造访宅邸
在搬去西恩娜寝宫前, 有件重要的事情需要抓紧完成。
小心谨慎地洗完那件衣服,并细细烘干装入防尘袋后,杜芙出宫, 拦下一辆悬浮出租车前往莫当特家族的宅邸。
事实上她完全可以让投递快递的工作机器人送去,但是考虑到暴力快递可能损坏衣物, 并且出于一些隐秘的心思,杜芙决定亲自前往。
下车的时候,将她误认为是宫廷贵族的司机谄媚地表示不收她的钱, 这让杜芙心情变得愉快了一些。
哪怕将范围缩小到中央城中那些金字塔塔尖首屈一指的大家族, 莫当特家族也是其中数一数二的存在。不死鸟图腾的家徽形状, 象征着它源远流长的历史和厚重的家族底蕴。
莫当特家族的宅邸是一座巨大的庄园。大面积的碧绿草地铺展开,金属门楣上金红色的不死鸟振翅欲飞。
门边站着几个把守的侍卫。
这些侍卫都提前被告知过她会来访,侍卫长对着对讲机讲了几句, 没多久一个管家模样的中年男性匆匆走出建筑,前来迎接她。
“我们少爷已在前厅等候了。”
他一边带着杜芙穿过草地间的路, 一边不知为何露出非常欣慰的表情, “这还是第一次有少爷的朋友来到这里, 希望您玩得愉快。”
杜芙:?
显然他是误会了什么。不过莫当特家族的小少爷没有朋友是让她所惊讶的, 只要莱缪尔想,有前仆后继的人愿意容忍他的臭脾气跟他交朋友, 所以可能性比较大的是莱缪尔自己看不上那些人。
“少爷不喜欢有外人打扰,我先离开了,有需要您可以随时叫我。”
管家又鞠了个躬, 沿着门廊离开了。
杜芙抬头看着面前深红色的大门, 这里连门都透出一股奢华气息, 门上雕刻着繁复的花纹,凹陷的纹路涂上明亮的金漆, 把手是金色的,摸上去很有分量,很有可能是纯金锻造。
在星币流通不畅的垃圾星上,金子是最有价值的金属货币。这个纯金把手一定能换不少钱。
如果能拿走——
门内忽然传来声响,杜芙赶紧打住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调整了一下状态,拿着衣服推门而入。
入目的先是过分宽敞富丽堂皇的客厅,随后是巨大落地窗边的沙发。
坐在沙发上的除了莱缪尔,还有一个身材肥胖的Alpha。
比较引人注目的是,那个Alpha的右边袖管是空的。他没有右臂。
从挤在一起的五官依稀能分辨出男人的年龄还算年轻,价格不菲的手工西装穿在身上也难以掩盖住他浅薄猥琐的气质。
他看起来就像是一个快撑爆布料的球。杜芙很不礼貌地想着。
男人比莱缪尔更先注意到进来的少女,小眼睛眯起,看清杜芙的长相后眼里闪过惊艳,一下坐直了身体,露出那种油滑的笑意:“莱缪尔,这是你的朋友?”
“是的,表哥。”
莱缪尔站起身:“我说了你可以晚几天再过来。”
过几天就更不可能有时间过来见你了。
杜芙低着头,用着一贯的说辞:“我只是想尽快把衣服还给你。”
莱缪尔接过衣服随手放在沙发旁,连打开看一眼的意思都没有。毕竟他也确实不在乎一件衣服如何,他在乎的是其他。
对面男人的视线灼热,杜芙也不想久留:“那我先回去了。”
“不用这么着急。”莱缪尔说,抬了抬手,“这是我的表哥,之前我向你提起过的。”
男人露出假惺惺的惊讶神情,那双小眼睛始终凝聚在少女清秀的脸上,带着令杜芙厌恶的贪婪和欲/望:“哦?你们提起过我?”
莱缪尔当然不能说是聊他的残疾,他换了个说法:“我们谈到你靠勤奋赢得现在的成就,还有你和表嫂相知相爱,最后走到一起的过程。这些都是很好的表率。”
“哪里哪里,都是运气好而已。”
男人嘴上谦虚着,可神情全然享受着他人的恭维,而后扬高了声音,“丽塔,你上厕所那么久是上不完了是吗?”
随着话音落下,一个女性Omega从里面走出来。
她非常纤细美丽,白色的连衣裙为她增添几分柔弱温婉的气质,身体曲线袅袅娜娜,就像一只脖颈修长的白天鹅。
她的声音也是那样温温柔柔的,并不因为丈夫的催促而生气:“我只是有些头晕。”
“你一个月有二十天是头晕的,都说了叫你多出来走动,不要整天待在房间里荒废时间。”
男人的口吻有些不耐烦,等丽塔走到他身边时一把揽住对方的腰拉到怀中,惹来她抗拒的尖叫:“你要干什么?”
男人抓住她的手腕,拉着她往里面的房间走,笑容不怀好意:“表弟刚才夸奖我们感情很好,难道我们不应该做些表率吗?”
“可是我不想现在。”
听到这话,男人刚才还略带些笑的脸上一下乌云密布,显出凶狠来:“你现在已经胆子大到敢在外面拂我的面子了吗?我之前是怎么和你说的?!”
“求你了,罗杰,我们昨天不是才做过吗?”
杜芙完全没有想到,女性Omega竟抱住男人的手臂哭着求饶起来。好像面前的人不是她挚爱的丈夫,而是一个可怕的怪物。
“看来是太久没教训你了,让你忘了谁才是这个家的主人。”
男人冷笑一声。
房间的门关上,隔绝了Omega的哭声。
察觉到杜芙长久的凝视,莱缪尔解释着:“这是他们之间的相处方式,比较特殊,你不需要担心,什么都不会发生。”
“……”
“如果你不相信的话,可以去看一眼。”
杜芙跟着莱缪尔来到外面的绿草地上,杜芙看到透明的落地窗上,双手被绑起按在头顶的那个女性Omega。
身形臃肿的男人压制着她不断挣扎的身躯,就像是一大块肥腻的猪油。
由于单独左手压制不住对方,男人甚至还叫了一个仆人进来,让他帮忙按住,方便他进行接下来的事情。
玻璃也隔绝不了绝望哀恸的哭喊。
随后,压着Omega的男人用力咬住了Omega的脖子,纤细的脖颈不受控制高高昂起,绷紧的弧度脆弱,仿佛下一秒就会被折断。
没多久,痛苦得满脸都是眼泪的Omega脸上开始出现了一种快乐又虚幻的表情,渐渐停止挣扎,直到最后完全陷入身后Alpha的怀抱。
一旦Omega被咬住腺体进行标记,他们会被灭顶的快/感控制身心,忘掉所有的痛苦和烦恼,哪怕不是出于自愿。
“看吧,就像我说的,他们感情很好。”莱缪尔说。
杜芙忽然感受到一种强烈的反胃。
不只是因为眼前的画面,更是因为莱缪尔平静的,理所当然的,仿佛早已习惯了这些的态度。
可那明明也是一个Omega,是他的同类。
贵族头衔为行凶谋取了正当借口,于是一切行凶都能被美化为合法合理的行径。
哪怕那些贵族是人渣,是垃圾。他们也能随心所欲地得到自己想要的一切,不需要付出任何代价。
杜芙挪开视线不再看这场暴行,轻声说:“我要回去了。”
“急着回去干什么?你回去除了摘那些破玫瑰也没别的事可做吧。”莱缪尔对她好像很着急离开的态度颇为不满,上前挽住她的手臂,“不过也确实没什么意思,去我的房间吧,我给你看点好东西。”
杜芙坚持着:“我想回去。”
被再三拒绝让莱缪尔感觉没面子极了,他眼睛睁大了,一下甩开杜芙的手,“你怎么这么不知好歹!好啊,你想走就走,你以为我很稀罕你留下吗?!”
如果换做之前杜芙可能还会出声哄哄他,可是她现在完全心不在焉,默不作声地转身就往门口走。
莱缪尔气得面色发红,在杜芙的背影被大门截断的那一瞬终于忍不住大叫:“我讨厌你,我再也不想看到你了!”
做出抉择
“轰!”
堪比几百台机甲聚合释放的能量束轰在透明的防护罩外层, 在短暂的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震颤之后依然固若磐石,连一丝裂纹也没有出现。
这是他们第五十七次对第一星外层的保护罩尝试进行击破,结果也如前五十六次一样, 毫无进展。战舰上的能量储备也即将耗尽。
这种缩头乌龟般的防护设置确实可以称得上是帝国成立以来最伟大的发明。
伦纳德把一叠稿纸重重摔在地上,有不少像是雪花纷纷扬扬飘落到地上, 那双深红色的眼里多了几分讥诮,可更多的是难以排遣的焦躁。
他在驾驶舱里背着手走来走去,性格急燥的巴特直接骂道:“你有什么毛病?与其在这里走来走去不如想想办法, 已经过去这么多天了, 我们却还是对母亲发生了什么一无所知, 你难道就一点都不着急的吗?”
“我现在不是正在想吗!你这个没用的废物就只会在旁边说风凉话!”
伦纳德比他还要暴躁,他本来心情就不好,巴特还要撞上来, 他直接上前用手揪住巴特的衣领,眼眸里浮现出暴戾, “何况要不是你没有脑子地直接开着飞行器撞上来, 把一切都搞得一团糟, 我们怎么会眼睁睁地看着母亲离开?!”
尽管在最开始的计划里他迟早会送杜芙离开的, 但至少不是现在,而且谁能想到杜芙竟然真的是他们的母亲?那个弱小没用的Beta……她一直以来都在伪装吗?为什么?
这些问题在此刻都变得不重要起来, 令伦纳德更懊悔怨怼的是他居然连母亲都没有认出。他确实有产生过一些怀疑,但为什么他那时不选择追查到最后,而是凭借苍白的直觉就干脆地否认了这一可能?
他本来都可以和母亲团聚了!这会儿说不定已经开启了一段幸福的新生活, 本来应该是这样的——
巴特迟钝的大脑在这个时候竟然开窍了, 他并没有陷入自证陷阱, 而是反问道:“是你最开始反复告诉我她不是的,可我从来没有认同你, 哪怕在她离开前你也从来没有试图推翻过自己的判断。现在她离开了,你把错误都推到我身上,你才是那个自大又自私的懦夫。”
“你说什么?!”伦纳德英俊的脸瞬间狰狞起来,那是被戳到痛楚的本能反应。
“我又没有说错,你这么生气干什么?”巴特并不畏惧于他。
虽然他的血统不够纯正,因此在虫族饱受欺凌和歧视,但这并不意味着他的能力低人一等,虫族刻在基因中的暴戾嗜血令他们阴晴不定,但只有一半虫族血统的巴特受到情绪左右的情况很少,他的“社会化”做得很好。
换句话说,他已经融入了人类社会。
“我本来当时完全可以把你扔下星舰的,但你知道我为什么没有那么做吗?”
怒气到达了顶峰,伦纳德却反而冷静下来,他脸色依旧阴鸷,但比起刚才的情绪失控已经收敛了许多,眼睛里有化不开的浓重血色。
他平静地说,“如果不是你也见过母亲,知道她的长相和信息素的气味,可以作为寻找的助力,还有一点利用价值,你早就被我扔到星际漩涡里搅成肉泥了。”
“我倒觉得,你被帝国的战舰射成筛子的可能性更大一点。”巴特说。
两个身材高大的男人就这样在驾驶舱里对峙着。
“老大,扎克让我问您——”
门被推开,路莱茵大大咧咧地走进来,在看清里面的场景时像是被掐住喉咙的鸭子那样戛然而止,后背迅速渗出冷汗。
“嗯,那个,打扰了哈,我什么都没看见。”
心中警报疯狂拉响,他笑着打哈哈就想退出去,但伦纳德已经甩开了手,话音冷漠地叫住他:“进来,我有话跟你说。”
“啊,啊?老大,是什么啊。别、别又是把我绑到星舰外面练习憋气吧,您让我做什么都可以,蛋但是这个真的不行,我会死掉的啊!”
路莱茵哭丧着一张脸。那在他心里可以称得上23世纪新一代酷刑。
伦纳德没理会他,道:“把格温叫来。”
路莱茵愣了愣:“什么?为什么?”
他的心思一下子活络起来,格温在星盗中的地位不上不下,属于相当尴尬的一个位置,格温本人并不在意,只要她没闯出大祸伦纳德也不管她,他们私下几乎没有交集。
但是现在老大却点名要见她……难道是跟杜芙有关?
毕竟格温和伦纳德之间的唯一联系也就是杜芙了。而且在杜芙莫名其妙离开被帝国战舰带走后,他们两个人都变得很奇怪。
路莱茵自然也惋惜过一段时间,毕竟他还是挺喜欢杜芙的,但是带走她的可是皇室军队那帮疯子啊,她怕是凶多吉少。
路莱茵面上不动声色,赶紧赴命去了。
“你找她干什么?”巴特脸上浮现出厌恶来,他对这个女Alpha的初印象着实算不上好,刚见面她就冲上来给了他一拳和他扭打在一起,也因此耽误了他阻止杜芙逃跑的时机。
后面她也没有道歉,而是视他如眼中钉般处处针对他,巴特根本不知道自己哪里惹到她了——就算是因为破坏了战舰影响他们战斗,可是后来帝国不是撤退了吗?再咽不下这口气也应该消停了啊。
总之是和伦纳德一样小心眼的疯子——这是巴特给对方下的定义。伦纳德在他认识的所有人里面厌恶度排行第一,所以能看出他到底有多讨厌格温了。
“巴特,你真的很愚蠢。”
伦纳德已经收回了手,缓慢地整理着被弄皱的衣袖和衣领,“事到如今你我都是一条船上的人,内讧只会浪费时间,合作才是正确的选择。当务之急不是互相攻击,而是找到一位英勇无私的英雄。”
巴特蹙起眉:“你什么意思?”
伦纳德没说话。
巴特忽然想到了什么,猛地冲到指挥台前,上面乱七八糟摊着一叠很厚的草稿纸,这些是扎克在进行演算时得出来的大量数据。
在稿纸最顶层的一张纸上写着两行字,那是唯二两条攻破防护罩的可行性方案。
第一条就是他们刚才尝试的能量束冲击,数据得出在接连承受273次轰炸时,防护罩的承受力会达到临界值,最终破碎。
但是以他们现在的能量储备无疑是天方夜谭。
第二条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
——五十台战斗机甲机体同时自爆,所叠加的能量能最低限度撼动防护罩的外层。
巴特惊愕地说:“你不会是想……”
“虽然严格来说格温和这件事并没有牵连。但是既然当初母亲选择了她,而她也没有反对,那么她就应该对此事负责到底,难道不是吗?”
伦纳德的话音轻飘飘的,巴特下意识看向他的眼睛,却只在里面看到浓墨般深沉的色彩,他轻声说,“何况星盗已经养了她那么多年了,也该是她回报的时候了吧。”
在他当初毅然抛下第四军团离开母星,孤身一人建立星盗团的时候,就是为了这一天。
“你找我。”
格温面无表情地站在门口。她的眼神毫不躲闪地望着伦纳德,没有任何尊敬。
伦纳德笑了笑,开门见山道:“客套的话我我想我们之间也没必要讲了吧,你应该也很反感这些。我想你应该还记得‘杜芙’这个人吧?”
格温攥紧了裹着绷带的拳头,牵扯到骨头的疼痛令她扯了下嘴角,随即咬紧了后槽牙。那天她追出去找到很久也没找到杜芙,回来后得知她被抓上敌军战舰带回第一星,于是自那之后她便把自己关在训练场没日没夜地训练,遍布身体大大小小的伤痕就是这个期间制造出来的。
潜意识里,她将杜芙的离开认为是自己的失职。
格温垂下眼睛,声音硬邦邦的:“记得。”
伦纳德:“很好,如果你忘了我就该头疼了,毕竟接下来要说的事跟她有关。”
关注着格温显而易见的紧绷,他继续说,“你也知道,杜芙被他们带回了中央城,目前生死未明。虽然现阶段没有任何证据,但因为她前星盗的身份,我们推测她极有可能受到一系列非人对待。”
“想要把她带回来,必须先攻破这层帝国的保护伞。而你是所有团员中最骁勇善战的那一个,也是我最看好的那一个。”
格温听到这里,有些想要冷笑。
她当然知道伦纳德这些话都是在放屁,他把好人装到了极致,于是就连那些穷凶极恶的星盗也矢志不移地相信他真的是个值得信赖和托付的领袖。可她是清醒的,星盗团所有人都是伦纳德的工具,只要时机成熟,他会毫不犹豫推出去。
所以她处处和伦纳德唱反调,但又不过分招摇,因为身为黑户的她除了这里无处可去,只是为了能够让伦纳德有所收敛,至少确保暂时的安全。
但是这一天终究还是到来了。
格温有预感,这一次恐怕是有去无回。
她知道自己完全可以拒绝,伦纳德没办法强迫她做不愿意做的事情,她甚至有能力全身而退,只要再随便找一个没脑子的替死鬼就行了,比如凯撒就是合适的人选。
可是……她想接受。
就算是洗刷自己的错误,让良心得到拯救,这件事必须她亲自来做才行。
改变主意
伦纳德满意地点了点头, 道:“既然达成共识了,那就尽快——”
“在那之前,我需要一个星期的准备时间。”格温没有感情地打断了他的话。
伦纳德笑容僵了下, 红眸瞬间阴沉下来,距离杜芙被掳走已经过去了十天, 拖延那么久不是他愿意看见的。格温能这么爽快答应省去了他原先计划好的一系列逼迫她不得不接受的做法,但是她狮子大开口的一星期显然超出了他的预料。
思忖片刻,他开口:“三天。”
“七天, 一天不少。伦纳德, 你最好清醒一点, 现在我不是在跟你讨价还价,也不是跟你谈判,而是在转告你既定的结果。”
格温脸上带着显而易见的冰冷, 她转过脸去拒绝和伦纳德进行视线接触,又或者是不想在这里浪费时间, 又道:“如果你不能接受的话, 那就另寻他人吧。”
她比谁都清楚现在每过一天, 杜芙生还的可能性就越低, 必须争分夺秒抓住时间,但直接冲上去只有死路一条, 无疑是最鲁莽也最愚蠢的决定。
至少,她得想办法为自己谋取一线生机。
坐在金属桌上的巴特停止幼稚的晃腿的举动,他转头看着伦纳德, 后者沉默了许久, 最后紧攥的拳头一点一点松开。
“七天, 这是你说的。”他道,“七天之后, 我希望你将要准备的全部准备好,不要再找借口。”
格温已经走到了门口,她的右手放在把手上却迟迟没有按下去。她忽然笑了笑,在这隔音效果绝佳的空间里显得突兀而又森冷,她道:“这话应该对你自己说。”
“团长大人,想把我推出去可以直说,不需要找那些可笑的借口。”
“所以,这就是你找的借口?”
一沓厚重的文件被甩到办公桌前低着头的人身上,四散一地。西恩娜居高临下地看着他,金眸全然被盛怒所侵占,看起来璀璨如星辰,“——‘时机还不成熟’?怎么,你还想等到时机成熟到什么程度?等那帮没脑子的贱民推翻政权后才时机成熟吗?”
那人嗫嚅道:“我不是——”
“你他妈给我闭嘴!你看看你交上来的都是什么垃圾,我让你写的是应对策略,你给我的是什么,发动民兵镇压暴动游行?你觉得民兵哪来的理由和立场站在我们这一边!你这个废物的脑子是被狗吃了吗?!”
杜芙坐在沙发上看着这一出戏。
西恩娜彻底陷入愤怒之中,显然针对撤兵的舆论此时已经发酵到十分严重的程度,但下属的无能造成到现在皇室也无法做出有力的回应,这样下去情况只会更糟。
杜芙想到在来的路上听到的侍卫私底下的闲谈——地方官换届选举将至,再这样下去谁也无法想象那帮被煽动到毫无理智的家伙会做出怎样极端的举动。
在垃圾星上她就见证过那些地方官为了确保下一任换届仍能当选有多疯狂:互相弹劾、枪支暴力、高价购入选票……
这仅仅是为了那个偏远到根本不会引起皇室注意的星球的小小官职。
但在第一星,地方官的权力是很大的,也因此受到全体公民的瞩目,但撤兵事件使得民众一度对官员丧失信心,会不会顺利举行就很难说了。
这些事全都与杜芙无关,她本无意卷入政治争纷,这也是她之前想办法也要弄明白撤兵一事会不会牵连到她的原因。
但是现在她有了新的计划。
如果只是当个无害的花瓶,也许她对西恩娜来说或许只是可有可无的存在,但如果她能作为西恩娜的左膀右臂辅助政务,成为不可替代的存在,这样岂不是更好?
欣赏和信任才能加深好感,从而浇灌出爱的花朵。
毕竟这些贵族是何等无能,占有了整个国家90%的财富,却都是一帮无用之辈。
因循守旧、尸位素餐、仗势欺人。哪一项都可以革职并安上罪名,但无论是之前的苏拉·布雷弗曼、站在这里挨骂的官员、还是莱缪尔那个人渣表哥,都活得好好的。
一件舆论引发的小事就能让朝廷上下焦头烂额成这样,明明很好解决不是吗?
换届选举将至,她完全可以利用这一次机会作为垫脚石,向西恩娜证明自己。
杜芙如此想到。
不过,贸然向西恩娜自荐只会招来猜忌,无疑会破坏她之前煞费苦心塑造的对外形象:天真、愚蠢,最重要的是没有威胁性,就像一头温顺听话的绵羊任人宰割。
在这种完全孤立无援的局面下——等一下,也不完全是孤立无援。
一个一直被她忽略的人几乎在一瞬间在脑中闪回。
顾云朔。
他是上议院议长,也是皇女的得力下属。在西恩娜那里,他拥有极大的话语权。
议长身份和皇女对他的信任皆为强大的武器,如果顾云朔愿意为她牵桥搭线,做她的推荐人,她就不再是孤立无援,甚至——说是一步登天也不为过。
而且顾云朔对她的强烈感情也为她增加了筹码,虽然这种行为并不风光,但要怪只能怪认错了人的顾云朔,不能怪她。
她什么错都没有,她只是想要被爱,想要安全的、没有后顾之忧的安身之所。
杜芙低下头,掩盖住眸中一闪而逝的暗芒。
*****
阴沉的天空压下来,空中没有太阳也没有云,只是一片毫无感情的、冷漠的灰色。时不时刮起一阵大风,树叶发出沙沙的啸叫,令人怀疑大雨将至的可能性。
转过一个弯,顾云朔看到大理石柱子边熟悉的身影。
他有些不可置信,立刻加快脚步迎向那个身影,黑眸里有着愉悦而惊喜的光彩:“薇薇安,你在等我吗?”
这还是她第一次主动等他,而不是每次都是他等待她。虽然顾云朔不在意等待,但她的主动给予了他莫大的肯定,让他感觉之前那些努力都没有白费。
杜芙看着他,并没有回话。
因为今天风很大,他在西装外面套了件长风衣,风将衣摆吹得鼓起,合衬得显出他宽阔的肩膀和高挑的身材,修身的长裤隐约可见肌肉的弧度。
顾云朔的黑发被梳到脑后,光洁的额头下,五官深邃,黑眸却像见到主人的狗那样熠熠生辉。他腋下夹着一份文件,杜芙不用猜也知道那上面大概写了什么。
即便在她面前展现出的样子都是愚蠢的,但说到底他依然是个聪明人,愚蠢只是他选择展现在她面前的形象。
“我想跟你说说话……可以吗?”杜芙道。
顾云朔并没有表现出怀疑,一口答应:“当然可以!”
他殷勤地邀请:“不如去我那边吧,我那里人少一些,不会有人打扰到我们。”
这当然是杜芙愿意看到的。
皇宫里到处是监控摄像头,这些毫无隐蔽的东西或悬浮在宫殿的各个角落,或嵌合在墙壁的角落里。与其说是监控,更多起到警示的作用。
在开始谈话前杜芙不动声色地观察了一圈四周,并没有看到摄像头的身影,但这并不能排除那些防止发现的微型摄像头的存在。
她决定先试探一番。
“我有些冷,能要一杯热水吗?”她舔了舔唇,小心翼翼地看着他。
“当然没问题。”
顾云朔离开了一会儿又回来,递给她一个白色的杯子,里面装着的却不是热水,而是热巧克力。杜芙捧在掌心捂了会儿,低头喝了口,巧克力醇厚微苦的味道一下子在嘴巴里蔓延开,热乎乎的甜。
顾云朔看着她:“你想和我说什么?”
杜芙犹豫了片刻,放下杯子,两只手局促不安地搅在一起。
“我……我不知道这话能不能说。”她咬了咬下唇,长睫毛像是蹁跹的蝴蝶那样颤动着,“但是我控制不住,我好害怕。”
顾云朔握住她的手,给予她鼓励那样,温热的温度一下子传导过来,但由于刚才的热巧克力,效果便减弱了许多:“没关系,这里很安全,你什么都可以说。”
杜芙稍稍放下心来。
她张了张唇,像是终于下定决心,但微微颤抖的手还是出卖了她的心情:“我无意间听到有些人在谈论,宫中好像发生了什么大事,我不太清楚具体是什么,但是是不是、是不是,和我那件事有关……”
她说到最后声音越来越轻,哪怕看不清她的表情也能感知到她的恐惧,就像一只被淋湿羽毛的鸟雀躲在他身边无助地发着抖。
顾云朔静了片刻,忽然轻轻笑了一声。
笑声里没有其他含义,只有恍然和一些轻微的无奈。
薇薇安很少向他示弱,而每当她示弱时,只有一个可能,那就是她想从自己这里获得什么。他太了解薇薇安了,从她的一举一动都能猜到她在想什么。
那么多年过去,她什么都没变,变的只有他。
听到那声笑声,杜芙浑身绷紧,冷意侵袭她的全身,仿佛连同刚才喝下去的热巧克力也一同冰冷了,喉咙不受控制哽了下,把她未完的话语吞没了下去。
……她被看穿了。
不,等一下。
杜芙从他怀里撤开来一些,直直盯着顾云朔的眼睛,他还是那副温和的神情,眼里面只有淡淡的笑意和熟悉的宠溺,没有她想象中的质疑或者愤怒。
但是顾云朔的确看穿了她的心思,那不是她的错觉,他很聪明,聪明到只需要几句话或者几个动作,一个人的全部心思在他面前都无处遁形。
他只是不在意。
前往约会
种种想法在杜芙脑海里交织着, 她从未像现在这样无措过。
她现在应该继续装傻吗?
还是直接告诉他自己的目的,要求他帮助自己?
不,不能这么冲动。她现在无法把握住顾云朔的态度, 他的不在意是因为视她如蝼蚁的漠然无所谓,还是因为他对她的感情使他能够忽略这件事背后的深意?
要不干脆就破罐子破摔, 暴露出真面目,反正他也不是第一个——不、不行,万一顾云朔因此认为她具备威胁性, 直接告诉西恩娜然后除掉她怎么办?
冷静, 冷静。
想想顾云朔最吃哪一套, 用哪种语气和态度对待他能够最大限度降低他的戒心。
杜芙在心底深呼吸了一下,而后将侧脸贴到顾云朔的肩膀上,双手也紧紧握住他的手, 轻声说道:“我听说,是因为撤兵那件事。”
“你们不知道, 他们是因为我才这么做的, 所以这一切其实都是我的错……”
她眼里逐渐溢出泪水, 神情中尽是挣扎, 本就白皙的脸颊如今更是苍白无措,“我可能需要为此付出代价, 对吗?”
这一切当然都跟她无关,纯粹是卡洛希咎由自取,皇室也为她洗脱了罪名, 但是她只能重新把锅往自己身上背, 不然她忽然关注起这件事的理由根本说不通。
温热的泪珠滴到手背上, 湿润的热意仿佛能够灼伤皮肤。明明知道她是在装可怜,也许现在心中不知道在谋划着什么呢, 但知晓一切的顾云朔还是感到了心疼。
他不愿意看见她哭。
杜芙假装垂泪,实则偷偷观察顾云朔的表情,他沉默了几秒,像是最终做出什么决定一样,反手握住她的手腕,这个动作使得他们之间的距离更加靠近,杜芙几乎陷入他的怀抱,顾云朔的呼吸也吹拂到她的脸上。
杜芙扬起脸看他,他却轻轻地用嘴唇啄去了她脸上的泪水。泪水沾湿他的唇,让嘴唇的血色也变得濡湿殷红起来。
“我说过的,只要你说,我都会去做。”
他道,语气像是喟叹,“所以,不要哭了。”
杜芙保持着仰面看他的动作,眼睛微微睁圆,一颗未干的泪珠从她眼眶里滚落下来,又从下巴滴落。
——他果然还是知道了。
但杜芙更多感到的是惊异,他居然就这么挑明了。
她还没有铺垫到正题,但是顾云朔已经提前预判到她下一步举动。这让她被看穿的同时产生了一点不舒服。
但既然如此,也没必要浪费时间了。毕竟顾云朔应该这个时候也意识到她是什么人了。
而且他也说了她会帮他。议长的话总是有些信用的吧。
“皇女陛下现在在为撤兵造成的社会舆论烦恼,而我也正好有一些想法。你能帮我转告她吗?”
她柔弱可欺的姿态并没有改变,黑发散落在脸颊和脖颈边,掩饰不住的勃勃野心却从那双宝石般的黑眸中倾泻出来,像是薄而锋利的刀刃。
像是开在悬崖石缝里的野花,经受着风吹日晒,却仍有一股冲破逆境的韧性。
顾云朔在官场上见过形形色色的人,精明的、愚蠢的、装作精明但明显愚蠢的、装作愚蠢实则精明的……那些人的面目在他眼前皆模糊不清,唯有那颗充满贪欲的心永恒不变。
当然,顾云朔并不是想说自己有多光明磊落,要论唯利是图,他毫无疑问是其中的佼佼者,要不然他也不会一路爬上这个位置。
可是站得越高,他却越觉得无趣。当人生失去目标的时候,无论做什么都没有了兴趣,那么做什么也就没有了意义。
那种空虚的感觉从少女离开后持续至今,如今终于再度被填满。
被她需要就是他活着的意义。
“没问题。”他应下,却又话锋一转,“但是在此之前,我想要收些利息。”
利息?什么利息?是参与到他的政治斗争中还是什么?
杜芙思考了片刻,又很快意识到不对,抬起头正要询问,顾云朔却是低下了头,和她颜色相同的黑发从额前垂落下来,和她的头发纠缠到一起,不分彼此。杜芙也感受到他一手横亘在她腰前禁锢着她。
黑发下的双眼带着淡淡的促狭:“跟我约会一天,那一整天你都属于我。你觉得怎么样?”
杜芙正在思考运转的大脑卡了一下。她有些不可思议,只是这样?
顾云朔再一次看穿了她的想法,横在腰部的手将她搂得更紧些,额头抵上了她的肩膀,低低地笑出声:“是的,只是这样。”
目前只是这样。
在这之后,她会用到的他的次数只会越来越多,他们会有很长的相处时间。所以没必要着急。
*****
杜芙花了三天时间把报告写了出来,交给顾云朔。
她没有上过学,垃圾星的穷人是没有资格进入那些高等学府中去的,她的书写全是竹马教的,到底比不上学校系统的教学,也就导致那份报告错误百出,字迹也歪歪扭扭,像是哪个不会用笔的小孩乱涂乱画的杰作。
顾云朔看得很认真。
在她面前他全然没有隐瞒,他用红色墨水钢笔将报告中那些非正式性和有语病的词汇句子圈画出来,并在旁边一一进行更正。
“这里的语法有些问题,虽然我们日常用语可以这么说,但官方的书面文件应该这样。”
“还有这里,这个字是错别字,正确的写法是这样。”
有些出错的地方,依照顾云朔的角度来看,甚至是有些可笑的。但现在他格外细心温和,不厌其烦地为她进行讲解。
他微微抬头,看见杜芙那双漆黑的眸里,像是淬了星光那样明亮。
她确实是有天赋的,尽管这份报告漏洞百出,但无论是字里行间透出的对政治的独到见解还是分析问题的角度都令人耳目一新,她对人性的洞察也敏锐而深刻。
顾云朔从来都知道她的天分,只是没想到能到这么惊人的程度。
就像一块未经打磨的璞玉,只要稍加打磨,无疑能散发出璀璨夺目的光彩来。
“这是一份很好的方案。”在最后,他肯定地说,“我敢保证,皇女一定会认可的。”
而事实上,她也不得不认可了,回应舆论迫在眉睫,在其他大臣没能给出方案的情况下,这是她唯一的也是最优的选择。
杜芙点了点头:“那就好。”
也不在顾云朔面前伪装自己的情绪,毕竟已经没了必要。
顾云朔放下钢笔,微笑看着她:“那么现在,我们可以约会了吗?”
无数热带鱼在巨大的蓝色水缸里游弋,海龟从头顶掠过,半透明的水母长长的触须飘散在水中,缸底变幻莫测的灯光有一种虚幻的赛博感。
这是杜芙第一次来水族馆,也是她第一次知道原来上层人喜欢动物关在玻璃罩里面欣赏,在垃圾星,连野狗都会成为饥肠辘辘的底层人的口粮,观赏动物是一种匪夷所思的行为。
但当填饱肚子不再是奢想后,欣赏也变得简单起来。
杜芙将脸贴在冰凉的玻璃上,目不转睛地看着。
“你喜欢吗?”顾云朔问。
与其说是喜欢,更贴切的形容词是好奇。杜芙从没见过这些,本能驱使着她对未知进行探索和了解,这也是生存技巧最基本的一项。
就在这时,水中传来些古怪的响动,紧接着水中悠闲游动的鱼群就像是见到了极为可怕的天敌一样,“哗啦”一声一瞬间四散得无影无踪。
杜芙正在疑惑发生了什么,鱼缸珊瑚礁的实体后,出现了一尾深红的鱼尾,鱼尾长而绚烂,像是鸟类艳丽的翎羽,轻轻一扫,潋滟的水光折射在上面,那红色的鱼尾就变得更加迷幻美丽了。
珊瑚的缝隙里,透出了水藻一样缠绕的墨色。
兴奋的尖叫声传入杜芙的耳朵。
“啊啊啊!”
“那是——”
藏在珊瑚丛后的生物的全貌全方位展现在透明的玻璃后,杜芙也同时睁大了眼睛。
连着这绚烂尾巴的,是个拥有着人的上身和面孔的少年。
人鱼受伤
这种只在虚无缥缈的童话故事中听到的生物, 此时真切地出现在杜芙眼前。
过分精致的面孔和幼嫩的五官为他增添一种雌雄莫辨的感觉,那是和莱缪尔完全不同的感觉。无论是火红的鱼尾、锋利的蹼爪,还是完全不同于人类的一线竖瞳, 都在告知他们,这是一只彻头彻尾的野兽。
但他看起来实在太小了, 虽然是十几岁的模样,但是纤弱的身体和美丽的面孔,让他更像是一个Omega少女。
如果不是他线条紧实的腹部下方, 那和雄性鱼类相似的V型生殖裂, 也许真会有人误以为他是条雌性人鱼。
连行为也很像雌性, 他只在玻璃后面出现了不到几秒,然后就像很是害羞似的,甩着长尾巴游回了珊瑚丛后面, 再也不肯出来了。
人群十分失望,叫着让他再出来。有人开始拍打玻璃, “咚咚咚”的声音不绝于耳。
这家水族馆位于中央城市中心, 属于私人博物馆, 馆长有特殊的人脉, 总是能弄来些博人眼球的稀罕物进行展览,票价定价极高, 只有中央城那些有钱有闲的人才会过来参观。
杜芙看着那一张张神情恼怒的脸,只觉得他们比起水缸里的人鱼更像野兽一些。
她回头看向身旁的顾云朔,比起那些激动的群众, 他却是平静得很, 只在人鱼刚出来时看了会儿, 眸中显出些许惊讶,除此之外没有再多的反应。
也对, 在皇宫待了那么些天,杜芙也听到过一些风言风语,比如什么事能引起议长的兴趣啦,无欲无求的议长是不是x冷淡啦,诸如此类,在人前他永远是那副礼貌疏离的模样。杜芙想,假如他们看到那天淋雨后的顾云朔,他们一定会惊掉下巴的。
“觉得无聊了吗?”顾云朔问。
他的注意力是无时无刻不放在她身上的,因此能第一时刻发现她的走神。
也谈不上无聊,杜芙毕竟不是喜形于色的孩子,但是除了那条人鱼能称得上有趣外,也就那么回事了。
她到底不具备贵族从小培养的高雅的审美,比起欣赏鱼类,她更愿意坐在餐厅里吃掉它们——用刀叉是她最后的让步。
杜芙摇了摇头,回头看向珊瑚礁:“为什么那条人鱼还不出来呢?”
“你想让他出来吗?”顾云朔低头看着她,这种反问的问法很奇怪,简直就像只要她说是,顾云朔就有办法让他出来似的。
“嗯。他的尾巴好漂亮,我很好奇为什么是这样闪闪发光的颜色。”
杜芙专心地看着因为人鱼的离开重新活跃起来的鱼群,有些心不在蔫地回答。
“我明白了。你在这里等我一下。”
杜芙愣了下,转过身便看见顾云朔已经走到一边,举起终端说了几句话,面色很平淡。
几分钟后他走回来,笑着说:“准备好了吗?”
没等杜芙回话,“滋啦滋啦”的声音忽然传入她的耳中。
人群又激动地尖叫起来。
杜芙走到玻璃边抬头望去,水缸顶部依稀能看见几个工作人员,他们拿着一个黑色的机器放入水中,蓝色的电流从机器通入水中,几乎是下一刻,那藏在珊瑚礁后的人鱼就被通进水中的电流逼的飞快地游动起来。
那淡蓝色的电流缠绕着他的鱼尾,疼痛让他在水中不断挣扎,他不停寻找可以躲避的地方,时不时不小心撞在玻璃上,鱼缸被尾巴撞得发出闷响,有几片鳞片在此过程中脱落掉入缸底,火红的尾巴愈发红的像能滴出鲜血一样。
古怪尖细的声音穿透玻璃缸传入每一个人的耳中,人鱼张着嘴巴,从喉咙里挤出痛苦的嚎叫,有讲解员在一旁激动地介绍道:“大家,这就是人鱼的叫声!人鱼只有在极端情况下才会发出叫声,这可是难得一见的场景!”
许多人纷纷举起终端摄像,记录这难得的景象。
杜芙一句话都没有说。
她后退一步看向顾云朔,后者嘴角挽起一个微笑,问道:“喜欢吗?”——看起来一点都不意外。
显然,这是他一手造成的。
杜芙还是没有说话,只是直直地看着他,看着他那双剔透的黑眸,像要一直看到他心里去。
“为什么,要这么做。”她问。
“我这样做,你生气了吗?如果你生气的话,我现在就让他们停止这个行为。”并没有从她脸上看出开心的表情,顾云朔说着就要拿起终端,但是却被杜芙扯住胳膊,她仍是望着他,语气平静,却透出一种固执:“为什么要这么做。”
“让他出来的办法有很多种,可以拿食物引诱,也可以撤走珊瑚礁,但是为什么,偏偏这么做。”
问出这句话,杜芙忽然意识到自己的冲动,抿了抿唇,想要收回手,却一下子被顾云朔拉住,他握得紧紧的,像是一条蛇,黑眸就这么直直地望着她。
他嘴角微微勾着,还是在笑的模样,但是眼睛里已经没了笑意:“我只是想给你想要的东西而已。”
他又道,“你为什么这么生气?如果你不想这样,直接跟我说就可以了,我可以让他们换一个方式,但是你为什么这么生气?”
杜芙咬住下唇瓣,她第一次感受到他的力量,强大的,锐利的,抓着自己的手像钢铁,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她看着他,他的眼睛里看不到别的东西,连自己的影子也看不到,只有那一片深邃的黑,黑得浓郁而彻底。
这一刻的顾云朔才最接近他最真实的模样。
感受到她的排斥,顾云朔怔了下,黑眸一瞬间恢复清澈,里面也有了她的倒影。
他像是才意识到自己刚才对杜芙说了多么重的话,懊悔出现在他的脸上。他慌张地松开手,后退了两步,反应过来后又突兀地停住脚步,走上前捧起杜芙的手,小心翼翼地说:“薇薇安,对不起,我刚才不是故意对你那么凶的,这都是我的错,我只是……”
杜芙却垂下睫毛,说:“让他们把电流关了吧。”
“好好好,我现在就去。”
顾云朔不敢有任何怠慢,立刻拿起终端让他们停止放电,机器撤离,电流也很快消失,精疲力尽的人鱼却没有了力气游回珊瑚礁后,他慢慢地沉到了水底,漂亮的红色尾巴也蜷缩起来。
海藻般的长发遮住了白皙的面孔。他安静地躺着,就像是睡着了一样。
偶遇故人
杜芙知道自己是个相当自私的人。
这种自私表现在为了往上爬, 她不择手段利用身边所有能够利用的人。就算伤害了很多人,她也没有多少愧疚之心,在她眼里这都是因为他们太愚蠢了, 所以才会被欺骗,要怪只能怪他们自己。
就算现在人鱼受到伤害, 也只能怪自己太过弱小,所以才会被人类捕捉到,才会受到这样的折磨。
她也不该对顾云朔说这种话, 站在他的角度, 这是理所应当的事情。
但是她还是说了。
顾云朔还是很慌张地看着她, 也许是认为她的沉默是还不满意的表现,绞尽脑汁想着各种可能取悦她的办法:“薇薇安,你很喜欢这条人鱼对吗?这样, 我买下它送给你好不好?在你眼皮底下就能保证它不会受到伤害了……”
他说着,越发觉得这是一个绝妙的想法, 直接叫住最近的工作人员让他们馆长过来。
顾云朔来之前是提前打过招呼的, 由于他身份的特殊性, 今天的入馆人数也受到了限制。
没多久馆长就跑着赶来了, 整个人大汗淋漓,连嘴上两撇小胡子都在抖动, 道:“议长阁下,我能为您做些什么?”
“这条人鱼。”顾云朔指了指玻璃后面,“我想买下它, 你开个价吧。”
馆长瞪大眼睛, 一时半会儿没有说话, 显然也被他这个要求给惊住了,好半晌才发出声音:“这、这水族馆里的东西都是非卖品, 只供展览,没有买卖的先例……”
顾云朔已经举起了终端,笑容温和亲切,却带有一种不容置喙的强硬:“开一个你能接受的价格吧。”
所以是要强买强卖了。
杜芙还不知道他能做出这种不道德的事情,他看起来实在不像这种人。
馆长仍是十分为难,说:“阁下,不是我不愿意卖,只是这条人鱼是其他组织借给我们展览的,不归我们所有,过段时间就要被带走了。”
顾云朔道:“那就让那个组织的管理员和我商量吧,他现在在这里吗?”
“我这就去把他叫来,您和您的女伴可以先去我的办公室等候。”
馆长匆匆离去,杜芙和顾云朔去了馆长的办公室,过了十分钟左右,办公室的门被推开,杜芙先看见的是一双黑色的圆头皮鞋,再往上是黑红色的礼服,随后是白皙漂亮的面孔——和那头眼熟的红发。
红宝石手杖随着走动敲击地面,卷曲的头发垂在脸颊边,少年的视线漫不经心落在地面某处,并没有立刻发现杜芙,但杜芙一眼就认出了他。
他怎么会在这里?他不是应该在贫民窟吗?
杜芙全然怔住了,同时也想起自己之前的不告而别,不过就算这样照理说也不会有太大问题,毕竟她不欠希裴诺任何东西,就连他赠给自己的红宝石项链临走前也还给他了,现在久别重逢,看在顾云朔的面子上,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他没道理翻旧账才是。
顾云朔起身迎了上去:“您好,想必您就是那条人鱼的所有者吧。”
“我叫顾云朔,请问您——”他伸出手,在少年抬起头的时候微微愣了一愣,又恢复如常,但是后面半句话却没有问下去。
其实他根本没有自我介绍的必要,凭他那张脸在电视栏目里出现的频率,整个帝国上下不认识他的人都屈指可数,这么做不过是出于礼节。
对方的视线却越过顾云朔的肩膀,直直射向沙发上的少女。
杜芙没有躲避他的视线,她不觉得有什么可心虚的,但希裴诺看着她的眼神却仿佛她是个仇人一样。
怀疑、惊讶、痛苦、愤怒……
种种复杂的神色浸染在他脸上,最终全都转为了火山喷发般的怒意。
可希裴诺并没有立刻发怒,他的视线重新移到顾云朔身上,深深端详了他几秒,像是想明白了似的,冷笑一声,仰起头说:“原来这就是你离开的理由,杜芙,我真是看错你了。”
他好像很生气,但是为什么?这是杜芙所不能理解的。
他生气的模样也让杜芙觉得很陌生,像是变了个人似的,骄矜优雅的模样不在,怒火让他精致的眉眼都有些扭曲,像是带刺的野玫瑰,任何靠近的人都会被刺伤。
顾云朔的手在半空中停留了几秒,然后缓慢收了回去。
他走到杜芙身边,低头微笑问道:“你和他认识吗?”
现在撒谎也是没用的,就算能够糊弄顾云朔也糊弄不了希裴诺,而且看样子希裴诺很有可能一怒之下把她以前做的那些事捅出来。
杜芙说:“他是我以前的老板。”
她是真的实话实说,但希裴诺显然不是那么认为的,他气得胸脯起伏,漂亮的脸上燃着愤怒的火焰,话音更冷淡,冰冷的温度快要把人冻伤:“杜芙,原来在你心里,我们只是上下级关系,是吗?”
他又道:“也对,现在你可是傍上了尊贵的议长,当然得跟以前的人撇清关系了。也怪我以前识人不清,居然真的以为你是个多么单纯善良的人。”
为什么他说的像是他们是什么正当关系一样?
杜芙十分费解。
虽然他们确实有过一系列亲密接触,但也就止步于此了,希裴诺又没亲口承认他们的关系,不过是各取所需。
顾云朔面上浅淡的笑容在听到这一句彻底消失,笑不出来了。
他抓住杜芙的手腕将她护在身后,说:“我没想到布雷弗曼家族的人原来这么擅长造谣,看来一直以来我都对你们家族存在误解,下次有机会我一定登门拜访。”
他顿了顿,语气耐人寻味,又提起另一件事,“你的堂叔令我印象深刻,我没记错的话他好像前不久刚被提名为布雷弗曼家族族长的候选人了?真是恭喜啊。”
布雷弗曼?
这个熟悉的名字让杜芙一下怔住,而顾云朔这番话也明示了希裴诺的身份不简单。她在记忆里迅速搜寻着,很快就找到了匹配对象。
……苏拉·布雷弗曼。
那头相似的红发。
原来希裴诺是布雷弗曼家族的人,那为什么他不好好待在中央城做贵族少爷,反而却待在贫民窟?这根本说不通。
下一秒希裴诺就为她解决了疑惑。他冷漠道:“很抱歉,但我早已脱离布雷弗曼家族自立门户了,我跟那个迂腐的家族现在没有任何关系。”
布雷弗曼家族族长的儿子和家族反目成仇,最终被剥夺姓氏赶出家族的新闻当时在中央城几乎人尽皆知。而前不久苏拉·布雷弗曼宣布家族旁支,也就是希裴诺的堂叔接替他的位置,也引起不少议论。
“哦,请原谅我的疏忽,我忘了你已经被苏拉族长赶出家族了,现在只是某个拥有珍惜动物的组织的管理员。”顾云朔道着歉,态度和说话的内容却实在算不上谦和,他也没有耐心再和对方周旋下去,“那么,就让我们回归正题吧,多少钱能让你满意?”
希裴诺:“不卖。”
他轻蔑地笑了笑,又道,“议长大人,如果你认为钱能够收买我,那你就完全错了,我最不缺的就是钱。”
顾云朔的耐心已经告罄:“你想要什么?”
希裴诺望着他,他像是觉得这个笑话很好笑似的,突然开怀大笑起来,甚至眼角笑出了晶莹的泪花。片刻后,他从礼服内袋中取出手帕慢慢擦拭眼角的泪水,慢悠悠道:“好吧,既然你这么想要那条人鱼,这也不是不能商量的事。”
他的目光直直投向杜芙,他缓缓地抬起手,手指指向她,却没看杜芙一眼,对顾云朔笑:“如果你能让她陪我到我满意,那条人鱼就是你的了。”
他看起来真的像是疯了,不加掩饰的恶意直直扑向杜芙。但这伤不到她,反而成功惹怒了顾云朔。
“希裴诺!”顾云朔彻底冷下脸,他发起怒来很有威慑力,Alpha身上的信息素攻击着他,希裴诺面色逐渐变白,“我不管你是不是布雷弗曼的人,背后又有什么靠山,你要知道,我只需要动动手指,就能让你身败名裂。”
“如果我说,我的靠山是不夜天呢?”
希裴诺并不畏惧于他,铺天盖地的信息素威压使他的脖颈和后背全是细密的冷汗,如同病发似的微微颤抖起来,但他仍是笑着,用力地按住手杖支撑身体,脊背挺得很直,“你当然可以试试看,议长大人,我随时欢迎。”
这句话几乎算得上语出惊人。高等贵族世家失去继承权的长子转头变成了灰色组织的管理员……这是能登上《帝国日报》周日头版的头条新闻。
也更少有人知道,不夜天其实和皇室以及某些贵族搭建过稳固的合作关系。他们为这些人搜罗来稀有的矿物珍宝,满足他们奢侈的欲望。也因此,尽管不夜天种种行为游走在违法犯罪的边缘,这么久以来却一直都没有被消灭,因为这是皇室内部默许的。
不夜天的势力盘根交错,甚至就连某些议员都是不夜天的会员。
顾云朔面色冷凝。
“够了。”
杜芙忽然开口说。
于是一时间两道目光同时投向她。杜芙没有看希裴诺,而是垂着眼眸,“我累了,顾云朔,我们回去吧。”
在希裴诺抖露更多消息前,这场闹剧必须终止了。
顾云朔立刻毫不犹豫地说:“好,我们现在就走。”
“慢着。”
希裴诺扬高声线打断了他们。显然他并不打算就这么放过他们。
他站在门边挡住了唯一一条出路,红宝石手杖像是审判锤重重敲击着地面,灯光把他如火的红发照的鲜艳的近乎刺眼,却仍照不穿他眼底那层阴霾,“顾议长,我想你犯了一个错误,这里可不是你的上议院,是你们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地方。”
随着他话音落下,他的身后也出现了几个西装革履的保镖模样的人,他们鱼贯而入,训练有素地迅速分散在他们面前。
其中甚至有几个杜芙眼熟的面孔,他们是在贫民窟的时候就跟随在希裴诺身边的人。
明明只是一场应付性的约会而已,事情为什么会发展成这样?
虽然搞不明白为什么希裴诺缠着她不放,但是有一件事是肯定的,作为她目前唯一的助力,顾云朔不能在这里出事。
如果冲突是不可避免的,那么让她一人承担就是了。
顾云朔表情愈发冷峻难看。他举起了终端,准备叫来帮手,在通讯接通前一秒,杜芙抓住了他的袖子,动作迅速地夺下了终端:“顾云朔,你不要冲动。”
顾云朔的眼眸浮现出诧异:“你——”
接着她对希裴诺说,“我知道你很生气,但是他与这些事都无关,都是我一个人的错。你想要出气的话,直接惩罚我不是来的更快吗?虽然你现在不是布雷弗曼家族的成员了,但在这里起冲突对双方的名誉都有影响。”
希裴诺不是傻子,他刚才只是有些被愤怒冲昏头脑了,现在听杜芙这么一说,也稍稍冷静下来,却仍是冷笑:“说得这么好听,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你只是怕他出事。”
他又道,“不过,你说的没错,他可以离开,但你必须留下。”
他挥了挥手示意,那些保镖很快撤离了办公室,室内又只剩下他们三个人。
杜芙按下终端的关机键,然后塞到顾云朔的口袋里,轻声说:“你先走吧。”
“薇薇安。”顾云朔紧紧盯住她,“你不需要这么做,这种小事情我完全能够解决。”
杜芙说:“这是由我引发的事情,当然应该由我自己来处理。”
“但是我不能让你受到伤害。”
“放心,他不会对我怎么样的,我们之间只是有一些小小的误会,相信我,很快就会解决了。”
她顿了顿,黑眸里浮现起信任的亮光,又道,“别忘了,你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去做。”
说服西恩娜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更何况是重要的政治性事件,就算是善于言辞的顾云朔也需要时间。
顾云朔极为动容。
希裴诺冷眼看着他们轻声交谈,那快挨到一起去的画面刺眼极了。
“那好吧。如果发生了什么事,你就立刻打给我。”
顾云朔神色戒备地看了希裴诺一眼,昂首走出了办公室。
希裴诺毫无愧疚地霸占了馆长的办公椅,他坐在黑色的真皮座椅上,杜芙站在沙发边,他们隔空对视着,这一幕仿佛与他们第一次见面的场景重合。
只是这一次,希裴诺不再是和善可亲的样子。他一只手放在扶手,红宝石手杖树立在另一只手手边,这么比喻可能不太恰当,但他就像坐在王位上的小王子,姣好的面庞带着高高在上的疏离冷漠。
杜芙走近了些,发现了一些端倪——那颗红宝石很眼熟,切割过的独特棱角和罕见的色泽都昭示着那是她留下的红宝石。希裴诺把它从项链上拆卸下来,安装在手杖的顶端。
用以提醒自己过去曾犯下多么愚蠢的错误。
至少希裴诺是这么认为的。
那天杜芙不告而别,他调来了监控,想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监控里明明白白显示出是她自己主动走出的房子,也是她自己沿着通往贫民窟外围的道路走出去的。
到后来她走出脱离监控范围内的区域,再也不见。
可是那条路十分隐蔽,只有少数人才知道,除非有很熟悉这片地区的人告诉她,不然她不可能知道的。
那么只有一个可能,她向他隐瞒了什么。
往日的欢愉还历历在目。尽管希裴诺用尽全力说服自己这一切都不是真的,但证据就赤/裸/裸展现在他面前,没办法再粉饰分毫。
杜芙真诚地说:“我们谈谈吧。”
希裴诺却被她轻巧的语气激怒,精致的眉眼间一瞬浮上戾气:“谈谈?我们有什么好谈的?谈谈你怎么骗我,怎么把我耍的团团转吗?!”
“一切都是谎言,都是为了骗我编出来的,甚至连性别都是假的。你是怎么做到的?信息素抑制剂,还是短期腺体改造?”他问完却像是觉得这些问题十分愚蠢似的,挑高了眉头扭过脸去,道,“算了,你不用解释,我根本不在乎。”
看出来了,他在乎的要死。
不过杜芙也没打算解释,说真话无疑是不行的,毕竟她当时确实跟星盗走了,而如今撤兵案闹得沸沸扬扬,无论现在站出来的是谁,最终归宿都是直接被送上帝国法庭。
不过,也不是什么都不能透露。
让谎言更加真实的方式,就是在谎话里掺杂一些真实。半真半假,难以辨认。
杜芙轻轻呼出一口气:“我知道我现在说什么你都不会相信的。”
希裴诺嘲讽地看着她:“你知道就好。”他又咄咄逼人地质问,“你做这一切的目的是什么?”
“我……”杜芙张了张唇,还没有来得及说话,眼泪就流了下来,她止不住抽泣,黑眸湿润黯淡,一颗颗晶莹的泪珠砸在地面的地毯上,“对不起……但是我不能说。”
希裴诺先是一惊,又随即意识到这可能也是她在演戏,强迫自己硬下心来,但是情绪却压抑不住的烦躁。
“别哭了。”他终于忍不住吼道,“现在哭有什么用,你当初骗我的时候有想到现在的结果吗?!而且有什么不能说的?这里就我们两个人!”
杜芙擦了擦眼睛,脸上显露出犹豫:“可是,我真的不能……”
希裴诺没好气地说:“我保证不说出去行了吧!赶紧说!”
气氛渲染的差不多到位了,至少现在她就算说出口,也是站在受害者的角度上。
“你知道撤兵那件事吗?”
没想到杜芙会提起这件事,希裴诺皱起眉:“我当然知道,那帮吃饱了没事干的新闻媒体到处都在播报——可是这和你有什么关系?”
“我那天离开,是为了追查星盗。他们来了棚户区,为了拍卖会上的东西。”
为了防止他不相信,杜芙又添入一句真假半掺的话,“巴特也在我离开不久就走了,因为他也是星盗团的一员。”
那场拍卖会确实有不少能量石和高级武器,希裴诺的眉头越皱越紧,眸中显出些不可思议,嘴巴也张大了:“等一下,你说追查星盗?而且你还知道这些消息,可是这不应该……,难道你、你是……”
果然成功诱导他往那方面想了。
杜芙再接再厉,眼眶通红,慢慢地道:“是的,我是皇室派过去的情报员。”
这消息犹如石破天惊,希裴诺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杜芙也不说话,为希裴诺让出脑补的时间。她能说的也就这么多了,再说下去就会暴露这段话中的漏洞,反正以希裴诺的智商应该很快就能自己想通的。
很久很久,希裴诺再度开口,望向她的眼神已经缓和了许多,声音也柔和下来:“所以,你骗我不是出于自愿,而是有苦衷的,是吗?”
继续忽悠
受害者的证词总是比加害者要来的强而有力, 无论表演是否带有艺术夸张成分,又不管真相到底如何,这些通通不重要, 重要的是伤害已经发生了。
但是别忘了,受害者在一定条件下, 也往往是加害者。
“既然你是情报员,那为什么会待在顾云朔身边,他应该不负责管这方面的事情吧?”在短暂的相信后, 希裴诺又立刻提出质疑, 双瞳带着明显的疑惑。
果然被欺骗过一次后, 再来一次他就没有这么好糊弄了。
杜芙在心里遗憾地想,语气却很是无奈为难,道:“因为我在潜伏过程中被星盗团发现了, 这也是撤兵的主要原因。按照法律我本该受到惩罚,但是顾云朔在皇女陛下面前替我说话, 力排众议, 我才因此逃过一劫。”
顿了顿, 她又道, “我欠他一份很大的人情,所以今天才……”
杜芙没有再说下去, 只是露出了颇有几分难言之隐的神情。
赶紧顺着她的话想下去!
果不其然,希裴诺先是皱了皱眉,然后便像是陡然受到很大冲击似的, 眼神中显出极大的惊讶与震撼, 白皙的面颊也因愤怒染上绯红:“他居然——居然!这还能叫还人情?这根本就是威胁!”
他越想越咽不下这口气, 站起来激动地说:“我要去举报他!就算不能让他丢掉饭碗,好歹也能——”
如果他真去举报了, 那她现在努力编造谎言不就全都没有意义了吗?
杜芙快步上前,一手拉住了他的手腕,一手按住他的肩膀让他坐下去。
希裴诺惊愕地看着她,眉头紧锁:“你为什么——”
“因为如果顾云朔被举报了,就没有人再替我说话了。”杜芙显出了一种失落和苦楚来,神色黯淡,“而且以顾云朔的口才和皇女对他的信任,他既然能救我于水火,便也能再轻而易举把我推入万劫不复之地。”
“除了他我没有其他的熟人了,那些贵族大臣不会无缘无故帮助我,你也知道失信的Omega在社会上的地位,我、我实在不能……”
希裴诺张了张嘴,却是哑然。因为杜芙说的是对的,在现在的社会背景下,Omega想要证明自己的能力比登天还难,在那帮Alpha眼中,他们不过是一群联姻和生育的工具罢了,偶尔有能力出众的,一旦犯了错,就相当于被打上无用的标签,很难再有翻身的机会。
悲哀的是,这也是他当初毫不犹豫离开布雷弗曼家族的原因。
身边所有人都在告诉他他将来会成为一家之主,就连他也快要相信他能摆脱性别的束缚,靠自己的能力复兴家族荣光,可是谁能想到最后他仍然逃不过联姻的命令。
“和苏纳克家族联姻,这是命令,这是你能为家族所做的唯一贡献,如果你选择违抗,那么我会考虑长老们所说的,剥夺你的继承权这一决定。”
父亲的话语还历历在目,难以言喻的厌恶感像是腥臭的黏液一样遍布周身,希裴诺攥紧了拳头,修剪整齐的指甲嵌入手掌心,留下了深深的痕迹。
他现在已经逃离了,为明天忧心忡忡完全成为了过去式,可是杜芙却在重蹈覆辙他的老路,这让他根本做不到置身事外。
如果他还拥有贵族身份,还是布雷弗曼的继承人,就像顾云朔三言两语就能成为她的救世主一样,他也可以。
希裴诺忽然想到,他现在不是还拥有不夜天管理员的身份吗?虽然不能搬上台面,但至少不是什么都做不了。
他反握住杜芙的手,急切地说:“芙芙,你别担心,我有办法帮你,我是不夜天的管理员,而不夜天私下与很多高等贵族都有合作,只要我跟他们说一声,他们就会给顾云朔施加压力,顾云朔不敢对你怎么样,你也不会再受制于他。”
杜芙在心里微笑。她喜欢希裴诺的聪明,同时也为自己这么晚才意识到他身份的好用感到遗憾。
好在现在也不算太晚。
希裴诺看向杜芙,微妙地停顿了一下,漂亮的脸上浮现花瓣似的粉,语气莫名变得羞涩起来,是杜芙熟悉的表情,“就算顾云朔真的是个软硬不吃的傻子也没关系,你还有我,皇室根本不值得你效忠,你完全可以来不夜天,想要什么职位都行。”
重新回到不夜天继续做他身边没有实权的宠物吗?这可不是杜芙想要的。
“可是我不想让你卷入麻烦。”以进为退一向是她的拿手好戏,杜芙认真地看着他的眼睛,“希裴诺,很感谢你愿意帮助我,但是如果你因为我而遭遇了不测,那我会愧疚一辈子的。”
希裴诺面上显出感动,咬住了下唇,凑近了一些,馥郁的香气伴随着温热的呼吸扑面而来,眼眸在灯光下像是融化的琥珀,隐隐流动着情绪。
“你在为我担心?”
他的话音透出愉悦。
才怪。
就算她真的需要他的帮助,也是基于她提出要求,而希裴诺不会自作主张的前提下。她不喜欢任何超出掌控的事物。
“所以你暂时还是不要插手这件事了,这段时间过去就会没事了。”
杜芙道。
既然她都这么请求了,希裴诺也没有别的办法,但他还是很不情愿:“那好吧,但是如果他再用那件事威胁你,你一定要告诉我,我会让他付出代价的。”
他昂起下巴,姿态就像一只高傲的天鹅,贵族的骄傲是刻在他的基因里的,并不随着身份的剥夺而改变。
他又想到了什么,说:“芙芙,你换终端了吧?我们交换一下联系方式,这样我们可以随时保持联系。”
终端就在她的口袋里,那是西恩娜给她的,方便她24小时接受她的传唤。但杜芙完全没有同意的想法,她可不想一天到晚的时间都花费在接收回复希裴诺通讯上。
“我忘记带了,你可以写在纸上,我回去后会加你的。”她撒了谎。
希裴诺并未怀疑:“好。”
他把自己的联系方式写在纸上,叠成了四四方方的形状,在杜芙伸手想要接过的时候却往后退了两步避开她的手,然后就像是杜芙刚才对顾云朔做的那样,将那张纸片灵活地塞进了她的口袋中。
正好是装着终端的那个口袋。
……!
杜芙屏住了呼吸,担心他会碰到终端。
好在什么都没有发生。希裴诺的手从口袋中抽出来却并未收回,像一条白蛇那样缠上了杜芙的腰肢,毛绒绒的脑袋也凑了过来,贴在杜芙肩膀上,玫瑰花的香气钻入鼻间,Omega少年的话音听起来又哀怨又甜蜜:“给我打电话,不准忘了,还有如果顾云朔还这样对你,你说什么都没用了——”
他一字一顿,眸光透出狠戾,“我会找人一颗颗敲碎他的牙齿。”
牵线成功
“……为了让舆论更快发酵, 需要《先驱报》《时代周刊》《头条网》等纸媒和网站记者的报道,还要电台和有线电视,让卫星直播车停到门口, 电视直播是最有力的宣传方式。”
“以上就是这份方案的全部内容,请您过目。”
顾云朔汇报完, 看着西恩娜。
西恩娜眼中透出深深的赞许,露出这段时间以来第一个笑容,道:“顾云朔, 你是这帮人中极少数用大脑而不是用屁股思考的人。”
顾云朔笑了笑, 温和地反驳:“感谢您的认可, 但是很可惜,这份认可并不属于我。”
西恩娜感到疑惑,追问:“什么意思?”
“这份方案是杜芙写的。”
顾云朔回答。
有那么一瞬, 西恩娜以为自己听错了,或者是顾云朔在开一个匪夷所思的玩笑。她看着顾云朔, 当那张脸上并没有如她所想露出和往日一样的揶揄的神情, 她才知道顾云朔是认真的。
她没有问为什么杜芙不自己送过来这个问题, 因为答案是显而易见的——她根本不会相信这份逻辑缜密且可行性极高的方案出自一个Omega之手。
但如果真的是这样, 那就不得不重视起来了。
西恩娜收敛起眼中的笑意,神情严肃:“你能保证这确确实实出自她手?”
她话里的意思很明显, 她质疑这是杜芙找人代笔的,然后再冠上她的名字。
顾云朔像是早有准备似的,从文件夹中取出一叠厚厚的草稿纸, 上面被蓝红墨水涂得满满当当, 但还是能从字迹中判断这两种颜色分别出自不同人之手:“这是她自己写的方案初稿, 您手上看到的这份是我替她稍加修改完善过的,但是所有的思路都是她自己原创的, 我从未插手过分毫。”
西恩娜接过翻阅,在看了几行后,她心中最后一点怀疑也打消了。那潦草的字迹和随意朴素的用词不可能出自任何一个高等院校出身的政客之手,只有可能是从垃圾星的杜芙自己写的。
西恩娜放下草稿:“所以,你今天是专程来推荐她的是吗?”这话问出口她忽然察觉到不对劲的地方,眯起金眸,目光如鹰锐利,“我差点忘了,为什么她会把这个交给你,你们私底下关系很好?”
她陡然想起把杜芙从罗塞恩寝宫带走的那一天,顾云朔怜惜她没穿鞋抱起她的画面,眸中的质疑愈发深刻,周身的信息素也隐隐有些躁动的迹象。
难道他……
因为我们是——
顾云朔差点就要脱口而出他们的关系,但是紧要关头他又清醒过来。既然薇薇安没有主动透露,那肯定是有什么不方便的,如果他现在说了可能会给她带来不必要的麻烦,这是他绝对不想做的事情。
他嘴唇抿了抿,话音平稳:“因为她知道我能将信息传达到。”
英俊的Alpha微微笑了笑,又慢条斯理地道,“而且我知道如果我选择帮她,而您也满意的话,那么我也会同样受到奖赏,因为是我的正确选择造成了这一局面。”
西恩娜心里放松了些,疑心自己想多了,同样笑了起来:“哼,你还是你。我还以为你自愿当工具人,有多高尚呢,原来打了这样的算盘。”
“因为您也知道,这份方案有多么完美。”顾云朔态度仍然恭敬。
西恩娜没有反驳,因为他说的是实话,这段时间她确实为这事耗时耗力,夸张点说,杜芙的方案就像是一场及时雨,拯救了几近走投无路的皇室。
可是,但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几分沉重却跃上心头,难以言喻的躁郁占据了心神。
没有靠山却崭露头角,未必是一件好事。
西恩娜指节敲了两下桌面,缓慢地说:“杜芙现在在哪里?让她来见我。”
*****
杜芙踏入宫殿,脚步轻快。
尽管被黏人的希裴诺绊住脚步拖延了一些时间,但是这会儿顾云朔应该已经完成了她叮嘱的任务。
联想到西恩娜可能因此对她感激不尽,或许好感度也增加了不少,她就感到由衷的愉悦。
她在走廊的尽头遇到了女仆长莉娅。
她拎着扫把站在窗边放花盆的高脚桌旁,也许是正好在这打扫,又或者是专程在这里等待杜芙。
说真的,杜芙已经快要忘记她的样子和名字了。虽然都在皇宫中,但她们很少有见面的机会,在西恩娜给她安置了住处之后,随叫随到就是她的职责,她没必要做那些粗重的脏活,女仆的身份更像是一个挂名。
可是莉娅却不知道,站在她的立场来看,就是这个新人胆大包天,把宫中的规矩视若无物,屡次放她鸽子,这对在森严制度下长大的莉娅来说简直难以容忍。
更让她难以接受的是皇女竟为未对杜芙做出任何惩罚,于是惯的她越来越肆无忌惮。
可是这是为什么呢?
莉娅咬紧下唇,修剪得体的整齐的指甲嵌入扫帚的木柄中,粉色指甲盖下因为用力显出浅淡的红。
杜芙眨了眨眼睛,站定,觉得自己应该打招呼:“莉……”她思索了一会儿,“莉娅?”
她应该没有记错名字吧。
“为什么。”
杜芙没有听清,疑惑地看着她:“什么?”
“为什么!”
莉娅的语气一下子激烈起来,她死死盯着那个无辜地眨着眼的Omega,想到皇女让她把杜芙带来时急切的神情,嫉妒的毒汁腐蚀着心脏,泪水渐渐充盈了眼眶,“为什么……为什么,明明你一点用都没有,但是西恩娜陛下就是这么偏爱你!”
或许……是因为她有一颗聪明的大脑?
杜芙打算解释几句,但莉娅毕竟是无关人员,她不能把自己的事情和盘托出。想了想,她模糊地道:“因为我们之间有这样那样的关系。”
既然莉娅也认为她跟西恩娜不可能,那听了这话,肯定就能想到她们之间是雇佣关系的吧。
她在心里为自己的机智点了个赞。
但Omega女仆听到这里却像是受了什么重大打击似的,一下子神情呆滞了,望向她的眼中满是不可置信:“这、这样那样的……关系……”
第三选区
她的反应跟杜芙想的不太一样, 杜芙把这归之于被过多的喜悦冲昏了头脑,以至于难以接受事实。
优秀的Alpha会吸引众多爱慕者,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杜芙并不觉得意外,也没有因此视莉娅为竞争对手。
“其实, 你没必要担心。”杜芙想了想,诚实地说,“如果我是皇女的话, 我肯定会更喜欢你。”
毕竟莉娅的信息素真的很好闻, 就连对信息素无感的她都觉得好闻。
“你、你是在挑衅我吗!”
莉娅的面色显出绯红, 那并不是由于羞涩,而是愤怒,“就算西恩娜陛下现在偏爱你, 也并不能说明什么,你的身份根本上不了台面, 劝你还是趁早死了这条心吧。”
出门在外, 身份都是自己给的。现在上不了台面, 不意味着将来上不了台面。更何况西恩娜的想法才是最重要的。
杜芙很想跟她再聊聊, 可惜西恩娜还在等她,只能遗憾地放弃了:“我要迟到了, 再见。”
莉娅羞恼至极,想也不想就拦在她面前:“哼,你想用西恩娜陛下来压我吗?告诉你, 我——”
“杜芙, 你在跟谁说话?”
一道清冷的声音从她们背后传来。杜芙抬头望去, 而莉娅的身体僵住了,脸上潮红褪去, 逐渐变得苍白,转身这个动作对她来说尤为艰难,她一动不动。
西恩娜还维持着开门的姿势,一手扶住门沿,金发下眼皮撩开,同色系的瞳仁镶嵌在幽深的眸光里,令人看不出喜怒。
杜芙答:“我在和莉娅说话。”
“莉娅?”
西恩娜从鼻腔发出疑问的一声腔调,似乎这个名字对她来说过分陌生,注意到杜芙身旁那个穿着女仆装的Omega,她才回想起这似乎是她宫中女仆长的姓名。
宫中这些人对她来说是一个职位,或者是一块到处走动的背景板,西恩娜没有时间精力去关注那些人的事情,自然也不会把他们的名字和长相挂钩。她叫“莉娅”也好,“莉娜”也罢,都无关紧要。
“好吧。”她点了点头,仍有些不耐,手指扯住制服领带松了松,“为什么要跟她说话,你难道不知道我等了你很久了吗?”
明明对话需要两个人才能完成,但是她却只询问了杜芙。莉娅攥紧了手指,扯动嘴角,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她的眼睛里从来只能看到杜芙。
甚至,她连自己是谁,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
“快点进来。”
西恩娜转身回了书房。杜芙看了莉娅一眼,抬脚跟了上去。
门在身后关上。
西恩娜并没有像以往那样坐在办公桌后面,她走到落地窗前,拉开深红色的丝绒窗帘,让一些明媚的阳光照射进来,暖金的色调软化了书房冷硬严肃的氛围,甚至可以称得上温馨惬意。
西恩娜说:“我看了你写的方案,写的很好,是可行的。”
她走到沙发边,又道:“我没想到你会这些。”
“这并不困难。”
杜芙说出内心的真实想法。政治在她看来,只不过是文明人的勾心斗角,而她在垃圾星上的时候就早已见识过各种明争暗斗,举一反三轻而易举。
至于那些想破头也想不出好点子的贵族政客——也许是上流社会的散漫惫懒的空气侵蚀了他们的大脑,所以一点突如其来的小事也能让他们方寸大乱。
西恩娜坐在沙发上,眼神变得有些意味深长。她的手指轻点沙发扶手,道:“为什么你选择这个时间出手帮助,你的目的是什么?”
她的质疑是情理之中,作为一国的执政官,西恩娜比任何人都清楚天上不会掉免费的馅饼这个道理。
杜芙走到她身边,右手压住了西恩娜的手背,试图以掌控的姿态抓住她的手,但因为女Alpha的手掌宽大,最后只捏住了她的三根手指:“我只是想帮上你的忙。”
她发自肺腑地说着,“这样,你就可以把更多的目光放在我身上了。”
注视她,在意她,然后……爱上她。
金色瞳孔急剧收缩,有那么一瞬间几乎尖细的像猫科动物的竖瞳。西恩娜反过来压住了她的手背,一同盖在沙发的软垫上,掌心挤压,微微发热,她弯曲身体倾斜过来,语气危险而又古怪:“你知道你现在在说什么吗?”
“我知道的,你想让我去做什么,我都可以。”杜芙没有在意她们紧贴在一起的手掌,继续说,“比如说……换届选举。”
这是顾云朔向她透露的消息。
明面上,各个地区地方官的换届选举是绝对公平的。在候选人进行过演说、辩论和面对面与选民沟通等竞选活动后,所有选民将在星网上进行完全自由的匿名投票,票数高者当选下一任地方官。
没有恶意操纵,也没有违法拉票,整个选举过程是全透明的。
但是,只有前三分之二的进度是公平的,如果高票选出的候选人皇室并不认可,事情就迎来了转机。皇室会找来几个信得过的,并且对于大众来说是新面孔的人选参与竞选,重新分配票数,最终把原候选者赶下台。
卑鄙,但一向如此。
西恩娜看着她,很久没有说话。
然后才缓缓开口:“第三选区需要一个新的候选人,我们已经有了人选,剩下要做的就是为他进行包装,以良好的形象出现在公众面前。”
“一个可靠且有能力的媒体人是我们现在所寻找的。”
杜芙眨眨眼睛:“第三选区吗,我从来没有听说过。”
她来自垃圾星,那里地区规划的概念薄弱。西恩娜于是向她耐心解释:“第一星总共有六个选区,选区数字越小代表离中央城越近,中央城位于第一选区内,而第三选区则是位于第一星东北部的一块区域。那里群山环绕,地产丰富,第一星近80%的能源石都是第三选区产出的。由于长期与外界隔绝,第三选区的民风和其他地区很不一样,这些年离心倾向尤其严重。”
在没有特殊情况,比如说地方官自愿离职、衰老疾病等前提下,地方官连任的可能性接近百分百,这也是他们必须换掉第三选区地方官的原因。
“只是……”西恩娜仍有顾虑。一方面第三选区离中央城太远,另一方面,杜芙毕竟是个Omega,她没有保护自己的能力。
但杜芙已经做出了决定:“我会去的。”
只要能帮上西恩娜的忙,她可以不计代价,
西恩娜目光微沉,事到如今,确实没有比杜芙更好的人选,她最终还是选择了妥协:“我会增派人手给你,并且提前告知第三区的人全力配合你,你有什么需要也全都可以提出,能满足的我们都会满足。”
“好。”
杜芙点点头,事实上她并不在乎这些,无论条件有多恶劣她都能完成任务,最多花费一点精力罢了。
行程和注意事项之后会通过加密邮箱发送到她的终端,交谈完毕后,因为西恩娜还有政务要处理,杜芙先行告退。
杜芙走出书房,沿着走廊走了几步,然后停住。
她没想到莉娅还留在这里。
女仆长镜片后的眼睛红红的,像是刚才大哭过一场,这让她看起来愈发惹人怜爱。当面对同性时,杜芙的容忍度会变高很多。
如果莉娅真的很不想见到她的话,她可以绕路走。就在杜芙准备转身时,莉娅叫住了她:“你,跟我过来。”
杜芙指了指自己:“我?”
“对,就是你!难道我们这里除了你之外还有别人吗?”莉娅吸了吸鼻子,有些凶巴巴地说道——并没有露出那种厌恶的神情,这是杜芙所疑惑的。
她跟上了莉娅的脚步。
她们来到了似乎是佣人专门住的地方,老实说,这里跟杜芙之前住的地方根本没法比,房间小得可怜,两张靠墙放置的床几乎快要挨到一起,窗户也是小小的,头顶摇摇晃晃的吊灯散发着有限的亮光,但是无论是地板还是家具都很干净,一尘不染。
原来皇宫里的女仆长也需要和别人共享一室。杜芙想。
莉娅却像是早已习惯了一样,解下围裙挂在床尾的衣架上,然后席地而坐,指了指房间里唯一一把凳子:“喏,你坐那。”
拒绝的话她会生气吧。杜芙坐了下来。
莉娅抱着手臂仰头默默看了杜芙一会儿,神情忽然变得变扭,眼神也飘忽起来:“咳,我想说的是,我承认我可能之前对你有些偏见,真相跟我想的存在些出入。”
杜芙没听懂,疑惑地看着她。
“你那是什么眼神!还需要我说的更清楚一点吗?我现在是在和你道歉!”
道歉?为什么?
莉娅被她清澈茫然的眼神看着,承受不住似的狼狈地挪开视线,挣扎了一会儿便放弃,索性闭着眼睛破罐子破摔,“好吧,好吧,我说实话。刚才我偷听了一些你和西恩娜陛下的谈话。”
她又立刻言辞激烈地为自己解释起来,“但是我绝对不是故意的,不是故意的你听到了吗!是因为门没有关好,我才一不小心听到的!”
杜芙:“我知道了。”
没想到她会相信自己,莉娅愣了愣,过了会儿才继续道:“所以现在我知道了,西恩娜陛下这么……器重你,”她换了个形容词,“是因为你很厉害,能帮上她的忙。”
她抿了抿唇,话音别扭,又透出一种消沉的失落,“是我错怪你了。我也心服口服,换做是我,可能这辈子都帮不上西恩娜陛下的忙。”
“帮不上忙?为什么你会这么认为?”
莉娅一下抬起头:“你什么意思?”
杜芙只是平静地看着她,反问:“你把皇宫中所有的事情都安排得很好,这不是帮上忙的话是什么呢?”
莉娅惊愕地张了张嘴巴,却说不出反驳的话。
格温背叛
脱离机甲保护罩的那一瞬间, 失重感带着她不断下坠冲破大气层。
空气摩擦以及机甲空中解体所带来的热量和尖锐的气流打在脸上,血液倒流使得脑子愈发混沌,但是难以承受的窒息感却强迫着她清醒。
格温用最后的力气释放绑在背后的微型飞行器, 发动机喷射出气体的一刹那间,头顶机甲爆炸飞溅出的无数金属碎片像是密集的雨点袭击了她, 划破衣服,刺入身体各个部位,鲜血几乎是瞬间从四肢百骸喷涌而出。
发动机也卷入不少碎片, 飞行器被直接扎穿摧毁, 格温在半空快速下坠, 眼前被血雾蒙住,体表温度不停流逝,思考变得异常迟缓。
时间像过去了一个世纪那么久, 又或许只是几秒,后背重重撞击到地面, 剧痛一寸寸侵入骨髓, 格温眼前一黑, 不受控制地当场陷入了昏迷。
*
星盗主舰。
在格温被迫降落的同时, 别在胸口的针孔摄像头也碾成了碎片,驾驶舱实时追踪画面的显示屏瞬间陷入一片漆黑。
站在屏幕前的伦纳德却完全不在乎生死未明的格温, 冲到另一面滚动着数据的显示屏前,激动地盯着左上角第一星上空保护罩的实时动向,在第一列【防护性能】那一栏后的数据出现了大幅度的下降, 伦纳德面上也显出了喜悦, 但只持续了几秒, 数据就立刻反弹回到了原来的数字,连小数点后几位都没有变化。
“扎克, 这是怎么回事?”
伦纳德拍打着操纵台,不可置信地吼道,“格温都干了什么!为什么保护罩没有被摧毁?!”
扎克在显示台前操作了一会儿,那张何时都看起来呆板没有情绪的脸上也露出些微诧异:“检测到防护罩受到的攻击数值跟预测一致,但是只是到了临界值便没有再继续,因为格温把最后一台机甲设置了自爆推迟,找到了防护罩最薄弱的地方后直接舍弃了机甲跳了进去,而最后一台机甲没有碰到防护罩就自爆了,导致原定计划的攻击被削弱了一部分,所以防护罩没有被完全破坏。”
扎克眼神有些复杂:“算上重力和空气阻力,她跳下去的结果大概九死一生。”
伦纳德盛怒至极,他长臂挥动,星舰舱壁上便出现了一个深深的凹陷:“她竟然敢背叛我!这个混蛋,我要杀了她,我一定要杀了她!”
“你能不能冷静点,想想我们现在应该怎么办。”
从刚才到现在一直没说话的巴特也显出些烦躁,虽然没听懂格温是怎么办到的,但至少他听懂了防护罩没有被打破,他们不能顺利进入第一星寻找杜芙。
“你以为我现在不在想吗?”伦纳德长腿迈动,走来走去,在驾驶舱摔了一堆东西才稍稍冷静一些,按着额头说,“现在还有最后一个办法,本来我根本不想用的,但是现在迫不得已了。”
巴特蹙眉:“那你还不快点说?”
伦纳德看了扎克一眼,这个木头没接收到他眼神中的潜台词,直直站在原地,伦纳德提高音量:“出去。”
巴特隐隐约约意识到了什么,脑海中渐渐浮现起不好的猜想。
门从外面关上,驾驶舱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伦纳德拳头紧紧攥住,面色铁青,显然在进行一场艰难的思想斗争,许久,他呼出一口气,烦躁地说:“找三军那家伙合作,我一周前收到消息,那帮家伙不知出于什么目的,最近来到了这片星域。”
“什么?伦纳德,你他妈是不是疯了?!”巴特震惊地看着他,“三军那家伙就是个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疯子,要是让他知道母亲在第一星,你觉得我们还会有机会吗?”
这无疑也是伦纳德最大的顾虑,所以他才如此迟疑。
他冲过去一把抓住巴特的领子将他按在墙上:“那你说现在该怎么办!不和那家伙合作的话,我们连进入第一星的机会都没有!就算胜算很低,好歹也不是没有胜算,这是我们唯一的办法了!”
巴特和他深红色的眼睛对视着,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伦纳德猛地甩开他的身体,走到一旁。
巴特看着他的背影说:“那你该怎么联系那家伙?自从你脱离四军后,不是就和他们没再往来过了吗?”
尽管现在星际共识是虫族已经灭绝,但事实上他们寿命很长,又几乎没有天敌,所以数量不少,只是藏匿得很好,大部分虫族都隐居在不适宜生物居住的荒僻星域,很少出现在有人类的地方。
为了更好管理族群,虫族分成了四个军团,每个军团都由一位高等虫族担任领袖,在还没有组建星盗团之前,伦纳德原本是四军领袖,但后来因为犯事被革职,他的军团也被均匀分配到了二、三军。
“我当初再怎么说也是四军领袖好不好,四军有几个被分到三军的人都是我信得过的人,我可以让他们帮忙牵线搭桥。”
按照计划是这样的,但是伦纳德无法保证,他那几个当初有过命交情的同僚在得知他找到了母亲后,会不会毫不犹豫背叛他,毕竟他们都是母亲的脑残粉。
伦纳德还记得刚认识那会儿,偶然闲聊聊到他们参军的目的时,其中一位同僚青涩的面颊上浮现羞涩的红晕,却直言不讳:“听说在战场上立过功的能获得优先侍奉母亲的机会,我就来了。”
“那好吧。”巴特不快地说,“现在也只能这样了。”
伦纳德呼出一口气,拿起终端,拨下了那个很久都没有拨过的号码。
*****
“杜小姐,我们接下来要去哪里?”
年轻的Alph跟在杜芙身后,他试图保持距离,但总会频频看向杜芙,长着棕色雀斑的脸上那对蓝色的眼睛认真执着,“如果您离开皇宫太久,是需要向陛下打报告的。”
杜芙对此置若罔闻。
那天之后,西恩娜按照她说的那样,很快为她找来了几名身手矫健的Alpha,他们既是保镖也是手下,杜芙可以随意命令调遣他们。
这对急需帮手的杜芙来说是好事,前提他们不像被设定好的机器人那样遵守规矩,无论她要做什么或是让他们做什么,他们都要打报告,这和监控机器人有什么区别?
杜芙找了些琐事打发走了几个Alpha,留下了最年轻也最稚嫩的一个,让他跟着自己出外勤。
她今天需要走访中央城的各家媒体机构,了解这里的新闻媒体运转的流程,这样才能在之后前往第三区时有随机应变的经验,而不是像个彻头彻尾的新人一样从零开始。
但是这名Alpha保镖实在太过烦人,从出门到现在,他已经提了不下五回“打报告”,杜芙琢磨着怎么让他闭嘴。
她停下脚步,转身看着他白净的面庞和撑起黑色制服的宽阔肩膀,经年累月的锻炼让他有一副好身材,可即使这样,他在杜芙面前却像一只没心眼的大型犬,红着脸结结巴巴道:“杜、杜小姐,您为、为什么看着我?”
杜芙本想叫他的名字,思索几秒后才发现自己并不记得:“你叫……”
他立马接上:“伊森。小姐,我叫伊森。”
“伊森。”杜芙抬头看着他,阳光下的黑眸好似融进了漂亮的碎金,“你知道为什么这么多人,我却只让你跟着我吗?”
伊森想了想,诚实地说:“因为他们都有重要的事要处理,而我是新人,没有经验,帮不上什么忙。”
“错了。”杜芙摇摇头,尽管他说的就是她的心里话,但这肯定是不能说的。
伊森面上露出疑惑不解的神色。
杜芙的目光落在他大腿和腰部中间绑定的黑色枪套上,那里面插着一把脉冲枪,被击中者会在半秒内失去行动能力。她看过他们训练,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根本没有人能猜到这个年轻人是所有人中射击和格斗成绩最优异的。
她忽的伸出手去,同时上身也凑近了些,伊森被她吓了一跳,睁大了眼睛,脸色一下爆红,下一刻,杜芙的手落在他腰际的枪套上,轻轻按了下,然后伸回手,道:“因为我最信任你,我觉得你是可以让我托付的。”
能学会闭嘴就更好了。
伊森怔怔地看着她,呼吸稍微急促了些。
他张了张唇:“小姐,我……”
“所以,”杜芙继续道,“我希望你能一直让我这么觉得,而不是后悔。”
暗示到这里应该能听懂了吧?杜芙想着,却见伊森蜜色的脸愈发红了些,眼眸也像是犬类那样湿漉莹润起来。
他举起一只手掌郑重发誓:“我保证不会让您失望的。”
杜芙点点头,露出微笑:“我相信你。”
这之后,虽然不清楚以伊森的智商究竟有没有理解她的意思,但他的话真的少了很多,紧紧跟在杜芙身后,尽职尽责地做一个沉默寡言的保镖。
前方一栋三角形的建筑在进入路口后映入眼帘,那是第一星最大的新闻机构之一,机构宗旨是提供准确、全面和独立的新闻报道,覆盖全星际各个领域的新闻事件,也是杜芙今天的目标之一。
身份原因,杜芙不方便直接进去,便先让伊森进去交涉,她则在外面等待。
伊森进去的时间有点久,杜芙有些无聊,在附近闲逛起来,走着走着,不知不觉就走到了一条偏僻无人的小路。
从眼缝里瞧见一抹深红色,一阵浓重的血腥味冲上鼻尖,杜芙低下头,粘稠鲜艳的红像是一簇簇盛开的玫瑰,一路蔓延到她的脚下。
杜芙微微抬起头,当看清躺在地上失去声息的人的面庞,她就像是被一道雷击中,全然愣住了。
【旧笔记小说网】JIUBIJI.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