍越过宋婉找王冲之这件事做得不太对,宋婉却像是自己做错了事一样,在宋妍面前直不起腰。
“七妹妹爱凑热闹就算了,你怎么也坐不住?”
宋妍皱着眉,以一个姐姐的口吻不满宋婉的表现,也不知误解了什么,突然给了一个冷哼,说:“你放心,我可耽误不了你的好日子,怎么也不能让三婶婶白白等着……”
说完,不等宋婉表态什么,宋妍甩开宋婷,大步流星走得飞快,越过了宋婉,下巴昂着,明显不想跟她说话的样子。
宋婉有些无奈,自己说什么了?这可真是无妄之灾。转头瞪了宋婷一眼,就说不来看,不来看,非要来,这下好了,什么都没听到,还落埋怨。
孙览是追着宋妍的脚步过来的,见到宋婷和宋婉,就停下来行礼:“两位……”
习以为常的称呼这会儿再叫,似乎就有些不对头了,他都要跟“姑姑”议亲了,总不能还叫“姑姑”吧。
宋婷开口就想打趣一声“大侄子”,她还小,见得小辈比自己年长,总觉得新奇有趣,恨不得多叫几声过瘾。
宋婉却知道这会儿那般叫,恐怕会让人难堪,笑着行礼说:“从观哥哥还是过去看看吧,我看五姐姐也不是真的气恼,哥哥说两句好话便能让她转怒为喜了。”
女孩子的心思嘛,“不用”未必是“真不用”,扭头就走,可能是等人来拉,生气轻哼那也是要等人来哄的,谁还不是个小公主,小宝宝了?
拿出点儿耐心和诚意,多说两句好听的,只要不是原则性问题,总能翻篇的。
宋婷为这个“从观哥哥”的称呼一惊,颇有几分虎躯一震地抖了抖,模样夸张,就是孙览自己,一时都听得耳朵痒,忍不住抬手揉了一下,耳根都红了,面上也带出一层红晕来,从善如流改了口,却还有几分不自在:“妹、妹妹怕是说错了,这婚事本就来得急,我也摸不着头脑,五妹妹定然也是不喜的。”
交浅言深的话让宋婉都呆了,你这样说,莫不是你也不同意这婚事?那你还追过来做什么啊?
破案了,就这语言表述能力,上次得罪秦骁未必就是被人算计了。
“也不知道爹爹为什么这么心急,之前还说让我得了功名之后再说,免得分了心,祖父竟然也允了……”
孙览还没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这会儿跟宋婉吐起苦水来,一脸的苦闷像是被逼着相亲的雏鸟,只想回窝睡觉,应付差事之意,溢于言表,让宋婉彻底震惊,哥们儿你这闹呢?这话是能说的吗?不想结亲的策略吗?
第 63 章
提亲自然没有一下子就成的, 今儿这也不算是正式提亲,充其量就是探探口风,毕竟两家的关系, 有点儿特殊。
宋婉很想关注一下后续,但她显然没有时间操心那些, 老太太的寿辰之后, 她就忙起来了。
宋夫人大约是从宋妍这马上就要决断的婚事上看出了宋婉在宋府也待不久了, 就把她拽到身边儿来做紧急的管家教育, 不指望能够算账赛过老账房,但总要清楚当人家夫人是要做什么的吧!
尤其王夫人那个态度, 分明是想要让宋婉帮忙管家的,她若是一点儿都不会,这是要让人怪宋家没有教养吗?
宋婉的陪嫁不仅有首饰店铺钱财, 还有就是人手。
“原是想着没有这么着急,慢慢给你配齐了, 如今看来, 到底还有几分不周。”
宋夫人开口的时候也是略显无奈,她做梦都没想到宋婉竟然是会先定亲的那个,钱财方面倒还好说, 便是首饰, 拿出几样旧的翻新也不是难事, 买现成的也行, 但人手上面。
“孙嬷嬷那里, 你是怎么想的?”
宋夫人提及一个敏感问题。
陪嫁的人手是必然要有嬷嬷的, 本来若是孙嬷嬷没有出问题, 她必然会在宋婉的陪嫁人手之列,但现在, 要临时找人就显得不那么放心,也少了让她们主仆磨合的时间。
宋夫人是不太喜欢孙嬷嬷那种硬脾气的,但不得不说,这样的人用起来还是比较顺手的,能扛事儿,对宋婉来说,也算是一心向着她的奶嬷嬷。
宋婉低头,这秋实院中发生的事情,她没想过要瞒着宋夫人,所以并不意外宋夫人会知道孙嬷嬷被“开了”的事情,但若要问她感想,只能说她并不想要把对方重新要回来。
“嬷嬷年龄大了,又只剩一个女儿在身边,放心不下也是有的。”
宋婉轻声开口,言语之中是全无转圜之意的,她如今也学会了这般拐着弯儿说话,既能说明自己的意思,又不至于让人觉得她冷血无情。
宋夫人微微拧眉,却只能看到宋婉的乌发,她今日梳的是分心髻,那压在头顶的一朵绢花又大又艳,让隐于花旁的小钗都显得精致俏丽了几分,一般人是撑不起这样的明艳的,偏偏在宋婉身上,削弱了她那仿佛与生俱来的纤细娇弱之感,多了几分红尘烟火之气。
流云一般的袅娜身姿,似乎也被这一朵大花结结实实按在了人间,迫使她无力飞天。
绢花逼真,随着宋婉抬头,那花瓣还轻轻颤了颤,颇有几分不胜娇羞之态,宋夫人对着那一双明眸,忍不住放松了拢起的眉头:“也罢了,也是你一番体谅之心,但这嬷嬷人选,你可还有合得来的?”
在选择陪嫁人选方面,宋夫人并不是一刀切,给了宋婉足够的参与度,她无意为难庶女,自然也不必在这里暗藏什么猫腻。
“母亲看上的自然都是好的,我还年轻,还要母亲多多看着呐。”
宋婉并不担事儿,她又没什么合得来的嬷嬷,选谁都一样,至于春巧的亲人,还是算了吧,手下若是一家亲了,她这个主子只怕就要当傀儡被线提起来了。
这点儿浅薄的常识,宋婉还是有的,所以也没准备“任人唯亲”,又因知道宋夫人的脾气,相信她的眼光,就等着她选了。
宋夫人听她如此说,略无奈地摇摇头:“出嫁后可就不是孩子了,哪里还能这般什么都不用心?”
“母亲这话,我可是不应的,正是用心了,才知道母亲的好,知道母亲选的比不会有错。”
宋婉知道宋夫人是说自己以后要管家什么的,因为王夫人透露出来的意思,她是一嫁过去就要管家的。
可宋婉才不想揽这种差事,王冲之若是个嫡长子也就罢了,嫁过去不能不管,这年头大部分家产都是嫡长子的,管的也是自己家,但王冲之就是个嫡次子,她这个次子媳妇管家,那不是帮长嫂看库房吗?不仅容易有监守自盗的嫌疑,还名不正言不顺,谁耐烦管那些啊!
宋婉是个低需求的人,并不想要为不是自己的东西劳心劳力,等到王大人百年之后,王家一旦分家,她大可跟王冲之去过两人的小日子,何必非要提前操劳呢?
王夫人几次来说,仿佛都十分真心,就是急需要一个管家的帮手,但宋婉有内幕消息,知道王夫人所谓的“精力不济”“不能管事”有多大的水分,她要是真的以为一嫁过去就能当家tຊ作主,那才是真蠢了。
宋夫人没想到宋婉心里还有着些弯弯绕,只当是庶女没心机,却也不奇怪她的表现,心中叹息一声以前教得少了,只能抓紧教学,几乎天天都被宋婉拘束在身边儿,让她享受了当年宋如一样的待遇。
等到宋婉再有时间听八卦的时候,就是宋妍的婚事定下来的时候了,宋老太爷的风骨还是可以相信一下的,不至于把孙女拉出去攀附权贵(荣王),也是荣王世子司马煜这个等着冲喜的就直接被排除出去了。
剩下的,一时半会儿,竟然真的是孙览最好了。
无他,孙览祖父孙教授跟宋老太爷都是文官一脉的,往常也有几分情面,之前宋杨开口,宋老太爷还能拒绝,孙教授开口,说明了诚意,宋老太爷沉吟过后也就答应了。
因为这个,宋明玉十分不满,之后连老太爷的寿辰都没露面,借口“偶感不适,怕过了病气”云云避而不见。
只能说这金尊玉贵的嫡女拿架子,还真是拿得人无话可说。
老太爷的寿辰是家宴,一家人坐在一起吃饭,圆桌之上是老太爷和老太太,还有大房夫妇以及二房夫妇,三房因只有宋夫人在,就找了个借口凑在了宋婉她们这一桌,算是帮着看孩子的。
卫明和宋如,余怀秋和宋娟这两对儿小夫妻,跟宋宣和宋鸣、宋安坐在一桌,王冲之和孙览也在这一桌上,这般看下来,就宋如和宋娟两姐妹夹在一桌男人中间,宋如和宋娟就直接换到了宋婉她们这一桌,宋如坐在了宋夫人的身边说话,宋娟则依旧如曾经未出嫁时候的次序一般,坐到了宋妍的身边儿。
长辈面前,大家都是欢声笑语,不曾有提及什么丧气事,主动忽略了宋明玉的礼到人不到,一同被忽略的还有大房的宋娴夫妇,以及在外地的宋嘉夫妇。
宋如在宋夫人身边说话,吃了饭母女两个也没分开,还在拉着手小声说什么,宋婉坐不住,被宋婷一拽袖子,就直接跟着跑了,紧跟在她们身后的脚步声竟然是宋妍。
“你怎么也来了?”宋婷诧异,她还以为宋妍会跟宋娟说说话,她们以前总是很要好。
宋妍撇嘴:“怎么,许你们出来透气,就不许我出来了?”
被怼了一句的宋婷有些不高兴,但今天日子不同,她也不好跟宋妍争吵,气得小脸一鼓,瞪了宋妍一眼,头转到一边儿也不理会她了。
“好了好了,也没什么大事儿,别这么不高兴,眼看着五姐姐的婚事也定下来了,以后再来玩,肯定不似现在这般自在了,咱们可要珍惜。”
宋婉打圆场,她是真的觉得如今的姐妹情很有几分稀罕,便是不明原因地闹脾气,也显得有几分新奇有趣。
她唇角含着笑意,语气又有几分感慨,许是这日光也柔和了,那拂面的风也显得有几分醉人了。
宋婷的头转过来,脚下踢着莫须有的“石子”,一下下点着地面,看着栏杆前的湖水不吭声。
宋妍先开口了:“我对这婚事没什么不满意的,你们欢欢喜喜送我出门才好,荷包不能少,我还要拿去送人呐。”
时下姐妹出嫁,未嫁的小姐妹是必要送亲手绣的荷包的。荷包拿来装银钱送人又体面又方便,单看也精美,对新嫁娘来说是必需之物,数量可不能少,而针线上是很容易被做手脚的,讲究的人家,都会自家准备。
其中大半是针线房做的,再就是小姐妹的帮衬,少了一个,多了几个,也都不会随便送人,而是会送给一些重要的人,夫家的长辈小姑之类的,一来姐妹做得更有新意,二来就显得重视,与那等赏下人的荷包格外不同。
宋婉听得都后悔说话了,她做个荷包容易嘛,怎么还被盯上了,才想着,宋妍的目光就看向了她,“我可见了你做的那荷包,虽不怎么好看,但样子新,与外面都不同,少说你也要给我做五个,不然小心我不给你添妆。”
“五姐姐之前不还瞧不上,说我是偷懒耍滑么,怎么这会儿又催我了?”宋婉轻轻回刺了一句,让宋妍感受了一下回旋镖的威力,却也不想让她再变脸,好容易缓和的气氛,总不能瞬间崩掉,紧跟着就说,“最多一个,再多是不可能了,五姐姐也爱惜爱惜妹妹的手,这哪里是做针线的手啊!”
她捧着自己的手,很是爱惜的样子,纤纤玉指,在光下白得好像会发光,真如冰雪雕琢一般,又精美又柔弱,实在不像是能当重任的样子。
宋婷绷不住笑了,点地的小脚脚也安分了不少,笑着说:“五姐姐可饶了六姐姐吧,那针眼多了,只怕会哭……”
第 64 章
宋妍的出嫁没什么意外, 她的嫁妆是公中出的,又有各房夫人的一些添妆,再加上宋明玉这个姑姑给的添妆, 包括老太太出的一套首饰,看上去就很像样了, 至于什么田地铺子之类的, 只能说有, 但绝不算优。
宋婉心中算了算, 觉得比自己还是略有不如的,倒也不算是太意外。孙家和王家, 还是差很多,只一个“简在帝心”,就是孙教授拼不过的。
“其实也还好, 我都料到了。”
宋妍出嫁那日,在房中跟来送嫁的姐妹说话, 说到嫁妆的时候, 忍不住又看了宋婉一眼,带点儿不服气,“也不是谁都有你那么好的运气的。”
宋婉下意识摸了摸额角的伤疤, 好药用着, 可到底是留了疤, 也许年深日久会淡去, 但在此刻, 却还有那么点儿明显。
不能说难看, 但因此换一个王冲之, 划算不划算呢?
宋婉来不及想更多,宋妍也知道不合时宜, 闭了嘴没再说,房中一时安静,宋婷许是觉得不自在,竟是懂事很多地说:“五姐姐以后也会过得好的。”
“那是自然,我还能把日子过差了吗?”
宋妍微微抬了下巴,自信满满的样子像是一只骄傲的小孔雀。
宋婉见状,忍不住笑了,宋如也笑:“你呀,以后行事也多稳重些。”
孙家人口简单,倒是少了一些麻烦,但这也意味着孙览作为独孙,所享受地宠爱必然是那种万众瞩目级别的,作为对方的妻子,宋妍举动稍有错漏,便少不得成了眼中钉一样。
宋鸣来接人的时候笑着说:“亏得我没有多几个姐姐,不然恐怕这腰都直不起来了。”
他是要背着新娘子出门的那个,这般抱怨就显得真实又好笑,宋妍性格更开朗些,也跟宋鸣更熟悉,拍了他一下:“以后你想背我还没机会呐!”
这话一说,又有几分伤感了。
不过都知道这是好日子,在场的人都是笑着的,便是宋二夫人也没对宋妍这一拍有什么不悦之色,笑看着。
孙览今日打扮得极为亮眼,一片红光之中的少年像是占尽了满园春色,那轻薄的红纱被风吹起的时候,也有了几分风流倜傥之感。
宋婉和宋婷她们远远在廊上看着,宋如忍不住感慨:“希望他们以后能够和和满满。”
宋娟作为“抢亲”的那个,闻言忙讷讷跟上祝福:“五妹妹一定能把日子过好的,我看他们也会夫妻美满。”
这一个“也”字,显然也是包含了自己在内,说自己夫妻美满。
宋婷声音略尖亮:“那是当然,五姐姐可不会气馁。”
永远朝气十足,大约就是宋妍的优点,那种争先之意,不喜欢的人是怎么都不喜欢,但喜欢的人,就是喜欢那样的生机勃勃。
三日回门的时候,宋妍的反馈也还不错,孙家的确是人口极简单的,若说有什么不美,就是宅子太小了点儿,好在是内城的宅子,小也是富贵,生活上的不习惯有,但待遇上并没有差很多。
别看宋府如今宅子不小,但这宅子之中属于宋妍的也不过是那两三间屋子,到了孙家,加上孙览所有,她的房间没有更大,但也没更小了。
“也还好吧,早有预料,算不上太失望。”
宋妍到底还是有几分失望的,可这些都是她提前知道的,之前女方的家具要安放,自然也是派了人去量了房屋尺寸的,只没有亲自去看,如今亲眼见了之后,目光落在宋婉身上,到底还是更羡慕对方。
姐妹几个说了会儿话tຊ,也没聊多久,宋妍就去看自己姨娘了。秋姨娘只有宋妍一女,宋妍出嫁之后,她也能少几分顾忌,应该不会再与宋妍生分了。
宋如难得回来一趟,倒是没有马上跟姐妹们散开了,被宋婉问起婚后生活,笑容甜蜜:“他待我很好。”
只这一句,就羞涩无限。
宋婉见状,也不好深问了,大致估摸着应该还不错,毕竟卫明选官上,宋老太爷也是帮了忙的。
卫明的人品才貌都没得说,但这世上人品才貌俱佳的又不是一个两个,这次科举不就出来不少厉害人物,卫明想要在他们之中独占鳌头,还是欠缺了些底蕴,殿试后的选官,多亏宋老太爷托了一把,这才能一举进了翰林院,否则还不知道要去哪里磋磨几年才能再入京呐。
总的来说,在中央当官,在皇帝眼皮子底下当官,好处还是比较多的。
“姐姐觉得好就好,我只怕他对你不好。”
好似那种凤凰男,明明是借了女方的助力,可最后分不清主次,硬是觉得自己委屈了,转过头来变相委屈自己妻子,软饭硬吃,就让人讨厌了。
宋婉对卫明了解不多,只怕他是那种人,毕竟“伪君子”嘛,难道还是谁能一样分辨的,不亲生体验,也不会知道哪个是渣男不是?
“你呀,可别操心我了,多操心操心自己吧,我看王夫人……”
宋如说着有几分犹豫,疏不间亲,王夫人以后就是宋婉的婆婆,她这里说了什么不好的话,若是惹得这婆媳两个以后关系不好,她的罪过可就大了。
“王夫人怎么了?”
宋婷还没走,听到这里,兴致盎然,她一向是喜欢听这些八卦的。
“没有什么。”
宋如摇摇头,赶忙转换了话题,说起了别的事情,又聊了几句,要走的时候拉着宋婉的手,宋婉会意,送她离开,宋如小声跟她说:“前一阵儿我去灵山寺还愿,看到王夫人面色不安,怕不是王家出了什么事儿……这事儿原不该我说,可万一真的有什么呢?你可从他那里听到什么?”
王夫人急切给儿子娶妻,诚然,王冲之已经是该娶妻的年龄了,但女方还小,也不是不能多等几年,何况他们这样的人家,也不是会轻易反悔的,宋婉又是庶女,还不值得这份“生怕跑了”的急切。
宋如敏锐地觉得这里头似乎有点儿不对劲儿,再有那落榜之后就离家出走,至今下落不明的王允之,若这个人是王冲之,大抵还没几个觉得奇怪,纨绔么,做什么都不奇怪,但王允之,这人最是规矩,怎么突然就做出这么出格的事情呢?
她心有不安,却又不知道如何说,现在看来,王家也没什么不妥当。
宋婉摇头:“他跟我说什么,上次都没来得及一起说话,不过见一面罢了。”
老太太和老太爷的寿辰几乎是紧挨着,如今都过去了,也没什么出门的理由,而上次相见,也是在寿辰之上,长辈眼皮子底下,也不好挨过去说话,更没什么可说的了。
见宋婉不知道,宋如又觉多嘴,拍拍她的手背,略歉意地说:“你也不要多想,怕是我白担心一场。”
“我知道,姐姐也是为我好。”
宋婉是真的不觉得是个什么事儿的,王夫人有所求去灵山寺叩拜,不也很正常,宋夫人在宋如出嫁之前,也去灵山寺叩拜许愿了,后来还带着宋婉去还愿,说不定王夫人也是出于同一个理由。
卫明在二门外等着,宋婉只送到门口,就没再向前,跟来接人的卫明微微点头示意,叫了一声“姐夫”,得了卫明一个颔首回礼。
五日后,宋婉出嫁。
“这也太仓促了些吧,这才多久,我竟是一连嫁了四个姐姐……”
宋婷在房中叽叽喳喳,没有多少不舍,倒是兴奋绰绰有余。
“你别着急,总是要轮到你的。”
宋妍说话依旧不是太好听,一句话就把宋婷的兴奋劲儿给压下去不少。
宋婉正对着镜子小心吸气,开脸可真疼,亏得她现在还能维持面部表情不变,真的是多了不少静气,平日里的读书习字,总算也没白学。
“还要多谢七妹妹替我紧张了,如今我都紧张不起来了。”
宋婉从镜中对着宋婷一笑,安抚了她的情绪,这话也不假,她是连着看了宋如、宋娟、宋妍的出嫁的,看得多了,倒也有些经验的感觉,轮到自己,就觉得还好。
兴奋劲儿早在沐浴换衣的时候就压下去很多,等到这头发梳起来,凤冠压下来,那可真是只剩下忍耐了。
头发揪得可真紧,感觉脸皮子都拉起来了,更不要说那沉甸甸的九凤朝阳冠,那可是足足九只凤凰啊!纯金的,再加珠宝镶嵌,并若干珍珠垂帘,可想而知的重量,怕不是要有五六斤?
反正戴上之后,宋婉瞬间体会到一个什么叫做“头重脚轻”,原来还觉得压得沉甸甸的衣服都不算什么了。
这还是外头的“压力”,里头的动力那就是饥饿了,一大早就不让人好好吃东西,水也不许多喝,理由很简单,这样的衣服好看华贵,唯一的不方便就是上厕所不方便,总不能提着裙摆钻厕所吧,没有几个人帮忙,这蹲下都不容易。
再有厕所总是污秽,婚嫁这日更有讲究,怕是染了什么晦气,能少去总还是少去的好。
婚礼习俗这般,宋婉也不想特立独行,就只能默默忍受饥饿,忍受“压力”,盼望着接亲的队伍能快些,早早完成拜堂成亲的流程,让她能够摘下凤冠放松放松。
第 65 章
宋宣背着宋婉出门, 快到门口的时候,脚步反而越来越慢,小声说了一句:“若是他对你不好, 你就回来。”
本朝并不禁止和离改嫁之类的事情,还有类似分产别居也可, 并不是一定要求女方在男方家一辈子的。
宋宣如今并无私产, 能够这样承诺, 必然也是下了一定决心的。
宋婉忽而笑了, 笑声不加掩饰地传到宋宣的耳旁,她贴着宋宣的耳朵说:“谢谢哥哥!我知道的。”
说话声细若蚊呐, 只有宋宣听到了,他面上微红,想要说什么, 可看到面前的王冲之,又抿紧了嘴, 把宋婉送入花轿之后, 转向王冲之才叮嘱了一句:“好好待她。”
“我会的。”
王冲之行了一礼,态度难得地恭敬,少有见他这般的宋宣一时又有几分无措, 再看那花轿被抬起, 轿帘缝隙之中隐约可见一片红彤彤的颜色, 他忽而怅然, 低语:“也太早了些。”
这样的年龄, 不是那么着急要出嫁的。
一路锣鼓喧天, 到了王家, 又是另外一种热闹,宋婉作为新娘子, 顶着凤冠,盖着盖头,被丫鬟扶着手领入了新房之中,除了有个大致的方位感知,什么都看不到,也就来不及欣赏王家宅院的美丽。
据说,王家的这个宅子是皇帝赏赐的,由此可见圣眷之隆。
想必有不少可观之景。
“恭喜,恭喜!”
“恭喜王大人了!”
“这可是难得的大喜事儿啊!”
外面一片喧闹,远远听着,就有几分酒过三巡,菜过五味的热闹,新房之中却相对安静,宋婉坐在床上,盖头垂着,上面绣着的花鸟图案,晃啊晃的,像是在勾人去够。
忽而,房门打开,几道脚步声走进来,喜娘引着王冲之这个新郎入内,让他揭了盖头。
眼中好像还是那一片红,宋婉抬眸,就见那红色飞掠而去,眼中跃然的身影正是一身红的王冲之。
他少穿这样的颜色,以至于有些令人惊艳,那时常带着几分冷厌之感的表情也因这般艳红而多了些暖意,对上宋婉的眼,他唇角一勾,浅笑起来,眼中黑沉沉的海潮似乎也褪去一些,留下一抹柔和月光。
“婉婉。”
不自觉地,一声称呼让人耳边发酥。
宋婉想要学着叫他的字,可那“永进”二字一想起来,四年老,群历史超多小,说群八扒弎铃七七武三陆看跟多滋源她就忍不住扑哧一乐,实在是觉得这个字与他的人大大相反,怎么看他也不是会积极上进的样子,就好像他也不会如名字一般有冲劲儿一样。
“笑什么?”
王冲之单纯疑惑,疑惑着还给她tຊ递来了酒水,之前还在旁主持这揭盖头一事的喜娘不知何时悄然退下,新房之中,只留下他们两个。
布置成一片红彤彤的新房之中仿佛处处都暗示着什么,无形的暧昧气氛随着这样的二人世界而凸显,宋婉抬手接了酒水,低嗅了一下,皱鼻子,轻声抱怨:“就不能换点儿好喝的酒吗?”
酒气这么大,是要熏谁啊?
“这是女儿红。”
王冲之说了这一句,看向宋婉,宋婉迟疑片刻,突然醒悟过来,女儿红的特殊之处,这是她陪嫁过来的酒,按照道理来说是在她降生那日便由家人整坛埋下,等到她出嫁之日,便用作婚宴用酒,而女儿红的头三碗酒,分别要给王大人,宋老爷,以及王冲之饮用,寓意人寿安康,家运昌盛。
宋老爷在外地,他的那一碗,可能是宋家老太爷代领了,王大人必然也用过了,而王冲之……特意把这女儿红与她分享……
想到这里,眼中似已多了绵绵情谊,与王冲之对视,宋婉的目光都更柔了,默默举杯饮下。
冲头的酒味儿让她颇觉不适,只一小口就很想打退堂鼓,王冲之接了她手中的酒杯,把那半杯一口饮下,“我喝了也是一样的。”
宋婉就看着他笑,脸上不觉多了两抹红晕,她竟是真的嫁给了王冲之?定亲之前就想过,但真正到了这一天,总还是觉得有几分似梦非梦之感。
“今儿来了不少人,我还要出去敬酒,一会儿有人送吃的来,你先吃点儿垫垫。”
王冲之也没在房中多耽搁,叮嘱了一句之后,抬步要走,脚尖都转向了,又转回来,抱了抱宋婉:“我一会儿就来陪你。”
这般处处周到,倒让宋婉有些反应不过来,只能看着他的背影离开。
等到王冲之走了之后,春巧才笑吟吟进来恭喜宋婉:“姑爷对姑娘这样好,以后也可放心了。”
“有什么不放心的,我还能过不好吗?”
宋婉自信满满,不肯应承春巧的话,被她伺候着先去了头上凤冠,这才扭动了一下脖子,觉得松快了很多。
“以后这里就是咱们的家了。”
古代分家不易,宋婉也没想着真的过什么二人世界,但在房中,在这一院之中,至少也要顺心顺意。
她拉着春巧一同吃了点儿东西垫垫肚子,再说起未来的时候,也忍不住多了几分经营一个小家的期望。
说到兴奋处,还拉着春巧的手,一个劲儿的许诺好处,春巧也都笑着点头,一样样应,很相信的样子……
烛光摇曳,若梦恍惚。
许多年后,宋婉还是会想起,自己选择王冲之,是不是做错了呢?或者说,她是不是在之后做错了什么,不然怎么会物是人非,万事皆休?
“姑娘,都在这里了。”
已经成为嬷嬷的春巧不再被叫做“春巧”,而是钱嬷嬷,她本姓钱,丧夫无子,无处可去,又被宋婉找回来,成为了她身边的嬷嬷,她的那个女儿,被夫家不认的女儿,也一并入了宅子中,成了一个小丫鬟,此刻正好奇地看着那两口大箱子。
箱子是有些年头的,没上锁,打开来,能看到里面摆放着的物件,真的就是压箱底的物件了。
“我倒是没想到,我竟还留着这些。”
宋婉看着那箱子之中的物件,不由一哂,曾经的好,终究只能在这些冰冷陈旧的物件上找到一二痕迹了。
王冲之,王永进,果然,一个人的名声坏不是一点儿道理都没有的,把那些纨绔名声归结为癖好导致的,还是她自己看人太片面了。
箱子里的东西,一样样翻过,那红枫都褪色的信笺是他送的,那绣着美人的扇子是他送的,那一套已经有了旧色的衣裳也是他送的……
火折子亮起,很快,落入箱中,最先落在那已经被翻开的有了折痕的衣裳上,都是棉质的料子,最容易起火,多年保存不易,烧起来的时候却仿佛片刻飞灰,然后是信笺,一封封,一张张,都像是要随着风儿飞舞一般,最后是……
“姑娘。”
钱嬷嬷心疼地看着宋婉,她知道这两箱子东西是如何一点点积累起来的,也知道这每一件曾被收到的时候是如何地惊喜,如今都化作一炬,可见伤毁。
物件不可惜,可惜的是那情,是此刻伤透了的心。
宋婉的面色平静,她并不知道自己的平静让人担心,她呆呆地看着那火焰吞噬着所有的东西,像是贪婪的兽……随着所有的物件都烧得差不多了,连那火都笑了,她的表情反而彻底松快下来了。
“情重压人,无论是我的,还是他的,久了都成了负担。”
宋婉一开始对这个古代的婚姻是没有太大的期待的,毕竟一妻多妾,人人如此,那小民之中若是银钱趁手,也不介意多个妾照顾生活,何况是富贵人家,再没有为了纳妾的银子烦恼的。
她本可以接受这样的人生,如同很多人正在过着的那样,她本可以的……若没有希望,就不会失望,王冲之不应该给她太多希望的。
“我以为患难与共是最好的告白,经历了那么多,便是为了我这一份心意,他也不会背叛我,可结果还是我想多了。”
王家的确有问题,宋如当年的提醒没有错,王家急着娶她过门,并不是因为王夫人不能管事,更多是想要找个背锅的。
不,这么说也不对,应该是要把她身后的宋家拖下水,妻族,可是已经在九族之内了。
便是为着自己,宋家也要努力拉王家一把,可有些事情真的是不能拉,宋老太爷壮士断腕,却也只能凭着自己一死让宋家丁忧免于此难,自顾不暇之际,宋婉这个导火索一样的出嫁女,还有几个能够顾及?
陪着王家,陪着王冲之,宋婉蹲过大牢,走过流放路,她没有怪宋家,因为宋家的打点已经帮了很多,也没有怪王家,有些事情真的就是圣意难测,被判流放都要叩谢天恩,因为没有被株连九族,到底是逃了一死。
但那之后的日子,真的是同甘共苦……
“夫人。”钱嬷嬷看着宋婉转身,忍不住想要去扶,被她抬手止住了,“嬷嬷不必如此,我还没到七老八十的状态,便只当这些年喂了狗,谁还没遇到过一两个渣男呢?我错了,我认了,以后的日子还长,我会好好过的。”
宋婉是这样说的,她心里也是真的这样想的,什么爱不爱的,都是狗屁,她才不会真的为这些伤心呐,便是伤心,也只是心疼自己这些年都白白耗费了,最好的年华,就这么喂了狗,若是能够重来,她定不会……
第 66 章
望京城外里亭。
此处常为送别之用, 时日久,连着亭子便有了一道小回廊,绕着几株柳树, 溪流清澈见底,绿柳依依惜别, 亭下遥望官道, 望人远, 盼人归。
“你可好?”
面目温柔的宋如拉着宋婉的手, 她的长发挽起,头上的玉簪低调, 一衣裳也不见繁华。
宋婉含笑:“有什么好不好的,这一段婚姻,本是我高攀, 如今若是不跟着走一遭,以后宋的女儿, 岂不都成不可共患难的典范——不能因我一人, 连累族中姊妹。”
有的时候,是真的到这一刻,知道为什么明明可以和离, 可以拿着休书走人, 却还坚持跟随夫一起流放。
有些人是为亲生的孩子, 有些人, 纯粹就是为背后的族。
宋婉对族没有那么深的感情, 但也做不到为一己之私把许多本就命运不可测的女孩子拖下水, 对她来说, 流放并不算可怕,她有自信自己能够适应, 能够顽强活到最后,但对那些可能正在婚嫁龄的女孩子来说,可能就是灭顶之灾。
“……其实……”
宋如吞吞吐吐,到底说不没影响的话来,王犯的事情太大,插手立储之争,存有从龙之心,关键是,他们做太差,被政敌抓住把柄,如今已经是无力回天,连宋……到宋老太爷这样大一把龄还不能安享晚,偏偏要以愧对皇恩为由“病逝”,宋如眼中的泪水就有些忍不住,声音哽咽,“初便不应同意这门亲事。”
“那时候,哪里到现在呢?”tຊ
宋婉苦笑一下,回眸之际,看到正好看向这里的王冲之,他的体仿佛有几分虚弱,一件半旧单衣灰扑扑的,仿佛囚服一般,让他看过来的神色都带着几分阴郁,似是被无形的锁链紧紧束缚,即便是站在阳光下,亦有不开的墨色。
“只要他一心待我,我不悔。”
愿一心人,白首不相离。宋婉不追求爱情,但爱情之中的不离不弃,难道不是信任和忠诚的写照吗?
也是她渴望到的美好感情。
她拉着宋如的手,从对方那里汲取到的亲情力量,或者是她此刻能够笑意温暖的动力。
差役催促,时间已经不早,流放的路程是有时间限制的,每日走多少里都是有数的,若是迟下去,不能按期到达,也是罪,他们可不愿意为一点儿小钱担罪责。
“姐姐,你帮我收着那些,我肯定还会回来的。”
宋婉最后说一句,按照道理来说,女子的嫁妆属于私产,抄也不应被波及,但某些道理在皇权前都是虚妄,何况法律也还没细到这个地步,宋婉因为嫁入王到的那些嫁妆,也随着王抄差点儿被一同抄没,还是宋如和卫明帮忙,能在宋自顾不暇,无暇顾及这点儿小事的情况下给她留下一点儿来。
这其中的弯弯绕绕,要通多少关节,宋婉没有问,她在从宋如嘴里到这个消息之后,只是眼中含泪地握紧她的手,患难见真情,未知患难,谁知情真。
她真的好庆幸有宋如这个姐姐。
“……好,要回来啊,一定要回来。”
宋如的泪水也忍不住,在她后不远处的卫明适时上前扶住她,两人立在亭前,一同看来,宋婉第一次觉他们真配啊!
王冲之见宋婉走来,伸手扶她一下,掌心已经粗糙,手指上还有些细小的划痕,那一道道伤痕像是龟裂的地,触手的粗糙让宋婉心中也是怜惜,他几时受过这样的苦?
夜里,住宿驿站,差役宋点,并没有多做为难,他们夫妻还能住在同一间房,不至于睡柴房或者大通铺,女子行走没有镣铐,男子却难免脚下锁链,宋婉专门拿钱去要一桶热水来,让王冲之泡泡脚。
“这一路行走也是辛苦,你快洗洗,让我给你上点儿药,明日若是还要戴镣铐,便要给伤口多缠上一圈儿布……”
布怕是也不行,最好是有一层棉花垫着,宋婉为此皱眉,她手中能用的东西不多,总要合理分配好。
“不必麻烦,明日应不会戴镣铐。”
王冲之拉起放下木盆的宋婉,拉着她坐在边,一同泡脚,到以前泡着脚还要互相踩着水花的场景,目光之中又有几分黯然,“婉婉,是我连累你,是我自私。”
和离还要双方同意,休书却只用男方具,若是他这里坚持休妻,就能让宋婉解脱,同时,也放牵着宋的那根线……
垂眸的思量多少为情,多少为利,王冲之自己也说不清楚。
“自私便自私,你又不是第一次说不会放开我,我早就料到,哪里会因为这个怪你?”
宋婉感受到手上的力道,轻笑,有所必有所失,她潜移默要求王冲之只有自己一人,王冲之也摆明车马不会放手,那么他们这般绑定也是自然然的事情。
“人生第一次流放,其实,也挺新鲜的,我听说南方也不是那么差,说不定有很多好吃的,到时候咱们就乐不思蜀……”
宋婉声音轻快,富贵生活对她来说,真的就好像是浮云一样,汲汲营营的小生活恐怕适合她,也让她有多大展拳脚的机会。
来,王夫人也不会说她要做的事情不符合这个规矩,不合适那个仪态,一到在大牢之中难对自己低头,有依赖之色的王夫人,宋婉就忍不住有一种风水轮流转的欢喜。
其实,她跟王夫人的关系最开始还不错,对方也挺照顾她的,是她后来龄小,一时不能生儿育女,又不愿意让王冲之纳妾,让别的女人给王冲之生孩子,婆媳之间的矛盾展现来。
如今回起来,那时候王夫人未尝不是在早做定计,只可惜她软硬不吃,于是就被婆婆教规矩。
但,王夫人是个规矩人,她的教规矩,也总在世俗要求地那一套,并未格,对宋婉来说,真的不算什么为难,伺候她吃饭,就自己孝顺长辈,不行把自己服务生也行,服务行业嘛,端碗挟菜,又不是没有月例银子拿,把月银工资,是不是一下甘愿很多?
真正折算一下,这服务生的“工资”,呕嚯,有点儿高吓人。
转头跟王冲之诉诉苦,就能获对方的好感,还有一些礼物什么的,这后宅的日子,过也不是很闷。
如今回起来,脸上还能带着几分笑意,宋婉看向王冲之,却只能看到他眼中的阴云密布,始终不能云销雨霁。
这是第一日,两人分别从男牢女监之中放来相见,这一日的行程也最短,还不算什么,宋婉的轻松委实早些,后来的每一日都没有这第一日的轻松,天气,路程,饭食,卫生,饮水,排泄,住宿……一样样的事情压下来,碰上疾病……
王夫人染疾病的时候,宋婉第一次看到王冲之求人,他都给差役跪下来,却也只换来不耐烦地推搡,许是碍于他们的亲戚并未完全断绝,差役也不敢做太过分,但那最好说话的轻差役也只是摊手表示无奈:“这荒山野岭的,你让我们到哪里给你找大夫,往前走走看吧,不走是不行的,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也不是停留的地儿啊!”
他说都对,其中自然也有银钱的事情,但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宋婉怕王冲之冲动之争执,最后只能是自己吃亏,连忙上去帮忙劝着扶他起来,那差役见状笑道:“你个相公的,还没小娘子懂事儿,可不就是我说的道理吗?便是要看病,也要找到医馆行啊!”
王冲之推开宋婉的手,自己站起来,之后又要去背王夫人,王大人一把龄,能够跟着走到这里已经不易,无力背人。
头脑昏沉的王夫人见王冲之,又哭又笑:“儿啊,快离这里,离这里……”
“母亲,我们这就带您去看病,咱们往前走。”
宋婉上前帮忙,王冲之的小板也不是个健康的,前一阵儿看他还咳嗽睡不着觉,早上起来,他的眼角仿佛还有泪痕。
王夫人是半路上没的,他们甚至连安葬都没办法,停灵什么不要提,好说歹说,王冲之都冲人磕头,这能够让那一口薄棺暂时停留在义庄,别的地方是不要,义庄……
王夫人走后,王大人就有些坚持不住,好在流放的地方也快到,可到地方之后,他的一口气也泄大半,临去的时候还念叨着,要让王冲之记把王夫人好好安葬。
“……悔不该……”
人之将死,大约也是后悔的吧,王大人要说什么,但到底没有说来。
宋婉已知王罪名,却始终不知为何王要赌这样一个从龙之功,结果到最后,只有自己没下场,被他们从的也不知道是哪条龙,倒是不曾听说皇帝发落哪位皇子。
夺嫡之争,还在暗涌之中。
第 67 章
“……只是贵妾, 不会影响你的位置,你在我心中,永远是最重要的……”
王冲之拉着宋婉的手, 把她那不自觉攥成拳的手按在自己的胸口,面对她愤怒得要冒火的目光, 他的声音之中有着克制, 像是在克制着自己的愤怒, 又像是在克制着别的什么。
月光下, 烛光前,浅碧的床帐上映着橘色的光, 混在一起若红色一般,好似又回到了那一日新婚,四目相对, 两手相交,只是这一刻, 看向彼此的目光之中都有很多深沉到难以言说的东西。
“只是贵妾?”
宋婉发出一声嗤笑, 不知道是要笑谁,她移开了目光,看向一旁的烛火, 不是大红花烛, 那晃动的烛影落在墙上, 并不是太好的蜡烛燃烧的时候发出黑色的烟, 时日久了, 那墙面上就有了跗骨之蛆一般的黑影, 于此刻摇曳若魔。
“我知道你tຊ为什么要娶她, 她对你很有帮助,纵然是商贾之女, 但你现在最缺的就是钱财,财可通神,我都知道……”
理智是会给出答案的,宋婉并不是真的不明白王家的困境在哪里,也不是不明白王冲之想要重回旧日的心愿,她更明白,凭着她所谓的“发明创造”,想要重回旧日也不是短时间内的事情,他们的资本更加抵不过那些权势,就是一般的有些靠山的富商,都能轻易夺走他们的方子,让他们在这南方偏僻之地若荒草一般枯萎。
那是王冲之所不愿的,他不愿意等那么长的时间,也不愿意等着命运再一次以不可捉摸的方式给他们一个结果,所以在机会摆在面前的时候,他要抓住主动权。
只是一个贵妾,对他来说,是没什么的,在他看来,也全不影响宋婉正妻地位置,便是承诺没有做到,此一时,彼一时,彼时承诺的时候,也未曾料到会有今日的变故。
“婉婉,我没有忘记对你的承诺,你在我心中,不是他人可比的。”
王冲之的话说得真诚,胸腔之中那坦诚跳动的心似乎也在佐证,不变的频率震动着胸腔,也让那一丝震动传到宋婉的手上……恍惚似有一种她在掌控这心跳的错觉,也只是错觉罢了。
“是,我知道了,我相信你。”
宋婉没有争吵,她所有的愤怒好像都在知道这个消息又理智判断之后平息了,并不是每一座火山的爆发都会惊天动地,总有一些若暗涌一般,默默无声,自己就消化掉了。
富商的力量是可以借用的,而借用的方法也很简单,一个姻亲关系就足够了,他们甚至不要求什么正妻的位置,只是一个妾,一个贵妾,就可以满足到慷慨资助。
再入望京,物是人非。
“春巧,你怎么?”
宋婉见到了春巧,丧夫无子,她在出嫁之后的日子并不好过,又赶上王家被流放,宋家一团乱,也没谁能多拉拔她一下,再次相见,她就是个很端得住的中年嬷嬷模样了,明明、明明还不到三十岁。
“夫人……”
春巧行礼,一礼还没行完,就被宋婉扶住了,“还叫我‘姑娘’吧,我要跟王冲之和离,以后桥归桥,路归路,再不是一家人了,自然也不是什么夫人。”
“夫……姑娘,这是怎么回事儿?”
春巧惊讶,那么苦都不曾散,怎么回来了,好端端地,又要散了呢?
“是我苛求他了,那些事,也不必说,你只要知道我主意已定,不会再改就是了,他,恐怕也乐于如此。”
宋婉看着寂空,悠然一叹,王家的罪名,那时候严重,是因为皇帝容不下搅和夺嫡之事的官员,还是他身边的官员,多少有几分杀鸡儆猴的意思,时过境迁,也许是老了心软,又想起了王家的后人,这才给了王冲之回到望京的机会。
她也不想去分析这机会有几分是因为财可通神活动得来的,宋婉是真的不想管那么多了。
自贵妾入府,她就已经盘算着和离的事情,偏偏王冲之避而不谈,不过,他也避不了多久了,皇帝有缓和的意思,他也需要一个更有利的岳家帮忙抓住机会,宋家,除了宋老太爷,其他的人,守孝之后起复的官位大不如前,也不能帮他什么了。
说起来,宋家也算是被王家连累的,再要让宋家不计前嫌分蛋糕给王冲之,宋婉觉得也不太合适,她的分量,不至于宋家如此,那么,宋家对王冲之也就如鸡肋一样,再不能提供什么帮助了。
或许他早就毁了,当年宋家的提供的帮助可就不如他意。
“你既然没什么活计,就回我身边来吧,不如以前好,可也不会对你更差了。”
宋婉没有多说,在春巧担心的目光下,这般说了一句,从此身边就多了一个钱嬷嬷,她是一向不太爱用嬷嬷的人,总觉得规矩守旧居多,见了面就好像看到教导主任似的,总觉得自己什么地方做得不够规矩。
但钱嬷嬷又不同,旧时情谊之下,便有很多话可以聊,渐渐地,感情又好了起来。
这一日,她让钱嬷嬷请了王冲之过来,小院之中,早已经备好了一桌酒水,并笔墨纸砚。
“你来写吧,你的文采总是比我好的。”
宋婉见到在院门口还踟蹰的王冲之,浅笑着指向了笔墨,墨汁已备,剩下的就是和离书了。
“婉婉,不要逼我。”
王冲之微微皱眉,看向宋婉的目光,好像在看一个无理取闹的女人,他的眉目之间少了几分少年气,多了风霜带来的成熟感,或者说沧桑感,让他整个人看着都更加沉稳。
不怪有些望京旧人见了他之后说他模样大变,不似当年纨绔。
可在宋婉看来,还是当年那个小纨绔更好,现在这个,反而陌生很多。
“这几年,你我都经历了很多,很多事情上,我都是头一回经历,也难免没有经验,在你看来,就不够妥当,不合心意,若是以前,这些小事,你也不会挂在心上,可朝夕相处,就没有什么是小事了……”
夫妻之间,为什么总会为了鸡毛蒜皮争吵,真的是鸡毛蒜皮很重要吗?不,只是那以前能容的缺点渐渐变得刺眼,就好像是朱砂痣变成蚊子血,白月光变成米饭黏一样。
爱的时候,活泼是开朗,不爱的时候,活泼就是吵闹。谈恋爱的时候喜欢的傻白甜,在婚后就会成为处理不好亲戚关系的无用和拖累,没有谁想要在繁忙的工作之外再去给妻子天漏补缺的。
谁能不累呢?
当丈夫累了,傻白甜也就变得愚蠢生厌,再不复最初的喜爱了。
“不要把所有的感情都耗尽了再走这一步,我希望,他日忆起,总不至于心生厌烦。”
笔浸入墨汁之中,吸饱了墨水之后递上来,宋婉的动作熟练,她不是第一次干这种红袖添香的活儿,只是以前,多少还有几分情趣,如今,就只是在默默催促。
一步步走来桌前的王冲之眼底发红:“婉婉,你为什么就不能体谅我,我不是说过,我只爱你吗?”
“比起你只爱我却要去别的女人那里,我更希望你放我自由,然后随便去哪个女人那里。”
宋婉温柔地笑,很多事情想清楚了,也没必要声嘶力竭,或者是暴跳如雷,态度可缓和些,因为以后就是陌路了。
“不要太自私,你该放手了。”
笔强塞入了王冲之的手里,宋婉还是口下留情了,没有揭开那最后一层遮羞布,这段婚姻不能带给他更多,他需要新的婚姻来铺平前路,这是他们都知道的事情,一如当初他选择了轻而易举的贵妾,而非拿着宋婉给的方子慢慢谋划一样。
笔尖落在纸上,雪白的纸上渐渐就多了字,和离书,愿一别两宽,各自欢好。
写到“欢”字的时候,王冲之的手顿住了,那笔尖浓墨几乎要毁了这个字,宋婉从旁压着他的手,慢慢带着他写完了这后面的字……最后落下彼此的签名。
——她早就会写他的字了。
“你我无子,也是幸事,此番别后,便是海阔天空,愿君早日完成溯源,不负王家期望。”
宋婉看着那和离书,满意点头的同时,眼中也有些涩意,她其实早就知道那贵妾怀孕之事,对方防着她,她也并不去惹人嫌,但消息总还是瞒不过正室夫人的耳目。
目光落在王冲之的面容上,他的眼角已经有了些细纹,这些年,他想的事情的确多了,做得也多了,人啊,身上有了担子,就跟以前不一样了,她能理解的。
“你以后也要照顾好自己……”
宋婉轻声叮嘱,见王冲之要伸手拉自己的手,似乎是要挽留的意思,她后退一步,避开了,那擦着衣袖划过去的手落了个空,却迟迟不曾收回,宋婉看着又是一笑,没再说什么,带着钱嬷嬷离开。
“姑娘可是不舍?”
钱嬷嬷有几分担心,她误解了宋婉最后柔声叮嘱的意思。
宋婉笑:“是很担心啊,怎么成为白月光实在是一件需要费心的事情,我也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做成,又成了几分,随他去吧。”
不是想要成为后来者的阻碍,只是、不甘心。谁没有过一生一世一双人的梦呢?她不甘心梦碎。
第 68 章(倒v结束)
许多年后, 王冲之偶尔会想起宋婉,推开窗,看见那粉tຊ红桃花的时候他会想在灵山寺看到的一树桃花, 便是看到天上飞鸟,他都会想那时候是谁在自己的耳边笑。
提起笔来的时候, 对着那信笺, 信手勾出一朵梅花来, 也会想, 是谁曾说那一日赏梅宴就见他一张神游脸,也不知道是到哪里去赏花了。
还有那绣着美人的扇子, 某一日打开箱子看到的时候,忽然就是一僵,像是全身的力气都失了, 又像是已经忘了此身所在般愣怔好久,直勾勾看着那扇面上的美人, 想着的是那个永远不会回头的人。
与这些甜蜜相纠缠的, 还有一些如同梦魇般的“恶”,是曾经对视的时候,她眼中闪现过的无奈, 是不经意抬头看到她面上浮现的疲惫, 还有那流放路上, 在他痛苦不堪的时候, 她束手旁观的冷漠。
爱吗?
也许爱过。
恨吗?
真的恨过。
他恨过她, 也恨过自己。
“若是当初不曾有那一推, 是不是所有的一切都不会发生?”
王冲之在赏梅宴上所为很是率性, 万万没想到就是这一推就定了自己的婚事,他的婚事, 本是要等兄长之后再定的,父母眼中总是忽略他的存在,他也习惯了,可万万没想到有朝一日,竟是他先于兄长定了婚事。
空白的信笺在面前,手中的笔还没提起,突然又想到了兄长离家那日曾跟他说过的话。
人来人往的大街上,他与兄长结伴而行,兄长突兀止步,他诧异回头,就见兄长看了看那长街的另一端,忽发一问:“若是没有我,你们是不是会轻松很多?”
“你在说什么?”
王冲之不明白,王冲之很困惑,于是回了这样一个反问。
王允之摇头,没有再说,他脸上的神色仿佛没什么变化,但那双眼中似蕴藏了一个跃然而起的答案,他对王冲之说自己还跟朋友有约,让王冲之先回去。
这样的小事,王冲之是不会拒绝的,他也并不是很想跟王允之在一起,作为对照组,按照宋婉的话来说,实在是太可怜了些。
“回去跟父亲说一声,我晚些回去。”
王允之这一句话其实是有些怪的,何必非要提及“父亲”?他以前从来不会如此说的。但王冲之当时没细想,也就没觉得什么。
王家的家庭关系很不错,父母慈爱,儿子优秀,王冲之总觉得自己是多余的那个,若非嫡子身份,恐怕更加上不得台面,但被外人认为应该会关系很好的父子,其实关系并不是很好。
王允之跟父亲的关系并不算好,或者说,不是外人想象的那么好。
父亲常常会说“什么‘三绝公子’,不过是自吹自擂”,也曾说过“外人只当我有个好儿子,却不知道我这儿子是要折寿来的”,最过分的便是这次科举之前,他三令五申,若是再考不中,就不要再回王家,他没有这样丢人的儿子。
然后,王允之那一天就真的没有再回来。
不仅是那一天,那之后的第二天,第三天……他再也没有回来过。
音讯全无,就连王家抄家流放,皇帝那里都没找到王允之的踪影,后来念及他是“三绝公子”,并无官职在身,不过闲散一个,便也没再追究他的下落。
等到后来王家被赦免,王冲之再回望京当了一个小官,也曾跟人打听过王允之的下落,从他那些旧友那里,却依旧是什么消息都没有,他就好像真的是谪仙一样,就此离了凡尘。
“你那时候走,是不是早就知道了什么,早早避了开去?”
王冲之放下笔,看着空无一字的信笺自语,他察觉到事情不对的时候已经很晚了,后知后觉意识到跟宋家的婚事恐怕正是恰到好处的时候,他也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恐怕王允之早就看出来了。
在他还没有发现具体哪里不对的时候,王允之早就看出来了,然后,他什么也不说地离开,撇清了自己,一句话也没留给他,仅剩下他一个,傻乎乎地成亲,傻乎乎地被下狱、被流放、被迫承担了父亲全部的希望。
便是如此,父亲临死的时候那个“悔不该”,恐怕也不仅仅是悔恨自己禁不住从龙之功的诱惑,还是在悔恨他赶走了自己最骄傲的大儿子,以至于不得不依赖小儿子吧。
是啊,他一向都看不上他,觉得他处处都不如王允之,结果,最后却要他这个处处都不如王允之的人送他最后一程。
窗外的桃花被风一吹,纷纷扬扬,有几片飘入窗内,落在信笺之上,鲜嫩的粉色被白色的信笺衬托得格外柔美,王冲之的思绪又乱了,这一树繁花,终将落下。
随手捡起一片花瓣,指尖的细嫩触感,让他又想到了宋婉,目光不觉添上两分迷离,婉婉,婉婉啊!
书房外传来了脚步声,紧跟着就是下人过来通禀,姨奶奶送来了银耳羹。
“进来吧。”
王冲之转身,看着缓步走进来的美人,十七八的年龄,正是韶华绽放年龄,如同枝头那粉嘟嘟的桃花,可总还是差一些,她的眼神没有婉婉那般明亮,笑起来也不似她那样闪闪发光。
“老爷可是还在为公务烦心,一进府就进了书房,这都老半天了,莫不是不饿吗?我特特准备了银耳羹,老爷尝尝,可是喜欢的味道?”
美人笑得温柔,她举步过来,无论是铺陈碗碟,还是移开信笺,都做得自然而然,让人挑不出任何毛病。
还冒着热气的银耳羹被从食盒之中拿出来,放在王冲之的面前,他看着那浓香软糯的银耳羹,勺子轻轻绕了个圈儿,看着翻起来做点缀的鲜红枸杞,和一颗颗莹白莲子,忽而开口:“我是最喜吃甜的……”
很多人不愿意承认这一点,便是喜欢也装不喜欢,但他喜欢,却从来不说,只等着旁人发现。
可不知道什么时候,他喜欢的就不再是那点儿甜了。
美人的脸色微变,这银耳羹之中的糖她特意少放了,因为听说老爷不喜吃甜的,若不是不能不放,恐怕这一碗就是无糖的了。
是谁在害自己?
故意传了错误的消息?
美人还太年轻,她的心中想什么,脸上都能显露出来痕迹,王冲之一看就明白了,浅笑着尝了一口,放下勺子:“以后不要来书房了。”
勺子跟碗边儿触碰,“叮”的一声脆响,让那美人都随之抖了一下,似乎是意识到了害怕,想到了曾经有关姥爷的若干传闻,再不敢如之前一般自在,忙低声应“是”,匆匆离去了。
除了那个被丫鬟提着的食盒带走了,这桌上已经摆好的碗碟,包括那一碗银耳羹,都没再收拾。
银耳羹还冒着热气,那香甜的气息实在是诱人。
窗外的风更大了,桃花被垂落,有花瓣落在了窗内,落在了信笺上,落在了碗中……
看着她离开,房门关上,外面再无声音,王冲之又拿起了勺子,搅拌着那一片片桃花瓣,一口口吃下了这糖分不多的银耳羹,连着那一片片桃花吞吃入腹,咽下温热,若有余香回味在唇齿间,淡淡的甜竟成了长久的甘,可若再仔细回味,竟然又觉得苦……
是谁爱吃这样少糖的呢?
是谁曾说,怕自己吃成一个大胖子呢?
是谁……
“婉婉……你后悔了吗?”
他当初不敢问,一直不敢问的话,这会儿问出来,可能回答他的人已经不在了,唯有窗外风声,拂花若有语,落英且回声。
“我后悔了……真的、悔了……”
那一树繁花,朵朵非她,便是再多,又有何益?
那刹那的怦然心动,再难重现,王冲之是真的后悔了,他其实也不是不能等的,不必那么急切,也不必……他的一生,本来不必过成现在这个样子的,他本可以……
为什么呢?为什么父亲就非要去博一个“从龙之功”?用全家做注,就是为了这样一个结果吗?
他不如王允之,撑不起王家,再难到曾经的局面,他的一生,仿佛都要在懊悔之中度过,懊悔自己的才学不如兄长,懊悔自己不能撑起台面,懊悔……他曾负了婉婉。
若有来生,可能再许?
她怕是不愿了吧,她那个人,看着总是高高兴兴的,仿佛什么都能与你一同,可心底里,最有主意,那曾经笑着说出来的要求,曾经好像是可以不当真的玩笑,最后都成了真。
一别两宽,各自欢喜。
要如何两宽,如何欢喜?
爱而悔,悔而恨,她为何就不tຊ能同别人那样,只要她稍稍理解,只要她……只要他稍稍耐心,便是才学不如兄长,他也不是不能重回望京,原不必那么急的,他的父亲,本来也没指望着他如何,又已去了,他何必要赌一口气,非要证明自己呢?
王冲之,一生一女二子,官至六品,因少年纨绔之名,中年回归仕途,又有“浪子回头”之誉,却因才学官声平平,始终不得留名。唯有两个方子流传后世,一为琉璃,一为肥皂,颇得一时之赞。
第 69 章
一梦……一梦……呃?这是哪儿?
宋婉醒来的时候, 觉得眼前所见仿佛有几分熟悉,还不等细想,胸腔之内便有一种闷痒涌上来, 让她忍不住低低地咳嗽了几声。
“姑娘醒了?”
熟悉的嗓音,是春巧在问, 她一边问着还一边手疾眼快地从一旁小桌上倒了一杯水过来, 温水正好入口, 宋婉被扶着用了水, 喉间的咳嗽闷痒之意消解下去一些,又看着春巧的模样, 愣了愣神,后知后觉地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重点在眉尾位置, 那里曾经因为王冲之的一推撞在石头上,留下了一道小小疤痕, 如今, 却一片平滑。
“春巧。”
嗓音才被水润过,似有一二分柔和之意,连那疑惑, 都如水面涟漪一般清浅, 还在病中的宋婉却并未因病削减几分姿色, 反而因面色发白, 嘴唇红润, 更有一种对比鲜明的艳色, 便是因为总是躺着而不曾束整齐的发丝, 垂下的那一缕也恰好勾在耳边,格外温婉可怜。
“姑娘……”春巧放了手中的杯子, 看着宋婉,一双眼中全是关心,“姑娘可好些了?昨夜里不怎么咳了,我还说大夫用的药好呐,如今看来,这南边的大夫就是不如京城的好……”
她坐在床边儿,挨着宋婉在说些有的没的,宋婉却“嗯”啊“哈”啊,敷衍着应声,脑子里已经在飞速运转,这是怎么回事儿?
入睡前,她倒是想过“如果能够重来”,但这种想法也不是说真的就能重来啊,还是这世界真的如自己所想,想要重来就重来?
那算什么?岂不是跟游戏一样了?而且,这个起始的时间点……莫不是就是自己的存档点,还是说“新手村”?
“春巧,我做了一个梦……”
宋婉心中许多话,不知道如何说,干脆拉着春巧的手,说了自己的梦,她并没有说得很长,只说了宋如是怎样嫁人,嫁给了谁,宋娟、宋妍的婚事又是怎样,还说了自己嫁给了谁,以及春巧嫁给了谁。
一说到春巧嫁的那个人,宋婉以前不好多说,这会儿倒是可以多说两句了:“原还是个能干的,可没想到身体太差了,竟是没几年就去了,也没让你过什么好日子,若是这般……”
“姑娘说什么呐,快别说了,瞧瞧这是什么梦啊,咱们三姑娘定的可是中岭县子,怎么会嫁给一个寒门士子,更不要说什么王家了……姑娘倒是会想美事儿呐!”
春巧红着脸反驳,姑娘家说到自己的婚事,总是会有这样的表现的,两人主仆多年,关系也若姐妹一般,倒不至于太多顾忌,说到最后,春巧还刮了刮脸,只当是羞羞脸,笑话宋婉会给自己找好亲,却把姐姐们的亲事都比下去了。
“哪里是我想的呐,我可想不到这些……”
知道如今的时间是上一次自己刚穿越过来的时间,只不过那时候的自己没有原主记忆,什么都不知道,也不敢说话,装作精神不好,不是装睡,就是恍惚,如今却坦然自在多了,这熟人就是不一样啊!
宋婉还在跟春巧说话,对重来的这一次,有点儿兴奋,但也不是太多,主要是身体不太舒服,说了没多久,就又咳嗽起来。
她倒是不太担心这病去如抽丝,有上一次装病的经验打底,她知道最多再有半个月也就好了,剩下的就是纯粹的装病时间。
现在倒不需要躺着装病,在春巧要扶她起来的时候,她也自然而然地伸手了,那等着服侍的样子正好合了春巧给她套衣服的速度,主仆之间的这点儿默契让宋婉会心一笑,二遍重来,谁还能看出她不是原装的?
“哐当”,外头水盆落地,一声响,紧接着就是小丫鬟的痛呼。
春巧正好给宋婉穿上一件衣裳,闻声看了一眼宋婉,宋婉示意她去看看,她这才离了眼前,一出去就被小丫鬟叫做“姐姐”,略有几分尖利的声音还含着哭腔,约莫是摔疼了还没缓过劲儿来。
“去,重新端了水来,走稳一点儿,早说了不许跑跳。”
“嗳!”
小丫鬟速速应下来,紧跟着又是铜盆响动,再然后就听得脚步声小跑着远了。
“都说了不让跑了,跑什么!一时撞了人怎么办?”
春巧看着小丫鬟的背影,很是无奈地自语了一句,再进屋子给宋婉穿衣服的时候还说:“这一批招进来的小丫鬟活泼倒是活泼了,就是不长记性,说了多少次,总是记不住,到底是不如家生的好。”
她自己便是家生子,也就看不上外来的这些小丫鬟,总觉得没规矩,毛毛躁躁的。
“若是当初过来多带些人就好了,如今也不至于这般手忙脚乱。”
春巧小声说着。
“哪里有多少人呐,都是有数的。”
宋婉经历过一回事儿,也对这古代的规矩了解了很多,自然知道一个大家之中多有不易,如宋家这般,每一位夫人嫁进来都要带不少的陪家人手,是为了抢占地盘,分割夫家权力吗?不是哦,是因为她自己的陪嫁铺面田产之类就需要这么多人手操持。
真正能够跟在夫人身边进府里帮忙的也不过是一两家人罢了,这些人,又要分配到厨房,书房等要害位置,若是再有个子女,免不得子女身边也要添加一二可信的人,如此这般,非要那跟来的陪嫁下人繁衍个三代才能看出冗员来,否则多有人手不够,临时采买的。
但这种采买来的,就是因为确人用才买,怎么可能买了之后培训三个月干放着?
只能是嬷嬷多教两句,再放到姐姐(大丫鬟)身边带着,边做边学,边学边干活。
在望京的时候,宋府之中好像很多人手,其实各房算下来,也并不是很多。宋老爷到外地为官,身边带上一些熟悉的人手,却又不能不在秋实院中留下一些看房子的人手,也便于互通消息什么的,若是不曾提前准备,可不就如眼前这般手忙脚乱。
春巧诧异看了宋婉一眼,在宋婉被看得莫名的时候,才欣慰道:“姑娘这一病,倒像是长大了一样,以前是再说不出这样话的。”
不仅是说不出这样的话,也说不出那样的梦来,竟能想到自己嫁到三绝公子家中当弟媳,真是……好梦。
春巧想到这里,嘻笑起来,她并不把宋婉的梦境当真,这会儿也就玩笑说:“姑娘以后若是真的嫁到王家,不妨给我也配个王家的,想来那三绝公子身边的小厮定然也是很不错的……”
她大咧咧这样说了,倒是把宋婉一惊,反应过来是玩笑话,忙羞羞脸,“我可算是明白梦里你为何找了那个,怕是看着人家长得好,就全不顾人家体弱了吧?”
宋婉挤眉弄眼地,这般模样若是换一张丑脸便是猥琐,偏偏她长得好,便连这笑也带了三分风流,待忍不住地咳嗽起来,面上浮现出些许红晕来,更是多了几分醉人春色。
春巧看得一呆:“我若是真爱色,又何必非要别人呢?”陪着姑娘一辈子也就好了。
主仆两个又说笑了一阵儿,小丫鬟端了热水过来,伺候着洗漱之后,再用饭,因宋婉这一病,厨房灶头上特意给她留了饭菜,倒不拘是什么时候,总少不了一碗热粥,让人取了来,配上一小碟咸菜,再有一碟糕点,也就算是一顿了。
米粥熬得久了,米都化在汤里了,喝起来香醇浓厚,口感极佳,莹白的米粒仿佛有些细长,小咸菜是厨房腌制的,这会儿切了拌上葱花香油,点了些白芝麻,吃起来颇有几分脆爽。
糕点是加了百合的松糕,有混了绿豆粉的绿色的,还有纯白色的,两种颜色交错摆放在小碟子里,数量不多,模样却好看。
放在咸菜盘边儿的萝卜花,也颇显精致,更不要说这一套碗碟都是同款的淡雅花样,看起来就有几分美感,用起来更是让人身心舒畅。
宋婉吃了一碗粥,还有几分意犹未尽,精神头极好地跟春巧说:“改日好了,咱们也去放风筝,我tຊ听说风筝可去百病,当试一试才好,对了,我那老鹰风筝……”
“姑娘几时喜欢过老鹰风筝啊?”
春巧听得这一句,不由奇怪。
宋婉拍了下脸颊,懊悔失言,她倒是忘了,此刻还没有捡到那只老鹰风筝呐,她自然是没有的,更不要说喜欢。
“我是说,到时候买个老鹰风筝,吓也要把那病都吓走。”
这话有几分孩子气,可她现在不就是个孩子嘛!
哦,对了,此刻的宋婉应该十三岁,只是许是自小营养不好,身量上还要更显小一些。
话说,便是明年也才十四,王冲之都能喜欢上她,怕不是有几分恋童吧?一想到王冲之,宋婉的心情略坏,不知道自己这一睡又回到了此刻这个穿越起点,在上一辈子的王冲之看来又是如何,不会是死了吧,若是他以为自己离了他就要死一死,那还真是冤枉得令人气恼,她明明都安排好了以后的若干计划,偏偏……
第 70 章
“六姑娘今儿可好些了?”
早饭之后, 郑嬷嬷就来问候了,她说着话却并不进屋,许是怕过了病气再传到正房去, 又或者是在外面更好表态,就叫了春巧在门口问话。
春巧恭敬站在郑嬷嬷面前, 一个个问题地回答, 几时醒的, 吃了什么, 吃了多少……“姑娘今儿看着好多了,咳嗽也不频繁了, 怕是再有两天就能好全了。”
“也不着急,多养两天,这两天好好歇着, 怕是一时水土不服也是有的。”
郑嬷嬷这般说着,摆明了正房夫人的态度, 不好全就不要出门了。
春巧忙应了, 也没多争取什么,等到郑嬷嬷走了,宋婉这才探头往外头看了看, 春巧转身回来奇怪:“姑娘做什么怪样子?要见郑嬷嬷刚才怎么不出来?”
“我才不是要见她。”
宋婉收回视线, 摆了摆手, 带过这个话题, 她是想要看宋如有没有跟着郑嬷嬷来, 如今看来, 许是她好得早了些, 还没触发轮番探病的效果。
连着两日,一天三顿地喝药, 那中药的难喝程度不必说,但宋婉还是喝得很爽快,这点儿苦算什么,她不怕。
人有了精神头,许是病就好得快一些,不用两天,第二天宋婉就不怎么咳嗽了,到了第三天基本已经算是全好了,郑嬷嬷那边儿代表夫人的意思,领着大夫给宋婉又看了一回,确定全好了不用再喝药,第三天上就要去请安了。
已经知道请安流程的宋婉心中有底,跟在春巧身边也不怯场,到了正房里头,见了宋夫人之后一声“母亲”也叫得亲切。
“六妹妹来了,快进来,可算是病好了,再不好,我就要去看你了。”
宋如的笑声一如既往地轻快,这个时候,她还不知道中岭县子出事儿的消息,俨然还是待嫁新娘的心态,肉眼可见的明快,连那亮丽的色彩都只能成为她的点缀,完全压不住她的光彩。
宋婉再见她,眼中却忍不住微热,她这个姐姐是极好的,目光之中就有了几分热切,笑着拉住了她伸过来的手,来到宋夫人面前,给宋夫人请安问好之后,又回了宋夫人关于身体的若干问题,这才又被宋如拉着到身边坐下说话。
“这一病,可是瘦了不少,以后还要多吃些才是。”
宋如把宋婉上下打量了一遍,目光之中有着几分爱怜,谁不喜欢漂漂亮亮的小妹妹呢?
宋夫人这一次还是给了宋婉一只金镯子,那金镯子套在腕上,还是福胜寺求的,跟上一次所见一模一样,有点儿沉的镯子宽大了些,并不是很贴合手腕,手一垂,就要滑脱一般,看着便有几分压不住。
宋如的手腕上也有一个差不多的金镯子,嵌了八宝的宽边儿镯子,看着更沉一些,她自己全无所觉一样,拉着宋婉说笑,也不觉得那镯子压手,倒让宋婉替她担心一回。
“母亲。”
宋宣过来请安,一身青竹也似的衣裳,衬得他颇有几分翩然少年之感,奈何只要一看脸,这少年感就要去一些,他是那种略老成的长相,眼中却全是清澈愚蠢之色,个人特色还挺浓的。
“六妹妹可是好了?”
看到宋婉在,宋宣笑着问,他一笑起来就格外可亲,宋婉也笑得眯起了眼睛,应着叫了一声“哥哥”。
“早就好了,我还说等着哥哥来看我,哥哥都不来,可见心里头是没我这个妹妹的。”
上辈子相处的点滴没那么容易遗忘,宋婉对宋宣全无隔阂,宋宣却一下子受不住这样的热情,他若是没记错,仿佛以前也没跟六妹妹有什么交集,但这会儿话到这里,倒像是自己错了。
他一时不知如何回应,尬笑了一下:“我想着六妹妹也快好了,倒是我疏忽了,六妹妹勿怪才好!”
宋如在一旁捂着嘴笑:“可见咱们六妹妹这一病是开了窍了,竟比以前活泼多了。”
“如何不是呐?”宋婉借机又说了一下自己的梦,避开宋家被王家连累的若干事,是说梦中姐妹婚事,也不说宋如的,只说宋娟和宋妍的,听得宋宣讶然:“怎么竟能……”
他的眉头皱起,像是有什么想不通的,宋娟嫁给余怀秋,这门婚事委实也太高攀了,而宋妍嫁给孙览,像是没什么问题的门当户对,却也太……
“六妹妹这梦也有趣,可怎么没看到自己嫁给了谁?”
宋如只当玩笑,笑着逗趣。
宋婉抿抿嘴,她实在是说不出中岭县子已经坠马身亡的消息,上辈子所知已经一一印证,却又不能让她在这里充什么神棍,古语有云“报喜不报丧”,这中岭县子的事情,实在是不应该让她去说,倒像是乌鸦嘴一样。
哪怕此刻那件事已经成了事实,说与不说,都无法挽回。
更何况,宋婉这辈子是不准备嫁给王冲之的,无论如何都不想要再跟王家有什么牵扯了,跟春巧说的时候,她没想那么多,这会儿再说,就忍不住多想一下,若是说了这桩婚事,她再要改换人家,哪怕他们此刻都当玩笑听,似乎也不太好了。
“这梦无缘无由的,倒是奇了。”
宋夫人在一旁听着,听了一个新鲜,这般说了一句,就把这件事打住了,也不让他们到外面说,免得被人听了说是“宋家轻狂”,被不知道的信以为真就更是不好了。
“我知道,我只是跟母亲说,也是因这梦太奇了。”
宋婉略懊悔,她既不想卖弄什么神棍人设,大可不必说这些,她若是不选择王冲之,该选择谁呢?她若是选了别人,蝴蝶效应之下,一变百变,宋娟和宋妍的婚事真的还会跟上辈子一样吗?
她的脸上浮现出些许懊恼之色来,宋夫人见了也不苛责:“都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看来要给咱们六姑娘早早选个好人家才是。”
宋夫人含笑说着,倒像是在打趣,也算是把这件事给带过了。
从正房里出来,宋宣跟宋婉就不一路了,要走的时候却被宋婉一把拉住了袖子:“哥哥就这么走了?”
“不然呢?”
宋宣不解。
“哥哥只说让我勿怪,却没点儿诚意的,莫不是妹妹的心就能随便伤了?”
宋婉故作两分伤心之态,同时掌心朝上,手指勾了勾,用意明显,总要有个什么赔礼才行。
宋宣见了一笑:“六妹妹这是从哪里学得精怪,看样子不留下点儿什么,我是走不脱了。”
他少有跟妹妹如此亲近的时候,却不讨厌,反而还有几分兴味盎然,也没多想,拽下身上的玉佩就放在了宋婉的手心里,那是一块儿白玉凌霄花的玉佩,玉色莹白润泽,连那凌霄花都有一种泰然之感,雕工极好,看着便贵重。
宋婉也算是见多了好东西,还是为这个玉佩眼前一亮,笑着拢上手掌,“哥哥真好。”
宋宣笑着摇摇头,看着被松开的衣袖,轻甩了一下,大步离开。
宋婉喜滋滋带着“战利品”回去,许是这一病时间短了些,倒是有很多上辈子收到的礼物这辈子没见着,别的不说,她都没等到周姨娘来看她,更不要说上辈子宋如和宋宣送的礼物了。
回到房中,宋婉还要让春巧找个匣子来装玉佩,就见到春巧一脸的不赞同。
“姑娘今儿不tຊ应该收这个玉佩的。”
她这般说着,带着几分犹豫踟蹰,像是觉得自己不应该说这样的话,可因为某些原因又不得不说,自己也显得为难。
“怎么了?”
宋婉没明白,她上辈子跟宋宣要的东西多了,伸手党当得极为自觉,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对的。
反正上辈子宋宣都能适应良好,这辈子总也不至于适应不来,提前适应也蛮好的。
“六姑娘可在?”
门外,传来了一个丫鬟的声音,柔声之中带着几分悠扬,极好听的声音。
“在。”
春巧听出了是谁,先应了,去外头迎了人进来,“翠柳姐姐,可是何姨娘那里有什么事儿?”
“也没什么事儿,不过是我来看看六姑娘,听说六姑娘好了。”
名为翠柳的大丫鬟是捧着一个小匣子进来的,镂空雕花的小匣子看着就精美,里面必然也装了好东西。
“是好了,才去给夫人请安回来。”
春巧应着,跟在后面进来,宋婉见到来人,不等春巧介绍,翠柳就笑盈盈地说:“何姨娘听说六姑娘好了,心里头也高兴,那两日原要过来看看的,只怕烦扰了六姑娘,这不,这是何姨娘特特令我送来给六姑娘的。”
小匣子放在桌上,打开来,里面是一根珍珠钗,那珍珠钗带着珍珠流苏,大大小小的珍珠攒成了花样,看着就很难得,最难得的还是花蕊的一颗珍珠,竟然是金色的珍珠,个头还若点睛一般,实在是难得。
古代可没有什么养殖珍珠,全凭天然,这般圆润的珍珠就显得难得多了,更不要说这种天然的金色珍珠了,千百颗里恐怕也不见得能有一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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