阋墙
承明殿书房正在议事, 宫女黄门尽数退下,只有几位重臣于内垂首静立,龙案上的茶水被放得微凉,此时也无人顾及。
“越州正是多雨多涝的季节, 现在停用泾渠, 荒谬至极!”
朱缨话中带怒, 工部官员吓得缩了缩, 顶着压力小心翼翼道:“回陛下,疏浚泾渠开销不菲,越州太守送来的文书说今年海贸盈利不丰, 州府财政吃紧, 实在是拿不出……”
“越州富家豪强众多, 海贸赚的银子多半进了他们的口袋, 现在出了事, 就想当缩头乌龟?让他们捐!还有, 那些浑水摸鱼的地方官。”
她脸色愈发的沉:“告诉刘增,若他下不去手, 朕不介意从朝中派巡察官前去, 替他好好查一查越州的账目。”
工部官员诺诺称是, 不敢再多言。
朱缨冷哼一声, 目光扫视过一周,最后锁定在宁深身上:“前些日子, 朕命兵部查验京畿西大营的陈旧兵械一事,进展如何了?”
宁深向外跨一步,答道:“回陛下的话, 西大营的兵械陈旧者甚众,现已核实过数量, 正着手调度生产一批新兵械,想来至多再有两日,便能将此事收尾。”
他的回答让人挑不出错处,而朱缨仍不满意,脸色未有见好,冷冷讽道:“两日过后又两日,待兵部过完两日,西大营的将士就该告老还乡了。”
宁深当然不能反驳,躬身道:“臣稍后便去催促,定不容许懈怠拖延。”
今日陛下的心情明显不佳,现在连宁深都受了训斥,众臣更是心里打鼓,头垂得更低了。
不过,前些日子行宫混进刺客,回到宫中又出了细作之事,长公主与静王皆被卷了进来。天子难以安眠,忧思过重,脾气暴躁些也是人之常情。
“陛下。”照水听了小黄门的传话,弯腰俯到朱缨耳畔,低声说了什么,却见她皱起了眉,像是甚为不喜,语气不耐:“来就来了,还要朕亲自去迎吗?”
大臣们听了心中便有了数。
几个时辰前,谢韫带着禁军搜了长公主的府邸,现在应是回宫来复命了。
近来发生的事甚是蹊跷,从天子的态度看,长公主已经受到猜疑,今日被召进了宫,恐怕再想出去就难了。
自古帝王无不猜忌心重,这一遭过后,往日的深情厚谊不知还能剩下多少。
众人各怀心思,识相地不再多留,议完事后纷纷告退。
朱缨倒是一点不着急,全然不在意有人在等候,又在书房批了半晌奏疏,这才不紧不慢去了正殿-
丹漆殿门缓缓合上,朱缨立刻起身走下玉阶,几步就到了朱绣面前。
她面上的紧绷舒缓开来,眼底也重新有了温度,拉起面前人的手,轻声关切道:“皇姐,你受委屈了。”
朱绣并不在意,拍了拍她的手背,柔声安抚:“什么委屈不委屈的?莫要介怀。”
从都督府出来的当晚,朱缨就秘密给归澜院传了信,将青竹院可能混进细作的事告知于她。
从先前猫儿走失一事起,朱绣就知道这府上早已不再干净,而这两件事多半是同一人所为。加之奉陵行宫刺客一案,她心下清楚,是有人想要看她们姐妹阋墙,冲散她们之间的情谊,好坐收渔翁之利。
既然有人这么关心她们姐妹间的事,不如来一出将计就计,顺势铲除府上的脏东西,也许还能顺藤摸瓜,发现新的收获。
“奸细藏在青竹院,皇姐心中可有了怀疑的人选?”
朱绣摇了摇头:“此人藏得很深,尚未发现端倪。我曾命人暗中调查过,但终是断了线索,无从查起。”
“皇姐调查过,难不成先前已经发现了异样?”朱缨讶异。
朱绣将前些时日猫儿的事说了出来。于是朱缨更觉疑惑,为何会是苏若胭发现的?
朱缨正奇怪姐姐和若胭何时变得这般要好,猝不及防与一旁立着的谢韫眼神相对,这才想起她还在“猜忌”中,若她们在殿中说话太久,恐怕会被外面的人怀疑。
她忙回神,接过朱绣的话:“我们已经将饵抛了出去,就等着鱼儿上钩了。”
说罢,她不再拖延:“临平宫那边,我已经命人打扫干净。这段时日就请皇姐在宫中小住几日,我们唱好这出戏。”
朱绣颔首,捏了一下她的手指,随即松开手,转过了身,却又在即将离开时顿住,回首看向朱缨。
“阿缨。”
朱绣眼中几分冷然,偏偏望向她时认真无比:“公主府没有不可割舍的人和东西。届时不论查出何人,都不必顾忌我。”
“没有什么比我们朱家的江山更重要。”
朱缨远远望着她,眼睫微微一颤,坚定地点了头——
大门复又合上,朱缨方移开目光,这才感受到自己僵直的后背和双腿。
一阵疲累感席卷而来,她打了个哈欠,懒懒走到谢韫身后,二话不说推着他往寝殿去。
今日谢韫也累了,便由着她动作,脚下随着走,谁知走到半路,背后忽然传来一声吃吃的笑。
他眉微挑,顺势停步:“又在瞎想什么?”
“我在想,今日这一遭,算是将你恃宠而骄的传言坐实了。”
朱缨越想越觉得好笑,没能刹住脚步,差点撞他身上。
谢韫就知道没什么好事,一手伸后将她拉至身前,惩罚似的捏了捏她后颈。
“唔…哈哈……”
看着近在咫尺的人,他问:“陛下给臣安了这么大一个罪名,打算如何补偿?”
朱缨皱了皱鼻子,看上去颇为苦恼,声中带怨:“怎么还要补偿呢?”
“臣的名声都这样了,还不能求一点奖赏吗?”谢韫好整以暇等待着回音,并不打算让她轻易过关。
朱缨感觉他的语气都与平时不同了,她忍住笑意,抬起眼盯他,分外放松的神情偏又在思索,考虑着自己手中有什么宝贵的筹码,片刻后终于眼中微亮,凑近到了他面前。
“这个行吗?有价无市的天下独一份,别人想要都得不到。”
说着,她弯起眼,露出个狡黠的笑,对着他侧颈处不轻不重一咬,留下一排整齐的牙印。
谢韫呼吸一滞,不由低低“嘶”了一声,被她咬过的地方都烫起来。
对上一个略显张狂的眼神,他却反常地平静下来:“雷霆雨露俱是君恩,臣自然受着。”
“合爱卿的意就好。”朱缨很是满意,点了点头。
放在平时,她是不敢做这样的举动招惹谢韫的。但今日两人都累了,明日一早还要上朝,朱缨心知他不会在床榻上为难她,于是大摇大摆没了顾忌。
不过,她也没能得意太久——先前做过的混账事自然要还回来。谢韫有其他的手段,比如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很快,吃了败仗的朱缨就带着颈间和肩头的痕迹落荒而逃。
她捂着发麻的锁骨,自顾自缩进床榻最里侧,仍带水雾的眼睛含恨瞪了某人一眼,整张脸埋进了绣枕。
“是你要补偿,我又不要……”
不甘心不服气的声音传来,身旁有人低低笑她一声,伸手扣住腰,重新把人带进了怀里——
西偏殿里,朱绪一身素衣,默然无声坐在窗边。
一整日都没有出太阳,阴晦的天色让人觉得压抑,让胸前的伤口也微微发疼起来。
提着食盒的女使正等着他的回应,而他浑然不觉,沉寂的双眼依然望向窗外。
搬至偏殿,是他亲自开口向朱缨求的恩典。这里比暖阁要安静些,更适合养伤,位置好像也与主殿更亲近了。
从这扇窗望出去,正好能窥见槛窗后的一点浅淡烛火。
纸窗前光影摇晃,偶尔还会映出一对人影,但总是匆匆一掠,很快就消失不见。
朱绪偏着头,静静看了许久,直到对面熄了蜡烛,窗中尽暗。
时辰不早,皇姐是该就寝了。
他缓缓收回目光,但也垂着眼,像是并没有回答侍女的打算。
面前的女使三十来岁,看装束应是主子面前颇为得脸的宫人。
见朱绪久久不语,她也不见胆怯,再次出言告诫:“娘娘的话都是对殿下好,还望您能听进去,莫要再随性妄为。若李家有任何闪失,对殿下来说可不是好事。”
听了这番警告之语,他终于抬起眼,盯着女使发出一声笑。
“若我不肯听劝,母妃和舅父会如何做呢?”
他这个皇子身后牵扯着太多纠葛,背负了太多负担。
在别人看来,他生于皇室,还有李家撑腰,然而前朝和后宫都当他是提线木偶,所有人待他都夹杂着利益,满眼皆为虚情假意。
许家为避嫌远离他,李家为争斗利用他,天子……
朱缨对他是真情还是假意?
朱绪想着,承明殿是历代天子的居所,一贯不许旁人居住,就连受临幸的后妃也不能留宿。可她许自己留在这里养伤,心中一定是有信任在的。
如果他的母亲不姓李,她待自己的真心会不会比现在更多几分?
休沐
女使没想到他这样逆反, 当即神色微变,又恐外面的守卫听见动静,压低声音道:“万事皆有娘娘和大人谋划,殿下为何坚持自作主张?离间她们的法子有千百种, 而殿下所选却是最愚蠢的, 何必拉李家进这趟浑水, 甚至不顾自己的性命!”
朱绪轻嗤。
行宫刺客是他的手笔, 护驾挡刀、嫁祸长公主,也都是他一手安排。
他借了李家手下的势力和人脉,却并未事先知会任何人。那群蠢货想当然地以为他的意思就是李氏的意思, 无不是巴巴地去办, 到头来才知是被利用了一场, 巴结了个空。
他知道那刺客伤不了朱缨, 索性自己挡下这一刀, 看看她会是怎样的反应, 也许这一次过后,她能对他多些信任。
要得到想要的东西, 自然要付出足够大的代价, 不过是胸口被刺了一刀, 又算得上什么?
朱绣, 他对这位皇姐没什么特别的感情。可明明他也是她们的手足,凭什么他要处处小心, 躲避猜忌刁难,她们两个却彼此相信,情谊比金坚?
谁人岌岌可危, 皇帝猜疑谁人,与他有何干系?
既然如此, 那就都不要平静了,他要拉着所有人共沉沦。
女使苦口婆心劝说,而朱绪却无动于衷。
她还要回景阳宫复命,只得言尽于此,无奈一叹:“不论如何,还请殿下记住,天底下不会有母亲害自己的孩子,娘娘虽然嘴上不说,心中总是关心着殿下的。听说殿下受了伤,娘娘甚是担忧,特地吩咐小厨房煲了汤送来。”
“承明殿是皇帝的地盘,终究不安全,殿下还是早些回裕静宫为好,也方便信得过的宫人照料。”
说罢,女使将手中的食盒放在桌上,屈膝行了个礼,悄然告退了。
朱绪静默望着那食盒,一直没有说话。
良久过后,他还是出声让人打开了。
侍女盛出汤放在碗中,他的目光也渐渐转凉,最后再度归于沉寂。
莲藕,又是莲藕。
母妃,我最讨厌莲藕,你为何一定要强迫我呢?——
朱绣回到临平宫时,天色已经很晚了。
殿门一关上,她还没来得及坐下,屏风后已经快步跑出一个白衣身影,径直朝她奔来。
月溪在殿里无聊坐了一晚上,现在终于找到了主心骨,于是一颗心落了地,扑过去时险些没站稳:“殿下可算来了!”
朱绣连忙扶住身后圈椅稳住身形,无奈道:“又没让你饿着冷着,这样急做什么?”
“能不急吗!”
在府上,月溪就是出了名的没规矩,时常因为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被朱绣罚抄书,今日吓得几乎魂都飞了,更是顾不上许多,委屈道:“我还以为自己要死了,再也见不到殿下了!”
他这样说,朱绣怎会有脾气,倒是颇觉好笑,安抚地拍了拍他背:“是本宫不好,这次让你受惊了。”
他一贯是这样孩子气的,生性活泼,还不喜欢诗书,与青竹院中其他的人格格不入。
朱绣喜静,收下他实属意外,本以为过不了几日就会厌烦了去,不曾想这样一个跳脱欢快的麻雀整日在身边,反而让她习惯了。
这次与朱缨联手做局,她为让暗处的人放松警惕,假意舍弃月溪,给他灌下鸩酒,实则只是让他昏睡的药物。
谢韫将他的“尸体”带走后,就暗中送入了皇宫。
他不怪朱绣,但仍对青竹院发生的事耿耿于怀,急于辩白道:“那些信真的不是我的,殿下要信我!”
月溪心思简单,又藏不住事,不可能是所谓细作,明显是有人蓄意栽赃,朱绣身在朝堂这么多年,不会看不出来。
不过,他还活着的消息不能被人发现,这段时日只能藏在临平宫里。
“真的能和殿下一起留在宫中吗?”月溪抱怨得快,但忘得也快,一听能和朱绣留在临平宫,之前留下的多少阴影全都抛到了脑后。
他兴高采烈问,得到肯定后更是喜不自胜,暗暗得意地想:这下殿下身边就我一个人,气死青竹院那帮故作清高的家伙。
这样想着,他又有些担心,踌躇着问道:“殿下,我们府上是不是出事了?”
他虽没什么心机城府,却也不傻。
那时府上气氛紧张,殿下和大都督险些都要吵起来,“起死回生”的经历虽然令他云里雾里,但能隐隐感觉到一定是出了什么大事。
朱绣无意让他知道事情始末,不置可否地笑了一下,转而问:“青竹院搜出东西时,你说燕若有问题,是发现了什么异常之处?”
月溪听言开始回想,但不知该怎么说,不太自在地低下头,小声道:“没有发现什么,但我就是觉得他不正常。整日对谁都是那副表情,从来不生气,好像个受过训练的木偶一样……虚伪得很。”
受过训练……
他的话歪打正着,朱绣若有所思。
燕若,确实平静温和得过头了——
到了休沐日,周岚月却没像从前一样睡个昏天黑地,而是反常起了个大早,花时间精心打扮了一番,打算出府。
周夫人看了直点头,更对宁深满意到不行。
能让她这个女儿放弃睡觉,在休沐日早起的人,可不就是她的准女婿了吗?
不过周岚月没告诉宁深,而是自己直接去了宁府,打算暗搓搓给他个惊喜。
今日郑夫人要去东山寺庙祈福,不在府上,那便只有宁深一人。这样上房揭瓦的好机会,她怎么能放过。
可当她到了宁府门口,才知宁深也不在,听管家说是去户部办事了。
周岚月泄了气,腹诽这些人有休沐日竟不休息,真是浪费,既然不好好珍惜,不如全给了她一人。
不满归不满,她没有离开,管家请她进去等候,她也不肯,而是独自倚在府门前等了起来。
毕竟是休沐,她就不信这个木头真的能在公务里泡一上午。
好在周岚月赌对了。大约过了半个时辰,挂着宁府符牌的马车终于出现在长街尽头,缓缓向这边行来。
她眼中一亮,但仍耐着性子。
一直到马车稳稳停在门口,她才三步并作两步上前,没等车夫反应,不由分说直接跨上马车,一把掀开车帘。
“该休息的时候不休息,你知道我等了多——”
话没说完,周岚月先没了声音,在看清车中之人后没站稳,险些摔了出去。
她忙扶住车壁,周身的气势瞬间转化为尴尬,弱弱道:“原来严相也在啊……”
周岚月和宁深的事早已传得魏都人人皆知,能在此遇见周岚月,严庚祥不觉得意外,更为自己的学生感到高兴。
他端坐在主位,对于周岚月唐突的行为未觉冒犯,脸上依然带着笑,随和道:“周大人,来找子沉?”
“啊哈哈,是呀……”
在这诡异的气氛里,侧位的宁深先坐不住了,低声说:“不是说好下午我去找你吗,怎么现在就来了?”
她还没缓过来,微红着耳根小声抱怨:“谁知道你有事啊……”
她又不是神仙,怎么会知道严相和他一起回宁府。
两人交换了一个不自在的眼神,都不知该说什么了。
严庚祥倒是面色如常,笑着打圆场:“既然周大人也来了,不如中午就与我们一起用饭。”
周岚月硬着头皮:“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三人一同进了宁府,小厮上过茶,还没有说几句话,见从府外匆匆赶回一名侍卫。
宁深认出这是早上跟随母亲去往东山的人,正色问:“出了什么事?”
侍卫躬身:“禀公爷,老夫人坐的马车车轮突然断了,停在了下山路上,属下奉命先行回府通报。您若无事,可带一辆新的马车去接老夫人。”
母亲体弱,又被困在了半山上,宁深自是放心不下,要亲自前去一趟。
可现在是在他府上,老师和周岚月还在,他这个主人却要离开,实在是失礼。
他与周岚月对上视线,本生出两人同去的想法,但又很快否决,留老师一人在府上像什么样?
可若不这样做,把他们二人都留下,多半也是徒增尴尬。
严庚祥了解他这个学生,现在也看出他的为难:“你放心去吧,我和周大人留在府上等着你。”
宁深闻言,有些犹豫地看向身边人,毕竟还是要问问她的意愿。
周岚月暗暗疑惑。严公也不是个自来熟的人,怎么一反常态,主动邀她一起等宁深?
莫不是见她这头猪拱了自己的学生,想要替宁深考验她一番?
那她可要好好表现了。
思及此,周岚月顿感斗志满满,冲宁深连连点头:“严相说得对,你快去接伯母吧。”
宁深还是不太放心,反被她推着走,“哎呀快去吧,伯母要等急了——”
他很快被推出了门,只好匆忙嘱咐:“若我正午赶不回来,你和老师就先用饭,不必等我……”
“知道了知道了!”
好不容易让宁深离开,周岚月回到正厅,对上尊位处长者和蔼的目光时,才后知后觉生出一阵局促和紧张来。
藏星
她在乾仪卫供职, 与内阁素来没什么交集,与其说严公是她的同僚,不如说是她老爹的更贴切。
这样的念头更让她坐立不安,生出一种面对长辈和亲戚的无助感。
她强装镇定坐下, 认错道:“今早出来得急, 未曾告知子沉, 急匆匆便过来了。不成想他与严公有约, 实在是失礼……”
“这没什么,周大人不必放在心上。”
严庚祥神情和善,“今日是休沐日, 本不该受公务缠身, 是兵部突然有要事, 需要与户部对接一趟。处理完后时辰已然不早, 我才跟着子沉来了他府上, 打算一起用些便饭。”
“还是铸造新军械的事吗?”她问。
近来需要兵部和户部同时出力的事并不多, 应该就是这一桩了。
严庚祥点头:“除了西北,大魏其他军营所用军械大多陈旧, 远不能与最新造出的相比。陛下重视此事, 要为各大营逐步替换新军械, 如此一来, 工程量便大了。好在近年来四方还算安定,户部征税顺利, 周转出这笔费用供给兵部绰绰有余。”
“那就好。”
周岚月应声,又有些担忧:“不过宁深是文臣,不通兵家之事, 铸造军械事大,不知他能不能应付得来, 可别被那些歪心思的人欺瞒过去……”
严庚祥却是丝毫不见担心:“周大人太低估他了。”
周岚月不解:“什么?”
严庚祥不答,而是道:“周大人常来宁府,应该见过子沉书房剑架上那柄兽纹长剑吧。”
那把长剑纹饰古朴,剑刃泛有寒光,乃是难得的佳品,周岚月自然不会忽略。
宁深是文官,一心扑在政务文书上,从来不见舞刀弄枪。
那把剑放在一摞摞书籍中格格不入,她猜测是其祖父或父亲的遗物,识趣地没有问起。
今日严公主动说起,似乎另有隐情?
“前两代宁国公都是武将,人们便自然地将那把剑与故人联系到一处,实则不然。”
严庚祥眼中带着怀念,“其实啊,那是子沉少年时先帝赏的。那时他偷偷藏在后院,宝贝得不行。”
周岚月喜欢听宁深的过去,感到新奇又有趣。
她想象了一下那副场景,有些想笑,心中却生出些遗憾来:“原来他也曾喜爱过这些东西。”
如果他也习武,现在还能和她切磋一番。
严庚祥垂着眼,却道:“不,他的喜好从未改变。”
周岚月一愣。
既然宁深对武感兴趣,为什么后来却参加科举,入了文官仕途?
她这样想着,也就问出了口。
严庚祥对上她目光,抛却同僚的关系,换成了平常作为长辈对她的称呼:“周丫头,身在朝堂,处处是身不由己,天子尚且不能随性而为,何况是他。”
“那时他不过八九岁,已经能举起半人高的剑。他是宁氏子孙,自然不缺天赋,却必须藏着掖着,不敢叫任何人发现,毕竟,宁家已不是从前的宁家了。”
他继续说着,明明字都识得,却几乎叫她听不明白:“宁家扎根于魏都,就必须遵守魏都的规则。偌大的朝野,再也容不下一个姓宁的将帅出现了。”
周岚月浑身一颤,瞬间起了鸡皮疙瘩。
世家势大,尤以魏都脚下最甚,但百年来都保持着一定的秩序,心照不宣地维持着平衡。
宁家以军功发迹,代代为将,曾经手掌百万兵权,煊赫一时,受到一众世家的忌惮,后来,家主和继承人在夺嫡中双双战死牺牲。
自那之后,宁氏手中再无实权,几乎败落。
皇帝的庇护到底有限,宁深作为嫡系唯一的后嗣,但凡行差踏错一步,都有招来祸患的可能。
她想到什么,声音变得艰涩:“所以,这就是他装作患有腿疾的原因吗?”
严庚祥说:“这是他母亲为他选的生存之道。”
十几年前乱军攻入宁府,虽然伤了他的腿,却很快就已经治好,远不至于落下病根,影响日后。
然而,宁氏军中余威尚在,只有他身患不愈之症,才能彻底断了他子承父业的可能,在世家监视下谋取生机。
世家不能忍受宁家再掌兵权,东山再起,却不会为难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年轻文臣。
“子沉这孩子,平时看起来成熟老成,实际上心思重,最不愿被人同情怜悯。他放你在心上,这些事,定不会主动与你说,就当我这个做老师的越俎代庖了。”
严庚祥笑着说:“我与你父亲是多年老友了,如今看你与子沉走到一起,我很高兴。”
这便是认可她了。
周岚月自然欣喜,当即站起了身,对着面前人认认真真一揖:“严伯父就放心吧,我和他一定好好的。”
宁深腿疾的名声在外,她知道是假后便没再在意,也并未深思过他这样做的缘由。
如今一想,凡人都想完美无缺,哪里会有平白无故抹黑自己的人呢?
与宁深互通心意这么久,她竟从未想过这些事。
她记得,宁深七岁拜入严氏门下,之后一直跟随严庚祥学习,后来参加科举,一直走的是正儿八经的文官仕途,看不见一丝一毫出身武将世家的影子。
这么多年,他是不是也会在散学回家后把自己关进书房,偷偷擦拭心爱的兵器,亦或在夜深人静之时,看着挂在墙上的甲胄出神发呆?
好在他在文士一途上走得很好,进士及第,任学士,拜尚书,入内阁。
群狼环伺下,即便不能如愿承袭祖业,他也没有辜负母亲和家族的期望,独自支撑起了偌大的宁国公府。
注定会发光的星星,就算被迫遮掩一面光华,也会从另一面露出锋芒-
将近午时,宁深和郑夫人终于归府,周岚月什么都没有问,随众人一同用了午饭。
面对两位敬重的长辈,她不免有些局促,在桌下踢宁深。后者知道她紧张,就主动给她夹爱吃的菜,把她面前的碗填得满满的。
毕竟他殷勤得一反常态,将老师和母亲促狭的目光全吸引了过去,自然就无暇注意他身旁的鸵鸟了。
饭后,严庚祥称还有要事,便没再多留,先行告辞了。郑夫人也笑吟吟回了房,主动把时间留出来给两人独处。
周岚月跟着宁深来到书房。
门合上,她没有说什么,径自转过身,走到面前抱住了他,下巴垫在他肩头。
女子身上带着木质香气,清清淡淡却很好闻,随着靠近萦绕在鼻间。
宁深被她突然的动作弄得一僵,想回抱又怕唐突,直挺挺站在原地不知该怎样做,内心挣扎片刻,只放柔声音问:“和老师没说上话吗?”
她一向是生动而热烈的,很少有这样沉默丧气的时候。
况且他离开时还好好的,现在就变成了这样,难不成是和老师相处太过紧张,还没缓过劲来?
“……不是。”周岚月闷闷答。
这种小事哪里会影响她的心情,是她想起他的事,多少有些开心不起来。
周岚月放开他,回头去寻那把长剑的身影,握住剑柄抽出一小段,便能看见晃眼的寒光。
她轻轻摸着剑鞘,低声说:“先帝必定清楚你的喜好,所以那时才会赏你这么好的剑。”
宁深跟着她来到身后,听她这样说,先是默了一瞬,垂下眼:“老师都告诉你了。”
现在他知道她为什么而闷闷不乐了。
他无声抿了抿唇,走到她面前:“都是过去的事了,不必放在心上。你看现在,不也很好吗?”
他这样说着,把剑刃收回鞘中,然后主动拉起她手腕,带她走向另一处,一边说着:“你不是爱吃糖葫芦吗?早上出门时看见了,我就买了两串。”
这个闷葫芦,总算学会表现了。
周岚月看着他手里的油纸包,终于扯出个笑来:“方才伯母给我夹了那么多菜,我全吃完了,现在怎么吃得下?”
“当时母亲和老师都在,不好给你。”
宁深也露出笑意:“那就留着,一会儿给你带回府。”
“天还不够冷,过不了多久糖就化了。”
周岚月哼了一声,虽然嘴上说着吃不下,手上还是诚实地接过,抽出一串咬下一颗。
“酸吗?”
“甜。”
见她心情好了一些,宁深放下心来,和她坐在一处,看她吃糖葫芦。
不过周岚月确实还饱着,吃了两口便吃不下了,只能收好放在一边。
她偷偷瞄身旁人,不巧和他对视。
既然被抓个正着,她索性也不再掩饰,朝他的方向挪近了些,摩挲他衣袖上面的花纹。
“我不是可怜你,我只是……有点气不过。”
她低着头,郁闷地坦诚心中所想:“你不喜欢舞文弄墨,却被困死在这条路上了,还要装作旧疾不愈,凭什么。”
还是绕到这件事上了。
宁深暗暗一叹,温声安慰道:“不论文臣武将,都是在朝为官,喜不喜欢没有那么重要。若当初我走了祖父和父亲的老路,不一定就比现在好。”
在家族的责任面前,自己的喜好是最微不足道的。
他想保护家族,在魏都这个吃人的地方避祸,就必须收敛锋芒,韬光养晦。
周岚月无言,可心中还是难以释怀,脸别到另一边。
宁深无奈,踌躇了一下,还是硬着头皮,把那句平时绝不会说的话说出了口:
“我做了武将,多半是驻守四方,就要年年留在边疆大营。若是那样,你我便极少能相见了,有什么好?”
“?”
周岚月明显顿了一下,片刻后站起身凑到他面前,双眼疑惑地来回扫视,压抑着兴奋:“这么好听的话,真是你这张嘴能说出来的?”
他说完也觉得腻歪,不自在地想要移开眼,却被捧住了脸,动弹不得。
周岚月沉郁的心情转晴,看着他弯起眼睛:“我明白你的意思,现在就很好。”
好在他坚持下来了,困难都过去了。
宁深想拉她坐下,她却不肯,松开捧他脸的手,转而又环住他脖颈,再次抱住了他。
他没了脾气,正犹豫着要不要回抱,就听耳边传来小声的嘟囔,偏偏声音控制在他能清晰听见的大小,仿佛就是在刻意挑衅:
“亲都亲过了,抱还不敢抱……”
还有脸说。
宁深耳朵有些红,却没绷住笑了,总算收紧双臂,轻轻环住她腰。
灯油
大魏幅员辽阔, 最南处在越州,最北端顶到了突厥边境,往往越往北行越寒冷。
时值秋日,辽州与羌州一带的百姓已经穿上了棉衣兽裘, 在外面多留一炷香的功夫, 只感觉冷得堪比入冬的魏都。有家中富裕的每日燃着足足的炭火, 这才能好过一些。官宦豪族之家则根本无需担心, 只消将府上房中大门一关,室内便温暖如春了。
宽阔的王府里几乎每间房都烧着地龙,即便是露天的花园也被烘得暖和, 连走廊地上堆砌的重厚石砖都不再寒凉了。
“哎哟——”
后院房中匆匆奔出一衣冠不整的少年, 一边手忙脚乱整理着身上挂着的腰带玉佩, 一边脚步慌忙朝正院赶去, 路上撞倒了手捧饭食衣物的侍女, 也未曾回头看一眼。
紧赶慢赶到了正院, 他下意识重新整了整衣冠,战战兢兢走上前行礼请安:“父、父亲。”
原本他正在房中听伶人唱曲, 兴致正浓时, 忽然听管家传话说父王叫他过去。
他慌张不已, 连衣裳都没来得及换就飞奔了过来, 但愿太平无事。
“你还有脸叫我父亲!”
“啪”地一声脆响,少年还没反应过来, 一个耳光就把他狠狠抽翻在地。
华服雍容的中年女人原本在侧位,见状也坐不住了,眼中含泪上前查看, 把人护在自己身后:“永儿尚且年幼,你作甚这样打他!”
“年幼?他都十六岁了!若不是你这个母亲娇着惯着, 他也不会这样不成器!”
中年男人怒气难消,狠狠一甩袖,不再理会地上坐着的母子。
如今突厥颠覆,外面的局势乱成了这样,对他们甚为不利。
偏偏这个孽子不思进取,整日只惦记着脂粉罗裙,全然不在意王府上下的处境。
若是还有别的选择,自己也断然不会将希望寄托在他的头上。
想到这里,男人不禁感到失意,叹息道:“若是霖儿还在……”
“霖儿霖儿,又是霖儿!你心里只有大哥,何时想过我!”
少年侧脸肿起,原本缩在母亲怀里,听了这样的话竟也不怕了,当即站起身,神情激愤又怨毒:“可惜不管父王怎样怀念,大哥都不会回来了,永远都不会!”
“你住口!”
没想到他敢顶撞,男人厉喝一声,正想怒斥什么,却忽觉心口一阵绞痛,随即眼前昏黑,就要往后倒。
华服女人惊呼,也顾不上庇护儿子,忙站起去搀扶丈夫,生怕他有个万一。
“王爷!王爷!”
那句话太伤人,也是往女人心上插刀子。
她一边抚着丈夫胸口,扭头看向另一侧,含泪责备道:“逆子,霖儿是你亲哥哥,你怎能说出这样的话!”
“父亲,母亲!”
少年见状终于后知后觉感到胆怯,慌忙上前安抚:“我、我说错话了,我不该这样说大哥,你们别生气!”
“父亲你别担心,就算大哥不在,我们,我们……”
他慌不择路说着,不知想起什么,眼中忽地一亮:“对!魏都,我们在魏都还有——”
“永儿!”女人瞪大眼睛,忙大声将他打断,示意他不许再说。
那个名字太敏感,为防隔墙有耳,王爷向来不许提起,这孩子,真是忘形了!
少年如梦初醒般噤声,脸色苍白满是后怕之色,胆怯地偷瞄主座处男人的神情。
后者呼吸渐渐平稳,罕见地没有计较他的冒失,只是面上阴沉,不知在想什么。
魏都吗?
是啊,他们一家的生死都系在那一处了。成则一步登天,败则万劫不复——
秋风寒凉,满庭落叶被吹得打了个旋儿,又轻飘飘回到地面,发出吱哑轻响。
承明殿添了守卫,书房里点着几盏蜡烛,窗外看不够亮堂,批阅奏疏时有些昏暗晃眼,用来密谋议事则刚刚好。
“所以,天乐会是将一切罪责都揽下了?”听完禀报,朱缨皱起眉头。
“是。”
吕述并非谢韫的副官,却与谢成平日的装束一般无二,是为掩人耳目低调入宫想出的法子。
身为渐台的重要手下,他曾秘密跟随谢韫前往蜀州,调查关于德宁钱庄的一干旧事。
“可近年来天乐会势力几近衰落,且与朝廷和渐台毫无交集,怎会无缘无故起异心?”
他所说正是朱缨心中所想。
上月渐台混入细作,把长公主府也牵扯了进来,朱缨担心有异动,便佯装与朱绣离心,在暗中继续调查此事。
查来查去不见进展,他们集结所有的线索,最终指向了一个名叫天乐会的传教组织。
乱世百姓艰难,容易兴起传教之流,但近几年大魏江山日渐安定,像天乐会这些组织翻不起风浪来,便随着时间慢慢衰败了,如今更是势力微弱,哪里有能耐往渐台和公主府这些地方安插奸细?
况且,他们没有这样做的理由。
“天乐会背后的势力是什么人?”她问。
吕述摇头,“已经查过了,只是康乐年间农户建立的一个小帮会,背景干净得很。”
朱缨默了片刻,看向另一人:“天乐会只是替罪羊,主使者另有其人。如此看来,你是渐台主人的事可能已经暴露了。”
谢韫觉得她关注的重点跑偏,纠正道:“这是小事。有人神不知鬼不觉混进了皇室眼皮子底下,这才是大事。”
起初他是不想徒增麻烦,才向外人隐瞒了渐台的事,就算暴露了也没什么大碍,反正朱缨早已知情,也不会因此对他猜忌,顶多是日后查办事情的时候没那么方便了。
为了朱缨和朱绣等皇族中人的安危,肃清公主府乃至皇宫的细作才是当务之急。
朱缨自然不会忽略这一茬,略显烦闷地垂下眼。
又是遍寻不获的状况,明显是有人早作准备,把一切可能被发现的漏洞破绽都藏得严严实实。
他们继续漫无目的地查下去,又有什么进展?
敌在暗我在明的感觉格外不佳,她想逆转这不利的状况也无计可施,只能严加防守,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吕述退下后,朱缨先吩咐照水,传旨解了临平宫的软禁。
皇姐留滞宫中已近一月,若再迟迟不得自由,世人该作何想?
谋逆这顶莫须有的黑锅,不能真扣到她头上。
“长公主自由了,另一边呢?”谢韫突然问。
朱缨没懂他的意思,“什么?”
对上她清澈不解的眼睛,他抿了抿唇,声音也沉下去一些,隐晦道:“我看了内务司的账本,承明殿这个月的灯油份例几乎是以往的两倍,下月呢?你还打算这样吗。”
“……内务司皮痒了,连我这里的份例都敢限制?”
朱缨感到莫名,以为他真在说自己灯油钱用得太多,于是真情实感开始讲道理:“我一个皇帝,多用几根蜡烛还不行了?而且你看看,现在这书房统共点了不过两三盏,我连你都快看不清了,哪里算多?白日批奏疏晚上照明,时时刻刻都离不开……”
见她误解了自己的意思,谢韫先是别开眼,几乎是烦躁地看了一眼窗外。
半晌,他转头看回她,忍无可忍道:“我的意思是,你打算让静王在偏殿住到什么时候?”
“……”朱缨无言,才发现他方才看的方向是偏殿。
原来是这个意思。
朱绪留在偏殿养病已有一段日子,日日来找她请安,有时会多留一些时辰,偶尔还会给她送些东西来,或是自己写的书法,或是自己爱吃的点心。
朱缨倒不觉得烦,原本看看就算了,但每每这时谢韫的反应总是格外有趣,让她忍不住捉弄一番。
时间一久,她竟也开始期待朱绪的动作了。
同在承明殿这片屋檐下,谢韫和朱绪打照面的机会多了起来,但每次的氛围总是十分怪异。
谢韫不喜朱绪,知道她让朱绪留宿时便心情不佳,夜晚闷声不响地用行动表达了自己的不满;白日也不说出宫了,只要得空便留在承明殿,恨不得把自己拴在门口,时刻盯着偏殿的一举一动,过了好几日才恢复如常。
谢韫平时憋着不肯说,今日直接向她提起,总算是忍得受不了了。
不过确实已过去许久,承明殿是天子居所,有人同住终究不方便,也不合规矩。
她问过御医,知道朱绪的伤已经基本养好,命他返回裕静宫也无可厚非。
“哎,别生气嘛。”
这种时候,自然是先安抚面前的人最为重要。
她弯起眼睛,耐着性子许诺道:“再过两日,我就下旨让他回去,好不好?”
得到了她的保证,谢韫放下心来,低声辩解道:“我没生气。”
“好好好。”她笑眯眯答。
两人从书房回到寝殿,还没说几句话,忽然殿外传来动静,侍卫禀报道:“陛下,静王殿下求见。”
朱缨瞥了一眼时辰,刚过戌时,确实比通常就寝的时间早一些,他这时候过来也挑不出什么错处。
但她冠发已散,没有兴致再去与他相见。
她想了想,索性对谢韫道:“不若你替我去一趟?就说我已经歇下了。”
这番话正中某人下怀。
他没忍住弯了一下唇角,总算扬眉吐气:“那你先去洗漱,我很快便回来。”
非分
朱绪只着一身单衣, 脸色微微苍白,头发也有些毛躁,看上去仿佛惊魂未定,正站在门外等候。
终于听到“吱呀”一声轻响, 他立刻抬起头, 眼中含着热切。
“皇姐, 我——”
一句话还没说完, 他先定住了。
高大的丹漆殿门自内向外缓缓打开,出现的却不是他期待见到的那人。谢韫面色沉静,深邃如寒星的眸子随之抬起。
“原来是督帅。”朱绪垂下眼, 藏在袖中的手指无意识收紧。
这里是皇姐的寝宫, 他竟来去自由, 如同自己的府邸一般。
谢韫不管他怎么想, 不动声色颔首回了礼, 道了一句“静王殿下”:“天色已晚, 陛下已经歇下,怕是不能与殿下相见了。”
“既然如此, 我就不打扰皇姐歇息了。不过……”
面前人几乎比他高出一头来, 可他丝毫不惧, 眼中压抑着妒色:“皇宫秩序森严, 即使督帅再受皇姐宠信,却也是外臣, 随意出入天子寝宫不合规矩,恐招人闲话。”
“天下是陛下的天下,所谓规矩, 自然也是陛下说得算。”
谢韫早已看穿了他的心思,淡声道:“这样说来, 殿下身为天子手足,本也不能进入陛下寝殿,现在在此处求见,怕也是不妥。”
朱绪暗暗咬着牙,“督帅思虑周全,是我不周。”
谢韫敢毫不遮掩从寝宫门出来,明显是有朱缨的默许,他若与之争执,才是真正的愚蠢。
三言两语便擦出了火药味,好在战火将熄,翻不出什么大动静。
谢韫深深望了他一眼,侧头吩咐道:“深夜寒凉,静王殿下穿得单薄,去拿一件大氅来。”
“不必了。”
朱绪不愿再看他差使承明殿的宫人,率先拒绝了:“皇姐不见我,我在这里等也无用,这便告辞了。”
他转身欲离去,却又听谢韫开口:“殿下留步。”
谢韫向前走了两步,自顾自道:“承明殿虽宽敞,但偏殿终究比不过裕静宫主殿,殿下留下养伤已有一段时日,想来也憋闷得慌。陛下对此担忧,不日便会降旨送殿下回裕静宫,殿下尽可宽心了。”
得知朱缨要送他回去的消息,朱绪果然眸中一颤,连肩膀都抖动了一瞬,片刻后阴鸷的目光直直盯向谢韫,甚至翘起了唇角,“真是劳烦督帅挂心了。”
“殿下言重了。”
谢韫浑然不觉,依然面色如常,还叮嘱道追更婆婆文柔文来企饿群幺五二 二七五二爸以:“迁宫事务繁杂,殿下可要当心些,莫把重要的东西落下。毕竟这里离裕静宫不近,若一来一去耽搁了殿下的要事,可就不好了。”
重要的东西?
朱绪没有听懂,无声皱起了眉。
谢韫脸色不变,垂眼俯视着面前的少年:“铜符金册、厚衣裘氅,再如——殿下的簪子?”
话音落下,朱绪瞳孔一颤,登时明白了话中之意。
奉陵行宫宴席上,那支他“无意中”掉出的簪子。
谢韫发现了他的心思,那朱缨呢,是不是也知情?
想到这里,他又害怕又期待,没了与朱缨相见的勇气,连当前的言语交锋也没了力气,扶着随从的手快步离开了。
少年脚步微微凌乱,很快隐入黑暗,消失在视野中。
谢韫站在原地冷眼看着,方才一番试探后,他心中最后一点侥幸希望也没有了。
朱绪,是当真存有非分之想。
他一言未发,胸口起伏却无端大了些,目光也更为冰寒。
半晌,他收回目光,问一旁的侍卫:“方才静王执意要见陛下,是怎样说的?”
侍卫禀道:“静王殿下过来时脸色苍白,像是匆匆从寝殿赶来的,说是做了噩梦,梦见有人要对陛下不利,必须亲眼见陛下一面才能安心。”
难怪衣衫单薄,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
若是真叫她看见,少不得又要心软怜惜。
谢韫多少猜得到一点他的心思,在心中暗嗤。
若朱绪真的想让她好,就该安分守己,尽力平息母家的勃勃野心,而不是整日想着搅弄风云,唯恐天下不乱。
他返回寝殿,正好朱缨从净室出来,一边擦拭揽在胸前被水汽濡湿了的发尾,一边问:“他走了吗?”
谢韫嗯了一声,自然地接过棉巾帮她擦。
“这个时候,他来做什么……”朱缨小小嘟囔了一声,也没放在心上。
掌中一把发丝已经变得干燥,他把棉巾撂在一边,突然弯下腰把她打横抱起。
“哎——”身体骤然腾空,朱缨惊呼一声,不知他要做什么。
后者一路走进内室,把她放在床榻上。她身上绸质的寝衣滑滑的,染上了她的体温。
谢韫蹲在床边,用手掌暖她微凉的小腿,抬头注视她,“穿这么单薄,不冷?”
“是有一点点。”
朱缨目光锁定他的动作,又游移到他脸上。
由于是垂眼俯视,纤长的眼睫也乖顺地打了个弯,在眼尾处留下勾人的弧度,鼻梁侧的一点小痣仿佛也羞赧起来。
“你能让我热起来吗?”她睫毛轻颤,直勾勾盯着他。
暖意从小腿皮肤传到四肢百骸,她脚趾微微蜷缩,而后主动伸出去探谢韫衣襟。
在上好的布料间缓缓划过,如同挠过一根轻柔的羽毛。
自上而下,从胸口到腰腹,再到——
谢韫握住她脚踝,站起来欺身而上。
朱缨有些喘不过气,心里又暗暗想笑。每次见到静王都这样,真不知怎么想的。
她浑身发软,但仍有一丝理智存活。
到了最后关头,她用手指抵住他,湿漉漉的眼睛藏着狡黠,“你是不是忘了什么事?”
他知道,自己还没有沐浴。
然而醉翁之意不在酒,这次谢韫本就没有打算像从前一样。
他忽然唇一勾,竟有几分少见的邪气:“今晚就不必阿缨劳累了。”
说罢,他直起身体后退了些许,手移至她膝弯——
朱缨顿时明白了他的意思,一激灵就要向后缩,脸比刚才红了一倍,磕巴道:“你、你还是去沐浴吧,我等着你。”
她知道他想要做什么,从话语到身体都是抗拒的姿态。
虽然从前不是没试过,但那一次令她记忆犹新,羞耻到每每想起都能从耳根红到脚尖。
那晚过后,她足有两日不敢面对谢韫,后来再也不许他那样做了。
唇舌是接吻的地方,怎么能……
“不着急。”他已经打定了主意,捉住脚踝不许她后退。
朱缨想合拢双腿,无奈被人制住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低下头。
她有些崩溃,却忽视不了身体传来的奇异感受,不住地轻颤。
不知过了多久,她忽然眼神失焦,仰起头露出脆弱又美丽的脖颈,身体仿佛一根绷紧的弦——
“嗯——”
如同灵活的鱼儿学会抚琴拨弦,霎时间被浇透了一场含香露雨。
朱缨缺水般急促喘息着,拽过锦被遮住自己的脸,羞到能找个地缝钻进去。
谢韫终于放过了她,起来时唇上仍有可疑的水光,在看到她藏进被子后更是轻笑一声:“这么快?”
“?!”
朱缨以为自己听错了,先是一僵,然后带着愤怒,腿扑腾了好几下。
她想踢他,可隔着被子又摸索不到,只有身心俱疲地装死。
陛下丢脸,陛下没法见人了——
天子已经就寝,照水闲暇下来,想起秦未柳不知在做什么,一打听竟得知他还没有回住处,依然在御医司。
她不禁疑惑,这么晚了,他怎么还不回去休息?
照水不觉疲累,打算亲自去御医司瞧瞧。
他才当上御医不久,手头本没什么紧迫的事,却总是昼夜颠倒不好好歇息。
这样下去时间一长,还没救几个人呢,自己就先倒下了。
这厢秦未柳送走了一干认识不久的同僚,门一关上,又风风火火跑回桌案后,继续研究手里的东西。
要他说啊,在御医司供职到处是好,而且离崇政宫不远,能时时见到他想见的人。若非要挑个坏处,那就是共事的诸位御医大多年事已高,几乎没有与他年龄相仿的。
每每面对那一道道慈爱的目光,都会给他一种与自家老爹相处的感觉,让他不由自主收敛天性,变得老实起来。
蒲黄、杜仲、苍神木、红棘……
秦未柳将早已准备好的几味药材制成药油,翻来覆去捣鼓了一两个时辰,最后得到了两罐小小的药膏。
待到放凉,他把小瓷罐捧在手里,很是宝贝,小心翼翼凑近闻了闻味道,确认是想象中的味道后咧开了嘴。
“成了——啊!”
照水不知何时出现在了他身后,冲他脑袋给了一个爆栗:“什么时辰了,你还不回去歇息?”
是谁教坏了他家照水姐姐,竟开始打人脑袋了!
秦未柳摸了摸头,一见来人是她,登时什么都忘了,惊喜道:“你怎么来了?”
“没什么。陛下那边无事,我过来看看你。”
照水眉眼舒展开,余光看见桌案上堆着的药材和各种器皿,看来他是有正事做呢。
“快过来,我有东西要给你。”
秦未柳注意到她眼神,立马想起了自己才做好的宝贝,迫不及待拉起照水走到桌案后,献宝似地把小瓷罐递到她面前:“你瞧这是什么!”
反骨
照水不解, 打开一看发现是一种粉白色的膏体,散发着浅淡的香气,像是某种药膏。但她不懂医术,看不出具体是何物。
秦未柳卖起了关子, 不肯直接说, 而是执起她左手, 从罐中沾取了一点, 轻轻涂在她手腕处。
其貌不扬的药膏甫一接触皮肤没什么感觉,但很快就起了效。照水只感觉手腕清清凉凉很是舒服,那阵多年难以消去的酸痛感竟也缓解不少。
她微愣, 抬眼看面前的人, “这是……”
“你早年手腕受过伤, 直到现在还是会疼, 尤其是拿重物时。你以为你不说, 我便看不出?”
秦未柳得意洋洋, 叮嘱道:“这药膏我研究了好久,今日才制出来, 你可要好好用, 别让我哼哧哼哧这么久的心血浪费了。”
他把瓷罐揣进照水怀里, 老妈子似的:“我特意寻了这种最小的罐子, 你装在身上也很方便,以后你当差得了闲就抹一些。我就这点本事, 虽不能替你根治,让你缓解一些痛楚总还是能的……”
照水看着他忙活,惯常沉静的眼中含着情愫, 多出几分缱绻:“我知道了。”
她低下头,认认真真把药膏收好。
秦未柳撑着手肘看她, 无意中瞥了一眼窗外,原来天色已然漆黑。他才反应过来:“原来都这么晚了!”
三下五除二把东西收拾好,他拉起照水,嘟囔道:“本来还打算和你去花园走走呢……算了,我送你回去。”
照水跟着他走,微微挑眉:“为什么?”
以他的性格,这次竟然肯轻易罢休,没有胡搅蛮缠不许她走。
“你明早还要上朝呢,睡得太少会头疼的。”
秦九少爷神色自若:“我整日清闲,你却是个忙人。不过没事,若有时政务少,我自会去陛下面前替你讨假。”
“近来恐怕没什么希望。”照水唇角微翘。
“怎么?”
月色澄澈,满地清辉,平整宽阔的宫道上分外宁静。
一贯严肃守礼的御前女官此刻也变得随意,无声纵容了身旁人的跳脱放肆,和他手拉着手并排走。
“你忘了?再过半月,突厥使臣就要来魏都面圣了,各部事务繁重,明日文书一到,忙上加忙,陛下分身乏术,我岂能偷闲。”
秦未柳失望地撇了撇嘴,是他忘了这茬。
之前西北战事得胜,突厥国内换了新主,正是要与大魏打好关系的时候,特地派出使节前来魏都议和,以示友好臣服。听闻派出的使节身份不低,为首的竟是新可汗膝下颇为受宠的公主和王子,可见其重视。
大魏上下自然回以相同的态度,户部拨款、礼部置办、工部修葺,一时分外忙碌。照水作为今上的左膀右臂,哪里走得开。
“那好吧。等这些事了,你可要补偿我。”
照水笑,垂着的眼睫轻微晃动了几下,话中意味模糊,像是在安抚:“时间过得那样快,一眨眼便到春日了。”
但秦未柳听懂了,从上个月开始,他就对“春日”“开春”这些字眼分外敏感。
他眼前瞬间一亮,情绪明显变得兴奋和高涨:“对,对。待到明年春日,我们就要成婚了。”
秦未柳动作极快,在求得远在江北的父母的允准后,二话不说跑去朱缨面前请了一道赐婚圣旨。他与照水两情相悦,朱缨自然没有阻拦的道理,她很是高兴,更要为照水置办丰厚的嫁妆。
于是两人的婚事就这样顺风顺水地定了下来,吉日选在明年三月初七,正是江水消融、杨柳依依的春日。
想到这里,他心里的失落一扫而空,十分大度地说:“算了,这段时日你忙你的。日子那么长,我还差这几天吗。”
听他这样说,照水却顾不上欣慰,微红着耳朵不去与他对视。
再过两年就要及冠的人了,说话还是这样直白,一点不怕别人笑话。
“你害羞啦?”
“我没有。”
“你就是!”
“真的没有。”
就这样到了承明殿前。斗嘴没斗出个结果来,秦未柳偷瞄了一眼,发现她侧脸果然越发红了。
于是他得意地哼了一声,“你不承认也没用,我就当你是了。哼,快回去吧。”
照水瞪他一眼,可惜没什么威慑力,局促之下不再与他多费口舌,快步走上台阶关上了房门。
“还真就这么走了。”
小声嘀咕一句,想起她离开前羞窘的模样,秦未柳心情飞速转晴,最后留恋地看了一眼紧闭的门,也不再逗留,一路傻乐着回住处去了——
突厥使臣将至,朝中外务繁忙,朱缨也不例外,整日除了召见大臣就是批阅奏疏,一时分身乏术。
恰好朱绪的身体基本恢复,继续留在承明殿不合礼数,朱缨便顺水推舟,兑现了对某人的承诺,命其迁回了裕静宫。
朱绪即便心中不愿,却也不能说什么,在承明殿偏殿住习惯了,突然回到自己的宫殿,只觉得空旷又冰冷。
大都督,呵……
想起那日与谢韫在殿门外的对峙,他在心中冷笑,又控制不住嫉妒得发狂。
谢韫名为皇亲国戚,可他不姓朱,更不姓宁,血缘上分明毫无干系,凭什么占着个表亲的名头,与她那样亲密?
他和她身上同样流着父皇的血,他们才应该是世上最亲近的人,不是吗?
病去如抽丝,朱绪心思重,身体却承受不住,靠在榻上一会儿便睡了去。
他睡得沉,期间有人悄然而至,他也浑然不觉。宫人嬷嬷被勒令噤声,俱是恭敬侍立一旁,任由妇人坐在榻前。
李氏依旧是那副模样,面容憔悴无光,丝毫不像后宫中多年养尊处优的主子。
她眼中如古井无波,木然端详了片刻榻上熟睡的少年,在看向他衣襟下心口处时,目光才有了细微的波动。
朱绪自作主张,利用李家的人手安排刺客,自导自演了一出保护圣驾,为博取那人信任不惜以己为饵,事发之后甚至不曾见她这个母亲一面,头也不回地住进了承明殿。她不会踏足那个地方,只能派女官前去照看和训诫,最后也被他赶了回来。
今日他终于回到自己的住处,却是受伤后母子间第一次相见。
她问过御医司,那一刀伤在心口附近,几乎去了他半条命。
若非如此严重,他也不会在静养一月后伤口几乎愈合,精神却依然这样差。
胳膊肘向外拐的白眼狼,就像他那父皇,永远看不清谁真心待他好,只一味讨好不爱他的人。
李氏盯着他的睡颜,沉寂的眼中渐渐染上怨毒。
她手枯瘦,抓着榻上人手臂的力度渐渐变大。
身有反骨,就该及时打断除去。
朱绪从睡梦中惊醒,甫一睁眼,便对上其母带着戾气的双眸。
他不禁一抖,很快坐起身来,移动身子躲进了床榻深处,“母妃来了,怎么不提前说一声。”
“你躲什么?!我是你亲生母亲!”
李氏被他防备的姿态刺激到,突然变得情绪激动,更是攥着他手不许他躲,语无伦次地质问:“是不是朱缨对你说了什么?是不是她,你说,说啊!”
“你要我说什么!”
面前人的模样偏执可怖,令朱绪睡意全无,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扭曲的快意。
他狠狠甩开她手,近乎挑衅地开口,故意在她最在意的地方戳:“儿臣在承明殿养病,期间不必拼命完成课业,日日都睡的很好。皇姐的人把儿臣照顾得很好,母妃大可放心了吧。”
李氏多年偃苗助长,在学业方面极其严格,就算朱绪偶尔生病也不许耽误功课,一心想培养出聪明又乖顺的傀儡,平日起居却几乎不加过问,仿佛是他的夫子而不是母亲。
听朱绪这样说,她更是怒不可遏,声线嘶哑又要抬高声音,如同破了的锣:“她是想养废你!只要你废了,就再也无人能威胁她的位置了!”
这些年来,李氏总是这样疯狂又病态,像是心怀着什么巨大的仇恨一般,就连他那在朝堂步步为营的舅父也是如此。
过去与父皇斗,现在与皇姐斗,至今不知牺牲了多少人,连他这个身上流着朱氏血的皇子,也被迫沦为了博弈中的棋子。
崩溃往往就在一瞬。朱绪从前得不到回答,现在再也忍不住,红着眼睛大声问道:“李家与皇室究竟有什么仇?!若你们注定不死不休,又为什么要生下我!”
“呵——”
话音落下,李氏竟从歇斯底里中奇异地冷静下来,某一刻忽然开始大笑,笑得肆无忌惮,笑得落下眼泪。
有什么仇?
“你以为我想吗?”
她笑够了,眼中满是自嘲,又有恨意:“若我早知道那件事,对他早些死心,我无论如何也不会留下你。”
“你不是想知道吗?那我告诉你,你听好了。”李氏目光死死锁在他脸上,双唇开合。
朱绪愣愣听着,直到李氏一步步离开了寝殿,他依然没能回神,指尖却无声渐渐发凉。
故去的明安太后,杀了他亲姨母?
燕行
“李兄, 这我不能收——”
李府书房里,八字胡男人面色苍白。
李士荣却神色平静,看他一眼后继续品茶,“我将此物交给你是图自己安心, 也是信任你。你放心, 不到山穷水尽时, 这东西用不上, 绝不会祸及汪家。”
汪成看着案上那封薄薄的信,心中暗暗挣扎,依然不敢伸手接过。
李士荣叹了口气:“拿着吧。今日回去, 你就当什么都没发生, 不会有人知道的。”
汪成抬起头, 豁出去般问出了口:“此物如此重要, 李兄自己保管最为稳妥, 又为何坚持交与我手呢?”
刑部掌管刑狱, 即便如今北司诏狱势大,皇帝也有私狱, 早已将刑部的作用削弱不少, 可毕竟是六部之一, 地位依然难以撼动。
汪成心里清楚, 他能爬到刑部尚书的位置,离不开李士荣的提拔, 汪家也一直依附李家,唯其马首是瞻。
可今日之事关乎自身性命安危,一旦被发现, 甚至会祸连家族,他不得不问个清楚。
李士荣不说话, 直到对面人冷汗滴下来,他才开口:“近来朝堂上的架势你也看见了,皇帝处处得利,我们的人却节节败退。”
汪成没想到是因为这些,劝解道:“即便如此,李兄在朝堂之外也有势力,何须未雨绸缪至此……”
“不,今时不同往日了。”
李士荣打断他,不难看出疲惫:“我们有势力,你以为那位就没有吗?只说谢韫,就不是个简单的。”
“谢韫?”汪成不解。
李士荣不欲与他多说,只摇了摇头。
近年四境安定,民间的日子好过许多,不少世家豪族原本依附李家,如今却态度暧昧,变得模糊不定了。
那位玩弄权术不差,也远比她父皇懂得治国,更何况,她手中捏着大把兵权。
李士荣近来忧心忡忡,这是其一,汪成等人不会不明白。但实际上,他还有其二未宣之于口。
对于那件事,朱缨和她手下的人紧追不舍,一直在暗中秘密调查,即便他们当年做得隐蔽,也难保有暴露的风险。
一旦某日被人发现,他们李家上下都难逃一死。为了求得一线生机,他必须早做打算,哪怕倾尽一切放手一搏,也好过坐以待毙。
况且,当年的事本就不是他们的错,是她罪有应得!
就算朱缨得知真相,又怎么有脸找他报仇?!
他压下心中恨意,继续道:“李氏接连遭受打击,不知日后会如何。我将这封信交给你,是希望你好好拿住这把刀,真到了走投无路的时候,能入宫保下绪儿的性命。”
不论如何,绪儿都是无辜的。他身为舅父,定会尽力保下他。
汪成本以为李士荣这样做是想找一个替罪羊,没想到只是为静王谋划,登时满心羞愧。
他不再犹豫,珍而重之把那封信收进衣襟,认真道:“李兄放心,若真有那么一天,我定不负所托。”
这封信看似平平无奇,实则大有来头,乃是与魏都郊外西大营副帅联系的信物,可在关键时刻使其出兵。
若他将其交与皇帝,同样也可以是李氏勾结军营,结党营私意图谋反的证据。今日李士荣把它交给自己,相当于是使李家的后背面向他,他受李家恩惠多年,岂能辜负这份信任?
这样想着,汪成便下定决心。
形势使然,皇帝的确得意许久,方才李士荣的一番话他无从反驳,只能低声安慰:“李兄不必太过忧心,即便如今情势不利,可许家还在,许相独子乃是许家与李家共同的血脉,若李家有难,想来许相不会坐视不管。”
“许瞻?他一心忠于皇帝,岂会对我手下留情。”
李士荣一哂:“自我长姐去后,许李两家的姻亲缘分便断了。敬川那孩子感情淡漠,自小与我不亲近,连一声舅父都不肯叫,近些年形同陌路,已是多年不曾来往,你不是看不见。”
想想也是,许瞻那人最是清正无私,当初为了与李家划清界限可是做了不少事。汪成不禁一叹。
“罢了。”李士荣不愿再为此事烦心,转而道:“突厥人就将来了,这些天先不要与皇帝的人争斗。莫要闹出事,让外人看了笑话。”
他李士荣就算再恨朱家,也断不会引狼入室,做出里通外敌的事。
“我晓得。”汪成答。
“不过,北司诏狱那边不必在意。”前日皇帝召见了韦顺,恐怕是容不下他了。
李士荣眸光一闪,嘴角一点笑意格外冰冷:“若韦顺能在突厥人在魏都时除掉那人,皇帝为了大局着想息事宁人,想来就难以大肆追究了。”
就算除不掉,也要让她永远闭嘴。
手中残茶已冷,他随手一泼,微黄的茶汤悉数洒在茶盘上,“你去告诉他,要是诏狱里的嘴没能封住,韦家便不用再留了。”——
初冬清寒,才至拂晓,禁军已然出动,踏着最后一缕月光列队而出,惊醒了沿途结霜的常青草木。坊间百姓听见声响,纷纷打开门窗张望。
魏都全城戒严,恢弘高大的城门两侧矗立着红锦旌旗,守将披甲戴胄,肃立眺望四方。
直到辰时左右,城墙外的道路尽头终于传来马蹄和人众脚步的声响,夹杂着一阵叮叮当当的铃声由远及近,是突厥使团到了。
浩浩荡荡的人群中,打头的几人均留着大胡子,体格彪悍,腰间别着花纹别致的弯刀,看上去是负责护卫主上的部将;跟在尾部的是随使团远道运来的各种宝物贡品,沉甸甸的木箱旁有专人护送,一眼看不到头;那夹在队伍中间随行侍卫最多的地方,想必就是使团中地位最高之人的仪仗所在了。
兽纹织银旗下,一舆一马并排而行。
左侧汗血马上坐着一乌发碧眼的男子,看上去二十多岁,皮质长袍、尖头绒靴,是十分传统的突厥服饰。
右边的车舆相比之下更加精致华丽,由四匹骏马牵拉着,金属制的车轸边缘镶嵌各色宝石,所到之处带起一阵靡丽的香风。
即将到达城下,队伍行进减慢,一只手伸出车舆,径自掀开帷幔。
“终于到了,这一路可真是远。”
少女容貌俏丽,眉眼五官是北地特有的深邃,身穿藏蓝色羊皮软袍,外罩一件瑞鹿锦云纹样坎肩,长及腰的墨发编成一条条麻花辫,松石玛瑙串成的额饰尾端缀着几颗银铃铛,摇晃带起清脆的响声。
她声音里充满生气和喜悦,说着中原陌生的语言,正兴奋地探出半个头张望,不料头上堆着的发髻和配饰太繁重,还没看清外面的景致,就不慎磕在了头顶的车盖上。
“哎哟!”
“伊南,快回去,注意你的仪态。”大魏的人已经在不远处,男子微微拉紧马缰放缓速度,见她动静不安分,压低声音警告道。
少女撇了撇嘴,回顶道:“一定要端端正正坐在车里才是有仪态吗?这一路走来,我看魏国也不是如此呀。”
男子斜过一眼,依然坚持,“这是父汗的叮嘱,你难道要违背吗?”
“父汗又没有来过大魏,只是母妃性格柔婉,他便以为魏国女人都是一样。”
少女一本正经辩驳:“魏国女子可以骑马,可以做官,甚至连皇帝都是女人。你明明也看到了,为什么还要以父汗的标准要求我呢?”
她原本可以骑马的,是父汗执意要她坐车舆来,说不能让魏人觉得他们轻浮没规矩,丢了王庭的脸面。可现在看来,魏人根本不在乎这些。
男子轻哼一声,“我说不过你。只要你回去时独自受罚,莫要牵连我才好。”
“那是自然。”少女不以为意,依旧掀开车帷去看-
高耸辉煌的檐角之下,几盏镂金八宝宫灯迎风摇曳。路经四方馆进入东长安门,过外金月桥临端门,使团抵达宫城。
崇政宫正殿中百官等候已久,听见门外侍卫的通报声无不精神一振。
“传突厥使臣觐见!”
高阔的大殿里威仪无声,朱缨高坐于上。使团众人缓缓进殿,为首的两人率先在金阶下站定,左手放于胸前,向高处皇帝行礼。
来人姿态谦逊,令人挑不出错处,便是传闻中突厥新可汗膝下的两位子女,二王子伊格和三公主伊南。
异国语言晦涩难懂,好在有翻译官随从入殿。层层冠旒下,朱缨神色舒展,下令道:“平身。”
“谢皇帝陛下。”
伊格站直身体,从身侧人捧着的金屉中拿出一册厚厚的文书,呈给阶下女官。
随行官员恭声禀报:“突厥国伊格王子、伊南公主携使团拜见大魏皇帝陛下,献贡骏马五百匹,牛羊一千五百头,驼三头……”
献宝名册中所写文字众多,半晌才念完。这还只是使臣来魏都朝见的进贡,后续还有战事结束签订的议和钱款,数目会更加巨大,足见突厥的诚意。
朱缨心头微松,不露声色接过文书查看。
突厥新君初立,旧王势力被统统推翻,对于大魏不可谓毫无影响。他们原本摸不清这位新可汗的态度,担心此次来者不善,如今倒是放心了些。
修好
朱绣立于文臣左首, 会意笑道:“我大魏与突厥并立多年,无奈多有摩擦,总是不得和睦安生。如今得此机会议和,总算有望还边境百姓一个安宁。”
“敝国心愿亦是如此。”
从翻译官口中得知了朱绣的身份, 伊格道:“我父汗登基后, 过去一切旧事皆不再作数, 尤其不愿再生事端, 与魏国怨怨难休。此次派我等出使前来,愿尽力促成停战议和之事,化干戈为玉帛。”
若真算起来, 战事是由突厥挑起, 但却是在前可汗在位时发生的事。
据孟翊呈上的军报, 自现任可汗登位后, 西北战势便弱了下去。
突厥士兵群龙无首, 士气大挫, 没过多久便被突厥王庭召回,宣布停战投降, 可见这位可汗颇有远见, 并非刚愎鲁莽之人。
将要入冬, 北地气候寒冷, 作战艰难,何况突厥粮食缺乏, 向来离不开与大魏的交易,他深知继续打下去与国无益,便果断停战退兵, 哪怕背上战败的名声,也好过弹尽粮绝, 耗干江山国祚。
突厥有这样一位君主,若能从此与其友好往来,互利互惠,对大魏来说是有百利而无一害的。
“可汗的苦心朕已明了,王子放心,大魏亦不愿战事再起。”朱缨心中已有数,不露声色将文书合起。
御座上女子声音清亮,偏偏又觉雍容威严,好像本就该属于那个位置,让人不由猜想会生着一副怎样的面容。
伊南按照礼官教授的规矩垂眼静立,可心中的好奇作祟,趁着兄长说话,她装作不经意匆匆抬眼一瞥。
距离太远,又隔着凤冠冕旒,并不能清晰地窥见上位女子的全貌,但凭借模糊的五官轮廓,照样能确定其人必定容貌出众。
手握权柄的美人皇帝。伊南如是想。
恰好殿上话音已落,她眼珠一转,开口道:“中原风光秀美、物产丰饶,伊南向往已久。听闻魏国有句古话叫‘礼尚往来’,如今我们的诚意摆了出来,陛下是不是也有礼物回赠?”
“伊南,不可无礼。”
伊格眼神微变,带着警告侧头看她。翻译官硬着头皮翻译,两旁的文武百官听了也暗觉不妥,议论声隐约响起。
“伊南公主性情率真,无妨。”
朱缨有心礼待突厥,并未觉冒犯,温声道:“公主听过‘礼尚往来’,可听过‘有朋自远方来,不亦说乎’?诸位一路远行而来,朕甚是高兴,早已命人准备了重礼。既然公主提起,李卿,便将文书交与使团一看。”
哪里是简单的性子直呢?这位公主是在为自己的国家争取利益呢。
突厥作为来访国此次下了血本,大魏作为接待一方,准备的回礼不说一样重,起码也要面上过得去。
按照惯例,这份回礼不在朝觐时宣读,会在下朝后直接随文书送进使臣暂居的住所,是多少就是多少,可没有讨价还价的道理。
现在她主动在朝会上提起,看似行事没规矩,实际当场查看礼单,如若真有不满意的地方,就可以借着这份“率真”提出要求,要大魏加码。
“臣遵旨。”李士荣恭敬领命,将文书呈给了伊南。
四方馆负责接待外宾,隶属于礼部,不过朱缨并不担心李氏爪牙在其中动手脚。
她了解魏都这些世家的人,急于挽救家族衰败,一心要扩展势力。可不管闹出多大的血雨腥风,总是留有最后的底线和操守,那些通外祸国的事,他们做不出来。
“多谢皇帝陛下。”忽视兄长的目光,伊南如愿拿到了文书。
她低头翻阅,眼中露出一点喜色,正欲开口说话,听见座上道:“大魏文字复杂,伊南公主若不通晓,大可拿回驿馆慢慢看,倘若缺了喜欢的东西,再前来商议增减便是。凡是可满足之物,朕自会成人之美,尽力成全。”
天下诸国林立,以和为贵,若能正常过日子,谁愿意主动挑起战争,致使家国不宁?何况是大魏与突厥这样的大国。
当前形势如此,朱缨看得明白,她该平复外患,先专心整治内部乱局。
既然突厥态度谦卑,她不会吝啬这点诚心。
伊南微顿,颇为意外地抬起头。大魏皇帝这样说,相当于是许下一个承诺,给她一次提条件的机会,可以随时来这里说出自己的需求。
他们突厥作为名义上的战败国,她本以为这次出使不会好过,也许会受到各种类似于怠慢或挑衅的事。可魏国皇帝这样的宽容,可谓是给足了他们颜面,不难看出言外之意——愿与突厥付出同样的诚心,共修两国之好。
不远处皇帝的面容模糊却秾丽,想到这里,她心中一颗大石落地,冲着御座方向一笑:“伊南明白了,多谢陛下。”
平阔的宫道上,黄门宫婢无不正衣整饰,噤声低首快行,步履匆忙不失有序。
繁复华丽的氍毹自宫门始,一路铺延至云麟台正殿,荷烛笼灯齐出,车马辚辚,明光胜昼。
“陛下驾到!”
随着女官高声通报,皇帝衣冠隆重从后殿而来,由侍从扶着在正位落座。
文武大臣席位在左,下跪叩首山呼万岁,突厥使团在右,齐齐低首行礼。
朱缨免了众人的礼,目光无声扫视一周,看向异国使团随和道:“贵国使臣远道而来,朕心甚悦,愿借此宫宴略尽地主之谊。今晚诸位不必拘束,尽兴便好。”
话音落下,为首衣着鲜亮的少女将头一点,开口时竟是一口流利的汉话:“多谢皇帝陛下体恤。”
朱缨眼中微有错愕,问道:“伊南公主会说中原话?”
早朝时她已率众臣在崇政宫与突厥使团见过面,只是那时这位公主说突厥语,觐见说话皆要依靠翻译官才能进行。现在不过过去半日时间,可见她早就会说汉话,先前只是藏拙罢了。
少女歪头,语气稍稍得意:“回禀陛下,我会说中原话。不仅我会,我兄长也会。”
见她藏不住话,伊格默默在心里一叹,站出来向朱缨解释:“我等无意欺瞒陛下,之所以朝会上未曾说明,只是不想多事,还望陛下恕罪。”
“无妨。公主和王子会说中原话,与人交流方便了不少,这是好事。”朱缨没有放在心上。
毕竟突厥新王初上位,从前没有与她打过交道,而且,无事学习别国语言在世人看来不光彩,容易招惹非议,甚至会被打为心向外国、动机不纯。
二人身为公主和王子,初到大魏防备心强,为自己留有余地也在情理之中。
突厥王嗣竟会说大魏的语言,此乃一桩奇事,有大臣坐不住,好奇问:“既然初来时公主与王子不愿暴露此事,为何现在又愿意坦诚了呢?”
伊南口无遮拦,俏皮道:“皇帝陛下龙章凤姿,玉质渊秀,伊南初见艳羡,再见便被折服,满心敬慕。如此一来,就什么都不想隐瞒了。”
朱缨没想到她会这样说,不由一愣,随即笑道:“竟是如此吗?看来是朕与公主早有缘分了。”
她不觉得自己所说有何不妥,眼睛一弯:“我也这样认为。”
国家交际本是十分严肃的事,可两人间的对话实在清奇,经这一搅合,众人都有些摸不着头脑,大魏这边的大臣尤是。
莫非这次他们真能放下过往恩怨,与突厥和平修好了?
陛下乃是九五之尊,哪有他们在后面龟缩,反让陛下亲自上阵外交的道理?
百官这样一想,本着为国出力的心思纷纷起身恭贺,说着什么祝愿两国情谊长存之类的吉祥话。突厥使臣自然不能无动于衷,推杯换盏间,殿上氛围分外和谐。
伊南在席案前默默观察着,也向朱缨敬酒,用酒盏掩住唇边笑意。
貌美心善的汉人皇帝。
宴席上的服制与朝会不同,没了那长长的面旒,她看清了御座上女子的面庞,着实是盛极惑人。
不过她没那么傻,即便魏国皇帝确实风姿过人,令人见之难忘,真正令她放下心防的,是她实实在在拿在手中的那封回礼名册。
魏国人重视礼仪规矩,置备的回礼样样体面,让人挑不出错处。当看见名册上远远多于丝绸茶叶数目的粟米粮食时,她才确定了心中猜想。
大魏是真心与他们突厥交朋友的。亦或者说,魏国皇帝愿意雪中送炭,帮突厥度过难关,她知道他们最需要什么。
伊格冷眼关注着这边,忽而站起身来,对着朱缨道:“此次父汗派小王与伊南妹妹前来,除却与大魏议和修好,还有另一件重要的事。”
朱缨放下酒盏,“哦?是什么重要的事?”
“回陛下,是小妹的终身大事。”
伊格望过席上一圈,答道:“听闻魏国好男儿众多,小妹到了适婚的年纪,若能在魏都寻得良人,再由陛下赐婚,必定是一段佳话。”
朱缨听此扬起笑容:“如此自然甚好,不知伊南公主意下如何?”
真是沉不住气啊,好哥哥。
伊南不语,冷冷睨了他一眼。无非是见她在大魏皇帝面前表现出众,这就坐不住了。
敢在大庭广众之下提起她的婚事,若她真的嫁与魏国人,就再也不会有与他竞争王储之位的机会了。
联姻
在突厥, 实际上并无公主继承汗位的先例,但近年来受南部邻国大魏的影响颇深,对女子的规束正渐渐放宽。
她不过是表露出一点野心来,有人就等不及了, 迫不及待要解决掉她这个威胁。
哪怕他们之间血浓于水, 乃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妹。
就这么胆怯吗?伊南嘲弄地想。
可惜, 你大抵不会如愿了。
“父汗想借联姻巩固与魏国的关系, 我怎么不知道?”她故意做出一副意外的模样,压低声音问伊格,实际上所有人都听得到。
不过很快, 她就像是想通了一般, 冲朱缨扯出一个笑:“兄长说得对, 伊南愿嫁作魏国妇, 还请陛下为我择一位好夫婿。”
“双方诚心修好, 情谊自然地久天长, 何须利用一段姻缘维系。”
朱缨看出她是强颜欢笑,温声道:“公主不必感到为难, 若是不愿, 大可直接提出来。”
伊南挣扎片刻, 复又抬起头来, 坚持道:“伊南愿意的。不知陛下心中可有了合适的公子人选?”
“婚姻大事何其重要,即便朕身为人君, 也不好乱点鸳鸯谱,要讲究你情我愿才是。”
见她如此,朱缨也不好再说什么, 扫视一周后随和道:“公主金枝玉叶,若是合适, 朕必首先引见皇室子弟,无奈朕的皇弟静王年纪尚轻,与公主并不相配,只好作罢。”
她笑望了一眼朱绪的席位处,又道:“今日出席宴会者众多,其中不乏适龄男儿,无不品行能力出众,公主可先作相看。若有人有幸得到公主芳心,也可认识一番再做打算。”
伊南对此没有异议,当即行过礼应下,再度落座后,目光悄然巡过满堂。
看来,她已经成功勾起了美人皇帝的怜惜,如此一来就简单了。
历来国家遇和亲之事,为免权力受外人染指,都会选择空有高位的闲散之人出面迎娶,而那些手握实权的人从来不会成为被考虑的对象。也就是说,只要她在殿中寻一位权柄够重的大人物作为目标,这门亲事就成不了。
就算有什么异常状况,但皇帝已经清楚她的真实想法是不愿,她大可以顺势悔婚,也不会被怪罪。
总之,她不能与任何魏国男人扯上关系,只有干干净净地回到突厥,才不会被踢出局。
女人能统治魏国,突厥为什么不行?她会证明给父汗看,自己比几位兄长更强。
伊南的眼睛向对面席位靠前的地方扫过,最后锁定在一个位置。
那人戴鎏金冠,身上滚金线流云纹绛紫色直裰,举手投足间气度不俗,一看就知身份非凡。容貌亦属万里挑一,反正她看了这么久,还没在殿里看见比他更好看的男人。
身形挺拔,目光锐亮有神,在一众文臣里格外惹眼,八成是个元帅之类的武将,而且地位比西北那个孟翊还要高。@无限好
忆樺
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伊南暗暗分析着,基本上确定了他的身份,想必这就是那位功勋遍身的大都督谢韫了。
这种手握兵权的重臣,不因功高震主而被猜忌已是幸运,魏国皇帝那样精明,怎么会同意他娶一个别国的公主。
她对自己选中的目标很满意,不加犹豫倒满酒,打算去对面与之攀谈。
然而未等行动,她先顿住了——奇怪,那不是皇帝身边的女官吗,怎么下去找谢韫了?
伊南想不通,低下头时浅色的瞳孔中三分茫然。
她按兵不动,默默观察了一会儿,心里隐隐有一个猜测萌出了芽。
当看到女帝使了个眼色,堂而皇之把自己喜欢的果品给臣子分了一半的时候,她顿时了然,勾起一个狡黠的笑。
魏国皇帝表面上后宫空悬,原来早就有人了。
伊南原本想直接把“目标”搬到明面上,好让所有人都知道自己倾慕何人,到时大魏那边不同意,这门亲事也就顺理成章地黄了。可是现在,她改变主意了。
人家是有家室的人,她何必横插一脚妨碍别人感情?况且现在不知皇帝的态度,万一被误解想要夺人所爱,不小心留下心结就不好了。
像这样美丽又危险的中原女人,要是生起气来,会很可怕的。
毕竟,若她日后真能得偿所愿,还是少不了要与魏国合作呢。
于是,伊南重新拿起那盏斟满的酒,清脆道:“魏国男女地位相平,女子也可以出头掌权,真是令人向往。”
说到这里,她面露苦恼:“唉,突厥什么时候也能这样呢?”
朱缨不语,只含着笑,遥遥向她举杯。
伊南抬首饮下,面容娇俏又纯真,眸中光却清明如旧——
宫宴散后,朱绣回到公主府。
时辰已经不早,她却没有睡意,一时兴致起来也不畏冷,披了件外氅在花园里散步。
冬日不见百花盛放,只有梅花悄然结了花骨朵,几丛四季青静立如故。
四下无人,朦胧月色下静悄悄的,朱绣兀自踱步,不知在想什么。
书琴跟在身后,低声禀报:“殿下,我们的人已经查过那年科举的试卷,发现确实有调包过的痕迹,礼部已然烂透了。”
走在前面的人沉默着,须臾停下脚步,声音比起从前的温和略微有了怒意:“李家,李家……他们是要造反吗?!”
这段时日突厥使臣远道而来,朝堂上本来应该风平浪静,就算有天大的事都要压下去,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发现了这种事,竟有官员无缘无故在自家府上上吊自尽了。
逝者姓曹,官至正八品典薄,不过二十多岁,平时当差还算得力,是个可造之材,正好在朱绣手下办事。
事发之后,仵作前去验尸,从曹氏口中发现一张揉成团的废纸,墨迹尚能看清,是一封绝笔信。
不查便罢,这一查便牵扯出了大事。专人仔细分辨出了所写内容,是为申冤指证李家受贿买卖官职,科举造假,替人抢走了原本属于自己的进士名次。
这种事非同小可,朱绣第一时间封锁了消息,亲自进宫去见了一趟朱缨。
家丑不可外扬,当时使团入都城在即,朱缨没有精力着人调查,就叮嘱她先行暗中摸索,切勿打草惊蛇,让李家听到风声。
她顺着曹典薄这条线查下去,调集过去几年科举考试的信息,得到了一个令人心惊的发现——李家做得隐蔽,却远不止在曹典薄参与科举的那一年动过手脚。
那些受打压的学子即便走运入仕,大多也官运平平,而被她们查出曾通过李家走上捷径的人,得封官位后却升位极快,无不一路青云。
如此一来,李家党羽越来越多,可不就在朝堂叱咤风云了吗?
科举造假、买卖官职是株连亲族的大罪,一旦证据确凿,就算李家势力广布,也没有人敢为他们求情。
李家一倒,那些曾施贿与之勾结的官员也难逃死罪,通通都要发落。
然而若真这样做了,朝廷不是又要元气大伤吗?那么多大臣一次性全没了,该去哪找人顶上?
商议过后,她们决定暂时忍而不发。
礼部是李家的老巢,丛树梢烂到了根,想把他们连根拔起,最好能找到更多罪名,数罪并罚一击毙命。
届时李家阵营大乱,凡是有点脑子的人都会选择自己认罪,以求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即使降职流放,也好过一铡下去人头落地。
“对了殿下,还有一事。”书琴面露犹豫,“就算李家势大,手能伸到的地方也有限。科举事宜在礼部手里,升官授职却不是,会不会有其他人……”
“你说许家?”
吏部由许瞻掌管,许家与李家又曾是姻亲,书琴这样怀疑也无不道理。
朱绣略一沉吟,不过很快,她就把这一猜想否定了。
“科举名次可作假,官员政绩自然也可以,吏部依实绩决定官员升降,许相一时不察也是有的。”
这么多年了,许瞻为人天下尽知,她实在生不出怀疑。
即便亡妻是李家女,自其去世,许家就与李家形同陌路,不再来往,勾结到一起的可能性几乎为零。
不过,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朱绣松口,亦是求一个安心:“罢了,你若不放心,便派几个人去盯一段时间,但切莫让人发现,免得伤了和气,令忠臣寒心。”
“是。”书琴应下,又道:“涉事官员名单臣已经放在书房,天色已晚,公主不如早些回去歇息,明日再处理。”
“也好。”
书琴点头,欲跟随主子离开,不知发现了什么,声音陡然一厉:“谁在那!”
朱绣目光微寒,当即转身去看。草木虚掩的假山背后,竟隐隐冒出火光。
她眉头一皱,闻到一阵物什点燃的呛人气息。
藏在后面的人受了惊,探头向外一看后方寸大乱,纷纷从假山后跑出来跪在主子面前,浑身发抖不敢言语。
“给殿下请安!”
竟然是她养在青竹院的几个幕僚。
朱绣没让他们起身,径自走到假山后。
在几人慌乱的挽留声中,她眸色一凝——地上散乱着没来得及烧完的元宝纸钱,依然燃着的火堆前,摆放着几盘点心祭品。
“你们这是在做什么?”她扫视一周,冷声道。
烈马
在府上烧纸拜祭死人是被禁止的行为, 他们从前都还算安分守己,今日一起违反规矩是为何?
“殿下,今日是月溪的七七。”
蓝衣男子跪在最前头,被推出来答话, 怯声道:“月溪一时糊涂犯了错, 可终究相识一场, 我们就想着悄悄给他烧点纸钱, 不成想冲撞了殿下……”
“殿下恕罪,小人们知错了,以后定然不敢了!”
给月溪烧纸, 他们什么时候变得这样和谐友爱了?无非是见她许久不曾踏入青竹院, 都按捺不住了而已。
现在月溪藏在别院, 要是让他听说此事, 肯定又要气急败坏地大骂, 说他们装模作样勾引主子了。
几人跪在石道上不敢起来, 朱绣看得出他们的心思,不挑明也不表态, 而是唤了一声:“燕若。”
燕若素日清高安静, 喜欢独来独往, 这次竟也在其中。
听到朱绣叫他名字, 他先是一愣,而后低声应:“小人在。”
她问:“月溪死前不肯认罪, 口口声声说真正的细作是你,现在他死了,你还为他烧纸钱, 心里不会对他有怨言吗?”
“怎会。”燕若摇摇头,唇边淡笑如沐春风, 令人讨厌不起来:“逝者已矣,往事有如云烟,月溪做了糊涂事,生前悔悟不及,若他泉下有知得见纸钱,想必也会愿意与小人冰释前嫌的。”
“月溪若有你半分拎得清,也不会铸成大错。”朱绣最后看了几人一眼:“罢了,都起来吧。”
她目光从燕若身上掠过,敲打道:“你们对月溪情义深重,是他的福气,但在府上烧纸钱这种事不吉利,本宫不希望再看见第二次。这次就当小惩大戒,青竹院全体罚俸半年,可有异议?”
众人连忙应下谢恩。
朱绣略感疲累,没了散步的兴致,照样没有遂他们的愿留宿青竹院,带着书琴径直离去了-
次日清早,朱绣戴雀冠着朝服,如常坐上了入宫上朝的马车。
朝会开始的时辰早,冬日更是天还不亮。长公主治下心慈,自己虽要起早贪黑,却不要求府上人随同,只要自己居住的归澜院中有人侍奉便好,其余院落皆可自便,免去请安。
是以唯一主子一离开,阖府上下便再度静寂,进入睡梦中。
一片安详宁静里,归澜院书房并未点灯。
灰衣男子悄然而至,趁无人注意推开房门,隐入一室黑暗。
向外张望一眼确认安全后,男子利落点起一截残烛,开始在宽大桌案和书架上小心翻找。
名单,卷宗……
那东西太危险了,关乎他们的性命。他必须亲眼确定才能放心。
找到了!
他眼中一亮,从桌侧檀木屉中小心翼翼地抽出卷宗,迫不及待打开去看——
“你在做什么!”
沉重的书房门被重重推开,一声厉喝传来。
燕若仓皇抬头,竟发现本该入宫上朝的长公主不知何时去而复还,眼中仿佛淬了冰,是他从未见过的凌厉。
他手不住地颤抖,下意识把卷轴藏在背后,腿一软跪伏在地上:“给殿下请安,殿下怎么回来了……”
“本宫不回来,难道等你将书房里藏着的文书卷宗出卖给外面的人吗?”
“你太令本宫失望了。”朱绣不欲再与他多言,“来人!”
“不是的!”燕若脸色煞白,慌忙摇头想要辩解。鱼贯而入的守卫却不给他这个机会,不由分说将人拿下,夺走他藏起的东西。
卷宗重重摔在地上,骨碌碌向前滚了两圈,被侍卫捡起交到朱绣手上。
她冷冷睨了一眼被压在地上动弹不得的人,随即收回目光,将卷轴打开。
不过草草一掠,她却变了神色,意外地抬眼,复又看向燕若。
“殿下以为小人是细作,是来书房偷情报的吗?”
燕若被人扣押着,依然费劲力气抬起头,“月溪已经走了这么久,殿下还是觉得他无辜,认为是我陷害了他。”
朱绣不回答,而是眼微眯,把手中卷轴完全打开:“所以你瞒着所有人潜入书房,就是为了找这个?”
身后守卫一用力,他闷哼一声,却不肯求饶,红着眼固执地望着她,解释道:“前几日听刘管家提起,说殿下命人拟了一张名单,要把府上部分人遣退回乡,青竹院几位公子或许也会包含在内。殿下许久不曾踏足青竹院,众位公子无不担心是受了厌弃,小人也一样。”
“小人不想离开殿下身边,不想离开公主府,想着看一眼名单便能安心,这才犯了糊涂。事到如今不敢乞求殿下原谅,请殿下重重责罚。”
说罢,燕若垂下眼睛,重重叩首下去,不再抱有半点希望。
房中除了自己,就是伏地低首的燕若,还有听候差遣的侍卫。
朱绣无言,少见地露出了心烦意乱的模样,手指一松,卷轴便轻飘飘落在地上,如同一片飘过的云。
她精心设计的一个局,最后居然是这样的结果。
许久,她长长一叹,转过身缓步走出书房,口中下令:“传本宫的话,燕公子行为不端,即日起禁足房中,没有本宫的令,谁也不许放他出来。”
本以为这次性命难保,没想到会被网开一面,望着朱绣离去的背影,燕若脱力倒在地上——
马场上,几匹骏马正疾速奔驰,为首的青年男子最为惹眼。
他扬手挥鞭,眉目动作间无不沉着,身下烈马声声长嘶,执拗地不肯接受指令,拉着男子于矮草间狂奔,四只马蹄呈银白色,飒沓起来如同烟尘起雾。
围栏外众人远远望着,无不替他捏了把汗。
周岚月眼都不眨地张望,时不时心痒地向前走几步,由衷感叹道:“早就听闻突厥雪蹄马乃世上之冠,可日行千里不见疲乏,今日得见果真不俗。”
朱缨也关注着马场上的情况,接道:“越厉害越危险,这样的马性子烈,最容易伤人。”
“江北少草原,缺马匹时往往自北方运来再编入军营,也曾有过一匹雪蹄马。”谢韫道。
帝王仪仗中生着炭盆,到处是暖烘烘的。见她脱了裘氅,谢韫默默吩咐人上了杯热奶茶。
穿着说热,脱了又嫌冷,喝点热的能好些。
朱缨奇怪:“什么时候,朕怎么没见过?”
“那时陛下年幼,还没有来军营。”
“那最后驯服了吗?”她又追问。
谢韫摇头。雪蹄马习惯干冷天气,受不住江北的气候,营中给不了它适应的条件,没过几月便萎靡郁死了。
魏都与突厥相离不远,气候差距不大,应该还能养活。
“这样娇贵……”
周岚月小声说,又问孟翊:“孟帅这些年在西北作战,敢问这种马在战场上表现如何?”
孟翊也不知,答道:“雪蹄马珍稀,在突厥也同样少见,极少上战场,通常只作贵族豢养赏玩之用。作战表现虽不知,但长途跋涉的本领确实出众。”
“累死累活驯服只为赶路,未免太亏了。”她嘟囔一句。
经过这几日,突厥使团中各人的底细早就被摸了个底朝天,除却公主王子,其余的人无一精通中原话,顶多略知皮毛。
这次突厥相约驯马,只来了原本使团人数的半数,而且伊南公主不在,伊格王子在马背上,仗着这点,几人说话便无所顾忌了。
周岚月嘴上这样说着,目光却诚实地又飘向马场,烈马四蹄如飞,所到之处几乎拉出一道残影,分外潇洒。
朱缨觉得好笑,“你喜欢就直说,拐弯抹角的。”
左右突厥这次进贡了五匹,还匀不出一匹给她吗?
她被看穿心思,当即嘿嘿一笑:“那臣就不掩饰了。”
“过几日闲暇了,你去御马司挑一匹,能驯服就带走。”
周岚月喜不自胜,狗腿地一拱手:“臣谢陛下赏赐!”
朱缨摆手,对着宁深揶揄道:“表哥,到时你得陪着去,好好看着她,可别让她一时忘形受了伤。”
此话正中周岚月下怀,得意地用手肘杵了杵身边人,“皇命不可违呀,国公大人。”
陛下公然调侃,宁深没法说什么,用眼神示意旁边的某人收敛一些,应道:“你何时想去,提前通知我便是。”
看着两人的模样,朱缨也高兴。周岚月这家伙,八成真要当她表嫂了。
朱缨目光巡向另一边,正好与皎皎相撞。她想起什么,吩咐宫人道:“郡主畏寒,去加个炭盆。”
出声免了谢恩,她展颜笑道:“朕曾教过皎皎骑马,现在呢,该不会全忘了吧?”
“陛下所教,皎皎自不敢忘。”
炭盆放在身旁暖和了不少,陈皎皎掖了掖披风,眼尾弯出一个柔婉的弧度,有些不好意思地小声:“只是上马还是会胆怯,不敢一人行动。”
“毕竟是初学,你身子弱,害怕是正常。”
朱缨安慰她,又看孟翊:“朕记得孟卿此次回都带了不少西北马,似乎有半大的小马驹?”
“回陛下,正是。”
孟翊回过朱缨,对陈皎皎道:“西北马大多性子和顺,适合怡景郡主。若郡主不嫌弃,臣可以派人送去府上两匹,以供郡主练习。”
若陈郡主真的可以学会御马,便不会发生如那次闹市惊马的事了。即便运气不好,她也可以在关键时刻自保。
【旧笔记小说网】JIUBIJI.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