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1 章
有些事情, 虽迟但到。
宋婉本来还以为“宋如未婚夫死去被嘲”这件事会被林十二娘嘲笑她们故作姿态而抵消掉,都是嘲笑,也不用细分什么理由了不是吗?
结果显然不是。
次日课后, 林十二娘就主动扬声问宋婉:“你最近怎么有时间来上学啊?都不用陪伴一下亲姐姐吗?”
这话的意思又比上辈子更甚几分,几乎是指着鼻子说宋婉这个当妹妹的对姐姐不够友爱了, 这可是个大罪名, 嘲讽的重点从宋如身上落到了宋婉的身上, 倒是比上辈子进步了很多。
上辈子林十二娘直接问宋如是否要守寡, 多少还有几分伪装少女天真,单纯展现好奇的意思, 但这一次,恶意扑面,直白到不加掩饰。
其中的差别, 不用说,就是因为宋婉上次惹到她了。
都说漂亮女生在班级之中的同性人缘儿可能不是很好, 原因多半就是对异性的吸引力方面, 关注总量只有这么多,你多了,别人就要少了, 在别人看来, 你多的那些就是抢了她的, 这样的关系怎么可能好得起来?
宋婉早就知道林十二娘在这上面很有些自己的小心思, 因为来林家学堂读书的少年们除了林家同姓子弟(不能成婚)的那些, 也有亲戚家的优秀子弟, 以及一些听闻林家学堂名声附学来的。
这年头, 外姓之人能够被送到这种家族学堂,要不就是有关系, 要不就是有财力,无论是关系和财力,对林十二娘一个庶女来说,都可看做是婚嫁的好人选了。
她也没有那么好高骛远,指望什么不知道在哪里的高官,或者是高官之子,就想踏踏实实选一个自己够得着,可看得见的优秀丈夫。
从这一点上来说,宋婉没有跟她对着干的理由,但林十二娘的方式是以打压别人彰显自己,那就恕不奉陪了,她可不想成为林十二娘的踏脚石。
“我宋家的姑娘,没有那么软弱,便是面临变故,也当临危不乱,而非要死要活,毕竟,以后是要当主母的,自己都立不住,又怎么能够管家呢?这个道理,十二娘不会不知道吧?”
宋婉还回去得非常快,几乎都没过脑子,她就先把宋家姑娘的底气拔高了几分,再说到“当主母的必备素养”上,无意中就把林十二娘给比下去了,最后点她一句是否接受这类“主母教养”,更是十分点题了。
呃,确切来说,是直接偏题了,对方问她为什么不陪姐姐,是不友爱吗?她回答宋家姑娘品格好,以后都是要当主母的。
主打的就是一个你问的我一语带过,不问的着重夸奖,你要理解为“品格好所以不用成为旁人拖累”也可以,顶多说我自夸,不能说我贬低旁人。
话锋之间,犹如刀光剑影,你一刀砍来,我一剑还之,瞬分输赢。
胡蓉听了一个热闹,却也不是白听的,嗤笑林十二娘:“你又知道婉婉没有陪伴了,莫不是你的陪伴,便是什么都不做,日夜都守着不成,难道你以后是要去当牢头的吗?”
这几天胡蓉总是跟宋婉厮混,有几分近朱者赤的意思,她这话单纯就是为了偏帮宋婉,却没想到一个“牢头”之语有多膈应人,若林十二娘是牢头,被她看着的人,岂不就是犯人了?谁能受得了把家人当犯人看着的,这主打的还真是一个陪伴了。
宋婉噗嗤一声乐了,胡蓉见她笑,有几分莫名,却见宋婉衣袖下的大拇指露出来,冲她比划了一下,胡蓉也笑了,她就说自己这段时间增长了不少“文气”,果然,瞧瞧这回嘴都厉害了。
“你……”
林十二娘本来还要反驳宋婉的话,听了胡蓉的话,一时失了主次,竟是不知道从何驳起了。
“姐姐是说宋姐姐毫无伤怀之色,莫不是不挂念姐妹?”
林十二娘的堂妹林月儿开口就是暴击。
“月儿妹妹有所不知,我这人最不爱把家中事在外宣扬,也不想七情上脸,展示给人看,你们看我一切如常,我只是不与外人说罢了,毕竟,也没什么说的必要不是吗?”
宋婉回眸看向林月儿,比起林十二娘每次都显得浅白的“攻击”,林月儿就是那个憋着坏的,她看起来就显小,也是真的年龄小,就总借着这一点用“天真”来攻击人,就好像她这句问话,明明恶意满满,却像是好奇似的。
亏得在场的没有几个男的,不然恐怕还要以为这位妹妹太真不做作呐。
“就是,就是,你莫不是婉婉肚子里的蛔虫,你还能知道婉婉怎么想的?”
胡蓉再次帮腔,就是这个“蛔虫”一词,让不少人都微微皱眉,这词儿可是比“牢头”还要刺耳了。
有几个矫情的当下污了耳朵,只怕这词入耳脏了耳朵似的,避开了几步,却又舍不得彻底离开,还在观望这场“舌战”的结果。
“我说什么了,你要这样说我,我看你才是这般,别人说一句,你便应一句,莫不是应声虫?”
林月儿一副委屈模样,嘴上却也没软,直接嘲讽胡蓉。
“蓉姐姐是担心我才这般帮我说话,倒是让月儿妹妹不快了,妹妹勿怪,实在我等势单力薄,遇压更显反抗,倒是委屈月儿妹妹好意与我等言语了。”
宋婉把胡蓉拉到身边,不让她与林月儿对词儿,胡蓉的反应不快,口舌上也缺了几分伶俐,难得前头表现好,就不要前功尽弃了,宋婉最后装了一波无辜,拉着胡蓉就走,快要走出门的时候,还忍不住在门口停顿,余光留意着那边儿少年们也放学了,她故作凄婉:“也不知我是哪里惹了月儿妹妹的眼,竟是觉得林家女学容不下我,若是这般,我也无脸再学,便如了月儿妹妹的意吧,以后不碍妹妹的眼了。”
什么叫做仗势欺人,我一个县令之女被你逼得退学算不算是被霸凌了?
人总是同情弱者,同情受害者,宋tຊ婉心里是不愿意做弱者和受害者的,但她完全不介意扮做弱者和受害者的模样,收获那些少年们的同情分。
也不图在里面找到未来夫婿,单纯就是为了膈应一下林十二娘和林月儿,这俩也是学堂之中针对宋婉的主力了。
把她们压服了,以后无论是来不来,都顺畅许多,不必再做这般口舌之争。
胡蓉不理解宋婉的故作姿态,不解宋婉的“弱势”从何而来,不满发问:“这林家女学又不是她说了算,咱们凭什么要避让她?”
“她姓林,总是不同的。”
宋婉叹息着对胡蓉解释了一句,便要带着她离开,这会儿已经“收割”了一波,不撤还等着做什么。
真要继续打嘴仗,那可是正反方辩论,没完没了了,万一有个聪明的,听出自己是在各种“转移话题”,怕是又要关注到宋如未婚夫死了的消息,这些关注对宋如可未必是什么好事。
胡蓉嘴上还嘀嘀咕咕:“不过一个庶女,有什么可怕的。”
她是嫡女出身,可以跟庶女交朋友,但,若是真的看上庶女这种出身,也是不可能的,若非宋婉顶着一个“县令之女”的招牌,她恐怕也不会热情主动跟宋婉交朋友,或者仍然会交朋友,但绝对不是现在这般姿态。
宋婉很明白这一点,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对,皇帝的庶女叫公主,王爷的庶女叫郡主,这可都是有品级的,又不能单纯以嫡庶论了,便是普通的官宦人家,庶女也是尊贵过小户人家的嫡女的。
官大一级压死人,县令的庶女,就是比县尉的嫡女大,这一点,便是尊卑之别了。
“也不是怕她,就是不想惹事了,每日里总是这般口舌相争,在旁人看来,难道是什么好事情?”
一次你弱,二次你无辜,三次四次,为什么总有你,你就真的无辜吗?
宋婉很明白某些惨是只能卖一次的,说得多了,就跟选秀选手在台上各种卖惨一样,听你比歌,看你比舞,哪个要听你私事了?私事能加同情分是吧?
胡蓉还会不太理解其中道理,她名义上是姐姐,其实思想上跟宋婉这个刷绿漆的还是不能比,但她的好处就是不会多纠结,过了就过了,走出大门,就不再惦记这事儿了。
上了马车,她从车窗之中探出头来冲宋婉摆手告别,都没记得多问一句对方明日是否还来。
“姑娘……”
春巧略迟疑地开口。
“怎么了?”
宋婉奇怪,往日里马车早就等着了,这会儿怎么……
车夫跟在春巧身后,颇有几分不安,春巧代为开口,说了马车的状况,宋府不差一辆马车,在宋婉上课期间,马车是停在墙外等着的,这么长的时间,车夫不可能一直看守在侧,而是林家人帮忙看车,快到点儿了车夫才回来,这一回来,就发现车上多了一个人,车子内饰还被那个人弄脏了,他就不知道怎么处置了。
这前所未有的意外吸引了宋婉的注意,她好奇之下跟着过去看看,掀开帘子看到那个熟悉的小光头,突然就有些明白为何车夫和春巧的态度都有些古怪了,这、这还真是挺意外的。
第 82 章
小光头昏倒在车内, 他的身上还带着血,衣服破损,看那一道一道的, 倒像是鞭痕一样,不过, 他此刻的衣服已经不是那种灰色的僧衣, 而是换成了主子们穿着的衣服。
古代的等级制度在方方面面都能留下痕迹, 就比如说这个衣服, 布料、颜色、花纹、款式,都能区分一个人到底是属于哪个等级的, 车夫一眼就看出来这并不是下人的衣服,所以哪怕他昏倒在车上,身上的血污了车上的毯子, 车夫也没敢上手把他拽下来。
昏迷的人,万一有个什么不好, 这可真是讲理都没处讲去。
尤其出现在林家院中的, 多半是林家某一房的小少爷,谁知道背后还有什么牵扯,实在是不能轻易把人丢到一边儿不理会。
最重要的是, 跟着宋婉的这个车夫已经有些年纪了, 赶车还行, 若是让他动手搬动这十来岁的少年, 恐怕还真是差一把力气。
若是招呼旁人, 先不说这人如何来到这里, 就说他身上的伤, 难道能解释清楚吗?
万一被碰瓷……他们可没什么主场优势。
宋婉到底也是管过家的人,一眼扫过车夫, 就知道他心中多半是在想什么,老实胆小,不拿主意,出了事儿自然也不会找他,这便是所谓的不做不错了,至于误了宋婉回家的时间,也不是他主动犯错,多半也追究不到他身上。
“可知道这是谁家的?”
宋婉看向春巧,春巧又去问车夫,车夫唯唯诺诺答不上话来,显然他不知道,也没敢打听,在主观能动性上,基本等同于无。
见他这般,宋婉都要气笑了,感情发现有人在车上,他就干看着啊!
她就不信,若这是宋如的车夫,他还敢这样,果然,庶女就是好欺负吧!
外人不知道根底,都要高看宋婉这个庶女一眼,但同为宋府之中的人,还是看重这个嫡庶的,多少就显得怠慢。
宋婉也不是特别有支配欲的那种人,但她上辈子到底也把自己当做了中层管理者,管人的时候总是希望下属更能干,不要推一下动一下,提线木偶一样,现在看到车夫这般,就有点儿气他不争,怪不得到现在也没什么升职加薪的机会。
瞥见小光头旁边儿滑脱下来的帽子,宋婉想起了上辈子所见他仿佛也是被人欺负,这一次,指不定欺负他的人还是上次的那几个,这样小的年龄,就到了皮肉伤的程度,也是可怜。
与之相比,林十二娘的口角之争都显得小儿科了。
“罢了,就送他去医馆吧,留下钱,等他醒了,他自然会知道去哪里。”
宋婉说着,就要放下车帘子,她实在是没什么兴趣在一个昏迷的人面前展现什么真善美,主动给人家收拾伤口,擦血擦汗的。
她今天穿的衣服还挺好看的,而且,宽袖真的不适合干活,一个弄不好就拖拉得哪里都是血污,难看还恶心自己。
说真的,她有点儿小洁癖。
可谁料,在她要放下车帘的时候,车上的小光头猛地睁开了眼,车厢内的光线不好,但还是能够感受到那一双眼的黑沉逼人,很容易就唤起人心中对黑暗之中潜藏的未知事物的恐惧。
宋婉下意识顿住了手:“你醒了?你可知道,你是在我的车上?”
这里是林家专门留出来的停车位,贴墙一溜,虽然没有在地上勾勒白线,但车子停满的时候,感觉也挺有现代感的。
每日来林家学堂的,多半都坐着车,也多半都会把车子停在这里,宋家的停车位也并不是固定的,每日都有所变化,一般来说会在靠前的位置,便是有差,也相差不大。
所以,宋婉是比较怀疑对方是不是认准了车子才进来躲避的,可能是被逼到不得已,躲避迫害者?
这样想着,她倒是没什么责怪的意思,反正车子脏了也不用她洗。
“……知道。”
小光头试图坐起来,他的身上都是皮肉伤,衣服破损的位置能够看到道道血痕,但那血多半也早就干了,蹭在地毯上的更多是他鞋底的泥,许是从花坛那里直接跑过来的。
他捂着胸口,衣服遮挡,看不到什么,但看他低喘了两声,忍不住咳嗽出声的样子,多半是被打到胸口了,许是还疼。
“我是看着你家的马车,才专门上来躲避的。”
小光头开口,他拾起了掉落在一旁的帽子,套在头上,遮住了那过分亮堂的光头,再看向宋婉的时候微微垂了眼帘,浓黑的眼睫毛半遮住了黑眸,唇红齿白的他瞬间就多了几分乖巧之感,像是野兽上了笼嘴,不再有着莫名的压力。
“是要我们送你出去吗?不让人知道?”
宋婉问了一句,她没有奇怪小光头的表现,就是觉得他这人看起来不像是爱说话的样子,上次福胜寺被堵住tຊ问话,一句话都不说,如同充满戒备的小兽,这会儿怎么这么“平易近人”了?还把话说得这么明白,让人想要以为他是误入都不行。
“……多谢。”
小光头没拒绝,这样说着,向内侧靠了靠,让出了因为他躺倒在那里而占据的大半空间。
本来宋婉不想再上这辆车,直接让车把他送到医馆就行,但现在既然他让出了位置,她若是不上车,倒像是瞧不起人,多嫌弃似的。
宋婉的目光在那毯子上多看了一眼,小光头机灵地迅速把毯子卷起,露出了干净的车板来,这一下,宋婉更没有不上车的理由了。
她上车,春巧就跟着上车,春巧也有几分机灵,紧挨着宋婉,看向对面的小光头:“你是林家的人?”
“是。”
小光头回话,却只回了一个字,等了等,不见下文,这才知道他回答完了,真是不错的话题终结者。
“你叫什么?”
春巧毫不气馁,继续发问。
“林无暇。”
小光头林无暇依旧简短回复。
林无暇,林武侠,宋婉听到这个名字,因为这个谐音,不可避免地眼睛一亮,谁不喜欢搞来搞去的江湖,还有那些为国为民的大侠呢?那些侠骨柔情,又让年少的她几多牵肠挂肚,因为这一个名字,若有若无的联想,瞬间就让宋婉活跃起来。
“林无瑕,真是好名字,那你以后取字,不如用‘无缺’二字,白玉无瑕,圆满无缺。”
啊啊啊,无缺,花无缺!谁能懂啊!
宋婉眸光明亮,马车驶出巷道,晃动的车帘遮不住踊跃的春光,那光落在宋婉的脸上,落在她的眼中,便成了春日盛景,令人目不暇接。
林无暇的睫毛颤了颤,收回那匆匆一掠的目光,抿了抿唇,说:“‘无暇’非‘无瑕’,不是白璧微瑕,是无暇过问的无暇。”
若说“无瑕”是充满了对未来的美好愿景,希望这个孩子如同美玉无暇一般惹人喜爱,那么“无暇”就更像是一种敷衍,仿佛有个人在听得新生儿降生之后,直接给了一句“无暇”,表明自己无暇过问,并不去看一眼的冷淡。
宋婉怔了怔,因为同音字什么的,她也不是没有误解过一些名字,但,“无瑕”和“无暇”的区别,像是从温暖走入寒冷,瞬间就让空气冷却了,让她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许是有别的寓意,而非“无暇过问”呢?
她脑筋转得快,只要愿意,就不会让场面冷下来,当下宋婉就是一笑:“什么‘无暇过问’,要我看,应该是让你无暇玩乐才是真的,自己卷不动了,就让下一代开始卷,从初生就要赢在起跑线上,可不是没有闲暇时间了?”
故作两分玩笑,宋婉也没介意自己说了“卷”这类生词,有些词汇的意思本就是可以融会贯通的,放在句子里,也能让人大致意会其中含义了。
若有人问,也只说是自己生造了一个词就可以了。
这都不是造字,也没什么好惊讶的。
春巧已经算是习惯了,并没有多余的疑问,倒是林无暇,他忍不住疑惑抬眸,看宋婉没有进一步解释的意思,也没追问,这般倒又像是那个福胜寺中默默不发一言的小沙弥了。
“可是要送你去医馆看看?”
宋婉指了指林无暇身上的伤,此刻马车已经行到街上,两侧能够听到来往人声,这边儿虽不是什么大城,但每日里少有管制,摆摊卖货的倒也繁荣,尤其是在这个时间段儿,大部分的学堂都下课了,也有更多的消费群体出来撒欢儿。
“不必,我有药,回去就好。”
林无暇说着看了一眼窗外,指点车夫在路旁稍微放慢速度,他就直接从窗口溜出去了,竟是都没有走门。
宋婉惊讶,比量了一下那个小窗口的位置,忍不住掀开帘子向外去看,行人繁多,已经不见林无暇的身影,但……
“好厉害啊,他怎么出去的?”忍不住比了比自己的腰身,宋婉有点儿跃跃欲试,很想要也试试从窗户出去的滋味儿。
春巧忙拉住她:“姑娘,该回去了。”
“好吧,改天再说。”
宋婉这般说着,正要退回原位,突然“呀”了一声,看着自己的裙角袖口,颇有两分懊恼,“竟是沾上了。”并未完全凝固的血迹蹭了点点红痕在她衣袖裙角上,不太明显,但……还是快些回去换洗吧。
第 83 章
遇见林无暇的事情并没有被宋婉放在心上, 她看对方这个十来岁的少年,就好像是在看一个小学生,最多是初中生, 不能更多了,若说有什么遐思绮念, 那恐怕才是真的有点儿问题, 这都不是老牛吃嫩草的问题了。
自诩是个成熟稳重的大人的宋婉没把这事儿放在心上, 却没想到这事儿还是被重视起来了。
当天晚间, 宋婉就接到了不用去林家女学上学的通知,来通知的人是郑嬷嬷。
“怎么?”
宋婉有些疑惑不解, 她一时没想到林无暇的身上,却想到了林十二娘变相嘲讽宋如的事情上。
上辈子,也是因为她在林家女学之中为宋如说话, 把宋如给感动到了,然后就谋划着回京, 想要让她在望京找个好人家。
宋老太爷和宋老太太的分量, 显然比宋老爷和宋夫人强多了,人脉关系上,完全不可同日而语。
难道这辈子……宋婉心中想了很多, 面上只做单纯疑惑状, 若是为了宋如, 不应该是宋如来对她说吗?
郑嬷嬷温和一笑, 她本就是慈眉善目的长相, 这般笑起来, 那真是如同在世菩萨一般, 让人不觉放松下来。
“今日的事,夫人已经听说了, 那林家恐怕教养不足,倒是不必让姑娘去那里受气,若是有个什么不好,反而得不偿失。”
郑嬷嬷言辞并未说透,宋婉一时也听不出是否是为了宋如被嘲的事情,还是说也知道了林无暇借马车出林府的事情。
春巧忙上前去问:“可是以后都不去了?”
郑嬷嬷看了宋婉一眼,这一眼倒比之前更深刻几分,“姑娘的才学上便有不足,也不是林家能够教得了的了,夫人的意思,正好少爷要回望京求学,姑娘不妨跟着一道,也好替老爷和夫人在祖父母身边尽孝。”
这……竟然还是回望京?
宋婉之前还在想,这辈子的一些事情跟上辈子到底有些不同,不知道这回望京是否还会一样。
如今看来,只要宋宣要回去求学,那她就是要跟着的,还是说……“姐姐可也回去?”
宋婉问到了宋如。
郑嬷嬷微微蹙眉,转瞬又舒展:“姑娘随着少爷去就是了,三姑娘身体不适,怕是不能成行。”
“啊,姐姐不适,可是……”
宋婉问了半句,看到郑嬷嬷那四平八稳的样子,突然反应过来了,这就是一个不跟着同行的托辞,而非真的有什么不舒服。
和春巧送走了郑嬷嬷,宋婉诧异,所以,这一次回京,只有宋宣带着她,没有宋如了?
为什么?
郑嬷嬷离了宋婉的小院儿,回去复命,并非回到正院,而是去了宋如院中,宋夫人正在那里。
宋如本是拿着书,心思却没在书上,见到郑嬷嬷进来,忙看过去,微微启唇,却没先开口,欲言又止的样子。
宋夫人在她身边坐着,见郑嬷嬷进来,就让其他人出去了,问她:“她是如何说的?”
“六姑娘状似天真,并不知其中所以。”
郑嬷嬷的回答很有分寸,像是说了什么,又像是什么都没说。
宋如微微松了一口气:“母亲多虑了,我就说妹妹不会如此心机的,不过是在外被人逼迫,如此而言罢了。”
宋夫人很是忧心地看向宋如,一副“这傻孩子怎么是自家的”无奈感,“你们是姐妹,我倒是个外人了,小没良心的,若不是操心你,我又何须如此做恶人,难道把她送回望京,会让我的名声更好吗?”
宋如脸上浮现出歉然之色,低声:“母亲,我不是……”
“行了,我知道你的意思,你见得人少,看人便只在表面,我便是跟你说过什么,遇到事儿了,你也想不起来,你只看到她那日担心得鞋子都跑掉了来找你,又如何知道那不是专门做给tຊ我看的,你只知道她在女学之中标榜宋家姑娘,又人如何知道那不是捧杀?”
说到这里,宋夫人就是一叹,抚摸着凑过来的看似柔顺的宋如的秀发,轻声说:“你们虽是姐妹,往日却也没有深情厚谊,如何突然就这般亲近了,便是看她行事,也多有不妥之处,咱们这样的人家,循规蹈矩尚且不够,哪里能够这般张扬,不说那玉佩的事情,只说她车上多个生人,都能同行笑语,无所顾忌,又哪里是家中教养?她的心太大了。”
宋夫人主管的就是后宅的事,可以说后宅这一亩三分地,不会有谁比她更熟悉,但在她的印象之中,以往这个庶女也就是个默默无闻的角色,便是生得好看些,却也因言行文静懦弱,而失了几分灵气,偏偏最近不知怎地,这般风头大盛。
突然跟宋宣亲近不说,又对宋如过分热情,前者宋夫人无所谓,府中目前唯有一个宋宣,指不定以后还真是要把家业给他继承,亲近未来的掌家人,不算是个错误,可后者……同为宋家姑娘,一人高,就有一人低,便都是嫡出,宋夫人也很难说让两个女儿同嫁高门,其中平衡之道,难以言说。
如今眼看着宋如婚事不成,宋婉却冒出来了,还是以这种方式冒出头,就让宋夫人不喜。
她那日过于伤痛,还对她的慌张之举有所感动,若非心念姐姐,如何能够那般失态,鞋子都跑丢了,可回去冷静下来,回味过来,又觉得不对,姐妹之间并未有太多深情厚谊的往来,如何能到这般呢?
如宋宣那样担心一句,已经是足够了,做到宋婉这般,好似什么都不要了,只担心姐姐,却是太过了些。
过了,便像是那戏台上唱戏的,三分也要唱成七分,明明宋如并未寻死觅活,但她这般表态,倒像是宋如已经做了什么似的,反显得她又友爱姐姐,又重视亲情的。
太突然了!
就好像是一个人突然急转弯,把后面看着的人都给闪了一下,宋夫人难以相信宋婉的“真”,便只能看出“假”来。
“母亲……”
宋如担心开口,像是要求恳什么,抬头看向宋夫人,她的心中还有些不敢信,但却又觉得宋夫人所说更合情理,眼中既有犹豫,也有痛惜,姐妹之间都无真情,还能信什么?
她是不愿意相信比自己还小的宋婉会这般富于心计。
“你放心,她既然更想要好前程,我便送她一程,只要她撑得住就好。”
宋夫人很是知道宋如的婚事不可能找到比中岭县子更好的了,嫁入南极生物裙霸八三凌七气勿三六每天更新欢迎加入因中岭县子的意外亡故,指不定宋如还要背上克夫名声,再找只能向下,而非向上,所以宋婉在女学之中的那一番“吹捧”,实在是扎心至极,以后若有人知道,恐怕要笑,既然是那样好的姑娘,又如何没能找到更好的婚事。
一想到这里,宋夫人就心如刀绞,更添了几分对宋婉的不喜。
“到底是宋家姑娘,不至于没有好婚事,且让你祖母操心,看她能够知道什么好前程。”
宋夫人这是直接要把“麻烦”甩出去,她也懒得分辨宋婉是不是故意要踩着宋如抬高自身,只把两人远远分开,随便她怎样,也不能赖到宋如身上,更不能说她这个当母亲的不慈。
宋如听出宋夫人的安排便是这样,默然片刻,没说话,算是赞同了这样的办法,她的眼神有几分黯然,这样也好,总不能因为她的缘故,耽误了妹妹的前程。
这一夜,宋婉睡得安稳,第二天也没晚起,不用去女学,还是要去请安的,她过去的时候,只见到了宋夫人,并未见到宋如,问就是心情不好,宋夫人还温和拉着她的手说:“你姐姐心情不好,你也别去扰她,让她安静安静,以后也就好了。”
宋婉点头应了,没有半点儿担忧,最担心的那个时候已经过去了,既然那时候没事儿,这会儿自然也不会有什么事儿了,上辈子宋如都好好的,这个参照标准摆在那里,她也没有更多担心。
等到宋夫人再说起回望京的路上要准备什么,嘱咐她注意冷暖,回去要孝敬祖父母之类的,这都是为宋婉好的话,宋婉没有不听的,一一乖巧应下,走的时候还又得了两样首饰,及一套新衣。
宋婉估摸着这是要穿到祖母面前“彩衣娱亲”的,也从侧面彰显一下主母的贤良——对庶女都这样好,能不贤良吗?
她就欣然接了,还许诺一定会承欢祖母膝下,好好尽孝的。
见她欢欢喜喜的样子,宋夫人面上还是慈善笑意,心中却已经全是冷意,果然不是真心的,还是速速送走,离了眼前才好。
走出正院,春巧略有担心:“昨日的事,夫人不担心吗?”
马车上脏了一个毯子,车夫肯定不会代为隐瞒,指不定要支取替换的,夫人定然也会知道这件事,可怎么问都不问一声?
春巧可还记得那车夫胆小怕事的样子,难道他竟然瞒下了没说?
“有什么可担心的?”
宋婉没想起林无暇,被春巧提醒,才反应过来,“哦,这有什么可担心的,不过是捎人一程,又是林家的少爷,不是什么坏人,总不至于有什么妨碍吧。”
是吗?春巧隐有不安,却又不知道到底哪里有问题,见宋婉如此坦然,便也觉得是不是自己过分谨小慎微,小题大做了,便压下这点儿不安,没再念叨此事。
第 84 章
回望京是远行, 一去多半就回不来了,宋婉临走前还想去看看宋如,上辈子不曾见她如此伤心, 害怕她真的落下病来,便带着春巧去了。
这一次回京, 许是宋如和春纤不去的关系, 竟然还能带上春香一起回去, 可把春香高兴坏了, 脸上的笑容都没变过,那阳光灿烂的样子, 实在不适合去探望宋如。
“六姑娘,姑娘刚睡了,怕是……”
春纤是在门外拦下宋婉的, 她为难地看了宋婉一眼,宋婉也知她是怕自己强闯, 上一次强闯进去, 虽然她并未受罚,春纤却是挨了罚的,罚了一些月钱, 宋婉后来听闻还让春巧给她补上, 但被她诚惶诚恐地推拒了, 倒像是宋婉有意收买宋如房中丫鬟似的。
这会儿见了面, 宋婉对她就不太硬气, 抱歉地看了她一眼, 算是为上次的事情致歉, 再看房内,窗户关着, 窗纱朦胧,也看不到里面是怎样的。
“姐姐心情可好些了?”
宋婉探头,没看到什么,又收回视线,见到春纤紧张的样子,颇觉无奈,她也不是来做土匪的。
“姑娘还好,多谢六姑娘关心了。”
春纤是个不爱多嘴多舌的,这句话回得也干巴巴的,迫不及待的送客之意呈现在脸上,实在是不能让人视而不见。
宋婉看出来了,略有几分无奈,上辈子她跟春纤的关系也不错,但这辈子,不知道怎么回事儿,许是上次连累她的缘故,竟是……她不知道怎么形容那种感觉,微微蹙眉:“我明日就要回京了,想着今日来见见姐姐,跟姐姐辞行,如今这般……”
“这……”
春纤扭头看了一眼窗子,她看不到里面,但这般犹豫模样,也实在不是能做主的样子。
宋婉展颜浅笑:“罢了,今日不见,明日见的,也不是非要扰了姐姐睡觉,我先走了。”
听她这样说,春纤脸上的表情明显放松下来一些,忙躬身行礼,先做出了送客的姿态。
宋婉见状,也没再停留,转头走了,走出宋如的院子,脚步却不觉慢下来,神色忧郁,春巧之前一直没说话,这会儿才凑过来小声说:“三姑娘好像并没睡,我看里面似乎有人影晃过。”
宋夫人为宋如选的这个院子朝向最好,上午时候,阳光从那头照射过来,能够照到这边儿的窗子,若是有人影……
宋婉轻叹:“姐姐是心情不好,不愿见人吧,也能理解,有的时候,的确是心情不好,谁都不想见的。”
她也看到了人影晃动,宋如若是真的睡了,便是房中留着丫鬟,也会跟柱子一样安静,哪里还能随意走动,留下一晃而过的身影。
宋如知道她在外面,却不想见。——这个事实着实是有点儿让宋婉受伤,嘴上找着借口,心中却多少有几分意冷。
上辈子和这辈子,到底是不一样的,宋如她……音容笑貌都是一般,心思,却已经不是她能捉摸的tຊ了。
那种手拉手说私密话的姐妹情,仿佛从未存在过。
回到房中,翻出胡蓉的帖子来,宋婉回了一封信笺过去,两人上辈子不曾深交,交换了个礼物权当手帕交就再没见过,这辈子倒是更了解了几分,胡蓉这个姐姐,其实也挺不错的,心思单纯,相处起来最是轻松,更难得,不管是看重县令之女的身份,还是看重她本身,都对她很好,宋婉便也不能无情无义,还是要有所表示的。
从首饰盒中翻了翻,翻出上辈子曾经丢失过一个的对钗出来,分出一支小钗压在信笺上,一并装在盒子里,交给春巧:“找人给她送去吧,就当信物,以后再相见,也不至于认不出来了。”
次日一早,宋宣就已经收拾妥当,在外面马车上等候了,车帘子掀起,见到宋婉出来,还笑着招呼了一声:“快些,可就等你了。”
宋婉笑着应了一声,回头去看,目光落在站在宋夫人身边的宋如身上的时候,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她觉得宋如有意垂眸,避开了与她对视。
“母亲,姐姐,我去了。”
宋婉扯了扯嘴角,告别,心中没有多少终于出门的欢喜,反而带着些沉甸甸的感觉,总觉得有什么自己不知道的事情发生了,跟她有关,又不知道哪里有关。
“去吧,路上多听你哥哥的,不要乱跑。”
宋夫人一如既往地温和,笑容怜爱地看着她,像是有几分不舍之意。
宋如不吭声,察觉到宋婉的目光落在身上,方才抿了抿嘴说:“路上小心。”
“嗯,姐姐放心,会没事的。”
宋婉状似开心地应下来,转身踩着脚蹬上了马车,马车帘子掀开,看到同在车上跟宋宣坐在一处的卫明来,她竟是毫不惊讶,微微点头示意,也上了车子。
这一次,许是宋夫人爱女宋如并未同行的缘故,他们的马车都少,属于主人家的就这一辆,后面倒是还有一辆,但是下人坐的那种,简陋不说,里面还有大半位置都放了行李箱子,还有给宋家长辈捎回去的礼物,剩下的地方,也就能供两个丫鬟挤一挤了。
宋婉带着一向稳重的春巧跟宋宣、卫明同坐一辆车,春香就挤在放箱子的那辆车上,随行的护卫,多是骑马,看起来也算精悍,倒是不怕有什么土匪山贼之类的。
车子缓行,宋婉的视线越过宋宣肩头,看向窗外,她看到宋如抬眼瞥了这边儿一眼,很快就垂了下去,不等车子行远,她就转身回去了。
“你这是看什么呐,这么出神?”
宋宣问了一句,没放在心上,转而给宋婉介绍卫明,“这是我的好友卫明卫光大……”因这次宋婉没再闹什么“光大”的笑语,宋宣的介绍就很是轻松,让宋婉称呼卫明兄长即可。
“我哪里当得‘兄长’之称,六姑娘若是愿意,直呼即可。”
卫明半点儿没有套近乎的意思,什么朋友的妹妹就是我的妹妹,他是半点儿不想沾,偏偏表现出来的又是这般斯文有礼,倒像是很有自知之明,不去攀附富贵的意思。
换句话说,就是君子风骨,绝不摧眉折腰。
宋宣单纯,许是没察觉到卫明骨子里的“傲”,又似是已经习惯了,不等宋婉开口,就先跟卫明推让起来,“不说才学上,便是年龄上,先者为长,一声‘兄长’有什么当得起,当不起的,你我关系,便是从我这里论,我的妹妹叫你一声‘哥哥’也是应该的,你这般,莫不是要陷我于不义?”
板着脸的宋宣,还真像是生气的意思,卫明无奈苦笑:“何至于此……”
“光大哥哥,你就别推辞了,我哥哥是真心待你,你莫不是嫌我不好,不想多我一个妹妹?”
宋婉回转心思,帮着宋宣说话,倒是比刚上车的时候热情多了。
本就是个小美人,这般巧笑倩兮,一双美眸若嗔若怨,便有无数风情,难以言说,最妙还在“任是无情也动人”,宋婉绝无借机勾搭之意,便凸显出几分“纯”来,又因这容貌生动,眉目含情,这“欲”似有还无,倒有几分仁者见仁智者见智的意思了。
直面如此美貌,卫明忍不住呼吸一滞,一时不知言语,便见宋婉自说自话,已经定了这称呼,他便不好再推拒,伤了人心,索性应下来,来了一句“婉儿妹妹”。
宋婉被他这样一唤,觉得身子骨都要酥了三分,那种男神音的感觉,真的是……她多看了卫明一眼,得他含笑回眸,不由心中叹息,怪不得总有人遗憾这等人物生于寒门,若说是名门贵子,都有人信。
马车出城,速度更快几分,车上便是铺着毯子,也难免颠簸,若是宋如在,宋婉想到上辈子跟宋如同车的时候,那是姐妹两个最亲近的时候了,现在,换成宋宣,他一开始还记得有个妹妹在车上,后来跟卫明谈起了什么家国什么学问,就一门心思钻研去了,哪里还记得有个妹妹。
宋婉也觉无聊,开始还拿捏着姿态,想要在人前表现得贤淑一些,可赶路无聊,她前一天夜里也没睡好,心思繁重,这颠簸着颠簸着,就有了倦意,不知道什么时候没忍住,就直接倒在了春巧的肩头,歪着头睡着了。
“……我常看书上说……”
宋宣还在高谈阔论,忽见卫明使了一个眼色,顺着看去,看到宋婉靠在春巧肩头睡着的样子,他闭了嘴,见得卫明比了一个骑马的手势,他一笑点头,跟着弯腰出去了。
马车只缓了缓速度,都没停下,那两个就从车辕上飞身上马,清俊的姿势让宋宣都多了几分英俊之态,更不要说本就生得好看的卫明了,看得宋宣都忍不住赞:“自认识了光大,方知天地之广,能人辈出。”
卫明一笑:“我只当夸赞,就收下了。”
他们两个相熟日久,知道对方根底,倒是不必在这上面过谦。
宋宣喜他这般态度,扬声笑道:“来,我们比一比!”
两匹骏马飞驰向前,抢在马车前面,留下一片尘埃,春巧的目光往外瞥了一眼,差点儿被沙子迷了眼,忙拉了拉车帘,又小心挪动了身子,把宋婉放平,让她躺着睡了。
第 85 章
许是白日里多睡了一觉, 到了晚上的时候,宋婉就不太睡得着,一片黑暗之中, 唯有天空之中墨蓝的天幕上星空闪耀,再有便是那不是哔啵作响的火堆了。
这一夜他们并未来得及找到住宿之地, 只能宿在野外, 好在这也是出行难免的事情, 宋家的行李箱之中还备了一些露宿之物, 倒不至于难为。
马车让给了宋婉和春巧,宋宣带着卫明住了帐篷, 这帐篷是皮子缝制的,三角顶的那种,不大, 勉强容纳三个人就是最多了,刚好宋宣带着卫明和春荣在内, 后面那个马车上睡着春香, 剩下的护卫没那么多讲究,留下守夜的警戒,剩下的人随便在地上清理出一块儿地方就能入睡了。
偶尔, 能够听到人拍巴掌的声音, 不是在打爬在皮肤上作怪的小虫子, 就是翻身的时候打在了自己或友人的身上。
马车旁, 两堆篝火, 一堆周围是那些护卫, 贴着篝火睡也能暖和一些, 还有守夜的,围着篝火也能取暖。
一堆则是靠近马车和帐篷这边儿, 马车在最中间,作为间隔,左边儿是护卫,右边儿是帐篷,两侧都有篝火,倒是令人安心许多。
宋婉睡不着,就悄悄掀开车帘一角往外看,春巧睡在左边儿,邻着护卫那边儿,她没去惊动,就掀开了右边儿的车帘,看到独自一人坐在篝火旁添柴的卫明,微微诧异,这也不用他守夜啊。
“姐……”一句“姐夫”几要脱口而出,宋婉咬了下舌头,这才改口,“光大哥哥不睡吗?”
“你怎么也醒了?”
卫明抬眸,看到从马车上悄悄溜下来的宋婉,不觉唇角含笑。
他此刻坐在篝火旁,那燃烧的火焰,跳跃的橙色映照在他的脸上身上,让他平添了一层温暖之色,身上隐藏的“傲气”都被掩盖了,看着倒是平易近人许多。
宋婉睡不着,又不想在车上反复翻身影响身边的春巧,就干脆下了车,也来到火堆旁,避开了烟气飘散tຊ的方向,来到了卫明的身侧,隔着一人左右的距离,倒是没有过分亲近。
卫明见她也要坐下,眼疾手快拉了一个木板子过来,给她当做坐席,倒是不必直接坐在地上,脏了衣裳。
看那木板子光滑,像是个……“这是做什么用的?”宋婉摸了摸那板子,长方形正好当做坐席,但总不能是真的坐席吧。
“箱子上拆下来的,装帐篷的箱子。”
卫明指点了一下,让宋婉看到他竟然也是坐着一个木板子,两块儿木板子的大小差不多,当做一个椅面是绝对没问题的,如果说是箱子上拆下来的,那就是箱子侧面的两块儿“高”了?
长的呢?
宋婉心中划过疑问,目光在四下睃巡,火光不够明亮,近处的还能看见一些,远处的就不行了。
“地上到底寒凉,垫一下就能当做床板了,也免得受寒。”
当然,这是娇贵主人家的睡法,护卫就不讲究那么多,篝火点着烧一会儿,再换一个地方,被篝火烧过的地方正好可以睡,连虫蚁都能少一些。
若是再要讲究,垫上卷草席就是了,这种东西也方便携带,车厢里多铺两层,用的时候抽出来就行,不然搭在车厢上面,也可防晒,还可以卷着随便塞在哪里,轻便不占地方。
“倒是好方法。”
宋婉眼睛微亮,再看这块儿板子上的缺口处,规整得像是有什么契合一样,是了,这不就是榫卯结构吗?
可惜另外的几片被拿入帐篷之中当床板了,不然可以拼起来看看,倒是巧思。
古代人从来不笨,为了外出方便,做出这样的“行李箱”来,也算是物尽其用了。
上辈子不知道是不是宋如跟着的缘故,带着的人也多,他们倒是从没用过帐篷箱子之类的东西露宿,那时候宋婉还觉得少了几分出行的趣味,这时候再看,又有几分怅然。
怕坐下的时候弄脏长裙,宋婉把裙摆收拢了一些,压在膝上,这会儿歪着头枕上,触感柔软,让她也有了几分软弱。
“光大哥哥,你说,我是不是有什么地方做错了,为什么姐姐……”
话到此处,突然顿住,宋婉蹭了蹭侧脸,垂眸,眼睫落下的阴影让她显得格外娇柔脆弱。
深夜起忧思,火光点心惶,哪怕四下里其实都有人,但在这夜色之中,火光之旁,倒像是只有他们两人一样。
宋婉多了几分倾诉之意,眼前人是卫明,是上辈子宋如的丈夫,她的姐夫,对她也极好的亲人。
可此刻……宋婉的目光看向卫明,发现他不敢看自己的眼睛,有些回避之色,突然就有几分心灰意冷,此刻,她不是他的小姨子,只是朋友妹妹而已,朋友几多,妹妹几何,可谓是“没什么关系”。
上辈子的事情难与人说,这辈子的事情,卫明还不是宋家的女婿,一个“家丑不可外扬”就足够让宋婉闭嘴,她不想对外人说自家姐妹的是非,更怕影响宋如的闺誉,她并没有做错什么,只是这辈子,不如上辈子跟自己那样亲近罢了。
“光大哥哥,你说,若有一个人,曾经跟你很好很好,后来跟你不那么好了,该怎么办?”
宋婉换了个方法求教,她知道卫明聪明,比起宋宣那个直男系的,他的智商和情商都更高,想问题,看事情,也许会有更好的观点,她想要听听他的看法,她想听听聪明人的意见。
她、有些迷茫。
“因为什么不那么好了?”
卫明斟酌着问,眼中却已经有一丝明了,这是姐妹关系不好了?
似乎并未听宋宣这样说过啊,是有什么事情吗?因为跟宋宣的关系好,卫明无意探究,却也多少听到过一些有关宋家的事情,是宋如那桩婚事的问题导致的吗?
中岭县子……
“因为……”
宋婉开口要说,可说到一半,又咬着唇微微摇头,“我也不知道,我以为,可,我不知道……”
她不知道要怎么说,上辈子她跟宋如的关系是怎么好起来的?仿佛就是某一日她在林家女学之中为宋如说话,然后宋如就非常感动地主动跟她亲近起来,还为了她以后找个好夫婿,特意回了望京,又因为回了望京差点儿卷入选妃,匆匆定了婚……
这一次,林十二娘也有说宋如的事情,她也为之说话了,虽然言语不通,但其实都还差不多,可怎么结果,并不是亲近,而是远离呢?
重来一次,宋婉都不准备嫁给王冲之了,自然也不准备复刻上辈子的每一项举动,如果林十二娘不借着宋如的由头说话,她也不会专门提起这个话茬,可该发生的仿佛也都在发生,怎么就……
不知道是哪里出了问题,宋婉觉得宋如的冷淡让她很难受,更难受的是这种摸不清缘由就被疏远的感觉。
她不认为是因为嫡庶之分,上辈子,就是林家女学的事情没有发生之前,她跟宋如的关系也不错啊。
卫明看了宋婉一眼,只觉得她这话说了等于没说,不过也看出来她是如何地“迷茫”了,若是旁人犯蠢,他顶多回一个微笑,随他去思量,但看着那张惹人怜爱的脸,到底也有几分柔肠,轻声宽慰了一句:“既然不知道,就不必多想,所有的事情,现在想不通的,以后总能想通,不必为难自己。”
宋婉不领情,噘着嘴不满,却也知道这是自己说得不清楚的缘故,对方不能给出什么有效建议,也不是对方的错,所以她想了想,整理了一下思绪,重新发问:“光大哥哥,如果你知道上辈子发生的事情,那你这辈子会怎么做?”
“唔……”
这种大而空的命题,但凡换一个人问,卫明都懒得理会,变量那么多,有什么可说的。
但看宋婉问得认真,便反问:“上辈子有遗憾吗?”
有遗憾吗?
一根柴火被卫明随手送入火中,这是在火堆旁烤了一会儿的树枝,不是特别干,冒起一小股黑烟,徐徐升空。
风向变了,见那黑烟冲过来,宋婉偏头避了避,脑中的思绪也中断了片刻,有遗憾吗?
有的吧。
穿越到古代,想要领略名山大川的美景,也想要看盛世华章的灯火,还想要——若有那一生一世一双人该多好,可最后……
“光大哥哥,若有一日,你变成一个待嫁女子,你会要嫁给什么样的郎君呢?”
宋婉再次发问。
这一问,差点儿把卫明给噎住,等等,你重说,他为什么就会变成女子,还是待嫁女子,嫁给一个男人?
不能想,绝对不能想。
卫明的脸色肉眼可见地黑了,不过转瞬又醒转过来,这问的不是他,而是问的……她这个问题到底是什么意思?卫明瞥向宋婉一眼,见她歪着头,眼睛亮晶晶看过来,那眼中跳动的火焰像是在冲他招手。
认真而专注的眼神,能够看出来不是玩笑,但,为什么会有这样的问题,为什么——要问他?
眸光复杂,卫明匆忙收回了视线,不敢再看,只觉得那火焰的温度似乎已经烧到了脸上,烫极了,他真应该早早去睡,而不是在这里遐思绮梦。
第 86 章
“光大哥哥?”
宋婉见卫明半天不回答, 催促了一句,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的问题似乎有些……冒昧?冒犯?呃,好像是有点儿不合适。
“光大哥哥不要介意, 我常听哥哥说,光大哥哥的才学还要在他之上, 如光大哥哥这般人, 应是天下少有的智者了, 我见识浅薄, 不知道自己哪里做得不对,又有疑问困惑, 求教智者,还望光大哥哥不吝指点,莫要因我鄙薄而乏于言语, 若真不愿赐教,也请不要因我有损与哥哥之间的情谊, 我以后、不以这样的问题来打搅哥哥便是了。”
一口一个“光大哥哥”, 宋婉叫顺口了倒也觉得还好,最后说到“哥哥”的时候,又有几分感慨, 曾经对自己很好的姐姐好像被蝴蝶掉了, 曾经对自己也很不错的姐夫恐怕也要飞到别家了。
这一想, 还真是有几分怅然若失, 以至于连语气之中都透出了浓浓的不舍之意来。
卫明只觉得心跳声格外鼓噪, 就在耳边让血脉偾张不得平静, 一时间千言万绪搅成一团, 无法找出线头。
他不忍见宋婉明眸黯淡,匆忙间扯出一个tຊ话头来反问:“姑娘, 为何有此一问?”
这是他心中想问的,也是这个问题的前提。
“人生迷茫,时时刻刻,不为昨日,便为今朝。”
宋婉又是一声叹息,想到自己那三个都不能尽言的问题,她突然又觉得这般求教实在是没诚意,也没什么大的用处,她都说不明白要问什么,又怎么能够指望别人给出一个合格的答案呢?
“光大哥哥若是觉得不好答,便也算了吧,倒是我为难哥哥了。”
时间也不早了,这时候去睡,也许一会儿就能睡着?
宋婉想着,就要起身,却听得卫明开口:“姑娘不知所以,不过是身在局中,不知所求,若知道想要的是什么,朝着那个方向努力就是了。以我做比,寒门出身是我不足之处,侥幸天怜,还有几分读书之才,又得父母支持,兄嫂相助,方才能够读书明智,一步步走到今天,日后若有能为,当榜上有名,位列朝堂,不敢说俯仰无愧天地百姓,只敢言不辜负亲友、妻子,不负此生。”
说到“妻子”前,卫明顿了顿,他现在尚未娶妻,更不知“子”在何处,这般说来,还是这般对一个姑娘说来,在这夜幕之中,火堆之旁,便是那无言跃动的火苗都能知道其中暧昧几分。
他的脸上发红,自己也觉得要烫得很了,目光却很明亮,在此之前,娶妻何人,他不是从未想过,却也不敢奢求太高。
卫明很清楚,寒门就是自己的短板,家贫就是自己的硬伤,若要门当户对,他不愿意娶门当户对的妻子,为自己更添负累。若要娶高门,他也很清楚,高门更想要门当户对的婚姻。
所谓的“榜下捉婿”,多半都是商贾之家闹出来的,希望有人能够补充自家文气。
真正的官宦之家,没有几个会以此为凭,草率婚姻。
把宋婉的最后一个问题换一换,不问女子,只问男子,作为一个待娶的男子,他想要娶怎样的姑娘呢?
“明月高远,不能入怀,明珠贵重,未可托付。”
卫明目光灼灼,看向宋婉的时候,有一种迟钝的醒悟,宋家难道不是最好的人家吗?
对他来说,是目前所能够得到的最好的人家了,这一去望京,也许还能真的得到高门贵女的倾慕,但对卫明来说,那般不确定的,也未必是好的,倒是眼前人……
卫明只觉得脸上的温度已经烧到了脑子里,咕嘟咕嘟,像是开水冒泡,让他都无法冷静思考了,几乎是脱口而出,一声“婉儿”暗藏暗哑,便有几分幽情要诉一般。
宋婉被这一声惊得脑中灵光一闪,再对上卫明那双跳跃着火光的黑眸,瞬间了悟,仿佛是哪里出了错。
时间不合适,地点不合适,话题更不合适,于是,本来就没什么亲戚关系的两个人,她在这里找什么人生导师,这又不是闺蜜,又不是亲友团,错了,错了,全错了。
手指蜷起,尴尬到极致地揪着那一小片裙角,却忘了刚才是想要起身的,已经放松了部分的裙摆滑落下来,距离火堆有些近的距离,她还未留意到,卫明先一声“小心”,赶忙拉起她的裙摆,远离火堆,可就这一下,又显得格外暧昧。
还算有礼的距离也并未脱离一臂范围,对方这般倾身向前拉起她散落的裙摆,这一下,距离又近了几分,宋婉抬眸就见到了似乎近在咫尺的面庞。
卫明好看吗?
他当然是好看的,能够让在望京见过很多优秀郎君的宋老爷遗憾他是寒门出身,可见他的优秀是能够与名门贵子做比的,这就不仅仅是才学的优秀了,否则,宋老爷的遗憾就该是“有才华的人没有一张好容貌”了。
可仅仅是遗憾对方出身寒门,可见这容貌一项上,他并不差。
的确不差,远看便是玉树临风,近看,也很难挑剔这五官之中有什么不合眼的。
宋婉知道是自己给出了错误的信号,到底还是没有太重视所谓的男女大防,又在这样的夜色之中,月光,火光,多少也增添几分朦胧之意,可她、真不是那个意思啊!
她是把卫明当做姐夫的!
这又不是某某文学,还专挑着姐夫下手,再说了,她也不是那样的人啊!
“多谢姐夫!”
宋婉小声说了一句,不经大脑地行动,快速扯回了自己的裙角起身离开,那旋转的裙摆带起一阵悠然香气,一晃而逝,耐人寻味。
卫明呆了一瞬,再看过去,就只能看到宋婉飞速跃上车的敏捷了,还有那微微晃动的车帘,一片橙红。
他嘴角的笑还未勾起,突然又觉得哪里不对,是哪里呢?
——姐夫!
她刚才叫自己“姐夫”!
卫明没有发出质疑,只微微蹙眉,这个“姐夫”从何而论,莫非……他扭头看了一眼帐篷,若是没记错,宋宣的确有一个姐姐,且,他姐姐的未婚夫中岭县子不久前死于坠马,也就是说……心跳的频率好似恢复了正常,卫明凝视着火堆思考起来,难道宋家有意?
次日行程照旧,宋宣和卫明坐在车上,宋宣抱怨着说昨日里没睡好,床板太硬,让他睡得后背都僵硬了。
“咳咳。”
卫明轻咳了两声,目光有几分闪避,这种话题,在车内还有女眷的情况下,仿佛不该提起。
宋婉没觉得那咳嗽是对着自己的,但卫明发声,她就忍不住去看,看到卫明看天看地不看她的眼神,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又觉得怎么那么别扭呐,明明没什么,怎么像是有什么的样子,弄得好像他们私下幽会了似的。
呃,不算吧,虽然是在夜里说了说话,但真正算起来,也不是什么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不说帐篷里的宋宣春荣,马车里的春巧,马车另一侧,还有睡了和没睡的护卫呐,他们的说话声不大,却也不一定真的无人听闻,起码这样的距离,若是春纤那样听力好的,肯定都听到了。
唔,护卫之中有听力特别好的人吗?
天啊,好丢人,昨天她最后到底有没有叫“姐夫”?宋婉看了卫明一眼,就刻意地扭过头,想要看向窗外,让自己自然一些,帘子才掀开一角,先飘进来的灰尘就让她受不了,快速地拉下了帘子。
“这天气干燥,浮尘大,等入了城就好了。”
春巧在一旁说着,给宋婉递水。
宋宣笑:“不看我们都没出去跑马,这路上的灰尘可不少。”
他和卫明并不是一整个白天都坐在车上的,天气好,或者外面路段好的时候,也会下马车去跑一圈儿再上来,一直坐在车上,用他的话来说,是腿都要僵硬了。
多少也有几分因为宋婉和春巧在,他和卫明不能肆意的缘故,不然没了女眷,他们两个便是翘着脚躺在车上,也能优哉游哉了,何必这般坐着都不好随意换姿势的。
“过了这一段儿就好了,前面是浮水县……”
卫明说起了前方路段丰茂,这等山川地理,他脑中仿佛早有一副图在,不仅是干巴巴的地图,还有与之相关的一系列知识,比如说浮水县特产是什么,特色是什么,最近发生的有所听闻的大事是什么,曾经历史上发生过的事情是什么,某某名人据说曾经在此地做过什么什么之类的。
这类的游记很能消遣干坐在车上的无聊,宋宣偶尔能插话几句,或惊讶一声“我竟是不曾听闻”“倒是没听说还有这一出”“这是哪本书里写的”“老师竟是不曾与我说”,宋婉就只有听的份儿了,她所知太少,便是没有十分兴趣,也难免为卫明的所知而惊叹,所以说人家也不是没有傲的资本。
“听你说得这般好,不如咱们绕上一圈儿,也去看看那浮水金桥?”
宋宣说到做到,不等卫明和宋婉回应,就直接让坐在车辕上的春荣通知了管事,前面改道,绕上一截路,走那浮水金桥。
第 87 章
浮水县的浮水金桥算是比较出名的景点, 逢日落时分,夕阳照在水面上,碎金一片, 那水上浮桥,便也沉浸在这一片碎金之中, 若隐若现。
“果真是浮水金桥。”
宋婉第一次见这等景色, 也不由赞叹, 行走在这座浮桥之上, 恐怕像是在水中凌波,这一想tຊ, 她就有点儿迫切心动,若在桥上舞,犹若水中仙。
宋宣已经跟卫明先一步策马到桥边儿, 正要说些什么,突然听得异响, 侧目去看, 不由讶异,在一侧林中,竟然已经有一辆马车已经在那里了。
黑红二色为主的马车在这黄昏时分停于寂林之内, 半隐半现, 猛然发现, 倒像是幽灵一般, 吓人一跳。
“这是何人马车, 怎么停在这里?”
宋宣不认识, 发问的同时就想要过去看看, 实是心中好奇。
卫明叫住了他:“若主人家在车内,恐怕也看到咱们了, 不来相邀,便是不想相扰,不必去查看了。”
这样的距离,并没有什么妨碍,都是旅人,不必刻意相交。
“说不定也是来看这浮水金桥的。”
宋宣闻言,很快为这马车主人找了个来意,也不再有意去探究,转而又去看这金桥之美。
卫明多看了那边儿一眼,隐隐似乎能见黑衣护卫在内,他不觉眉头微蹙,浮水县,有什么贵人吗?
除了这浮水金桥略有几分名声,也未曾听闻有什么……
宋婉已经从马车上下来,带着春巧,快步行到河边儿,近看这浮水金桥,只觉欢喜:“晚间是要在这里露宿吗?还是借宿村中?”
过了河,不远处就有村庄,已经可见炊烟隐隐,倒是不必非要再露宿一次,这样说的时候,她的目光掠过卫明,他应该不会再记得昨夜的事了吧,好尴尬啊,要是来一次重来的机会,她肯定不会问他那些问题。
他是觉得自己对他有意思吧,可……真的没有啊!
一触即走的目光抓不住分毫,可滑过去的时候,宋婉看到了那一片林子,也看到了那在林子之中的马车,只有一两棵树作为遮挡,马车的小半车身都能看到,黑红二色颇有几分晦暗,隐于林中并不是那么显眼,但一旦发现,就再也不能忽视,那是……
王家的马车怎么会在这里?
宋婉知道改道浮水金桥,说不定就遇不到潘佑辰了,她也不是很失望,却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王家的马车,是谁?
王大人有官职在身,不能轻离望京,王冲之?不,不会是他,他名为纨绔,却不是那种东跑西逛的纨绔,若非必要,他是不愿意离京的,整个人总是懒洋洋的,充满了惰性,偏偏小动作又多,又……
摇摇头,抛下那些浮现出来的记忆,宋婉做出判断,不可能是王冲之,那么,难道会是王允之?
不,也不可能,王允之这位三绝公子,举动都在众人视线之内,一旦出街,便是众人瞩目,有个什么风吹草动,也都会被众人祥知,他又总是去哪里都带着王冲之,这般独自出行,还是来到这个上辈子宋婉都不曾听闻过的浮水县,实在是……
不太可能是他,那,还能有谁,谁能用王家的马车?
宋婉还要再看看,仔细判断那马车细节是否真的是王家的,她上辈子管家的时候曾经见过王家的几辆马车,因这一辆格外与众不同,才记忆深刻,后来也未见哪家与之相类。
但,若是有相类的却不在望京之中呢?
“妹妹想什么呐,这般出神?”
宋宣说了一句,见宋婉还在看着林中马车,并未收回视线,拍了拍她的肩膀。
“啊,没什么,就是、就是好奇,那马车不知道是谁家的,若是来看这金桥美景,难道不应该近看吗?在那里,能够看到什么?”
宋婉多解释了两句,察觉到卫明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忙闭了嘴,只觉得言多必失,自己多说的这些会不会画蛇添足了。
“不知道是谁家的,许是见咱们在这边儿,没有靠近吧。”
宋宣猜测着,倒也没有给人让位的意思,又带着卫明和宋婉赏玩了一会儿,这才再次启程过桥。
这一夜,是借宿村中。
村长家的好房子让出来了两间,一间宋婉带着两个丫鬟同住,春香给她端水来,伺候着她洗漱,还不忘叽叽喳喳说着那浮水金桥之美。
“真像是金子似的,让人想要捞两把。”春香第一次见这等美景,不免留恋,“我听说那浮桥的木头都是极难得的乌金木……”
“什么乌金木,又不是真金,看你馋得。”
春巧借机笑她,春香跟她笑闹,宋婉含笑看着,手中动作却不慢,借宿旁人家并不如在马车上自在,便是入睡前要各种驱虫,也是个烦人的事儿,亏得如今还非盛夏,否则各种蚊虫,真是给旅行平添一层烦忧。
不过相较起来,同行的人中少了宋如,固然少了很多护卫,但行程似乎又自在许多,露宿,借宿,在上辈子可都是没有的事儿,每一次都不能错过宿头的准确度,也是让宋婉少了几分体验感。
一墙之隔的堂屋里,宋宣正在跟卫明说话:“春荣已经去打听了,离浮水金桥最近的就是这个村子了,不曾听闻有什么贵客,想来那马车之中的人应该已经离去了,或与咱们方向相反,不曾在这边儿停留,可惜,若能结识一番就好了。”
“这也是我等无缘。”
卫明附和着说了一句,却没有多少上去结识的意思,宋宣身为官宦子弟,少有被人拒之门外,想要认识谁,凑上去结交就是了,便是对方门第更高,也不会给他一个闭门羹。
但对卫明来说,情况就大不一样,曾经有过借书不成还被嘲讽的经验在,卫明就不觉得与陌生人结识是什么快乐事,不过是不得不为之罢了。
人生在世,总有很多不如意,也不必去一一计较,横亘心间。
卫明见过了马车,便已经放下了此事,哪怕也略有几分疑惑,会是谁家的,却也不再往下想了。
宋宣却有几分念念不忘,不赞同地说:“怎么能说是无缘,既能相见,便是有缘,不过是缘分不够罢了,依我看,说不定我们日后还能在望京相见,那马车的主人,必是要科举的。”
他说得约有八九分准,也是因为看那车子并非女眷用车,少了几分柔和温婉,只看那垂着的纯黑车帘,似乎就能感受到几分主人家的冷硬疏离了。
后面几天的路程再没什么变故,为了赶在团圆节前到达,也未再刻意绕路,反而加快了一些速度,到达望京的日子,反而提前了一两天,彻彻底底错过了可能会在路上的潘佑辰。
在排队进城的时候他们再次遇到了那辆黑红马车,几个黑衣护卫策马随行在马车两侧,车子经过的时候,那黑色车帘晃动,也未曾见车内情景,隐约见黑色一角,也不知是黑发,还是黑衣。
“竟是又碰见了,我就说我们有缘吧!”
宋宣正在马车上,笑着跟卫明说了一句,便探头去张望,像是想要看清那马车全貌,以分辨是否是认识的人家。
这会儿没有树木遮挡,马车的一侧完全暴露在视线之内,阳光下,一切徽记清晰可见,宋婉已经先一步认出来,这就是王家的马车。
车上是谁?
难道真的是王允之?
王家父子三人,排除两个最不可能,剩下的也只有王允之了吧。
“咦,是王家的?”
宋宣也认出来了,有几分诧异,“我听闻王家两位公子,大公子是有名的三绝公子,二公子……不知车内是哪一位,竟是从……”想想浮水县和望京的距离,既然马车正在入望京的城门,就是从外面才回来,那,是去了哪里才从浮水县经过呢?
卫明微微皱眉:“是三绝公子吗?”
他不太相信车内会是三绝公子,便是这马车样式,也显得过于深沉了。
“早就听说三绝公子大名,既然有幸,倒是可以一见。”
宋宣对这等名人也是心存好奇的,当下就要拉着卫明出去拜见,都在等待进城的时候,这会儿过去,也能排解等待的无聊。
卫明没有再阻止,索性跟在宋宣身后,两人才要过去,那辆马车就先动了,竟是越过了前面的商队,先一步入城了。
“这……”
已经站在车辕上的宋宣一时不知道是不是要下车了,他们怎么就能插队呢?
卫明不似他那般失落,淡淡一笑:“看来这缘分还要再等等。”
两人也没再回到马车内,索性直接上马,随行在车旁进了城。
车内,宋婉收回视线,放下车帘,眼中思索,真的是王允之吗?在此之前,从未听说过他有这一趟远行之旅,倒是落榜之后离家出走,再不闻音讯,难道在此之前,他便旅行有瘾了?
不,不对吧,王冲之他不是说……上辈tຊ子从王冲之那里所知的信息,比如说他总是被哥哥王允之带在身边这件事,若王允之真的是个旅行达人,恐怕这一条就不成立了,那,他是有意欺骗自己?何必呢,在这种小事上。
而且,王允之这么有名,会没人知道他有旅行的爱好吗?
第 88 章
宋府到了。
“老夫人今儿还念叨着, 说是差不多日子了,可巧,这就到了。”
来接人的还是张嬷嬷, 笑着迎上来,先跟宋宣打了招呼, 之后又招呼了卫明, 然后才是宋婉。
一行人往里面走, 在岔路口的时候自然分流, 张嬷嬷领着宋婉进内院拜见宋老太太,宋宣则带着卫明先去房中更衣, 这个时候,宋老太爷和宋大老爷宋二老爷都在办差,并不在家, 也就无需他们先去拜见。
本来宋宣是能直接跟着宋婉进入内院,先拜见宋老太太的, 但因为要招呼随行的客人卫明, 便也不能丢下客人自己跑了,只能跟着稍后拜见。
宋婉没太关注他们,带着春巧和春香就往里走, 张嬷嬷的热情好像在门口都用光了, 这会儿一路行来, 就没什么要问宋婉的了, 像是冷淡了许多。
宋老太太房中, 也冷清了很多。
宋婉还记得上辈子第一次回望京, 哪怕跟着宋如, 她都有几分心怀忐忑,只怕自己不是原主的事情暴露在这些亲近人的眼中, 一进老太太房中,看到三个陌生姐妹,都不知道要如何招呼,跟着宋如喊都怕弄错了。
当时还真是差点儿弄错了,差点儿跟着宋如叫,全忘了她们两个的排行中间还差着人呐,因一时磕绊还被宋妍笑了一回,幸得宋如转圜。
现在想来,宋婉察觉到头顶上来自宋老太太的注目,忙垂下眼帘,不再多想,恭恭敬敬地行了礼:“拜见祖母。”
“回来了。”
宋老太太不咸不淡地应了一声,也没问她为什么回来,直接就打发她回去歇歇,明日跟着姐妹们一起上课。
“既然你母亲送你回来,就是希望你上进的意思,你也要真的知道上进才好。”
宋老太太意有所指地敲打了一下宋婉。
宋婉莫名,这是几个意思?上进?她要怎么上进?总不能是选妃吧,不说她庶女出身本来就不在选妃之列,就说这件事本身,现在也没人知道才对。
那、是指望自己嫁入高门?
想到这里,宋婉都不由得庆幸宋家并没有送人做妾的传统,否则庶女出身,还真是很容易被送到高门当妾打发了。
这账其实很好算,一个女婿能够带来多少收益不好说,但一个庶女送去当妾,可就不用带走大量嫁妆了,这省的不就是赚的?
对着老太太,宋婉恭敬应是,她也没资格说别的话,老太太脸上笑容都欠奉,她也没必要在这里使劲儿硬贴。
回转到秋实院中,还没走入自家房间,就见到了等候已久的孙嬷嬷,孙嬷嬷见了宋婉,一脸压抑不住的欣喜:“姑娘看着可瘦了,可是路上疲乏?”
“嬷嬷知我。”
宋婉没有多说,略含蓄地笑了一下,应着声就被孙嬷嬷扶着胳膊进屋了。
等到进了屋,孙嬷嬷脸上的欣喜就收了收,换做了担忧:“姑娘这么自个儿回来了,可是夫人……”
她的话没有说透,在这院中,也要防着那传小话的,总不好太过非议上面,但这一点就直接让春巧醒悟了,忙插嘴说:“嬷嬷浑说什么,分明是夫人担心姑娘,这才让姑娘回来给祖父祖母尽孝……”
不是为了嫁个好夫婿才回望京的,而是为了给祖父祖母尽孝。
这层意思盖下来,放在哪里都不算是有错的。
孙嬷嬷闻言,点头的同时也不忘给了春巧一个瞪视:“我能不知道,倒让你来教训我,跟着出去走了一圈儿,胆子也大了?”
她面色上有几分严肃,春香吓了一跳,在后面拽春巧的衣裳,只怕她真的说错话了,春巧却不怕,笑道:“嬷嬷说的什么话,难道不是嬷嬷嘱咐我多担事儿吗?我如今担起来了,嬷嬷又不高兴了。”
宋婉之前已经从春巧提及孙嬷嬷的口气中感觉到两人关系不错,但真的看到两人关系不错,再想到上辈子两人在她面前几乎不怎么说话的样子,感触就有点儿复杂了。
若说春巧是演戏,知道自己不喜孙嬷嬷故意撇清,倒显得为人无情了些,如果她们真的关系这么好的话。
可如果……罢了罢了,反正都是上辈子的事情了。
宋婉自持有上辈子的经历,对孙嬷嬷也多了几分了解,这会儿倒是不怕被人怀疑什么,跟她言笑自如,还主动关心起孙嬷嬷家中的事情。
“能有什么事儿,说出来都是污了姑娘的耳朵,姑娘也别打听……”
孙嬷嬷不肯说自家的事儿,又问了宋婉几句,见她说不到点子上,又拉着春巧去问,春香就凑到宋婉跟前,跟她说悄悄话:“姑娘,我以后也是这位孙嬷嬷管吗?”
“去问你春巧姐姐,这事儿啊,都是你们的事儿,我是不管的。”
宋婉直接当甩手掌柜,从这一点上来说,她跟原主也差不多,原主是仰仗着孙嬷嬷,什么都不操心,她是仰仗着春巧,什么都不关心。
春香扁着嘴应了,一张脸先显出几分苦色来,这位孙嬷嬷,看着就不是好相处的人。
宋婉没管春香的小心思,看她后来进屋,老老实实跟在春巧身后,也就没多理会了。
中午的一顿饭是在房中用的,宋老太太那边儿不叫人,她是不用过去的,等到下午的时候,听到她回来的消息,二房的三位姑娘结伴过来相见,说说笑笑,有了上辈子的熟悉度,宋婉倒是很能融入姐妹之中。
“这出去一趟,果然见识不浅,以前都不爱说话的,如今也能滔滔不绝了。”
宋妍不知道是夸还是损,说出来的话总有点儿阴阳的意味。
宋婉也不去细细分辨,她跟原主肯定是有差异的,但也没那么多人深究,笑笑之后又问起课堂学业,还说了自己在林家女学上学时候的事情,也说到了宋如的婚事。
“谁能想到呢,天天都骑马的。”
宋娟说来心有余悸,这种坠马的意外,真的是想也想不到。
宋婷不是很关注这个,她还能再玩两年,不着急说亲,便吃吃喝喝,又嫌弃宋婉这里也没个好玩儿的,不知有心还是无意,又问起家庙里头庶祖母周姨娘的事情。
小大人似的指点宋婉,让她回来了也该去拜见一下庶祖母。
庶祖母周姨娘是宋老爷的生母,对方在家庙之中不让人拜见是一回事儿,下头的小辈完全不去拜见,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但,正经的嫡母是宋老太太,是宋婉的正经祖母,宋婉若是去拜见庶祖母,被她知道了,怕是也挺扎心的,哪怕这位周姨娘也是宋老太太的贴身丫鬟提拔起来的。
“七姑娘小小年纪,心思倒是多。”
等姐妹们人走了,孙嬷嬷点评了一句,多少也有几分头疼,这从来无先例的事情,就是不好做。
以前宋婉不曾出府,进出院中上有夫人,前有嫡女的,也不必她一个庶女出头做什么,但这会儿外出回来就行了,不说随车带回来的礼物要分发,就是这远行归来,拜见长辈上,正经的祖母要拜见,难道亲生的庶祖母就视而不见了吗?
孙嬷嬷之前也没想到这里,被宋婷提醒到了,很是头疼,这若是正儿八经地去拜见,会不会让宋老太太不快?
“她就是想到什么说什么,也未必有什么心思。”
宋婉凭着上辈子对宋婷的了解,多说了一句,她知道宋婷聪慧,也知道她消息灵,心中突然一动,她这样说,莫不是要提醒什么,而非找事儿?
“正好,我记得还有一份礼物是给庶祖母的,不知道哥哥送去没有,若是没有,就由我代劳好了,回来的时候,姨娘也有口信呐。”
宋婉这样说着,就打发春巧去前院看看宋宣在不在,问问那礼物送了没有,等到春巧回来带着一个盒子,她就知道这事儿成了。
一旁的孙嬷嬷一直都没说话,等到看到宋婉安排妥当,眼中又是欣慰又是落寞:“姑娘长大了。”
“总要长大的。”
宋婉跟孙嬷嬷到底不是那么熟,也不玩笑,微微笑着,说出这样正经的一句话,引得孙嬷嬷几要落泪。
她对原主是有愧疚的,为了家里的事儿,她没能tຊ跟原主同行,又知道原主再外大病一场,心里到底是不安的。
宋婉不敢跟她谈心,只怕说到自己不知道的事情,但一些话还是可以说的:“嬷嬷看我现在这般,也该放心才是。”
“放心,放心,哪里能不放心呢?”
孙嬷嬷连连点头,眼中泪花微小,嘴角已经挂上笑容,那般慈母之心,也让宋婉有所触动,眼中多了几分温情。
家庙就在府中,不必往外头走,不过较为偏僻了些,前头还邻着街,尤有车马声隐约可闻,后头就愈发安静,最近的巷子里,一墙之隔,几乎毫无动静。
宋婉第一次来家庙,当年她就是出嫁的时候,都不曾来这里拜别,这一次,倒是新鲜,如果在游戏之中,这算是打出新的支线来了吧?
白墙上的朱红大门很是显眼,却是紧闭着的,春香上去敲了敲,等了一会儿,里头才有回应,知道是宋婉过来了,倒也没有把人拒之门外,但也未往里面迎,只在门口的小亭待客。
第 89 章
所谓家庙, 并没有在外面就供奉出什么佛像佛塔来,反倒是平平常常的青瓦白墙,院中的绿化做得也十分不错, 这个时节,正是花木繁盛的时候, 那盛开的一丛红花不知道叫什么名字, 却格外娇艳, 似乎让寂静的院中也多了几分喧闹。
灰衣的王嬷嬷正常束发, 并没有做什么道人髻,或者披什么裟衣, 平平常常一如府中其他的嬷嬷,若一定要说有什么不一样,就是身上的颜色太素淡了些, 一朵绣花也无,简单古拙到了某种极致, 有种跳出红尘的感觉。
“姑娘稍坐, 夫人一会儿就来。”
王嬷嬷温和问好,脸上并没有多少笑意,却让人感觉态度极好。
她口中的“夫人”指的就是宋婉的庶祖母周姨娘。
古代的婚姻关系是一夫一妻多妾, 通常论, 都是一夫一妻, 并不提及那个“多妾”, 非嫡出的, 如宋宣和宋婉, 在家内能够叫做“母亲”的也唯有嫡母宋夫人一人, 在外面说到自家母亲,说的也都是宋夫人, 而非自己亲生的母亲,便是在府内,称呼的时候也随着众人的称呼,都是叫“姨娘”的。
这是妾侍身份的尴尬之处,并不会因为当了长辈就有所变化,比如说如今在家庙里的周姨娘,她得到宋老太太的允许,成了宋老太爷的妾侍,生了宋老爷,看似有了体面,但在外人眼中,她这个人还是不存在的。
随着宋老爷娶妻生子,她的辈分水涨船高,总是被称呼“姨娘”也不太合适,于是也就有了“夫人”这样的称呼,也就是一个私下里的方便下人们用的尊称,真正论起来,她依旧还是那个“周姨娘”,若想要跟小一辈的,比如说宋老爷的姨娘有所区分,那撑死了就是一个“老姨奶奶”,总也不好听。
宋婉之前没想到这些,但听到王嬷嬷称呼一个“夫人”,思绪突然不受控制,想到了这些,想到周姨娘自封家庙,是否也有给儿孙体面的意思呢?她不见人,又以信仰之名,托于方外,如此是否就能让宋老太太把她的儿孙视作亲生,不那么区别对待呢?
而她不出面,也就不会让儿媳面对两层婆婆的尴尬之处,更加不会让孙媳有类似的苦恼。
这一想,宋婉就觉得自己找上门是不是有几分冒失了,也反思自己上辈子究竟都在想什么,怎么从没留意过这些,甚至都没关心过这位庶祖母最后的结果如何。
莫名有几分愧疚涌动心头,宋婉再见到这位庶祖母的时候,就不免有几分欲言又止。
“见过祖母。”
宋婉先行一礼,还没行完,就被托住了手臂,这位周姨娘年龄不小了,但似乎是常年食素,少了跟外界的交流,脸上并没有多少沧桑之色,倒是比宋老太太显笑。
她跟王嬷嬷一样,穿着一身灰衣,那灰色看着哥哥浅淡一些,衣料的质感也更好一些,但同样没有任何的花纹,一根绣线也无,素得超脱。
“方外之人,就不受俗礼了。”
周姨娘这样说着,目光从宋婉身上扫过,也看到了春巧捧着的匣子,垂眸,已经知道几分来意,直接问:“可是有什么事儿?”
“早就该来拜见祖母的,不过是怕扰了祖母清净。”
宋婉并不是一个怯场的,稍稍收拾了心情,就快速说明了来意,亲手奉上了那个匣子,匣子是封好的,她也没打开看过,不知道是什么礼物,知道周姨娘不会当着她的面打开,也不去好奇。
匣子果然不会打开,周姨娘接了就直接转手给了王嬷嬷,要说多重视这份来自儿子那边儿的礼物,也看不出来,她像是一个真正的方外之人,没了这些俗念。
宋婉才这样想着,就听到周姨娘开口问:“你自己回来的?你姨娘可好?”
呃,不是说不在意,不担心的吗?
宋婉一愣,反应就慢了半拍,紧跟着弥补一样,加快了语速说:“我和哥哥回来的,同行的还有卫明,哥哥的好友。回来前姨娘还说了,要给祖母多供奉一份经书……”
话到此处,宋婉也觉得好像有什么不对,呃,如果没记错,把她记在名下的那位周姨娘,跟眼前这位周姨娘是亲戚关系,可怎么这亲戚这般疏远了?竟是连个礼物都没,哪怕是一本经书呢?这么远捎过来,也是礼轻情意重啊!
宋婉都有些懊恼了,还是太仓促了,若是早想到这里,她准备一份礼物,也不至于显得周姨娘什么都没送,像是没人情味儿一样。
“你姨娘就是这个性子。”
周姨娘却没生怒,反而唇角微微翘起一点儿弧度,似乎在笑。
见她神色舒展,若有喜意,宋婉不解的同时也松了一口气,不管这两位周姨娘是什么关系,她这里是不会受什么夹板气了。
说起来,她上辈子都没弄明白这两位周姨娘是怎样的亲属关系,说是有亲戚关系,看同姓就能知道,但到底是怎样的关系以至于是这般交往,那可真是……
只能说,父辈的姨娘未必每个都是有来历,且这来历还会被小辈知道的,祖辈的姨娘则是未必每个都有名有姓且有子女的。
不说那些因为无子女无人记得寂寂无名的,就说如周姨娘这般当了庶祖母的,有了儿孙的,她的出身是怎样的,府外是否还有什么亲戚关系,又是如何成为宋老太爷的姨娘的,都是宋婉所不知道的。
这些事情,恐怕只有某些府中的老人儿才知道,而知道的那些人,肯定不会随便乱说,后来者无从知晓。
“既是你自己回来了,就好好待着,莫要到处乱跑,凡事听老夫人的话,总不会亏了你,便是有什么,你总也是宋家的孙女,不要忘记自己姓‘宋’就好。”
周姨娘给了一番告诫,语重心长,态度严肃却不严厉,让宋婉有些莫名的同时也躬身应“是”。
大约是她的眼神还是那种清澈的愚蠢,周姨娘看着她的模样,叹息一声:“你生得好,莫要因此自娇自傲,长辈的话,还是要听的。”
“……是。”
宋婉再次应下,却有点儿委屈了,她好像也没做什么错事啊,怎么好像她做了什么似的。
眼中的茫然更显露几分,更蠢了。
周姨娘不忍地闭了闭眼,再睁开,也不对宋婉说了,指了一下王嬷嬷:“你跟她说罢,跟她姨娘一样,都是蠢物。”
这是直接开骂了。
不等宋婉做出辩驳之类的,周姨娘已经转身回了房间,显然是不要再理会宋婉了。
“祖母……”
宋婉还欲挽留,几个意思啊,自己哪里蠢了?敢不敢把话说清楚?
她年龄小,又生得好,这般天真动人的模样,着实是让人容易心软,哪怕她蠢,但她甜啊!
已经回了房间,闭门不看的周姨娘有定力,王嬷嬷却没这份定力,她的年龄更长一辈,也是祖母辈的了,看样子也算是周姨娘身边的心腹之人,见状忍不住笑了又叹:“姑娘倒真是难得的纯真性子。”
心中想什么,脸上就是什么,眼中连藏都没得藏的心眼儿,真的是清澈见底啊!
王嬷嬷就在亭中跟宋婉tຊ说话,说了约有一刻钟,等到宋婉离开的时候,感觉看世界都不一样了。
“春巧,你说我是不是真的很蠢?”
宋婉这会儿才醒悟过来为何这位庶祖母会那样说,她一听到是宋婉和宋宣回来,并没有宋如,哪怕是情有可原,宋如的未婚夫中岭县子才死没多久,周年祭都没过,她回来也不好,但……宋婉也可以不回来啊,宋宣是要求学,宋婉一个庶女,哪里不能教养,要送回来教养呢?
宋夫人只此一举,就无声地在说明一件事,“这个女儿她教不了了”,那,看明白这一层意思的人难免要想,为什么教不了呢?
周姨娘这位庶祖母的理解就是,这个庶女不听话,不服管教,应该也没闹出什么大事情来,否则就不会简单送回来而没多余交代了,但仅此一条,也让人为之担忧了。
尤其,宋婉还是挂在周姨娘名下的,换句话说,算是宋老爷三个子女之中跟庶祖母关系更近的那个孙辈,也是因为这层理由,今天宋婉才能见到这位庶祖母,否则,对方肯定是不见她的。
好好的,见什么见,非要找点儿存在感吗?
但若不好了,总也是有关系的,就不能不说一句了。
这位庶祖母信奉的是人要自救,也就是说宋婉不主动上门,她就算是看出问题来了,也不会特意去指点,但若指点了却没点醒,很好,那也不是她的事儿了,她转身关门的动作也是爽快利索,无牵无挂。
“姑娘不蠢,是……”春巧回头望了一眼那已经关闭的朱红大门,眼中莫名敬畏,这一点,孙嬷嬷都没看出来,只是有些不安,却不明白缘故,没想到竟然是这般……
“你别安慰我了,我知道,我肯定哪里做错了,是从玉佩开始不对的……”
宋婉没留意春巧神色,努力复盘,到底是哪里出错了呢?怎么偏差这么大呢?既然都这么改了也没啥事儿,那也就是说自己这辈子不嫁给王冲之也行,哦,对了,宋如没回来,不能去大长公主府的女学,也就不会参加赏梅宴了,不会再……
第 90 章
春香真是个打探消息小能手, 她是从外面买来的人,在这府中没根没基的,远不如春巧的人脉广, 又没有孙嬷嬷那份老交情,但她打听消息上, 还真的有些手段, 竟是探听到了王嬷嬷和庶祖母周姨娘的一些旧事。
她也知道这种事情不能当着人说, 又有意在宋婉面前显示自己能干, 夜间陪睡的时候在她枕边儿小声说了自己打听到的事情。
“姑娘的庶祖母是老夫人的贴身丫鬟,家里头原是没底子的, 若不是老夫人家心善,是再没活路的……”
陈年旧事,难免有些时节在里头, 春香年龄小,并不知道那时候的事情, 倒是听老辈人讲得多, 如今说起来,也有几分老生常谈的意思。
而她话中的“没底子”就是流民出身,比春香这种明确有来路的, 在“中介”那里买回来的还不一样, 都流民了, 户籍在哪里都说不准, 一点儿证明身份的凭证都没有, 正经买卖, 也是没有人家会收的, 能够进到大户人家,这位周姨娘的运气也是十足地好了。
宋婉好歹经过了上一辈子的熏陶, 很是明白这两句话之中的份量,不由轻叹,这还是盛世呐,也难免会有天灾导致的流民,让人不敢想真正的战乱会是怎样的场景。
“……后来得了老夫人看重,这才成了姨娘,也是运气好,一举得男,有了咱们老爷……”
春香说到这里,还有几分为周姨娘的运气欣羡的意思,她倒没有更多的心思了,如她这样在姑娘身边当丫鬟的,想要攀附男主子,除非是以后的姑爷,否则这边儿府里的男主子哪个都没戏,没有强占姑娘身边丫鬟的道理,那就连累得姑娘也不清白了。
这点儿忌讳,春香也摸清楚了,所以哪怕宋宣看着很像样了,她也没多想一星半点儿,更不要说其他更远的男主子了。
“咱们见的那位王嬷嬷,说是一开始就跟着的,后来也跟着去了家庙,她们还自己种菜呐……”
春香说到这里,多有不解,府中的生活条件不错,即便是小丫鬟,也不至于吃不饱饭,若说天天吃肉不太可能,但素菜也有荤油,这就很可以了,实在不到非要自己种菜吃的地步。
便是外头的人家,除了真正的农家女,悠游卡几个真的种过什么菜,春香对此也不知道多少,只知道种地是个苦差事,种菜大约也差不多吧。
“这你就不懂了吧,种菜也是修行。”
宋婉想着那日所见这位庶祖母非要淡出红尘的意思,也就是人不能真的餐风饮露,否则对方恐怕连饭菜都不肯吃了。
不知道是不是多年在宋府熏陶的缘故,看她浑身的做派,宋婉还真没觉得这位是流民出身,诶,不对啊,流民出身,怎么还有一个周姨娘作为亲戚,其他的人呢?
难道是一个村子都是姓周的,然后活了她们几个,或者是一个宗族几百号人,流民而来,活了她们几个?
“种菜还能修行?”
春香不信,狐疑一句,转开了宋婉的心思,宋婉也没多寻思刚才的疑问,顺着她的话题讲了讲唯心修行论——只要想修行,干什么都是修行,睡觉都是修行。
这种唯心修行论,听得春香直翻白眼:“姑娘就会糊弄我,可见我是个蠢的。”
她这话无意中点了点宋婉,宋婉心中腹诽,你们都不蠢,蠢的是我,嘴上又问:“你是从哪里听来的,我问孙嬷嬷,她都不知道这些。”
孙嬷嬷看着年龄不小,可跟家庙之中的庶祖母比起来,到底还是年轻了些,这些上上辈的旧事,她都是不知道的。
“这可不能跟姑娘说,要砸了饭碗的!”
春香嬉笑着回了一句,到底也没瞒着,说了自己的打听方法,她在这上面是真有些心思的,先找谁跟王嬷嬷的关系不好,又看谁的年龄大,或者家中有年龄大的长辈,然后就去听长辈讲古,趁着她这会儿年龄小,又是外来的,的确需要多打听探探路,直接问了,也不会有人太过斥责她,何况,有些事情本来也不是要故意保密的。
“你倒是聪明。”
宋婉听了这一番分析判断的过程,不免赞叹了一句,借着帐子外透过来的月光,打量了一下春香,之前总看她叽叽喳喳,好像为人极冒失的样子,但在这些事情上,似乎也能凸显出她的性格之中并不是没有成算的。
看起来嘻嘻哈哈的,也不是一点儿心思也没有的,不知道这种算不算是扮猪吃老虎,也不算吧,她也没故意伪装什么,谁能说有心思的人一定要外表也深沉呢?
宋婉对春香刮目相看,却没再去探究那些过往,过去都过去了,跟她关系也不大,追本溯源没什么意义,她姓宋,又不是姓周,不能因为记在周姨娘名下,就真当人家这份血脉也归她继承了。
周姨娘对她不上心,庶祖母对她不关心,能够额外指点这一句也算是情分了,那日离开之后王嬷嬷就说了,不必再去叨扰,人家这话肯定不是客气,而是要求了。
宋婉很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不是特别讨人喜欢的类型,也不意外这个“闭门羹”的预告,就是多少有几分叹息,到底缘浅。
团圆节那天,十分热闹,宋婉这些日子跟着宋娟,宋妍和宋婷一并上学,她对三人早就熟悉了,也很快找回了曾经相处的感觉,因离开有一段时日,她的变化也不是太显眼,三人都没什么意外,也没发表什么看法。
到了团圆节这日,同桌吃饭,也免不了说说笑笑的时候再次提起了莲花郞,然后又是去偷菜。
这种独属于未婚姑娘的浪漫活动,无论再来多少次,宋婉都觉得挺有意思的。
孙嬷嬷为她准备好了小锄头小篮子,还有一个兔子灯,宋婉高高兴兴带着春巧出门,碰见温飞鸾的时候不免多看两眼,这位后来可是被封妃了,这等美貌,倒也相当。
“……谁会在府里种菜,自然是……”
“要到白玉苑去了!”
这一回,莲花郞萧衍的白玉tຊ苑还是雀屏中选,成为姑娘们的目的地之一。
一众女郎作伴,挑灯夜行,经过五彩花灯照亮的街道时,她们的笑声都欢快许多,宋婉随着人流而动,没有宋妍那么积极,也没有宋婷那么跳脱,更不似宋娟有友人相伴,不知不觉就落了单,明明处在人群之中,却是形单影只的样子。
她自己也感觉到了,若不是还有春巧紧紧跟随,恐怕她也难免要来一句“热闹是她们的”。
上辈子有宋如带着,宋婉来不及起“孤寂”的心思,这辈子,想到跟宋如的种种,那灯影摇曳,倒像是寒风所迫,格外多了些凄苦之意。
宋婉看向一侧花灯墙,那一串串花灯并列成墙,墙侧有一五层高的楼,每层都挂着红灯,灯影之内也是一片明光,倒让那门上的牌匾显得暗淡了,看不清是什么楼。
酒香,饭菜香,似乎还有些脂粉香气飘散而来,倒不是什么不好的去处,就是太热闹了。
有马车在楼前停下,有女眷被搀扶着走下马车,随同男性亲友一同步入楼内,还有出来的女眷,也带着笑颜,更有凭栏看着街景的人,手中持着酒杯,笑意于灯影下朦胧……
“姑娘可是累了?”
春巧小声问,看向那座酒楼的时候有了几分踟蹰,里面能够听到欢快的乐声传来,应该是有人歌舞。
宋婉正要摇头,就听春巧说:“这良宵楼太热闹了,人太杂了,若要休息,不如到前面……”
“这才走了多远,哪里就累了,不必休息,咱们快跟上吧,不要落到后面,不知道路了。”
宋婉这样说着,却还记得那白玉苑的所在,过了虹桥往里面走……上一次是潘佑辰陪同,错过了跟温飞鸾她们同行,这一次……她让自己不要多想,加快脚步的时候,眼角余光却仿佛看到了潘佑辰的身影,是看错了吗?
她再次看向良宵楼,果然,二楼上正在跟人笑着说话的可不就是潘佑辰吗?许是顺风,又或者因为认出了人更有几分辨识度,她似听到了他的公鸭嗓一般。
大约是她看得久了,那边儿也有所觉,潘佑辰身边的友人拍了他一下,指了指这边儿,潘佑辰看过来,脸上还带着爽朗笑意,全无阴霾的笑容……
宋婉匆忙回避了他的视线,拉着春巧,快步跟上了温飞鸾她们,既然这次并未路上相逢,也不必再相识了。
说真的,在考虑婚嫁人选上,宋婉不是没有考虑过潘佑辰的,毕竟他的家庭看起来似乎简单,没什么纷争的样子,但……想来不久之后,他依旧会随着潘大人离京吧,以后也没什么再见的可能。
古代的通信不便,有的时候一分别,就是此生不见。
想到上辈子收到的他赠送的玉雕,宋婉心中多少有几分说不清的怅然,其实潘佑辰真的是个很不错的人,但……终究缘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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