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崇拜

    临近十月末,天气不太友好。近日都是阴天,且很冷。

    苏音不喜欢穿厚重的衣服,而且她也没感觉太冷,所以一直没记得多穿一件衣裳。

    许清词吐槽她说:“苏音,你真是个战士。”

    苏音笑而不语。

    然后,她将校服拉链拉到顶,双手插在上衣口袋里,先走一步,并说:“该上课了,走吧,回教室吧。”

    许清词继续唠叨,“对了,音音,我那天问过我姐了,她说我们这届已经确定寒假过后就分文理了,估计下个月就能下发通知了。”

    苏音愣了一下,“是吗?”

    许清词应声,“是。”

    “我还蛮想和你在一个班的,不过也只能想想了,我说什么都不会学理的,你就更不用说了,你理科这么好,肯定是不能学文的…”

    “我想学文。”

    话音落,许清词以一种不能理解的眼神盯了苏音好久,目光对视刹那,许清词在苏音眼中看见了许多她未曾看见的东西。

    是…

    坚定吗?

    许清词是个聪明人,在这转瞬即逝的几秒钟中,她什么都没琢磨,她只是盯着苏音的眼,亲眼看着那份‘坚定’慢慢消退。

    许清词没有着急问。苏音想说,自然会说。这是聪明人与聪明人之间的默契。

    她们继续一前一后地走路,在许清词以为不会有后续的时候,苏音开口了。

    “刚才我是开玩笑的。”

    许清词翻了个白眼。

    无语。

    许清词嫌冷,便快跑几步,把苏音远远地撂在身后,在不被人察觉处,苏音的眼黯淡了瞬。

    直至走到冷冰冰的走廊,她不禁打个颤,忽然感觉好冷啊。该添衣了,最好是一件暖和的毛衣。可是苏音没带,也没人给她送。她只能冻着。

    其实,她不是不冷。

    而是不能说冷。

    苏音越是在心里暗示自己“不冷,一点都不冷”,眼底疲态越明显。

    这两天她总能在校门口看见很多人,他们手上都拎着大包小裹。苏音每次都冷冷路过,从不张望,因为不会有人为她而来的。

    她没有父母。

    苏音早就接受这个现实了,可她终归只有十六岁,也会有藏不住脆弱的时候,比如现在。

    她悄悄低了头。

    在青春期的女孩,不喜表露情绪,何况苏音这种本就性格内敛的人,旁人自是看不出一二。

    苏音正力图从伤感的情绪中脱离出来之际,手腕被人用力握住了。

    不必转头。

    苏音知道是谁。

    她等着。等一秒,两秒。或者一分钟,两分钟。都可以。她想等她先说话。

    这样。

    这份喜悦就变成双倍了。

    于是,苏音尽量让扭头的动作慢点,让这个瞬间成为‘最缓慢的瞬间’。这时候慢一点,等到日后回味的时候,便可以多一点。

    苏音明白,当下必须贪得无厌。因为谁也不知道,还会不会有以后。就算有,以后又能有多久。谁也不好说。所以,珍惜现在才是真谛。

    但在许倾尘眼里就不是这样了,她诧异地看着苏音,紧接着脱口而出,“你是落枕了吗?”

    苏音没有急着反驳,缓了一会儿,才扯出一抹怪怪的笑,但她半天没敢直视许倾尘。

    许倾尘看苏音低眼,看都没看她一眼,眼底又闪过诧色,随即唇冷漠地抿了一下,等柔软的额发被她拂至耳后时,她又恢复那般温婉姿态,耐心道:“干嘛低着头,怎么不说话?”

    这声音似水,可抚平一切。再沉默就不礼貌了。苏音深呼吸,抬起头来,尽管已做好万全的心理准备,但在看到这张绝美的脸庞时,心还是动荡了。她又方寸大乱了。

    一物降一物。

    大概如此。

    苏音使劲掐了下手心,疼痛袭来,她忽然就冷静了,也敢看许倾尘了。

    “老师。”

    苏音轻轻唤,许倾尘便轻轻应,“嗯。”

    苏音看着她,瞳孔猛地放大,双目闪烁出足以烫死人的光焰,随之,迸发出“欢喜”,“兴奋”,“期待”。种种心情,皆因“崇拜”。

    没错,是崇拜!

    当这两个字在脑海浮现时,苏音豁然开朗。这些日子,她被困扰很久。

    为什么见到许倾尘会开心?为什么会想和许倾尘说话?为什么总想看见许倾尘?

    苏音想不通,为什么会生出这些奇奇怪怪的想法。许倾尘是她的老师,她们之间只有师生情。这份关系,不该是滋生出这些念头的源头。因为苏音对其他老师,不会这样。

    许倾尘是特别的。

    这十六年里,苏音遇见过许多人,但从来没有一个人这样特别过。虽然她们认识的时间不长,有过的交集不多,也只是“老师”和“学生”的关系,但苏音却不满足于此,在她心里——

    现阶段,如果非要定义她们的关系,那许倾尘便是她生命中“最特别的人”。

    特别从哪来?

    是因为许倾尘漂亮?因为许倾尘有魅力?还是因为许倾尘对她好?

    以前苏音不知道。

    想破了头,都不知道。

    此刻,苏音终于明白了。

    是崇拜。

    崇拜她身上的美好品质,崇拜她魅力四射,崇拜她举手投足皆是淡定从容,这是成熟女性经过时间洗礼后,阅无数书,走无尽路才能拥有的气质。

    年轻女孩心高气傲,总觉得自己是独一无二的,不屑与同龄人相比较,她向往一些她没有的东西,她的眼,总会向上看。看年长者,看有阅历的女人。

    刚好,许倾尘完美地符合这些条件,所以苏音会看向她,是必然结果。

    崇拜她,才看她。

    就这样,苏音成功地把自己‘洗脑’了。心中有了底,人也就没那么心虚了。

    苏音开始大胆讲话了,“老师,我没事,刚才低头是在想事,你是有事要找我吗?”

    苏音态度转变之快,让许倾尘摸不着头脑,不过她也没当回事,而是将手里的纸袋子塞到苏音怀里,展颜一笑,“送你的。”

    苏音顺手捧住,她看着袋子上那串英文,眼神骤然冷住,她认得这个品牌的衣服,价格昂贵,苏曼眉以前总穿,都是她的情人送的。

    许倾尘眼光深幽,默然半晌后,温柔道:“看你穿得少,便想送你一件毛衣,不知道你喜欢什么款式,我就随意挑了一件,你喜欢吗?”

    苏音秒答:“喜欢。”

    话落,她又将袋子抱得紧了些,重复说:“喜欢,喜欢,我很喜欢。”

    尽管这件衣服让她想到了过往的不快,但眼下,还是欣喜更多,她扬唇,笑开了,“老师,你怎么突然对我这么好啊。”

    许倾尘摘下眼镜,然后捏了捏眉角,边摇头边宠溺地笑了笑,低声说:“都什么季节了,你看看哪有人穿得像你这么少,要是冻着了,生病了怎么办?我是你的老师,我不管你谁管你啊。”

    苏音除了感动,还是感动。她终于不用眼巴巴地羡慕别人了,原来在这个世界上,也是有人惦记她的。原来被人关心,是这种滋味。

    可几秒过后,苏音却拘谨地笑了笑,闷闷地把袋子递回去,“老师,谢谢你的好意,可是这件衣服太贵重了,我不能收。”

    许倾尘伸手将袋子推回去,假装不悦道:“买都买了,又不能退,你要是不要,那我只能扔掉了。”

    一听这话,苏音连忙像抱什么宝贝一样,把袋子抱紧,“我要,我要。”

    许倾尘看着她笑。

    苏音也跟着笑,想了想,她一脸认真地说:“老师,我不能白拿你的东西,可我没有钱,送不起你什么昂贵的礼物。”

    许倾尘低头摆弄眼镜,随意的笑容在无形之中给人致命一击,她什么话都没说。

    苏音继续说:“那我能送…”

    这时,许倾尘抬头,揽着苏音肩膀往前走,“你如果实在想送我什么的话,那等以后我想要什么的时候,就跟你要好了。”

    苏音:“好!”

    许倾尘勾了勾唇,嗓音撩人入骨,“也不怕我跟你提什么过分的要求,就这么答应了?”

    苏音没有丝毫犹豫地回答道:“当然,不管老师想要什么,我都答应你。”

    许倾尘唇角微颤,连忙补上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说话算话,不能反悔噢。”

    苏音拍拍胸脯,“我要是反悔,那我,那我…”

    许倾尘:“那你就怎么了?”

    苏音尴尬地摸摸脸,小声说:“哎呀,我不会反悔的。”

    许倾尘:“是吗?”

    苏音:“是。”

    这时,上课铃响了,将苏音的声音淹没掉,苏音以为许倾尘没听见,还想再说一遍,但被许倾尘一把推进教室了。至于许倾尘有没有真的听见,不重要。

    许倾尘站在教室门口,她看苏音坐回座位,小心翼翼地打开袋子,当看见那件毛衣时,她的眼睛亮了。看来,苏音很喜欢这份礼物。

    许倾尘眉眼冷了几分,她偏身,顺势倚在墙边,后背慢慢发冷,她的表情逐渐麻木。手中那副眼镜,被她折过来,又折过去。

    她心说:

    喜欢就好。

    小朋友,只要你喜欢,怎样都好-

    许倾尘送的这件毛衣,苏音始终没穿,不是不想穿,而是舍不得穿,况且现在的冷,苏音尚可忍受。心暖了,身体就没那么冷了。

    可是,许倾尘有在关注她。

    月末假那天,距放学还剩十分钟,大家已经收拾好东西,等着铃响了。

    平时学习很累,难得有这种放松的时候,许倾尘便站在讲台上和大家聊天。教室时不时传来一片笑声,气氛很好。

    许倾尘是一位很好的老师,该严厉的时候严厉,该温柔的时候温柔。尽管严厉的时候多一些,但大家都很喜欢她。好不容易抓住这样的机会,自然是能多问就多问一点,但你一嘴我一嘴的,许倾尘也听不清什么了,她只好摆手说:“好了好了,安静一会儿,放假也不能忘了学习,你们再检查一下有没有什么资料没带。”

    “好的,老师。”

    大家都很听话,渐渐地,没那么吵了,也没人找许倾尘问东问西了,可许倾尘却主动找人说起话了,只见她抬手,轻轻敲了下苏音的头。

    苏音一惊,连忙抬头,“啊?”

    许倾尘一手撑在讲桌上,随后弯身,单手将苏音拉到顶的校服拉链往下拉,待看到苏音只穿一件薄衬衫时,她不满道:“怎么不穿我送你的那件毛衣?”

    苏音被抓现行,顿感心虚,她的大脑正飞速运转之时,教室传来阵阵低呼声,而这时,许倾尘也慢慢直起身子,并往门口看去。

    苏音感觉古怪,顺着许倾尘的视线望过去,瞬间,她的脸冷下来。

    门口站着的,是贺舟。

    他穿得很休闲,一手插在运动裤里,另一手拿着两本书。两本书中间,夹着一支花。

    一支红玫瑰。

    或许是玫瑰颜色太鲜红,将绝大多数人的目光都吸引了过去。

    大家在议论,兴奋地议论。

    谁不知许倾尘和贺舟是什么关系,从外形来看,俩人要多般配有多般配。

    以往大家只知道他们是夫妻,还从来没见过这一幕,玫瑰应该送给美人,渐渐有人开始起哄了。

    贺舟倒是很会顺势而为,他笑着,把上面那层书叠到下层,露出那支红玫瑰。

    起哄声更盛了。

    苏音却一声不吭,她重新低下头,手攥住校服拉链,没有余温了,感受不到许倾尘的温度了。她慌忙抬头,想找一些安全感。可明明许倾尘就在她面前,她却感觉,离她好远好远。

    许倾尘在看贺舟。

    苏音看不全许倾尘的眼。

    她猜—

    该是温柔的吧,该是从来没给过别人的温柔吧,该是我从来没见过的温柔吧。

    好想哭啊。

    苏音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她突然很想逾矩一次,很想攥住许倾尘的衣角,告诉她:你能不能不要看着他,能不能不要和他走。

    但苏音不能这样做,她不是这样的人,她连失控,都在冷静着失控。

    可是,这一次,她不想管着自己的心了。于是,她轻轻抓住许倾尘的衣角。

    然而,指尖与衣料只短暂相触一秒,便错开了。留给苏音的,是抓不住的空气,和许倾尘离开的背影。

    她和他走了。

    并肩,同步。

    好般配。

    许倾尘,这支红玫瑰真好看,比我送你的那支,好看多了。

    以后,就不送你玫瑰了。

    越想,苏音越是心酸。她用力地望着门口,像在期待着什么。

    许倾尘,你忘了吗?

    第32章 给予

    没启动的车子内,贺舟在看许倾尘,许倾尘在看远处。

    他们之间,经常沉默。

    即使他们已经达成共识,给彼此一年时间,但有些东西强求不来。

    迟来的珍惜,不值钱。

    贺舟很后悔,当初不该犯下那样的错。所以现在,不管许倾尘怎样冷漠他,他都接受,这是他自找的,他不怪任何人。况且,许倾尘目前还是他的妻子。近水楼台先得月。贺舟相信,总有一天,许倾尘会接受他的。

    贺舟志在必得。对他来说,‘得’才是最终目的,至于为什么要‘得’,他从未问过自己。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他将自己的各种行为进行美化,并把这些归结为‘爱’。对她好,然后自我感动。

    都是因为爱啊,听起来多么伟大。爱是前提,爱才是最重要的。

    但贺舟不这样想。他不想歌颂爱情的伟大,他要歌颂自己。歌颂自己的绅士行为,再歌颂自己为爱有多契而不舍…

    他永远歌颂不完自己。

    所以,与其说他在追许倾尘,不如说他在追一个猎物。过程越是困难,他越是兴奋。他送出手的每一支玫瑰,都是试图拴住她的锁链。一旦得手,猎物便失去了身为猎物的意义。

    这样的男人,拿不出纯粹的爱,还自以为只要付出一丁点好处,女人便会为他死心塌地。

    幸好,许倾尘是清醒的女人。这些日子,贺舟的小手段,她都看在眼里,只是懒得戳穿。

    贺舟很想时刻保持绅士形象,想在许倾尘心里留下好印象,但他常常管不住自己,这会儿,又开始滔滔不绝地表现自己,“倾尘,我担心买一束玫瑰太招摇了,被学生看见的话影响不好,所以只买了一支。”

    许倾尘眉头微蹙,语气中隐有肃然,“既然你知道影响不好,那以后就不要拿着花出现在我的班级门口。”

    贺舟脸色一变,有恼羞成怒之状,“就一支花而已,你何必这么严肃,而且我看你的学生都挺乐意看的,没人会在意的。”

    闻声,许倾尘脸色瞬间阴沉僵硬,她用犀利的目光扫了贺舟一眼,冷冷道:“别有下次。”

    贺舟看着那支没送出去的花,有几分不甘心,询问说:“为什么?”

    许倾尘的眼底划过一丝波澜,她忽然想起那个夜晚,海边,和送她玫瑰的女孩。

    很快,她平静了。

    “我不喜欢花,尤其是玫瑰,所以你不要再送我花了,更不要…被我的学生看见。”

    贺舟一直盯着许倾尘,他感觉她很奇怪,又说不出哪里奇怪。但他非常确定,刚才,她在许倾尘脸上,第一次看见一样东西——

    人情味。

    以往在贺舟面前,大多数时候,许倾尘都是冷的,是面无表情的。头一回,他看见了这样的许倾尘。是热的,是柔软的。

    这一刻,贺舟不想装了。

    他的眼里裹着一团火,嗓音喑哑得厉害,“倾尘,我们回家吧。”

    许倾尘侧头看他,身体下意识往后躲,与他拉开一个安全距离,边开车门边说:“你妈的眼线已经走了,我也走了。”

    见许倾尘要走,贺舟急了,他猛地探身,抓住许倾尘的手腕,他很用力,粗鲁地像要把许倾尘的骨头揉碎一般。

    许倾尘厌恶一切没有分寸的行为,她不喜与他发生任何肢体接触,一秒都不行。所以,许倾尘用尽全身力气将他的手甩开,然后,她一句话也没说便下车了。不管贺舟怎么喊她,她头都没回一次。

    信任这两个字,很重。失信一次,日后都别再想捡起来了。

    贺舟已经输透了-

    学校的人早就走空了,可许倾尘依然往回走,往教室走。

    今天,她约了苏音。

    她记得。

    刚才见大家一直起哄,她才把贺舟带走,走得太匆忙,也没来得及和苏音说一声。她不知道苏音走没走,有没有在等她。

    许倾尘眉目舒展,表情柔和,尽管脚底踩了风,但她整个人是轻松的。当人不自知时,一切都变得有趣起来了。

    …

    这是十月最后一天,春天还晚着,有的迟钝的枝芽,却偷偷生出来了。

    生在,人心里。

    苏音等在教室,她很犟,明知不该等,不必等,却还是固执地等。

    十二点了。

    苏音对自己说:再等五分钟,最后五分钟,她再不来,我就真走了。

    可这已经是第不知多少个五分钟了。

    就在苏音即将失落之时,她听见外面传来一阵脚步声,是她熟悉的声音,她曾在心里回味过亿万遍的声音。

    许倾尘来了。

    苏音很想矜持一点,就坐在这里等她吧,可她根本无法抑制喜悦,她得起身,得奔向她,她得让她看见她的喜悦。

    内敛的苏音,在许倾尘面前,不内敛了,她要热烈,要充满希冀,要永远笑盈盈。

    苏音知道许倾尘不快乐,所以她想尽全力让她快乐。可苏音忘了,她自己也是不快乐的人。快乐本来就不多,分给别人,那自己还剩多少呢。

    苏音毫无保留。

    全都给许倾尘,她可以一丝不剩。

    十几岁的时候,最容易为别人奋不顾身,有什么就给什么了,却还生怕自己给的不够多。苏音只有真诚一片,便全都慷慨给予了。

    所以许倾尘一进门,便撞上等在门口的苏音。苏音很乖,一句都没抱怨。

    许倾尘的手指搭在门框上,嘴角含着笑,一副宠溺迁就的模样,片刻后,她轻笑出声,“小朋友,怎么就在这傻等啊,我要是不来呢,难不成你能等到明天早上?”

    苏音闷笑一声,随后整理了一下本就平整的校服,小声说:“嗯。”

    许倾尘明显一愣,她只是说了句玩笑话,没想到苏音会这样答。不过,她不信。这个世界上,不会有人坚定不移地等她的。

    苏音不知许倾尘心中波动如此之大,她想得简单,只要能和许倾尘待在一起就很好了。说说话,或者吹吹风,怎样都好。

    她不贪心。

    她自知年龄小,什么都给不起。也许一个不小心,就会成为别人的负担。她不想这样,她想成为许倾尘的舒适区。

    在苏音疲惫的身躯里,有一股巨大的力量,为了许倾尘,只为许倾尘。

    这又是一个秘密。

    如果许倾尘有窥探别人秘密的习惯就好了,那她就能看见苏音的赤诚了。如果她能看见,她是否会为之感动呢。

    可惜,不能。

    她们之间的关系,像那支被折断的玫瑰,断了就是断了,永远无法复原到最初。

    许倾尘不忍过,心软过,但没后悔过。她坚信,以后也不会后悔。

    她心中无限冷意,却不表现出分毫,透过镜片,只能看见她眼里的无限温柔。

    苏音信了。

    她从来没怀疑过她的温柔。

    许倾尘说:“我们走吧。”

    苏音眼珠一转,一脸期待道:“老师,你想带我去哪啊?”

    许倾尘倚在那,慢条斯理地将衬衫最上面一颗扣子解开,等领口微敞,她轻轻晃动了一下脖颈,长长的卷发听话地往后飘,洗发水的清香瞬间扑鼻。

    苏音满眼都是她红冽的唇。

    许倾尘哪里都美,苏音却最爱她的唇,不是猥琐的带有色眼镜的爱,而是纯粹的欣赏,像欣赏一件绝美的艺术品。

    是红唇,让许倾尘的清冷中混入妖艳,这是一种极致的反差感。

    清如冰。

    烈如火。

    苏音的眼神不断在许倾尘身上纠缠,想收,却像被勾了魂一般,怎么都收不回了,要不是被许倾尘敲了头,她还不知要看多久。

    许倾尘当然知道苏音是看她看呆了,却没多想什么,她只是邪邪地扬唇,散漫地勾住苏音的书包带,向前用力一带,苏音一踉跄,还来不及反应,只能跟着许倾尘走了。

    苏音:“去哪啊,老师?”

    许倾尘走得稍靠前,手指却依然挑着书包带,她走得不快不慢,好不自在地答:“带你去见虞枝,她说很久没见你了,想你了。”

    原来是虞枝啊。

    虽然不应该,但苏音还是下意识地有点失落,“噢,我还以为…”

    许倾尘接话很快,松手的同时回头,“你以为什么?”

    许倾尘太美了,面对面的视觉冲击,苏音除了怔怔地看着她,就剩咽口水了。许久过去,她呆呆地说了一句:“我还以为是你呢。”

    许倾尘眼睫微微一颤,狐疑地望她。

    苏音被盯到心虚,背脊也有些发凉,她连忙嬉皮笑脸地掩饰道:“我还以为老师你连放假都要盯着我学习呢,原来是虞枝姐姐要见我呀,那太好了。”

    果然,许倾尘脸色恢复正常,她继续往前走,“看来能看见虞枝你很开心。”

    苏音老老实实地跟着她,心底有苦涩开始泛滥,“当然,我特别开心。”

    许倾尘:“那就好,我只负责把你送过去,玩得开心,平时学习这么累,就当放松了。”

    在她身后,苏音轻轻摇了摇头,她心里乱糟糟的,心里也是。

    她说:“嗯,谢谢老师。”

    苏音低着头,看上去有点幽怨。老师,我不开心,我一点也不开心…-

    维西高级西餐厅。

    虞枝已经等很久了,她很饿,却还是忍着一口没吃,她身边的女孩心细,贴心道:“姐姐,你要是饿了,就吃两口吧。”

    闻声,虞枝脸色骤然冷却,“谁准你这么叫我的,等会儿她来了,你更不准这么叫。”

    女孩脸一红,连忙低下头,小声认错,“对不起,虞总。”

    虞枝没再与之计较,她一会儿看手机,一会儿看外面,好不急切。

    几分钟后,女孩开口说:“虞总,她们来了。”

    虞枝看都没看她一眼,连忙起身出去迎,留女孩一人呆坐在那里,她的视线落在窗外,先是看见许倾尘,她忍不住感慨:好美啊。

    等看见苏音时,她眉眼间染上一层阴翳,精芒掠眸,她冷笑着,每一个字都咬着恨意,“果然像,真是够像。”

    第33章 交易

    苏音被虞枝的热情吓到了,又是搂胳膊又是嘘寒问暖的,苏音太不自在了,她几次眼神求助许倾尘,但许倾尘只是笑笑而已。

    苏音顿感十分幽怨。

    干嘛不管我。

    许倾尘依然视而不见,她跟在两人身后,唇边的笑隐忍且克制。

    对于许倾尘的不管不顾,苏音气不过,也就没再回头看她,当然,她也没那么抗拒虞枝的热情了。

    虞枝漂亮,妩媚,眼皮一撩,人就被电到了。这几步的功夫,她不知与苏音对视了几眼,但苏音就像个死木头,一点回应都不给。

    虞枝上下打量一遍苏音,眉梢微微勾起,一直到走进餐厅,她依然搂着苏音,并说:“上学很辛苦吧,想吃什么随便点,今天姐姐请客。”

    苏音正要说几句客套话,目光却一个女孩吸引住了。

    女孩很瘦,黑发又长又直,一顶白色鸭舌帽压得很低,她独自坐在座位上,不安地揉搓手指。直到虞枝带着苏音和许倾尘过来,女孩才抬起头,她怕生,很快又把头低下。

    虞枝没理会她,先招呼许倾尘和苏音坐,然后在女孩旁边的位置坐下。

    许倾尘没见过这个女孩,好奇道:“虞枝,这位是?”

    虞枝喝了口水,淡淡地瞥了女孩一眼,“她叫谢宁,是我…公司的员工。”

    听到这话,谢宁的手悄悄一颤,但她连招呼都没打,依然沉默寡言。

    许倾尘看出谢宁内向,明白对她来说,和人交际是一种负担,便将视线从她身上移开。许倾尘本无意看苏音,不巧,刚好看向了她。

    苏音正在挽校服衣袖,她做事总是认真细致,哪怕是挽衣袖这种小事,也要专心致志。

    许倾尘看着苏音的侧脸,轻轻笑了,但同时,眼潭深处却涌出一丝极淡的冷漠。

    一般情况下,是不会被人察觉到的。

    但谢宁心思细腻,所以许倾尘这细微的情绪变化,竟被她发现了。但她只是压低了帽檐,她不关心这两个人的事。

    这时,虞枝指了下谢宁,又指向苏音,悠然道:“倾尘,你不觉得她们很像吗?”

    许倾尘狐疑地看着虞枝,神情中透露出莫名的古怪,意味深长道:“是像,所以呢?”

    虞枝笑得像个妖精,她伸出尾指,勾了勾在她正对面的苏音的手指。

    苏音一惊,迅速抽开手。

    虞枝用手撑住下颌,轻轻向前凑,明明是回答许倾尘的话,却是看着苏音说的。

    “谢宁长得像苏音,所以我就把她留在我身边了。”

    苏音感觉摸不着头脑,其实她和虞枝并不是很熟,只见过几次面,哪怕她是徐呈,苏音也认为她们并没有熟到这种程度。

    虞枝太热情了。

    这让苏音不舒服了。

    但苏音又不能直说她的不舒服,她只是看向许倾尘,这一刻,许倾尘是她的舒适区。

    可许倾尘低头摆弄手机,并没有打算和苏音对视的意思,须臾,她那双无神的眼骤然亮起,轻声道:“虞枝。”

    虞枝微眯眼,“嗯?”

    许倾尘边转动无名指上的戒指边打趣说:“虞总公司招人难道还看人相貌吗?”

    虞枝没反应过来,“这话是什么意思?”

    许倾尘唇边带笑,调侃道:“只要长得像苏音,你就全招进公司。”

    话落,虞枝笑出声,直接说:“我的确有这个想法。”

    说完,她又说:“小朋友,你感觉我这个想法怎么样?”

    苏音在想事,没细听她们的话,她只听了最后半截话,便顺着虞枝的话说了,“挺好的。”

    虞枝乐了。

    许倾尘先是恍惚一下。

    过了一秒,她喝了口水,等她把水杯放下时,一张纸巾适时递了过来。

    许倾尘没接,她装作没看见,然后故意看了一眼手机,随后说:“我临时有点急事,先走了,虞枝,你好好照顾苏音。”

    虞枝点头说:“没问题。”

    一听许倾尘要走,苏音瞬间落寞下来,她捏紧手中的纸巾,询问说:“老师,有什么急事,一定要走吗?”

    许倾尘:“嗯。”

    苏音不想她走,不依不饶地追问:“老师,可以告诉我是什么事吗?”

    许倾尘单手撑在桌面站了起来,冷淡道:“私事,不方便说。”

    苏音像被泼了一盆冷水一般,她的心砰砰直跳,有委屈有不甘,有千千万万种负面情绪一瞬间积攒出来。她知道,全是因为许倾尘的忽冷忽热。

    苏音不懂。

    许倾尘为什么会这样。

    可苏音更擅长把苦水往肚子里咽,她努力管理表情,露出一个体面的笑容,“好,那老师再见。”

    体面的代价就是:

    苏音没得到许倾尘的任何回应,连一声再见都没有。

    苏音目送许倾尘离开,久久不肯移开眼,似乎只有这样,她才会好受一点,可事实不是这样的,越看,心口越堵。

    难受的人不止苏音。

    许倾尘走出餐厅后,一秒都不想在这里多停留,她迅速把车子开走,她不知该去哪里,车子在高速行驶,她心中郁结难消。她感受风,感受冷,感受孤独。

    这城市太热闹了。

    许倾尘忽然想回家了,想回有妈妈的家了,她一瞬欣喜,脱口而出一个字,“妈。”

    下秒,如鲠在喉。

    这个字,如此陌生,已经很久没从她口中喊出来了。她没有妈妈了,她早就没有妈妈了。

    风吹得她发丝散乱,她满眼猩红,眼泪无声落下,她的肩膀一上一下地起伏抖动,她用力握着方向盘,强逼自己不要太失控。

    她是个连哭都不允许自己哭出声的人。这样的人,活得太累。

    是啊,许倾尘好累了。但她不能累。她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没有做完。

    五年了。

    终于快看到头了,可许倾尘不知道为什么,为什么一点都不快乐。

    这不是她一直期待的吗?

    为什么?

    其实她是知道的。

    因为,她不仅是妈妈的女儿。还是,还是…苏音的老师。

    身为女儿,她没有对不起妈妈。可身为老师,她却对不起苏音。

    “不!没有!”

    前方一条死路,许倾尘猛地一脚刹车,她两眼瞪大,泛白的嘴唇止不住地颤抖,她下意识地闭紧双眼,任由泪水打湿她的脸。

    她哽咽道:“我没错,我不会错的,这都是你欠我的,是你该还的。”

    “苏音,是你欠我的。”

    …

    五年前的中秋节。

    许清词的妈妈给许倾尘打电话,说让她祭拜完母亲以后,回家吃个团圆饭。

    许倾尘婉拒了。

    这些年,即使许清词的妈妈对她视如己出,但她仍然记着亲生母亲,母亲在她心里的位置,是谁都替代不了的。对许倾尘来说,中秋节从来都不是节日,而是母亲的祭日,所以她在母亲墓前,待了将近一天,可就在她将走时,一个女人来了。

    女人四十出头,气质出众,但难掩倦容,可以看出,她昨夜没睡好。

    她是奔着许倾尘来的。

    许倾尘:“您是?”

    女人开门见山道:“我叫杨月华,是陶颖的朋友,我来找你,是有事想告诉你。”

    陶颖已经去世多年,那时许倾尘还小,这么多年过去了,她并不能清楚地记得母亲朋友的样子,但对于杨月华这个名字,她还是有印象的。而听杨月华的口气,应该是知道不少有关陶颖的事。

    许倾尘急忙说:“杨阿姨,对于我母亲的事,我一直耿耿于怀,我想她一定是遇到了什么事才会想不开,但我一直没想明白是因为什么,您能不能把您知道的全都告诉我?”

    杨月华眼眶湿润,仰头把泪咽下,“好。”

    她们聊了很久。

    杨月华把她知道的事全盘托出,末了,她说:“倾尘,以前没跟你说,是因为你还小,现在你长大了,这些事你有权知道。”

    那天。

    许倾尘一整晚都跪在陶颖墓前。她发誓,一定要让害死她母亲的人付出代价。无论是那个女人,还是那个女人的孩子。许倾尘都不会放过她们。

    路灯昏黄。

    许倾尘缓缓打开那张折成四方的纸,纸上写着一串电话号码,是杨月华交给她的。

    这是那个女人的电话。

    许倾尘本可以直接打过去质问她,或者骂她一顿,但她没有这么做。质问是质问不出什么的,骂也不能解恨。许倾尘要的是:以牙还牙,以眼还眼。

    她忍住了。

    她将这个手机号码存在手机里,不等到一个最好的时机,她是不会有所行动的。

    直到有一天,她登陆Q.Q,从可能认识的人里,看见了一个网名叫作‘Y'的人。

    她点进资料看。

    果然,是那个女人的手机号。

    许倾尘咬紧下唇,她忍住恨意,仔细把资料上的信息看了一遍。年龄:十一。

    十一岁?

    许倾尘在心里算了一遍,许清词今年十岁,那个女人的孩子比她早生一年。

    所以,这应该是那个孩子的Q.Q。

    许倾尘意识到,机会来了。但同时,她又感觉良心不安,大人之间的事,和孩子有什么关系,孩子是无辜的。

    可是,如果这个孩子和陶颖的生日不是同一天,陶颖也不会因崩溃而死。

    怪她,全都怪她。

    她的出生,本就是一个错误。

    许倾尘又想起杨月华的话,想起母亲那阵子遭受的罪,想起躺在血泊里的血淋淋的母亲,她再也无法允许自己怀有慈悲之心。

    该死,她们都该死。

    于是,许倾尘将通讯录的手机号码删掉,然后打开Q.Q的搜索栏,输入那串手机号码,点击添加,没多久便加上了。

    小孩子很单纯,许倾尘说她是乱输的号码,她就信了。但小孩子警惕心还蛮重,就是不肯暴露真实姓名,不过许倾尘也不着急,她有信心,早晚有一天她会知道的。

    慢慢来。

    许倾尘很有耐心,她经常和小孩聊天,套出了不少话,也知道了不少和那个女人有关的事。

    比如:那个女人和一个男人跑了。

    听见这个消息,许倾尘明明应该很开心,但很奇怪,她没有,她当即想到的事:这么小的孩子,没了妈妈,应该怎么生活?

    但这个想法转瞬即逝,许倾尘斥责自己:不该同情她,这都是报应。

    可即使她一遍遍给自己洗脑,最后,她还是安慰了小孩很久,那一刻,究竟是真心还是虚情假意,她自己都分不清了。

    五年过去了。

    她们始终没有断联。

    直到国庆的那次聊天——

    青阳省。

    长水市。

    不是普高。

    长水市就那么几所高中,除了普高,只有一所重点高中了。

    许倾尘懵了。

    她找了这么多年的人,竟然离她这么近,而且就是她所在的学校的人。十六岁,不是高一,就是高二。

    到底是谁?

    要不是那次家长会,许倾尘或许不会这么快就找到这个人。

    苏音说她不喜欢开家长会,而这句话,多么熟悉,那个孩子也说过…

    许倾尘不愿相信,这太离谱了。况且,苏音曾说过:她的父母都去世了。

    那时,许倾尘还抱有一丝侥幸心理。她想:这个孩子可以是任何人,唯独不能是苏音。

    苏音,和别人不一样…

    不会是苏音的,不会的…

    可是,老天贯会捉弄人。

    许倾尘从一堆资料里,翻出了刚开学时苏音填的基本信息表。

    1995.03.29。

    登时,许倾尘的脑子像炸开一般,她依然安慰自己,巧合,一定全是巧合。

    但…

    手机号码,这串号码,许倾尘太熟悉了,那晚在母亲墓前,她看过无数遍。

    苏音,竟然是你。

    许倾尘眼中充满憎恨,她只恨自己知道的太晚,如果早知道,她一定不会任由苏音走近她,但一切都还来得及。所以,她再三斟酌,找到了虞枝,两人做了一个交易。

    虞枝说:“倾尘,我可以答应你,但你是她的老师,这样做不太好。”

    许倾尘的语气很平静,“是不好,所以我会辞职的。”

    …

    后面司机不停地按喇叭催促,许倾尘才从回忆中走出来,她重新启动车子,面无表情道:“差不多了。”

    【人最不能原谅的莫过于被迫从真诚的热情中醒悟,明白过来那个曾令他们寄托了全部希望的人正是他们失望的人。】

    苏音。

    该醒了吧。

    第34章 冷漠

    从许倾尘走后,苏音便心不在焉,虞枝作为一个成功的商业精英,察言观色的本事还是有的,她能看出苏音对许倾尘的在意。

    虞枝是个绝顶聪明的女人,不喜强人所难。她与人相处时,自有她的一套方法。这些年,屡试不爽,从未失算过。

    即使虞枝还想再和苏音说说话,但她并不打算这么做,这样的谈话没有意义。她要做这片天地间,最能体谅苏音的人。

    这是虞枝的目标。

    成熟女人的魅力莫过于如此。比起拥有你,她更想让你拥有无拘无束的自由。

    你想做什么,那便去做。

    对于这些,苏音并不知晓,她只当虞枝是一个刚认识没多久的姐姐,早些年的事,她早忘了。

    只有虞枝记得。

    不过,她现在并不打算和苏音讲,她想等她十八岁,等她高中毕业,再告诉她。

    可有时候,有些事。

    真的不该等。

    谁都不能未卜先知,以后的事没人会知道。此时此刻,虞枝只想坚守初心。

    她走到苏音旁边的位置坐下,给她夹了一片三文鱼,温声道:“先吃饭吧,吃完了,我带你去找倾尘。”

    苏音:“谢谢。”

    “带我找老师?”

    虞枝眼神一滞,身体往后靠的同时放下筷子,她的语气中夹杂一丝无奈,“嗯,去找你。不过,你不用和我这么客气的,小朋友,你可以永远不用对我说谢谢这两个字。”

    苏音抬头稳住表情,她不知道虞枝为什么要对她好,就像她不知道她为什么要对许倾尘好一样。

    她并不想要虞枝的好。

    那许倾尘呢,许倾尘想要她的好吗?

    苏音真的不知道。

    眼下,她不去想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因为想也想不明白,不如先把饭吃完。

    虞枝见苏音乖乖吃饭,便看着她,虞枝越是看,漂亮的手指便收得越紧。

    苏音长大了,也变漂亮了,和小时候那个小黑煤球不一样了。

    虞枝笑了。

    妩媚的狐狸眼弯了又弯。

    谢宁偷偷抬眼,她看虞枝完全侧着身体,玲珑的曲线一览无余,这份充满诱惑的自信,风情流转,让人心乱如麻。

    但虞枝越美,谢宁越难受。

    因为她的美,不是属于她的。尽管在无数个黑夜,她拥有过她贴在胸口的暧昧,以及浅浅喘息的失控,可这都不是爱。

    谢宁想要的,只是一个这样的笑容,这是她梦寐以求的却得不到的,苏音却轻易得到了。

    她怎能不恨。

    虞枝满眼都是苏音,但她知道谢宁在看她,于是她豁然抬目,目光瞬间寒如刀刃。

    谢宁怕了,眼眶中涌出热泪。

    碰巧,苏音看到了,可她酝酿半天,终究还是没能说出什么。

    虞枝把苏音的反应尽收眼底,她不想苏音对谢宁留下太多印象,所以她说:“你吃你的,不用管她。”

    苏音本来就不爱多管闲事,便点头。她心情不好,所以胃口也不行,没吃几口就饱了。

    等她放下筷子,虞枝关切道:“吃饱了吗?”

    苏音边用纸巾擦嘴边说:“饱了。”

    停顿几秒,她接着说:“对了,虞枝姐姐,你刚才和我说要带我去找老师,你真能带我去吗?”

    虞枝眼底闪过一丝黯淡,但随即她便笃定道:“当然,本来想带你出去玩的,和倾尘商量半天,她才同意把你带出来,没想到白折腾了,这下可好,我又要把人送给她了。”

    苏音也感觉抱歉,就这么白蹭人家一顿饭,她垂下双目,客气道:“下次有机会,我一定陪你好好玩一次,你不是最喜欢海边了吗,刚好老师也喜欢海边,我们三个可以一起去。”

    虞枝没思考便说:“我什么时候告诉你我喜欢海边了啊,我怕水,从来不去海边。”

    苏音困惑道:“前阵子我们在网上聊天,你告诉我的,我不可能记错啊。”

    糟了,是徐呈…

    虞枝露出不自然的神色,连忙找补说:“我刚才逗你的,好啊,等有机会我们就去海边。”

    苏音:“那一言为定。”

    虞枝见苏音并未起疑心,这才放心,她暗想:得赶紧找许倾尘补补课,得知道许呈都和苏音聊过什么,不然早晚有一天得露馅。

    刚才那一下,让虞枝有些后怕,她怕再说漏什么,便不着痕迹地转移话题,“以后不管任何时候,只要你想见倾尘,直接告诉我就好,我带你去见她。”

    苏音叹气,鼓足勇气说:“可我根本不知道她想不想见我。”

    虞枝:“那你想见她吗?”

    苏音:“想。”

    虞枝轻轻一笑,“不管她想不想见你,只要你想见她,那便去见吧。”

    随后,虞枝打了两通电话,挂断电话后,她斜歪着身子靠在椅子上,慵懒道:“倾尘在南巷一家书店,我让司机送你过去,他还有三五分钟就能到。”

    苏音:“书店?”

    虞枝:“嗯,她闲下来的时候总待在那里,一待就是一整天。”

    苏音斟酌半晌,低声道:“我这么冒昧去找她,她不会生气吧。”

    虞枝眉梢好看地扬起,“你还没有去找,你怎么知道她会不会生气?你不是天不怕地不怕吗,什么时候变成胆小鬼了?”

    苏音侧头深思,不住地点头表示认同,“你说得有道理,我不该这么瞻前顾后。”

    虞枝:“这样就对了。”

    她有很多情绪,也有很多话想说,最终全化成一个鼓励的微笑。

    等苏音离开后。

    虞枝深深呼吸了一下,然后闭目,她看上去有不舍,有不甘,但更多的,是疲倦。

    一直没出声的谢宁这才小声说:“姐姐,你不开心是不是?”

    虞枝:“嗯。”

    谢宁蹙眉,不解道:“既然你不想让她走,为什么不把她留下来?”

    虞枝慢慢睁眼,眼底血丝明显,“她还小,让她去追求她想追求的吧,等她看完这个世界,也长大了,就能回到我身边了。”

    谢宁还想说什么。

    这时,虞枝走到她身边,轻轻把手搭在她的后脖颈,抚摸了两下,然后,她弯腰与她耳语,“学会了吗?”

    谢宁紧张道:“学什么?”

    虞枝的手忽然用力,谢宁禁不住疼,低低地闷哼一声。

    虞枝移开手,抽出一根烟塞到嘴里,她并没有着急点烟,而是含糊不清道:“学她,给你三个月的时间,如果学不会,我就换人。”

    说完,虞枝便出去抽烟了。

    谢宁抱抱自己。

    她呼吸急促,细而长的羽睫簌簌抖动。最终,她成功说服了自己。

    姐姐,只要能留在你身边,让我做什么我都愿意。好,我学,学她-

    南巷。

    眼前这家书店装修复古,牌匾旁边挂着一个大铜钟,牌匾上的字迹颜色不一,明显可以看出补过的痕迹。

    苏音站在门口,脑海里闪过的第一个念头便是:这家店可能是一位白发盖顶的老人开的。

    可当她推门而入时,登时改变想法,不一定是老人,也许是女人。

    因为店内右侧一面墙上画了一大幅画,很抽象,但不难看出,画中有一个失去双臂的女人,她浑身是血,嘴里叼着一杆枪,她身后躲着很多人,有男人,有老人,有孩子,还有猫和狗。

    通常,男人只会展现雄性光芒,怎会允许这种男人躲在女人身后,需要女人提枪保护的画,出现在如此显眼的位置。

    所以,这家店的主人八成是女人。

    苏音静静站着,她用手轻轻触碰凹凸不平的墙面,仿佛在一瞬间,她真的钻进了画中的世界。

    这幅画是有灵魂的。

    苏音对艺术不感兴趣,人生头一回,她见识了艺术的魅力。

    她怕弄脏艺术,所以她小心翼翼地收回手,然后沿着书架慢慢地走。书架全部是木质的,轻轻嗅,可以闻到木头的味道。

    这里的一切东西都很老旧。

    有裂痕的墙,发霉的书架,不走针的老钟。处处充斥着陈旧的气息。

    年轻人应该不会喜欢这里。

    但奇怪的是,苏音很喜欢。她这个人,只要喜欢,哪怕是坐在废墟里,她都愿意。

    所以此刻,她已经忘了来这里的目的,只是很想认识这家书店的主人。到底是谁。能打造出一家如此有品位的书店。

    于是,她在书架中穿梭。

    窗外,叶子往蓝天深处飞;这里,她往她向往之处走。

    叶子半路夭折。

    她没有,她找到她了。

    最里面书架的角落里,坐着一个斯文的女人,微暖的光圈映在她身上,松软的长发垂在身后,修长脖颈上的脉络清晰可见。她安静得像一幅水墨画。

    苏音不想打破这份安逸,但她管不住自己,情不自禁地叫了声,“老师。”

    这一声过后。

    水墨画动了,压着书页的指尖颤动了,紧接着,书复原到第一页。

    苏音连忙道歉,“对不起,老师,打扰到你了。”

    许倾尘摇头,她分外平静,并没和苏音搭话,而是去翻书,试图找到刚才看的那页。

    她没问苏音为什么来,也没问苏音要不要走。她在用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漠然将她们隔开,这种从骨子里散发出的淡定和威仪,让人不寒而栗。

    苏音心里一怔。

    怎么了,究竟是怎么了?

    这还是许倾尘吗,怎么只过了这么一会儿,她就变成这样了,是我做错什么了吗?

    苏音沉默着,注视着。

    她与她同在这片土地,却在天空灰了一度时,深刻感受到,她们之间的距离又变远了,比——

    三尺讲台,加上从十八层地狱到人间的距离,还要远上许多。

    这是苏音的直觉。

    她不需要许倾尘说什么话,只需要一个眼神,一个动作,她便能了解。

    但苏音不想仅凭主观臆断,她必须听许倾尘亲口说出来,所以她问:“老师,是我惹你不开心了吗,你可以跟我讲。”

    许倾尘低着头,静谧的空间中只剩下翻书声音,她只当苏音不存在。

    苏音吸了口气,祈求般望向她,“老师,你能不能告诉我原因,不管我做错了什么,我都可以改。”

    许倾尘依旧一言不发。

    苏音僵在那里,嗓音略微轻颤,“老师,你知道吗,你不理我,我会难过。”

    话落,许倾尘终于有所回应了,她目不转睛地盯着苏音,像是在确认什么,几秒后,她咬字极重,“你难过?”

    苏音抓住希望,她急切地点头,她以为许倾尘会心软,会改变对她的态度,但完全是空想。

    许倾尘更冷了,比刚才还要冷,无意间抬头,她也不给苏音视线交错的机会。

    苏音脸色苍白。

    她要强,好面子,从来没在一个人面前,陷入过这般难堪的境地。

    最可笑的是,她连为什么会被如此对待的原因都不知道。

    一顿饭的功夫。

    似乎什么都变了。

    苏音不想失态,可面前这个人是许倾尘,她愿意为了她,去做以前不愿做的任何事。

    苏音眼眶通红,言语哽咽,“老师,如果你现在不想跟我说话,那我就在外面等你,等你想说了,就出来找我。”

    许倾尘手一顿。

    苏音压下心头酸涩,极力让开口的声音不那么抖,“老师,我只想要一个答案。”

    然后,她用尽全身力气转身,“一个你为什么突然对我冷漠的答案。”

    说完这番话,苏音便走了。

    许倾尘重重地叹气,随后垂下头,紧接着,她从喉咙中漾出一声古怪的笑。

    难受。

    苏音难受了。

    这不就是我的目的吗,不就是我对她好,又在合适的时机冷漠她的目的吗。

    目的终于达成了,我应该开心啊。

    许倾尘笑,继续笑,可她的笑却愈发僵硬,直到最后一抹笑,彻底僵在嘴角。

    她想起刚才,她在假装看书,可她一个字都没看进去,她用余光在看苏音。

    苏音无措的模样,受伤的眼,哽咽的声音。她的所有狼狈姿态,都在许倾尘心中翻出惊涛骇浪。

    看苏音难过,许倾尘一点都不快乐,一点都没有那种‘报复’过后的快感。

    甚至。

    她在跟着苏音难过。

    当心脏刺痛一下时,许倾尘面色紧绷,她猛得站起,从那双幽深的眼里再也看不到半点后悔的痕迹。

    许倾尘不悔-

    苏音坐在书店门口台阶上,她数过了,这一下午,一共来过八个顾客,四男四女。

    人进人出。

    许倾尘却没出来过。

    苏音安慰自己:没什么大不了的。

    但如果自我安慰有用的话,这个世界就不会有那么多难过的人了。

    苏音就像一只落魄小狗,来来往往的人都得看她一眼,她的意志告诉她:你该走了,不要做这种傻事,不要再去卑微讨好了。

    但她做不到。

    她无法不去想许倾尘的笑,许倾尘的温柔,还有许倾尘的好。

    在和许倾尘有关的事情上,理性永远不能战胜感性。

    苏音不悔

    最终,这场酝酿几天的雨还是下了,下在十月的最后一天傍晚。

    冷风凄凄,苏音依然坐在台阶上,她面无表情,可心脏却一剜一剜地疼。

    在她面前。

    停着一辆凯迪拉克。

    贺舟撑着伞,在等人,等许倾尘出来后,他连忙迎上去,几步的距离,他却紧紧护着许倾尘,没让她淋一滴雨。

    苏音看着这一幕,心里忽然升起一种陌生的感觉。她的心,开始宛如一潭死水了。

    她不想像个傻瓜一样坐在这里,她想离开这里,可她双腿发软,根本没有站起来的力气。但她咬紧牙关,还是逼迫自己起身。

    一步,两步…

    苏音耷拉着脑袋往前走,浑身忍不住发抖,她像是被全世界抛弃了般。

    她不怪许倾尘,她怪自己。

    下次。

    不会再这么傻了。

    这秒,苏音变成了这条街上最清醒的人。可下秒,她又傻了。

    许倾尘。

    我到底做错什么了?

    苏音的脑袋快要崩裂,她快被情绪折磨得疯掉了。

    为什么!为什么我要被全世界抛弃!为什么你们所有人都不要我!

    十六年来,苏音第一次崩溃了,她像一只受惊的鸟,四处狂奔。雨水强势,吞噬掉她的哭诉,“老师,原来你不是来救我的。”

    “原来,你和他们都一样。”

    苏音认命了。

    远处,许倾尘不忍再看,她强行让自己闭上眼,无力道:“贺舟,走吧。”

    大雨滂沱。

    苏音在雨里,自己救自己。

    风吹雨,雨打窗。

    许倾尘靠在车窗上,全身散发颓废的气息,她的拳头握得死死的。

    苏音。

    我是不是太狠心了。

    第35章 讨好

    凌晨两点,苏音躺在床上,她在凝视天花板的同时,也在凝视自己的不幸。

    夜终于深了,苏音终于不必羡慕外面万家灯火。不与别人比较,是不是就不会显得自己太惨。她很想再进行一次撕心裂肺的体验,以此来证明自己是一个有灵魂的人。这样要死不活地躺着,毫无意义,她需要一些力量促使自己坚强起来。

    可她原本是个坚强的人。

    过往的每一秒,她的背脊都挺直,哪怕生活的鞭子直往身上抽,她也不曾倒下。可现在呢,还能走出阴霾吗?

    “死路一条。”

    苏音脑海中呈现出傍晚雨中的情景,她将当时除她以外的景、物,和人全部抛除,唯余一个狼狈的自己,她看着,一直看着。不知何故,她竟坐了起来,然后将湿淋淋的衣服脱掉。

    只有自己靠得住。

    苏音不想再目睹一遍那场悲伤,也不会再放任其在日后重演一遍,她清楚自己几斤几两,她不能再经受一遍那种罪。她必须瓦解掉心里的结,瓦解掉对许倾尘的崇拜,信任和依赖。

    没有无尽的痛苦,只有不愿从痛苦中抽离并明知是苦海却心甘情愿并痛苦折磨的蠢人。苏音看不起这样的人,所以,她才不要成为这样的人。

    情绪发泄出去,人也该冷静了。就当是生了一次大病,病好了,还是要打起精神活。

    这天晚上,苏音与自己达成共识:无论如何,都要迈过去这个坎。

    是啊,只是一个坎。

    可苏音不知道,这只是第一个坎,往后,还有千千万万个坎在等着她-

    十一月第一个周,苏音得了重感冒,她体弱,一受凉就容易生病,更别说淋了那么长时间的雨。

    政治课上,苏音很想打起精神,但她头昏脑胀,根本睁不开眼,她强撑一阵,最后还是趴到了桌子上,但没过几秒,耳边传来一声巨响,她被惊到,猛地坐了起来。

    原来是许倾尘拍了桌子。

    只见她站在苏音面前,眼神非常冷漠,隔着空气,苏音被这把冰刀刺到了,真痛。

    许倾尘眼底一片冷色,她转身继续写板书,刚写一个字,手中粉笔断了,静默几秒后,她忽然转头并严肃道:“坐在这里是让你睡觉的吗,苏音,你搬回你原来的位置。”

    闻声,苏音脸色一变,下颌线条越绷越紧,顷刻间,她的心又开始隐隐作痛。

    许倾尘见苏音不动弹,低声呵斥,“立刻搬,现在就搬。”

    教室里鸦雀无声,这是大家第一次见许倾尘这么生气,而且生气的对象,竟然还是苏音。

    苏音心如刀绞,旧伤还未痊愈,许倾尘便又朝她捅一刀,苏音任由痛苦扼住她的喉咙,她讲不出话,只是深深低着头,她不愿任何人看见她痛苦。

    许倾尘脸色很差,正要催促,可当她看见苏音涨红的耳朵时,心猛然一揪,呆滞一瞬后,她去写没写完的板书。她的字一向写得好看,可现在,潦草不已,她擦掉,打算重写,但身后传来的搬桌椅的声音,还是不可避免地让她分心了。

    许倾尘转身。

    瞬间,嗓子像被什么哽住。

    苏音搬着桌子,艰难地往前走,她脚步踉跄,仿佛一个不慎,便会摔倒。

    许倾尘下意识往前跟一步,她脸上涌出担忧的神色,想去拉苏音一把,但她不能这么做,她只能背过身。

    最后,把眼圈逼红了。

    苏音用尽所有力气才把桌椅搬好,直到坐回座位,终于没人关注她,那在眼眶中打转半天的眼泪才掉下来,慢慢地,眼泪将书页打湿一片,她抱紧自己,静静地看着座位后方的垃圾桶。

    “老师,你不喜欢我是不是,要不然怎么会像丢垃圾一样,把我丢到垃圾桶旁边了。”-

    十一月第二个周。

    苏音长期饮食不规律,瘦了很多,她的胃也时不时隐隐作痛。

    这天下午有体育课,苏音需要重新去找许倾尘开一张假条,但她没去,因为她已经没有勇气再去看一遍许倾尘冷漠的脸了。

    苏音不能进行剧烈运动,可她依然跟随队伍跑步,男生带队,跑得很快,苏音体力不支,慢慢落在排尾,但她并没停。

    她是被人拽出来的。

    苏音怎么都没想到,这个人会是许倾尘,她只看一眼,便迅速收回视线。

    因为她不敢看。

    而此时,许倾尘漠然的声音响起,“为什么不来找我请假,命不想要了是不是?”

    苏音死拽着衣角,声音喑哑道:“你是在关心我吗?”

    许倾尘眼神闪烁,她稳住快要崩掉的表情,语速很快道:“你现在马上回教室,我去跟体育老师请假。”

    说完,她便准备走。

    苏音却忽然拉住她的手,她握得很轻,一点力气都没用。

    如果许倾尘想甩开,只需要轻轻一晃便能甩掉,但她没有,她怔怔地看向苏音。风吹散她的发,吹湿她的眼。这秒,她似乎又变成以前的那个许倾尘了。

    苏音恍惚了。

    她缓缓伸出另一只手,试图将挡在许倾尘额前的碎发拿走,但许倾尘躲开了。

    苏音的手愣在半空,虚握一下,然后放下了。她低声道:“老师。”

    两个字,像要快碎了一般。

    许倾尘心里一颤,她差一点就要去摸苏音的头,好好哄哄她了,但差一点就是差一点,她终究没有这么做。

    她冷眼看着苏音。

    这一眼,又刺到苏音了。

    苏音本是一个满身带刺的人,后来,她为了取悦许倾尘,亲手将身上的刺拔掉。这些刺,是她的保护伞啊。可现在,全都没有了。

    该后悔了吧。

    不。

    苏音不悔。

    苏音很犟,别人撞南墙撞一遍感觉疼就回头了,她偏不,她要撞千遍万遍,撞到头破血流,不撞到心不死绝不罢休。

    苏音这颗心,活了又死,死了又活。她想要鲜活地活着,所以她可以卑微示好,她紧握住许倾尘的手,满脸赔笑道:“老师,是我不好,你消消气好不好?”

    明明她什么都没做,明明她连许倾尘为什么这样都不知道,可她还是放下自尊去讨好。

    许倾尘不是铁石心肠,她动摇了,她看着她们交握的手,看着苏音的颤抖。

    ——她只是个孩子,她才十六岁,上一辈之间的纠葛,和她无关,她是无辜的,错不该由她承担…

    ——如果不是她的出生,妈妈也不会死,是她害死了我的妈妈…

    这两种声音,在许倾尘脑海里不断周旋,谁也争不过谁,许倾尘头疼得厉害,不愿再想了。而且,这是个两难的选择,无论她怎么选,都是错。

    许倾尘身心疲惫,她很想去一个没有人的地方躲起来,再也不去管这些事。但成年人哪有不难的,每个人身上都背负重担,除了负重前行,别无他法。

    沉默一阵,许倾尘将手从苏音手中抽离,她摇摇头,重重叹了一口气后,离开了。

    苏音只需上前一步,便能抓住许倾尘,但她没有勇气了。

    这种想抬手,却抬不起来,想迈步,却迈不开步的感觉。真磨人。

    片刻后,苏音默默往教室走。

    “老师,你让我回教室我就回,我很听话,你能不能不要不喜欢我。”-

    十一月第三个周。

    11月20日,是许倾尘的生日,学生们不知从哪打听到的。这天,她的办公桌上摆满了礼物,有鲜花,有礼盒。

    这些礼物,大多没有署名,许倾尘想退又不知退给谁,她只好嘱咐学生们,以后不许再送她礼物了。

    这会儿,许倾尘坐在办公桌前,看着这些礼物,她却没感觉有多快乐。确切来说,她很久没快乐过了。原来,人真的可以失去感受快乐的能力。

    这些天,许倾尘不再像前阵子那样针对苏音了,不仅如此,她甚至在看见苏音时,会绕路走。她开始逃避了。

    不看,不想。

    可她还是控制不住地去关注苏音。她看苏音越来越瘦,看她不停地吃药,也看她偷偷流眼泪。

    许倾尘知道,苏音变成这样,她是罪魁祸首,但又能怎样。她真的快要透支了。她太累了,除了逃避,她想不出别的更好的办法。就在她心力交瘁时,她从一堆礼物中,拿起一个礼盒。

    这个礼盒是透明的,透过包装,可以看见里面摆着的一支红玫瑰。

    真好看。

    许倾尘把礼盒打开,可当她拿起玫瑰时才发现,玫瑰是断的。

    断玫瑰?

    她继续看,只见礼盒里还放着一卷胶带,最底层还有一张卡片,许倾尘打开卡片看,只有简单的祝福——

    老师,生日快乐。

    许倾尘忽然笑了。

    教室里。

    苏音趴在桌子上,她手里攥着一片玫瑰花瓣,花瓣已经枯萎,她依然死握不放。

    “老师,胶带可以把断玫瑰黏住,那你呢,你能不跟我和好。”-

    十一月最后一个周。

    下雪了。

    苏音穿得很暖和,棉袄里面是校服,校服里面…是许倾尘送她的毛衣。

    她站在雪地里看雪,眉头紧锁,应该是在和这场雪比谁更悲伤。

    这时,有人从身后拍她。

    “许老师找你。”

    瞬间,苏音眼眶红了。

    第36章 失望

    来传话的人又说:“对了,许老师让你把今天课上发的物理卷子带上。”

    原来是教物理的许老师。

    苏音嘴角浮起一丝苦涩的笑,“好,我知道了。”

    她的目光落在天空上、雪花上、操场上、落雪的树杈上,一瞬间,她想和这里告别,回到童年乡下的田野里,那里没有烦恼。

    这些日子,她被空虚包围,被心中失掉的某种东西折磨,被许倾尘牵动心绪。

    这一秒,她满眼忧伤,听着寂寞的雪落声,忽然感觉自己糟透了。

    那年,姥姥去世了,出殡那天,她像没事人一样,一滴眼泪都没掉,大人们都说她是个没良心的东西。

    那年,苏曼眉跟人跑了,邻居们说三道四,议论她说她一定是个野种,苏音不在意,也不难过,她可以一个人生活。

    妈妈和姥姥,是苏音的亲人。一个生离,一个死别。对于她们的离开,在暗处,苏音有偷偷痛苦过,但都是尚可忍受的痛苦。

    她一向把人和人之间的关系看得很淡,她也一度认为自己是个薄情寡义的人。

    可现在,似乎不是了。

    不知从何时起,

    那个例外的人出现了。

    许倾尘是那样的不同,她什么都不用做,苏音就想围着她转,想对她好,想陪着她。

    苏音惶惑过,却没后悔过。

    相识,走近,相信,交心,依赖。这些,苏音通通没有后悔过。

    因为,许倾尘是不同的。她能带给苏音的,是别人给不了的。

    那许倾尘呢。

    苏音想:在她心里,我与别人应该也是不同的吧。

    许倾尘会关心她有没有吃饭,会在她咳嗽时给她梨吃,会在班里光明正大地叫她小朋友,会给她弹钢琴,会送她毛衣…

    苏音拼命在心里找寻许倾尘对她好的证据,可找来找去,都找不来一个心安。

    苏音悟了。

    她只是她的一个学生,老师和学生之间永远有距离,是她期待太多了。

    她为许倾尘把她调到最后一排而难过,但许倾尘照常面不改色地讲课;许倾尘来给她送假条,大概是怕她因过度运动而死掉;她送许倾尘生日礼物,可许倾尘有很多礼物,不差她这一个。

    苏音伸手接过几片雪花,看它们在掌心慢慢融化,“这场美梦,太短了。”-

    一周后的大课间,苏音拎着一个袋子,等在教室门口,她凭窗而望,忧愁结满双眼。她想通了,又没想通。她还是执着于一个答案。

    走廊里只有她。

    冬天了,好冷了。

    苏音嫌棉服厚重,没有穿,她单穿一件校服,校服拉链,是敞着的。

    苏音不冷。

    她站得笔直,单薄的身体却能撑起巨大的能量,足够抵御寒冷。

    她等过许倾尘许多次。以往,有紧张,有欢喜,有兴奋。可这一次,只有冷静。

    是的,冷静。

    她逼自己:我必须冷静。

    于是,她凝望小小的窗。

    时间过得真快啊,一眨眼就到冬天了,去年冬天,也是这种不痛不痒的心情。

    前年,大前年。

    都是这样。

    不,不是的,今年秋天不是这样的。可是,她只快乐了一个秋天。

    苏音吸了一口气,又深深叹气。

    正当她有些烦躁时,许倾尘往这边走来了。她化了淡妆,卷发随意一扎,一张脸清冷而透凉,她还是那样美,可从她看见苏音时,她的眼神变了。变得闪躲,变得犹豫。随后,她脚步一乱,转身想走。

    这时,苏音轻声道:“老师。”

    她的语气,不亲近不疏离,却让听的人听出一种特别的悲伤。

    许倾尘的眼眸接连闪烁,脸颊上的肌肉隐隐抽动两下,她往后退了两步,还是想逃。

    苏音眉心蹙了蹙,她沉思片刻,然后毅然决然地朝许倾尘走过去。

    既然秋天已成句号,那便不再怀念,但也不要让冬天不明不白地开始。

    这是苏音走向许倾尘的原因。

    许倾尘站在原地,表情冷淡,她紧绷着脸,下颌轮廓清晰冷肃,待苏音走近,她的目光凉凉地扫在她身上,一如既往地清贵逼人。

    苏音站定。

    四目相对。

    许倾尘率先偏移视线,她尽量表现得淡定从容,但眼里还是裹着刀子,用以掩饰她的慌乱。

    刀子,扎得人心疼。

    但苏音似乎已经习惯了,这些天,每当许倾尘看着她,都是这样的眼神。

    第一次,苏音不能接受。

    第二次,苏音不想接受。

    第三次,苏音试着接受。

    现在,苏音接受了。

    也麻木了。

    苏音怔怔看着她,半晌,她无奈地笑了,“老师,我只想问你一句话,为什么?”

    许倾尘神色复杂,声音喑哑道:“什么为什么,你在说什么?”

    她准备走。

    苏音却伸出胳膊挡住她的去路,一字一顿道:“耽误不了你多长时间,三五分钟,学生有话想说,老师你不会连这点时间都不肯给吧?”

    许倾尘微低头,额前几缕碎发顺势垂下,“行,你说吧。”

    苏音调整呼吸后开口说:“既然你不愿意说,那我猜一下,你是因为我冒昧地去书店而生气的吗,如果是,那我跟你道歉,如果不是,那你能告诉我原因吗?”

    许倾尘淡淡地丢出两个字,“不是。”

    苏音:“原因呢?”

    许倾尘面容清碎,眼神中带着肆无忌惮地冷淡,“你不必知道原因。”

    苏音连连点头,“好,明白。”

    然后,她自嘲道:“那天我等了你一下午,还淋了雨,你知道吧?”

    许倾尘:“知道。”

    苏音又说:“我因为身体不舒服才趴桌子,但你却把我的座位调到最后,你是故意针对我的吧?”

    许倾尘回答得很快,“是。”

    苏音睫毛轻颤,用力掐了一把手心,她微微仰了仰头,接着说:“体育课来给我送假条,是因为关心我吗?”

    许倾尘薄唇吐出的字冷如冰,“不是。”

    苏音喉咙发干,脸色苍白,但她依然坚持往下说:“我送你的生日礼物你还喜欢吗?”

    许倾尘毫不留情道:“扔了。”

    这话一出,苏音心底最后一点希望彻底消失,她牙关咬得极紧,极力压抑着不让嘴唇去抖,可声音还是将她的难过出卖了,“所以你之前对我的好,全都是假的吗?”

    时间静止了。

    两双眼相望,两个灵魂相互对峙,某种程度上,她们的灵魂不想让沉默结束。有时候,沉默是好事。因为说出口的话,一定是伤害对方的狠话。

    许倾尘睁着空洞无神的眼,咬了下毫无血色的唇,然后说:“对,全都是假的。”

    苏音根本无法理解,她摊开手,感觉好笑又不知道该怎么笑,“老师,你是一个老师啊,我是你的学生,我做错了什么,哪怕你不喜欢我,你也不至于用这种方式对我吧。

    许倾尘眼尾红了。

    苏音身累心更累。

    她每问一个问题,许倾尘给她的答案便如同撞一次南墙,一次不行就两次,两次不行就三次,现在,苏音已经撞得头破血流,撞到心如死灰。

    死心了。

    她对许倾尘死心了,对这段她曾无比珍视的关系死心了。

    但苏音不得不承认,许倾尘带给她的伤痛是前所未有的,即使到现在,她依然很痛,但她绝不会再表现出一二。

    心真疼。

    可是,她不能再在许倾尘这里找安慰了。

    一颗真心可以被人踩一次踩两次甚至是十几次,但绝不能永远被人踩。

    此时此刻,苏音终于真正领悟了那句话——

    【人最不能原谅的莫过于被迫从真诚的热情中醒悟,明白过来那个曾令他们寄托了全部希望的人正是他们失望的人。】

    曾经,苏音给过许倾尘一根枯枝,许倾尘收下了,苏音以为这些年她生命中缺失的光终于来了,她满心欢喜,于是她卸下防备,她信她依赖她,她一度认为,许倾尘是上天送她的礼物。

    礼物?

    没错,当真是一份大礼。

    这份大礼,成为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这些年憋在心里的泪,那天在雨里,全都流尽了。

    一开始,对于许倾尘的突然冷漠,苏音确实失控地难受过,她拼命在自己身上找原因,把错往自己身上揽,以此来说服自己:她们之间是存在误会的,许倾尘不是故意的。

    其实苏音早就有所察觉了,可她却一直自己骗自己,她不愿相信,第一次如此真诚且用心地待人,会换来这样的结果。

    所以她一再拖延,一再放任自己去生病,瘦,无精打采,她需要一段时间来过渡。她没那么软弱,她足够坚强,她可以自己救自己。这不是空谈,她做到了。

    事到如今,苏音不想再去追问什么了。除了失望,还是失望。失望到她只要看见许倾尘,便会有一种浑身疲惫的无力感。

    就这样吧。

    苏音摇摇头,将手里的袋子递给许倾尘,“这是你送我的毛衣,我已经洗干净了,我承受不起你的礼物,还给你。”

    许倾尘不耐烦地接过袋子,脸色苍白得透明,尽管她已经麻木到不知在说什么,却依然在放狠话,“以后我不想再跟你说一句话。”

    顿时,苏音的心从头凉到脚尖,她无法骗自己,许倾尘还是能牵动她的心。

    但不重要了。

    她转身,全身的力气瞬间掏空,她冷漠道:“巧了,我也是。”

    长廊里,燃着死寂。

    两个人同时迈开脚步,朝不同的方向走,她们越走越远。渐渐地,一个灵魂也远离了另一个灵魂。这场相互纠缠,结束了-

    晚十点,许倾尘半卧在沙发上,她被酒瓶子包围,怀里还抱着一瓶,她双颊泛红,头发散乱,碎发将她迷醉的眼半遮上。

    她心里很乱,只能借酒消愁,可喝酒也解决不了什么,反而让她更烦躁了。

    还是醉得不够深。

    许倾尘又灌酒,她试图把自己灌醉,这样就不用去想那些事。什么是对,什么是错。她不知道,她只想通过喝酒去逃避。

    这时,贺舟回来了。

    许倾尘眼也没抬,只是自顾自地喝酒,她一口一口地喝,有酒顺着嘴角往下淌也不擦,她闭着眼,看起来十分颓丧。

    几分钟过去,她猛地睁开眼。

    上秒。

    贺舟凑在她耳边,动情地叫了声,“老婆,你睡着了吗?”

    一瞬,许倾尘醉意全无,她迅速从沙发上坐起,顺手拿起一件外套披上,并用警惕地眼神看着贺舟,“离我远点。”

    贺舟在许倾尘身边坐下,手不老实地想往她大腿上放,但被许倾尘一把推开了。

    贺舟不甘心,伸手搂住许倾尘,低声喘息着说:“老婆,我也喝多了,我们去睡觉吧。”

    许倾尘用力把他推到地上,愠怒道:“你滚,再乱碰我,我们就离婚。”

    听到这话,贺舟侧头骂了句什么。

    紧接着,他摇摇晃晃地站起身,他喝得烂醉,站都站不太稳,平时不敢说的话,现在也敢说了,“许倾尘,你妈的你让谁滚呢,老子忍你够久了,我平时对你还不够好吗,说了给你时间让你接受我,你整天拿出那副样子给谁看,老子不欠你的。”

    说到最后,他直接怒吼出声。

    许倾尘并未被激怒,她面无表情地站起身,准备离开这里。

    但下秒,贺舟使劲抓住她的胳膊,把她狠狠摔在沙发上,紧接着,一拳挥了过去。

    第37章 喜欢

    月光模糊在夜里,房间被安静淹没。许倾尘又重复一遍那两个字,“滚开。”

    贺舟挡在门口,他死死抓着门把手,一脸懊悔地道歉,“倾尘,对不起,我喝多了,我不是故意的,对不起,你能不能原谅我这一次,我保证不会有下一次了,求你了…”

    许倾尘冷笑一声,眼底浮现厌恶,随后她直接将贺舟推开,摔门而去。

    她再也不想回来了。

    这里的一切,都让她感到窒息。

    等电梯时,她缓缓闭上眼,苦涩在口腔蔓延,但她的站姿依旧优雅,她很累,却不会倒下,更不会让任何人偷窥到她的无助和破碎。

    尤其是贺舟。

    他不配。

    直到走进电梯,电梯门关上的刹那,许倾尘缩在电梯角落,肩膀慢慢塌软下去,她紧低头,瘦弱的身子止不住地颤抖起来,她眉眼间的哀伤狠狠冲击了这个无情的黑夜。

    她应该哭一哭的,哭一哭自己,哭一哭这些悲惨的遭遇,但她没有。她任脸颊袭来阵阵痛感,任心酸和耻辱感不断涌出。可在电梯门打开时,哀伤不见了,颤抖也不见了。

    她优雅地走了出去。

    月亮明朗处,许倾尘从不将脆弱的灵魂敞露,她藏好软肋,永远昂首向前。

    这夜好冷。

    她点燃一支烟,深深吸了一口,再缓缓吐出,烟圈缭绕着她忧郁的眼,她浅咬烟蒂,然后清清淡淡地笑了。

    “没关系。”

    “明天会好起来的。”-

    早自习。

    苏音低头背单词,听见走廊里有脚步声由远及近地传来,猛然间,她心里空荡荡的。

    她知道是许倾尘。

    但以往那种期待,欣喜,快乐,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平静。

    她总爱较真,但这次她不想了。有时,活得糊涂点,也是一种福气。

    苏音一直低头,可许倾尘和人说话了,几乎是本能反应,苏音猛地抬起头,这短暂的一秒钟,让她整颗心都揪了起来。

    平静消失了。

    苏音坐得很低,她躲在别人身后,偷偷看了眼许倾尘。好远啊,苏音看不清她,也不愿去戴眼镜,因为她没打算把许倾尘看清。匆匆一眼过后,她快速低头。可心却再也不能平静了。

    许倾尘为什么要戴口罩?

    苏音掐着指节,强迫自己不去多想,可指节掐红了,还是做不到。她无法操控自己的心,只能清醒地看着自己沉沦。

    苏音再次抬头。

    这明明只是一次单方面偷看,却在急促的下课铃声响起时,变成四目相望。

    一秒,两秒…

    结束了。

    因为苏音没有允许第三秒发生,她站起身,和身边人开着有分寸的玩笑,边笑边走。

    许倾尘站着没动。

    苏音大步往前走,走到拐角处,她愣了一下,还是转头了,她看见了许倾尘单薄的背影,那与别人谈笑时遗留在脸上的笑容顿时僵住,胸口更是迸发出一种难以言喻的痛感。她没管,继续大步往前走。

    是的,苏音只能这样做。至于是不是她想做的,不必追问。

    …

    空空的教室,只有许倾尘一个人,她站在落满粉尘的讲台上,摘下口罩,露出嘴角的淤青。很疼,但她似乎已经感知不到什么是疼痛了。

    昨夜,贺舟打了她。

    在那几分钟里,许倾尘有过挣扎,有过反抗,但因力量悬殊,还是无用,如果不是一瓶酒把贺舟泼醒,她身上还不知要多几处伤。

    许倾尘看了看四周,嗓子像被什么哽住,她颤手去摸嘴角的淤青,瞬间,她咧开苍白的唇,凄凉地笑着,“明天也不会好了。”-

    苏音又失眠了。

    她的睡眠质量本来就不好,最近因为心事重,变得更差了。已经凌晨两点,宿管老师早就睡了,不会来查寝的。她实在睡不着,便穿上衣服,打算出去透透气。

    苏音怕吵到许清词,所以关门的动作很轻,在她谨慎的同时,周围的一切声音都被无限放大,因此,她听见附近传来一阵长长的叹息声。

    苏音顿时一惊,紧接着,又一阵叹息声响起。她这才意识到是人,谁会三更半夜不睡觉跑出来叹气啊。她有点好奇,于是循声走去。

    夜晚有一种独特的魅力,会给总是苛求自己的人一丝喘息的机会,周遭晦暗,总有一处静谧的角落是落脚的好地方。

    苏音找到了这个好地方。

    整整十五级台阶,她坐在最上面一层,台阶冰凉,但没关系,肉.体感知到的一切,她都能忍受。这个世界本来就是这样的,到处是痛苦。有些人会找寻解药,有些人不会,只会等痛苦自己消失。

    苏音常常是后者。

    这年头,哪有真正的笨蛋。不过是选择不同罢了。可这回,苏音什么都不想选。她不是傻,她只是想给虚无的心一个安慰。所以她坐在了这里。

    这里好黑好阴冷啊。可苏音却不孤独,因为有人陪着她。不,不是陪着她。是她们碰巧一起陪着这片黑。

    苏音一眼认出许倾尘。

    即使夜如此黑,视线范围之内只能勾勒出她的一个模糊的,不那么完整的轮廓,但许倾尘的影子早就在苏音心中刻过千遍万遍了,这是不可抹去的,是哪怕苏音自己都不能抹去的。

    呼吸平稳,空气暖滑。

    她们间隔十四级台阶,苏音低头凝视着,她只能看清脚底的这一级台阶。

    其余的,怎么都看不清。

    十四级台阶的距离就这么远,那十四岁的年龄差距呢,是不是更加难以跨越。

    苏音看不清下面的台阶,如果她想看清,她需要往下走。只有站在那级台阶上,才能看清那级台阶。如果不往下走,就永远都不能看清除了站着的那级台阶以外的台阶。

    是啊。

    十六岁无法预知十七岁的事,三十岁再回头去看十六岁,怕也只能是模糊一片了吧。

    这十四年的差距,是被阅历,眼界,眼角的细纹,受过的伤等一切少年人无法感同身受的经历隔开的。你在成长的同时她也在成长,所以你永远都追不上她。

    苏音站起身,她的眼神是无力的,哀伤的。她大可勇敢迈开脚步,赌一把自己能不能踩空,但她曾拿出手的珍贵的情意被弃之如敝屣,这太伤人了,她不会再给第二次了。

    苏音向自己保证:绝不会有第二次。

    她全方位垒起城墙,自认为城墙坚不可摧,可许倾尘只咳嗽一声,墙瞬间塌了。

    半轮月亮也很懂事地挂起,照亮了许倾尘的脆弱,忧郁和破碎。

    她蜷缩着身体,双臂环膝,紧靠右坐在最下面一级台阶上,她的头侧埋在膝上,一颗眼泪顺着左眼慢慢往下淌。

    她的睡衣还是秋款,薄薄一层,比月光还薄,比月亮的颜色还要冷清,是纯白色。

    她冷不冷?

    苏音咬紧下唇,她的脚尖朝向许倾尘所在的方向,她几乎就要迈开脚步了,可许倾尘那句绝情的话又开始在脑海中回荡——

    以后我不想再跟你说一句话。

    苏音攥拳,闭眼平复,再睁眼时,她恢复了一贯的平静,随后转身就走。

    这几步,苏音走得很快。她了解自己。白天越是情绪稳定,夜晚越容易变成一个疯子。她生怕自己一个不小心,便又回了头。

    她几乎是跑着回去的,明明是平地,却几次差点绊倒,等她跌跌撞撞地走进寝室,摸黑想上床时,许清词迷糊道:“音音,几点了?”

    苏音小声地回:“两点多。”

    许清词翻了个身,尝试继续睡却失败了,她又问:“对了,这么晚了,你出去干嘛?”

    苏音怔了一瞬,拉了把椅子坐下,“我有点睡不着,想出去透透气,但是…”

    她没接着说下去。

    “但是什么?”

    苏音摇头,过两秒,她意识到许清词看不见,便说:“没什么。”

    苏音越是支支吾吾,许清词越是好奇,她也没那么困了,沉吟道:“音音,你是有心事吗,我们是朋友,有什么你都可以和我讲的。”

    苏音没打算隐瞒,她只是不知该怎么开口,她酝酿一阵才说:“清词,我一直认为人都是独立的个体,所以每个人的情绪也应该由自己把握,可最近我发现我竟然会被一个人牵动情绪,她走近我,我欢喜,她远离我,我失落。哪怕她对我说了很过分的话,我也回了她同样的狠话,但我却怎么都恨不起来她。”

    许清词眼睛一亮,直接坐起来,兴奋道:“音音,你该不会是有喜欢的人了吧?”

    苏音心跳蓦地停了一秒,连掌心都出了汗。喜欢,喜欢,喜欢…

    我喜欢…许倾尘。

    很奇怪,当苏音把这句话在心里默念一遍时,她并没有受到多大冲击,反而有一种尘埃落定的安定。

    原来是这样…

    因为喜欢,所以想靠近;因为喜欢,所以总想见她;因为喜欢,所以想和她多说话;因为喜欢,所以在意;因为喜欢,所以为她喜为她忧甚至为她崩溃为她牵动情绪。

    这一次又一次地破例,竟然都是因为喜欢她。

    可这种安定持续得并不久,苏音很快便冷静下来,她不能喜欢她。

    这份喜欢,太荒谬了。

    身份,性别,年龄。

    每一样拿出来都是死刑,但她却全占了。她的喜欢,注定是个错误。

    更何况。

    许倾尘不喜欢她。

    苏音顿时又被泼盆冷水,从头凉到脚。目前为止,她身边最厌恶她的人,应该就是许倾尘了吧。

    苏音低头。她眉头紧锁,胸口像被一块巨石压制。她陷入了无尽地挣扎中。她知道这注定是一条死路,是只要迈出步子就会被碾得浑身是血的路。

    她不想喜欢许倾尘。

    她不能喜欢许倾尘。

    可喜欢是最不能控制的,喜欢就是喜欢了,总不能说一句“我不想喜欢了”就真能不喜欢了吧。

    苏音扶着额头,眼中无数情绪翻涌,最终化成一声自嘲的苦笑,她一字一顿道:“我喜欢的人,是这个世界上,最反感我的人。

    “她憎恶我。”

    “我却喜欢她。”

    苏音茫然地凝视前方,目光恍惚一瞬,她猛地站起身,烦躁道:“喜欢谁都好,我为什么要喜欢她,许清词,你说我是不是有病?”

    许清词没回答。

    她睡着了。

    苏音没叫醒她,而是再次出门,她真的需要透透气了。不然,她会被糟糕的情绪折磨到疯掉。于是,她往楼下走,打算去一楼拐角的窗边站会儿,那边没人住,开窗也不会影响别人。可苏音没想到的是,许倾尘竟然还没走,她依然坐在那里,只是她好像——

    睡着了。

    如果许倾尘是醒着的,苏音一定会绕路,但她睡着了,她什么都不会知道。苏音就不必顾忌尊严,面子,包括那天放出的狠话了。

    所以,苏音朝许倾尘走过去。

    一步,两步,三步,…十三步,当第十四步落下时,苏音鼻子一酸,费力地扯出一抹微笑,“也没那么远,我是可以追上的。”

    她在许倾尘身边坐下,看着她沉睡的脸庞。睡着了,就没那么冷漠了。

    苏音垂下脑袋,手指紧抓裤脚,她在极力抑制心底的酸楚蔓延,她知道许倾尘听不见,所以她放心大胆地说:“可你厌恶我,我能有什么办法,我只能…离你远远的。”

    苏音哽咽着,眼眶慢慢地模糊,她仰起头,迅速抬手抹去那一片湿润。

    单恋的人活该。

    自己动的心,苏音甘愿为之承担后果。难受死也好,痛苦死也罢,都是自找的。

    从现在开始,她会把心酸,难受,痛苦,以及喜欢上许倾尘这个秘密,一起咽到肚子里。

    ——她是女人,是我的老师,是有家庭的人,而且她无比讨厌我,我不能喜欢她。

    苏音一遍遍这样告诫自己。

    但这时,整轮月亮出现了,足够让苏音更清楚地看清许倾尘的脸,她不由自主地心软了。

    许倾尘嘴角的淤青,锁骨上的红痕,手腕上的创可贴…

    苏音神色慢慢沉下去,她想都没想便站起来,弯下腰,一手放在许倾尘的肩胛骨处,另一只手放于她的腿弯处,直接将她拦腰抱起,然后往她的寝室走。

    许倾尘很轻,可苏音平时要多虚弱有多虚弱,这会儿也不知哪来的力气,竟然能把许倾尘抱起来。

    苏音并没去想这个。

    她只知许倾尘顺势环住她的脖颈,还在她怀里找了个最舒服的姿势,然后才沉沉地睡过去了。

    苏音微垂眼,看着许倾尘红润的脸庞,凌乱的长发,和眼尾的泪痕。

    这一刻,她忘了她们之间所有的不悦。

    她幸福地笑了。

    没错,是幸福。

    能拥有这个瞬间,已经足够了

    至于明天是继续被冷眼相待,或者直接把她无视掉,都没那么重要了。

    许倾尘带苏音来过她的寝室,所以这次轻车熟路,她很快便找到了。

    寝室开了一盏台灯,是昏黄的橙光。苏音将许倾尘放到床上后,给她盖好被子,把灯关上,她没再多停留,轻轻地把门关上。

    苏音没去透气。她站在许倾尘寝室门口,眼睑忽颤了下,她承认,她担心了。

    许倾尘为什么不回家?为什么会坐在那里哭?为什么身上有这么多伤?

    其实苏音有一瞬间猜到真相了,但她不愿去接受这个真相。

    不管她们疏远成什么样子,也不管许倾尘憎恶她到哪种程度,苏音都希望她能过得好。

    这是真心的。

    但同时,她的胸腔仿佛快要炸裂,她面无表情地上楼。别想了,该睡觉了。

    睡前。

    苏音偷偷许了个愿。

    许倾尘,明天醒来时,我肯定就不喜欢你了。

    第38章 凝望

    许清词问半天了。

    苏音却什么都不肯说了。

    许清词不肯作罢,依然絮叨不停,“音音,我昨晚太困了,不小心睡着了,我们继续把话聊完嘛,你是不是有喜欢的人了,是谁啊?”

    苏音咬着面包,心不在焉地咀嚼,她看起来心事重重,半天没有言语。直到上课预备铃响起,她眼神一黯,快步向教室走,她说:“清词,你别瞎猜了,我没有喜欢的人。”

    许清词摸摸后脑勺,严重怀疑自己记忆错乱了,“哦,好吧。”

    她们各回各自教室。

    苏音之所以走得快,是因为这节课是政治课,她不想被许倾尘点名,然后再被冷冰冰地斥责一顿。与其这样,她宁愿她们永远陌生。

    苏音坐好后,将剩下半个面包放进桌洞,拿出书本,准备听课。

    可当上课铃响了,走进来的人却不是许倾尘,而是一副生面孔。

    教室里的人都懵了。

    包括苏音。

    这位老师边往讲台走边说:“同学们好,我是刘老师,许老师请假了,最近几天的课都由我来给大家上,希望这几天我们能愉快相处!”

    大家鼓掌。

    苏音跟着敷衍拍手,她表情严肃,眼中流露出担忧的神色。

    她在回忆昨天,试图找到一些线索,她有预感,许倾尘一定是出什么事了。她不停地皱眉头,且不时瞥向窗外,她很焦躁。

    刘老师注意到了。

    苏音学习好,一直考第一,学年老师几乎都认识她,这会儿,见她不在状态,连忙询问说:“苏音,上课了。”

    苏音立刻回神,礼貌点头。她专心看黑板,认真听课,整整四十分钟,她没再分心过。

    她有这样的本事。

    想专心就绝对专心。

    她比任何人都清楚什么时间该做什么事,什么事能做什么事不能做。

    下课了,她立刻去找许清词。

    许清词正准备趴桌子睡觉,却被苏音叫出来,她眼睛都没怎么睁开便说:“什么事,快说。”

    苏音焦急道:“你姐呢?”

    许清词:“我哪知道。”

    她揉揉眼睛,继续说:“她今天没来吗,准是有事了,你找她干嘛,我可以把她电话号码给你。”

    苏音有许倾尘的电话号码,但存在手机里,她没把手机带到学校,于是她点头,“好。”

    许清词念道:“139xxxx6288。”

    苏音跟着念了一遍。

    许清词叹口气,无奈道:“苏大小姐,我现在可以回教室了吗?”

    苏音轻笑,“回吧回吧。”

    许清词走后,苏音站在原地,目光虚浮,她一直未动。许久,她摇头叹息。

    知道她的号码能怎样?难不成还要打过去吗?

    呵。

    苏音为自己下意识的且不理智的行为感到沮丧,等下唇被咬到发白时,她垂头丧气地走回教室。可那串号码却刻进脑子里了。

    苏音讨厌这样的自己,讨厌喜欢许倾尘的自己,讨厌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自己。

    她烦了,也怕了-

    许氏集团。

    许伟义翘着二郎腿坐在办公椅上,他端着一杯热茶,吹了不知第几遍热气了。

    年轻秘书正准备进来,他挥手示意她出去,并色眯眯地冲她挑了下眉。

    许倾尘坐在他对面,冷眼道:“真是一点没变,你还是老样子。”

    许伟义生意做得很大,黑.道白道都沾点,他不喝酒的时候,谁都精明不过他,这样一只玩转商界的千年老狐狸,套路人心是他的老本行。听许倾尘这么说,他放下茶杯,意味深长地笑了笑,每一个眼神都裹藏着算计,他算计人算计惯了,即使是自己的亲女儿也不例外。

    许倾尘面色紧绷,直接说:“我打算离婚了。”

    话音刚落,许伟义低沉阴冷的嗓音便响起,“能将就的话就将就一下,女人二婚就不值钱了,而且贺舟这孩子挺不错的,我挺喜欢的…”

    他话没讲完,许倾尘毫不客气地打断他,“你喜欢跟我有什么关系,你喜欢你去跟他过啊。”

    许倾尘长这么大,很少顶撞许伟义,上次是母亲去世后,再就是这次了。

    许伟义显然是没反应过来,他微微一顿,额头上的青筋跳了跳,随后,他竟笑了,“这才像我许伟义的女儿,有那个劲儿了,还想说什么,你继续说吧。”

    许倾尘面无表情道:“我不是来跟你商量的,我只是来告诉一声,免得你又像上次一样要死要活的。”

    许伟义手指轻叩桌面,“倾尘,你是我的女儿,没有人比我更了解你。”

    尾音一落,他起身,双手撑在桌上,身体向前倾,喉咙里发出一声让人不寒而栗的笑,“你不会不管我的。”

    许倾尘脸色很难看。

    许伟义拿起一份文件,推到许倾尘面前,从容道:“打开看看。”

    许倾尘:“这是什么?”

    许伟义:“裁员名单。”

    许倾尘皱眉,“怎么要裁这么多人,是公司运营上出现困难了吗,就一定要裁员吗?”

    许伟义轻笑,“你对公司的事不闻不问,你甚至不知道我要裁的人是谁,可我看你的表情,你是…”

    他故意停顿一下才说:“你是在担心他们突然被辞退,没有经济来源,生活会没有保障吗?”

    许倾尘点头。

    许伟义伸手拿过那份文件,在空气中晃了晃,他条理清晰道:“这份名单里的人分三种。第一种,未达成绩效考核的。第二种,低价值员工。第三种,浪费公司资源的人。他们不能为公司提供价值,我为什么要留着他们?”

    许倾尘反驳道:“这样毫无征兆地把人辞掉,是不是太没有人情味了。”

    许伟义将文件摔在桌子上,板脸道:“许倾尘,我是一个商人,不是搞慈善的。既然他们不能为我创造价值,我为什么要花钱养着他们。而且该给他们的赔偿金一分也不会少,我已经仁至义尽了。”

    许倾尘:“可是…”

    许伟义:“没有可是。”

    他语气平缓,“如果按你的想法把这些人全留下,那公司只有一个下场,破产。倾尘,善良是好事,但你的善良中带着优柔寡断,你太容易心软,哪怕是对待敌人你也无法狠下心,这是你的弱点。所以我说,你永远不会不管我的。”

    许倾尘起身欲走。

    许伟义:“话还没说完呢,急什么,来一趟不容易,坐下把话说完。”

    许倾尘:“我和你没什么好讲的了。”

    许伟义露出狡猾的神色,“如果你离婚,我不介意再上.吊一次,我不怕死,死了就能去见颖颖了…”

    一听他提陶颖,许倾尘眼神瞬间冷却,“用不着在我这里演什么深情戏码,你不配提我妈。”

    说完,她头也不回地走掉,走到门口,当手覆上门把手时她又说:“还有,这次不管你说什么或者做什么,这婚我非离不可。”

    门开,门关。

    许倾尘的步伐坚定无比。

    这次。

    她想为自己活一次。

    从许伟义那离开后,许倾尘给贺舟发了一条信息:【离婚吧。】

    贺舟很久没回。

    等许倾尘开车开到一半,贺舟终于回了,只有简短的一个字,【好。】

    贺舟没纠缠,也没乞求,他就那么痛快地答应了。过会儿,他又发来一条:【房子是你的,我会搬出去,今晚你来一趟,我把钥匙给你。等你有时间,我们就去把离婚的事办了。】

    许倾尘没回。

    她关掉手机,打开车载CD,那不知循环了多少遍的旋律响起,她爱听陈奕迅,这也是她最爱听的歌——

    《富士山下》

    这首曲子,她练习过很多遍,而这么多年,她只给一个人弹过。

    以后,不会再弹了。

    没机会弹了。

    想到这,许倾尘莫名烦躁,她关掉音乐,却在心里过了无数遍那句她最爱的那句歌词-

    午三下课后,许倾尘还是没来,苏音心中一紧,她往高三教学楼跑了一趟,在语文办公室找了位刚出来的学姐问:“学姐,贺舟老师在吗?”

    学姐性格好,微笑道:“贺舟老师今天没来,同学,你是哪个年级的啊?”

    苏音礼貌地回,“我是高一的,谢谢你,我还有急事,先走了,学姐再见。”

    她边说边往外走。

    距离上课还剩五分钟,她目光坚毅,目标明确,她在往电话亭走。

    年少时总会有很多冲动时刻,比如在大雨里奔跑,比如深夜去海边喝啤酒,比如给暗恋的人递一封情书。这是人们在特定年龄才会做的事,一旦过了这个年龄,便失去那份勇气了。

    苏音不知此刻她是不是冲动,她只知这是此刻她必须要做的事。

    苏音想听一听她的声音,只要听到她的声音,确认她是平安的,就会立刻把电话挂掉。

    她还是要面子,要尊严。这种不要面子,不要尊严的小狗做的事,得在背地里做。

    不会被发现的。

    于是,苏音按下了那十一位数字。

    ——嘟。

    苏音心跳加速。

    ——嘟。

    苏音呼吸变得不顺畅。

    ——嘟。

    天不怕地不怕的苏音怂了,因过度紧张,她想撂下电话。

    但下秒,电话接通了。

    “喂,你好。”

    苏音脑袋一空,全身血液往脸上流,她手忙脚乱地挂了电话。

    声音正常,许倾尘没事。

    苏音悬着的心总算放下了。她的左手肘抵在墙上,右手抚上胸口,一下又一下地顺着呼吸。

    这里,苏音在喘息,外面,风也在喘息。今天风很大,透明玻璃窗被风吹得直响。声音很刺耳,苏音向发出声音的地方望去。

    风沉默了。

    苏音心中却掀起一阵海啸,这场海啸,诞生在许倾尘深深凝望她的时刻。

    隔着透明玻璃窗。

    她与她对望。

    苏音愣住了。

    许倾尘攥着手机,目光呆滞,她脑子里又过了遍那句歌词,“谁能凭爱意要富士山私有”。

    第39章 原谅

    天上是太阳,许倾尘却没仰头看,她在看苏音眼里沉静的光芒,这比太阳耀眼。

    在这段迷迷糊糊的注视里,许倾尘想起一件接一件的事,有关于父亲的,有关于母亲的,还有…关于苏音的。

    她记得在她很小的时候,许伟义和陶颖非常恩爱过。许伟义会在出差结束后连夜开十个小时的车回家,只为提前见到陶颖;许伟义每晚都会给陶颖洗脚,总是给陶颖准备礼物,对陶颖有无限耐心;他们一家人还会定期去旅行…

    那时的许倾尘,有一个幸福的家庭,有慈爱的父亲和温柔的母亲,她深爱他们。

    可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一切开始变了。许伟义总喝酒,一喝酒就脾气暴躁,满口脏话,对陶颖也不再有耐心。而陶颖呢,也是经常哭哭啼啼,整天怨天尤人。

    直到今天,许倾尘都不清楚那样恩爱的两个人,怎么会突然就不爱了。

    是因为新鲜感不在了吗?

    她很沮丧,她什么都不知道,她只是慢慢沦为这段婚姻的牺牲品。

    她恨,恨将她幸福家庭破坏掉的人,但这些恨都不足以杀死她心里的痛,如果原谅一切能让她的母亲活过来,那她愿意。

    但不可能了。

    她永远忘不了陶颖走的有多惨,她恨透了那些把陶颖逼死的人,她恨透了那个孩子,那个彻底让陶颖失去活下来的希望的孩子。

    许倾尘只是普通人,她不是什么圣人,她可以原谅她的父亲,那毕竟是生她养她的人,但她做不到去原谅小三和小三的孩子。她恨透了她们,她想报复,想亲眼看着一报还一报。

    但在这个微妙的瞬间,在风往头发缝钻的瞬间,许倾尘忽然想张开双臂,拥抱一遍这个世界。顺便,再听一遍富士山下。

    她感觉,纠缠多年的仇恨被揉碎了,心中的痛也一并抚平了。

    她似乎找到了她生命中一直缺失的某样东西——

    一缕光。

    这缕光,出现在苏音眼中。

    许倾尘低头,看着那通十秒不到的通话记录,眯了眯眼睛。

    苏音,我都那样对你了。你这个傻瓜,我没见过比你还傻的傻瓜。

    罢了。你欠我的,我欠你的。就到此为止。过往恩怨,让它们烟消云散吧。

    死去的人已经死去,活着的人还是要好好活着。许倾尘已经折磨自己够久了,她要向前看了。于是,她大步往教学楼走,她的背影安静清冷,步伐却无比轻快。

    释怀了,就现在。

    对不起,苏音。身为老师,我向你道歉。可身为许倾尘,我永远不道歉。

    风听见了。

    苏音什么都听不见。

    她等许倾尘的背影消失不见才出来,她凭记忆走着许倾尘走过的路,短暂且嘲弄地笑了笑。

    苏音心里难受。

    她为她们关系的破裂而难过,为许倾尘对她的厌恶而难过,更为她自己的情不自禁而难过。

    不过,许倾尘平安就好-

    翌日。

    许倾尘上完课后,贺舟给她发消息,约她在学校东操场见面。

    许倾尘去了。

    贺舟黑眼圈很重,胡子也没刮,看上去很沧桑,可当看见许倾尘时,他还是笑脸相迎。

    许倾尘走到贺舟面前,短暂地皱下眉,身上的伤口还未痊愈,她一点都不想靠近这个那天恨不得把她打死的男人,所以她肃声道:“找个时间,咱俩去把婚离了。”

    贺舟沮丧地点头,“好。”

    许倾尘又说:“你的东西尽快收拾,收拾完了把钥匙给我。”

    闻声,贺舟拿出两把钥匙递过去,“我的东西我已经都搬走了,这是家里的钥匙,给你。”

    许倾尘接过,正要走,贺舟叫住她,“倾尘。”

    许倾尘停下脚步。

    贺舟走到她身边,面向她,恳求道:“倾尘,你可以再给我一次机会吗?”

    许倾尘冷冰冰地看着他,一字一顿道:“我们,再无可能。”

    贺舟眼神晦暗,他看着许倾尘走远,伸手摸了摸裤袋,这里还有一把钥匙。

    他不会这么轻易就放弃的。

    “倾尘,无论用任何办法,我都要得到你,一定要。”

    …

    西操场,一班在上体育课,现在是自由活动时间,苏音和几个女生坐在一起,听她们聊天。一开始她还说几句,但自从看见贺舟和许倾尘后,她便不在状态了,一直往他们那边看。但离太远了,她看不清他们的表情。

    直到许倾尘走了。

    苏音长舒一口气,她向后一仰,倒在草坪上,她看着天,心里空落落的,感觉像丢了什么东西一样。

    她闭上眼。

    她又想许倾尘了,可她明明才见过她,但她还是不知足,她还想再见她。

    原来这就是想念一个人的滋味。

    可许倾尘是把她推到悬崖边上的人啊。

    那天,许倾尘成为压死她的最后一根稻草。但现在,她又成为苏音的一根救命稻草。

    爱可以原谅一切,爱也可以救赎一切。

    苏音在心里自言自语:

    “老师,你对我不好,我不怪你,谁让我喜欢你呢。”

    “老师,这份荒唐的暗恋,是我做过的最勇敢最安静的一场梦。”

    “老师,你放心,我的爱很安静,吹不到你那里去的,不会打扰到你的。”

    “老师,在冬天,在十六岁,不淆世俗,不问对错,让我偷偷喜欢你吧。”-

    十二月末。

    因苏音那番事,许倾尘自知愧为人师,所以她向学校递交了辞职信。但校长不同意,并一通电话打到了许伟义那里。他们是老同学了,两个老家伙都不是省油的灯,一人心里装八百个心眼。

    校长舍不得人才。

    许伟义却乐坏了,“老赵,我没听错吧,倾尘要辞职了,好事好事,这是好事啊!”

    校长气得直咬牙,“你这个老东西,哪有你这么当爹的,不帮着我劝就算了,还添油加醋,我就直接告诉你,许倾尘要辞职,我不同意,指定不给批!”

    许伟义笑了几声,并约了校长下次一起钓鱼,然后就挂了电话。这时,秘书小张走进来,她一脸愁容,“董事长,我…”

    许伟义:“吞吞吐吐干什么,有话直说。”

    小张踌躇半天,支支吾吾道:“你上次给我的那张卡里的钱用光了,我爸后续的治疗费用还没有凑够…”

    许伟义抬眼,“还需要多少?”

    小张:“六万多。”

    许伟义痛快道:“行,我知道了,我再给你卡里打十万。”

    小张感激道:“董事长,谢谢你,我…我以后会努力工作把钱连本带利还你的。”

    许伟义点头。

    小张又说:“您是一个好人。”

    闻声,许伟义眼睛变得黯淡无光,他说:“你错了,我不是好人。”

    小张摇头,“不,你是好人。所有人都以为我是你的情人,都以为你有很多情人,但我知道,你不是那样的人。”

    许伟义垂下眼,瞳孔中翻涌出无奈和悲楚,他叹声道:“你出去吧。”

    小张:“好。”

    小张走后,许伟义走到书架前,从最上面一层取出一个大盒子,他输入密码把盒子打开,当看见那些泛黄的老照片时,他的眼眶湿了。

    他刚拿起一张照片,便有人敲门了。

    许伟义慌忙将照片收好,把盒子放回原位,整理好情绪说:“进。”

    许倾尘推门而入。

    许伟义挑眉,“呦,气色真不错,怎么,是已经把婚离了吗?”

    许倾尘:“还没,联系不到贺舟了。”

    许伟义把玩着手里的打火机,低声笑了起来,“我就说,你这婚离不成。”

    许倾尘露出不耐烦的表情,“你找我来到底是为了什么事?”

    许伟义抬起拿着打火机的手,点了下火,“你辞职了?”

    许倾尘:“嗯。”

    许伟义扔掉打火机,慵懒地靠在转椅上,声音沙哑道:“辞了更好,那里本来就不适合你,这样,我给你百分之二十的股份,你来公司帮我干。”

    许倾尘陡然沉下了脸,讽刺一笑,“不用了,我不要你的东西。”

    许伟义不急不徐道:“百分之二十五。”

    许倾尘依然拒绝,“不用。”

    许伟义想了想,最后,他伸出四根手指,“百分之四十,不能再多了,我给你百分之四十的股份,你将成为公司第二大股东。而且公司也有你外祖父的心血,你早晚都是接班人,早点过来帮帮爸行吗?”

    他顿了顿,继续说:“倾尘,你这么抗拒我,是不认我这个爸了吗?”

    许倾尘眼底骤沉,毅然决然道:“你是我爸,你永远都是我爸。以前我听从你的安排去结婚,也答应你三十五岁后去公司帮你做事。我像个傀儡一样任你摆布,只因为你是我爸。我常想,我已经没有妈了,不能再没有爸了。所以我听你的话,你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但是,以后我不想再过这样的生活了。”

    许伟义明显有所动容,半天没有讲话。

    许倾尘眼眶通红,她委屈太多年了,这会儿,她不想继续压抑了,“我六岁时你亲手教我下棋,教我弹琴,教我书法;我七岁时摔了一跤,磕破了头,我没哭,你却哭得喘不上来气;我八岁时想去游乐园玩,那时公司规模还不大,你给公司所有员工放了一天假,陪我玩了一天。”

    说到这,她哽咽了。

    “后来,公司越做越大,你也变了。酒瘾大了,脾气也大了。你还记得你用怎样难听且肮脏的话骂过我吗,你应该不记得了吧,但我记得,我都记得。爸,你曾是一个好父亲,但我却宁愿你从来都不是一个好父亲。”

    许伟义没问原因。

    他知道。

    许倾尘神色忧伤,僵硬道:“如果你不曾是一个好父亲,那我也不会总怀念从前了。”

    说完这句,许倾尘便走了。

    办公室内,半生未掉过一滴眼泪的许伟义哭了,“错了,我是不是错了。”-

    十二月最后一天,许倾尘还是联系不到贺舟,主任说他请了长假。许倾尘没办法,离婚的事只能往后拖了。而她递上去的辞呈,校长迟迟不给批,她只能继续上班。

    今天有元旦会,学校没有统一组织,只是让各班在班级内组织联欢。

    上午的课结束后,大家便开始布置教室。男生把桌椅往墙边搬,把中间的位置留出来供大家表演节目。女生有的在黑板上写艺术字,有的吹气球,还有的挂气球。大家分工明确,秩序井然。

    这学期结束后就文理分班了,班里大部分人都学理,也就意味着这是大家在一起的最后一次活动了,因此所有人都格外珍惜。

    苏音正站在讲台上吹气球,这时,门口有人喊道:“李洁,许老师叫你去她办公室。”

    一听许老师,苏音条件反射地回头。

    李洁的艺术字还没写完,一看时间可能来不及,她便就近找人帮忙,碰巧苏音离她最近,于是她说:“苏音,你能帮我把黑板字写完吗?”

    苏音:“好。”

    苏音字写得好,不管是往黑板上写,还是往纸上写,都非常好看。她和李洁的字体不一样,但李洁已经写一半了,怎么说都是人家的心血,苏音便没给擦掉,而是接着往下写。

    版面基本已经完成,只差三个大字没有写了。苏音写完后,发现右下角空了一大块,很突兀。

    苏音斟酌着,随后放下彩色粉笔,拿出一根白色的,义无反顾地在上面写了一行字:

    祝许老师身体健康,幸福快乐,平安顺遂!

    苏音写完后,眼里燃烧着快乐的火苗,但没多久,火苗灭了。

    她苦笑,重新提笔。

    在这段话前面加了几个字:

    高一一班全体同学。

    第40章 魅力

    下午一点,班长带着几个人抱着五箱啤酒进班级,大家雀跃道:“班长,怎么买酒了!”

    班长:“未成年是不能饮酒的,但我们今天和许老师商量过了,许老师同意了。人总要有第一次嘛,我们大家一起喝总比去外面喝要安全得多,但是一定要少喝,尝尝味道就可以了。许老师这么迁就我们,我们千万不能给她惹麻烦。”

    大家连忙保证,“知道了,班长!”

    教室已经布置好,大家也已经坐好,就等许倾尘来,联欢会便可以正式开始了。

    苏音依旧坐在排尾。

    她人缘好,总有人来找她讲话,班上有个叫江佑的女生,最近总是围着她转。联欢会比较随意,座位可以自己选。于是,江佑坐到了苏音旁边。

    江佑长得很白,很漂亮,有一双特别明澈且干净的眼睛,看人的时候总感觉她会流泪。这会儿,她一直盯着苏音看。苏音有点奇怪。这半年来,她和江佑也没怎么讲过话,所以江佑这几天突然对她热情让她不太适应。

    苏音被盯久了,终于忍不住开口道:“江佑,我脸上是有东西吗?”

    江佑微笑,“没有。”

    苏音不解地问:“那你干嘛一直盯着我看?”

    江佑用手撑住下巴,灿烂一笑,“因为你长得好看呀,我颜控,喜欢看长得好看的人。”

    这么直白,苏音有点无所适从,她尴尬地笑了笑,说了声“好吧”。

    江佑装作无意道:“苏音,假期结束回来后就要选文理了,你肯定是学理吧?”

    苏音:“不一定。”

    江佑睁大眼,不可置信道:“不是吧苏音,你理科这么厉害,不学理就亏了。”

    苏音笑了笑,没说话。

    这时,教室几乎在一瞬间沸腾起来,苏音一抬头,发现是许倾尘进来了。

    阵阵低呼声此起彼伏。

    只见许倾尘穿了一件白色旗袍,腰间细腻的曲线凸显出来,但她偏要挡住性感,在旗袍外披了件暗红色大衣。尽管她刻意保守,但那种与生俱来的高贵气质还是今人惊叹不已。

    苏音眼睛快要看直了。

    她突然想起那天她站在雨里,隔着窗子,偷偷看许倾尘涂口红,那一眼,她难以忘怀,那时的许倾尘美得让人心颤。

    今天,她也涂了那个颜色的口红。

    苏音脑海中瞬间闪过一个画面:午后,许倾尘穿着性感旗袍坐在镜子前,她取出一支口红,轻轻咬住盖子,将口红打开,眼神迷离地将盖子吐掉,认真地将口红涂在唇上,然后一下又一下地抿开…

    想到这,苏音心脏直跳。

    她不是一个习惯臆想的人,可现在,她竟然在想如此不入流的事。

    没错,苏音将这称之为:不入流。

    苏音逼迫自己冷静,她不愿再去想这些,这对许倾尘来说是一种亵渎。

    苏音不要这样。

    可许倾尘的成熟,性感,知性,包括她呈现出的一切属于女性独有的气质都是巨大的诱惑,苏音很难抵御,她爱死这种魅力了。

    当然,她只能偷偷爱。

    小孩子的爱是拿不出手的,而且说出口,属实会遭人笑话。

    但爱是藏不住的。

    苏音拼命藏,却还是被发现了。

    江佑语气酸酸的,“许老师好看吗?”

    苏音还没回过神,“好看。”

    江佑抿唇,当许倾尘站上讲台时,她说:“等我长大了,我也可以这么穿。”

    她看着苏音。

    苏音在看许倾尘。

    江佑失落地低头。

    她暗恋苏音半年了,但她胆小,不敢跟苏音说话,更不敢靠近她。可现在快要分班了,如果再不说怕是再也没有机会了。

    江佑决定抓住机会,她打算在今天表白。成也好,败也罢。她都想试一试,至少说出口了,以后想起这段甜蜜又苦涩的暗恋,也不会后悔。

    苏音不知江佑在盘算什么,她满眼都是许倾尘,看她讲话看她笑。

    这么多天,苏音第一次如此光明正大地看许倾尘,以往两人视线交汇时,她会躲掉。但今天,她不躲了。

    没有原因。

    如果非要说一个原因的话:

    因为许倾尘太美了。

    苏音以为她会看很久,以为她什么都不怕,可当许倾尘的眼神扎扎实实落在她身上时,她又像个胆小鬼一样低下了头。

    许倾尘还在讲话:“…今天大家可以尽情享受,可以喝酒,但是不要喝太多,希望每位同学都可以玩得开心,最后,祝大家元旦快乐,学业进步!”

    掌声响起。

    许倾尘则是走下讲台,她在看黑板上的字,然后笑着问:“这是谁写的?”

    李洁很快便举手,“老师,画是我画的,字是苏音写的。”

    声还未落,教室便喧哗起来,而那句“苏音写的”更是被这些声音彻底淹没掉。

    许倾尘应该没听见,因为她没有任何反应。直到班长开始下发零食,她走到最后面,拿出相机拍照。

    大家纷纷笑着比耶。

    许倾尘拍了好几张。

    前几张,拍的是笑着的大家。最后一张,拍的是黑板上的一行字。但离得远,拍得很模糊。

    许倾尘不满意,打算重拍一张。就在她准备按下快门时,苏音回头了。许倾尘看见了,她手一抖,误打误撞将镜头对准苏音,并拍下了一张照片。

    苏音有被闪到,她飞快地转头,为了转移注意力,她主动和江佑讲话,她看起来无比镇定,但心跳早就爆表了。

    许倾尘拿着相机,久久盯着这张照片,按美学角度来讲,这是一张不完美的照片。而她平时是一个追求极致完美的人,拍到不完美的照片一定会删掉重拍。但这张照片,她留下了。

    因为照片里有苏音,她的眼睛里,有会给人带来温暖的光。

    每一束光,都是无比珍贵的。

    许倾尘按下保存键,将相机揣回大衣口袋,然后搬了把椅子在教室后面坐下。

    许倾尘在最南。

    苏音在最北。

    联欢会正式开始了。

    在自己班里表演,所以大家都很放松很随意,连个主持人都没有,基本是谁想表演节目谁就上了。

    苏音一直在喝水。

    江佑问:“苏音,你有喜欢听的歌吗?”

    苏音想了想说:“有。”

    江佑又问:“那你喜欢听什么歌,我唱歌还可以,可以唱给你听。”

    苏音目光飘忽,她的余光里全是许倾尘。阳光偏爱美丽的人,她坐在阳光里,红唇微张,柔情绰态。连眼角间隐露的皱纹都比桃花还要媚。她的风情,快要溢出来了。

    苏音脑袋一懵,猛地站起来,她对江佑说:“吉他借我一下。”

    江佑:“啊?”

    但她还是把吉他给了苏音。

    苏音背上吉他,走到教室中间,这时,掌声爆起,大家都很期待。

    “哇,苏音是要唱歌了吗!”

    “我还从来没听过苏音唱歌呢,期待,太期待了!”

    其实苏音完全是冲动,但她庆幸她的冲动,现在,她也愿意为自己的冲动买单。

    等掌声停,她轻快道:“从来到这个班级开始,感觉自己一直在学习,不停地学习,也没怎么和大家玩过,因为身体原因,室外的集体活动我基本都没参与过,但今天在室内,我想要参与一下了。我就唱首歌吧,大家凑合听。祝大家元旦快乐!”

    苏音低头,修长的手指覆在琴弦上,她深吸一口气后抬起头,下秒,手指拨动琴弦,好听的前奏响起,她的唇边也随之浮现出一抹浅笑,因为她看见了许倾尘的一丝动容。

    对于许倾尘的注视,苏音坦然相迎,但对视不到两秒,她便头一偏,不去看她了。

    点到为止。

    前奏结束,苏音开始唱了,“徘徊过多少橱窗,住过多少旅馆,才会觉得分离也并不冤枉…”

    苏音微闭眼。

    因此错过了许倾尘的笑容。

    苏音虽然音准不是很好,但她胜在声线好听,所以一开口便把人惊艳到了。

    许倾尘将卷发拢在右肩,仰头看着苏音,清晰的下颌线和光交织在一起,歌曲到达高潮,苏音睁开眼,许倾尘在瞬间低头。

    苏音有点失落。

    而许倾尘在无人可见处,张唇咬住了一缕光,同时,她露出致命的微笑。

    苏音正唱到:

    “把一个人的温暖转移到另一个人胸膛,让上次犯的错反省出梦想…”

    许倾尘终于抬头,等最后一句歌词落下,许倾尘站起身,从后门离开了。

    苏音鞠躬,掌声雷动。

    即使这片掌声里,没有许倾尘的掌声,但苏音已经很满足了。苏音的双眼绽开笑意,她不需要许倾尘有任何表示,许倾尘只需要听过她唱的歌就好了。

    苏音不知道的是,教室外边,许倾尘笑意盎然,温暖了整个冬天。

    “真是个傻瓜。”

    “根本不是爱情转移,而是富士山下。”

    可是苏音不听陈奕迅,等有一天她开始听的时候,一切都晚了。

    如果苏音早点知道许倾尘爱听的不是爱情转移,而是富士山下,那么她们或许就不会错过那么多年了。可惜那时侯,不管是富士山下还是爱情转移,都不重要了。因为许倾尘已经不听陈奕迅了。

    但十六岁的苏音不能未卜先知,她还在为自己成功唱完一首歌而雀跃,她高兴,所以喝了好多酒。

    许倾尘不在教室,大家都玩疯了。直到下午五点,许倾尘才回来。一进教室,根本迈不开脚。她交代说:“把教室收拾干净就可以直接放假了。”

    这教室没法待,又乱又闹腾。许倾尘便站在走廊,这时,许清词过来了,一脸阿谀道:“姐,你今天忙不忙呀?”

    许倾尘:“不忙。”

    许清词连忙说:“姐,今天江佑过生日,晚上我们约好给她过生日,你要是没空能送我一程吗?”

    许倾尘还没开口。

    许清词立刻先大礼伺候上,又是鞠躬又是作揖,“感谢我亲爱的姐姐,您的大恩大德我此生不忘。”

    许倾尘被她逗笑了,“别嘴贫了。”

    许清词:“姐,那你就是答应咯,那放学后停车场见咯。”

    许倾尘嫌她唠叨,摆手示意她走,“我知道了,你别烦我了。”

    许清词喜笑颜开,“好嘞,姐!”

    好不容易把许清词这个祖宗送走,教室也收拾得差不多了,许倾尘没进去,直接站在教室门口说了声:“收拾完东西的同学可以走了,路上注意安全,假期愉快!”

    大家纷纷往外涌。

    许倾尘怕挡住大家的路,于是站上讲台,她的视线由近及远,竟发现最后一排还有人趴在桌子上。

    是苏音。

    许倾尘正要去看看是怎么回事,江佑过去了,许倾尘便停下脚步,她没走,而是看着江佑叫醒苏音,再扶着苏音出去。

    不知怎的。

    许倾尘竟觉得心里怪不舒服的。

    是因为什么?

    许倾尘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她站在只有她一个人的教室,迟迟未走。

    黑板还没有擦。

    许倾尘认真去看右下角的祝福的话。“同学”两个字挤到一起了,所以,这是后加的。

    许倾尘不由自主地笑了。

    她又从大衣口袋里掏出相机,重新拍下这段话,这回,她连拍数张,拍到满意为止。

    今年的最后一天,许倾尘终于快乐了-

    苏音还迷糊,江佑便把她带到她的生日宴去了,苏音不太想来,一是因为她和江佑没那么熟,二是因为她实在太困,现在只想睡觉。

    但来都来了,所以苏音决定既来之则安之,于是在沙发上选了个位置睡下了。

    江佑是有钱人家的孩子,住的别墅是苏音见都没见过的,生日party办得很大,来参加宴会的人也很多,但大多都是同龄人。

    许倾尘因为拍照花了点时间,所以把许清词送来时大家差不多都到了。

    大家基本都是一中的,也有很多是许倾尘的学生,她们当然认得许倾尘的车,所以在许清词下车后,有人吆喝说:“许老师,进来坐会再走嘛!”

    大家很热情,把许倾尘的车围住了,许倾尘一时是开不出去了,她只能下车。刚一下车,她立刻就被众人拥着进别墅了。

    别墅很大,足够容纳这十几个人。

    十几岁的人最有活力,一听楼上可以唱K,一窝蜂地全跟着江佑上去了。

    许倾尘借口去卫生间,没去凑这个热闹,她年纪大了,只想图个安静。

    可她没想到,当人都散去时,她在这里又看见苏音了。

    只见苏音蜷缩在沙发里,耳朵通红,室内温度高,她额头上冒出密密麻麻的细汗,几缕发丝黏在脸上,她睡得很沉。

    许倾尘顿时生出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大概是在陌生环境中看到熟悉的人,不自在完全不见了,她彻底踏实了。

    许倾尘在苏音对面的沙发坐下,她仔细端详熟睡的苏音,看她的眉,眼,鼻,唇…

    看着看着,她心想:怎么长得跟我一点都不像,她真的是我的妹妹吗?

    这个想法直接点醒许倾尘,她忽然凑近苏音,再次去看她。眼睛,不像。鼻子,不像。嘴唇,不像。脸型,更不像…

    许倾尘皱眉深思,她试图理清思路:如果说苏音是我的妹妹,那我能拿出什么确切的证据吗?

    她想来想去,最终确认答案:不能。

    几乎是瞬间,许倾尘清醒了。

    这些年她被仇恨蒙蔽双眼,一直急于去报复,去得到一个结果。

    可现在她无比怀疑:

    她是不是找错人了。

    许倾尘头皮一阵发麻,她突然想到,她是凭着杨月华提供的手机号加到了苏音的联系方式。但是,她从来没有想过——

    万一杨月华记错号码了呢。

    万一杨月华说的话不是真的呢。

    许倾尘深呼吸,她想她需要一个绝对安静的环境来想这件事,她正准备离开,下秒,楼上传来起哄声,紧接着,江佑快速跑下来,她脸很红,好像刚喝过酒,她大声道:“苏音!”

    苏音被惊醒了。

    江佑已经半醉,她搓搓手,然后闭眼将剩下的话喊出来:“苏音,我喜欢你,我喜欢你很久了!”

    此话一出。

    正往楼下跑打算阻止江佑的众人愣了;还没完全醒酒的苏音愣了。

    许倾尘也愣了。

    可没过几秒,许倾尘脸色一沉,转身走了。

    苏音脑袋一空,她什么都不顾了,想都没想就追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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