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听说仙君在等我(六)
“杀得好。”谢混温声道。
李正玉睁开眼看了他一眼, 目光难得的有几分柔和:“你将莫不为送到我这个魔道头子手里,现在他死了,你怎么和忘剑山交代?”
正道与魔道不同,即便是有理由, 斩杀同道亦是犯忌的, 更何况毫无理由。
谢混没有直接回应, 而是说道:“那请魔道头子告诉我,你爱的到底是谁?”
刚才那一幕让他意识到, 应当不是莫不为。
李正玉勾起一个有些狡黠的微笑:“当时参与围剿我的那些人我都爱, 你把他们都抓过来让我杀了吧。”
“你啊!”谢混真不知拿李正玉如何是好,都虚弱成这个样子了, 还有闲心说笑。那个人对她来说就那么重要吗?重要到她全然不顾惜自己。
他想用手指在李正玉的脸颊上戳一下, 最后还是转为了轻柔到几乎难以感触的摩挲:“我没办法把他们都送到你的剑下,因为我也在其中。”
“如果真的是你呢?”李正玉轻声道, 像是一片羽毛轻轻扫过谢混的心间。
“那我会欣喜若狂, 然后开心地被你杀掉。”谢混像是怕李正玉不信,又说道, “这听上去像假话,连我自己也有些不相信,但这是我的心要我说的。”
谢混没想到, 李正玉竟点了点头,说道:“我信。”
因为谢混就是这样一个傻子,他曾经便做过这样的傻事。
他忘了她,但他的心还记得。
如果他能聪明一些就好了,如果他没有付出全然的真心, 她就可以狠下心杀了他。
不知为何,那些淤积在心中的痛苦与纠结莫名消逝了, 李正玉的心情难得的平静又祥和,在这极具蛊惑力的宁静中,她嘴角缓缓流下了一行鲜血。
谢混瞳孔骤缩,李正玉的修为降低了整整一个大境界,从合体期降至了炼虚期,他极力压抑着自己的情绪,不让李正玉察觉到端倪。
“我这就将陆司南抓来,他背叛了你,本就该死。”谢混甚至不敢像开始时那样紧紧握住李正玉的手,他轻轻将手覆盖在她的手上,“告诉我你爱的到底是谁,不要逼我,我也不知道我会做出什么事来。”
李正玉瞥了他一眼,再让他天南海北地抓人,她的仇人都快死光了。话说得这么狠,还不是连她的手都不敢握。
不过这倒是个好机会,李正玉说道:“问道峰是不是有一个叫贺玉轩的弟子,你把他抓过来好不好。”
“我是在问你喜欢谁,不是在问你厌恶谁。”谢混长叹了一声,“真不知该拿你怎么办。”
“你把他抓过来,我就告诉你我爱谁。”李正玉说道。
谢混见她神情柔和了一瞬,不由嫉妒得牙痒痒:“那个混蛋到底有什么好?若他真是个好人,怎么会忍心让你抱着对他的感情修无情道,他最好快些露出头来叫你杀了,不然我定要活剐了他。”
李正玉笑了:“他是个好人,只是来得有些迟。”
“那也是他的错。”谢混轻柔地抬起李正玉的手,贴在自己的脸颊上,“别爱他了,若你真的舍不得他死,爱我吧,我为你死。”
李正玉屈起手指挠了挠他的下巴:“乖,别说话了,你再说,我真的要死了。”
谢混自嘲地勾了勾嘴角。他的爱就那么比不上那个人吗?让她连听一听都不愿意。
谢混捏了捏她的手,起身准备离开,不知道是不是要去抓人,这样想着,李正玉觉得有些好笑,便笑了一下。
“你真愿意让贺玉轩死?他可是你们华清宗的弟子。”李正玉拽住了谢混的衣袖,不知为何,她想再仔细看看他的脸。
明明这不是最后一面。
谢混微微垂眸,眸光如月华般倾泻而下,语气很难说到底是温柔还是淡漠:“我不想,但我没有办法,为了你我愿意做任何事,即便知道你是在利用我。”
说罢,他转身离去。
系统见谢混走了,抓耳挠腮哀嚎道:“怎么办啊呜呜呜,早知道谢混也会穿过来,我当初肯定拼命阻止你,呜呜呜宿主我对不起你。”
李正玉想摸摸系统的电子头,这也是个傻的,什么都往自己的身上揽,她轻声道:“别担心,待我再养养身体,便将情丝彻底斩灭。”
上一次斩的是对已无缘再见的谢混的情,这一次便斩去所有。
她在上个世界是怎么跟谢混说的来着?他只比权力略逊一筹。
在这个世界,修为与道途基本上能与权力划等号。
她不愿杀他成就道途,但若要她完全放弃修为去爱她,她做不到,所以只能一别两宽,各生欢喜了。
李正玉缓缓闭上眼睛。
*
贺玉轩自两百多年前被李正玉一件捅穿了丹田,废去了修为后,虽然在师父的帮助下又将丹田重塑了,但修为最高只能到金丹期便再难寸进。
要知道当初远远比不上他的聂雨亭和林夕瑶如今已有元婴大圆满的修为了。
自那以后,他一直在探查李正玉的消息,直到青虹剑仙横空出世,他又听到了她的名字——李正玉。
他知道,一定是她,能被称作“光艳动天下”的只有那一个人。
后来李正玉叛逃出宗,堕入魔道,他还想去寻她,可惜一无所获。再听到她的消息时,她已是魔道魁首,能止小儿夜啼的无极魔尊。
见到她又能如何呢?
聂雨亭这么多年来对他不离不弃,不顾自己虚弱的身体四处为他搜集可以修复丹田的药材,这样的深情厚谊他永志难忘,但人这个东西有时候可能就是那么贱,付出得越多,被伤得越深,便愈是割舍不下,难以忘怀。
他只是想问李正玉一句,为何要那样对他,难道他对她还不够好吗?她不过是一个凡人,若不是他将她带到修仙界,如今她已是一抔黄土了。
归魂谷……贺玉轩捻着手中的书卷,那里是宗门禁地,凭他现在的地位根本就进不去。
“速至问天峰。”一道如泉水般冷冽的声音在他的脑海中响彻。
贺玉轩怔愣了一瞬,这是混元仙君的声音,他曾有幸听到过一次。
他将手中的书放下,起身走出洞府,明明他认识这里的每一个人,可一路上却没有任何一个人主动和他打招呼,当然,他也不会自讨没趣。
他早已不是当初那个备受尊敬的大师兄了,现在的他不过是一个修为再难寸进的废人罢了,若不是师父护持着他,恐怕他连亲传弟子的身份都保不住。
御剑飞行至问天峰,贺玉轩收起长剑,一步一步攀上峰顶,因为混元仙君的存在,问天峰在华清宗的地位一向与别峰不同,向来是禁空的。
他原本准备直接前往混元仙君的洞府,没有想到仙君竟在半山腰等着他,贺玉轩连忙恭敬地行了一礼。
谢混上下打量贺玉轩,微微皱了皱眉,一个金丹期的弟子为何会与李正玉结下仇怨?
“我问,你答。”谢混说道,见贺玉轩恭敬应声,他继续道,“你与青虹剑仙可有过什么仇怨?”
贺玉轩心念电转,他发觉谢混居然称呼李正玉为青虹剑仙,而不是无极魔尊,于是回道:“在剑仙还未踏入修仙界之前,我曾在劫匪手中救下她。”
他没有提及是他将李正玉带到修仙界,因为他无法解释为什么没有将她带至华清宗,而是让她拜入了别的宗门。
“不要耍小聪明。”谢混冷声道,“如果你再有所隐瞒的话,我不介意搜魂。我再问一遍,你与她有什么仇怨?”
“我曾与她做过一年夫妻,后来……啊!”贺玉轩话音未落,便被谢混掐住了脖子,他一时间不知道是该恐惧还是该震撼,堂堂仙君居然用这么凡间的手法掐人。
谢混双目赤红,原来这就是李正玉喜欢的人。
他一面愤怒,因为眼前这个人根本就是个修为微末的懦夫,明明身在华清宗,却能坐视李正玉在归魂谷受苦;一面又有些庆幸,李正玉说出了此人的名字又让他将人抓回去,想必是已经准备放弃他了。
谢混顺手压制了贺玉轩的修为,他被掐得喘不过气,额上青筋暴起,与凡间的那些凡人被掐脖子时的惨状无异,哪里像是个金丹真人。
贺玉轩意识到了什么,断断续续说道:“我与她并无夫妻之实……我们……清白。”
谢混将贺玉轩抛在了地上,如果此人真的是李正玉喜欢的人,不知他们又有何恩怨,他想要弄清楚他们之间发生过的一切:“从你们见第一面时开始说,将所有事一五一十地告诉我。”
谢混用眼神与威压告诉贺玉轩,不要想着任何隐瞒事,他不会想知道后果的。
当贺玉轩说到将李正玉带至别处的洞府安置时,谢混已经快要按捺不住杀意了:“为什么不带她来华清宗?”
此人分明是觊觎她的美色,意图金屋藏娇,奈何李正玉识人不明,竟爱上了他,爱上了这样一个无耻懦夫!
李正玉天资卓绝,若是能拜入华清宗,定能成为亲传弟子,他也能护着她。想到她在忘剑山的遭遇,谢混心痛难以自抑,抬了抬手,几道冰锥立时贯穿了贺玉轩的手脚。
贺玉轩哀嚎一声,跪倒在地,但他仍是不敢停止口中的叙述,只在心中暗恨,总有一天,他要让混元仙君死无葬生之地。
贺玉轩不敢用太多的春秋笔法,左右他除了未将李正玉带回宗门之外,在行事上算得上问心无愧,他本打算杀她证道之事,天知地知,再没有旁的人知道。
第52章 听说仙君在等我(七)
在听贺玉轩讲到李正玉给他下毒、欲挥剑取他性命时, 谢混闭目长叹一声:“果然是你。”
修无情道有两种方法,要么斩去情丝,要么斩去情丝牵系之人。
他果然是李正玉所爱之人。
原来她已杀了他一次,只是没有杀成。
思及此处, 谢混看贺玉轩也没有起初那么厌烦了, 这个人原来也没什么特殊, 他早已被李正玉放弃过了。
“你当初让她杀了不就好了,让她白白受了那么多苦。”谢混温声道, “不过没关系, 好在可以补救。”
贺玉轩瞪大了双眼,不敢置信地看着谢混, 难以想象这样的话是从一个正道仙君的口中说出来的, 这样的想法简直比魔道还要魔道,彻头彻尾的扭曲, 堪称毫无人性。
他与李正玉同为修行之人, 难道他的命还及不上她受的苦吗?
贺玉轩张嘴欲要说些什么,不待他开口, 谢混便一道禁制封上了他的嘴,拎着他回到了洞府。这一次,他直接将人带到了李正玉的床边, 她连床都不用下,坐在床上就能一剑戳死他。
谢混怕她犹豫。
李正玉看着贺玉轩一身狼狈地出现在自己眼前,眼里难得露出了些许笑意,思绪倾斜了一瞬。
这么多年来她打生打死,成了魔尊之后又忙着开疆拓土, 差点儿把男主这个小喽啰给忘了。
笑意刹那间敛去,李正玉举起剑, 架在了贺玉轩的脖子上,手臂因身体的虚弱而微微颤抖。
“我允许你说一句遗言。”李正玉道,毕竟是男主,当然能有一些独特的待遇。
谢混屏住了呼吸,他不知道李正玉是不是在犹豫。
“为什么要杀我?”贺玉轩问道。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他都不明白李正玉为什么要他的命,即便她不爱他,但也不该恨他。
若没有他,李正玉一辈子也踏不上仙途,如今早已是冢中枯骨、黄土一抔。
李正玉自认并不是一个善良的人,但还是决定让他死个明白,轻声道:“因为我修了《忘情剑典》,知晓了它的转修条件。你有放不下的人,又舍不得她死,所以将我当成了她的替身。”
你选择献祭原身,我只是替她报仇罢了。
谢混听闻此言,意识到贺玉轩对他还是有所欺瞒,他知道贺宇轩不是个什么好东西,却没有想到他竟然恶劣到这种地步。
方才他还庆幸贺玉轩的卑劣,正因他的卑劣,李正玉才能下定决心杀他。现在他却想,哪怕贺玉轩身上有一点点可取之处,李正玉是不是就不会受那么多苦?
贺玉轩抬起双手紧紧攥住了剑身,顾不上自己被割得鲜血淋漓的手,更顾不上探究为什么李正玉会知道他曾有以她为替身的想法,急声道:“将你视作替身的想法只是在我的脑海中一闪而过罢了,我爱的是你,难道你不明白吗?等等……”
李正玉刚才的话让他想到了另外一种可能,他想要向前爬行几步,哪怕只是摸到她衣裙的下摆也好,却被李正玉用剑尖抵在了喉咙上,不得不停止了动作。贺玉轩仰起头,用目光死死盯着李正玉那张神情漠然的脸。
“你爱我,所以才会杀我。”贺玉轩观察着李正玉的表情,见她闻言微微蹙了蹙眉头,不由大笑起来,眼中涌出了泪水,笑声中夹杂着些许癫狂,“原来如此,原来你也是爱我的。”
李正玉杀他,不仅仅是因为误以为他想杀她祭道。
她也修了无情道啊!
她爱他,所以他成了她修无情道的拦路虎、绊脚石,他动过将她当做替身取她性命的念头,所以她因爱生恨,干脆不斩情丝斩情人。
他已是个废人,活在世上也没有什么意思,不如就成全了她的道途。
“正玉,如果有下辈子……”贺玉轩正想用那双已经鲜血淋漓的手握住抵在他喉咙上的剑,李正玉却将剑移开了,他大喜过望想要上前,长剑却转瞬间贯穿了他的胸膛。
贺玉轩知道自己可能会死在李正玉的手下,也接受了这个事实,却没有想到她下手是如此干脆利落,同百年前一样狠厉。他不敢置信地低下头,伤口处涌出的鲜血仿佛要将他那不切实际的妄想吞没。
耳际传来李正玉那冰冷的声音:“我想你是误会了,我从来没有爱过你。”
贺玉轩抬起头,李正玉望向他的眼神与她的声音一样冰寒刺骨,其中的情绪淡薄到近乎虚无,不仅毫无爱意,甚至连恨都没有。
原身在死前意识到了她自以为两情相悦的爱人原来从始至终都没有爱过她,死在了绝望中。李正玉是来为她报仇的,又怎么可能让她的仇人死在美梦之中呢?
李正玉含笑望向谢混,朝他伸出了左手。谢混的目光始终落在她的身上,见此,快步走上前来将她的手用手掌包裹起来。
“我爱他。”李正玉笑道,眉眼间的冰雪短暂消融了一瞬,“我与混元仙君已有夫妻之实。”
谢混的手颤抖了一下。他明知李正玉只是利用他,却仍忍不住被她的话牵动心绪。
她说……她爱他。
“你……他……”鲜血从贺玉轩的口鼻之中涌出,带走了他的全部生命力,他留下了一句不成句的遗言,瞪大着双眼,死不瞑目。
谢混见贺玉轩咽气,那颗一直提着的心这才放了下来,他紧紧攥着李正玉那只想要抽回去的手,想着时间如果能就此定格该有多好,但立刻又意识到了李正玉的身体不能久坐,扶着她躺在了床上。
“他死了,你是不是就会好了?”谢混的声线难掩期待。
李正玉没有办法回答这个问题,她打量着他的神情,突然发现谢混这一世好像有一些疯,如果他有前世的记忆,她还勉强能够理解,但他分明已经不记得自己了。
“贺玉轩是正道弟子、华清宗亲传,你竟愿意将他送到我的手中。难道你真的什么都愿意为我做吗?”
谢混点了点头:“为了你,我可以做任何事。”
“你几天前可不是这个态度。”李正玉见谢混还是握着自己的手不放,在他的手心掐了一记。
谢混沉默了片刻,才道:“那是因为我还没有认清自己的心。”
“如果我想要一统修仙界呢?你当我座下鹰犬,任我驱使吧。”李正玉眸光晦暗,不待谢混回答,她又道,“我是说笑的。我现在只有一个愿望,你能帮我完成吗?”
谢混俯下身注视着李正玉的眼睛,他的眸光如海水般深沉,其间跳动着猩红的火焰:“我可以实现你的所有愿望,但我不能放你走。”
“我想去凡间。”李正玉突然觉得自己难以承受他的注视,缓缓的闭上了眼睛。
“我知道的,你是从凡间来的,我陪你回去,我愿意陪你去任何地方。”谢混顺了顺李正玉枕边的发丝,“你现在觉得怎么样?为什么你的身体好像还是没有好转?”
贺玉轩明明已经死了。
李正玉唇边勾起一个极浅淡、极恬静的微笑:“等我们去了凡间,到了那里,我就会好了。”
*
李正玉的身体还是很虚弱,但她拒绝了谢混的搀扶,执意要自己走。
青虹剑仙喜穿白衣是百年前正道人尽皆知之事,即便她后来入了魔道,等重新回到众人的视线之中,成为能止小儿夜啼的无极魔尊的时候,她依旧总是身着白衣。
可今夜,她穿了一身绛红色的男装,直领对襟、宽袍广袖、连头发也束成了凡间男子惯常梳的式样,腰间挂着一枚岁寒三友佩,还悬了一柄短刀。
“真巧啊,今天是上元节。”李正玉笑道。
街道两旁张灯结彩,高门大户通宵达旦用盛大的灯火祭祀,家家户户的门户上都插着水杨枝,人们群聚在一起猜灯谜、赏花灯,舞龙舞狮的队伍朝他们迎面而来,谢混将李正玉护在了怀中。
谢混以为她是喜悦今天刚好碰上了节日,笑道:“以后每一年的上元节我都陪你回来。”
他自幼在宗门之中长大,从未感受过这样的人间烟火气,凡人的寿命何其短暂,与长生久视修行之人相比,他们就如同朝生暮死的蜉蝣一般。但此时此刻,在这喜庆祥和的节日氛围的笼罩之下,这里似乎比寂寥千年的洞府更触动人心。
李正玉怔愣了一瞬,谢混的许多话,她既无法回答,也无法回应。
“仙君,帝王便是凡间权力的顶峰,历代帝王,无一不想长生久视,所谓权力,得到了一点,便想得到更多,得到了许多,便想要永远拥有。”李正玉长叹一声,说道,“修仙亦是如此,求道之心说来高渺,推动着此间修行之人向前的却仍是欲望,得道的欲望、长生的欲望、成仙的欲望。”
“人的欲望可以无限大,大到想要拥有一切。”
谢混垂眸注视着李正玉的神情,不知为何,她的面容明明十分平静,他却总觉得那其中潜藏着令他心碎的悲伤。
“你想要拥有什么?”谢混想要抬手触碰李正玉的脸颊,最终却还是没有伸出手。
“太多、太多,我数不清。”李正玉摇了摇头,只要她还活着一日,便无法熄灭心中的野火,可此时此刻……李正玉指了指被猜灯谜的人们团团围住的高悬着的一盏盏灯,笑着对谢混道,“但现在,我只想要一盏小兔子灯。”
谢混像是得了圣旨一般,立刻道:“我去给你取来。”
第53章 听说仙君在等我(八)
谢混身穿绣着云纹、以银丝滚边的白色长袍, 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子冷冽的仙气,若不是因为施了障眼法特意淡化了他们二人的存在感,恐怕人们会将他当做真正的仙人。
他看上去与前两世截然不同了,但李正玉知道, 他其实一点儿都没有变。
谢混担心李正玉累着, 便亲自拎着新得来的小兔子灯, 时不时拿到她眼前晃动几下,见她勾起唇角, 便也开心得柔和了眉眼。
“你穿男装也很好看, 红色极为衬你。”谢混将手缓缓贴近,想悄悄牵起李正玉的手, “街上有许多人都戴了面具, 不知道他们是在哪里买的,再走走也许能遇到摊贩, 要买一个带着玩玩吗?”
李正玉摇了摇头, 重温旧梦,也不必事事都相同。
她将手收回了衣袖中, 躲开了谢混的手。
在路过一株梅花树时,李正玉驻足停留,神情恍惚了一瞬。
不知为何, 谢混下意识地就觉得这是她最喜欢的花朵,他轻挥了一下手,一枝盛开至荼蘼的梅花出现在他的手中,他低头轻柔地整理了一下李正玉的碎发,将这朵梅花插在了她的鬓边。
“银霞照彻, 玉树堆雪,冷浸溶溶月。浩气清英, 天姿灵秀,意气殊高洁。”谢混只觉得李正玉比这世界万千花朵还要动人,他缓缓俯下身,不为其他,只想离她再近一点点,“无怪乎人们说你‘光艳动天下’,你……你怎么流泪了?”
李正玉浑然未觉,闻言才抬手抚上了自己的脸颊,入手一片冰凉湿润,她怔愣了片刻,只觉得喉中一片腥甜,鲜血自唇边涌出,与泪水相和而流。
谢混大惊失色,他甚至忘记了可以将小兔子灯收进储物袋,将其抛在了一旁,把李正玉揽在了怀里。
李正玉的气息渐渐微弱,原本就降至了炼虚期大圆满的修为又降到了初期。谢混完全解开了缚灵锁的禁制,不再压制她的修为,不间断地朝她灌输灵力,将丹药一颗又一颗地喂给她。
李正玉抬眼望向谢混那双浸满了惊慌与恐惧的眼睛,如今想来,她素来喜欢压抑自己的情绪,即便是在面对谢混的时候,眼神也只是偶尔柔和。
谢混总是用深沉又热烈的目光注视着她,用生命选择她,而她回馈给他的总是很少。
李正玉想用温情的目光再看看他,却发现她的目光越温柔,谢混的神情便越悲痛,他颤抖的声音中夹杂着哽咽:“我有无数的天材地宝、灵丹妙药,为何还是救不得你?贺玉轩明明已经死了,求求你,不要离开我。”
李正玉没有回应他的话,她闭上眼,将全部的意识沉浸于识海之中。
识海的正中央,原本几近枯萎的情丝重新抽芽,如同附骨之疽般攫取着她的生命力与修为。
她的身体极虚弱,好在有谢混源源不断输送灵力,这才让她有力气在识海中凝结出一把剑。
李正玉提着剑上前,朝树干挥去,剑仙的斩世间万物,树干却纹丝未动,李正玉轻叹一声,又朝几根最粗壮的树枝砍去。
枝叶颤动。
寝宫中。
谢混握着她的手贴上他的眉心,停顿了片刻又移至眼睫,睫毛颤动间,她的指尖发痒,他的嗓音喑哑:“这天下有千百劫,你这一关,最为难过。朕想与你朝朝暮暮相对,永不分离。朕不要缺斤少两的一辈子,而是要货真价实的每一瞬。”
一条枝干无力坠落,谢混那祈求中又带着几分怅惘的神情与指尖的触感一同消逝。
她自睡梦中睁开眼,谢混穿着寝衣睡在她脚边,她只是微微移动了一下身体,他便坐了起来,温声问道:“渴吗?想不想喝水?”
李正玉这一次没有像曾经那样沉默摇头,她伸出手将谢混的手握住,还未窥见他的神情变化,他们已牵着手漫步在山林间。
谢混语调低沉而温和,眼里是她再熟悉不过的、每每想起都令她心中酸楚的情意:“温如,无论身处何地,无论是在怎样的境遇下。能令我解脱的,只有你身边。”
枝叶的“哗哗”声悦耳动听,能令每一个听到的人心情舒畅,李正玉望着落下的枝叶,呕出了一口鲜血。
“宿主……”系统不敢出声。
谢混的手温柔地拂过她的鬓发:“能否……再给我一世。我怎么舍得抛下你?我怎么舍得。”
他是如何才能有这一世?他是如何来到了这里?她不知道,也许再也不会知道了。
她最终还是抛下了他。
李正玉剔除了近乎所有枝干,原本生机勃勃的大树已摇摇欲坠,她挥剑砍下,树干缓缓向一侧倾斜。
两世的上元夜,谢混两度将梅花插在她的鬓边,一枝仍含苞待放,一枝已盛开至荼蘼。
他低头整理她的碎发,眉眼温柔。
李正玉伸出手想要去触碰他,他含着笑意,如泡影般逝去。
情丝终于倾颓,李正玉冰冷着眉眼,将树根剜出捣碎。
她的心脏骤然疼痛了一瞬,这刀仿佛不是落在树根上,而是落在她的心上,但不过转瞬之间,疼痛便消逝了,只留下空荡荡的虚无。
谢混脸上浮现喜悦,他能察觉到,李正玉的气息正在不断攀升。他仍不敢放松,一刻不停地输送着灵力,但心中的那块大石终于落了地。
过了许久,李正玉的眼睫轻轻颤动,谢混眼睛都不敢眨一下,紧紧注视着她,见她睁开了眼睛,立刻朝她露出了一个如泉水般清澈而潺潺的笑容。
他想让李正玉多在他的怀里躺一会儿,又担心她会一直保持着这个姿势可能会有些不舒服,便揽住她的背将她从地上抱起来,然后再扶着她双脚落地站直了身体。
他们的身体即将分离,但转瞬间就又有了链接。李正玉手指拂过腰间的短刀,拔刀出鞘,狠狠刺入了谢混的肩头。
还不待谢混做出任何反应,李正玉转身遁走,转眼间已在千里之外。她如今虽然只有炼虚期的修为,未必能打得过合道期的谢混,但是从他手中逃走还是轻而易举的。
刺他一刀,不过是为了让他怔愣罢了,他也果真没有立刻追上来。不知为何,她方才明明窥见了他的表情,但却不愿意回想。
她如今的修为根本无法支持她回到屠仙魔宗掌控全局,先去一个安全的地方恢复修为吧,李正玉低垂着眸,将腰间的玉佩握在手中碾作齑粉。
谢混在原地缓缓闭上眼,他刚才解开了禁锢李正玉修为的缚灵锁,青虹剑仙的遁术世间绝顶,他知道,他追不上她了。
他抬手用指尖触碰刀柄,就像一个新生的幼儿在辨识亲人举到他面前的玩具,他的手指一触即分,仿佛这把冰凉的刀是这世间最滚烫的东西,伤口离心脏很近,痛楚轻而易举便朝那里蔓延。
这伤于他而言连轻伤都算不上,却给予了他锥心之痛。
*
屠仙魔宗。
陆司南静坐于伐天殿内,桌上的琴是李正玉时常弹奏的,至今似乎还犹有余温。
他自幼便生存在血性与厮杀之中,后来又忙碌于魔宗的事务,并不会弹琴。
他抬手依次拨动琴弦,像李正玉每一次百无聊赖时所做的那样,带了些江湖气的乐曲在耳边响起。
他当时问李正玉,为什么依次拨动琴弦也能有好听的曲子?
李正玉眉眼冷淡,声音比神情更淡漠:“这是《沧海一声笑》,写的是江湖。江湖与修仙界很像,但又比修仙界公平,因为在那里所有人百年之后都会死。”
他还记得他当时是怎样说的。
“那江湖远远比不上修仙界,修行之人长生久视,哪里是凡人能够比拟的。”
李正玉垂下眸子,没有说话。
他偷偷注视着李正玉的侧脸,不敢叫她发现。
她那如绸缎般的长发被一根玉带轻轻挽住,貌若烟霞轻笼、粲然生光,眉眼氤氲着轻灵的冰雪,纤长而浓密的睫羽轻轻垂下,在眼下撒下一层阴影,敛去了那冷冽而不可逼视的眸光。
如果人们见到过她,便会知道“青虹剑仙”这个名号远比“无极魔尊”更与她相称。
但李正玉并非一直是这样美的,他爱上她的时候,她还不是如今的模样。
他们初见的时候,李正玉已因入宗时极高的修为和与正道的仇怨被前宗主拔擢为刑堂堂主。
她总是穿着一身黑衣,脸上戴了一个狰狞的面具,那时除了宗主,没有人知道她是在正道之中享有盛名的青虹剑仙,但她的身姿实在是太美,即便是被宽大的衣袍罩住了,仍能勾得人心痒难耐。
因此,即便她手段的残酷与血腥令人胆战心惊,但宗门中的人还是不由想入非非,想知道那副丑陋的恶鬼面具下是怎样绝色的容颜。
为了接近她,甚至有人刻意触犯刑堂的刑罚。
李正玉似乎极为厌恶他们那即便遭受酷刑也依然龌龊的眼睛,挖去了不少人的眼珠子,但仍有人如疯魔般趋之若鹜。
他们无力将她变作自己的禁|脔,便用最肮脏的思想意淫她,用眼睛扒开她的衣服、吞食她的骨肉、并将这恶行美名其曰为爱慕。
即便李正玉已有极高的修为,即便她是刑堂堂主、在宗门中有着崇高的地位,但只因她是一个美丽的人,便要承受这令人反胃的凝视。
一开始只是有人失去了眼珠,后来越来越多的人丢掉了性命,李正玉的残忍之名得以更为广泛地流传。
第54章 听说仙君在等我(九)
陆司南又拨动了一下琴弦, 明明动作极为轻柔,那根弦却在他的手中断裂了,他敛去了眸中情绪,重新陷入了回忆中。
彼时的左护法还是萧文清, 在宗门事务上同他常有交集, 一来二去, 他们便成了勉强能说上话的朋友。
有一日,李正玉自一处秘境中受重伤而归, 虽然她用了许多手段想要隐瞒此事, 但终究还是纸包不住火。
萧文清闻听此事,从桌案上抬起头, 眼睛亮得惊人, 嘴角缓缓勾起一个耐人寻味的笑,对他说道:“道友, 美人如玉, 你不想尝尝吗?”
当时他摇了摇头,觉得这些人真是疯了, 明知是朵有毒的花还要去摘,也不怕被毒死,不愧是随心所欲的魔道中人。
陆司南虽不会去做, 但萧文清想要做什么他也不会阻拦。但不知为何,他最终还是来到了李正玉的洞府外,洞府的禁制已经被损毁了,能在短时间内就将其毁掉,萧文清恐怕下了大力气。
他潜行的能力很强, 只要不过分动用灵力,基本上不会被人发现。
他潜入洞府之中, 发现此处并不像修行之人的洞府,反倒像是凡俗之人的住所。用凡间的紫檀木制成的床上雕刻着云纹与莲花,床帘严严实实的将人笼罩在其中,如同一张深渊巨口。
一截如玉般的皓腕无力搭在床沿上,床帘将其截断,这只纤纤玉手明明极为美丽,却莫名给人以烟花消逝的凄怆之感。
哪怕是如今,陆司南也无法弄清自己当时为何要潜入其间,是觊觎?还是不忍?
床帘中传来悉悉索索的响声,他紧紧攥住了双拳,是萧文清。
无论他当时为何会选择出现在那里,在床帘内传出声响的那一刹那他心中弥漫着的是不忍。于是他抬起剑,缓缓靠近那风月无边的深渊。
嘲讽的轻笑声传来,继而是一声惊呼,剑锋入肉的声音响彻,紧接着是一声惨叫。
笑声属于李正玉,而惊呼与惨叫则是萧文清发出的。
惨叫声接连不断,过了许久才停止。
“我当是谁,原来我们的右护法也驾临寒舍,既然来了,便也留下些东西再走吧。”
那只手不知何时已收回了床帘内,此时掀开了半边床帘,露出了帘内的景象。
萧文清已成了一团血淋淋的烂肉,李正玉抬起头,那双森寒的眸子望了过来。
他想他知道了萧文清起初那一声惊呼的来源,李正玉的恶鬼面具被摘掉了,露出一张比恶鬼还要狰狞的脸颊。
她的左半边脸颊几乎被掏空了,露出了森森白骨,脸上还有皮肉的部分也遍布着密密麻麻外翻的伤口,见他面露惊骇地注视着她的脸,李正玉嘴角勾起一个笑容:“你们为什么会觉得我戴面具是为了保护我自己,我分明是在保护你们。”
如果未看过这张狰狞的脸,他可能会觉得李正玉的意思是避免那些人死于自己的歹念,而如今,他觉得她戴上面具恐怕是为了保护人们的眼睛。
见李正玉有要出手的意思,他急忙澄清道:“我想救你。”
“你拿着剑。”李正玉的目光在他的身上游移,“姑且就当你是想要救我吧。”
她从床上站了起来,他这才发现她伤得极重,一道伤口几乎贯穿了她的上半身,血迹随着她的动作向黑衣其他地方蔓延。
陆司南一时间不知是该震惊于萧文清的禽兽程度,人都已经成了这个样子他还能下得去手,还是震惊于李正玉的强悍,受如此重伤都能将萧文清诛杀。
李正玉抬起剑抵在了他的脖子上,慢慢朝上滑动,最后挑起了他的下巴。
“把你惊骇的表情收一收,这种表情我也不喜欢。”她说话时牵动了右脸上的疤痕与伤口,那张只剩一半的脸立时变得更加阴森诡谲,“哪怕遇到了许多贱人,我也从来没有思考过美丽到底有没有罪这件事,美没有罪,弱才有罪。”
“那时我还很弱小,所以我对这个世界妥协了,我挖掉了自己的脸。”
陆司南瞳孔骤缩,“挖”而不是“毁”,结合李正玉没有皮肉的左半边脸,她的用词实在是近乎残忍的精准。
李正玉嘴角勾起一个有些癫狂的笑意,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她那双从始至终都冰冷而淡漠的眼睛:“现在我已经比曾经强大百倍,能将这些烂人像砍瓜切菜一样剁成一滩烂泥。我突然意识到了一件事,美没有罪,弱也没有罪,有罪的是这些贱人。”
“该被挖掉的不是我的脸,而是他们那双龌龊不堪的眼睛。”
陆司南感受着剑尖在自己的喉咙上滑动,咽了咽唾沫,不知道自己应该说些什么。
李正玉道:“现在告诉我,你是贱人中的一员吗?”
他摇了摇头。
但不知为何,他觉得李正玉毁掉自己的容貌实在是多此一举,她那双仿佛永远燃烧着不会熄灭的火焰的眼睛实在是美得惊心动魄。
他摇头的动作干脆利落,但在那一刻,他的心在迟疑。
那天之后,李正玉摘下了面具,以那张狰狞如恶鬼的面容示人。
那些总是如潮水般向她涌去的意淫消失了,人们似乎突然间意识到了她的强大,意识到了她不仅是屠仙魔宗权力的一极,还有着极高的修为与冷酷血腥的手段。
也许该被挖掉的确实是那些人的眼睛,但她毁去了自己的脸,才真正终结了这一切。人们的目光不再停留在她的脸上,但不知为何,他总是忍不住想去看她。
伐天殿的那一战结束后,李正玉上位,他那时早已经投诚,携众多手下投靠于她,为她立下汗马功劳。
有人说他是为了利益,有人认为他与前任宗主有着宿日的仇怨,由于李正玉的容貌,这些传言不带一星半点□□的色彩。
他还记得,在第一次朝会之后,李正玉将他留了下来。
她端坐于高台之上,已经恢复了容貌,神情虽淡漠,语气却难得温和:“我会让左护法之位空悬,从今以后,你便是我最信重的心腹,希望你不要辜负我对你的信任。”
如今想来,他也曾被她的话打动过,但就如同的空悬者的左护法之位一样,他们中间终究是隔着一层,他是她最信任的人,却永远无法真正接近她。
人们到底是因为什么才会爱上一个人?李正玉憎恶人们觊觎她的身体,可他爱上了她的灵魂,为何她依旧如此冷淡。
他对她起了妄念,当然,他觉得这不应当被称作妄念。
一个身穿黑衣的属下走进了伐天殿,在陆司南面前单膝跪地道:“大人,诸殿殿主已集结完毕。”
陆司南的手指在琴弦上划过,发出了一阵如刀削落木般的摩擦音。
他本欲利用正道宗门使李正玉重伤,再将她带回魔宗囚禁起来,没想到混元仙君竟横插一脚将她带走了。
李正玉那酷烈的手段虽令魔道中人谈之色变,但她当了这么多年的魔道魁首,势力早已根深蒂固、渗透进诸多角落,魔宗之人心向于她的人不可胜数,心甘情愿为她效死的人不计其数。
他发誓会将她安全带回,这才勉强弹压住了那些人。
只要想到她在华清宗可能会受到的伤害,他便心如刀绞。但他不后悔,既然他的心意不能被看见,那他就用这种方式让她刻骨铭心。
陆司南站起身,大步流星朝殿外走去,那个属下以极其谦恭的姿态紧紧跟在他身后。
他正要跨出伐天殿的大门,一柄飞剑自天外而来,欲将他一剑穿心。
陆司南拔剑格挡,却无法阻挡那把剑的攻势,剑尖最终还是入肉两寸,他极为狼狈地后退了几步才堪堪稳住身形。
李正玉抬了抬手,那把剑又回到了她的手里。只可惜她的本命剑青虹被谢混扣住了,否则刚才那一击必然能使陆司南遭受重创,不过倒也无所谓,她本不欲一击便取他性命。
陆司南抬起头,李正玉正一步步朝他走来,她那双向来淡漠而平静的眼睛即便是到了此时此刻也没有任何包含情绪,没有愤怒、没有指责、没有恨。
他爱她时,李正玉是这样看向他,他背叛她时,她依旧给予他这种眼神。她就像高高在上冷眼看众生的神明,信徒的爱恨嗔痴皆与她无关。
她自岿然不动,徒留他一人恨海情天。他曾经有多么迷恋她的超然,如今就有多么憎恨。
李正玉一副对万事万物都不萦于心的仙人模样,他实在是好奇,难道她在床榻上也能维持着那古井无波的神情吗?他想看她喘|息、流泪、软语哀求。
他已经为她打造了囚笼,只差那么一点儿……陆司南咳了两声,视胸前的伤口如无物,站直了身体,握紧了手中长剑。
“你不是我的对手。”李正玉的语气并不算非常冷漠,其中蕴含着一丝困惑,“在赐你一死前,我有一个问题。我以为我们算得上朋友,为什么竟到了如今这拔剑相向的地步?”
“我爱你。”陆司南轻声道,“你明明知道的,我爱你。”
李正玉笑了,她没想到竟是因为这个理由:“你爱我,所以我就得回应?你爱我,所以你背叛了我?陆司南,你已经六百岁了,不是小孩子了。”
陆司南从李正玉的笑容之中察觉到了她的轻蔑,他握着剑的手微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我与那些人是不同的,他们痴迷于你的容貌,只有我真的爱你,爱你的一切。”
第55章 听说仙君在等我(十)
李正玉这一次直接笑出了声, 紧接着她便收敛了笑意,声音已转为极致的冷漠:“你与他们不同在哪里?你们的手段一样卑劣,陆司南,你并不比他们高尚到哪里去。”
眼前这个人自以为自己的爱很纯粹, 其实归根结底还是掠夺与占有, 得不到便渴, 渴极了便恨。
明明恨得想要将她拆吃入腹,却还口口声声说着爱。
她轻而易举便想到了陆司南到底在打什么算盘, 正因如此, 她才觉得可笑。他打着爱的名号做着伤害的事情,而她恰恰是个只看结果的人。
自从他背叛了她, 他们便没有什么昔日的情谊可言了。今日, 陆司南必死无疑。他若不死,恐怕她在世人眼中要变成泥捏的菩萨了, 以后还怎么震慑魔道众人?
李正玉轻跨一步便来到了陆司南身前, 剑锋在空中划出银色的轨迹,仿佛流星般璀璨, 等挥至陆司南眼前时,剑的锋芒已然内敛,如一片枯黄的落叶, 轻飘飘地飘了过来,但没有人比陆司南更清楚这看似普通的一击中蕴藏着多么大的力量。
金属的碰撞声响起,陆司南耗尽了小半灵力,勉强抵挡住了这一击,就在他想要喘一口气的时候, 两道剑芒袭来,在他的视野之中迸射出近乎璀璨的光芒, 最后化作了近乎虚无的黑暗。
他怔愣了一瞬,感受到眼底剧烈的痛楚,才意识到眼前这深不见底的黑暗由何而来,刚才那两道剑芒……洞穿了他的眼睛。
陆司南再握不住剑,血泪顺着他的脸颊流了下来。
何其讽刺,曾经他想代李正玉刺在那些人眼珠子上的刀子,最后竟落在了他的身上。这里的伤,比其他地方的令他更痛。
看着陆司南脸上那不敢置信的神情,李正玉没有再说哪怕一句话,手中长剑刺入了他的心脏。
她刚才明明可以直接碾碎他的脑花,但毕竟是多年的朋友了,她最终还是决定给他一个体面的死法。
陆司南不知他心中这如潮水般翻涌着的情绪究竟是懊悔还是不甘,他不顾胸前的钝痛与眼底蔓延至后脑勺的痛楚,紧紧攥着胸前长剑的剑身,手顺着剑身向上挪动,摸索着李正玉的位置。
随着他的动作,他胸口的剑刺入得更深,将他整个人都贯穿了,他却浑然未觉。
他明明有许多话想要说,但此时却一句都说不出来。他不知道自己在恐惧什么,是恐惧死亡,还是恐惧在死前连再看她一眼都做不到。
他想再听一次她的声音,可她却连一个字都不愿施舍。他想要再触碰她一下,哪怕仅仅只是衣袖。
鲜血自眼眶和唇角接连不断地涌出,陆司南嘴角勾起一个惨淡的笑意,几十年的情谊,就这样被他亲手毁去。
就在他快要绝望之际,一只温热的手握上了他的手。
也许不是那只手温热,是他的体温太冰。
陆司南微微张大了嘴,发出带着鸣声的气喘,他突然想说些什么,可是来不及了,他的意识渐渐坠落,坠落至比漫无边际的黑暗更冷寂之处。
神最终还是回应了他,以冰冷的剑锋,以最后一瞬的怜悯与柔情。
见陆司南断了气,李正玉将剑拔出,神情平静。
她望向站在一旁瑟瑟发抖、连逃都不敢逃的陆司南的心腹,修行之人见惯了血腥,这人只是怕死罢了。李正玉抬手,一道剑芒贯穿了他的心脏。
这段时间她将修为恢复到了炼虚后期,以她能够越阶战斗的战力,勉强可以震慑屠仙魔宗众人。不知为何,她有一种预感,她未必能顺利地再过一次晋升合体期的心魔劫。
灭世之劫将近,若她不能在两百年内成就合体期大圆满甚至直抵大乘期,便与那泼天功德无缘了。
屠仙魔宗需要一次彻底的清洗,她会用叛徒的血与骨肉来填她的祭坛,让那些恨不得食她血肉的人知道忤逆和背叛她的代价。
这样的事这些年来她已经做过许多,早已习以为常。
血迹不断滴落,片刻后,沾了血的剑已光洁如新,李正玉收剑入鞘,转身离去。
*
问天峰上,山势险峻,烟波袅袅,谢混坐于湖畔故自垂钓,对玄光仙君絮絮叨叨的话恍若未闻。
玄光仙君是华清宗掌门,他年龄虽比谢混大,修为和辈分却比谢混低,再加上他又是一副温和而周到的性子,所以向来对谢混的任何决定都不予置否,但此次实在与以往不同。
“师叔,长衍是我的徒弟,我最了解他,他在我这里是藏不住秘密的。你到底是为何会放那妖人离开?还纵她杀了门下弟子。你可是被名门正道奉为楷模之人,怎么能做下这样的糊涂事?”
谢混的目光望着波澜不惊的湖面,说道:“你素来正直无私、公正严明,从不对宗门中那些欺压弟子的人手软,我害死了华清宗没有犯任何错的弟子,你应当惩处我才对。”
玄光仙君急切道:“这怎么能一样?你是我的师叔啊!”
那个弟子又不是什么仙君种子,不过是一个丹田曾被毁过一次、修为再难寸进的废人罢了,远不足以让他同师叔离心。再说了,他也打不过剑压天下的混元仙君。
谢混轻笑了一声:“原来素来秉持正道、嫉恶如仇的玄光仙君,其仁慈也有笼罩范围,其善意也并不会施舍给蝼蚁。那么我来回答你的问题,与你一样,我的垂青也有范围,而青虹剑仙便在其中。”
玄光仙君没想到谢混竟把无极魔尊称作青虹剑仙,那可是个货真价实的魔头:“师叔!她可是魔道魁首,曾杀得魔道人头滚滚、血流成河,若是真让她一统魔道诸宗,我们正道中人安有宁日?无论你对她怀着怎样的心思,都不应做出这样荒唐的决策,你这是放虎归山啊!”
无极魔尊所中的缚灵锁这天底下只有谢混一人可解,所以玄光仙君料定了是谢混主动放人。他甚至想上前拽住谢混的衣袖将他摇醒,但到底还是不敢做出这样的举动。
太糊涂了,若是真的喜欢得不行,那便废去修为把人锁在问天峰上,任那魔头如何凶残冷血,还不是只能被随意摆弄?这下好了,全天下都得为他这个师叔的垂青买单。
谢混面容素来冷峻,此时他垂眸敛去了眸光,声音低沉而淡漠:“你也说了,是杀得魔道血流成河,她不是还没有杀到正道头上来吗?是你们见她吞并轮回塔、镇压魔道势力、一副急于备战的样子,这才怕了,却忘了战火其实是你们先挑起的。”
玄光仙君差点儿被气得倒仰,他以前怎么没有发现他这个师叔的脑回路如此清奇:“你也知道她是在备战?要是等她备好了那还了得?到时候哀鸿遍野的就不是魔道而是正道了。我们当然要先下手为强,可惜我们绸缪数载,最后却功亏一篑。”
玄光仙君最终还是没忍住,语气中带上了些许指责的意味。
“那便等她杀来了再说吧。”谢混轻声道。
他这一句话轻而飘渺,仿佛是从遥远的天际传来的,却给予了玄光仙君一记重击,砸得他眼前直冒金星,几欲吐血。
玄光仙君深吸了几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拼尽全力让自己的声音显得没有那么咬牙切齿:“她杀来了你待如何?到时候还来得及吗?来不及了啊!”
谢混淡淡瞥了玄光仙君一眼,将鱼钩提起来换上了更珍稀的鱼饵,今日实在是奇怪,他垂钓了许久竟一无所获:“若是她杀来了,我便同她一起杀。刚才忘了说清楚,我垂青的,从始至终都只有她一人。”
“你是在开玩笑吧,是我疯了还是你疯了?呵呵,我分不清。”玄光仙君干笑了几声,这个玩笑可不好笑。混元仙君可是正道的顶尖战力,如果他倒戈了,那无极魔尊一统天下简直是指日可待。
他还当什么华清宗掌教?干脆赶紧投了屠仙魔宗算了。
“你就当我是在开玩笑吧。”谢混似是想起了什么,柔和了眉眼,声音也和缓了几分,“她……不是坏人,不会做你们想象中那种凶狠残暴之事。至于到底是谁疯了,也许是我吧,是什么时候疯的,我也记不清楚了。”
玄光仙君陷入了沉默,枉他清醒一世,竟和一个疯子在此处纠缠了半个时辰。
他向来觉得这个师叔虽然性情冷淡,其品性却没有辜负他的修为与他在正道中的地位,现在想来竟是他看错了,他以前怎么没发现谢混是个癫的?
传音符亮起,他也不避着谢混,立刻输入灵力读取了信息,不过片刻,他那双原本被无奈充斥着的眼睛就被震撼填满了。
玄光仙君长叹了一声,那原先淤积在心中的怒火压抑着、压抑着,竟全数化作了失望。
“师叔!仙君!未来的正道魁首!这便是你说的无极魔尊不会行凶狠残暴之事?她在屠仙魔宗禁地之中修了绝仙祭坛,一日之内填进去了数万人的性命,以万人之修为寿命供奉己身,意图血祭天下,这才只是短短一日啊!”
“那个弟子的死我可以不追究,但你若真的执迷不悟,就请恕我了断你我之间的同门情谊。我身单力薄,其余六大宗以及三大圣地若是要来讨要说法,还请师叔自己应对吧。告辞!”
说罢,玄光仙君一挥衣袖,转身离去,与来时的温和谦恭不同,显得十分硬气。
血祭天下?
谢混握着鱼竿的手颤动了一瞬。
第56章 听说仙君在等我(十一)
聂雨亭从丹阁中缓步走出, 她的神情如往常一般温和而平静。如果林夕瑶没有窥见她眼眸中的血丝与眼下的青黑的话,她可能无从得知她这个师姐的悲痛。
“师姐。”林夕瑶快步上前,“大师兄连宗门都没有出却枉送了性命,难道此事就这样算了吗?宗门已经调查了这么久, 为什么迟迟没有结果。”
按照聂雨亭往日的性情, 她应该停在林夕瑶的面前抬手摸摸她的头, 温柔地安抚她,但这次她只是看了林夕瑶一眼便与她擦肩而过。
林夕瑶跺了一下脚, 拽住了聂雨亭的衣袖:“师姐, 他们所有人都说大师兄已经是个废人了,配不上亲传的地位和我父亲的厚爱, 难道你也是这样想的吗?他死得那样惨, 我们应该为他讨一个公道才是。”
聂雨亭停下了脚步,她不说话时还好, 一说话又自然而然地带上了那已经渗透进她的骨髓的温柔:“师妹, 我既没有木灵根,也没有火灵根, 如果不是为了玉轩,我不会辅修丹道,若是一心修炼的话, 说不定我现在已经到化神期了。我虽然已经不再爱他,却永远都不会舍弃他。”
在得知贺玉轩的修为再难寸进的时候,她还是爱着他,是他的所作所为将她的感情消磨殆尽。但这世上除了感情,还有道义, 他曾为她的身体忙碌奔波,这份恩情她得还。
这么多年过去了, 她已经成长了许多,再回过头看那个曾经那个自己仿佛是在看另一个人,但可能是因为被保护得太好,小师妹却总是长不大。
聂雨亭见林夕瑶愣在原地,她长叹了一声,继续道:藤熏群巴壹伺叭依陆玖六伞付费整.理此文“你一定已经找过师父了吧,他是怎么说的?他对玉轩的感情不比我们的少,他有提过要立刻为他报仇吗?师妹,你已经不是小孩子了,成年人的世界充斥着妥协与忍耐。”
林夕瑶注视着聂雨亭那双温柔的眼睛,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她也曾觉得自己是与众不同的,她是问道峰峰主的女儿,这个世界上其他人都需要妥协,她不需要。
但后来她渐渐明白了,其实她与其他人并没有什么不同,她引以为傲的高贵的身份,在一些人眼中甚至与凡人并没有什么两样。
她想为大师兄报仇,不是因为她天真,而是因为这世界上就是有许多事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
她从小与师兄师姐一同长大,早已将他们视作亲人,让她像父亲一样忍耐、像师姐一样沉默,她做不到。
她想告诉师姐她已经长大了,但刚要开口,又觉得师姐说得似乎没有错。
聂雨亭最后还是像往常那样在她的头上轻轻抚摸了一阵子,紧接着便转身离去,这一次林夕瑶没有再阻拦她。
“如果我还爱着他,那我定会竭尽所能为他报仇,即便因此送命,但缘分尽了便是尽了,我还有我自己的人生要过,还有自己的道途要走。”
聂雨亭的声音传了过来,她已经快走远了,这句话不像是说给林夕瑶,更像是说给自己听的。
“师姐!”
聂雨亭听到了林夕瑶的呼唤,但她没有回头。
其实对于贺玉轩的死因,她心中已然有所猜测。
不得不说,贺玉轩的眼光是很好的,他爱上了这个世界上离登仙之阶最近的人,他重伤垂死之时的呢喃,意识不清时的呼唤,听闻青虹剑仙的消息时的魂不守舍,明明昭示着他对她的不忠,但对李正玉,她却恨不起来。
除了因为李正玉卓绝到令她连嫉妒之心都无法升起,还因为她意识到贺玉轩的爱对那个人没有意义,她的恨或不恨对那个人也没有意义。
爱那样一个人是需要付出代价的,不知道在生命的最后,贺玉轩有没有体悟到这件事。
聂雨亭回到了问道峰,她站在问道峰的山顶,眺望着燕青山的最高峰——问天峰。
由于娘胎中带来的体弱,她的修行速度向来弱于其他人,在对贺玉轩完全断念之后,她将许多时间放在了修心、游历与思考上,再加上她天性之中的敏锐,让她对许多事都能有一闪而过的灵光。
修为停滞的贺玉轩,除了那可笑的感情与可悲的妄想之外,没有其他能威胁到别人的地方。
会长时间同李正玉接触并爱上她的,可能察觉她与贺玉轩的过往并为之杀人的,能让宗门高层三缄其口避而不谈的,唯有混元仙君一人而已。
有时候聪明是没有用武之地的,她看清了一切,却和没有看清并无区别。
聪明着、聪明着、便成了糊涂;妥协着、妥协着、便成了习惯。
习惯就好。
就在她收回目光,准备回到自己的洞府之时,问天峰上方突然有一团乌云由小变大,将附近的几座山峰都笼罩在其中,转瞬之间又扩张了数倍,像是要覆盖整个燕青山。
聂雨亭瞳孔骤缩,她还没有见过这么大的劫云,上三境的人渡劫向来会寻一方无人的小世界,不然恐怕会让方圆十里生灵涂炭。
是有人渡劫,还是另有缘故?
谢混走出洞府,望向天空中的劫云,他没有想到他只是稍稍向在一处秘境之中得到的法宝注入了灵力,便会闹出这样大的动静。
谢混低头看向手中的问心镜,微微皱眉,这镜子除了能让人平心静气、明心见性之外,难道还有什么特殊之处不成?倒是不好在宗门之中贸然使用了。
正好他再过几日要去见霜秘境之中寻百劫花,便在那里寻一空旷僻静之地,看看这问心镜背后到底有什么缘法吧。
其余六大宗的人正要扣山门寻玄光仙君讨个说法,便看到了几乎要笼罩整个燕青山的绝云,不由面面相觑。正在他们犹豫踌躇之时,那原本乌压压的劫云竟在短短几息之间消散了。
刚才到底是不是有人在此处渡劫?若真是渡劫,难道渡到一半还能停下来不成?真是奇哉怪也。
不过此事到底与他们无关,他们今日齐聚在此,不过是想问问无极魔尊是如何走脱的,到底是华清宗疏忽了,还是另有缘故?无论是什么原因,华清宗都要给他们一个说法。
忘剑山的赤霄仙君虽眉眼淡然,但却是最关注此事的人,此次华清宗之行也是她先挑起来的,刚刚见不过是一道莫名其妙的劫云便让这些人犹豫了,她本已有些不悦,幸而劫云消散后他们并没有继续踟蹰不前。
她莲步轻移,让守门的外门弟子去通禀玄光仙君,他们事先并没有用传音符将欲要拜访一事提前告知玄光仙君,害怕他找借口去宗门外躲起来,叫他们扑空。
混元仙君倒是不会躲,但他们也不敢找他质问,相反,他们反倒希望混元仙君此时不在华清宗,否则就有人给玄光仙君撑腰了。
玄光仙君处理完了宗门事务,好不容易有时间精进一下自身修为,没想到六大宗的讨债鬼这么快就来了。
他长叹了一声,别看他当时说得义正词严,一副不会为谢混顶缸的架势,但事情真的来了,还得是他这个天生的劳碌命受罪。
他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衣服,打了一下腹稿,思索着怎样将这些人搪塞过去。
他一边想一边朝洞府外走去,一出门便看到谢混站在他的洞府外。
“你要去给他们一个说法?”谢混今日穿了一身玄色的长袍,与他素日的衣着大为不同,但神情还是同往常一样的清冷漠然。
“师叔,没想到你已经知道了。”玄光仙君话刚出口,便意识到自己说了一句傻话,谢混修为高绝,于神魂一道更是世间无人能出其右,这华清宗上下没有什么事是他不知道的。
谢混道:“我去吧,你待在洞府之中好好修炼。”
玄光仙君觉得自己可能是个天生的受虐狂,明明上次已经将脸撕破了一半了,如今听到谢混这样说,他竟有些感动。
他沉默了半晌,又长叹了一声,说道:“他们是来找我的。”
谢混深深看了玄光仙君一眼,声音中的情绪令人有些捉摸不透:“人是我放走的,他们为什么找你?无非是看你好欺负罢了。你当上掌门已经多久了?怎么在其他宗门眼中还是软柿子一个,哪怕仅凭背靠着华清宗也不应如此。”
玄光仙君无语凝噎,他也想狂起来,但是实力不允许啊,上次在湖边好不容易硬气了那么一回,再见到谢混的时候还不是立刻破功。
无他,担心被打死罢了。
谢混说罢便转身离开了,玄光仙君注视着他的背影又是一声长叹,瞧他这个掌门当的,一天到头什么事情都没有做,光叹了气了。不过师叔话说得很明白,此事是不用他插手了,他也是乐得清闲。
六大宗的人进入问仙殿后,刚一抬眼,便看到眉眼淡漠到极致的谢混靠在椅背上望着他们,他的坐姿并不算非常端正,却给人一种凛然不可犯之感。
他们早已备好了的措辞,提起来了的精气神,对上了那双淡漠的眼睛,竟骤然消失得无影无踪。
赤霄仙君是打头的人,见场面冷了下来,只能硬着头皮上前一步道:“见过混元仙君。”
谢混点了点头,态度很平和,温声道:“你们远道而来辛苦了,先坐下来歇一歇吧。”
六大宗此次来的都是炼虚境以上的仙君,但他们在谢混面前不敢托大,闻言互相对视了一眼,依次在殿内两侧的椅子上坐下了。
第57章 听说仙君在等我(十二)
众人皆是心念电转, 要是谢混问他们远道而来所为何事,他们难道敢向这一位讨什么说法不成?
赤霄仙君斟酌着用词刚准备开口,便听谢混说道:“当时若不是我出手,你们也抓不住她, 人是从我手里逃走的, 你们有什么诉求, 可以现在说给我听。”
谢混的态度虽然温和,说出的话却是不容置疑的, 他们不敢再追究李正玉逃走一事, 但是真要说到诉求,那肯定还是有的。
禄山宗的清远仙君回道:“我们的诉求只有一个, 赤霄仙君, 你来说。”
赤霄仙君心下长叹了一声,点了点头, 说道:“屠仙魔宗的势力已经快要扩张到无法扼制的程度了, 可惜我们已经错失了诛杀无极魔尊的机会,希望我们下一次出手的时候, 仙君依旧能够鼎力相助。”
她是在赌一个可能,那就是无极魔尊出逃一事并非混元仙君有意放水,如此, 想必混元仙君有很大可能会直接答应下来。
可若是另一种可能……她在忘剑山待了近千年,曾与那个时候还是青虹剑仙的李正玉有过交集,比起她的天资和进展飞速的修为,更令人难以忘怀的应当是她身上那种奇异的魅力。
牵惹人心,诱人沉沦。
当年李正玉叛逃出宗的内情被宗门内部花费极大的代价压了下来, 其他几大宗与三大圣地在一齐发布通缉令的时候也没有追究过,毕竟无论出于什么原因, 李正玉欺师灭祖、血洗灵霄峰一脉都是事实。
这么多年以来,那所谓的内情已在时光流转中快要真正被人遗忘了,可她曾是灵霄峰峰主无尘仙君的朋友,因而对这件骇人听闻之事始终无法忘记。
其实李正玉的遭遇是令人同情的,如果当年她能提早得知此事,说不定会阻止无尘仙君犯下那样的恶行,可惜如今青虹剑仙已经是无极魔尊了,他们的立场既然已经截然不同,她的同情自然也应该收一收了。
谢混沉默了片刻,说道:“好。”
他倒要看看这些人打算搞出什么计划。
谢混明明答应得干脆利落,但不知为何,赤霄仙君心中还是升起了不祥的预感。
其他仙君见谢混就这样答应了下来,皆是松了一口气,此事还是就这样了结吧,正待他们要告辞之时,谢混又开口道:“赤霄仙君还请留步,不知能否前往问天峰一叙。”
赤霄仙君望向谢混,试图从他的神情之中窥见些什么,却一无所获,只能点了点头,与众人作别,随谢混前往问天峰。
上了问天峰,谢混并未将人带进洞府之中,而是来到了镜吾湖畔。
“仙君的居所果然与别处大为不同。”赤霄仙君道,“这湖中的鱼随便拿一尾到外面去,都能让人争抢得头破血流。”
谢混说道:“这湖中的鱼确实珍稀,但湖水不过是普通的水罢了。它们离开了秘境之中的洞天福地,被我圈养在了这一小方湖水之中,是我对不起它们。”
谢混嘴上说着对不起,手上却已拿出了钓竿,他将鱼养在这里并不是为了观赏,而是觉得它们美味。
“不知仙君想从我这里知道些什么?但凡是我能够告知的,我必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赤霄仙君知道谢混单独留下她必定有缘由,其实她心中已经隐隐有了一个猜测,只是她不是很敢相信罢了。
谢混的声音不复刚开始时的温和,而是透着丝丝冷意:“当年灵霄峰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赤霄仙君的心沉了下去,她那不详的预感居然成真了,混元仙君向来性情冷淡,绝不是一个会关心别人过往的人,他会问出这样的问题,只能说明他将李正玉放在了心上。
正在她思索着要如何回答时,谢混的声音又传了过来:“我有无数种方法弄清当年的真相,但我还是选择了问你,赤霄仙君,不要让我失望。”
赤霄仙君望向谢混的侧脸,他的眼眸低垂着,长而密的睫羽将眼中的情绪尽数敛去了,只剩下令人胆战心惊的冰冷与漠然。
谢混手持钓竿席地而坐,他指了指身旁的位置,说道:“坐下慢慢说,你还有许多时间,这些鱼向来是很难上钩的。”
赤霄仙君长叹一声道:“我同忘剑山众人不过是局外人,个中内情,恐怕得将已死之人的魂魄招回来,才能问个清楚了。”
无极魔尊恐怕是这世上还活着的唯一一个知道真相的人,谢混不去问正主,反倒来问她,赤霄仙君心中腹诽,却不敢忤逆,沉吟半晌,将自己知道的都说了。
*
屠仙魔宗。
侍女将崭新的衣物摆在了灵池旁,她始终低着头,全程不敢抬眼,这里极为安静,安静到她仿佛只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声,空气中不知为何弥漫着一股浓郁的血腥气,她也不敢去追究源头。
一阵水花响起,她条件反射地向水池中望了一眼,双眼立时便睁大了。
原本清澈的灵泉已经被血染成了红色,李正玉喑哑的声音仿佛从极为遥远之处传来,她反应了半晌才听清楚。
“出去。”
在反应过来的那一刹那,侍女便迅速挪动脚步想要离开,但还是太迟了,原本背靠着灵池的李正玉侧过半边脸,用那双布满了红血丝的眼睛瞥了她一眼,如同无声的警告。
侍女望着她那半边脸,双腿不受控制地打颤,上下牙齿发出接连不断的碰撞声。
李正玉见她怕成这样,一时间不知该做何感想,她其实并没有比历代的魔宗宗主残忍到哪里去,对比之下甚至算得上仁慈。
她轻叹了一口气,柔和了嗓音,说道:“别怕,出去吧。”
见她哆哆嗦嗦走了出去,李正玉向水里望了一眼,这才意识到那个侍女刚才为什么抖成那样。
李正玉抬手抚上脸颊,曾让她习以为常的疼痛再一次顺着血肉模糊的伤口传来,她长叹了一声:“又失败了。”
她本想提前斩去可能阻碍她重入合体期的心魔,没想到却没有成功。
她已经摸到了晋升的契机,再压下去恐怕对道途不利,现在看来只能姑且一试了。
李正玉从灵池之中起身,施法烘干了身体,挥手将衣服套在了身上,朝屠仙魔宗的禁地走去,那里是一方小世界,不乏空旷无垠之处,非常适合渡劫。
凭她如今能逆伐初阶大乘期的战力,雷劫于她而言就如同洒洒水般轻而易举便能过去,李正玉挥剑挡下了八十一道雷劫,收剑入鞘,缓缓平复呼吸。
当察觉到心魔劫来临的时候,李正玉向识海中那早已被连根挖断的情丝望了一眼,略微放松了些许,深吸了一口气,屏息盘坐于地,将能令人清心凝神的法宝握在手中。
“这天下之大,林林总总不知有多少正道宗门,难道还没有我的容身之处不成?”
李正玉攥紧了手中法宝,这是她自己的声音。
忘剑山所在之山脉名为庆山,庆山四季如春,山顶终年没有积雪,灵霄峰更是庆山风景最秀美之处,远望如同世外仙山一般。
李正玉爱极了这里的风景,她一路颠沛流离去过数不尽的地方,瑶台仙岛碧波如镜,昆仑仙山云雾缭绕,在她心中却无法与灵霄峰媲美。
这里的气温原不适合凡间的梅花生长,但因为她喜欢,师姐萧清玄便费尽心思栽种了成片的梅林,用阵法使其成活。
修炼之余,她时常在梅林中抚琴。
身后传来布料摩擦之声,李正玉将一曲《欸乃》弹完,萧清玄已来到了她身边,带着浅笑席地而坐。
“师兄回来了。”萧清玄一边说,一边将一株平平无奇的小草递给她,“你不是在感悟凡剑吗?这是他为你寻来的剑意草。”
李正玉抬手接过,敏锐地察觉到了什么:“师兄去哪了?为什么不自己给我。”
萧清玄神情不变:“他受了一点儿小伤。”
李正玉将琴放到一旁,起身道:“我去看看他。”
萧清玄攥住了她的衣摆:“他现在正在自己的洞府之中疗伤,你去了反倒会打扰到他。你还是先感悟剑意草之中的剑韵吧,我来替你护法。”
李正玉俯身双手搭上了萧清玄的肩膀,直视她的眼睛:“师姐,师兄一个月前才自源湖秘境中重伤而归,他不该为了这株剑意草涉险。你们为我付出这么多,我该拿什么去还?”
萧清玄柔和了眉眼:“你为我们付出的并不比我们为你做的少。”
李正玉轻蹙了一下眉头,说道:“这不一样,我是在偿还。”
她的性子本身极冷淡,不会轻易为人付出,但旁人给予她的恩惠,她总是不忘给出同等的报答,但主动的奉献与被动的偿还到底有着本质的区别。
萧清玄轻拍了两下李正玉搭在她肩上的手:“这是我们自愿的,本就不需要你的报答。”
“这是最后一次。”李正玉将手收了回去,转身准备离开,不去看一眼纪云深,她实在是不放心,“若你们任何一个人再为了我受伤,你们给我的东西我一件都不会再收。”
李正玉走得快,但萧清玄还是跟了上来,先是用手碰了碰她的胳膊,见她一点儿反应都没有,便直接去牵她的手,手无意间拂过她腰间系着玉佩的红绳。
李正玉没有将她的手甩开,萧清玄上前一步注视着她的侧脸,笑问道:“真的生气了?”
李正玉摇摇头:“没有。等你们俩结为道侣之后,便互相监督吧。”
萧清玄笑道:“还没有影子的事呢。倒是你,听说你又将追求者打下山去了,你怎么这么讨厌别人喜欢你?”
李正玉声音冷淡:“他们明知我修的是无情道,说是喜欢我,其实与意图坏我道心无异。”
萧清玄的笑容浅淡了几分:“那如果我喜欢你呢?”
李正玉侧过头看了她一眼,也开起了玩笑:“师姐当然不一样,我可是灵霄峰的团宠,大家都喜欢我,我才开心。”
二人来到了纪云深的洞府外,径直走了进去,在李正玉的印象里,纪云深对同门向来不设防,门口的禁制等同于没有。
纪云深看上去伤得很重,动作幅度不敢稍大一点,却仍强打起精神,小心翼翼观察李正玉的神色:“不过是小伤罢了,你们怎么专门来一趟。清玄你也不拦着点儿小师妹。”
李正玉眉头微蹙,将一枚丹药递给纪云深:“这枚丹药你现在就服下,我看着你吃。”
第58章 听说仙君在等我(十三)
纪云深长叹了一声, 推拒道:“我真的只是受了点儿小伤,这是师父留给你保命的丹药,我吃了岂不是浪费?”
“就是要浪费。”李正玉冷声道,“再有下一次, 我这里还有好东西给你吃。你可以不在乎自己的命, 但不会不在乎我的东西。”
说罢, 她又看向在一旁偷笑的萧清玄:“师姐你笑什么?你也一样。我真害怕你们哪一天为我死了。”
萧清玄碰了碰李正玉的手,见她神色还是极冷, 揽过她的肩摇了摇:“不会有那么一天的, 我们都等着你成为绝世剑仙,到时候无论我们谁遇到了危险, 你提着剑便是一通乱杀, 救我们于水火之中。”
李正玉冷笑:“你们谁敢再犯险,用不上别人, 我先杀了你们, 笑什么笑?我说到做到。”
这下不仅仅是萧清玄,连纪云深也笑了起来, 似是被牵动了伤口,他轻抽了一口气,温声道:“小师妹啊小师妹, 你怎么这么孩子气。”
李正玉强行将丹药塞进了纪云深的嘴里,紧接着便转身离去,将身后两个人撂下了,到了洞府门口,她停下脚步说道:“你们总是不将我说过的话放在心上, 这是最后一次,下不为例。”
纪云深那气息奄奄的样子, 她看了揪心。
她的这些同门,总是令她既是温暖,又是无奈,此中滋味不足为外人道也。他们便如第二世的父母兄妹,第一世的……春花,她虽修无情道,但礼尚往来的原则促使她去回馈。
那残留的暖意还在她胸腔中鼓荡,画面一转,眼前已是换了一番景象,李正玉怔愣了片刻,她刚才似乎是想起了过去的事。
此时她一身血迹,坐于床榻之上,伤得比那时的纪云深更重。
她双手双脚皆被镣铐锁住,用四根锁链系于镶嵌在墙上的铁环中,镣铐没有经过任何处理,冷硬又粗糙,但她实在是乖觉,完全不挣扎,因而手腕脚腕连皮都没有磨破。
无尘仙君魏无尘立于她几步之外,俊逸出尘,端的是一副仙风道骨的模样。他见李正玉神情平静,并没有他设想中的歇斯底里,上前几步,抬手想去抚摸她的脸。
李正玉没有躲。
她就像是一个被抽离了魂魄的木偶,人还坐在那里,但已经不算是个活物了。
魏无尘皱了皱眉,抬起李正玉的下巴,迫使她不得不直视自己的眼睛,却只在那双平日里仿佛蕴藏着清冽冰雪与无边野火的眼眸中看见了死寂。
“徒儿,你骗不过我。”魏无尘缓缓摩挲李正玉的半边脸颊,用大拇指去一下一下揉搓她的眼尾,直到那里晕染了几分艳色,“这个世上所有人都会心灰意冷,但你不会。你的词典里面没有绝望,只有忍耐、伪装、蛰伏,我想你现在恨不得咬死我。”
李正玉依旧不发一言,不得不说,魏无尘很了解她,可她现在确实心灰意冷,也许到不了绝望那种程度,但也差不多。
“徒儿,说话,我的耐心是有限的。任你再目无下尘,如今还不是任我摆弄。”魏无尘手上的力气重了几分。
李正玉终于有了反应,她微微侧过头,躲开了魏无尘的手。
魏无尘露出了一个满意的微笑。
李正玉终究还是开口了,声音中没有任何情绪,她的心中明明波涛汹涌,出口却仿佛被封死了,有双无形的手扼住了她的咽喉,让她仅是呼吸便已经耗费了全部力气。
“你明知我不是你的对手,为什么还要让师兄师姐他们做局?难道仅仅是为了打击我吗?我很想知道你到底给了他们什么好处。”
她以为萧清玄命悬一线,虽暗恨她半点儿没将自己的话听进去,但还是未经思考便去救援,没成想竟落入了圈套。
她其实很久之前就清醒了,半梦半醒之间,她窥见萧清玄站在她的床边,神情极为复杂,夹杂着几分喜悦。
想必是很大的好处吧,大到她看到自己被像牲畜一样锁在这里,也能露出笑容。
魏无尘轻笑了几声:“我的乖徒儿,你真是太可爱了,不过你也没说错,我确实给了他们很大的好处。”
李正玉觉得魏无尘的笑声和锁链碰撞的声音一样刺耳,但她可以不去挪动四肢,却没办法堵上他的嘴。
魏无尘抬手抚摸她的发丝,发出了一声满足的喟叹:“我以为我将我自己的心思隐藏的很好,没想到除了你,灵霄峰上下都知道了。我不好直接杀光自己的弟子,又担心他们去告密,只好给他们一些甜头了。”
将发丝移至鼻尖轻嗅了几下,魏无尘俯身凑近李正玉的耳畔,轻声道:“我把你分给他们了,惊不惊喜,意不意外?不过你不要怕,我会护着你,不会让他们欺负你的,等我找到了契机,便把他们送下去给你解气。”
李正玉神思恍惚了一瞬,魏无尘说的每个字她都听清楚了,连在一起却让她想不明白。
他在开什么玩笑?
她的那几个师兄师姐,纪云深与萧清玄早已于两年前结为道侣,杜灵均一心向道,莫无为性情腼腆与她交集很少,方文修严肃古板比卫道士还卫道士,李正玉第一次认真看向魏无尘的眼睛,想确认他刚才只是在说笑。
魏无尘眼底确有一丝笑意,却是明晃晃的嘲讽:“徒儿,你的年纪还是太小了,所以才会这么天真。”
李正玉无法接受自己竟真的如此愚蠢,两百岁在修仙界确实还算是年轻,但她早已历经了几世,阅历相较于将大半时光都花在清修上的修行之人亦不逞多让。
魏无尘的话确确实实刺痛了她,她竟分不清于她而言遭遇师尊与同门的背叛和意识到自己的愚蠢到底哪个更痛一些。
“怎么?要哭了?把眼泪收一收吧,还不到你哭的时候,这么不经事,现在就哭了,一会儿岂不是嗓子都要哑了。”
魏无尘抬手拂过李正玉的睫毛,似是感受到了些许湿润,他俯下身注视着李正玉的眼睛,想亲眼看着眼泪在她的眼眶中积蓄再划落。
李正玉看着魏无尘的脸在自己眼前放大,心脏的抽搐仿佛引动了胃部,让她有些想吐。
在很久之前,这滴泪似乎曾落下来过,是什么时候?她记不清了。
但好像有那么一个人,她最粗浅的算计、最拙劣的伪装,也能轻而易举骗到他。
心脏的疼痛平息了一瞬,在这短暂的瞬间,她突然意识到眼前的场景是那样熟悉,而她暗自积蓄的灵力,偷偷恢复的力气,似乎已多到让她不仅只能毁掉自己的脸。
李正玉挪动了一下手,锁链“哗啦啦”的声音响起,魏无尘弯了弯眼睛,想要继续凑近她,他见李正玉没有要闪躲的意思,笑道:“真乖啊,是认命了吗?别怪我不为你治疗,你伤着,反倒有趣味……”
魏无尘话音还未落,胸口便传来一阵剧痛,他瞳孔在刹那间放大,不敢置信地低下了头,李正玉的手穿透了他的胸腔,攥住了他的心脏,那沾染了血迹的手腕依旧像往日那般纤细动人,却难以再让他起别的心思。
李正玉对着魏无尘露出了一个近乎温柔的笑:“抱歉了,师尊,我又要杀你一次了。”
就在她右手使力要将心脏捏碎的时候,魏无尘骤然变作了谢混的模样。
谢混抬起头与她对视,眼中满是震撼与痛苦,似乎是不敢相信李正玉会对着自己下杀手。
李正玉恍惚了一瞬,刚才她是在同谁对话?是魏无尘还是谢混?望着谢混脸上那悲切的表情,她仿佛又回到了他死在她怀中的那个下午。
但也仅仅只是恍惚了一瞬罢了,她躲过了谢混垂死之际仍想要抚摸她的脸颊的手,脸上的笑意消失,手上的动作未停,将手中的心脏生生捏爆。
谢混的身体化作一缕青烟消失,眼前的场景几度变幻,最终回到了屠仙魔尊禁地那空旷无垠的平原上。
系统的欢呼声传来:“宿主,你是不是成功了?心魔劫中发生了什么啊?”
李正玉没有隐瞒,将自己经历的幻境告诉了它。
系统沉默了半晌才说道:“看来你的情丝斩得很彻底。”
李正玉的指尖颤动了一下,声音依旧平静:“我也没想到。”
她的剑不是白挥的。
除此之外,她之所以能斩钉截铁地对幻境之中的谢混痛下杀手,是因为她虽然不爱他了,却永远都会信任他,魏无尘说的那些话,谢混决不可能对她说。
她以为与谢混的过往会是她渡过心魔劫的阻碍,没想到他反倒帮了她,世事无常,不外如是。
李正玉看向识海中那被搅碎了根的情丝,它似乎完全被断绝了生机,丝毫没有起复的可能。
修行之人向来看轻凡人,但有一点上他们是没有说错的。
自古花无久艳,从来月不长圆。任君堆金积玉,难买长生不死。凡人的寿数太过短暂,即便真的执掌了权势,所得也不过镜花水月。
她将每一世都当成了完整的一生去过,即便她厌烦这个修仙界,也不应失了进取之心才对。
初时有尽全力获得额外功德的念头还可以理解,为何在认识到凡人生命的渺小之后,她仍想弃飞升而取功德呢?难道仅仅是觉得救世之功难得吗?
她不知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
她心中并无大爱,做不到以万物为刍狗,一视同仁,无法为了“天下”这个宏大的概念牺牲。
她偏爱,偏爱曾为她付出赤诚的所有人,这世上并非所有地方都是灵霄峰,在她看不见的地方,有无数春花、李蔓瑛、李正帆生活着,他们是很好很好的,只是这一世恰巧没有遇见她。
她想让他们活着。
她早已厌倦了这个修仙界,既已厌倦,不如归去。
不如归去。
第59章 听说仙君在等我(十四)
伐天殿内。
李正玉坐于高台之上, 各殿殿主及刑堂堂主垂首恭敬站立着,队伍最前列属于左护法和右护法的两个位置至今空悬,他们垂涎不已,却不敢表现出自己的贪念。
无极魔尊喜欢有进取心的人是整个魔道人尽皆知之事, 但比这流传得更广的则是她那喜怒无常的性情, 焉知她会不会因为右护法的背叛而迁怒于他们?
此时此刻, 从众才是最好的保护色,出头鸟是没有好下场的。
“这单子上的东西, 谁献上的最多, 谁就是下一任右护法。”李正玉那不带任何情绪的声音回荡在殿中。
李正玉的目光在这些属下们的脸上扫过,大棒加甜枣是最朴素的驭人之术, 她的这些属下已经不需要再敲打了, 再敲就要碎掉了,但大饼挂在前面, 再大都不嫌多。
单子上大多是维持和加固绝仙祭坛的必要材料, 她的这些手下别的本事没有,搜刮东西是在最在行的。
魂殿殿主乔成荫上前一步说道:“宗主, 正道有宗门谣传您修建绝仙祭坛是为了血祭天下,以求取飞升的契机,我担心他们会以此为借口再度串联, 影响我们魔宗的发展。”
幽冥殿殿主季无风冷哼道:“宗主千秋万代、圣明无碍,这天下又不是什么稀罕东西,祭就祭了。我们魔宗行事,何须向他人解释?我们可不是玄机圣教那一群道貌岸然的魔道败类。”
自来魔道宗门,“魔宗”基本上都是正道那边冠以的称谓, 其本身不是叫“圣教”便是叫“仙宗”,只有他们屠仙魔宗, 从建立之初便自号魔宗,魔得光明正大、坦坦荡荡,这也是他素来引以为傲之事。
乔成荫都快气笑了,他的这个同僚怎么一点儿脑子都没有:“明知他们这样传言是在算计,难道我们也要往他们的圈套里钻吗?什么叫做这天下祭就祭了,能把全天下都献祭的祭坛,耗尽天下之力可能都建不起来,你修行又不是修花草,难道还能把你那杂草脑子修掉吗?”
季无风平生最恨别人攻击他的智力,闻言不由跳脚,悄咪咪观察了一下上首李正玉的表情,见她没有要动怒的意思,这才高声道:“宗主自有谋算,用得着你在这里指手画脚?”
李正玉指尖轻敲了两下扶手,明明这声音细微到极点,却令众人霎时间噤若寒蝉,魂殿殿主与幽冥殿殿主也立刻后退了一步,回到了原来的位置上。
李正玉冷声道:“能将全天下都献祭的祭坛也不是修不起来,不过我确实无意为之。至于谣言……在正道的地盘搞舆论战,哪里搞得过他们?
“他们接连出招,我看是将我们当成了泥捏的柿子了。如今的当务之急是收集这些材料,遇到挡路之人,无论是魔道中人还是正道弟子,都不要留手,将尸身带回来填我的祭坛。”
众人皆领命称是。
其实按照她的本心也是懒得去解释的,她行的本就是魔道,难道还会在乎风评不成?担忧正道借机合纵连横也大可不必,他们若是真的想串联,有的是理由可以找,不差这一个。
区区两百年,看似很长,其实一晃而过,留给她的时间不多了。若不是她无法泄露天机,其实将灭世之劫告知正道各宗也是可以的,救世之功虽然难得,但分润一些出去也无所谓,大家一起准备才会更稳妥。
可惜了。
*
华清宗。
谢混坐于山巅,摩挲着手中长剑,这么久过去了,他始终在等着李正玉来寻他的青虹剑,她来了,他也好借机看看她。
没想到她总是不来。
他每日都要在此枯坐许久,有时他们往昔的回忆会在他的脑海中一闪而过,他就像是一个发现了奇珍异宝的凡人,欣喜……却不敢触碰。
他收在怀中的问心镜果真奇异,没有输入灵力,仅仅是随身携带着便有如此效果,可他迟迟不敢动用。
在凡间的最后一面,李正玉那怅惘的、似有千言万语想要诉说的眼神至今还时常在他面前浮现。他有一种预感,如果他真的用了问心镜,可能会面对一个令他悲喜交集的事实。
玄光仙君自山下一步一步走来,他没有动用灵力,头发蓬乱,衣着不复往日那般整洁,没有了半点仙风道骨的模样,看上去就像一个俊秀些的山野村夫。
谢混早已心有所感,见玄光仙君终于爬上山顶来到了自己身旁,他抬眸审视了他片刻,问道:“怎么了?”
堂堂华清宗宗主,怎么把自己弄成了这副模样。
玄光仙君字字泣血:“长衍死了。”
谢混摩挲着青虹剑的指尖停滞了片刻,他缓缓闭上了眼睛,敛去了眸间的神色,轻声道:“节哀。”
“你怎么不问问他是怎么死的?”玄光仙君的目光转向了谢混手中的长剑,突然冷笑了几声,“也是,你冷心冷情,又怎么会在乎一个小小的元婴真人。可是你不要忘了,他之所以会送命,是为了帮你寻九转灭情草。”
谢混察觉到了玄光仙君望向他手中青虹剑时那仇恨的目光,心下一沉,不待他开口询问,玄光仙君继续道:“他死于屠仙魔宗弟子之手,师叔,但凡你还有一丁点儿人性,我不求你与屠仙魔宗之人势不两立,只愿你不要将长衍的死全然忘却了。”
“他传音于我时,说他活不成了,让我替他向你说声抱歉,他说自己果真不堪大用,没能完成……”玄光仙君哽咽了一声,又立时按捺住了,“没能完成你交给他的任务。”
谢混默然了片刻,沉声道:“我会给你一个交代,杀害长衍的人我一个都不会放过。”
“也包括无极魔尊吗?若不是她下令,魔宗弟子怎会倾巢而出……”玄光仙君话说到一半,低笑了一声,“呵呵,是我唐突了,你怎么舍得伤她?连她的剑,你也当成宝贝护着。”
见谢混沉默不语,玄光仙君攥紧了双拳,他修行近千年,第一次感到自己竟如同一个凡人那般无力:“师叔,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我发现自己有些不认识你了。情爱与是非黑白、同门恩义究竟孰轻孰重,这对一个正道修士来说,难道会是一个问题吗?”
“罢了,我今天来见你本就是自取其辱,这是最后一次,我不会再心存幻想了。”
玄光仙君最后深深看了谢混一眼,转身朝山下走去了。
谢混的手指划过剑锋,青虹剑何其锋利,他的指尖立时便传来一阵细密的疼痛,他却恍若未觉。
再回过神来时,剑锋已被他狠狠攥于手心,手掌早已血肉模糊,血一滴滴溅落,融入到泥土之中,在地上留下暗红的阴影。
他原是为了李正玉,为了他心中那个令他喜悦又苦涩的预感才想找九转灭情草,段长衍的修为不高,天资全在医术上,他为何会一时鬼迷了心窍,将此事交给他去办?
段长衍的死,一半是因为杀害他的魔宗弟子,另一半的因果则全牵系在他身上。
玄光仙君确实应该怪责他。
谢混体会到了些许玄光仙君像个凡人一样弄得自己满身泥泞的心境,他没有服下疗伤的丹药,将青虹剑放在膝上,用那只完好无损的手将问心镜从怀中取出。
镜中他的面容清晰可见,冰冷、肃穆,好一个无情的修行人。他垂眸望向膝上的青虹剑,这柄世间少有的仙剑刚饮了血,现在却已是光洁如新。
当日,夕阳还未西下,混元仙君剑出问天峰,不看修为,不问缘由,屠戮屠仙魔宗近千人,正魔两道皆惊。
李正玉于梅树下抚琴,魂殿殿主乔成荫待她弹完了一曲,上前将此事如实通禀后静立在一侧,等候她的指示。
李正玉沉吟道:“他突然发什么疯?”
乔成荫恭敬道:“宗主所言甚是,若是各宗修为高绝之人都像混元仙君一样亲自下场,那正魔两道都不要发展了,大家打来打去,各宗高层最后都成了光杆司令了。”
“没想到你还是个心系修仙界发展之人。”李正玉道,声音中的情绪令人难以揣摩。
“宗主谬赞了。”乔成荫觉得这世上最难以揣摩的便是李正玉的心思,干笑了一声,“我只是抒发一下自己小小的见解罢了。”
“各殿殿主之中,你的见解向来最多,依你看,我们应当如何应对?”李正玉轻声道,“想必正道各宗害怕我们痛下杀手,已经将在外的弟子召回了吧?”
乔成荫心中其实早已有了成算,但还是皱眉思索了片刻才道:“他们反应再快也有限,我们可以尽可能地将漏网之鱼杀掉。据我所知,即便是华清宗的弟子也有至今还未回到宗门的。”
乔成荫认真观察李正玉的表情,继续说道:“说来奇怪,混元仙君大开杀戒之前应该提前通知各正道宗门才对,也好让他们能够及时反应,可他却没有,现在滞留在外的正道弟子人数不少,够我们杀得血流成河了。”
李正玉抬眸看了乔成荫一眼:“那是因为他对我存着不切实际的幻想,觉得我不会拿正道弟子开刀。可他忘记了,我从来都不是个良善之人,正道之人的命是命,我们魔宗弟子的命就不是命了吗?”
李正玉轻抚琴弦,一阵悦耳的琴声传来,她面容沉静,语调温和:“就按你说的做吧,此事就交给你了,你做事,我向来放心。”
第60章 听说仙君在等我(十五)
三日后, 李正玉提着剑来到了华清宗,她刚到燕青山山脚下,耳边便传来了谢混的声音:“你来了。”
她抬眸向问天峰的峰顶望去,郁郁葱葱的树木遮盖了她的视线, 但她知道, 他就在那里。
谢混来时穿了一身月白色的长袍, 那向来如寒冰般冷冽的气质消减了不少,眉眼恬淡, 透出一股子温润之气, 他腰间挂着自己的剑,将青虹剑握在了手中。
他望向李正玉的眸光中充斥着令人捉摸不透的情绪, 似有千言万语想要诉说, 但最后他只是说道:“你是来取剑,还是来杀我?”
李正玉沉默了。
谢混缓步走到她面前, 将青虹剑递给她:“若你想杀我, 便用你的本命剑吧,凡俗之剑不配饮我的血。”
李正玉接过青虹剑, 垂眸凝神感应了片刻,不敢置信地望向一脸云淡风轻的谢混:“你用你的神魂来祭我的剑灵?你可知丢了一魄修为便再难寸进,你这是毁了自己的道途。”
谢混眸光澄澈, 似乎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做出了多么惊世骇俗的事情:“若是有一天我真的死在了你的手里,我想用这种方式留在你身边。”
“我不会杀你。”李正玉冷声道,不得不说,谢混的所作所为又一次刷新了她对他的认知,如今在她心间鼓荡的并非感动, 而是另一种沉重又苦涩的情绪,“我会想办法将这一魄还给你, 你真是个疯子。”
谢混见李正玉抬手抚上青虹剑,他呼吸微微一滞,沉声道:“我杀了你门下那么多弟子,你合该恨我,冷心冷情的无极魔尊不应该说出这种话,为什么?难道我与你而言有什么特殊之处吗?”
他想亲耳听她说。
李正玉将神魂沉入剑中与剑魂沟通,闻言声音更冷:“原来你还知道我是无极魔尊。”
她如今虽心绪繁杂,但与剑魂沟通于她而言早已是轻车熟路,因而甚至还有精力抬眸瞪了谢混一眼,这一眼令她恰好窥见了他那愈发复杂的神情。
燎原般的疼痛自识海中传来,原本平静的识海霎时间波涛汹涌,无法抵御自剑魂中传来的攻击的侵袭,失去意识的刹那,李正玉的脑海中突然回荡起魏无尘那带着几分笑意的声音。
“徒儿,你的师兄师姐们为你舍命的时候你骂他们是疯子,他们想要你以身偿还的时候你还是骂他们疯子,其实他们不疯,是你太傻。”
她确实愚蠢,自诩多疑却一个坑来回踩,皇帝、家主、宗主都当过了,仍连三岁稚童都不如。
可人活在这世上,难道就不能有一个能够全然信任的人吗?
若是连一个都没有,那未免太过可悲。
她以为谢混与所有人都不同。
原来……他并没有忘记她是魔尊。
*
重新清醒过来时,李正玉睁开眼,感受到手脚上那沉重的镣铐,突然有一些想笑,于是她就真的笑了起来。
谢混坐在床沿上,垂眸注视着李正玉的面容,见她醒来了,轻声道:“我已喂了你疗伤的丹药,头还疼吗?”
见李正玉双目无神地望着天花板,状若癫狂地笑了几声,他心中酸涩,闭上眼不敢再去看她。
“一条、两条、三条、四条,仙君既有缚灵锁,何必多此一举?”这场景实在是将她拉入了昔日的梦魇之中,若非她知道以谢混素日品行与怜她之心不会强要她,她可能立时便要发疯。
她的灵力并没有被束缚,待她稍微恢复一些气力,定要让谢混好看。
谢混没有回答,他想去碰李正玉的衣袖,但最终还是收回了手。
李正玉抬起手遮盖住了自己的眼睛,锁链晃动之声在这静谧的洞府中极为清晰,这样的声音已无法再使她心烦意乱了,人的心一旦冷到了极致,反倒不会再那么容易被轻易击溃。
“混元仙君,你将剑递给我的时候,我为什么没有立时杀了你呢?正邪本就不两立。”
谢混沉默了半晌,轻声道:“你一向喜欢大家将你称作青虹剑仙。”
李正玉笑了起来,笑中带着极为浓重的嘲讽意味,不知道是在嘲讽谁:“你以为这是因为我心向正道吗?那你恐怕想多了。我喜欢这个名号,是因为我只相信自己手中的青虹剑。仙君,这个世上什么都是虚的,只有手中的剑是真的。”
李正玉从床上坐了起来,不顾太阳穴处依旧绵延着的刺痛,抓住谢混的衣襟迫使他与自己对视:“这个道理我很久之前便知道,但今日才终于彻底领悟了。”
望着李正玉眼中的冰冷,谢混的心仿佛浸泡在苦海之中,但他知道这不是心软的时候,他抬手抚上了李正玉的后颈:“不知是什么给了你错觉,让你明明‘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却还是敢这样同我说话。”
谢混欺身上前,将原本坐起了身的李正玉重新压倒在床上,禁锢在身下,李正玉没有挣扎,而是用那双浸染了冰雪的眸子注视着他,眼睛仿佛蒙上了一层灰。
谢混不敢去看她的眼睛,他的手沿着李正玉的脖颈一路向下,在她的锁骨处停滞了片刻,察觉到身下人的身体在微微颤抖,他的睫羽亦轻颤了一下,但最终还是没有停止动作,只是一举一动都滞涩得如同生了锈的法器,不像是在宣泄欲望,倒像是在受刑。
“你不会这样对我的,谢混。”李正玉轻声道,“如果你真的做了,那便不是你了。”
谢混呼吸一滞,缓缓闭上了眼睛,李正玉以为他动容了,但他再睁开眼睛时,眼中却满是癫狂与冷漠。
“你以后就一直待在这里,那便没有什么正邪不两立,我知道你不爱我,但我不在乎,你人在这儿,足矣。”
李正玉心下一沉:“你关不住我。”
谢混嘴角勾起一抹笑意,那双望向她时向来澄澈柔和的眸子阴沉沉的,让人心中发寒:“我以前待你太温柔了,所以你才能轻而易举从我手中逃脱,但现在我明白了,想彻底制服一个猎物,就是要让她痛。”
李正玉突然觉得此情此景是如此割裂,她明明身处其中,却仿佛在画面之外,有一种魂魄在上空俯瞰的抽离感。
谢混说她是什么?
她好像没有听清。
曾经他那温柔而热烈的声音仿佛还未彻底在她的耳畔消散。
“温如,我不愿用珍宝去形容你,珍宝是人的所有物,而你是我的神明,如果爱人之间非得有谁从属于谁,那我心甘情愿臣服于你。”
她的灵魂仿佛从这荒谬的场景中脱离了出去,所以她甚至还有心情想,好在她已经斩去了情丝,不然听到谢混刚才的话,她不知该如何痛心。
谢混的手按上了她的衣带,李正玉抬手想要阻止他,却被他将双手牢牢按在了身侧,他俯下身沿着她的脖颈一路亲吻,衣带最终还是被他扯开了,他不顾李正玉喉间无意识的呜咽,将她的衣襟扯散开来,然后便是愈发绵密而猛烈的吻。
李正玉的手不动了,谢混不再按着她的胳膊,转而将手掌扣在了她的腰上,手上传来的熟悉的触感令他的指尖不受控地轻颤。
谢混的手如火般滚烫,将李正玉拽入冰窟,拽下地狱。
感受到身下人的僵直,谢混心如刀绞,他抬手将桌上的青虹剑招至手中,青虹剑的剑灵被他用魂魄祭炼过,又在其中埋下了自己的意志,在他手中竟有如臂使指之感。
李正玉的灵力并没有被缚灵锁封住,她本该用自己最强的招式让谢混感受一下什么叫真的痛,可不知为何,她的魂魄仿佛已经消散在这天地之间了,她的手指动不了,泪流不下来,连呼吸都变得如此困难。
谢混的声音在她的耳边回响,那样陌生,如同另一个世界的生灵的呓语。
“我为什么没有用上缚灵锁?因为若是看不到挣扎,那还有什么趣味。我给你一个选择的机会,你是要我,还是要你的青红剑?”
趣味,哈哈。
“真乖啊,是认命了吗?别怪我不为你治疗,你伤着,反倒有趣味……”
这是魏无尘的声音啊,是了,她仍在渡心魔劫,没想到这一劫这么漫长。
这么漫长。
谢混用握着青虹剑的那只手与她十指交握,俯身在她的脸侧落下一吻:“要我吧,青虹剑不过是死物,能给你什么快乐?”
这话是如此恶劣,谢混以为李正玉会趁机握紧手中的长剑给他来上一剑,他甚至已经想好了如何让青虹剑恰好穿过自己的心脏。
可身下的人依旧双目无神地注视着上方的空气,就像是她方才不是在隐忍,不是在伺机反击,而是真的被搅碎了魂魄。
谢混的心骤然下坠,一直坠落到黑暗都有了重量之处。
他不敢再继续手上的动作,却也不敢停止,他有一种预感,这里的时光哪怕凝滞一瞬,他的温如都会在平静中全然破碎。
谢混捧起李正玉的脸缓慢揉搓着,想让她的表情变化哪怕一丁点,他心中惶恐不安,根本控制不住手上的力道,在那张如雪般白皙的脸上留下了几道带着艳色的指痕。
谢混心中升不起半分旖旎,想起自己刚才的所作所为,这样的潋滟之色令他悲怆。
他那双温热的手将刺骨的寒冷带到了李正玉的脸上,她被冰得颤了一下,终于有了反应,却不是属于那个向来冷静到近乎无情的人的。
李正玉紧紧盯着谢混的眼睛,她眼中黑气缭绕,透出野兽的警惕与凶狠,喉间溢出兽类垂死前的悲鸣与嘶吼,狠狠咬上了谢混的咽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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