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回忆
门轻轻地合上, 没有半点声响。
走廊里的霉味被房门阻隔,屋内静悄悄的,整个世界都静悄悄的, 安静到听不见一点脚步声。
扔在桌上的手机只剩下百分之二的电量,要死不活地黑屏躺在那儿。突然, 屏幕亮起, 接连震动数下, 一条接着一条的信息弹出来。
号码来自京北市。
宋祈年视而不见。
他边走向卧室边单手脱掉身上的短袖, 下摆处的布料干涸僵硬,颜色也比别处要深一些。
脱下后,直接扔进了垃圾桶。
然后拉开最底下的一层抽屉,从里面拿出绷带和酒精纱布,酒精棉被少年粗鲁地摁在腰间的伤口上, 火辣辣地烧痛感, 他却眼皮都没眨一下,面无表情地把绷带和纱布缠上去。
弄好一切,宋祈年随便捞起一件短袖套上, 坐在了书桌前, 像个周而复始、不知疲倦的机器人, 麻木地刷题。
“不是为了这一次拿第一, 而是为了下一次也拿第一,之后的每一次都要成为第一。”
“宋祈年必须比所有人都优秀。”
“你宋祈年就是死,也要死在最顶峰的山巅上,而不是别人的脚下。”
没有什么比学习更可以麻痹他的神经和痛感。
以前是, 现在也是-
晚上, 许宴疲惫地从公司回来,到家里已经是凌晨了。他食指勾着车钥匙, 懒洋洋地瘫在沙发上抽了根烟,腹诽总裁不好当。
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
什么时候要是能跟许柚这个小鬼换一下就好了,她去替他应付那些老古董,他来上学。
张妈期间起来了一回,给许宴热了饭,叮嘱他好好照顾自己别那么累,然后让他上楼给许柚带一杯热牛奶过去。
“她还没睡?”许宴皱眉,打着哈欠敲门,“睡了没?”
“睡了。”
“……”
许宴觉得他这个妹妹真好玩儿,靠在门框上扬唇笑,“睡了还会说话,你是顺风耳还是全能超人啊?快点开门,张妈给你热了牛奶,你哥我大发慈祥给你端上来了,别不知好歹啊。”
也不知道哪个词踩了雷,里面的人很不知好歹地拒绝,声音闷闷的:“我不喝。”
“谢谢。”
这是开始赶人了。
许宴稀奇地挑眉,以为是转学的事情逼急了她,因为今天早上出门前他又提了那么一嘴。于是,只好用仅有的一点耐心假模假样地哄:“成成成,是哥不对,不该一回来就逼着你转学,我这不是也给你考虑的时间了吗?你还真跟我生气,老死不相往来了?”
他偷偷骂了句小鬼。
半晌,房门被人从里面打开一条缝,女孩儿披散的黑发下露出半张脸,用一只氤氲雾气的小鹿眼看着外面,有些可怜。
不过许宴向来嘴毒:“怎么着,装贞子吓我?”
屋内的女孩儿安静一瞬,就在许宴又想调侃逗逗她几句时,女孩儿藏着自卑和怀疑的一句话,传在了他的耳边。
“哥哥,”她很认真地问,“我真的很不讨人喜欢吗?”
许宴脸上玩世不恭的笑,猛地僵在了嘴角。
哥哥,我真的很不讨人喜欢吗?
——这句话许柚十八年来只说了一遍,但许宴记得清清楚楚。
那年夏天,许宴十六岁,读高一。
许柚十五岁,是这一年的中考状元,她笑意盈盈地拿着淮城一中的录取通知书回了家。
“回来了?”许母头都没抬,把手边的两份计划书推过去,“看看吧,选一个。”
许柚逡巡了一周客厅,没有爸爸跟哥哥的身影,她一个人跟妈妈相处时总会压抑不安。
她收敛起脸上的笑,慢腾腾地往沙发边挪,许母皱着眉扫了她一眼,似乎是嫌她太磨蹭,许柚忙提着脚速站到了沙发边。两手捏着校服裙,习惯性地战战兢兢。
“妈妈。”她低声喊了一下。
“嗯,坐吧,”许母忙着签手里的合同,揉了下酸累的眉心,眼未抬,“看看两份计划书喜欢哪个?”话音未落,不等许柚去拿又随口补充道,“你哥哥去年选的是第一份计划书,效果很好,我很满意。”
言下之意,便是让她选第一个。
周末家庭辅导是这样,穿衣的牌子和风格是这样,说话待人的方式是这样,就连握筷子的长度都要不偏不倚刚刚好……
现在又是这样。
不管她的意愿是什么,总之只要先在哥哥身上实验下来不错的,让许母满意的,都会强制性地让她选那一个。
许柚知道,妈妈其实也很辛苦。
一个女人管着公司,还要操心家里,为了他们兄妹俩一直都用苦良心,做的所有事情都是为了他们好。
可是这种“好”,过了头就是负担。
压抑地人喘不过气来。
许宴还好,他本就性格落拓不羁,说话做事散漫不着调,许母让他干什么就干什么,只要不触及原则问题,他无所谓。
可许柚不是这样。
她性格像许父,心思细腻,情感接受能力比常人敏感。
她喜欢中国千百年传承下来的古诗词和古文物,不喜欢那些变幻无穷、乱七八糟的符号和方程式;喜欢跟王黎满街瞎跑、捏陶瓷娃娃玩,不喜欢闷在家里学钢琴和名媛礼仪;喜欢大口吃着冰淇淋和蛋糕,不喜欢小口小口抿着,还得控制食量……
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
所以这些年来,许柚处在严格管教和约束下,生怕做错什么让妈妈不高兴,她一直都紧绷着一根弦。
直到今天,那根摇摇欲坠的弦终于断了。
“妈,这个是高中理科学习计划书,不是文科。”许柚第一次壮着胆子说出心里话,“我要走文科。”
许母翻合同页的手没停,一贯地置若罔闻:“嗯。”
然后抬起手表看了看,到了她出门应酬的时间了,今天的生意合作伙伴很重视,事关集团未来的发展。她起身就走,“那就选第一个计划书吧,回头我跟你爸说,让他去联系你哥的主要辅导老师,再强化一下你的高中学习计划。”
说完,直接上楼。
许柚上前追了一小步,“妈,我不喜欢理科,我学不来……”
上楼的脚步声顿了顿,许母这才向许柚投来今天的第一眼,声音淡如水,却严肃到让人不敢反抗,“想学文科是吗?”
“是。”
“然后呢,大学报什么专业?”
“历史学。”许柚低头,“我不想学金融。”
许母食指点了点楼梯扶手,“再然后呢?出来跟你爸爸一样,成天研究什么古字画古诗词,一事无成,就连上班被同事刁难还得我出面摆平,是吗?”
“爸爸不是一事无成,他是老师!”许柚轻声反驳。
“所以你现在是在较劲什么?这么多年的礼仪白学了是吗,就是让你这么顶撞自己的长辈!”许母被工作烦扰的火气一下子窜起来,她稍微控制地压下,“我看是最近惯着你了,回头让张妈把你那些文物标本古董照片锁起来。”
张妈在旁边看不下去了,“太太……”
这声太太倒是提醒了许母,摆手道,“就今天吧,张妈,把小柚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都扔了,省得她一天到晚——”
“凭什么?”许柚突然问了一句。
女孩儿素来温和的声音拔高音量,此刻听上去尖锐又刺耳,满是委屈。
“哥哥做什么都是对的、都是好的,我就什么都是错的,为什么看文看漫看视频满足你的吃肉要求,伯日孟晓说裙宜二五一似以丝宜二?哥哥可以穿他想穿的,想什么时候出去打球打游戏都行,为什么我就不可以?凭什么我就得永远遵循着他的生活方式?”
许柚红着眼眶,声音颤抖地说出一句大逆不道的话——
“还是说,因为我是女孩子,所以您怎么都不喜欢啊?那为什么要把我生下来?”
许母震惊地走下楼,心中难过又生气,没忍住打了许柚一巴掌。
“啪!”耳光响亮的声音,在别墅里回荡。
刚回家的许父和许宴正好看到这一幕。
“月婷!”许父一把拽过许母的手,温和的脾气也上来了,“你怎么能打孩子呢!”
许宴连忙把妹妹护到背后,看着同样被气红眼的母亲,他让许柚跟妈妈道歉。
可一向听话的女孩儿少有地犟。
“哥哥,是我错了吗?”许柚茫然地望着他,泪光闪烁,“还是我真的那么不讨人喜欢?”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家里的事情还没解决,公司又来电话催,说是合同出了岔子,许母气的眼眶发红也要拎着包出门应酬。
那天许家乱成了一锅粥。
许母雷厉风行地出门,许父不放心,怕她回来后继续对女儿发火,只好安慰两句许柚后跟了上去,“小柚乖,你妈妈就是这个来得快去得也快的脾气,等爸好好去跟她说说啊。”
临出门前,许父又走回来,就像小时候那样摸摸许柚的头,笑着哄她:“等爸爸回来,给你买奶油面包吃。”
那个时候许柚还不知道,这将是父女俩的最后一面。
她气鼓鼓地别过头,假装自己还在生气,没把那句“爸妈路上平安”说出口。
死亡和分别总是来的突如其然。
许父许母的车撞上了护栏,重度车祸,当场死亡。只有被甩到马路边的秘书勉强捡回了条命。
“许总情绪很激动,可能是因为小姐的事生着气,那边的应酬又催得紧,许总就自己开车了,许先生在旁边叫她不要生气。”秘书沉痛道,“我一个人坐在后面,车祸的时候被甩了出去……”
他捡回了一条命,许父许母却没那么幸运,便是连尸体都面目全非。
秘书对着病床边的许宴说对不起,说节哀,最后懊悔愧疚,“如果知道许总那么生气,安不下心来开车,我坚持开就好了。”
一句话,便叫病房外的许柚坠入寒潭。
正值仲夏的天,寒意却从四面八方朝她袭来,像是老天也在惩罚她、鞭挞她。
血液倒灌直冲头顶,额头发着高烧,身上却是彻骨的冷,每呼吸一下,骨缝里都疼。
世界在这一刻跌入深渊,她也坠入十八层地狱,那里面的魔鬼全都呐喊嘶吼,“是你害死你爸妈的,许柚,是你害死了你爸妈。”
“你为什么不听话?”
“你为什么要反驳?”
“该死的人是你才对,不听话的孩子,没有人会喜欢你。”
那之后,许柚患上了心理障碍,直到几个月后慢慢恢复。
她也再没有问过许宴这句话。
是以,如今许宴听到这句话时,下意识以为又是许家哪个犄角旮旯里窜出来的亲戚,拿父母去世的事情在许柚这里嚼舌根,妄想拿到许氏集团的股权分一杯羹。
他眉头深深皱起,脸色顷刻间冷了下来,“是不是又有谁在你面前乱说话嚼舌根了?哪个老古董?”
许宴舌尖轻抵了下脸颊,冷笑着点了点头,拳头握得咯吱响,“成,看来那群老古董又是胆子肥了。”
“不是不是,”许柚知道许宴误会了,“他们没来找我。”
许宴拧眉问:“那你好端端的问这个干什么?”
他是个混球性格,正经不了三句,“合着你又是来恐吓你哥是吧。没事别七想八想,早点喝完牛奶早点洗漱给我睡觉!你哥累的都当狗了!”
“……”
许柚端着牛奶进门,她没喝,轻轻放在了床头柜边,脑袋放空地看着拖鞋。毛茸茸的小熊款式,看着倒有些像憨居居。
想到小猫,她又犯起了愁。
许柚啊许柚,你今天算是出息了,狠话放的倒是利索干脆,牛皮哄哄的。这下好了,宋祈年的猫还在她这儿,不还得她还回去?
可她这回说什么都不要先低头,以前的每一次,都是她先求和,可是凭什么呢?
凭她喜欢他,所以宋祈年就可以肆无忌惮、有恃无恐吗?
可他有没有想过,是人都会伤心难过的。
是人,就会有累极而放弃的那天。
第22章 拒绝
周一。
邹北再见到宋祈年, 已经是周一升旗仪式完后的几分钟了。
他顾不得王书浩在后面哔哔赖赖地叫,三步并作两步上楼,嘴里一句“宋狗”没喊出来, 就先听到了吴元海暴怒的训斥。
“你还来上学做什么,你不是牛得很吗?说请假就请假, 说消失就消失, 你以为学校是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地方!你是不是打定主意以为学校不敢拿你怎么样才这么肆意妄为!信不信学校真的哪天开除——”
“开吧。”少年冷淡道。
“你说什么?”吴元海不可置信。
“我说开吧, 报警把我抓去坐几天牢, 或者送去少管所,都行。”宋祈年脸色波澜不惊,眼神也很诚恳,“哦,对了, 我还没成年, 距离十八岁生日还有个把月,进少管所应该也勉强。”
“反了天了,反了天了……”吴元海惊怒, 食指指着宋祈年, 一句话把他轰了出去。
“你给我手写一万字检讨, 下周一给我去主席台上念!公开反省!再把校规班规给我抄十遍!”
宋祈年没什么表情, 转身出了办公室,刚出来就看见一脸惊恐的邹北。
“你疯了吧,这么跟老班呛?不怕他真开除你,真把你送少管所?”
宋祈年却平淡道:“我没跟他呛, 我说真的。”
邹北翻了个白眼, “你知道少管所是什么地儿吗你就敢乱说,那是你能待的地儿?你以为想进就进想出就出去, 享福呢。”
宋祈年勾唇,“无所谓,哪待不是待。”
“得得得,几天不见还变成悲观主义者了,怎么的,要去写青春疼痛文学?”邹北撇嘴,抬手去勾他肩膀,“不是我说你,你什么时候能改改你这个一声不吭就消失的毛病?好歹说一声吧,还是不是兄弟了。”
经过三班教室的窗户,邹北还在哔哔叨叨地追问宋祈年这几天去了哪里,说是这几天试卷堆积如山。
宋祈年扫了眼光秃秃的桌面,“堆积如山的试卷呢?”
“有人帮你收起来了呗。”一说起这个,邹北立马来劲。
宋祈年脚步微滞。
邹北欠嗖嗖地撞了下他的胳膊,“那试卷在你桌上堆得比山还高,都是许柚一张一张帮你折好放桌肚里的,生怕谁给你弄坏了。不过吧,虽然我羡慕是羡慕,但有句话该说还得说。”
“爱说不说。”
“我偏要说!你坦白,你是不是还跟林笙有关系?你走那天早上,早读课都没上,人家林笙大老远的从文科教学楼跑过来找你,急得脸都白了。”
宋祈年偏头,关心道:“她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林笙啊,就那样呗,她不是一直身体不好么,我之前还听他们说林笙休了好几回学,本来都不是和我们一届的……”
邹北张大的嘴巴猛地合上,眼睛一眯,用一种“你在转移话题”的眼神盯着宋祈年,然后下结论:“你不对劲。”
“宋祈年,你真的很不对劲。”
邹北更加坚信自己的猜测了,宋祈年可能真的脚踏两条船,吃着碗里的还看着锅里的!
他属实没想到会这样。
宋祈年虽然长了一张渣男脸,但是性格其实很有分寸,感情上的事不会乱来,所以传了那么久他和林笙的谣言,邹北倒也没当真过。反而好几次看他跟许柚走的近,心里还想这两人搞不好有苗头了,结果现在给他整这么一出?
邹北气性上来,口气掺着火:“你这就过分了,喜欢谁就正正经经地谈,不喜欢谁就干干脆脆地断,两边都吊着不怕雷劈?”
宋祈年冷冷扯了下嘴角,“照你这么说我脚踏两条船,是得遭雷劈。”
“你他妈还承认了!”
“能不能动点脑子?”宋祈年耐心告罄,“别乱造谣,我单身,跟她俩都没关系。”
“这话还差不多,勉强信你。”
邹北快要走过教室后门的一扇窗时,脚步停下,顺带勾住宋祈年也停下了步履,“对了,你要不谢谢许柚?人家好歹给你收了一星期的卷子。”
说话间,坐在位置上写题的女孩儿,手顿了顿,而后有所感应般转头看向了窗外。看见邹北时嘴角还露出淡淡的笑,目光却在触及身后的宋祈年时,笑意僵在了嘴角,而后缓缓消失。
她垂下眸,似乎在思考,然后起身拿着自己和吴萌的杯子,低头从后门走了出去。
直到身影消失在走廊尽头的接水室。
她一句话没说,却在用行动跟宋祈年表示:她有好好的遵守承诺,除了上课,尽量不出现在他的视线范围之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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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一上午最后两节课最是难捱,容易犯困还挨饿,一打铃,吴萌就拉着许柚狂奔去食堂。
打好饭才坐下来有劲儿聊天。
“宋狗这回惨喽,我听王书浩说老班这次铁了心要他反省,手写一万字检讨还得抄十遍班规校规,加起来估计得手写两万字了吧。”吴萌啃着鸡腿唏嘘。
许柚食不知味地咬着番茄,低头不应。
“说起来这几天都是你给他收拾的卷子,他也不来感谢一下你,没礼貌。”吴萌啧啧摇头,“还是班长好,人又温柔。”
她张口就来:“许柚,要不你跟我一起喜欢班长吧。”
许柚一口番茄呛在喉咙里,剧烈咳嗽,“咳咳……”
咳嗽了好一阵,许柚才咽下那股不适感,她不敢置信地重复一遍,颇有“你知不知道自己到底在胡说八道什么”的意味在里面,“喜、喜欢欢班长?”
“对啊,班长多温柔,还会给女孩子主动买奶茶喝,上次我就看见他给——”
“哟,吴代表还挺豪迈啊,这么喜欢班长,要不我给你拿个喇叭喊?”王书浩阴阳怪气,黑着脸。
“关你屁事!”吴萌扫了面前三个人一眼,“你们这是?”
邹北和王书浩一人端了碗面,里面的小料堆的跟小山包一样,一副饿死鬼的吃相。后面还跟着一个宋祈年,他没端餐盘,单手拎着两个鼓鼓囊囊的袋子,不知道装的什么。
邹北狗腿笑地坐下来,“我们来晚了找不到位置坐,咱们都一个班的又熟,凑合凑合一起坐。”
王书浩鲜少地不说话,拉着个脸,餐盘“咚”地一声放在吴萌对面,
开始闷头吃饭,不知道发的哪通邪火。
“你发神经啊。”吴萌小声嘟囔一句粗鲁。
王书浩突然筷子一甩,“是,粗鲁,我们都粗鲁,谁有你的班长温柔啊。这么喜欢他,要不我待会儿就帮你表白去?”
吴萌莫名其妙地被人阴阳两回,本就大大咧咧的脾气也上了些火,把筷子“啪嗒”一声摁在餐盘里,端起就走,“不吃了!”
“不吃就不吃,谁怕你啊,有本事你晚自习饿死也别找我!”王书浩梗着脖子别扭了一句,刚坐下的凳子还没捂热,他又蹭地一下弹起来气冲冲地走了。
目睹一切的三人:“……”
“不是,他俩吃炸药了,怎么好端端的还吵起架来了。”邹北挠头,奇了怪了。
怎么感觉他最近身边的人都奇奇怪怪的。
宋祈年耷拉着眼皮,抬手把袋子搁在桌上,不紧不慢地拆着,从里面抽出了几杯奶茶。芋泥波波、香草芋圆、红豆珍珠……五杯都是不同的口味。
他懒洋洋地抽出吸管,戳破一杯香草芋圆的奶茶,微微抿了一口,“他们的两杯回教室给。”
“也成。”邹北挑了一个自己爱喝的口味,然后问许柚,“来来来,咱宋神回归日,破费请客,开天辟地头一遭!许柚,你爱喝哪个口味挑一杯?”
许柚从食堂外吴萌走远的背影上收回视线,看了眼面前的几杯奶茶,很快移开,“不了,谢谢。”
说完,用纸巾擦了下嘴,作势起身要走。
“没事,你现在不想喝拿回教室,等想喝的时候再喝。”邹北说,“你给祈年收了几天的卷子,该感谢你呢。”
许柚抬起的脚缓缓放下,眸光有了一丝触动。
她看向坐在餐桌上有一搭没一搭喝着奶茶的少年,背脊挺直,脸色如常,不曾出声反驳。
所以他买奶茶,是为了以感谢她收试卷为由借此破冰和好吗?
不可否认,许柚内心的那杆秤几乎是毫不犹豫地朝着少年那端偏去,还没坚定半天的心就开始动摇。她又开始没骨气地替宋祈年换位思考,替他找理由:可能那天他心情不好才会这样?可能他喝酒还高烧才会误会?可能他们闹翻其实他也不想、也后悔了?
没骨气,许柚你真的很没骨气。
她好像永远也拒绝不了宋祈年。
可就在她准备伸手去拿一杯奶茶时,少年手臂动了动,若有似无地把玩着那杯离她最近的奶茶,口吻带笑,“既然那么不想要,也不勉强,说不定班长的奶茶都放在桌上摆着了。”
许柚刚抬起一点的手,停住,又慢慢垂下。
有些可笑自己刚才的妥协。
她看了眼邹北,回答他刚才说的话,“不用了,收卷子这种事举手之劳而已,同学之间帮忙也很正常。另外,我渴了会自己喝水,奶茶就算了,挺贵的。”
“我现在不想喝,之后也不会想。”
宋祈年,我以后都不会再喝你的奶茶了。
第23章 十八岁的生日
十月中旬的天气, 淮城依旧高温。塑胶跑道蒸发地冒着热气,踩着脚底板都嫌烫,空气闷热的像是桑拿房。
邹北热地抱怨说, 放个鸡蛋在地上都能蒸熟。
体育课集合站队、热身跑两圈的功夫,人已经热得大汗淋漓, 解散后纷纷回教室吹空调。
吴萌最近心情不大好, 小卖部也不去了, 许柚只好自己去买冰水, 顺带问吴萌要什么。
吴萌没精打采的:「一个巧乐兹吧。」
许柚:「还要别的吗?」
她想了想,试探地发:「要不要还问问王书浩?」
上次食堂后,吴萌和王书浩冷战了两天,期间一句话没说,连带着许柚跟王书浩、邹北和宋祈年碰见的次数直线下降。
她不用刻意去躲宋祈年, 倒算不得坏事。
但吴萌心情肉眼可见的郁闷, 上课蔫蔫儿的,许柚不忍心。打算在中间做个和事佬,让两人有个台阶下借机和好。
哪知吴萌态度坚决:「不问!我跟他说话我就是狗!你也不许问!」
许柚叹气:「好吧。」
收起手机, 许柚去冰柜里拿了一个巧乐兹, 然后走到货架前挑水, 习惯性地去拿最后一瓶阿萨姆时, 另一只手不巧地也伸向了那瓶。
“许柚?”路煜笑了一下,“你喜欢喝阿萨姆啊,那这瓶给你吧。”他绅士地替她拿下那瓶水,递了过去。
“不用了, 班长。”
许柚想起路煜之前给她的那套试卷, 正好她前两天全部刷完了,想找个机会还回去顺带感谢一下, 现在说也可以。
“你之前借我的那套试卷帮助很大,我这两天刷完了,待会儿去教室还给你。这瓶水我请你喝吧,之前图书馆就说请你吃东西呢。”
“那谢谢你了。”路煜眉梢上扬。
两人边聊边去收银台付款。
“对了,前些天宋祈年的卷子我看都是你给他收好的,”路煜拧开水喝了一口,“你跟他很熟吗?”
许柚拎袋子的动作顿了片刻,而后如常,“不熟。”
“我跟他不熟,只是普通同学之间的帮忙而已。”
“这样啊,”路煜推开玻璃门,超市外的滚滚热浪袭来,“我还以为你跟他很熟,知道他这些天去了哪里才会帮他收拾东西。”
许柚平静地抬眼,“班长,你是想问什么吗?”
路煜用指节推了下镜框,高挺鼻梁在侧郏投下淡淡阴影,唇边笑得温柔和煦,“没什么,随便聊聊,你别介意。”
“没关系。”
回到教室后,许柚还了路煜卷子,又听吴萌说了些好些时候的八卦。
什么隔壁班常年秀恩爱的一对情侣突然掰了,说是女生在外面有了别的狗。什么那只狗其实就是我们班的,就是王书浩,长得跟土匪一样吓死人,竟然还有女生喜欢他?她真想带那个女生去洗洗眼睛。
许柚噎了又噎。
其实她想说,褪去吴萌个人对王书浩的丑男滤镜,王书浩还是很耐看的,个高腿长脸也俊。不过她没敢真说,怕吴萌泪眼汪汪地控诉她叛变倒戈。
然后吴萌又说,隔壁班那女生其实一开始喜欢宋祈年,被宋狗无情拒绝才放弃,转头跟自己班那男的好了。
许柚:“……”
“你知道那女生为什么放弃吗?”吴萌眯着眼,贼兮兮。
“为什么?”许柚很给面子接话,尽管她不怎么想听到宋祈年的风花雪月。
“因为林笙。”
许柚眸中有了一丝波澜,她悄悄敛下,缄默不语。
吴萌翘脚,颇有一番“全天下男人都一个狗样”的意味说:“男人不管多少岁,都一个样,恨不得所有女孩子都前仆后继地围着他一个人转。就宋狗那样的,虽然我不想承认,但他确实是我长这么大见过最帅的,他妈帅的跟别人都不是一个图层!他肯定从小到大就是孩子王,身边小姑娘就没断过,一茬接着一茬,当然不会为了一棵树放弃一整片森林喽。”
许柚眨了眨眼,些许茫然。
吴萌以为她不懂,更加卖力解释:“我的意思就是说宋狗是个潜在的海王!他就算宝贝林笙又怎么样,不还是会跟别人不清不楚的,我估计那女生也发现了,才会破了宋神滤镜,不喜欢了。”
“不是的。”
“什么不是?”
“他不是这样的。”许柚看着林笙,突然认真道,“他没有想要跟所有的女孩子不清不楚。”
他只是跟林笙不清不楚而已。
吴萌怔愣了一下,看着女孩儿眼中无条件的信任,还有淡然却笃定的语气,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许柚也意识到自己不小心较真了,有些懊恼。
她好像一碰着宋祈年的事,就忍不住去较真,为他辩解,这种潜意识里的习惯什么时候才能改掉。
她叹了口气,“我有点渴了,去接点水喝,你要吗?”
吴萌忙不迭摇头,笑笑,“我不喝我不喝,你去吧。”
“好哒。”
距离下课还有几分钟。
许柚也不算找借口,她是真的有点渴了。刚刚在超市没买到阿萨姆,就随手拿了个巧乐兹,这会儿说完话很口渴。
她拎着水杯去了接水室,只是没想到,当真是过河碰上摆渡的,巧极了。
偏偏撞见了他。
少年弓着腰接水,清瘦的背脊弯起,依稀能透过薄薄的校服短袖看见那根琵琶骨,漂亮骨感又不失荷尔蒙。难怪那日她会觉得他弓起的背像绵延的山峰,让人忍不住想去触碰。
怪她,色迷心窍了这是。
“滴答滴答”地水声淅淅沥沥,突然间,戛然而止。
过于安静的环境反而会让人产生警惕,就像喧闹的课堂猛地沉寂下来,一般都没好事发生。
许柚此刻的心情跟怕被当堂提问差不多,硬着头皮、脚步生硬地走到离少年最远最远的一个饮水机,按下开关接水。水柱不大不小,杯底的水高度上升缓慢,看着都着急。
她随便接了点水做样子,低着头就要走。
“你躲阎王?”沉默许久的人忽然说了一句。
“……”
许柚心说不是躲阎王,但是差不离,你也不比阎王好到哪儿去。
但她没胆子说这话,也不打算跟宋祈年说话,装作一个听不见的缩头乌龟,头恨不得全部埋进看不见的龟壳里,慢慢挪着脚步离开。
“许柚。”身后人又说了一句,漫不经心的嗓音有些冷沉,“我在跟你说话。”
良久,许柚才低低地应一声:“……嗯。”
她握着水杯,视线虚虚地落在地板的影子上,太阳高度角正好斜斜探来,将宋祈年的影子投到她的腿边。好像她一踩住,他就永远都不会跑,永远只属于她一个人。
但也仅仅是好像。
“有什么事吗?”她没回头。
“小猫怎么样?”
“还可以,饭量不多,不爱动。”她默然半秒后,“你什么时候把它接回去?”
空荡荡的接水室里,时不时滴下的水珠叮叮咚咚,顺着漏口慢慢淌入下水管道,一去不复返。
就像认识宋祈年这些年来一天天过的日子,慢慢地走,明明也没有很久,不过才七百多天,却那么难抽离出来。好像在里面扎了根,就算水源枯竭,虫蚁啃噬,也只能这么等着枯萎凋落、希望泯灭的一天。
因为把扎深的根生生地拔出来,该会有多疼啊。
彼时的许柚还不曾知道,她距离自己生生地连根拔起对宋祈年喜欢的那天已经不远了。而那天,远远比这疼得太多太多。
疼得再深一点,她就快要死了。
走廊外的热浪慢慢攀升,没一会儿人就有了燥意。
许柚额头出了汗,她抿了下唇,“如果你没什么事的话,我先……”
“宋神!!!”
一道突兀声音响起,打断了两人的对话。
丁思恬像是刚从外面回来,满头大汗,刘海黏答答地沾在脸上。她手里捧着一杯东西,飞速朝着宋祈年小跑过来,一股脑地把东西塞给他,“你在这里啊,我找你老半天了,热死我了!这是笙笙让我给你带的,说是清热解暑还消炎,让你拿着喝。”
宋祈年单手拎着水杯,另一只手被塞着那杯清凉绿豆汁,他垂着眼皮扫了眼,没打算拆开喝也没扔,懒懒地“嗯”了声,“谢了。”
不知道是在谢林笙的东西,还是在谢丁思恬大热天跑一趟的举动。
不过不管是什么,在许柚看来,都有些扎眼。
原来他也是可以这么心安理得、毫不犹豫地接受别人送的东西。
她视线缓缓收回,不想在这里不合时宜地继续待着,转身想要悄悄离开。
可却听到丁思恬道:“不谢不谢,对了,笙笙让我问你今年十八岁生日过不过。”
她纳闷地眨了两下眼睛,“你不打算过生日啊?”
许柚离开的脚步一顿。
下一瞬,丁思恬的话像是在她耳边响起,如雷声般震耳欲聋,像雨点倾盆落下,又像那夜她去找宋祈年时轰然倒塌的屋棚,一片废墟,又无比清晰——
“笙笙想和你一起过。”
那一刹,少年像救赎的光,顷刻间又似坠落的灰。
心脏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捏住,密密麻麻的刺,疼得许柚几乎是瞬间记起了许久以前的某一幕。
那年,他们都才十六岁。
“祁哥,你十六岁的生日……”女孩儿攥住裙摆的手微颤着,声音抖得不像话,“我想陪你过,可以吗?”
少年刚结束游乐园的兼职,身上还穿着灰太狼的玩具充气服,头套被他懒洋洋地夹在手臂里,因为热得出汗,黑色碎发凌乱地耷拉在他光洁的脑门上。可爱的玩具服和少年冷淡的脸色形成鲜明对比,衬得他酷酷的,又带着点青涩的幼稚,扑面而来的少年感叫路人频频回望。
太过青春。
太过耀眼。
意气风发、热烈如芒的少年是蛮不进理的,不顾你拒不拒绝、愿不愿意,偏偏就要闯入你的心里,叫你小鹿乱撞,心跳砰砰。
十六岁的宋祈年,眼神淡淡,嘴角挂着的那抹笑尚且还是温柔诚挚的。
他眉梢一扬,唇角勾起,“好啊。”
“那你会给我买蛋糕吗?”他忽然转头问。
少年还抱着灰太狼的头套,臃肿的玩具服身子上,是一张俊逸帅气的脸蛋,滑稽又好笑。
本是一句玩笑话,可有苦无,许柚却莫名从里面听出了小心翼翼的意味。就好像从来没有人给他买过蛋糕,也从来没有说过要给他过生日。
她突然有点心疼宋祈年,所以她重重点头:“嗯!”
给你买蛋糕。
给你买世界上最好看、最好吃的蛋糕。送给我最喜欢的男孩子。
“你说的啊,”宋祈年笑了一下,轻轻淡淡的嗓音,“你不买,你就是小狗。”
后来许柚真的给他准备了一个蛋糕,不大,但很漂亮,是世界上最特别的一个,宋祈年专有。
因为是她学了几天几夜做出来的。
那也是宋祈年唯一一次没有和她计较钱。
“祁哥,”许柚给他点燃十六根蜡烛,“祝你十六岁生日快乐。”
说完,她磨磨蹭蹭地从口袋里拿出一个揣了好久的透明糖果罐,里面折满了浅蓝色的小星星,一共九十九颗,寓意她希望她喜欢的男孩能平安快乐地活到九十九岁。
剩下的一岁,用来给他挡病挡灾。
这样老天就不会觉得她贪心了,她真聪明。
许柚偷偷在心里对自己夸夸,一边把糖果罐递过去,“祁哥,这是送你的生日礼物,我自己折的,没有花钱。希望十六岁的你平安快乐,以后的你也事事顺遂,一直开心,自由,爱你所做,做你所爱。”
还有一句,我会一直喜欢你。
少年接了,还回赠了一个兔子挂件,说是前些天在玩具店兼职抓的。
许柚很开心地挂在了自己书包上,她也有点大小姐的娇娇脾气,书包喜欢隔段时间就换。
但兔子挂件永远挂在书包上。
微弱暖黄色的烛光,照亮着小小的一隅之地,光晕给两人的脸颊镀上一层层淡淡的柔光,温暖缱绻的像是一场梦。
“吹蜡烛吧,祁哥。”许柚说。
少年半是薄凉半是淡漠的眼睛里,第一次泻出一种名为温柔的眼神,“好。”
少年低下头,吹灭十六根蜡烛。
吹灭的那瞬,两人的影子错位相贴,像是少年主动弯腰吻了女孩儿,蜻蜓点水。
宋祈年的生日在初冬之后,再过一两个月就到了寒假。淮城这边风俗习俗多,就算不逢年过节,烟花爆竹不谈,仙女棒这些是不缺的。
门口的大爷店里就屯了一堆,说是马上过年了到时候屯着卖。
宋祈年见她盯着仙女棒,眼睛动都不带动的,不知是不是处于感激刚才的那个蛋糕,他花钱买了几把。花了那天一整天兼职的钱。
然后单手揣兜地走回来,傲傲娇娇地下巴一抬,“想玩?给你。”
许柚脸红地接过,抽出两根,一根自己拿在手上,另一根塞给了宋祈年。
绯红的脸颊与夜色融为一体,许柚知道他看不见,也没遮遮掩掩,反而第一次笑得大方,“祁哥,今天你生日,我们一起放烟花吧。”
她能看得出来,其实生日这天的宋祈年是不太高兴的。
他身上笼罩着一层淡淡的阴翳,剖开那层外表,里面也许藏着伤疤。许柚没问,只能隐隐猜测也许跟他父母有关,因为她小学有一个同学也是这样,因为妈妈是在生日那天去世,然后他就再也没过过生日。
所以许柚不问,她单纯想让宋祈年开心一点。
少年接了,跟店里的老大爷借了一个打火机,先点燃她的仙女棒,然后点燃自己的。
银色的烟花炸裂开来,在漆黑的夜色里,像是两点熠熠发光的星火,照亮着少年冷淡锋利的侧脸。
少年眼里藏着月亮。
月亮难摘。
但许柚第一次那么坚定地想要摘下,于是她趁着噼里啪啦炸裂燃烧的烟花,问他:“祁哥,之后的生日,我也陪你过好吗?”
风声太大,烟花的滋啦声不停,偶有几点火星险些溅到两人脸上来,宋祈年便拿远了些,也不知听没听清她的话,自然而然地应:“嗯。”
后来十七岁的生日,许柚依旧陪着宋祈年过。
只是那时少年与她渐行渐远,他身边也开始围绕着许许多多的人,三班的好友,别班的女生,外校打篮球认识的朋友……
而曾经离他最近的许柚,甚至被挤在了教室走廊的最外围,只能远远地看着年漫不经心的笑,亦真亦假,再也窥探不点当年一点真诚与温柔。
“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
“宋神!生日快乐!”
“祈年,生日快乐啊!”
许柚也悄悄地跟他说“生日快乐”,但他听不见了,她也不再是第一个跟他说生日快乐的人了。
所有的画面浮光掠影般远去,当年的那些对话还犹如在耳,少年那声散漫慵懒的“好”尚在耳畔弥留。
而今,到了宋祈年十八岁的生日。
一个人这一生都只有这一回的生日,一个即将跟别的女生一起度过的生日。
第24章 赌
宋祈年目光平淡地从离去的那道背影上收回, “再说吧。”
“再说是什么意思啊?”丁思甜纳闷,“这可是十八岁生日呢!成人礼啊!宋神你这也忒随便了。”
“还有时间,不急。”
“说的也是, 那我待会儿发信息跟笙笙说你还没想好?”
“随便。”
宋祈年眼神深邃冷静,像干涸荒芜沙漠中不可多得的一池潭水, 清澈干净却又深不见底, 让人猜不透他心底所想。
乃至多年以后, 还有人问他这一刻在想什么?
所以他在想什么呢。
大概在想, 他这种烂命一条的垃圾,就该自生自灭,还是不过生日了,费钱费时间不划算。他好穷的,摆什么阔。
“宋祈年, 你要不是我宋淮的儿子, 你要是不姓宋,谁会高看你一眼。”
“离了宋家,你什么都不是, 跟个垃圾差不多。”
“就跟你妈和那个野种一样, 烂命一条。”
_
过不过生日的事不知道, 许柚刚回教室就被吴萌一拽, 说出惊天噩耗。
“又要联!考!了!”
高三的时间总是过得如此之快,总感觉上次月考还在昨天,明天又要考试了。
这着实是个惊天大噩耗,刚刚还死气沉沉的班上突然活了过来, 一个两个拍着桌子嚎, 不知道是谁扯着嗓子喊了一声:“卧槽卧槽卧槽!刚听隔壁班学委说,这次联考不是一中本校的卷子, 是A9联盟!”
顿时,班上不约而同响起一阵“嘶”的吸气声。
这话不比吴元海突然说你们后天就高考来的恐惧感少,突如其来,措手不及。
要说整个淮城的学子除了高考卷,最怕什么卷,那绝对是A9联盟。
A9卷只出给高三学生做,做完回收,不允大肆宣传。
A9其实就是淮城及周边城市的九所重点高中,都是高考大省,随便拎出来一个都能在全国排的上名号,国内两所顶尖学府每年在这几个省里招生的省状元、市状元,全部来自这九所高中,无一例外。
即便是淮城一中这样的百年名校,在A9里也只能勉强排个第四。
而且A9联盟的卷子,向来角度新颖,题目基础却不失刁钻。每年都有那种凭借会做难题却不重视基础、或者只会基础完全不钻研思考的学生,成绩一落千丈。
有人说,因为A9的卷子就不是出给普通学生做的,是给各省的状元练手的。
可想而知,对一群学霸交手、学神争锋的卷子,难度会有多大。
那是常人难以企及的纬度。
甚至说现实一点,即便是一中坐稳年级第一的宋祈年,在这场考试中,也有很大概率会跌出前三。
“救命啊,不是说A9是下学期考吗?怎么搬到这学期了?”吴萌欲哭无泪。
“明明是两个学期都考。”王书浩别扭着身子,梗着脖子说一句。
吴萌僵了下,当做没听到,转头跟许柚说话,“你说宋狗这回还能考第一吗?”
许柚看了眼失落的王书浩,样子可怜兮兮得像个被人抛弃的小狗,思来想去,还是不忍心地回应他一句,“原来两个学期都考啊。”
说完不到一秒,连忙转过来跟吴萌说话,显得她跟端水大师似的,“不知道,可能考得了,也可能考不了吧,A9很多大神。”
她哥许宴虽然嘴欠傲娇,但是成绩在淮城一中理科里面也算是稳前三了,后来A9联盟那次据他本人说发挥超常,考了一中本校的第一名。但是,在A9这场考试的总排名里,他连前十都没进。
“A9大神如云,想考第一估计有点难。”许柚想了想说。
吴萌没应声,还在为刚刚她跟王书浩说话的事郁闷,别过头,气鼓鼓地哼了一声。
许柚笑着去哄她,“别生气啦,我错了。”
“真的?那你待会儿下课陪我上厕所。”
“好哒。”
吴萌才笑嘻嘻地跟她姐俩好。
前排的王书浩余光一直瞥着后面,看着许柚轻车熟路地哄了句好话,吴萌就立马笑着扑上去跟她亲近。他心里一阵乌鸦飞过,然后很没骨气地想,要不他也学许柚撒个娇说句好话?
可那样,吴萌应该会被他辣到眼睛吧。
转念他又叹口气,算了,辣眼睛就辣眼睛吧,总比再也不跟他说话的好。
“那什么……”他扭扭捏捏地斜着身子。
许柚跟吴萌停下说话,侧眸看他。
王书浩挣扎几番后“啧”了一声,还是低下头服软,“对不起啊吴代表,上次是我发神经,不该那样凶你。”
吴萌被他这副委屈巴巴的小媳妇样弄得都有些手足无措了,她还是没看他,沉默几秒后说:“你那天说,我以后有本事都别再找你。”
“我胡说八道的!这你也当真!”
“我就是当真了,”吴萌少有地正经,“王书浩,人说出去的话就跟泼出去的水一样,很难收回的。我就是当真了。”
“……那我以后不说了,成吗?”
“可是伤害永远都在。”
王书浩忽然哑巴了,想继续说话,却又如鲠在喉,不知所措。
许柚作为一个旁观者,莫名心里一酸。
是啊,覆水难收,话亦然。
无论对方事后怎么道歉,怎么解释,就算两人可以相互默契地当做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发生。
可是伤害永远都在那儿,抹不掉。
宋祈年的那句“你越界了”,无论过去多久都会深深刻在许柚的脑子里,告诉她:这个人曾经很认真地推开过你。
吴萌跟王书浩究竟算不算和好,许柚不知道。
她只看见在上课的时候,吴萌从笔袋的夹层里拿出了一个平安福。许柚曾经听吴萌提起过,是她高二的时候王书浩送的,她就一直好好地留着,还放在了每天都会用的笔袋夹层里,怕弄丢。
现在她拿出来了,眼睛红红地盯着看了很久,然后用笔戳了下王书浩的背。
把他送的平安符还了回去。
王书浩没接,吴萌没有跟平时那样对他笑骂和假模假样地动手,只是平静地微微起身,把平安福轻轻放在了他的手边,说了句“谢谢”。
在许柚听来,这句“谢谢”比“再见”还要刺耳,因为讲的是划清界限,而不是明天再见。
大人们总说,这个年纪的小孩子不懂得什么叫感情。
他们却不知道,这个年纪的孩子感情也最纯粹,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我说想跟你一辈子都这么好,就是真心想要跟你一辈子那么好。所以等我说我不想要跟你那么好了,也是真的、永远、都不想跟你好了。
后来许柚就没看了,她低下头做起了笔记。
只是头一回生了要不要把书包上那个兔子挂件给换了的念头。
_
晚上回到家,一向冷清的别墅忽然噼里啪啦地一阵响,半掩的门里传出交谈声。
“许宴啊,你是个好孩子,张妈也知道你这些年的难处。先生和太太走的早,也走的突然,家里公司一堆事全都压在你一个人的身上。那时候你才高一,还是个十六岁的孩子,管着公司照顾着妹妹还得学习,后来小柚又得了心理障碍,那傻丫头还自杀进了医院险些没救回来,要不是当年有个好心人及时发现送去医院了,不然……”
“张妈,过去的事就别提了,都过去了。”
“我是不放心你和小柚,你今年也才二十吧,还没满岁呢,小柚还要高考。我这一走,谁照顾你俩?”
“没事的张妈,小柚跟我转去京北,我会照顾好她。”
“许宴啊,你还是不了解小柚,她哪能那么甘心跟你去京北。”张妈人老了,声音也变得苍老——
“她根扎在这儿了,走不出去的。”
许柚站在门外听了很久,直到里面的叮铃哐啷的声音消失,张妈叮嘱了句许宴早点睡觉别老晚还开会,踢踏着拖鞋回房睡觉的年迈脚步声远去,她才装作若无其事地走了进去。
“舍得进来了?”许宴靠在吧台边闲哉哉说了句。
“……”
窗户纸都捅破了,许柚还要装一下,“门口风大,凉快,就多待了会儿。”
许宴挑眉,也不拆穿。
他今天难得有点时间,正好跟许柚好好谈谈转学的事情,于是大剌剌地往沙发一靠,“过来,聊聊。”
许柚自知这是躲不过去了,放下书包,走到客厅另一边把憨居居抱着怀里摸了几下,才坐在许宴对面。
“我知道哥你想聊什么,转学是吧?”
许柚垂着头,头顶的发旋黑黑小小一个,看上去乖巧听话。她抬眼,眼神比从前每一回都要清亮、坚定,“我不转学。”
许宴定定看了她一会儿,从桌上拿过打火机,点燃了一根烟衔着,整个人忽然显得有些落寞。
他低头,敛睫,“为什么?”
为什么都不愿意在他身边,早亡的爸妈是这样,那个人是这样,现在唯一的亲妹妹也是这样。
他什么靠近不得的瘟疫吗?
许宴自嘲地勾了勾唇,眼底露出一点颓丧,转瞬又很好地藏了起来。他又变成平常的混不吝模样,两条修长胳膊往沙发上一搭,吊儿郎当道,“给我一个原因,我听听看。”
许柚先是一怔,而后是狂喜。
她不敢相信许宴这么难说服还难缠的人,竟然真的松口了?
“哥,你这算不算松口啊?”她讨好地端起茶几上的果盘,殷勤装乖地拿出几个葡萄,很会来事儿,“哥哥你吃,都是洗好了的,很干净。”
许宴:“……”
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她老人家亲自洗给他吃的。
“不吃,放那儿,你少来跟你哥玩贿赂这一套。”
许宴冷淡地撇她一眼,“我只是让你说说你的想法,可没答应一定不给你转学。你这想法要是能说服我,没准我一高兴就准了,要是不能说服我,你趁早捣拾捣拾跟我去京北。”
许柚放下果盘,拿了一颗葡萄塞自己嘴里。
咬开的那瞬,饱满的汁水爆裂,甜滋滋的充满味蕾,许柚看着许宴稍显疲倦的眉眼,竟然从里尝出了一丝涩与苦来。
“哥。”
她又拿了颗葡萄,没有吃,而是举在指间,“我刚刚问你吃不吃葡萄的时候,你是不是在想我还和小时候那样,喜欢耍小聪明,用张妈洗的葡萄来哄你?因为在你印象里,我并不是会主动紫葡萄的那种小孩儿,我应该是跟以前一样,窝在沙发里,然后跟张妈撒娇要她洗葡萄给我吃。”
“但是,”许柚说,“这次葡萄是我自己洗的,你回来的这些天里包括你没回来之前,很多次苹果、葡萄、草莓或是其他都是我洗的。”
她拿起一颗最大最甜的葡萄,放在许宴手里。
“哥哥,我已经长大了。”
许柚陈述一个很残忍的现实,“没有人会永远长不大,总有人先一步离开,就像爸妈那样,我不可能、更不能永远做小孩子。”
人也不可能永远长不大。
许宴是小时候给她遮风挡雨的哥哥,长大也是她的哥哥,但不可能一辈子都给她遮风挡雨。
“所以哥,”许柚认真问,“我能留在淮城吗?”
许宴至始至终没说一句话,他靠在沙发上,无甚表情下的一颗心,其实并不平静。
他听许柚说话,脑海里却不直觉浮现出另一个女孩儿的声音。
那个女孩儿也是问他能不能,他说不能。后来发生的事情全部脱轨,她决绝的要离开,几乎让他一向引以为傲的理性差点崩了弦。
所以现在,面对自己的妹妹问他能不能时,他就像有了后遗症一般,那句“不能”怎么都说不出口来。
沉默良久,许宴才问:“你真的想留在淮城?”
“是,我是真的很想留在淮城。”
这座城市发生了很多事情,车祸、父母去世、心理障碍、自杀、医院抢救。
还有宋祈年。
每一桩都让许柚无法真的离开这座城市,她的双脚就扎在土里,这里有太多她放不下的人,放不下的事。
许宴看着她,眼眸深邃,“既然你这么说了,那成,你跟我做个约定。”
“什么约定?”
许柚直觉这应该是个不好完成的约定。
她哥就是这样,看着笑脸盈盈和和气气,其实冷情冷性,比起凉薄和理智不差宋祈年多少。
以前初高中那会儿,许宴玩世不恭,交过不少真真假假的女朋友。
有一回,一个女孩儿误会了许柚是许宴新交的女朋友,愠怒难过地质问他,“她是谁?”
许宴眼尾带笑,“你觉得呢。”
女孩儿哭哭啼啼地扯他袖子,委屈地红着眼,“许宴,我对你还不好吗?她们都想管着你去了哪里、是跟谁一起,我从来不过问!我很乖的,还那么听话,你别跟其他女孩儿走的那么近好不好,我会难过的。”
“难过啊?”许宴轻笑一声,“那我真是个混蛋,让你那么难过。”
他脸色倏地冷下来,“分了你就不难过了。”
女孩儿震惊在原地,哭红了一双眼都没换来许宴的一次回头。
像这样的事情后来许柚不止看过一次,她私底下不是没指责过哥哥,说这样不对,你以后要是有喜欢的人了绝对会有报应的,天道有轮回。
许宴从不放在心里。
因为他就是这个一个理智到极点的人,能随时随地的抽身,无论何时都是一个最清醒的旁观者。
他那刁钻漠然的清醒,许柚也不例外。
于是她听见许宴平静地用“明天吃什么菜”一样的语气说:“我听吴叔说了,还有些时候就是A9联盟,你要是在A9这场考试里考进全班前十五,全校前两百的名次,我就答应不给你转学。”
许柚终于明白许宴刚刚为什么那么的云淡风轻,谈而不厌。
因为他有足够的把握。
许柚永远都不可能考进全班前十五,更不可能在A9考试里考进全校前二百。
她早就不是当年的中考状元了。
她现在只是一个成绩中下等的学渣。
许宴烟夹在指间,“怎么,怕了?”
“不怕。”
许柚淡声道:“我跟你赌。”
赌她是否还有一丝丝回归当年的可能性;赌她这个中考状元如今到底沦落到何种地步;赌她如果真的被许宴要求转去京北,宋祈年会是什么样的反应。
是无动于衷,还是失去理智。
第25章 兄弟
A9联盟将至, 时间流逝得比人想象中还要快。
这些天,一中整个高三年级部的学习氛围都紧绷着。课堂上老师也不讲笑话活跃气氛了,学生们也不调皮打岔了, 晚自习更是除了翻卷子的嘶啦声和笔尖滑过纸张的唰唰声,鸦默雀静。
几天里, 每个人做的最频繁的一件事就是换笔芯。
以前有人说高三的学生, 那都得三天换一支笔芯。
那时候许柚还是不信的, 直到现在她自己高三了, 才觉毫不夸张。
她看三班的学生甚至两天换一支笔芯。
中指摁着笔的那块已经凹陷,小拇指跟纸张接触的地方也起了茧,那块皮肤染上的墨水印记,怎么洗都洗不干净。
吴元海虽然严格,但教学生是有一套的:努力可以, 焦虑不行。保持一颗平和的心态, 远比什么都重要。
所以他难得让出一节班会课,给大家放松。
男生想要打球就去,女生随便做些什么, 总之“焦虑不可取”。
淮城的天气捉摸不透, 前两天高温到35℃, 昨晚上又突然降温起风。
隐隐有一种台风雨天来临的气势。
这种多云还带点风的天气男生们都喜欢, 打球是场热血运动,球场上吹来一阵凉风,比什么雪糕冰水都爽。
三班男生自发地分成两队,在球场打球。
“咚!”
篮球在空中划出一道漂亮的弧线, 朝着球框奔去, 撞出一声闷响。篮球骨碌碌地在框上悠悠转了个圈,而后流畅顺滑地进框。
一个完美的三分球!
“呜呼!”三班一个寸头男生蹦起来欢呼一声, “二十四比十六了啊,邹北王书浩,你们俩那队不行啊。”
“你俩年纪轻轻的,萎了?”眼镜框男生欠嗖嗖地笑。
“去你妈的!”邹北笑骂一句。
中场休息的时间,邹北跟王书浩撩起衣服擦擦汗往球台边走。
乒乓球台上堆着几个空水瓶,歪七八扭地躺着,是他们刚刚打球喝完的。只有一瓶水标新立异地站得笔直,像是里面支着一根傲骨,不低头,不倾倒。
倒是跟宋祈年像得很。
少年正无所事事地斜坐在球台,两条笔直长腿半屈着,恹恹地拿过那瓶站立的水瓶,仰头喝水。凸起的喉结像一块雪地里的冰棱,染着点点寒霜,衬得他愈发冷感,还有些难以接近。
自从上次消失回来后,宋祈年隐约有些变了。
整个人仿佛加了一层屏障,神秘,疏远,好像将最真实的东西藏了起来。如今你能看到的,仅仅是他想让你看到的。
邹北也说不上来具体是怎样的一种感觉。
“你老人家不打球,还渴得喝水呢?”邹北心里还记着刚刚宋祈年说什么都不上场打球的仇。
“宋神,你今天不上场,我俩上半场都输了。”王书浩说。
宋祈年考试神乎,他打球也玄乎,每次投三分球的时候像是脑子里自动生成坐标系和抛物线,弧度不偏不倚,次次精准地落入球框。
很久以前,邹北欠了吧唧地开玩笑说,“你打球角度太他妈玄乎了,脑子里跟有个抛物线似的。”
宋祈年冷淡地扯了下嘴角,“我蹦极和赛车脑子里还有抛物线呢,你要试试啊?”
邹北笑着骂他不要脸,鬼才信你会蹦极和赛车,你兜里那点钢镚儿,塞牙缝儿都不够。
小气吧啦,抠抠搜搜的。
宋祈年那会儿心情不错,用球不轻不重地砸了邹北一下,漫不经心地笑,“不信算了。”
后来他们仨只要一打球,邹北和王书浩专攻后方,宋祈年是前锋位,投篮和进攻他永远打得最漂亮,球场上几乎没输过。
于是今天一下子少了宋祈年这个前锋位,王书浩和邹北投篮和进攻都不行,被人按在球场上摩擦,难逃一输。
邹北还耿耿于怀,“你今天干嘛不上场?”
“伤了。”
“伤?哪伤了?”邹北嘴贱,“动作太大闪着腰了?”
宋祈年身上的白色校服布料偏薄,少年人身材也紧实,窄窄的腰间有一股子清韧劲儿。风一吹,衣服紧紧贴着他的腰腹,隐隐约约看得出里面缠着几层绷带,应该伤的不轻。
邹北和王书浩都惊了!
怪不得今天打球不上场,最近去食堂吃饭也是慢慢腾腾,走几步路还得停下来歇会儿。也没见他出去兼职,一天下来老僧入定似的坐在位子上。
他还纳闷儿,宋狗怎么不糊弄他和王书浩去给他顶班了,难不成都给辞了?
原来是伤了。
“卧槽!”邹北猛地收起那副不正经的样子,眼底慢慢窜了怒火,“谁他妈动你了?下手这么狠!他奶奶的,敢动我兄弟,活腻歪了是吧!他也不打听打听,在一中他邹北爷爷是个什么牛人,今天不把那狗逼玩意儿揍得哭爹喊娘,给你跪下来道歉,我他妈就不信邹!”
宋祈年:“……”
王书浩:“……”
“你以为你□□啊?”宋祈年半掀开眼皮,冷淡地笑了一下,“我自己撞的,没事。”
“……撞的?”
“嗯。”宋祈年拧开水瓶,扬起下巴喝水,清亮的双瞳看向云层沉积过厚、略显暗淡的天,唇间勾起的弧度写满了自嘲,“我自己半夜起来喝水,黑灯瞎火撞的,活该。”
“什么乱七八糟的,你都穷成这样了?灯都买不起?”
“宋神,我送你一个大灯!”王书浩插嘴。
“我送你一个更大的!”邹北不服气了,明明他跟宋狗才是天下第一好。
“我的比你大。”王书浩跟他争,宋神可是他偶像。
“你滚吧,王小三,”邹北用小拇指比划,“肯定是我的比你的大!你他妈跟针眼儿牙签儿一样小。”
“哟哟哟,”两人越说越离谱,“搞得跟上厕所谁没见过一样。”
宋祈年:“……”
返回球场的路上,邹北和王书浩打辩论似的争了一路谁的更大,吵累了才停下来。
宋祈年单手揣兜走在最后面,不想参与他们两个谁比谁大、谁更大的话题。
听着怪怪的。
下半场宋祈年依旧不上场,但他得在球场边儿站着,坐着也行。反正邹北的意思就是,他得在那当门神,震场子,挫挫对面的锐气!
王书浩偷偷骂他,奴役伤患,你不做人!
邹北“哈”一声,斜他一眼:“宋祈年不做人的时候还少了?你忘了他之前糊弄你说超市清仓大甩卖,你还屁颠屁颠的去了,结果让你去给他顶一个小时的班。”
王书浩就噤声了,估计是觉得邹北说得有道理。
三个人走到球场,发现对面的那队人在听八卦。
十七八岁的人都有一股好奇劲儿,在枯燥乏味的高三生活里更加明显,就是说两条狗打架都能听得津津有味。
邹北凑热闹,“说什么呢,球都不打了?”
“说许柚呢。”
接话的人叫扬名万,说是家里从小希望他光耀门楣,扬名立万。扬不扬得了名不知道,他那张嘴在倒挺出名,小灵通一个,各种小道消息信手拈来。
邹北不动声色地瞥了眼后面的人,“说她什么?”
“也没什么,过几天不是要考A9了嘛,我们几个赌许柚能考多少分哈哈哈哈。她以前初中那会儿可牛了,一直都是第一名,我们老师天天拿她做例子训我们,什么人家一女的数学满分不在话下,英语次次都是145朝上——”
说到这,扬名万顿了顿,“嗤”了一声:“有什么了不起的,现在不还是这鬼样,垃圾成绩都看不入眼。”
邹北眯眼,心想这小子会藏。
许柚都转到班里快半个学期了,他才抖落出来两个人原来是一个初中的事儿,但是吧也没那么会藏,拿腔拿调的样子就差把“酸”字写脸上了。
合着这是看人家现在成绩不行了,就开始拉踩了。
要论跟许柚关系多好、替她出头倒不至于,不过邹北自知他这人虽然没品归没品,嘴上也没个把门的,但是真不至于拿人家的伤疤说事儿。成绩一落千丈,能是什么好事儿?有点脑子的人都知道大概率是家里或自己出了什么大问题。
邹北随口敷衍过去,“是嘛,成,聊完了吧?聊完打球。”
哪知扬名万说来劲了,“我跟你们说,以前许柚在实验初中部牛逼哄哄的,一般人都不敢惹她。之前我兄弟跟别班的一个女生要Q,那女的不给,我兄弟就拉了那女的一下,都没用劲儿!那女的都没说什么,许柚倒好,上来就给我兄弟一拳!服了!”
“卧槽,她这么猛?”有人附和,“可现在看起来不像啊,感觉她挺文静的,也不爱说话。”
“以前仗着自己成绩好呗,年级第一,老师的心头宝,谁敢动她。现在能一样?”扬名万冷嗤,“狗屎成绩——”
话音未落,一个篮球猛地砸了过来。
带着极大戾气的球又重又狠,在空中刮起一阵风,径直把扬名万砸地扑倒在地,伴随着一声痛呼,镜框都滚到了一边。
篮球落地,发出一声闷响,然后重新滚回少年的脚边,被球鞋不轻不重地踩住。
“还打不打了?”宋祈年寡淡的嗓音不合时宜地响起,他唇间带笑,弧度上扬,看上去却莫名的冷和不耐。
他淡淡睨了眼扬名万,轻笑一声,“要打就打,不打就滚。”
气氛一时间僵住,谁也没有说话。
多云天的球场被教学楼微弱暗淡的影子,割裂成两半,一半明一半暗。所有人都在听八卦,不约而同站在了明亮的那一块,象征着希望和曙光的太阳光线落在每个人的头顶,像是无声地诉说着,每个人都有着璀璨光明的未来。
唯有少年一个人孤单地被抛在阴影里,昏暗将他笼罩,太阳可怜众人却不可怜他。
他就像站在所有人的对立面,替许柚出头。
而今天,并不会是第一次。
那一刹那,邹北不知道为什么,忽然有些看不懂了。
但他也是第一个反应过来的,笑着打哈哈,东拉西扯一堆顺便扶起扬名万,“祈年他开玩笑呢,球不太听话跑偏了,你别放心上。”
说完立即给王书浩使了个眼神。
王书浩心领神会,“对,老班刚找宋神有事儿,急急吼吼的,我们先走了啊,你们打。”
直到走出了球场,氛围还是沉默尴尬着,谁也不知道一向无所谓的人怎么就突然发了脾气。
宋祈年这人看着不好相处,其实熟悉他的人知道他脾气很好,因为懒得跟人计较。唯一一次见他发火揍人,还是因为林笙那次,他揍了路煜。
然后是今天。
“你怎么了?总感觉你最近不对劲。”邹北问。
“没什么,累了。”
“你看扬名万不爽啊?”邹北又问,“没事,我跟王小三无条件站你这边儿。”
王书浩默默腹诽了下你他妈说谁是王小三呢,然后义愤填膺地点头,“对!好兄弟就要毫无保留地统一战线!”
宋祈年忽然勾了下唇,似笑非笑,“那我要是没有毫无保留呢?”
“那你就惨喽宋狗。”
邹北嬉皮笑脸地揽过宋祈年的肩膀,另一条胳膊勾住王书浩的脖子,欠了吧唧地说:“那我就和王书浩把你揍成真的狗,以后你也别叫什么宋神不宋神了,反正骗人是小狗,你就叫宋狗狗。”
宋祈年鼻尖溢出一声短促的笑,“成啊。”
他淡声地补充一句,“到时候下手轻点,别给我打破相了,我也就这张脸勉强能看。”
邹北:“你不自恋会死还是怎么的。”
王书浩:“就是,说得跟真的似的哈哈哈哈哈哈……”
十七八岁的少年人血性滚烫,感情真挚纯粹,他说跟你做一辈子的好兄弟,就是真的想跟你做一辈子的好兄弟。
这份情,宋祈年想他这辈子大概都还不了了,只盼他俩将来下手轻点。
别给他打死了-
降了温的天气舒适许多,晌午都没那么热了。
淮城这座海边城市很美,也很奇妙。
无论春夏秋冬,虽然淮城纬度低,一年中没有什么明显的春秋,几乎都是夏到冬,但是整座城市的人一直保留着午休的习惯。
十二点至下午一点自动进入闲者小憩时间。
阳光和煦,风也和煦,老人踱步,门店待客。车水马龙、川流不息的街道也放慢了下来,仅有公交车有条不紊地缓缓穿过,开门关门。巨大的LED屏幕上挂着当下最火的idol,一帧帧的循环播放。
整座城市像是一部七八十年代的老片子,珍藏许久后终于被人拿了出来,就这么静静看着,也让人觉得宁静、安详,像是一个陷入沉睡的神秘者。
林笙就坐在市中心的图书馆里,安静地看着外面的这一幕。
她坐在兼职的前台,手边是一台用于工作的电脑,胳膊下面是她拿过来的文综卷,写累了,就抬头看外面放空。
但也不敢看太久,怕被逮到挨骂。
这家新开的图书馆管理员有点凶,前些日子,她来顶班的第一天就因为中途上了个厕所被骂了一顿,管理员说下次还被他抓到就扣半天的工资。
兼职的工资本来就少得可怜,再扣就没了。
林笙战战兢兢,厕所不敢上了,水也喝得少。
她想的是,管理员那么苛刻,也不知道宋祈年之前是怎么兼得职。他那个脾气,竟然还能心平气和兼职这么久,也真是难为他了。
“嗡嗡。”兜里的手机突然震动两下。
林笙伸手从兜里抽出那个破烂手机,开机键摁了几个来回还是黑屏,她叹了口气,重重拍了几下手机背面,稀稀拉拉划痕交错的屏幕才亮起。
阿祈:「你又去给我顶班了?」
林笙:「嗯,没事,你伤还没好先养着吧,兼职的事你就别想了。对了,上次的绿豆汤好喝吗?我是在巷子口的那个爷爷摊子买的,就你家门口的那个摊子,知道吧?要是喜欢喝的话,你就去买。还有啊,马上就A9考试了,有没有把握考个第一?」
阿祈:「A9难,不一定。」
过了会儿,他又发:「兼职的班别顶了,管理员脾气不好,我辞掉。你别搁那受委屈。」
林笙笑笑,费劲儿地在刮痕纵横交错的屏幕上找到键盘字母,慢慢打字过去:「兼职我再给你顶一天,没事,你好好复习考试。你要是想辞的话,我待会儿跟管理员说?」
阿祈:「不用,我周末去。」
林笙回了个“好”过去,然后看了眼时间,也差不多到了兼职的点,她准备收拾东西回学校。
文综就这点不好,试卷一沓,答案两沓,放在书包里沉甸甸的,背着也重。林笙收拾东西慢,怕动作太快把书包拉链给崩了,之前那回就是……她爸差点没打死她。
现在这个旧书包,用了好久了,她也没换。
想到晚上回去得刷锅洗碗,得拖地擦桌子,得忍受餐桌上独她一人的压抑气氛,吃完饭后还得帮弟弟林昊瞒着爸妈给他写作业。
就连晚上睡觉也得……
林笙就觉得力不从心。
而且这两天她替宋祈年顶班的事情,也不知道林昊是怎么发现的,前晚大半夜闯到她的房间里,一脚就踹开了门。
“你最近中午都去市中心的图书馆了?”林昊睨她。
上高三的男生就算个头不高,也矮不到哪儿去,杵在床边像一座山。
“嗯。”林笙淡淡道。
对于这个小三岁的弟弟,她其实从来都很陌生,很疏远,也不愿意见到他,向来都是能少说话就少说话。
逼仄潮湿的阁楼里,闷得慌,林笙却不自觉地把被子往身上拢了拢,任凭那股霉味横冲直撞地往鼻腔里跑,一时间忘了自己呼吸道有病,陡然咳嗽起来:“咳咳!咳咳!咳咳……”
一阵剧烈地咳嗽,感觉胸腔都咳疼了。
林昊就这么冷眼旁观地看着她。
林笙平复几瞬呼吸,才说:“还有什么事吗?没事的话就出去吧,很晚了。一中不像八中,早读课得六点半进教室,我要睡觉了。”
一阵诡异的平静。
然后响起林昊的声音:“睡觉?姐想睡觉了啊。”
“正巧,”少年的黑影朝着床边走来,刻意咬重“姐姐”两个字音,故意叫她难堪,“不如我跟姐姐一起睡?”
“林昊!”明明这样的话,她这些年来听了不止一遍,林笙还是气得发抖,“我、是、你、姐、姐。”
“哦,姐姐。”林昊目光毫不掩饰地打量着她被窝下遮起的身体,从头到脚地,赤裸裸地,他冷笑:“你最好认清自己是个什么东西,不要在外面勾引男人,不然不说我,爸妈也不会放过你。”
林笙缄默低头,她把自己蜷起来,“滚。”
回忆如潮水猛地用来,又如退潮般慢慢远去。
思绪回归现实。
这样担惊受怕的生活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什么时候是个头,林笙也不知道。
她垂下眼,背起书包往图书馆大门走。
没走几步,又遇上一个人。
如果说林昊她不想看见,见到就恶心;那面前这个人也一样,见到就发慌。
“找了你几天,”对面人说,“还真在这儿。”
林笙下意识朝后退了几步。
对面人问:“给宋祈年顶班?”
“不关你的事,”林笙别过头,温柔的眉眼少有地露出排斥,“也跟你没关系。”
“跟我没关系。”对面人没什么表情起伏,淡淡地复述了一遍这句话,然后忽然笑了一声,“跟宋祈年就有关系了?”
林笙抬眼,不卑不亢地看向他。
“要不是那次跟在许柚后面来了这家图书馆,还真不知道宋祈年在这里兼职,没白借她试卷。”少年清朗温润的气质,眼镜框戴着俊逸的脸颊上,那双人前温和无害的眼睛,冷冷地眨了下。而后抬起手,摘下镜框,露出后面那双眼的真面目。
凉薄、偏执、占有欲快要溢出来。
“不过笙笙啊,你为什么偏要跟宋祈年牵扯不清呢,还是说……”路煜冷笑,攥紧拳头,“你就真的非他不可了?”
“你闭嘴。”林笙冷眼看着他,“你知道吗路煜,你每次说这种话我都觉得——”
“你该死。”
第26章 本能反应
离A9考试越来越近, 许柚最近都忙着刷题。
她跟许宴打了赌,即便明知道自己不可能完成他提出来的要求,但许柚还是想试一试。谁又能说真的一定就不会有奇迹呢?
毕竟当年那个状元, 她也是实打实考出来的。
虽说凤凰涅槃大抵是不行了,但笨鸟先飞还是可以努力一下的。
转到三班的这半个学期, 许柚进步了很多。平时不察, 翻起每次的卷子才直观的感受到。
三班不愧是一中的招牌重点班。
单单是语文这种语言学科, 许柚竟然已经提了十分。从开学的115, 现在算上小测几乎都稳在125左右。
英语不谈,她几乎是年级单科前三,145分左右。
进步最明显的就是数学。
可能是吴元海教数学的原因,他那人说公也公,说私也私, 为了许柚操碎了心。每次许柚的小测卷子, 总是黑笔一片,红笔一片,错题旁边总写着——
“粗心!!!”
“这么简单的题你也错!眼睛呢?!”
“上课不认真, 我说过设K值, 不是X啊!”
然后在最后的评分那块暗戳戳威胁:你下次再这样马大哈, 我叫你哥了啊。
(=^_^=)
“……”
许柚每次拿到卷子, 感激涕零又心惊胆战。
她吴叔真是笑里藏刀一把好手。
后来每次她做数学小测,总比别人多留一个心眼儿,数学慢慢涨到了120分,一个无功也无过的分数。
她三门主科目的分其实也不算下等, 毕竟初中的底子在那儿。但她理综就不行了, 典型的拖后腿。有时候理综三门加起来的分儿……没比她英语多多少。
导致她每次去后面的考场考试的时候,总能听到有人偷偷说:“看见没?就她。”
“我知道, 又是她。”
“咱们25考场的偏科战神,她理综还没她英语牛逼。”
“……”
每次许柚只能假装淡定地喝口水,心里想:巧了么这不是。
可她也无可奈何。
她真的不是学理科的料。
偶尔的深夜里,就许柚一个人的时候,她也会想,如果爸爸妈妈还活着,她也没跟妈妈唱反调,如妈妈的设想和计划那般走了理科。她的成绩也像现在这样高不成低不就,怎么提也提不上——
妈妈,你是否也有那么几个瞬间会后悔呢?
可是再没有人能给她答案了。
这将是一个穷极一生都无法解出的伪命题。
……
桌上的星星闹钟轻摆着,时间慢慢走到了十一点半。对于高三学生来说,这个时间尚早,不是在刷题就是在背书,反正是没有人会这个点就睡觉的。
……宋祈年也是。
许柚知道他的作息,被别人称作“宋神”的天赋型少年,其实背地里付出的东西,远比常人所见到的多得多。
出租屋的书桌上,永远堆着做完的几摞试卷和刚买的几摞试卷,草稿纸永远在桌子腿边摆着,笔芯用完就扔进旁边的纸盒子里,渐渐要堆满了。
攀登过山顶的人不会停滞不前,他们想的是,下一次我要去挑战珠穆朗玛峰。能上,我就昂首挺胸地在峰顶插旗,不能上,我也要倒在离峰顶最近的地方。
吾辈当自强。
少年笔耕不辍、挑灯而战的样子,许柚高一就见识过了。
他这个点,是不会睡的。
仔细算起来,从那天出租屋不欢而散过后,两个人已经快要将近月没怎么说过话了。
这是许柚和宋祈年第一次冷战那么长时间。
也是许柚第一次那么久都没有跟他主动破冰和好。
她跟宋祈年两个人像是突然断联,隔着山海般互不联系,许柚微信置顶的那个聊天框,从没弹出过红点提示。
那天的事情仿佛被两人遗忘,没有提起,没有谈及,连带着许柚在那天涌出来的愠怒、失望、难过,也随之渐渐埋没在回忆里。只是还有没有别的什么东西,也一起跟着埋了,无人知晓。
只有调皮还挠门的小猫,偶尔提醒着许柚:宋祈年的猫还在她这里。
小猫在她这儿也养了快一个月,胖了很多,毛茸茸的小肚子摸起来软乎乎的。睡觉还喜欢打小呼噜,咕噜噜地叫,醒来又调皮地挠门要人摸,黏人得很。
跟宋祈年一点也不像。
要不是许宴最近有事要回京北一趟,张妈老家那边也催着她提前回去,许柚也不会在刷题刷得快要魔怔时,半夜想起来憨居居还在她家。
其实真要送回去,许柚还有点舍不得,可这到底不是她的猫。
手机一直停在打电话的界面,许柚静静看了会儿,迟疑地按了下去。
“嘟——”
本以为要等一会儿,没想到电话很快被接通,那边的人沉默了几秒,而后低沉清澈的声音传出,“喂。”
骤然听见的那刻,许柚愣了一下。
因为刚刚,她竟然觉得两人好像一别多年,说不上来的一种陌生感。
就好像你一直热衷于吃某个牌子的面包,日复一日的喜欢,可突然有一天你发现面包的口味变了。于是你很着急,去问了许多同样喜欢这个面包的人,可所有人都说没有变。
只有你觉得变了。
于是你只能一遍又一遍地去尝那个面包,尝到快要吃吐了,你还是觉得,变了。
这种莫名其妙窜出来的感觉并不好受,甚至是有点让人慌乱的。
因为认识、相处、相知许久的一个人,某一天你倏然发现,他好像并不是你印象里的那个样子了。就像在应验她那天对宋祈年说得那句话一样,“宋祈年,我好像快要不认识你了。”
许柚陷入了长久的缄默里。
那边的宋祈年可能有些疑惑,过了漫长的几分钟,他先开了口:“有什么事吗?”
许柚才猝然回神,她不自觉把手机拿远了一些,结结巴巴地说:“你、你的猫,还在我这里……”
“你什么时候拿回去?”
“最近事多,有点忘了,”手机对面的人回,安静的通话音里是少年清浅的呼吸声,他似乎顿了顿,“对不起。”
好像是在为小猫麻烦许柚好多天而抱歉。
“可能还得过几天,”像是以为她没听清,少年又说了一遍,嗓音淡淡,一贯的轻颓而懒散,却又有一种说不上来的违和感,“对不起。”
许柚低声道:“没事。”
然后又是一阵沉默。
两人的氛围说不上来的生硬和僵滞。以前也一样,但是许柚会东拉西扯,会调和气氛,会软下声音故意跟他拉近距离。所以一旦许柚没这么做了,两个人之间的问题,好像一下子暴露出来。
便是连最普通的交流沟通,都变得如此生疏。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突然,另一边的宋祈年说:“马上要A9了。”
许柚怔了怔,后道:“那祝你考试顺利。”
“祝我?”宋祈年冷淡地笑,“怕我考不了第一?”
即便是隔着手机,许柚也能自动脑补出少年此时的样子。
应该是背脊懒洋洋地靠在椅背上,脸色稍显疲倦,眼皮耷拉着盖住那双摄人心魄、亦压迫感极强的眼睛,唇角微扬,自信强大还有些玩世不恭。
也可能头发还湿着,没吹干。
他懒得动,有那么几分不合时宜的少爷脾气。
许柚知道少年想要听到的答案,也了解少年喜欢听到什么样的答案。
可她也不知哪里涌上来一股未名火,也许算不上怒火,仅仅是她不想再顺着他了,不想再在他的习惯之下说话了,所以她未经思考下意识说,“A9大神云集,第一没那么好考。”
只有当话说出口时,两人才都愣了愣。
因为以前无论多难的考试,许柚说出口的第一句话永远是:祁哥,这次你肯定又是第一。
没有为什么,她就是无条件地相信他;
她喜欢的少年永远都是第一,永远一骑绝尘。
相信他是本能,靠近他是本能,喜欢他也是本能,可现在这种本能反应好像在慢慢消失。
许柚不知道这到底算是好事还是坏事。
她忽然有些茫然了。
其实不只是许柚,手机对面的人好像也略显迟钝,不知道是在忙别的事情,还是在干什么,过于诡异的平静,甚至听不到他一点呼吸。
简单的一通电话,竟然已经持续了二十分钟,许柚还有卷子没订正完,她只能回归正题问:“那你后天能把憨居居拿回去吗?”
静默几秒。
“后天有事,”宋祈年的声音由远及近,“再等等。”
他声音是清冽干净的那种低,像仲夏夜的蝉鸣,也像是深秋步入初冬后的第一场雨,微凉,落在皮肤上仍有些意犹未尽。
再等等。
好像他说的这几个字,还有着另一层话外音。
许柚没想太多,她说了个“好”,刚想说那就这样挂了吧,门口突然传来小猫的挠门声,一下比一下挠得急。
憨居居!它又醒了?
许柚匆匆放下电话,房门才打开一条缝,小猫化作一道黑影骨碌碌地窜了进来,轻车熟路跳到了床褥边,小肉爪不停拍打着手机屏幕,似是撒娇似是埋怨,“喵!喵!喵喵喵喵!”
像是在说:你个没良心的,终于想起你儿子了?我还以为你死了!
宋祈年听到猫叫声,话筒里传来一声欠打的笑,“逆子,想你爹了?”
“喵!”小猫又打了一下屏幕,怨气不小。
许柚:“……”
两个人再聊了几句小猫,就没话题了,好像他们之间除了小猫再没有什么别的联系。
电话挂断,一切陷入沉寂。
街道霓虹灯还在闪烁着,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里仍有打工人为了那点微薄工资在拼死拼活地加班,高中旁边陈旧矮破的出租屋子里时不时传出来学生的背书声,昏暗小巷的麻将室和网吧里也有人因为输了游戏和钱而咒骂不断。
地球仍在转动,太阳第二天还会同样升起。
世界不会因为谁在伤心、谁在难过而停住运作,每个人都在风尘仆仆、来去匆匆地生活着。
许柚缓缓闭眼,进入沉睡。
深夜中的淮城也随之寂静下来-
可彼时的京北市却极不太平,悄然在幕后潜伏已久的推手已经做好准备,尔今只欠东风。
摊散在桌面的一沓照片里,四十岁的女人风姿绰约,岁月将至的脸上依旧明艳,身穿订婚宴礼服的身姿曼妙。
不愧担的是影后之名。
一张笑着举杯,与好友攀谈;
一张挽着宋家掌权人,笑得温婉;
一张神色略显僵硬,肢体躲闪;
……
一张胸襟沾染酒渍,瞳孔微缩,似是害怕极了地看着对面的少年。
镜头只拍到了一个少年模糊的背影,勉强算是入境的侧脸,虚焦朦胧。一身黑色高定西装,高挑的身材惹人瞩目,照片里依稀看清他唇角弯起,手里把玩着一杯空了的酒杯,睨向女人的动作,轻慢懒散。
漫不经心,却又不容挑衅。
“这是谁?”男人指着问。
“是他,”另一个男人眯着眼回想,记忆里的人跟照片里的少年逐渐重合,“消失了两年多的宋少……”
“宋祈年。”
第27章 台风雨
最近淮城降温降得格外快, 防不胜防,正在备战A9联盟的节骨眼儿上,三班冻感冒了好几个同学。
许柚拢了拢身上的校服外套, 继续趴在桌子上跟化学较劲。
“柚子!”吴萌扯着嗓子喊。
自从她前两天偶然碰见江楠和王黎这么喊她后,她也就学着这么喊了, 说是有“望梅止渴”的效果, 许柚也不明白她小脑袋瓜里想得是什么稀奇古怪的东西。
许柚答应一声:“在。”
“大爆新闻!”吴萌咻地一下闪现在座位上, 刚咧开嘴巴, 又生怕别人知道,忙弯下腰凑到许柚耳边,神秘得不行,“你要不要听。”
许柚也学她,“我要听。”
“果然是好姐妹。”吴萌不再卖关子了, “上回来咱们学校演讲的宋有雪宋教授还有印象吧?就是那个京北市宋氏集团的大小姐, 她哥哥就是宋家的掌权人,今年应该四十多岁了吧,听说他要二婚啦!”
许柚:“有钱有权, 这样的人二婚不奇怪呀。”
吴萌又开始神秘:“我知道, 他二婚不奇怪, 奇怪的是他的二婚对象。”
许柚觉得她俩现在这副八卦的样子, 很像村口大妈说闲话,她笑着问:“那他的二婚对象是谁呀?”
“戴!雨!琳!”吴萌长吁一口气,终于说出来了,憋死她了。
戴雨琳。
许柚足足愣了好些秒, 才往娱乐圈的那位影后身上靠, “你说的是前些年突然火的影后戴雨琳?”
吴萌见她这样毫不稀奇。她刚刚从她姐妹那儿知道的时候,也这反应。
毕竟戴雨琳这名, 娱乐圈谁人不知。光是“国际影后”这噱头,就足够哗然了。
戴雨琳也算是个“传奇”,同样都是四十岁的年纪,哪一个影后不是一步一步走上去的,独她不是。三年前,一部堪称花费巨金制作、金牌导演指挥、金牌编剧操刀的影片正式官宣拍摄,从选角到最后公映,全程就没离开过一个人的名字。
戴雨琳。
一个谁都没有听过名字的新人。
三十七岁的年纪,在娱乐圈这种更新换代极快的圈子里,别人都去演妈妈的角色了,她才刚冒头。谁都说她背后的金主资本庞大,但也没脑子,捧这么一个岁月痕迹将至的女人;更有甚者说,恐怕这又会是一部扑到毫无水花的烂片。
结果却是影片接连获奖,评分水涨船高。
戴雨琳更是从一个三十七岁刚入圈的新人,一举爆火成为实力派女演员、影后,大奖拿到手软。
但她背后的金主是谁,无人得知。
如果刚刚吴萌说的是真的,那岂不是代表着,戴雨琳背后的那位“金主”就是资本大鳄的宋家掌权人?
可……
“你是怎么知道的?”许柚不解。
“我……其实……”吴萌皱着小脸。
十七八岁的女孩儿就是这样青春,做什么都娇憨可爱得紧,许柚看她那纠结样儿忍不住扬了扬眼尾。
吴萌挣扎了一会儿,最后选择躺平,“好吧,其实我姐是混记者圈儿,哎呀就狗仔啦。我昨晚洗澡那会儿,听到她跟她圈子里的同事聊天,估计以为我洗澡听不见,就把手机外放了,我听得真真儿的!”
随后想到什么,她声音压的更低,“你别跟别人说啊。”
许柚猛地捂住嘴巴,乖乖点头,认真道:“我绝对不跟别人说。”
吴萌放下心来,“我姐说这瓜大着呢!”
话落,她又贼兮兮地揽过许柚的脖子,声音小如蚊蝇:“好像三年前戴雨琳刚爆火那会儿,就有过料,但是刚发出来就被人压了。她们狗仔圈儿里的都说,其实戴雨琳二十多岁年轻那会儿就跟背后的金主有关系!就是因为她,金主的原配妻子才自杀的,还是当着几岁儿子的面自杀的!”
“……”
许柚脑子乱糟糟的,感觉自己像是打开了什么潘多拉的魔盒,听见这么多豪门恩怨。
一时间,不知道该说荒唐好,还是戏剧好。
如果吴萌方才说的都是真的,那背后的金主就是宋家掌权人宋淮,至于几岁的儿子,便是那位从未露过面的宋家少爷了?
“这个‘瓜’会爆吗?”许柚将信将疑。
因为娱乐圈的那点事,大多都是捕风捉影,看见一粒芝麻连夜添油加醋说是一个西瓜,这样的事比比皆是。所以大家才说,娱乐圈的瓜笑笑就行,你看到的,可能仅仅是别人想让你看到的。
更何况吴萌说得“瓜”,那可是牵扯到京北宋家。
龙潭虎穴,莫过于此。
吴萌激动,“真的!骗你我吃狗屎!因为前些天日子戴雨琳都举行订婚宴了,就是因为订婚宴保密工作没做好,才被狗仔知道的这个料,被拍照片儿了。”
“照片?”许柚犹疑。
京北宋家那般地方,做事定是滴水不漏,订婚宴除了被邀请的商圈贵人,怕是一只苍蝇都飞不进去吧。
怎么会给狗仔摸着拍照片儿的机会?
“我姐也不太清楚,听说是有人在订婚宴上闹事儿,订婚宴就前些时候举行的……”吴萌说的口干舌燥,拧开水杯咕噜噜地吞,抬眼间,不经意瞥到打球的三人走进教室,下巴随便一抬——
“就宋狗消失那几天。”
许柚一滞,听到门口的动静,也抬眸看了一眼。
少年手里虚虚握着一沓卷子,应该是吴元海给的,今天午休是数学晚自习,按习惯会进行当堂小测。他随手丢在讲台上,扫了眼台下的几个组,开始轻车熟路地分卷子。
发到丁思恬这一组时,他站在最前排,还没转身,如有所感般抬头,朝最后一排望了过去。
女孩儿清澈如水的眸子,像山涧未经世事的麋鹿,过去里面总藏着欲言又止的喜欢,想说不敢说,想看不敢看。
可这是头一回,里面那般的平淡。
平静又无波。
宋祈年的手不可控地顿了下,不过一秒,女孩儿就收回了视线。身子还煞有其事地往前排人背后缩了缩,挡住自己,不让他看到。
许柚掩住眸底一瞬间闪过的难过,垂下眼,耳边还是吴萌说话的声音。
她还在叮嘱,“柚子,你可千万别跟别人说哈。”
许柚点点头,保证自己绝对不会跟别人说,然后继续埋头看着卷子。
其实听完这个堪称“大爆热搜”的八卦,她心里起伏并不大,因为戴雨琳突然爆火的那会儿她正准备中考,后来爸妈去世,她又生病……
那段时间里浑浑噩噩,要说唯一有印象的,也就宋祈年这个人。
他救了她,然后她喜欢上了她。
她开始恢复,学会好好生活。
再无其他更加记忆深刻的事情了。
许柚晃晃脑袋,继续看着胳膊下面的化学卷子,刚刚有道题她还没订正完。
这可是她唯一一张做起来得心应手的卷子。
只是还没写,吴萌又幽幽地凑到她耳边,像是斟酌了许久,话说得平地抛惊雷:“柚子,你是不是还喜欢宋祈年啊?”
许柚笔尖一滑,猛地在空白处滑出一道极长极扭曲的黑色笔迹。
“没、没有……”她眼神躲闪,装模作样地拿修正带去抹掉黑色笔迹,弄完后又装的若无其事地打草稿,“我没有还喜欢他。”
“没有,没有。”她此地无银三百两地强调一遍。
吴萌:“……”
她心想,许柚大概就是那种撒不了一点谎的人,嘴上否认,手脚却忙得不可开交,脸上就差写着“我有”俩字了。
要说问之前还不确定,现在她确定了。
吴萌拍桌子,“我就说宋狗消失那几天,你好端端地给他收什么试卷,还折起来塞他桌子里,比你自己的卷子还小心。我当时就觉着不对,问你你还蒙我说同学之间帮忙。”
她一脸恨铁不成钢,“不是我说你,你怎么能还喜欢宋狗呢!我以为广播站喊话是你被他那张脸迷了眼,过去了就过去了,你怎么还喜欢他!”
许柚张开唇,想说话,否认还是承认什么话都可以,却像喉咙里卡了一根刺,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良久,才嗫嚅一句,“我没办法。”
一个无厘头甚至荒谬的回答,喜不喜欢还不是由自己,想不喜欢就别喜欢呗,这个道理谁都懂。
许柚也懂。
可如果这层喜欢跟她恢复心理障碍挂钩、跟他救了她两次的命挂钩、跟她因为他才重燃生活的希望挂钩。
试问,这样的一种喜欢,还由得着她控制吗?
吴萌当然不懂他们之间的牵绊,也不知晓他们高一还没开学就认识,只以为许柚还是被宋祈年那张渣男脸迷得神魂颠倒、鬼迷日眼的,伸手狠狠戳了下她脑袋,“你啊你,不争气!!!你长这么漂亮,还怕以后大学没人追?”
许柚张口结舌,“我不是这个意思。”
“不管你是什么意思,”吴萌突然正经,“你都别再喜欢宋祈年了。”
他不值得,也不配。
许柚茫然地看着她,不明白吴萌这句话背后的含义。
因为她能听出来,吴萌不是在开玩笑,而是严肃且带着一点警告的意味在里面,仿佛喜欢宋祈年是一件很大的错误,她不能再犯了。
“吴萌,”许柚看着她,“我可以问问你为什么这么说吗?”
“……”
吴萌少有地不自然,人尴尬的时候会很忙,她也一样。假眉三道地把笔拿起来要去写题,“解”字还没写完,又去翻页,估计是这副做派假得她自己都不相信,最后妥协地叹了口气。
看来她也不适合撒谎。
吴萌转头看向许柚,下了狠心般把字一个一个吐出来,“宋祈年他有喜欢的人了,那个人……”
“不是你。”
近乎残忍的一句话,像是生生地剖开许柚的心脏,抽出里面那根只要听到宋祈年三个字就会跳动的血管,扯断,揉碎,让她下意识想要屏蔽都做不到,就这么疼而清醒地听着吴萌说——
“柚子,虽然咋俩才认识半个学期,但我是真心把你当好朋友的。要是别人就算了,我也不想掺和进去,但你人很好,对我也好,我不想骗你。”
吴萌到嘴边的话倏然停住。
因为许柚突然红了眼眶。
认识的这几个月来,她见过许柚因为化学老师训斥而尴尬的脸色,见过她因为屡屡完不成作业被老师训话的狼狈,还见过她因为生理期痛经而煞白的唇。
可她没有见过许柚泛红的眼尾。
这是许柚第一次在吴萌面前,毫无征兆地红了眼。更荒唐的是,也许连她自己都没察觉。
“然后呢?”女孩儿忽然变得打破沙锅问到底。
吴萌却有些退缩了,她不知道该怎么去描述那天撞见的一幕,更不知道怎么去表述才会让许柚少难过一点。
她张嘴闭起,慢吞吞地说出一个谁都不知道、偏偏她撞见了的事情,“邹北和王书浩他们不是老说宋祈年给林笙披衣服什么的,就开学台风雨那几天,其实、其实……”
“其实什么?”许柚声音很轻。
吴萌嘴巴突然变得很干,喉咙也干,艰涩地说出那天的事,“其实是真的。台风雨那天我骑小电驴接我姐,刚好看见他们了,宋祈年当时给林笙撑伞,给她披衣服,样子可担心着急了。”
台风雨。
披衣服。
“轰”地一声,许柚耳畔一震,眼前景象变得恍惚,心脏骤然一疼。
某个瞬间,她好像感觉到扎进心里最深的那一根刺,被人轻飘飘地拔了出来,扯的血肉模糊。
原来那天他突然爽约,说有私事,把她一个人丢在狂风骤雨的台风雨天里,是因为林笙。
原来是这样。
那天的事吴萌本来也忘了,后来开学后听他们时不时拿出来说两嘴,才记了起来。但她没说。
每次别人八卦的时候,她就装作不知道,跟着捕风捉影地八卦。
因为她总觉得这毕竟是别人的私事,不管宋祈年和林笙关系到哪一步了,都不应该由她这个路人甲给爆出来。
可能人总是自私的吧,面临选择的时候,还是会选择站在自己关系好的一边。
所以她今天跟许柚说了,不想让她再这么傻乎乎地对一个根本不喜欢她的人掏心窝子,不值得。
一个男生,对一个非亲非故的女生这么紧张,这么保护,难道还不算是男女朋友的喜欢?
吴萌看着许柚通红的眼,抿唇,“柚子,宋祈年跟林笙关系真的很不一般,那些动作他做起来,太熟练了。”
好像这么做过好多回。
许柚在心里替她说出了下半句。
她眨了下眼,眼睫触碰到下眼睑的那刻,有一抹淡淡的痒。
她忽然想起自己去宋祈年家的那天。
那日,他倒在她身上,发着高烧,浑身滚烫如烙铁。他浑浑噩噩地把下巴搁在她肩膀,同样滚烫的唇和呼吸,从她的脸颊擦过,然后弥留在她的耳畔。
那瞬间,许柚感受到宋祈年的长睫扑闪在她耳尖时,也是这样的感受。
很痒。
可为什么现在却越想越难受,胸腔好像破了个口子,肆虐的狂风从中穿过,猛烈嘶吼着:听清楚了吗?
许柚,你听清楚了吗?
宋祈年不喜欢你。
他喜欢林笙,不喜欢你。
你碰他一下,他就将你远远拂开,冷淡地告诉你“不要越界”。这样一个骄矜难驯,冷淡疏远的少年,竟然有一天,也会为了一个女孩儿弯下腰,低下头,温柔耐心地将外套披在她身上,慢慢踱步送她回家。
那个女孩儿,叫林笙。
不、叫、许、柚。
第28章 日记第822页
晚上, 淮城下起了小雨,淅淅沥沥。
许柚坐在回家的车里,看着车身越过市中心的霓虹街道, 慢慢开进别墅区。
降下车窗,外面的风夹着小雨吹了进来, 打湿了她半边肩膀。窗外冬雨的凉气簌簌袭进来, 卷走了车内的恒温, 冷风也吹得她眼尾微微发红。
“小柚, 怎么把车窗打开了啊?这淮城天气怪得很,白天热,晚上的冬雨又凉,别冻着了。”司机李叔忙关心道。
许柚侧眸,余光凝视着雨幕中的淮城, 半晌道:“没事, 随便看看。”
到了家后,张妈已经睡了。
这两年她年纪越大,身体越不行, 许宴不让她熬夜等着。
许柚今晚很累, 骨头缝里都疲倦的那种累, 呼吸的时候重一点心脏都扯着疼。
她抬脚往旋转梯走, 却在路过书房时闻到一股浓重的酒精味和烟味,重的她忍不住怀疑许宴这是要把自己喝死,还是要抽烟抽死。
可许柚不想管了。
她只想一个人闷在被子里,什么也不想。
书房里却突然传来玻璃杯摔在地上的噼里啪啦响, 紧接着, 是许宴近乎失态的吼声:“周书也!你他妈就养不熟是吧?”
许柚吓得猛地定在门口。
等了许久,直到里面寂静到诡异, 她才敲了敲房门,“哥?”
里面静默了会儿。
“进来。”
许柚打开门,朝里走了一步。
书房里只亮着一盏落地小灯,昏暗的灯光使得整个房间里朦胧模糊,只能依稀看见许宴坐在书桌后的椅子上,见她进来了,便长腿一蹬,椅子带着人转了个身,背对着许柚。
“刚吓到你了?”他问。
声音有些宿醉后的干哑,不知道是喝酒抽烟难受的,还是因为哭了。
许宴大抵为什么哭,许柚多少猜出来点儿。
但她也没安慰。
她很早以前就劝过他:你那么不在乎女孩子的感情,自以为是的理智冷静、冷眼旁观的抽离,其实都是对别人的伤害。迟早有一天,你遇到了真正喜欢的人肯定会遭报应的,天道有轮回。
现在报应来了。
许柚觉得她自己好像也不是什么好人,看着颓丧落寞的哥哥,她心里竟然毫无波澜。
反而从许宴的身上,看到另一个人的影子。
她像着了魔一般,心里某个阴暗角落的藤蔓忽然破土而出,她甚至卑劣地暗想:是不是每个自以为凉薄清醒的人,有朝一日,也会因为另一个人遭到这样失控崩溃的报应?
那宋祈年会有报应吗?
有朝一日,他也会因为一个爱而不得的女孩儿而低头,服软,失控,卑微吗?
大抵是不会了。
他跟林笙看起来挺两情相悦的。
这晚兄妹俩没聊什么,就这么互相沉默着,良久以后许宴才突然问了一句,“真的不想转去京北吗?”
如果是以前,许柚一定毫不犹豫说不转。
可这晚,她却莫名迟疑了。
就在她迟疑的几秒间,许宴酒醉不清醒的脑子不足以支撑他去揣测妹妹的想法,更何况她一直以来都态度坚决地说不想转学。是以,他也以为许柚还是坚持不转学,但可能因为他今天心情不好,所以才没有说出口。
“没事,”许宴倦道,“随便问问,去睡吧,别熬夜。”
许柚低低地“嗯”了一声,轻轻帮他把书房的门带上。
门缝合紧的那刻,里面传出一句话。
“小柚,你比哥哥勇敢。”
……
睡前,许柚写完日记后,坐在书桌前发了一会儿呆,耳畔还弥留着刚刚许宴那句话。
小柚,你比哥哥勇敢。
可她看着记事本上的那行字,眼前却慢慢升起雾气。
日记第822页。
宋祈年,我不敢再勇敢下去了。
_
翌日是周五,因为下周就是A9联盟,特大型的省级联考,一中极其重视,特允周五可以不上晚自习,下午第八节 课打铃后就放学。
考试临近,倒也没多少学生开心得起来,三班尤为明显,一个两个老僧入定似的在座位上刷题。
第七节 课是英语老师陈立生的课,氛围还算轻松,他见许柚在走廊上透气,还跟她说了会儿话。
叫她放宽心,说是这些日子以来她各科都进步了很多,只要正常发挥,考个班里前三十、学校前五百不是难事。
许柚点点头,说谢谢老师。
可心里又不免想,还是跟许宴要求的相差甚远。
不过也在意料之中,她要是真的在A9联盟里考进了全班前十五、全校前二百的成绩,那才叫天方夜谭,痴人说梦。
陈立生欣慰地离开,他一走,吴萌就眼巴巴地趴在窗户沿上盯着许柚,还在为昨天跟她说了那事内疚难过。
许柚弯了下唇,反过来安慰她,“我没事。”
“那你不开心跟我说,”吴萌想了想,“实在气不过,我帮你找人揍宋狗。”
许柚没应,垂下眸去了走廊尽头。
昨夜雨至,今日还没放晴,灰蒙蒙的天压抑极了。
她远望着楼外,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淮城在余热的天气里竟然悄悄开始降温变冷了。明明往年都没有那么快的,以前这个时候,淮城还是夏天。
今年的秋冬,来的那么早吗?
今年可真是奇怪的一年。
很多东西都变了。
天气变了,气温变了,人也变了。
还有什么东西没变呢?
许柚想,大概是她一如既往没什么进步的化学成绩吧。
她看着对面的文科教学楼,女生居多,一个个穿着校服裙,可能怕冷外面加了件外套。过膝的长筒袜包裹着纤直的长腿,跑起来时迎着风,少女的鬓角碎发后撩,青春洋溢,夺目漂亮。
还有几对手拉手结伴上厕所的,女孩子总有这个小癖好,喜欢跟自己的好朋友一起去上厕所。走路姿势轻盈灵动,脸上的笑,叫人看着舍不得挪开眼。
这就是十七八岁的少年人该有的模样。
曾几何时,许柚也是这样,爱嬉皮笑脸没个正经,还喜欢跟同桌说些老掉牙的破笑话,跟前后桌赌老师上课会不会挠屁股,谁输了谁这个星期改Q签名,然后欠嗖嗖地说大话,“谁不改,我下次就不让谁抄我作业了,嘿嘿。”
“许柚,你就是个吹牛怪,全世界的牛都让你吹上天了。”
“我哪有吹牛了!我才不吹牛。”十五岁的少女调皮地吐舌,然后自恋地拿出小镜子照个不停,同桌看不下去了,笑着挠她痒痒。
许柚抬脚就跑,仲夏的风拂过她的鼻,还有淮城这座海边城市独有的淡淡咸湿海味。
远处的海港公路,街灯通明,航海船只络绎不绝,船只发动时响起的“嘟”声,巨大而礴啸,惊起一众盘旋的海鸥,飞鸟经过,留下经久不息的长鸣。
那时候她觉得,淮城是世界上最漂亮、最浪漫的一座城市。
嘟——
海港的游轮又开始航行了,飞鸟远去。
许柚站在七楼,目光透过一中的教学楼,远远落在远处的海港大桥。许久,她才收回视线,而后拿出口袋里快要捂得发烫的手机,缓慢而坚定地发了一条消息。
「宋祈年,周末把你的猫接回去吧。」
_
一晃眼到了周末。
张妈原本是下两周再回去,结果临时决定周五走,但她后来又拖到了周日。
许柚听她哥说,因为张妈老家的弟媳妇又作祟,拿了钱不干事,放任着张妈重病在床的丈夫和脑瘫的儿子不管,一天三餐都是自己吃了就嘴一抹,拍拍屁股走人,成天出去跟村子里的大娘们打牌。
张妈丈夫实在没办法,打了电话过来,让她周五就回老家,大不了这个月工资不要了!
那时候张妈在厨房给许柚做兔子馒头,电话外放着,一听这话张妈气得差点吵起来:“你个鬼老头人老了心也瞎了?这话要是让俩孩子听到了多寒心!俩孩子跟你们王家村无亲无故的,因为我个老婆子,又是给村里修公路,又是给村里建小学,还给你这么个老头子弄了一个家里的病房住着,儿子脑瘫看的那些康复书、玩的那些玩具哪一个不是俩孩子仔细着挑的送的?还不够好?还不够仁心?我不回去是因为那点工资吗啊你个死老头,摸七摸八的瞎讲,你没有心啊你!”
快二十年了,说句难听的话,就是养个猫啊狗啊,也都相处点情分出来。
更何况,许家人从未苛待过她。
她这一走,以后就难回来了。
在许家当保姆将近二十年,许宴和许柚都是她带大的,年纪上虽然隔着几十岁,称呼上也是张妈长张妈短,但都是当着自家孙子孙女一样疼得。
张妈这些天,常常发呆。
她就想啊,小柚这鬼丫头最近胃口不好,天天变着花样儿哄她吃饭也吃不下,嘴刁!
过了一会儿她又想,她这一走,鬼丫头吃不好怎么办?穿不暖怎么办?晚上踢被子了,生理期痛的在床上起不来了,谁给她请假?晚上入梦魇要人陪着睡,又怎么办?
新来的保姆人好不好,图不图许家的钱,照不照顾的好她这俩孩子……
于是这么一想,一拖,硬是拖到了周末下午才回去。
许宴还没返校,也不放心张妈一个人回老家,直接开车送她。
张妈的老家在淮城邻市——海市,一个叫王家村的村子里,山路崎岖,修了公路也不好走。
等许宴来回一趟,最快也得周一晚上到家。
但可能家都不回了,前阵子许宴就说有事要回京北一趟,不知道是不是跟昨晚打电话的那个女孩儿有关。这下,她哥直接从海市飞京北也不一定。
别墅的院门敞开着,空气中的车尾气味道逐渐变得稀薄,车轧过马路的轱辘声远去。
张妈走了。
别墅里空空荡荡,只剩下许柚一个人现在浴室里,跟镜子里的自己大眼瞪小眼。
没多久,江楠和王黎在三人小群里疯狂@她,大有你不来咱们就绝交一天的气势!
楠人帮:你就说来不来吧?@此柚非彼柚
黎特曼:不来你就完了许小柚,我没开玩笑!!!@此柚非彼柚
楠人帮:3、2、1……好了你没回我,友谊的小船已经在时代的洪流里翻了,想当年楠姐一声吼,柚子翻墙走!一中后面那破墙就是被咱俩翻倒的,现在已经过去了……
楠人帮:(黛玉落泪jpg.)@此柚非彼柚
黎特曼:算了,咱俩去吧,她早就外面有了别的狗,是吧?@此柚非彼柚@楠人帮
此柚非彼柚:你俩够了……
此柚非彼柚:(靓女无语jpg.)
楠人帮:哟,舍得冒泡了?一句话,你来不来!!!
黎特曼:柚子,来嘛来嘛~咱们仨好久没一起玩儿了,下周一就是考A9,咱们正好放松下!我跟你说,我姐夫最近开了一个酒吧,贼拉帅!就开在市中心的淮城理工大旁边儿,都是大学生和上班族,清吧!绝对干净没坏人!!!
楠人帮:来嘛来嘛~
许柚抬眼,耳边除了空调轻微的嗡嗡响,没有半点声音。
好像整个世界都随着张妈和许宴的离开抽离走了,就剩下她一个人孤孤单单的。
她咬咬牙,回了个“好”。
与此同时,手机震动一声,微信唯一一个置顶的聊天框突然弹出一条消息。
宋祈年:「今天下午有时间吗?」
许柚盯着对面人纯黑色的头像的看了几秒,本想打字,不料手一滑,竟然点进了宋祈年的朋友圈。
不过里面照样什么都没有,干干净净,像是他这个人来也匆匆去也匆匆,什么东西都不值得留恋,什么东西也不值得他在乎。
她打了一行字过去:「今天晚上八点半,我把憨居居送到你家。」
发完,便快速地滑到“设置”,取消了微信置顶,然后开启了消息免打扰。一把将手机塞在了衣服里,强迫自己不再去想,也不要舍不得。
学会割舍的第一步,就是要降低他在你生活中的存在感。
第29章 山雨欲来
新开的酒吧叫“Freedom”, 就在大学城边儿上,周围是电影院、情侣餐厅、密室逃脱、招牌大排档,开在这里倒也应景。
清吧里面都是果酒, 没什么度数,偶尔嘬一两口不成问题。
王黎终究是男生, 平时又喜欢去疯玩, 还得时不时被他妈提溜到各种酒局上去学习周旋圆滑那套, 久了倒也能喝点酒。这种果酒, 他一下子灌几瓶都没反应。
江楠就惨了,她又是个事事都喜欢和王黎赌来赌去的性子,免不了又拿果酒赌。
她脾气还比牛倔,死活不听许柚的劝,没过一个小时就喝得脸通红, 直打嗝, 抱着酒瓶不撒手,扬言要找男人。
还要七个。
一天一个伺候不重样。
许柚一把捂住她的嘴。
王黎脸瞬间就黑了,把她酒瓶子夺过来, 凉飕飕地笑:“想找男人啊, 你做梦吧。我告诉你江楠, 以后咱俩长大了毕业了领证了, 我就身体力行告诉你!七个男人你得死!”
许柚:“……”
许柚不知道她转到三班的这半个学期,王黎和江楠的关系为什么突然发生了质变,但是她真的有被刚才王黎那句话油到。
“梨子,”她皱眉, “你最近是不是看什么电视了?”
王黎边把江楠扶起来, 但江楠不老实逮着他脑袋就一顿薅,只好一把将她抱起来摁在怀里, 还贱贱地吓唬她,“你再动,我给你扔海里啊,柚子已经在那给我搭梯子了。”
嘴上欠得不行,手上动作到实诚得很,小心翼翼还挺有分寸地不碰到江楠的腿,然后又把她到膝盖的裙子拉了又拉,大夏天生怕她冻死了似的。
直到确保怀里的女孩儿不走光,不难受,才忙中偷闲似的回一句许柚:“啊……我吗?我最近没看电视啊,就陪我妈刷了几部剧。”
许柚幽幽道:“什么剧?”
能把你一个幼稚少年给油腻成这样。
“霸总的在逃新娘,我那亿万资产的丈夫……恩,还有一个夫人你别哭。”王黎仔细回想,然后点评,“总的来说,还是那个霸总的在逃新娘好看,那霸总,贼拉帅,我跟我妈都喜欢。”
“……”
江楠喝醉酒很吵,还喜欢乱动,王黎费了好大一番劲才把她老老实实地塞车里,然后关上门,走到许柚跟前。
“柚子,”王黎突然正经的样子还挺唬人,“我听我妈说,许宴哥要给你转学啊?”
刚刚怕江楠听了会哭,他没敢问,这也是为什么他非要许柚出来一趟的原因,有些话得当面说。
许柚微愣,犹疑着说:“不一定,我哥说这次A9要是没考到他的要求,就给我转学。”
“什么要求?”
“全校前200,全班前15。”
“卧槽,他土匪啊!这他妈谁考得出来?”王黎开始骂骂咧咧。
什么虽然说他跟许宴哥的关系也很好啦,甚至以前还经常一起跑出去打游戏啦,很有革命友谊啊。但是不管怎么说,许柚也是他发小,这一声不吭就要给她转学也忒不地道了!
但是他又怂……不敢跟许宴说。
王黎在原地烦地直转圈儿,挠头跺脚的,“不是,宴哥怎么这样,一言不合就转学。而且高三这个节骨眼儿上,好好地为什么给你转学啊?”
许柚父母车祸去世的事情王黎知道,但是她心理障碍还自杀进了医院的事不知道,可以说,除了她哥、张妈和宋祈年,没有别人知晓事情的全貌。是以,王黎左来右去都想不通。
“可能我哥我是不放心我吧。”许柚囫囵吞枣地回。
王黎张大嘴巴,一副要深究到底的样子,话还没出口就被不停拍打车窗的江楠给嚎了回去。
那傻姑娘,估计真以为她要被人拉去桥上扔海里。
“你别动了,姑奶奶……”王黎头发被薅得没个人样,他索性躺平,要死不活地挥手,“柚子我先不跟你说了,我送她回去啊,你自己小心一点,让司机来接你。”
“我知道,走吧。”
车身远去,傍晚的酒吧生意显然比白天好了不少,顾客进进出出,许柚不好堵在门口,抬脚离开了。
她没急着回家,就这么随意挑了根看得入眼的电线杆,肩膀靠在上面,双眼放空地望着人来人往的街边。
什么都不用想,就这么发呆,有时候也是一种减压方式。
街上霓虹闪烁,车流涌动,五彩斑斓的灯光将整座城市渲染的繁华奢靡。傍晚的黑,也染上了一抹夜的欲望,年轻男女褪去一身疲惫,自由自在地去酒吧里蹦迪,青春张扬的大学生揣着兜里的生活费,到小吃街走走停停,吃得满脸油也快活潇洒。
忽然,视线中闯入两道高高瘦瘦的身影。
黑衣少年略高,旁边穿白色衬衫外套的要矮一些,也要骚包一些。
淮城最近降温了,尤其是傍晚有些冷,大家冷就冷,都老老实实地穿外套。
那个骚包少年穿是穿了,偏要把衬衫解开,随着风乌拉拉地吹起来,脸上也是笑得肆意至极,好像全天下都没有什么能够瞧得起的。
骚包,还浪。
他看起来跟旁边的黑衣少年,很熟。
黑色衣服的就是宋祈年。
他一身黑衣黑裤,袖口卷起来了点,露出小半截儿冷白腕骨,手臂青筋凸起。头上罕见地戴了一个棒球帽,帽沿微微下压只露出了一个下巴,冷淡锋利,有一种很干脆的帅气。
又像是怕什么人认出他来。
“说真的,你上次真的很冲动。”
李睿搭着宋祈年的肩膀,“你怎么明着面儿泼人家酒的?好歹人家马上就要是你名分上的继母了,你不顾在坐那么多商圈贵人的面子,起码得顾忌下你爸的面子吧?”
说完,他瞥了眼宋祈年腰腹,“伤了吧?”
宋祈年拿着一瓶可乐,自顾自地仰头灌水喝,懒得搭理。
说到宋淮,李睿就一通火。
他气不过地骂骂咧咧:“这我就要说说你爸了!真的,我说句不好听的,你爸就跟有病一样你知道吗!教训就口头训斥训斥得了,像老李,虽然天天看不惯我,但从小到大也没见动过手。你爸真的太狠了,鞭子都能直接往你身上抽,我都怕他哪天把你打死了。”
李睿现在还记得订婚宴那天。
因为不是正式婚宴,所以只请了京北商圈里的达官显贵,人不多,但在座的每一个人地位都举足轻重。
这种场合,免不了虚以委蛇,互相奉承地打太极。
就在大家装得一脸祥和地喝酒攀谈时——
出了意外。
戴雨琳不知道跟宋祈年说了句什么话,除了他们,谁也没有听清。
只见宋祈年好整以暇地从凳子上起身,高挑修长的身形瞬间吸引住所有人的视线,他唇间挂着一抹亦真亦假的笑,慢慢悠悠地晃了晃酒杯,然后掀开眼皮,漫不经心地泼了戴雨琳一身。
少年嗓音淡淡:“你还没有资格教训我。”
在场哪一个商圈里的人,见到戴雨琳不点头哈腰,阿谀奉承地讨好?
因为不久的将来,戴雨琳将是宋家掌权人宋淮的第二任妻子。宋淮是什么人,在京北没人敢置喙。
除了宋祈年。
那天宋淮真的动了怒,还不等到地下室,直接一鞭子抽了过来。
少年清瘦单薄的腰背瞬间被抽出一条血痕,额前的碎发被冷汗打湿,唇色也泛起了白。
可宋祈年至始至终眼皮没眨一下,那根谁也折不弯的傲骨挺直着,他身形有些踉跄,眼尾也坠着汗,瞳孔里的嘲讽倒是半点不遮掩。他直起身,半掀眼皮,扫了眼对面的戴雨琳和宋淮,淡淡道:“你翻来覆去也就这一套。”
“父亲,你真无能。”
宋淮震怒,让人将宋祈年丢入那个关了他无数次的地下室。却没曾想他轻而易举地逃走了,继而又逃离了别墅,光明正大地站在宋家老宅门口。
少年冷淡地扯了下嘴角,“以前不逃是我懒得动,不代表你真的能关的住我。”
不知不觉中,昔日无力反抗的少年,早已悄然变得强大。
宋淮派人去追,不料宋老爷子身边的人突然发了话,顿时没人敢动。
宋老爷子,是唯一一个让宋淮忌惮的人。
也是唯一一个能帮宋祈年逆风翻盘的人。
总说出身在豪门的少爷,含着金汤匙长大,众星捧月,风光无限。
李睿觉得也没说错,虽然他从小顽劣,成绩跟狗屎一样,老李天天跟他妈抱怨,怎么就生了这么一个废物,要不咱俩打死他算了,再练个小号吧。
但长这么大,老李从没对李睿动过手,也见不得别人说自家儿子一丁点不好,不然直接翻脸!
圈子里的少爷公子哥儿们都这样,有的混球,有的听话,父母的话说得再重那也是吓唬吓唬,虎毒尚且不食子。
也就宋家是个例外。
有时候李睿也很心疼宋祈年,想要为他抱不平,可没有那个资本。
悲从中来,李睿叹息一声:“祈祈啊。”
又是这个欠打的爱称。
李睿跟宋祈年不算发小,虽然两个人从小就认识,但因为宋淮对宋祈年完全是封闭式培养,谁都没法儿见到他。
他们俩真正玩在一起的时间其实很少,也就初中那三年。
初中那会儿,宋祈年长得帅,那脸蛋不知道惹多少小姑娘喜欢。有一天有个傻姑娘突然在主席台拉了条横幅,明晃晃地告白,上面大剌剌地写着——
“祈祈,珠珠,永远最配!”
有人看热闹不嫌事大,比如李睿。
他就顺势给宋祈年取了这么个名儿,扬言这是哥俩之间的爱称,没想到,被班上人听见了,渐渐这么叫的人越来越多。
宋祈年气得够呛,揍了李睿一顿,把他打成了包子脸。
那阵子,宋祈年出门都是帽子口罩墨镜三件套,生怕别人喊他“祈祈”。好在时间久了,就没人喊了,只有李睿一个人喊。
一喊喊五年。
李睿这会儿又欠了吧唧地故意招他,“祈祈。”
“你滚。”宋祈年冷淡地踹了他一脚。
“粗鲁!”李睿躲开后去搭他肩膀,莫名感觉费劲儿,他啧一声,“你小子是不是又长高了?上次订婚宴还没觉得搭你肩膀费劲儿。”
“是啊是啊,”宋祈年凉凉道,“再过一阵子我就两米了。”
妈的智障。
上次来参加订婚宴,自己穿了多高的增高鞋垫心里没点数。
“你来淮城干什么?有事说事,我还得回去写作业。”
宋祈年知道李睿不能久待,他突然来淮城也不会兴致使然。都是出身在那样的家庭里,没脑子没心眼不过是自谦说笑而已,不会是真的没脑子。
论起耍心计,他们这样出身的人玩儿得最会。
“你急什么啊祈祈。”李睿故意埋汰他一句,看见宋祈年一脸被恶心到的表情,他就笑得不行。
好一会儿,他才清了清嗓子:“行了行了,不笑话你了。我这次来,是有正事跟你说。”
李睿敛去脸上的笑意,“你知道你上次凌晨飞回淮城,为什么没人拦你吗?”
宋祈年:“我姑姑回来了?”
“不是。宋教授还在国外出差,听说她那个前夫又死乞白赖地求她复合,她就借着学校交流学术的由头去国外躲躲了。”
“那是?”
“是宋老爷子。”
宋祈年握着汽水罐的指节,刹那间攥紧。
“你爸那晚没拦你,是因为不敢拦你,”李睿沉声说,“宋老爷子那晚醒过来了,他帮的你。”
嘀——
一声车鸣笛声猛然乍起,响彻整个街道,像是为了给李睿最后那句话伴奏,如雷贯耳。
宋祈年敛睫,手臂上的青筋凸起。
他在忍耐。
“好了,我来就是告诉你这么个事情。”李睿猜到他会是这个反应,也没多说,只安慰了两句。然后说起自己晚上九点飞京北的航班,现在已经快八点了,不能再待。
走之前他从口袋里摸出一瓶药。
“今天来的比较急,就带了一瓶。这是我专门托我一个朋友去国外旅游的时候带的,问了很多呼吸道疾病方面的专家,说这个药效果好,副作用小一点。你看看,是不是你上次跟我说的那个药?”
宋祈年翻了翻瓶身,扫了几眼上面的英文,“是这瓶,谢了。”
“不谢不谢,咱俩之间还客气。这药是给她买的吧,她怎么样?”
“不太好,病情有加重的征兆,估计是林家人不老实,又给她委屈受了。”宋祈年把药揣回口袋里,“她也不说。”
“那是她不想给你添麻烦。”
宋祈年和林笙之间的事情,李睿没什么说话的立场,他更没那个资格评头论足。他随手拍了下宋祈年肩膀,“我真走了。”
“嗯。”宋祈年跟他说了句平安。
李睿走着走着,忽然停住。他转过身,露出一个贱嗖嗖地笑:“不要太想我哦,祈祈。”
宋祈年笑着砸了一个易拉罐过去,“滚吧你。”
“再喊揍你了啊。”
李睿这才坐车离开,车身渐渐化成一个小黑点消失在街口,宋祈年垂下眼皮,脑子里开始思忖那些事情。
却在偏头时,一眼看见对面公交车站牌下的女孩儿。
那双眼,直直地望着他。
“宋祈年,”她好像叫了声他的名字,然后说,“我有话问你。”
第30章 最后一面
夜晚八点半的市中心街道热闹喧哗。
老人们饭后散步, 打着蒲扇商量着明天去哪个菜市场买菜便宜,说是孙女嘴刁要吃基围虾。一群穿着初中校服的男生嘻嘻哈哈地转着篮球,笑得肆意, 经过公交站牌时目光瞥了眼站着的两个人,脚步微顿后便加快, 打闹着走了。
停顿的刹那只觉得。
黑衣服的少年真高, 他女朋友也真好看。
许柚似是看见了那群男生心里的所想, 不动声色地往旁边挪了挪, 跟宋祈年拉开半尺的距离。
宋祈年靠在路灯杆儿上,手揣在兜里,聊起刚才她说的话,“你要问什么?”
“……”
其实许柚也不知道,她到底想问什么。
可能想问他台风雨那天到底是不是因为林笙才爽约, 也可能想问他是不是真的喜欢林笙, 也许还有那么点儿想问问他,她对他来说算什么。
太多了,千言万语都好像说不清楚, 最后化成了许柚嘴里含糊敷衍的随口一问, “刚才那个人是?”
“我以前的朋友。”
“这样。”
两人陷入沉默。
绿化带的树梢被突起的夜风刮的簌簌响, 空气中那点微末余热也慢慢转凉, 看着天气,似乎有些要下夜雨的架势。
“等我一下。”宋祈年忽然说,然后朝斜后边的便利店走去,脚步不快不慢, 还是那样随性。
没过两分钟又回来了, 脚步声越来越近,许柚听得很清楚, 少年最后停在了她身侧。
下一秒,一把雨伞伸了过来。
“要下雨了,拿着吧。”他说。
许柚眨了眨眼,目光从那把崭新的雨伞移向拿着伞的那只手。少年还是穿着一件黑色套袖,露出来的小半截胳膊皮肤冷白,入了冬的寒凉天气,他跟不怕冷似的。
而后,她才抬眼,看向了宋祈年那双深邃冷静的瞳孔。
眼皮单薄而狭长,笑起来温柔多情,不笑的时候更显冷漠。
很冷,很假。
可许柚明明记得,在初遇时,宋祈年那双眼很有神,灼灼耀眼,像天上的太阳,温暖又充满生的希望。所以她在病床上恢复意识看到他的第一眼时,就注意到了他的眼睛,看着他,听着他说话。
将那句“好好活着”牢牢记在了心里。
现在却觉得何其陌生。
许柚偏过头,推开他的伞,“不用了,没下雨。”
“一会儿就下了。”他说。
“可现在没下。”她驳。
两人莫名其妙地陷入纠结和争执。
准确来说,是许柚一个人在纠结和争执,她就跟迟一步进入叛逆期的孩子一样,下意识地想去反驳宋祈年说的话。
尽管他说的没错。
但她就是不想接。
残月透过云层,浅浅落下几抹光辉,不过几秒间又被厚厚的云层隐去。天空黯淡,街道霓虹,十字路口的红灯像是一辈子那样漫长,怎么都变不了绿灯。
街口还是一样的热闹,唯有站在公交站牌下的两人沉默的可怕,气氛僵硬地像一团发过了头的面团,干巴巴的。
可谁也没有先开口。
这些日子以来,两人没说过什么话,除了他们自己也没别人看得出来两个人之间发生了什么,面儿上还保持着那份半真半假的平静。电话里也是因为隔着网线,聊天说话不曾那么僵滞,直到此时面对面时才觉得似乎相隔万里。
陌生得不能再陌生。
这种感觉搁谁身上都不好受。
宋祈年靠在路灯杆上,单手揣兜,另一只手上拿着那柄被拒绝的雨伞。过了会儿,可能是站着累了,又换了个一条腿半屈起的姿势站着,雨伞也被懒洋洋地勾在指节上。至于那只揣着兜的手,则是摸出了一个许久没有出现的银质打火机和一包爆珠女士香烟。
都是刚刚李睿放他衣服里的。
那家伙就是骚包,说什么女士香烟的烟草味是薄荷香,还爆珠,贼带感。让他也试一试。
风有些大,宋祈年只能微微垂下脖颈,拢着火点烟。指节轻擦一声,机盖打开的瞬间冒出一撮深蓝色的火焰,泛着幽光,点燃了烟。
少年一身黑,头顶的棒球帽也是深黑色,一点火星被他夹在指尖,猩红明灭可见。他气质偏冷感,抽烟的时候也不例外,耀眼又夺目。
许柚就这么静静地看着。
良久,她慢慢偏过头,“八点半了,我回家把憨居居送到你出租屋的巷子口,你待会儿在那等我。”
话音未落,天空突然轰隆一声,开始打雷了。
两边绿化带的树叶也沙沙作响,随着风声变大,乌啦啦地吹。没几秒,豆大的雨珠开始降落,砸在地面上、身上、皮肤上,四溅开来。
真的下雨了。
雨势渐大,雨滴汇成一条小小的水流,将许柚脚边的泥沙缓缓冲进下水道口,微微沾湿了她的白鞋尖。
她失神地看了这么几秒,而后反应过来般,朝后退了退避开将落的雨点。
只是后背却贴上了一个宽阔温热的胸膛。
少年的胸膛是有温度的,是滚烫的,里面的那颗心脏搏动的心跳更是有力的。可许柚却像是有了后遗症般,捱上去的那刻,脑海里翻江倒海似的涌现出许多场景和话音。
宋祈年推开她,说“不要越界”。
吴萌说宋祈年的外套小心地披在另一个女孩儿的身上,那件外套上,是否也会留着少年身上的余温,去温暖着别的女孩儿。
许柚急促地喘了口气。
明明冷静了两天,也告诫自己不要再想了。可少年人的感情好像永远都是冲动的,不理智的,所以即使她怎么克制都克制不住。
甚至在看到宋祈年的那一秒,鼻尖就泛起了酸。
她忍住了,她也以为她忍住了。
直到这一刻才知道,根本忍不住。
像是不受控般,几乎是瞬间就红了眼眶。
许柚猛地又朝前跨了一大步,任凭风雨打在她的身上,宁愿淋湿也不愿意被看见自己的狼狈样。她一脚跨出唯一挡雨的公交站牌,想要逃离开。
可有一只手牢牢地攥住了她。
然后倏地将她又拉了回去。
“下雨了,伞拿着。”宋祈年将伞放进她手里,声音淡淡,听不出别的什么情绪。好像他这么做,仅仅是因为修养和绅士该这么做而已,他那个人就是这样,冷静明智,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没有半点起伏的表情。
就连当初手臂划出一道那么长的伤痕,发那样的高烧,烧得整个人意识都浑浑噩噩了,他还能无动于衷,面无表情。
这样一个人,真的有心吗?
许柚抽开自己的手臂,“不用了,司机在街口等我。伞你自己留着吧,到时候我会把憨居居送到你楼下。”
说完,她要走,可是圈着手臂的那只手怎么也甩不开。
少年人的手劲儿很大,平时不显山漏水,一旦真用起力的时候,别人根本无法反抗。更何况,女孩子力气本就偏小,皮肤也经不起折腾,还没用什么力皮肤就已经发红,像是受了什么虐|待。
宋祈年手顿了顿,慢慢松开,但伞还是被他强硬地放在她手心,“明天A9,病了不能请假,你想旷考?”
“跟你没关系。”许柚小声说。
“拿着。”
“不用,我说了不用,我自己可以去买……”许柚把伞推给他,推来推去还是被老老实实地摁在她手心里。那刻,她心里不知道哪里窜出来一股无名火,像是要将这些日子以来的所有委屈和愤怒,全部倾泄出来。
她自暴自弃猛地用力一扔,伞柄脱手,不受控地砸向少年的肩膀,“我说了不用!”
伞重重地砸向宋祈年的左肩,然后又狠狠地落在地上,“啪”的一声。
气氛斗转直下,降到冰点。
这下表面维持的那点平静全部撕碎。
少年目光里有了一丝不解,似是不懂她为什么突然情绪如此激动。
实际上,许柚的情绪也仅仅只激动了几秒。性格原因,她不愿意把自己的坏情绪转向别人,什么都埋在心里,什么都自己消化。很快,就把刚才那抹愠怒压了下去。
她抬眼,看过去,再开口时声音竟然带着点悲凉:“宋祈年,你大可不必这样,台风雨我不是没有淋过。”
一句话,少年冷淡的眼神忽然起了涟漪,里面是错愕、震惊与藏得很深的别样东西。
“叮咚。”
一滴雨珠砸在宋祈年的发梢,缓缓淌到他的长睫,他喉结不受控制地吞咽了一下,清澈的声线突然变得干涩,话里还带着一抹不敢置信的迟疑:“那天,你去了?”
谁都没有指名哪一天,但谁心里都清楚。
许柚突然生出一股深深的无力感,她看着眼前这个曾经无数次想要靠近的少年,第一次那么想远离他。
也是第一次感知到那句话的含义——
年少的暗恋是一个人的兵荒马乱。
你的眼神追逐的永远是他的背影,而他就连余光都不曾出现你的影子;在你为他那点微末微弱和自以为是的特殊里,沉沦陷落暗喜时,少年甚至连你做了什么都不以为意。
就好像台风雨那天。
狂风骤雨打来时,许柚蜷着身子缩在墙角,那时候的宋祈年可能在跟别人谈笑,在给别人撑伞,他什么都不知道。
许柚合上眼睫,拼命压下话里的哽咽,半晌睁开眼,声音平静地承认,“是,我去了。”
“你说在台风雨天里站着等人,那样很傻,”她嘴角自嘲地弯了下,“我就是很傻。”
宋祈年,我就是傻,才会那么喜欢你,那么相信你。
冬雨,真的很凉。
宋祈年眼皮垂下,微拧的眉梢似是不理解。
他就像一个在地狱里待久了的囚徒,拼命挣扎逃出来后,外面的世界仍旧满面疮痍,依旧谁也不在乎他,他也不用真的去在乎谁。可突然有那么一天,有那么一个人站出来,然后双手捧着她在乎你的证据说:
我在乎你。
他一时有些无措,靠在路灯的背脊稍颓,“为什么?”
他声音很低,“那天我没去,你不该——”
“不该什么,”许柚打断他的话,“不该去吗,可我就是去了。我就是个傻子,我就是去了,我站在一中门口等了你一天!”
“不过现在不重要了,”她背过身,藏起越来越红的眼睛,“都过去了,我今天找你来是把猫还给你。”
她看了眼腕表,“就约在九点吧。”
宋祈年:“许……”
口袋里的手机突然震动打断了他的话,嗡嗡的震感直接触及皮肤,宋祈年脸色有点不耐,懒得理会。可不知怎地,李睿先前那番话突然窜出来,一种越来越不好的预感升起。
他看了眼背对着他的女孩儿,很瘦,很单薄。明明只是一个背影,却莫名让人觉得她在委屈。
宋祈年拿出手机,扫到手机页面上的两个字时,眼神微变。他指节迅速一滑,接通,“喂?”
“阿祈!京北——我——”
杂音窸窸窣窣,断断续续,不说旁边的许柚听不听得见,就连宋祈年也听得不真切。可“京北”两个字撞进少年的耳廓,仿佛印证他的猜测般,天空爆发一声惊雷!
轰隆!!!
电话被掐断之前,宋祈年急道:“等我!我马上来。”
许柚无意偷听他们打电话,刚刚一分钟的时间她都在放空,只是距离太近,她不可避免地听到了话筒里女孩儿的细碎声音。
她听得出来,是林笙。
但不关她的事,她今天只是约宋祈年拿猫。
“你打完电话了,那我先走了,晚上九点——”许柚低低地开口,可还没说完,突然听见宋祈年有些急地说,“许柚,我今天可能没法儿接憨居居回来了。”
许柚一瞬间呆滞住了。
又是这样。
又是因为林笙,他毫不犹豫地爽约。
明明知道结果,但许柚还是不死心,她所有想说出口的话全部堵在喉咙里,指尖攥紧,最后只鼻尖酸涩地问了一句:“你一定要现在去吗?”
为什么每次在林笙和她的抉择中,被排在后面的,永远是她。
“对不起,”宋祈年把地上的伞捡起来塞进她的手心,“我很快回来,好吗?”
许柚没接,难以置信地看着他,声音颤抖,“是我先约你的,我还有话要对你说。”
宋祈年,是我先约的你。
你已经在台风雨天为了林笙丢下过我一次了,不可以再丢下我第二次。
女孩儿委屈发红的眼眶,像是一击重锤敲在少年的心脏,很疼很疼,疼得宋祈年忍不住伸手替许柚轻轻抹掉了那滴眼泪,嗓音淡漠却又似妥协地哄,“回来说好吗?或者电话里说?”
话音未落,手机又开始嗡嗡震动,似催命一般,“林笙”两个字在通话页面亮起,刺得许柚落下眼泪。
她想说不好,可是喉咙里发不出一点声音。
她怕她一开口,就忍不住委屈地哭出来。
宋祈年掌心被手机震地发麻,他看着通话页面,情绪已经失控地骂了句脏话。直到街边突然响起一声鸣笛,车灯的白色强光照过来,两人才看过去。
“小柚?”司机探出头喊。
是许家的司机。
宋祈年松了口气,他单手握着许柚的肩膀,将她轻轻转向许家车的那边,“你先回家,我有事要离开一趟,你注意安全。”
似想起来什么,他为难地叮嘱一遍:“今晚,就别找我了。”
然后,猛地朝着医院方向狂奔。
冬雨和凉风扑面而来,少年碎发湿透,衣服也狼狈地贴在身上。铺天盖地的黑暗与绝望朝他压来,像是要将他唯一活下去的希望也亲手碾灭,生生将他逼上绝境。
是不是真的有人从出生就是个错误?
既然这样,那为什么又要生下来?
少年那根挺直了十八年的傲骨,这一刻有些弯了。那双假装坚强、假装冷漠的眼,也悄悄红了一瞬。
人潮熙攘,车流涌动,就在宋祈年狂奔时,身后突然传来一身嘶声力竭的喊声。
“——宋祈年!”
少年心脏一揪,心里忽然涌起一股绵延的疼感,像是什么东西在慢慢流失,怎么也抓不住。那股疼感和失去感越来越强烈,疼得宋祈年刹那间停住脚步,回头,看过去。
女孩儿不知所措地站在站牌下,大雨倾盆,她哭着看向他,满眼破碎,手微微抬起似是挽留,“别走……”
“宋祈年,求你别走——”
“你可不可以先选一次我?”
口袋里的手机仍在催命似的响,宋祈年看着许柚,眼底溢出心疼,挣扎几秒后,还是没有犹豫地转头朝医院跑。
对不起,对不起,许柚。
等我回来。
可就在转身的那瞬间,雨下得更大了,隔着雨幕宋祈年好像看见许柚说了一句什么。但没看清,那时他想得是,回来再问。
彼时的少年还不知道,这将是他和许柚的最后一面。
而站在街边的女孩儿,心灰意冷,她说的是——
宋祈年,我不喜欢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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