猎鹊
“那便多谢孟帅了。”上次受其相救的场景还历历在目, 陈皎皎感受得到他的善意,礼貌道了谢。
远处马场上忽然传来欢呼,众人一振,纷纷坐直去看。
只见马上男子胜利般举起手中的金丝软鞭, 另一手抵在口中, 吹出一声甚为嘹亮的口哨。而那匹原本暴烈不肯屈服的烈马却分外平静, 堪称柔顺地屈起一双前蹄。
伊格王子将那匹雪蹄马驯服了。
“突厥人生长在马背上, 果然名不虚传。”旁观的使臣见状起身向朱缨道贺,她令人拿来赏赐,夸赞道。
“多谢皇帝陛下。”
烈马已经驯服, 伊格却没有归来, 也没有下马, 而是直接从随从手中接过弯弓大箭。
众人皆诧异, 已经有议论声隐隐响起, “这是要做什么?”
男子听不到这边的声音, 再度一甩马鞭,从马场中央驱驰而出。
这次雪蹄马彻底臣服, 一奔一跃都极其听话。
接近密林后, 他执弓搭箭随意一射, 惊起一群倦鸟结群而出, 下一刻三箭齐发,流矢破空声响起, 箭矢落地时穿着猎物,一箭一鸟,把控得分毫不差。
伊格驱马至马场边缘, 下马来到观望台拜见朱缨,献上手里拿着的猎物, “在中原,喜鹊是吉祥之鸟。小王将这三只喜鹊献给皇帝陛下,祝愿陛下事事如意,两国永世交好。”
“既如此,就借王子吉言了。”朱缨令人收下,笑着说:“雪蹄马珍贵,喜鹊吉祥,王子用心,朕很高兴。”
伊格躬身,碧色眸子望来时分外深邃,“只要陛下高兴,小王所做便值了。”
朱缨只当没听见,不动声色移开了目光,问道:“今日为何只见王子,不见伊南公主?”
“伊南身子抱恙,只是寻常不服水土罢了,劳陛下挂念。”
他眼神直勾勾的,复又提起宫宴那晚的事:“她将要嫁作魏国妇,不适应怎么行呢?”
朱绣接过话茬:“王子与伊南公主一母同胞,情谊深厚,胞妹一朝仓促远嫁,王子远在突厥,日后必然会思念的。”
“思念归思念,她总归是要嫁人的。”
伊格笑了一声,话中有深意:“督帅也许不了解,在我们突厥,女子出嫁前从父从兄,可没有什么继承家业的规矩,只有男子,才是有资格搏击争抢的苍鹰。”
话罢,周岚月没忍住嗤了一声:“那看来突厥还是要多多学习了。”
伊格不解:“这位大人是何意?”
周岚月懒得解释,扯起嘴角不说话。
乾仪卫司上下一心,苏若胭默契地开始前后夹击,语中欢快却甚为气人:“王子殿下连这都听不懂吗?如果突厥能对男女一视同仁,女子就也能做‘苍鹰’啦,毕竟,女子才不比男人弱呢。”
“倘若女子弱,那大魏受女子统治,怎么还能让‘苍鹰’的国家俯首称臣呢?”
这番话说得巧妙,看似是在议论男女之分别,实则暗讽突厥战败,巴巴地遣使来议和。
话音落下,大魏这边不论男女都笑了,朱缨也没忍住,微微弯了唇角。
“好了。”总归要顾及突厥的颜面,她出声制止,抬声道:“天色已然不早,朕有些乏了。诸位也早些回去歇息吧。”
她这样说,纵使伊格心有不甘,此时也只能应下:“恭送陛下。”-
“在大魏的地盘,当着女子的面说女子不是,真是奇了。”周岚月跟着朱缨回宫,抱臂道。
刚才没散的时候她就在纳闷,之前看这位王子还觉得尚且过得去,今日亲自上场为大魏驯贡马,本以为孺子可教,后面却主动来了这样一出。
那样心急地想定下伊南公主的亲事,可见是真的容不下这个妹妹,亏还是一母同胞呢。
朱缨随意一笑,“所以啊,有的人会说中原话,却未必能学会中原的礼仪。”
喜鹊是吉祥之鸟,伊格只知这茬,但还是差点火候。
且不说这个季节哪里来的喜鹊,既然寓意吉利,起码应该是放进笼子进献,哪有直接射杀的道理?
突厥人野蛮尚武,不自觉地把自己的思维代入魏国,以为这样能引她大悦,殊不知极为失礼。
前几日突厥使团觐见时,她都远远坐在御座上,远不如这次离得近,让她第一次看清了伊格眼中藏着的东西——利益、权势、欲望,唯独没有真情。
突厥新王室初立不久,没想到内部已有矛盾,发生兄妹阋墙之事。
伊格毫不掩饰地展示自己的野心,朱缨不傻,自然能够领会,也能看出他们兄妹之间的暗潮汹涌。
今日之所以伊南公主缺席,恐怕根本没什么身子不适,只是他刻意瞒着,希望隔绝竞争者独自表现罢了。
他急于对自己示好,无非是想要得到大魏的支持,好在日后谋夺汗位时拥有更多筹码。
可惜了。
只说到现在的印象,朱缨对那位公主殿下更感兴趣,至少她不曾使过阴私手段,试图用婚事解决对手。
不过,不管他们之间竞争多激烈,那也是突厥内部的事。
伊格将这种事搬到明面,试图拉拢异国势力来争夺权位,在她看来是件绝对的蠢事。
突厥极北严寒,朱缨对那里不感兴趣。她现在没有对外扩张侵吞的念头,只有先处理好自己的家务事,防止内部起乱,才是明智的选择。
“突厥这次派使团来是为议和,既然如此,后面一段时日就请他们留在四方馆,朕会派大臣前去先行与他们商议。”
她吩咐道:“朕还有政事要处理,若有人想要进宫觐见,就先拒了吧。”
“是。”照水应下。
“满朝为突厥的事奔忙,陛下分身乏术许久,现在终于能歇息一番。”
周岚月余光看见照水,不忘贼兮兮调侃:“照水大人日夜挂心政事,想必与秦御医很久没见过面了吧?这下可有人高兴了。”
此话戳中照水心事,不由有些羞窘地垂下眸子。
朱缨无奈,出声替她解围:“青迟近来忙什么呢,可曾与你说过?”
“多半就是捣鼓些药材,替后宫几位太妃调理身子。”
照水答,想起上次见面时秦未柳说过的话,又补充道:“陛下说过让他多多留意坤宁宫的旧事,他记在心上,已经在查阅医书寻找线索了。”
“劳他挂心了。”朱缨眸色一暖,原来他已经在替自己留心母后的事了。
世间杀人的法子就那么几种,不过刀剑食医而已。母后之死蹊跷,当时身上又无外伤,最大的可能就是有人下毒。
可她曾查过母后喝过的药方,得到的结果是一切正常,并无不妥。
遍查不获,她直觉有问题,又说不出来由。
会不会有什么细节被他们忽略了?
所幸有秦未柳这个“神医”在,她心中放不下,便托付他查寻医方古籍,想着万一就发现了蛛丝马迹呢。
朱缨知道希望渺茫,但总忍不住抱有一丝幻想。
周岚月最爱逞口舌之快,终于过够了瘾,倒是没忘记跟来的正事。
殿内没有外人,她便说了:“这几日若胭一直盯着绿瑚,她看上去不大好,依旧疯癫却饮食极少,像是没什么生机了。”
朱缨微顿,眼中没了玩笑的意思:“派御医前去,不惜一切代价也要保住她的性命。”
自抓住绿瑚已经过了这么久,却至今没有让她吐出东西来。
他们都知道绿瑚一定有问题,偏偏人又疯了,也不知是真是假。
北司以酷刑闻名,却也怕严加逼供让人丢了命,本以为在诏狱撂上几个月吓唬吓唬,她便什么都装不下去了,没想到数月过去一丝马脚都没露,莫不是真疯了?
这才是众人不愿看到的结果。
一个疯子招认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况且,就算她真的说出真相,也没有了做人证的资格。
“若自己不想活了,就是别人再尽心,无非也只能拖延几日而已。”周岚月苦恼。
这番道理朱缨怎么会不晓得。她沉默良久,继而叹息一声:“后日朕得空,让若胭亲自提送绿瑚过来,朕要见她。”
疯癫之症医官诊不出来,唯一能判断的就是人的言行反应。
绿瑚自认生还无望,一心求死,但朱缨不信她真的无牵无挂。
只要能拿捏住软肋,凡事就有希望。
战线已经拉得太长,不能再拖了。
周岚月明白她的意思,正色道:“是。”——
另一边,秦未柳确实在翻看医书,只不过不在自己住处,也不在御医司。
为着他找书方便,朱缨一早知会了御书馆,是以他现在入馆畅通无阻,只要是馆中的书都能随意查看。
要知道,御书馆乃是皇宫书阁,能在其中收着的书都是精品中的精品,民间有价无市的经书文卷比比皆是,自然不乏珍贵难寻的传世医书。
秦未柳出身医药世家,自小见过不少罕见的病史医书,但江北毕竟不及皇宫,那些他梦寐以求一睹的大家孤本,几乎都在这里找到了踪迹。
怪不得他们家找了多年都没有消息,原来都进了皇宫。
卧底
他自然喜不自胜, 除却吃饭睡觉,其余时间都在御书馆泡着。
心上人无暇顾他,他便不顾了形象,捧着本医书能从清晨盯到半夜, 直到负责驻守的侍卫在门外提醒, 才能后知后觉想起时辰。
左手边放着宁皇后昔日的药方, 右手侧是一摞古书。
秦未柳提笔伏案写着, 时不时皱起眉挠挠脑袋,已经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呢?
他复拿起左边那张又薄又旧的纸,面露苦恼。
药方里有苏怯木, 确实是去火理气的好东西。
诚然这味药材相克的东西有不少, 但这么多天来, 他已经理清楚了当年坤宁宫的所有用度明细, 一一排查后, 并没有发现与之大克的食材香料和药物, 自然也不会合在一起,产生致死的毒素。
真是奇怪。
秦未柳从医数年, 从来被誉为天才, 还是第一次遇到这样难的事。
宁皇后一去, 当年的御医司恐怕也是连日查阅医书, 像他一样迷茫,最终却毫无进展, 将这一谜团留到了现在。
他倍感煎熬,头发被薅了又薅,几乎变成了鸡窝, 还有几缕垂下,放荡不羁地扫到他脸上, 扎得他耳朵痒。
笑话,秦九神医会失败?!
秦未柳被这一念头深深振奋,露出的那点狼狈一扫而空,又变得斗志满满,重新拿了本医书开始研究。
他就不信了!——
清晨日光温软,暖融融照下来,冬日好像也没那么冷了。
小厮在外请示,得到允许后推门进来,服侍主子用膳更衣。
这样的事日日都在重复,陈霖眼覆白绸,只沉默着机械地配合。
往常这个时辰院子里都很安静,今日却不知为何隐有嘈杂议论之声,显得分外热闹,像是来了客人一般。
他不明缘由,问:“外面出了何事?”
小厮正弯腰布菜,见一向寡言的世子竟主动说话,笑着回答:“是孟元帅差人给小姐送了两匹小马驹来,很是漂亮,下人们都跑去前院看了。”
陈霖执筷的手微微一顿,确认道:“是西北军的孟翊将军?”
“正是。”
皎皎什么时候和孟翊这样交好了?
这些年大魏与突厥常有摩擦,而朝廷始终没有动用东北军力,全靠孟翊率领西北大营扛着,可见其实力强悍。
西北军营的位置与东北贴近,多年来却往来生疏,若能使关系密切些,日后也可互相帮衬一二。
陈霖暗暗想着,心里有了主意:“你去梨玉斋传话给小姐,让她闲暇时过来一趟。”
陈皎皎本就没什么要紧事,只是一人在房中打发时间罢了,听说消息后很快便来了。
见兄长不语,她压下紧张,细声问:“兄长唤我过来,是有什么事吗?”
又宽又厚实的白绸遮住小半张面庞,陈霖低下头,语气略有黯然:“皎皎从前不会这样与我说话,是还在因为那件事生兄长的气吗。”
她眼睫一颤,很快摇头辩解,生怕他多想:“没有的,哥哥。”
虽然嘴上这样说,但只有皎皎自己知道,那日的事确实在她心里造成了不小的伤害。
当时她送出的药方帮助锦城平息了瘟疫,宫中降下的赏赐格外丰厚。正是高兴时,兄长却给了她当头一棒,斥她不懂分寸,不顾家族安危。
那次不欢而散后,她郁郁寡欢了许久,与兄长交谈时有了无形的隔阂,过来探望的次数也少了大半。
这样的日子一直持续到今日,刚在房中收到小厮的传话时,她还以为是自己听错了。
“那就好,上次哥哥一时情急说了重话,你莫要放在心上。”
陈霖一叹:“族人远在天边,我总想尽力帮衬,哪怕做不了什么,总也不能肆意妄为,一不小心就给家族招来祸患。无奈关心则乱,过日子处处畏首畏尾,到头来不过是徒增忧思罢了。”
听他这样一说,陈皎皎顿时理解,心里哪还有什么委屈?剩下的全是自责和心疼。
她微微红了眼睛,蹲下伏在兄长膝头:“哥哥,我都明白。是皎皎不好,莽撞不曾考虑家族的处境。”
“好了,你原本也是好心,莫要再自责了。”
陈霖温声转移话题:“听说西北马性情最是温顺,你方才应该去看过了,是不是很亲人?”
没想到兄长都知道了。
陈皎皎站起身,有些不好意思,但还是如实答:“确实格外温顺,比皎皎先前见过的马都听话。”
陈霖淡笑:“皎皎是何时与孟将军相熟的,我竟从不知情。”
有次皎皎的马车在街头失控被孟翊所救,这事他是知道的。
本以为只是一次偶然,不想两人之后还有相见的机会,今日还送了马,像是关系不错。
“兄长误会了,只是在宫中与孟将军见过几面而已,并不算熟稔。”她面露忐忑。
上次的事尤历历在目,她身为质子该顾念家族声誉,不应与一个将军多有往来。
兄长这样问,是不是又要恼她了?
“不必紧张,我只是随口一问罢了。”
陈霖知道她心中在想什么,安抚道:“孟将军为国戍边,乃是栋梁。我知你独自孤单,若能多交几个朋友,我这个做兄长的也能放心些。”
皎皎一愣,后知后觉意识到他的关心,心头霎时间被温暖填满,重重地点头:“哥哥,我知道。”
兄长有眼疾,身子又不好,独自闷在房中度过一日又一日,最放心不下的却还是她这个妹妹害怕孤单。
皎皎移动视线,那墙上和物架上摆放着的刀剑银镖,是兄长对少年时的追忆,也是他永远无法完成的梦。
她眼中含泪,如同抓救命稻草一样抓住他手,“兄长,我们总有一天能回家的,是不是?”
陈霖温和许诺:“当然。”
她脸颊贴近他手背,低低哽咽出声。
泪如雨下时,忽而有一丝清明闯入她脑海。
皎皎心头一顿——兄长目疾在身,只有偶尔读书和拿笔,手掌何时有了茧?
不过很快,她就把这点疑惑抛之脑后了。
也许兄长会在无人时摆弄那些兵器,那是他喜爱的东西,即便有可能因此受伤,她也不该阻止。
从前她没有这样认为过,到了现在,她的想法却转变了。
能为自己热爱的人或东西而受伤,又何尝不是一种幸福呢?总好过有心无力,只能远远望着而不敢靠近——
四方馆,伊南懒懒倚在贵妃榻上。
听了心腹的禀报,她掀起眼皮,诧异道:“你是说魏国皇帝婉拒了我们的面见,要我们这几日先与官员接洽?”
不过她仅仅奇怪了一瞬,很快便明白了个中缘由,不禁嗤了一声。
“可见兄长真是会做事。”
昨日她与礼部官员交谈议和的事,伊格瞒着她这边的人,自作主张约皇帝去马场驯马。
听闻送了三只喜鹊尸体,还出言辱没女子,最后没讨着好不说,还被一众女官明嘲暗讽了一番。
伊南得知后恼怒,暗恨他把自己国家的脸面扔在地上给别人踩。似他这样如猪般蠢笨的人,还以为能先她一步得到优势?
那群支持他的属官也是瞎眼蒙心,竟然跟着他一起胡来。
射杀吉鸟、在女子当权的地方羞辱女子,现在皇帝都不愿见他们了,可不就是咎由自取吗?
自己没脑,平白连累了她。
伊南倍感无语,烦躁地把辫子甩到身后。
“公主,那我们现在该怎么办?”心腹问。
“还能怎么办?皇帝下了明令,自然只能遵旨做。”她道。
他们远来议和,本就是弱势方,这段时间定要谨慎行事,不能再惹恼魏国皇帝了。
伊南思考着,忽然灵机一动,吩咐道:“你去把桑乔叫来,就说本公主有话问他。”
心腹一怔,再三请示道:“公主,桑乔是王子手下的属官,这……”
“你只管去叫,出了什么事自有我承担。”伊南眼中是势在必得的自信。
伊格的手下?呵。
别人不知道——甚至连伊格自己都不知道,早在多年前,桑乔就已经追随于她了。
他是她放在兄长身边的卧底。
这世上总有清醒的人的。伊格蠢笨昏庸,难成大器,贤良忠臣跟着他看不到希望,换个主子又何妨?
伊南听桑乔说起过夏日时魏国瘟疫的事,他曾出手帮衬过一二,算是对魏国朝廷有过恩惠,但这还不算什么。
重要的是……
她掩住眸底精光,回想起那人向自己透露过的消息——他手里有突厥势力与魏国人暗中往来的证据。
伊南对此上心,自然不是想借出卖母国向魏国皇帝投诚。
将此事告知女帝,一来用作赔罪,挽救伊格闯下的祸;二来,她有自己的思量。
父汗初登汗位,还有敌对势力亟待肃清,这样的消息一出,也许可以给王庭一个出手的契机,早日把有异心的人铲除。
突厥与魏国国内皆有暗藏祸心的人,他们敢相互勾结,怎知两国不敢联手将其剿灭呢?
伊南勾起笑容。
原本想着缓几日再入宫,现在看来,此事是刻不容缓了。
皇帝一定会见她,毕竟,她肯定会喜欢自己这份礼物的。
靡艳
“伊南公主说‘有十万危急之事’, 又向宫中连上三折请求觐见,难不成就是为了让朕看这花?”
花匠在殿角修剪花枝,那一簇簇花开得甚是娇艳,色泽更是靡丽浓重的紫, 一看便知名贵。
姝色当前, 朱缨却不见悦色, 面色不佳。
前日她已经把自己的意思说得明明白白, 就算突厥人再不通中原礼仪也不会听不懂。如今不过安生了一日,伊南就又急请面见,如同什么都不知道一样。
朱缨不耐, 却也没办法。一来担心真有什么要事, 二来突厥使团毕竟是客, 大魏总不好过于傲慢, 万一伤及两国情谊就不好了。
思量过后, 朱缨允了伊南的面奏。可后者的表现实在令她有些恼火——
眼见一炷香时间过去了, 除去进殿时进献了几株所谓“突厥特有的珍稀花”,她愣是没说一句正事, 而且现在也没有进入正题的意思, 甚至开始指点花匠修枝插瓶。
不是鸟就是花, 突厥对他们中原人的印象还真是浅薄得可以……
“陛下不喜欢吗?”
伊南未觉不妥, 望向朱缨时眸光明丽,“姜桃为我们突厥独有, 冬日极寒时开放,放眼全国一年也不过能得百许株,罕见名贵到了极点, 此次历尽艰辛才成功运来魏都,想着博陛下一笑。奈何中原奇珍异宝众多, 纵使伊南献出姜桃,依旧难讨陛下欢心。”
桃李繁花早已凋谢,此花反季盛放,模样颜色确实极佳,令人见之难忘。
但政务缠身的朱缨现在没心思欣赏,只剩下重重的不满。
即便她有再好的教养,现在也没了笑意,漠声道:“公主的心意,朕收下了。花儿好看,只是朕政务繁忙,实在没有雅兴与君共赏,若公主无事可说,就请先回四方馆吧。”
逐客令一下,朱缨没了客套的心思,径自起身欲要离去。
眼见人就要离开,伊南忙开口挽留:“陛下留步!”
“本想先请陛下赏花,然后再说正事,却忘了陛下日理万机,耽误了时间,是伊南不好。”
她从善如流赔了不是,道:“伊南此次来并非玩笑,是真的有重要的事相告。而且据伊南猜测,这个消息对陛下很重要。”
朱缨停下动作,微微蹙了眉。
自己是大魏皇帝,她是突厥公主,除了议和,她们两个之间还能有什么重要的事?
伊南不再卖关子,冲身后的属官点头示意:“桑乔,把你准备好的东西呈给陛下看看。”
“桑乔?”
朱缨下意识朝谢韫望过去,确认自己没有听错。
这个名字有点耳熟,在她的印象里,好像是先前在锦城赈灾时,杨锦澄口中的好友?
跟着突厥少女的年轻随从应声,抬起头从她身后走出。
谢韫看清了他的脸,不禁也感到意外:“是你?”
他惊讶的地方比朱缨还多一处。当初他初到牧县与当地县令一起巡查受灾情况,曾在路侧偶然救下一个被压在废墟里的异域少年。
原来,他就是桑乔。
所以后来,他通过杨锦澄告诉他们川芪这味药材对瘟疫有效,是为报官兵的救命之恩。
听到谢韫的话,桑乔连连激动点头,仿照魏国人行礼的模样作了好几个不标准的揖手,又叽里咕噜不知说了串什么。
众人听不懂,只能判断出是在表示感激。
看来他是真的不会说中原话。
伊南见状扑哧一笑,主动向他们介绍:“回陛下,桑乔是我身边的属官,他汉话说得不好,远不如我。”
回忆起前事,她面带不忿,哼道:“数月前我父汗还没有登位,仓温一心想除掉我们一家,于是派了杀手来,我们只能被迫逃亡,混乱中追随者与我们走散,桑乔就是其中之一。杀手穷追不舍,他被迫入蜀地避难,恰好遇上地动,便被困在了那里。”
仓温是突厥的上一任可汗,暴虐成性,秋日时便被推翻,由其异母弟、也就是伊南的父亲继任。
伊南重新露出笑,继续道:“好在遇上魏国官兵救灾,听桑乔说,是谢督帅做主救了他。他听说我要进宫,一定要我带他来感谢救命恩人。”
“朝廷派官兵赈灾,救人本是分内之事,公主与大人不必言谢。”谢韫道。
伊南低首表示谦逊,不动声色提起另一茬:“桑乔受督帅所救,之后为锦城献上药材,也算报了恩。”
哪里只是简单的报恩呢?
若没有桑乔拿出川芪,为他们多争取出几日研制药方的时间,锦城势必还要死更多的人,谢韫的情况也危矣。
接下来要说的,多半就是伊南口中的“要事”了。
朱缨神色温和,“桑乔大人救了锦城百姓,于大魏有功。合该重赏才是,有什么想要的不妨提出来,朕皆可满足。”
“只是献了一味药材罢了,算不上什么大功,不敢当赏赐。”伊南推拒,话中不无惋惜:“奈何桑乔不懂医术,只知川芪可以缓解病情,若他在这方面有所涉猎,便能把治瘟疫的药方直接告知,也省了当时魏国一番费力。”
“不过……”
她目光飘过朱缨,似有意又似无意:“这种疫病从前出现在突厥国境深处,离魏国还远得很,怎么能无缘无故传过来呢?”
别说伊南,这也是他们纠结已久的问题。
朱缨从她话语中听出不简单,神色微凝,开门见山问:“伊南公主想说什么?”
“这些都是我们从突厥搜集出来的东西,请陛下一观。”
伊南没有直接回答,示意桑乔把东西交给朱缨。
后者接过,那一叠厚厚的纸看上去有书信也有文书,其中有旧有新,跨越的时间应该很长。
朱缨起初不解,在看过两页后,神色却蓦地变了,手指也无意识收紧,在纸上留下一道道褶皱。
这些书文一半是汉字,一半则用突厥文字,明显是两边往来的产物。
她虽看不出这些东西出自何人之手,但能发现其中最严重的问题是什么——
大魏有人与突厥势力暗中勾结,而且时间已久,来往密切。
她暗自心惊。
这些人行事之隐蔽,竟让朝廷多年未有发觉,若无伊南今日拿出这些东西,他们还不知何时才能发现异常。
不过,这些“突厥势力”是什么来头?
她猝然抬头,目光如炬火般直向伊南。“公主这是什么意思?”
“陛下莫要误会,伊南并无别的意思。”
朱缨的反应如伊南所料,她依旧笑得无害,解释道:“这些歹人并非我们王庭的人,与联络他们的魏国人一样,都是心怀异心的乱臣贼子罢了。此次特地过来告知陛下,是想与魏国朝廷合作,毕竟,我们两国现在都急需这样一个机会呢。”
她说得不错,为保内部安定,大魏需要早日将反贼揪出,突厥也是一样。
两国合伙的实力大过单打独斗,若能达成合作,效率会大大提高。
如果这次突厥成功肃清内部,伊南就是头一号的功臣。她身处夺嫡弱势,届时的境遇就完全不同了。
而魏国同样得利,或许可以提前与下任突厥君主结一桩善缘。
各自出力,两相受益。
这位公主是个聪明人,不知强过她兄长多少倍。
“贵国眼目敏锐,朕要先谢过公主,将这重要情报同大魏分享。”
朱缨展颜:“到时揪出逆党,突厥与大魏便可各自关上门打狗,谁也不干涉谁了。”
“这是自然。”伊南回道。
成功达成了某种契约,两个女子相视一笑。
聊完正事,室内气氛轻松不少。即便伊南推辞,朱缨还是下了令,给予桑乔重赏。
对面少女一头长辫,衣裙头饰皆为突厥传统式样,鲜艳而活泼,瞳孔虽为浅色,五官眉眼却不似平常突厥人那样深邃,反倒有几分中原人的韵味。
“朕有一事不明,还请公主代为解答。”
心中有了些猜测,朱缨也就问出了口:“伊格王子与伊南公主自小长在突厥可汗膝下,想来先前并未踏足过大魏国土,为何中原话说得这样流利?”
“我与兄长并非是纯正的突厥人。”
这些事不算秘密,伊南坦白:“我母亲本是中原人,年轻时随家中北上来到突厥,认识了我父汗。那时王庭不容外国女子,是我父汗暗中为我母亲伪造了身份,这才得以与她成婚。好在今时不同往日,即便现在被人知道,也无人敢说我们半句不是。”
原来如此。
朱缨道:“想不到仓云可汗也是位痴情之人。”
目的既已达成,寒暄片刻,伊南欲告辞离开。
朱缨特意吩咐照水:“照水,你亲去送一送伊南公主。”
“是。”照水应下,行至伊南身侧:“公主请。”
皇帝有意给面子,伊南也不推辞,行过礼就打算离去。
这时,她忽然闻到一阵香气,又停下步履。
她扫过照水腰间,问道:“大人佩戴的香囊里面是不是放了兰草?”
“确实有一些。”
照水不解,“敢问公主,可是有什么问题?”
迁怒
“殿中放着姜桃, 大人还是将这香囊摘了为好。”
伊南复面向御座,躬身道:“姜桃珍贵少见,医书上同样少有记载,多数人不知其宜忌。是以请陛下务必小心, 姜桃与兰草一类相配有毒性, 程度虽不致死, 但终究对身体有害, 时间一长恐有岔子,给小人制造可乘之机。”
一听说有毒,众人皆如临大敌, 照水也立刻卸下香囊, 令宫人拿出内殿。
“快把窗子打开!”宫人忙活着, 纷纷打开窗户通风, 生怕龙体受损伤。
“多谢公主提醒。”相比其他人, 朱缨倒是反应没有那么大, 只在心里默默记下,如常作回应。
她离那花远, 香气还没来得及飘过来, 一点毒性而已, 造成不了什么影响。
伊南走后, 殿中剩下的就全是自己人了。
照水很快归来,神情微有懊恼, 语气中也带上急切:“陛下,我……”
“好了,我还会怀疑你不成?”朱缨直接摆了摆手。
这姜桃在世罕见, 别说实物少有人见过,就连中原的医书异志上都不多见, 若非如此,伊南也不会特意提醒。
他们都是大魏人,自然不会知道其与何物相冲,而兰草又是香囊中的常客,可不就容易撞上吗?
她反而该庆幸,要是今日照水没有佩戴一个这样的香囊,恐怕他们也不会知道二者相配有毒这一茬。
如有人得知后暗加发挥,那才是真的危险。
窗门一开,冬日里的寒风就吹进来,呼呼大作,金炉中烧得正旺的炭火也悄然消沉了。
朱缨现在没心思计较热还是冷,左右就算殿中再暖和,她的指尖也寒凉多时了。
大魏中人,怎么会和突厥扯上关系?究竟是谁,又是什么时候开始的?
勾结外敌、出卖家国,这股势力的布局到了哪里?会不会……
会不会已经深入朝廷,潜伏到了她面前?
心中有诸多疑问,可怕的是她竟全然不知答案,也无从下手。
这种被动的感觉,实在糟糕。
她不能把赌注全都压在伊南身上,毕竟那也是突厥人,必须靠自己才行。
“派人去羌州、肃州、青州暗中探查,一月之内,朕要得到北地清白的证明。”
大魏与突厥接壤地域甚广,边疆北地有三州直接与之相连,若有勾结往来,便是此三地嫌疑最大。
谢韫道:“郑岐查过东北一带,对那里比较熟悉,不如再让他去一次。”
查这种事耽搁不得,速度要快,有渐台的人手相助自然好。
不过她却不这样打算:“不必了。先前才去过,还不是一样没能发现端倪,到头来竟要突厥人来告知。”
朱缨心中太乱,话出口才发现自己语气不善。
自己到底在说什么……
她微微懊恼,后知后觉望向谢韫,张了张嘴却不知该怎样说。
谢韫明白她现在的心情,自然不会介意什么,暗暗叹了口气。
他没有强求,自觉退了一步,如同什么都没发生:“你安排就好。”
那阵不安和焦虑着实难以压抑。朱缨点头,一遍遍在心中默念,不许慌,不许乱-
“陛下今日是怎么了,怎么连督帅都被斥了。”
出了殿,照雪依然摸不到头脑,小声道:“还有渐台,若在从前,陛下绝不会那样说的。”
渐台是督帅一手培植出来的,办事一向得力,郑岐更是备受看重的部下。
现在只知大魏出了内奸,东北不一定有问题,怎就能确认是渐台探查无果而迁怒呢?
看来陛下这次是真的气狠了。
“你也说了,是‘在从前’。陛下已经登基,不似在军营那样无忧无虑了。”
照水同样感到莫名,但想到今时不同往日,便也觉得不难理解了。“治国与打仗不同,政事繁杂,我们做臣子的尚且吃不消,何况是陛下。如今又出了内奸,陛下情绪激愤,一时难已自控说些气话也是有的。”
照雪颇觉信服,心下安定之余还是有些担忧。
自古帝王总是猜忌多疑,陛下不愿成为那样的人,就怕无形中依旧会被影响一二。
督帅有要事,此刻已然出宫,但愿他懂得陛下,没有把那番话放在心上。
二人相伴多年,可莫要生出隔阂来。
宫人出来禀报:“陛下命北司提绿瑚过来,已经传令去通知苏大人了。”
国事当前,她们本以为陛下想着内奸,今日定没有心力处理绿瑚的事了,没想到还是下了令要见。
一国帝王固然顶顶尊贵,却也实在是最忙碌、最无暇喘息的位置了。
照雪轻叹,回道:“知道了。”-
一路从诏狱押到承明殿,绿瑚双眼空洞坐在地上,依然是那副疯癫的模样。
不过与上次见到时的模样相比明显消瘦了太多,宽大囚服下露出的手嶙峋如鸡爪一般,没有一点生气。
周岚月说得不错,她一心求死,是真的没有生的欲望了。
朱缨坐直身体,语气如常道:“绿瑚姑姑,都过去这么久了,你还是不肯说吗?”
调查国母死因不是小事,何况还与先前的劣币遗案有关。
在内奸之事有下落之前,她不会草率将之搁置。
形容枯槁的妇人无动于衷,好像什么都没听见,连眼珠都没有动一下。
绿瑚的反应在朱缨意料之中,可朱缨不相信,不相信她是真的疯。
她在诏狱关了那么久,期间甚至由御医诊过脉,得到的回答都是一切正常。
朱缨的直觉很强烈,她并非身患疯癫,只是伪装成这副模样,想要避祸罢了。
同样的道理,她一定知道些什么。
“朕明白姑姑的顾虑,无非是担心说出真相后亲族受牵连,满门都不得安宁。”
朱缨敢这样说是有理由的。
据先前的调查,绿瑚家中亲眷与她关系无不生疏,她现在已经不畏惧死,若真的不在乎族人,大可悉数招供后一死了之,也好求个解脱,现在却依然强撑着,不肯说出真相。
除了害怕株连亲族,朱缨想不出其他理由。
她沉下眼神,语气中不难听出惋惜和愤慨:“不过可惜了,是朕对不起姑姑。歹人心狠,若朕早有警觉,姑姑的亲眷也不会悉数殒命……那么小的孩子,他们竟也毫不手软。”
绿瑚的家人一直都由他们的人严加保护着,几波企图来灭口的人均未得手,什么时候死了?
“他们”又是谁?
苏若胭受命押送囚犯过来,在一旁默默听着,感到疑惑又很快了然——陛下这是在攻心呢。
果然,话音一落,她看见绿瑚先是一僵,然后蓦地开始浑身颤抖,甚至难以接受地抱住自己的头,伏在地上发出一阵阵嘶哑的吼叫声。
“啊——”
依然癫狂,却又好像与之前有些不同了。
朱缨沉得住气,静静望着等着,等到嘶吼声音减弱,开口又添了一把火。
“姑姑与亲眷常年分居,想来他们并不清楚往事,奈何歹人一心灭口,生怕留下一点后患。他们这样对待姑姑,不惜屠尽姑姑全族,姑姑却为他们守口如瓶,这样当真值得吗?”
“姑姑已存死志,若将真相带进坟墓,那歹人可就真要逍遥法外一辈子了,姑姑当真甘心吗?”
她身子微微前倾,双手撑着书案站起,眸中光芒锐利,一遍遍不厌其烦地诱导:“绿瑚姑姑,你难道不恨吗?何不招供出来,拉着他们一起下地狱?”
麒麟金炉里声响噼啪,炭火燃烧出的暖意扩散,渐渐溢满整个大殿。
殿角几枝姜桃妖冶盛放,在热烘烘的环境里散放出浓郁的香气,无声飘进人鼻腔。
令众人意想不到的事发生了。
绿瑚反应变得甚为激烈,向四周转头张望。
在目光锁定的那一刻,她瞳孔骤然放大,惊恐地抬起手指,正指着姜桃摆放的方向。
“姜、姜……啊——!”
她力气突然爆发,如疯了一样挣脱身后乾仪卫的控制,直直朝那瓶姜桃扑去!
“啪——”
随着一声刺耳的重响,长颈白瓷花樽从高高的花桌上跌落,摔了个粉碎,连带里面装着的艳紫花朵也被损坏,与满地瓷片碎粉混在一起。
宫人纷纷惊呼。
苏若胭高喝:“抓住她!”
身穿囚服的女子处于失控之中,乾仪卫费九牛二虎之力才将人制服。而她仍在挣扎,如同不知疲倦,口中不知在胡言乱语些什么。
苏若胭担心她冲撞圣驾,提议道:“陛下,不若改日再行提审。”
绿瑚这副情况,明显不适合继续留在这里了,就算问也问不出什么东西来。
朱缨同样没有法子,最后也只能松口,示意放人离开。
在众人即将退下时,她复又开口,补上对绿瑚的最后一番话。
“母后仁善,生前不曾亏待过宫中任何人,最后却被信任之人背叛。绿瑚姑姑真要偏帮歹人,使昔日旧主蒙冤吗?”
该说的她都说了,绿瑚啊绿瑚,你为何这样死脑筋呢?
殿门关上,朱缨重重叹了口气,以手扶住额头,好缓解那阵突如其来的眩晕感。
是她过去造下的杀孽太重,所以上天都不愿帮衬一二吗?
圣心
她蓦地睁开眼, 逼自己收回这种彷徨失措的念头。
纵使天地不相助,也有她自己助自己。
朱缨从龙椅上站起身,径直走到那一滩狼藉面前,不顾裙裾垂地蹲下探出手指, 若有所思去触碰零落的瓷片和残花。
宫人过来想清扫干净, 见状慌忙提醒:“陛下, 当心伤了龙体……”
她摇了摇头, “刀剑弓枪都挨过,还怕这点碎瓷片子吗?”
拈起一片花瓣,浓重到刺鼻的花香冲进鼻子, 朱缨眉头皱得更深。
绿瑚为什么会忽然失控, 是不是这花有什么古怪?而且看她刚才的反应, 竟是知道这花的名字。
这样名贵的花不会流入民间, 既然绿瑚认得, 难不成曾经已在宫中出现过?
忍着打喷嚏的痒意, 她深深嗅了一口,静下心思忖间, 竟然从这香气中品出一丝久违的熟悉。
这味道……
她莫名想起伊南的提醒:“姜桃与兰草一类相配有毒性。”
母后爱花, 兰草、茉莉、腊梅, 都是昔日坤宁宫经常用来插瓶观赏的。
心中有个猜测渐渐浮现, 虽然可能性不大,一旦成型也令人难以忽视。
朱缨打起精神, 下令道:“命内务司回查坤宁宫有无用过姜桃的记录,两日之内,朕要事无巨细的禀告。”-
夜已深, 圣上寝宫外却少见地点起一圈宫灯,照得方圆几里明亮如白昼, 好像在刻意迎接什么人一般,抑或说是等待。
地龙无声暖着整座宫殿,宽阔的白玉浴池里水汽萦绕。
女子散着墨发靠在池壁前,任由肩颈裸露在水面外,看上去情绪不高。
照雪从外面进来,见人还在池中泡着,柔声提醒道:“陛下,不如早些出来?水怕是要凉了。”
她心里有事,现在懈怠不想动弹,闷闷摇了头,“你们都下去。”
照雪没办法,只有带着侍候的宫人一同退下。
朱缨确实满心惆怅,夹杂着自责和无措,总之心情十分复杂。
下午发生的事依旧令她耿耿于怀。当时听说了内奸的事,她确实有些烦躁不安,却远不到控制不住的地步,怎么就像没经过思考一样,对谢韫说了那样伤人的话?
时辰已经不早了,还没见人回来,是不是生气了……
门口吱呀一响,朱缨打起精神,立刻转头去看,结果发现是照雪去而复回。
她表情垮下来,问:“怎么了?”
“臣来给陛下放干净的里衣。”照雪自知触了霉头,小声回道。
“哦。”她兴致缺缺又转回去。
殿门复又合上。
朱缨低下头,双手与身下无聊地扑腾几下,带起阵阵荡漾的水波。
那种情绪不可控的感觉难以忽略,令她感到畏惧,曾经的自己明明不是这样的。
若在从前,她保证自己绝不会说出那一番话,现在却变得轻重不分,说出口时不会感到一丝不妥。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她终究伤到了他。
身后有声响,朱缨无心分辨,以为又是宫人过来,烦躁地拍了一把水面:“说了退下退下,你们都当耳旁风吗!”
来人没有说话,只从鼻间溢出一声轻笑,令拂来的湿暖水汽都变得温柔起来。
她眼中登时变亮,飞快转过身,明显带着喜色。
“我还以为你不会来了。”
她想雀跃,却在看到他的那瞬间不自主委屈起来,两种情绪相互抵消,最后变成小小一声嘟囔。
“只是处理事务晚了些,从前也是有的。”
谢韫从悬架上拿过宽大的棉巾披在她肩头,问:“为什么这么想?”
“还不是因为……”
朱缨哽住,千言万语最后融合成一句:“对不起。”
她神情懊恼又无措,解释时语速也不自觉加快:“我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莫名其妙说出那种话,可直到说出口才发现不妥,明明我心中所想不是那样……”
忌惮、多疑、不耐、敏感易怒。
难道任何人做皇帝,最终都不可避免地养成这样的性格吗?
她不想变成那样的人,不想因为这把龙椅变得迷惘又极端,像父皇一样失去原来的自己。
粼粼水色映进谢韫眼眸,满是和煦与温软。
他俯身下去,一手扣住她后脑,轻柔又坚定地吻上她微微干裂的唇。
朱缨的话没能说完。她身子一僵,很快伸出手臂揽住他脖颈,用心上人的亲吻作安抚,竭力平复自己波动的情绪。
唇齿缱绻彼此交缠,两心亦难舍难分,如同柔软的溪水润物无声,填进每一寸山川缝隙。
“别怕。”他抚摸她湿润的长发,“近日事多,你感到疲累是正常的。”
一吻终了,微急的喘息反而让朱缨冷静了些。
她埋在他怀里,摇头小声说:“不是的,不是因为疲累。”
自己的异样自己清楚,从登基到现在,她可以感觉到自己的变化。
即使她有意识地极力避免,最终还是逃不过君主四处猜忌的命运,危险又无情。
“身为皇帝,变得雷厉敏锐一点是好事,不要多想。你平日言语强硬,朝臣对你的敬畏也能无形中更多几分。”
谢韫说:“至于我,你更不用太顾忌。那些话无异于过眼烟云,你无意说了,我随意听过,这便过去了,我们都不必放在心上。”
朱缨垂着眼:“可当时殿中还有照水照雪和其他宫人,她们会觉得我言语不耐,是你失了圣心……”
听她竟是因此不能释怀,谢韫笑:“那敢问圣上,臣现在失去圣心了吗?”
她立马回:“当然没有。”
“既然如此,我还有什么好担心的呢?”
谢韫看着她,认真道:“阿缨,你为君,我为臣。别说一句重话,就算你想借我在朝中立威、利用我进行一些计谋,这些都没什么。”
早在很久之前,他第一次为她戴上那顶象征天下之主的冕旒凤冠时,就已经做好一切准备了。
他轻轻一捏她指节,仿佛信徒祈求爱意,说出的每个字都珍而重之:“只要你不会厌倦,不会腻烦,我可以……”
“你可以替我拿一下里衣。水凉了,好冷,我要出去。”
朱缨不许他说那些不祥的话,自然而然地打断,用一个再轻松不过的话题替代。
谢韫看透了她的用意,顺从地不再说下去,无奈道:“好。”
净室地上湿滑,在他的协助下,朱缨擦干净身上水渍,换上干净的里衣,用棉巾擦拭头发时,她从浴池的水面里望见自己的面容。
那样熟悉,却又无来由的陌生。
不知不觉,她眼眶变得有些湿润,忽而回头望向谢韫:“如果有一天我完全变了,变得你一点儿都不认识了呢?”
“那就重新认识。”
他轻拍着她后背,努力用温和的声音给予她最大的安全感:“人总是会变的,这不可怕。你不会觉得我连这点儿耐心都没有吧?”
朱缨吸了吸鼻子,用力摇头。
她相信他,也一定会尽力相信自己——
昏暗的诏狱里,求饶惨叫声不绝于耳。
这样压抑骇人的环境里,女子却充耳不闻,麻木了一样僵坐在小小牢房里,脸上那道疤痕格外显眼。
她背对着牢门,枯瘦的双手被囚服盖住,细看竟在微微颤抖,宽大的袖口里露出一角绣花手帕,看上去已经十分陈旧了。
皇帝告诉她自己的家眷已被灭口,她原本还不信,今日却从偷偷混进来的小黄门手里拿到了这方绣帕。
那上面的花纹式样她曾见过,是姐姐的手艺。
姐姐为人胆小谨慎,无事绝不会将自己的东西假手于人。
他们竟真的杀了自己的亲人……怎么会,怎么会……
那个叫韦顺的人不是说过,会保住他们的命的吗?
“吃饭了。”
狱卒打开牢门,把饭食放在了矮桌上。绿瑚通红着眼眶,听见动静主动转过身。
看她这副模样,狱卒微惊。
不论是北司使还是乾仪使,甚至韦佥事都对这间牢房的女囚犯讳莫如深,从来不提她究竟犯了什么罪名,却不约而同地给予了极大的关注。
他们这些手下都是有眼色的,自然能看出其人尤为重要,纷纷拿出相比以往数倍的精神头看管。
不过这女子疯癫许久,整日痴痴呆呆的,从来招供不出任何东西,今日眼中竟有了神采,难不成是恢复了?
狱卒拿不准主意,于是不敢耽搁,锁上门匆忙去找苏若胭禀报了。
当年她受利益驱使,一时鬼迷心窍答应了为他们做事,不成想是与虎谋皮。躲躲藏藏半生不说,而今终于连累了家族,这是她的报应。
绿瑚神色哀戚,捂住脸悔恨地痛哭出声。
想起朱缨那日的话,昔日旧主的音容笑貌犹历历在目。
皇后娘娘出身武将,在宫中却养成了温婉柔和的性子,从来不会苛待宫人,以仁德治后宫,在朝堂政事上也颇有见地,可谓是挑不出错处的一代贤后。
而她呢?她身为坤宁宫的婢女,却愧对娘娘善待,帮那歹人作恶……
如果她不曾做过那件事,娘娘是不是就不会那样虚弱,也不会芳年早薨?
大悲之余,绿瑚心中尚存一丝理智,终于下定决心撕下衣裳一角,咬破了自己的手指。
皇后娘娘,我对不起你,请允许我的赎罪。
她忍着痛意一遍遍撕开凝固的血口,在素白的麻布上留下猩红的痕迹,一字一句,是众人期盼了太久的招供书。
正在她全心贯注书写血书时,牢房门锁却不知何时一松。
当那道阴鸷的声音在背后响起时,她浑身血液一冷。
“绿瑚姑姑,在写什么呢?”
驯马
费九牛二虎之力终于驯服了心心念念的宝马, 周岚月心满意足,一路拉着马嚼子朝马场外走,身上那股得意劲儿几乎要溢出来。
“我厉不厉害?”
“厉害。”
宁深早就被她摧残习惯,看上去甚为麻木, 说什么话都脸不红心不跳。
被夸了的周某更是飘飘欲仙, 登时觉得在马背上颠簸这一整天很值得, 腰酸也轻快了不少。
她一边牵着马儿向外走, 一边闲不下来地拉着他手臂晃来晃去。
“你说我给它取个什么名字好?阿雪?小白?”
“叫这些名字的马太多了。你那么喜欢,总要用心取一个特别的。”
用心取?
“那我想想。”
她计上心来,松开宁深转而贴近马儿, 双手环住马鬃亲昵地蹭了蹭, “子沉, 你说说你, 要是早些乖乖被我驯服, 不就不用在场上跑那么久了吗?现在还不是一样要听我的话?是不是, 子沉?”
宁深盯着她后脑勺,忍了半晌没能忍住, 不禁低下头轻笑一声, 心中满是无奈。
他起初没反应过来, 还以为她在和自己说话, 片刻才明白是唤马儿。
这个家伙满肚子坏水,整日哪来那么多奇怪的鬼点子?
拿他的字给马取名, 真不知是怎么想出来的,又损又好笑。
而且听她话中之意,似乎还在一语双关?表面是在说马, 实际上也是说给他听。
“为什么叫这个?”他饶有兴趣,想听听周岚月会如何狡辩。
她面露坦然, 一本正经地说着情话:“你不是让我用心取吗?我一用心就想起你,就没心思想别的事了。”
“……”
总是这样不顾场合。
身后还有小厮随从跟着,宁深没法接话,眼神却明显更加柔软了。
不过也没什么。
他目光移向她身后的骏马,“叫追月,怎么样?”
“为什么?”周岚月一歪头,兴奋问道。
“你看。”宁深示意她看马脖子处。
先前没注意,这时候仔细一瞧,竟发现油光水滑的鬃毛侧面有一道小小的月牙形伤疤。
雪蹄马性情暴烈,可能是与同伴打架、抑或饲马人训练时留下的。
周岚月:“原来是因为这伤疤啊。”还以为是因为她呢。
她一副失望的表情,以宁深对她的了解,自然懂得她会暗暗想些什么。
他唇角微弯,主动道:“这个名字一听就知道是你的马。若是不喜欢,你就重新取。”
“没有,喜欢。”
她其实很满意,但还忍不住嘟囔:“叫子沉也能听出是我的。”
魏都就这么大,现在谁不知道他是她的人?
宁深语塞,无奈道:“不要你乾仪使的威严了,周大人?”
周岚月想象了一下自己骑马出去时满口“子沉”“子沉”地叫,好像是有一点不合适,要是让乾仪卫司那群兔崽子听见了,她得被起哄声淹死。
“那还是要的。”
她嘿嘿一笑,欣然接受了“追月”这个名字。其实这个名字看似平常,但还是能从中看出一些不同的意味的。
追月追月,谁追的月啊?子沉呗。
“好冷,我们快走吧。”她重新拉上他,向马车方向走去。
宁深诧异,“不骑你的马?”
她对这匹马宝贝得紧,现今好不容易驯服,竟能耐住性子不多骑几圈,实在不像她的风格。
周岚月不满他的不解风情,“你傻呀。要是去骑马,我们两个不就要分开走了吗?”
这么简单的道理都要她说出来,真是。
宁深微微一怔,很快柔声回:“是我没想到这茬。马车就在前面,走吧。”
严相的得意门生一向才学过人,到了这时脑子却没转过弯,不想会得到这样一个答案。
不过现在得知了她的理由,心里是比谁都高兴的。
周岚月哼一声,仍不改好心情,继续和他向前走。
走到半道时,一个小黄门过来找宁深通报,说兵部有公务处理,侍郎大人请他早些过去商议。
宁深听了,第一反应就是看身边的周岚月,果然见她不满地撇了撇嘴。
“说好今日陪你的,现在又不成了。”
他有些愧疚,当即赔罪,又道:“你先坐马车回去,这里离兵部不远,我走过去就好。等到事情处理完,我再去找你。”
身担朝堂要职,休沐日有紧急事务处理是常事,更何况像宁深这样既在内阁又掌管一部的官员。
周岚月同在朝廷为官自然能理解,也不是斤斤计较要与公事争高低的人。
“你坐吧,我还是骑马好了。”她不在意地摇摇头,吩咐人把自己的马牵回来。
他有“腿疾”,哪有让病患走路的道理?可别让人看出什么来。
“我去陛下那边看看。”
想起已经有几天没见朱缨,周岚月也不打算回府了,索性改道去承明殿溜达一圈。
“好吧。”她这样说,宁深只能道。
怕她心里不舒坦,他又许诺:“等结束了,我就过来找你。”
“好好好,知道了,你快去吧。”周岚月推他——
内务司来的太监已经退下一段时间,朱缨依然沉默地抿着唇,盯着手边那一摞账册沉思。
她这心事重重的模样令人发毛,周岚月看不下去,宽慰道:“也许那日只是绿瑚突然发疯,那个姜桃那么罕见,连宁深这种自小在魏都长大的人都没有见过,更何况是个小宫女呢?”
朱缨无处反驳,理智也清楚她的话在理,可却总是放不下心。
自己的直觉一向格外准,难道这次失灵了吗?
绿瑚进殿时还是双目空洞呆滞,见到姜桃却突然变得激动,不认识那是何物而只是当作了情绪的发泄口,甚至大力到挣脱乾仪卫,将花瓶扫落。
真有这么巧合?
她没有头绪,烦躁地推开面前的奏疏,复又翻开案册。
内务司办事麻利,已经将当年坤宁宫的一干用度记录悉数查清,并抄送呈了上来。
她已一一看过,只有岁兰、桃花这类常见的花卉频繁记录在案,其中并没有出现过姜桃的踪迹。在过去数年突厥通商流入魏都的货品里,姜桃同样查无此物。
既然如此,绿瑚根本没有接触到这种花的途径。
“罢了。”
白纸黑字骗不了人,朱缨觉得,也许是自己多想了。
她微微一叹,合上案册扔在一边。
周岚月想帮她转移一下注意力,主动道:“我方从马场回来。那雪蹄马真是烈性十足,可惜遇上了我。”
她眼中放光,骄傲得不行。朱缨展颜:“驯服了就好,没受伤吧?”
“当然,一匹马而已,我哪有那么娇弱。”
“我问的是马。”
她果然上套,朱缨暗笑,表面却一脸无辜,“雪蹄马珍贵,一匹可抵千金,莫被你吓出毛病来。”
“……”
她满眼戏谑,周岚月猝不及防吃瘪,皮笑肉不笑:“呵呵,多谢陛下挂心。臣回去定然好好对待宝马,为它梳毛刷鞍,再用香料给它熏得处处芳香。”
从前两人常常斗嘴,今日这样的程度不过是小儿科。
朱缨不恼,经她这一打岔,自己的心情也明朗了许多。
近日皇帝心神欠佳,承明殿宫人点起了檀香,不过燃香时间太久,气味烘得人头晕脑胀。
朱缨揉眉心的手忽而一顿。
鲜花易枯萎,不耐长期运输,以此为原料的各种制品却经得起长途跋涉,比如香料、干花瓣磨成的粉。
回想那天的场景,花樽摆放在殿角,从门外一路被押进大殿中央的人按理是看不到那些花的,只能闻到些浅淡的花香。
而绿瑚最后有那样激烈的反应,她们就想当然地以为她是见过姜桃,于是沿着这一线索查。
现在一想,万一她是先闻到了熟悉的花香,因为那味道才发狂的呢?
绿瑚刚失心疯不久时,曾在惶然失措中说出过一句“贵妃娘娘饶命”,使她们的疑心集中到了景阳宫李氏身上。
现在她被自己召见过,北司里又有李家的眼线……
朱缨大惊失色,腾地站起:“快去救绿瑚!”
她顾不得向周岚月解释,甚至来不及换一身常服,就要亲自去乾仪卫司。
周岚月虽不知发生了什么,但能隐约发觉事情非同小可,于是也正色起来,随她一同赶往诏狱。
圣驾突如其来的到临令众乾仪卫大为惊诧,纷纷稽首行礼。
而朱缨无暇应付,跨入大门直奔诏狱,周岚月紧随其后,同样面容肃然。
前有圣上、后有他们最大的长官乾仪使,看守诏狱的守卫自然不敢怠慢,匆忙引着两人前往绿瑚所在的牢房。
管事不安,缀在周岚月后面低声打听:“大人,这是出什么事了?苏使和韦佥事都在里面呢……”
“韦顺?”
若胭掌管北司,经常过来诏狱是正常,韦顺怎么也在?
周岚月无来由地生出不祥的预感,问:“他来多久了?”
“不到一刻钟。苏使来得迟一些,但也相隔不大,二人是前后脚。”
她摸不清这是什么架势,跟着朱缨一路深入。
穿过昏暗的过廊,临近走到拐角处时,竟隐隐听见一阵衣衫翻腾的打斗声。
“韦顺,你疯了!”
一道女声带着十足的愤怒和不可置信,在空旷的狱中不断回响。
血书
是若胭!
朱缨与周岚月转眼已经赶了过来, 在看清眼前场景后俱是面色大变——
原本关押着绿瑚的牢房此时门大开,苏若胭和韦顺起了争执,正在里面缠斗。
而本该安然留在这里的绿瑚竟无知无觉倒在地上,颈间鲜血仍在汩汩向外流。
周岚月的怒火腾地一下就起来了:“够了!苏若胭, 停下!”
绿瑚这个人证何其重要, 她没功夫管他们两个, 慌忙进去半扶起奄奄一息的女子。
陛下难得来一次, 竟出了这样大的乱子!
跟随前来的狱卒无不如临大敌,纷纷也进入牢房,费力将仍在打斗的两位长官分开制服。
苏若胭被押着跪下。大事当前, 她没时间为自己脱罪, 抬首时面色激愤, 向朱缨禀报来时目睹的一切:“陛下, 是韦顺杀了绿瑚!”
手下报信说绿瑚像是恢复了神志, 不再疯疯癫癫了, 她听后自然高兴,想着亲自前去确认后就去面圣禀明, 岂料才靠近牢房, 就听见绿瑚的一声惨叫。
她心惊, 忙加快脚步前去查看, 就看见韦顺手起刀落,直接杀了绿瑚灭口!
之所以说“灭口”, 是因为绿瑚指尖淌血,而另一手中紧紧攥着从囚服上撕下来的一角衣袍。
上面血迹斑斑,是还没来得及写完的招供书。
韦顺身上挂了彩, 看起来更加狼狈。
他不能让绿瑚真的留下物证,可没想到朱缨和周岚月会来, 现在被抓了个正着,李家怎么保得下他?
生死当前,他从前的嚣张模样无影无踪,额头紧紧贴着冰冷的地面,浑身都在颤抖,“陛下,臣冤枉,臣……”
周岚月一心关注着绿瑚的性命,可惜脖子上的伤口太深,血根本止不住,不断洇湿白色的囚服,很快染在她的瑞云朱雀服上。
手放在绿瑚鼻间,那点呼吸微弱得几乎感受不到。
她面色凝重,就着半蹲在地的姿势抬起头,远远与朱缨相望,无声摇了摇头。
救不回来了。
朱缨的心沉到了谷底。
这时候,绿瑚撑着最后一口气睁开了眼。
那双血红的眼紧紧盯着周岚月,几乎用尽了全力,颤抖着将手中的半封血书举了起来。
周岚月接过的那一瞬,她如同完成了什么使命一样,手重重下垂落在身侧,再也没了气息。
死不瞑目。
周岚月把尸体平放在地上,双手异常沉重。
她展开那用布料写就的血书,刺目的字迹歪歪扭扭,但仍可以看清内容。
但是只有半封,上面寥寥两句,将将要写到背后指使之人汁源由扣抠群幺污儿二漆雾二吧椅,整理更多汁源可来咨询的时候戛然而止,让尘封多年即将揭开的真相再度掩埋。
这封绿瑚豁出性命留下的血书被横插一脚,现在与废纸无异。
她怒极,一个箭步冲到韦顺面前,拽起他的衣领:“是谁指使你的,说啊!”
后者闷哼一声,早没了与她叫板的气焰,脸色惨白,却仍坚持着不肯供出背后的主子。
“无人、无人指使。”
朱缨一言未发,面无表情站在他两步之外,心中早已戾气滔天。
从宫外到坤宁宫,再到北司诏狱,她的人千辛万苦捉住又费尽心力保着的人证,就这样被杀死了。
什么都没留下。
她勾起一个冰冷的笑,如同在看死人,“为了他们不暴露,情愿舍了自己的命,你还真是条忠心的狗。”
她早知韦顺是李家的人,只是不想贸然打破乾仪卫司的平衡状态,才一直没有动手。
既然现在他要自寻死路,那她也没有留着他的理由了。
他们以为只要除掉绿瑚就能高枕无忧吗?只要她还在这个位置上,她就会一日不停地调查旧事。
要是有本事,就把所有的蛛丝马迹都毁去,人证物证,一个不要留。
“若胭。”朱缨望了一眼女子,沉声简短道:“交给你了。”
苏若胭听懂了她的意思,眼睛蓦地亮了,如饿狼闻见血腥气,瞬间变得兴奋:“臣遵命。”
韦顺似有所觉,不禁狠狠打了个寒战,顾不上脸面连滚带爬过去拽住皇帝的裙角,如同一条狼狈乞食的狗。
“陛下饶命,陛下饶命!”
芙蓉面,蛇蝎心。能做北司使的都不是等闲之辈,他知道苏若胭的手段,也亲眼见过她是怎样让那些囚犯生不如死的。
朱缨没有回头,也没有说话,轻飘飘踢开了他的手。
一行人的身影消失在诏狱尽头,韦顺满心绝望,想抽出腰侧乾仪刃先一步自绝,而苏若胭早有所料,一脚把凶器踢出去两丈远。
“哈哈哈——”
容貌清丽可爱的女子笑得分外纯真,直教人甜进心里,在韦顺眼里却如同嗜血索命的骇人鬼魅。
“见过佥事大人。”
她甚至手放在腰际,居高临下地冲他行了个礼,咯咯的笑声在诏狱回荡:“这次你可落在我手里了哦。”
“啊——”
忽略了韦顺的惨叫声,她弯着眼睛,一手拽住他头发,拖进黑洞洞的牢狱深处。
苏若胭笑着,毫不在意地擦了一把嘴角渗出的血,那是方才交手时被打出来的。
她不会忘记自己初到乾仪卫司时是怎样被韦顺欺凌的,那被打断过的左腿好不容易接上,至今仍在隐隐作痛。
和她一块进来的女子,要么被他们看上玷污,要么残了,要么死了,只有她运气好坚持了下来,等到了周使。
好在一切都过去了。
韦顺,接下来的时间里,你可要好好享受呀——
惨叫声从不远处传来,周岚月看不见画面,但多少能想到韦顺现在是怎样的痛不欲生。
一盏茶前半分尊严都不顾地冲陛下乞求饶命的人,此时恐怕是一心求死了。
人证被杀的怒火平息了一些,她轻轻弯了一下唇角。
若胭忍了这么多年,可算报仇出气了。
她还记得自己初接手乾仪卫时,里面的女子少得可怜,几乎都是如韦顺般乖戾无能之流。日日不干正事,只知结党倾轧,相互争斗,下属部门的状态也是一团乱麻,行事毫无章法。
这样处处拿不出手的组织,难怪会被御监司压着打。
苏若胭是她关注到的第一个女乾仪卫。受尽排挤和刁难的女子打定主意要站稳脚跟,昨日出任务重伤归来,今日又被人暗算,即便如此,照样一瘸一拐去南司报备,坚持说自己明日不用养
YH
伤,还能行动。
有人好奇,问她为什么这么拼,她说,乾仪使是女子,北司使就也可以是。
乾仪卫司下设三部,乾仪使统领全司,乾仪佥事掌南司文书,北司使掌北司诏狱。她只有一步步不停地向上爬,才能再也不被人欺负。
那张娃娃脸上挂着彩,固执又坚毅的眼神实在令人印象深刻。
若胭出身寒门,是从武举一步步爬上来的好苗子,后来阴差阳错被调进了乾仪卫司。以她的本事和能耐,原本早就应该出头,可惜立下的功劳大多被人抢了去。
她没有靠山,又不肯服输,只能一日日在原地熬着。
周岚月不管什么人想打压谁,她只知道眼前的女子有身手,有心劲,是现在的乾仪卫司最需要的人。
所以她用心栽培她,提拔她,而她也没有让她失望,接手诏狱后极少出纰漏,办事利落又干净。
韦顺死了,那帮乌合之众没了老大,还能掀起什么风浪?
她整治了这么久的乾仪卫啊,终于算是守得云开见月明了。
周岚月颇感欣慰,心头微轻的同时,注意力又回到眼前绿瑚的尸身上。
绿瑚死在了诏狱,她身为乾仪卫长官难逃罪责,本想随圣驾离开这里请罪领罚,但朱缨却要她留下。
想想也是,北司使领命有要务,无暇管顾诏狱事宜,自然该她乾仪使亲自处理这具尸身,不能假手于人。
她重新检查了绿瑚的尸体,仅有脖子上一处利落的刀口,直接切断了血管,身上其余地方并无伤处。
非要说的话,就是右手手指见了血,是为写血书自己咬破的。
再看地上随意扔着的半封血书,上面虽然有字,却半点有用的信息都没有。
韦顺啊韦顺——
想到那无能又糊涂的杂碎,周岚月唇角再度放平。
她是真的没有料到他会这么沉不住气,竟蠢到亲自出手杀了绿瑚,这对他自己来说无异于自寻死路。
况且,有私杀囚犯的罪名在,李家肯定不会出面保他。
只是可惜,即便她们对李氏的疑心只增不减,可现在人证物证皆失,她们什么都做不了,直接陷入了被动。
或许这也正是李家的目的。毕竟韦顺只是一枚小小棋子,舍弃他保住整个家族的荣耀,实在是一桩稳赚不赔的买卖。
诚然乾仪卫少了个大祸患,可周岚月的心情实在好不起来。
她轻叹一声,正准备把这具冰凉的身体放平,却在瞥见那只蹭满泥土的手时微顿住——
在绿瑚的右手上,有两根手指的指腹沾有血迹。
寻常人写字都用食指,哪有人写到一半还要换一根的,一共就写那寥寥几字,还要咬破两根手指?
周岚月凑近了看,发现一根手指上的伤口较为新鲜,血凝固不久,应是方才咬破的,而另一根的状态则明显不一样。
那小小的伤口已经将近愈合,血迹却没有擦去,干涸在皮肤表面。
长跪
看来这两处伤口并不是同一天的, 其中一处的时间要更久远一点。
可是连伤处都即将愈合,为何血迹还不擦去,要保留在手指上呢?
是绿瑚有心要提醒她们什么?
周岚月越想越觉得可能,在尸身的衣裙腰间摸索搜查过一番后, 没有异常。
她站起身, 打量观察牢房四周, 试图发现什么蛛丝马迹。
诏狱以严规酷刑为名, 自然不会有什么舒心的住宿环境,牢房中通常一桌一薄被,地上草草铺一层茅草就算齐全。
她转了两周, 忽而目光一定——
那茅草铺的不均匀, 有的地方就会露出坑坑洼洼的地面, 正是这样一小处不起眼的坑陷攫住了她目光。
那块地面本该只有泥土的, 偏偏溅上了一点血迹, 隐蔽而又刺眼, 像无意中沾上去的。
真是“无意中”吗?
周岚月的心莫名狂跳起来,如同受到了什么指引一样, 把牢房地上的茅草一点一点扒开。
她动作越来越快, 到了最后, 墙角堆积着的也被她一把掀开。
那一刻, 她瞳孔剧颤,如被点穴那样定住, 却又感觉什么都想通了。
“来人,快来人!”
那光秃秃的墙壁上没有别的,只有鲜血写就的供词悉数留于其上。
洋洋洒洒, 字字清晰,远远望去仿佛生长着簇簇靡艳诡异的血花——
乌木嵌石屏风后整齐地摆放着一排烛台, 昏黄的烛光在空中摇曳,近处香案上还点了香,像是在祭奠什么人。
屏风外,棋桌前战事正酣,对面身穿丹色官服者手执白子。
随着一子落下,先前费心布好的部分残局顿时连成整体,成重重包围之势。
再看黑子那边,一大片都成了无用的死棋。
局势瞬息万变,白子已然脱离不利处境,反是先前强势又霸道的黑子陷入了颓势。
“卧薪尝胆,一子封喉。”
朱缨赞叹一声,即便败局已定也不恼,“许卿的沉稳,朕恐怕一辈子都学不来了。”
皇帝今日的衣着格外素净,周身未有金红锦绣,反常地选了一身白底浅青团花的缎子裙,鬓发间也仅用珍珠素银作点缀。
素日艳绝的面庞无端失了些红润,瞧着略显憔悴,眉眼多出几分凌厉来。
“陛下年华正盛,尚有千秋万岁,还多得是磨练心性的机会。”
许瞻听罢含笑,自嘲道:“臣这一抷黄土盖骨的人,眼见庸碌半生,也唯有此道还算拿得出手。”
“若连许卿都称得庸碌,朝堂恐怕就再无可用之人了。”朱缨一哂,把指尖拈着的棋子撂回棋盒。
放眼整个朝堂,臣子大多敬她畏她,对弈时每每束手束脚不敢使出全力,只怕惹了圣怒。许瞻是少有的一股清流,从不掩藏实力放水相让,让她也能尽兴厮杀,感受到棋逢对手的愉悦。
棋局结束,她主动道:“说起来自打统一铸币,地方呈报上来的财政事务都条理不少,办事便利了许多。”
许瞻身担要职,对这些事宜自然了然于心,圣上提起也能熟稔答话:“正是如此。各地文书记录清楚明了,便省去个中许多冗杂程序,尤其方便了吏部年末的官员考核。还有户部,想来严尚书也能省心省力了。”
诏令初下时,朝廷曾派遣户部属官至各地督察,而今已经过去近一年时间,据各州财报来看确实推行十分顺利,中途出现过的一些问题也及时处理妥当,总之没出现过什么大的波折。
朱缨却不见有多么欣喜:“天高皇帝远,朝廷想了解的事皆要仰仗地方官府,千里传来草草一纸文书,怎知不是瓦垄宜栽树,阴沟好驾舟。[1]”
“陛下是担忧有人为政绩欺上瞒下,糊弄朝廷?”
许瞻了然,“陛下若不放心,大可派遣一位信臣前去巡查一番,也能为陛下传回可靠的消息。”
“依许卿之见,该是何人担当此职合适呢?”朱缨也正有此意。
“臣不敢妄断,但以为应是积威足够的位高之人,才不至被心怀不轨者欺瞒了去。”
“你是说谢韫?”
朱缨沉吟片刻,之后没有给出回应,而是不带情绪的一句:“此事朕已有数,容后再说吧。”
许瞻垂首:“是。”
这一小插曲很快结束,她一笑而过:“再陪朕下两局。”
君臣两人重新执棋。
照水从门外进来,低声请示:“陛下,众位大人已经跪了一个时辰,这……”
朱缨落子的动作一顿,收敛了所有笑意,冷声道:“那就让他们跪,不必理会。”
幸好周岚月细心,从牢房的墙角发现了绿瑚提前留下的字迹,使她们追寻已久的真相大白于世。
若非如此,这背后的种种不堪恐怕就真要长埋地底了。
绿瑚知道李家不会容她,于是先一步在牢房中写下招供书,至于那天被韦顺截胡的半封血书,只是她为骗过他们刻意做的幌子。
她早就不想活了,而终究被朱缨的话说服,把压在心里多年的秘密公之于众,算是为过去的糊涂付出了代价,全了与宁皇后的主仆情谊。
能干脆利落死在韦顺的刀刃下,是她为自己选好的解脱。
朱缨话语丝毫不带犹豫,令许瞻不甚赞同,“陛下,外面跪着的有内阁辅臣、六部之长,皆是朝堂股肱,终是要顾及几分颜面啊。”
“朕早说了让他们回去,是他们不肯,难不成要朕真的遂了他们的意,把李氏从冷宫体体面面地放出来?”朱缨语气不耐。
她已经派人去内务司查过记录,那一年大魏与突厥开放互市,不少罕见的香料流入皇宫,其中就有两三盒姜桃香饵,被父皇做主赏给了景阳宫。
当年绿瑚在坤宁宫当差,但并非得脸的贴身女官,只是负责洒扫宫殿的小小宫女。李贵妃花重金将其买通,指使她在坤宁宫寝殿的香炉里添了少量的姜桃香饵,而那一匣德宁劣币正是所谓的报酬。
只是后来绿瑚出宫时心中不安,于是把那些钱留在了宫中,阴差阳错为她们提供了这一重要的线索。
母后本不喜焚香,但当时身体抱恙,夜里总是不得安眠,便常点上檀香作安神之用,姜桃香气浓郁,与檀香混在一起时就被压下去几分,不易被发觉。彼时坤宁宫寝殿中摆放着岁兰,与姜桃相配便产生了毒性。
朱缨深恨李氏居心之歹毒,却迟迟无法将其发落,原因是经御医司查验,岁兰与姜桃相遇虽有毒性,但极其微弱,长时间嗅闻会使人身体虚弱,却远不至死。
这样说来,李氏并非害死宁皇后的真正凶手,但依旧藏有谋害国母之心。
同时,指使绿瑚、擅用劣币,其中种种真相大白,先前有关德宁劣币案的一切疑点就都说得通了。
朱缨自认已经足够仁慈,没有开罪整个李家,只是将李氏打入冷宫囚禁起来。李家却不领这个情,李士荣一人求情还不够,竟敢纠集一众世家臣子一同长跪承明殿前,想要逼她让步。
这一招既然使出来,等于是把李家多年来积聚的势力摊开,好让她清楚明白地看见朝堂上有多少是他李士荣的人,继而生出顾虑和忌惮之心,最后如他们所愿放李氏归景阳宫。
李士荣对自己这个妹妹,还真是亲情深厚。
可惜朱缨吃软不吃硬,从来不是因强硬和威胁而屈服的人。谁敢害她重要的人,她就一定让谁偿命。
既然有这么多大臣追随李家,那许瞻呢?
今日他与自己下了这么久的棋,难不成也是为了来当说客?
朱缨盯着对面的长者,言语间带着几分危险:“许卿与李家形同陌路多年,一向最令朕放心,为何今日却替其说话?莫不是忆起亡妻,打算与妻弟重修旧好?”
许李两家曾为姻亲,许瞻早亡的妻子乃是李氏上一任家主,亦是李士荣与景阳宫那位的嫡长姐。许家清正,李家却行事放肆无端,许瞻不愿与之为伍,自夫人去后就主动疏远了。
正因如此,朱景与朱缨父女才能放心地重用他。
而今想想,李夫人与宁皇后同年过世,距今已经有十余载,许瞻从未再娶。许府上虽有不少庶出子女,嫡出却始终只有那一位,身上流着许家和李家的血。
许瞻听罢一惊,立刻跪地,“臣绝无此意!”
望着老臣俯首的惶恐模样,朱缨不言,心中却再度涌起一阵异样。
先是谢韫,再是许瞻,究竟是什么时候开始,她变成了如此喜欢猜疑的人?
难道非要等到对自己好的人彻底寒心,她才能改掉这个毛病吗?
可她明明不想这样的。
朱缨惊惧地意识到,她的情绪似乎不再完全受控于她自己了。
她撑着镇定,对许瞻抬手:“只是一句玩笑,快起来吧。”
“谢陛下。”
许瞻起身,即便知道可能惹天子不快,还是直言道:“非是臣别有用心,只是李氏势力不容忽视,还有其他家族作拥趸。唯有君臣和睦,方能保朝局安稳啊。”
赠礼
这个道理朱缨何尝不知, 她当然是最不愿朝堂生乱的那个人,理智一回笼,就更清楚慎重行事有多重要了。
家丑不可外扬,现在突厥使团还留在魏都没有离开, 这样的事要是传出去, 平白给人看了笑话。
可以李士荣为首的人蹬鼻子上脸, 如今是明晃晃地在挑战天威, 她忍不了,也不想忍。
既然不能立即动手,就让她先送他们一份小礼。
那些大臣敢陪着李士荣一起跪, 无非是觉得法不责众, 自己这个皇帝奈何不了他们, 既巴结了李家, 又博得个忠贞死谏的好名声。
可她要是捏着他们的死穴呢?
朱缨冷静下来, 瞥了一眼角落静静燃烧的香火, 那是她为祭奠亡母亲自点上的。
她收回目光,改冲许瞻一笑, “两炷香的时间, 朕就能让他们悉数退下。爱卿信不信?”
“两柱香?”
老臣面露迟疑, 而朱缨依旧从容, 把手中棋子落在棋盘上。
这一子的位置尤为重要,顷刻间, 黑子再次如上一局那样占据了上风。
“工部错账,礼部构党,刑部偏私。他们做了那么多坏事烂事, 偏偏拿朕当傻子,以为自己手眼通天可以瞒天过海, 可是许卿,朕手下的人也不是白养的。”
她把过去查出的桩桩件件事都拿出来,依照大魏律法,小可贬谪降职,大可抄家除籍,把柄在手,全在她一念之间。
“这一次,朕就和他们互相透个底。”-
晨起寒霜未融,又迎来了一场大雪,偌大的殿宇前落满鹅绒般的雪花,渐渐堆积成厚厚一层。
雪迹和泥土混在一起化成水,染湿了台阶。
茫茫雪地里,着官袍、戴官帽的臣子黑压压跪了一片。
这次来的众人都是文官,身体远称不上强健,像在寒风里长跪这样的事,对他们来说无异于酷刑。
果不其然,已经有人将要撑不住了,绯衣绿袍摇摇晃晃,若非身边有人扶着,恐怕就要歪倒晕过去了。
已然过去许久,却始终不见殿内有反应。里面的皇帝迟迟不发话,外面为首的那人又心思决然,非要跪出个结果才肯罢休。
李家有事,自然是李家人着急。天寒地冻,他们既不姓李,又何必在此活受罪?
现在跟着冒险,虽然讨好了李家,保不齐会惹怒陛下。
风霜不停,众臣肩头留下一层薄雪,明显躁动起来。
一个时辰过去,李士荣依旧跪得笔直。
在他身后,吊梢眼的臣子面露动摇,低声试探道:“李兄,想必现在圣上正在气头上,我等在此也跪不出个结果来。何不忍耐几日,待风头过去再行筹谋?”
“怎么,难不成你也觉得吾妹有罪?你别忘了,是谁扶持你们唐家到现在的位置。”
他明显听不进去,冷睨身侧人,暗含威胁的话语令众人都听得见:“你们想做逃兵,可要掂量掂量后果。你们做过的那些事,我都一一替你们记着呢。”
众臣听罢无不神色惶恐,议论的声音渐渐弱了下去。
身后没了动静,李士荣冷哼一声,依旧固执地跪着。
凡是今日随他一起来的,要么依附李家发迹,要么受过他的恩惠帮衬,李士荣心里明镜一般,更对他们做过的事了如指掌。
借他人之势拿来的利益和辉煌,悉数进了自己口袋吞得干干净净。如今他人落魄就想一走了之,安然置身于事外,天下哪有这样好的事?
一旦李家失势,他们也别想好过。
身后忽然响起一阵疾步声,众人疑惑回头,北司使苏若胭带着十几个乾仪卫鱼贯而入。
属于瑞云朱雀服的赤金色自带威仪,很快包围了承明殿前整片外院,也困住了所有跪地不肯离去的大臣。
自女帝上位后重新启用乾仪卫,就给予了这一机构极大的特权,上可缉查官宦贵族,下可镇抚渔农百姓。下设诏狱的北司更是深受宠信,原本独属刑部的刑审之权也分去了一半。
北司的人在这时过来,意欲何为?
嘈杂声再度渐起,李士荣直视年轻的女子,眼神阴寒质问:“苏大人这是什么意思?”
苏若胭料到他会问,一笑答道:“李大人不必担忧,陛下传唤我等前来可没有别的意思。”
“众位大人年事渐高,身子骨可不比从前,万一跪坏了可怎么好?陛下爱重诸公,听说此事后立即召我等过来守卫看护。”
她依然是笑眯眯的和善模样,杏眼扫过一众臣子,微微抬高声音:“不论在场何人有闪失,以乾仪卫的办事效率,必然可以迅速送其回府休养。另外御医也已到位,如此,大人们尽可放心跪了。”
官袍单薄,众臣在雪中已经手脚麻木,听了这一番话更是脸都绿了。
跪了这么久,没想到得到的会是这样的回应,天子颜面为重不可让步妥协,哪怕一怒之下强行赶他们离开也好啊!
唯有李士荣毫不动摇,明明脸色阴沉,却还挤出了一个笑:“那就谢陛下关怀,辛苦苏大人了。”
“李大人言重。”苏若胭面色不改。
沉钟复响,辰时已过。
李士荣不理会围在两侧的乾仪卫,双手托举象牙朝笏越过头顶,再次高声请命。
“太妃娘娘冤枉,请陛下明察!”
旧事时隔多年,谁能记得清清楚楚,区区一个老宫女的疯癫之语,算什么证据确凿?
皇帝想凭那一纸所谓的供词就定罪,未免太过轻率。
他李士荣只有一个妹妹,当年为家族入宫为妃,葬送一生仕途已是委屈,如今芳华逝去,怎能在冷宫那样的凄寒地度过余生。
更何况……
李士荣眼一眯,敛去藏匿的戾气。
更何况,就算是再狠再惨烈的谋杀,用在宁檀那毒妇身上也为过,不是吗?
念在宁家满门忠烈,人丁凋零的份上,他没有迁怒宁深对其下手,已经是手下留情了。
他目光阴鸷,不动声色望向眼前殿宇。
透过紧闭的乌木悬窗,可以隐约窥见两人隔桌相对而坐,是朱缨,还有许瞻。
到了这般境地,你会不会顾念长姐的旧情,帮衬我一二?
苏若胭立在一旁,出言相劝道:“贵太妃借香料暗害故太后娘娘之事证据确凿,李大人这又是何必呢?况且陛下并未降下重责,只是令娘娘迁居冷宫,如此已经是法外开恩。以李家如今的地位,何苦执意与圣上过不去?”
她向后望一眼,有些看不下去地啧声:“这天寒地冻的,瞧宋伯爷和郭长史的状况实在不好,真是不容易。”
李家显赫百年,与许氏一样享一等国公食禄尊荣,几代积攒下的荣勋更是不计其数,就连以军功发家的宁氏也不能与其比肩。若能安分度日,不生出别的心思,就算不能再出栋梁之才,这些家底也足够几代人荣华无忧。
可惜这些人不能认清现状,非要与陛下对着干。
“证据确凿,苏大人是指那个死去的疯宫女留下的血字吗?”李士荣不关心其他人怎么样,冷冷逼视着她,尽管跪地身形矮一截,气势却分毫不减。
他话中似有所指,讽道:“乾仪卫内部一向是出了名的热闹。如今韦顺已死,绿瑚又写下供词,可谓一石二鸟,乾仪使既失了助手,想来苏大人很快又能高升了。”
自周岚月上位以来器重苏若胭,南司佥事这个二把手比北司使高一级,反而受到排斥。
韦顺死了,苏若胭顶上他的位置是迟早的事。
他话语不善,令苏若胭目光一寒:“李大人的意思是,乾仪卫司伪造证据制造冤案,行铲除异己之实?”
没等他说话,殿门一响,身着官服的女官出来,身后跟着一行小黄门和侍女,个个手中端着托盘,里面像是放了什么奏章文书。
照水立于阶前,对跪着的众人道:“陛下口谕,雪日天寒,请诸位大人即刻回府。”
探陛下的口风并不强硬,众臣不敢悖逆李家,即便心中叫苦连天,也只有继续跟在后面,端端正正跪着。
李士荣对他们的态度感到满意,一面开口道:“太妃娘娘无故蒙冤,恐难服众,臣等愿长跪雪中冒死进谏,求陛下收回成命,以保天子英名!”
“天子金口玉言,圣旨一下岂能收回?莫非诸位大人糊涂了。”
照水声音微寒:“太妃谋夺后位欲加害中宫娘娘,此事铁证如山,何来‘蒙冤’一说。李尚书关心则乱,说话可要记着分寸。”
女官言语滴水不漏,何尝没有透露出殿中那位不会让步。
终是要顾忌君臣礼仪,李士荣咬牙,压着声音一字一句:“太妃娘娘秉性纯善,多年来更是深居简出,岂会有觊觎后位之嫌?此事疑点重重,陛下如此贸然结案,李氏不服,众世家不服。”
不服?
照水环视一周,抬高声音问其他人:“诸位大人也是如此想吗?”
众臣皆低头不语。
无声就是默认。照水见状也不再客气,冷声道:“那就请大人们坚持所想,待本官把东西拿出来,也不要瑟缩反悔。”
“劳烦苏使,可要牢牢守好整个外院。莫要让今日之事传了出去。”
她侧身对苏若胭道,有意无意扫了一眼众人,“毕竟要以诸位大人的名声和人头为紧。”
苏若胭一笑,自是满口答应:“照水大人放心就是。”
随着高大的漆门重重关上,所有人都封闭在了承明殿这片外院中。
众臣心头一阵惴惴,总觉事态不对,却不知究竟是何处异常。
旧势
照水颔首, 径自从身后跟随的最近一名侍女手中拿起一封奏疏,打开。
“康乐十三年秋日,工部检修平州水利,实际花费仅为拨款额的半数, 剩下的银两无端不知所踪。”
她目光直直射向吊梢眼的大臣, 继续道:“检修结束后不到一月, 唐尚书身边的管家频繁出入钱庄, 每次前去皆出手阔绰,交易数额相当之大。可惜此人办事不力,未能依大人之命顺利毁去账目, 几经辗转反到了乾仪卫手上。”
唐正江一顿, 面上迅速失去血色变得惨白, 心中亦惊疑不定。
怎么会, 那账目竟没被毁掉, 胡全这刁奴骗了他!
事情已经过去这么多年, 本以为早无隐患,怎会被皇帝查了出来?久远至此尚且无所遁形, 那近几年的事……
桩桩件件加起来, 可都是抄家和杀头的大罪!
唐正江一向唯李士荣马首是瞻, 哆嗦着手慌忙看向他, 试图寻求庇护。
得不到回应,满心惊慌的臣子顾不得什么阵营什么依附, 在求生欲的驱使下控制不住麻木的双膝,摩擦过冰寒入骨的残雪,悄然向后退缩半步。
照水不理会, 从小黄门手中拿过另外一封信件,理性不带情绪的声音逐字逐句, 如同对死刑犯的冷漠宣判。
“康乐十六年二月,孙府名下田庄与附近农户生出纠纷,孙长史纵容手下侍从以暴力镇压,事后不见补偿,反强占百姓良田八十七亩。”
人群中大臣震惊抬头,照水继续:“失了田地的农户前去刑部击鼓鸣冤,案子分到郭侍郎手上至今未见回音,何以一拖再拖,原是郭孙两家暗通曲款,早已以钱额财宝私下作结。”
“去年新科进士入仕,薛阁老倾心于新上任的文渊阁女官林典史,欲逼其入府为妾,其不愿,阁老便捏造谣言毁其仕途,斥其私德败坏行为不端,有了如此恶名,足够林典史在这八品的位置蹉跎半生了。”
随着女官一件一件道出往事,阶下一派刚正忠贞之貌的臣子再也不能保持原来的冷静,被点名的人面如土色,俯首雪地中抖如筛糠不敢起身。
那些未被提起的人神情也没好到哪去,毕竟别人的事能被皇帝查出,自己就能如此幸运地免于受难吗?
今日来的人里面,可没几个手上干净的。
李士荣心头因惊异和恐惧而狂跳,低下头撑住冷静,思绪飞转考虑对策。
是了,朱缨不是无能易骗的小丫头片子,她有足够的政治敏锐,还有一干得力的文武心腹来发号施令。
乾仪卫、诏狱、红缨军,还有……
渐台,四通八达的情报网。
“陛下本不愿重提旧事,奈何诸位大人实在固执,不撞南墙不回头。”
照水搁下最后一本奏疏,对众人发出最后通牒:“今陛下口谕:太妃李氏投放香料谋害中宫一事罪无可赦,如有人胆敢求情阻拦,视与之同罪。至于昔日罪责是大是小,全在众卿一念之间。”
说罢,她不再多留,令侍从把那些“罪证”发下去,身影消失在内殿深处。
若说前半段话是公事公办,那么最后一句就是赤裸裸的威压,言下之意就是:若你们识时务,莫再跟着李姓挑衅皇家,她不介意让那些旧事继续埋藏下去;若执迷不悟,就休要怪她翻脸无情。
天子金口玉言当前,先前令众臣畏惧不已的李士荣顿时显得有些微不足道。
只要他们及时醒悟向圣上投诚,即便得罪了李家,有了天底下最尊贵之人的庇护,还有什么可担心的?
哪怕在争斗中成了被殃及的池鱼,起码能保全一条性命。
时至现在,所有人才明白北司使奉诏前来的用意。一是以武力见威慑,二是就站在这里,反正有罪名在前,如果有人敬酒不吃吃罚酒,即刻就可以押入诏狱受审,复查昔年旧事。
从一开始,皇帝就没打算与他们讨价还价。
唐正江率先屈服,但不好独自离开,犹豫着拉住那人手臂劝说:“李兄,大局要紧……”
李士荣此刻已然不再抱有希冀,他知道,今日将是自己与朱缨最后的较量。
所以,他只能破釜沉舟,尽力于险局中搏出一条血路。
“你们若还信我,就留下来。”
他说:“你们跟随我多年,只要李氏势力未衰,就不会看着你们白白丢命。”
诸家一直追随李氏,此事不假。年岁沉浮间有多少见不得光的事,有的得了默许,有的是充当帮凶,如若真的暴露于世,别说他们这些小鱼小虾,就连李士荣自己也罪责难逃。
也许皇帝根本就是知情的,纵看整个朝野,所有人都低估了她的耳目之灵通。
李士荣,李贵太妃,整个李家,甚至静王朱绪,他们现在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
至于他所说之语,前有王良兴替罪,后有礼部心腹献祭、韦氏颠覆,一桩一件面前,这番话的可信度能有几分?终究显得苍白了。
李士荣有所觉,猛地转过头去,惊怒道:“你们敢——”
然而,这次没有人再理会他的话。
有人面带挣扎站起了身,动作因长时间跪伏而略有踉跄,却又分外坚定,不带丝毫留恋。
只要有一人打头,后面就一发不可收拾。起初离去的人只有三三两两,很快变成了七个,八个,九个······
离他最近的唐正江也终于下定决心,最后望他一眼,缓缓直起了冻僵的双腿。
漫天的雪下得愈发大了,有几片落进男人的眼睛,从木然的眼眶直直冷进心里。
到最后,留下来的只有寥寥几人。李士荣跪在原地,只剩一具傲然的皮囊不肯受降,内里的五脏六腑已经化作死灰。
显赫已成过往,豪势燎作尘烟。
旧时王谢堂前燕……
他输了,彻底输了——
许瞻离去后,朱缨一人枯坐在桌前,望着满盘黑白静默不语。
两炷香已经燃尽,她从矮榻起身,脚步因久坐而略显涩滞,缓缓走向盏盏烛火明暗处。
这一局,她赢了。
不止棋局,李家因身入绝境而焦灼难安,而她作为明面上的赢家,却没有多么轻松喜悦。
李氏贵妃企图加害中宫,即便并非致使母后薨逝的直接凶手,不臣之心却难以狡辩。
现在证据在手,她当然不会轻易放过。
经过今日之事,也让她直观看到了李家在朝势力之壮大,就算方才她使计瓦解,而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想要彻底铲除异己肃清其党羽,还要费一番功夫。
面前是故太后宁檀的灵位,朱缨仰头凝望。
母后,李贵妃想要对你不利,只是为了争宠吗?
大魏建国以来男女地位渐等,按照祖制,不论皇帝是男还是女,其正室中宫皆有参政辅佐之权,可与天子一同临朝,至于其他妃嫔侍君则没有这样的权力。
后宫争斗往往夹杂着前朝利益,像宁家和李家这样门第出来的子嗣自小耳濡目染,自然明白这样的道理。
李氏固然跋扈,却并不是没有脑子,为小小情爱做出谋害皇后之事,朱缨不信如此简单。
这其中还有什么内情,她不得而知。
据那些宫中老人的话,母后与李贵妃从前明明还算交好。
炭盆燃烧需要透风,宫人就在殿角槛窗开了个角,裹挟着风雪,不时飘进零星半点。
朱缨立在窗前,任由冷意袭遍全身。
谢韫从宫外归来,见她站在风口不动,脚步放轻到她身侧提醒:“这里风大,进内殿去吧。”
她摇摇头,依旧远望着窗外一片雪白,低声道:“我不冷。”
他没说什么,让宫人拿了件薄披风来。
她躲了躲,依旧坚持:“我真的不冷。”
她语气不自觉带上了几分不耐,谢韫动作一顿,没有强求。
从他的沉默里,朱缨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的话中情绪不佳,再开口时软化许多:“殿里炭火烧得太旺,让我吹吹风吧。”
谢韫只有点点头,对她说了方才得知的事:“东大营的梁镇均主动前来上交了帅印和虎符,理由是年事已高不堪大任,欲要上疏乞还。”
他拿过带进宫的锦盒,里面整整齐齐摆放着一方玉制元帅印鉴,还有半枚象征着京畿东大营兵力调配大权的兵符,花纹古朴又考究,到现在已然传了数代。
“梁镇均。”
朱缨重复一遍名字,望着盒中之物:“半个李家人。”
梁家祖上不显,却与李家有姻亲关系。树倒猢狲散,今日之事过去,梁镇均八成听到了风声,见势不对干脆告老还乡,倒是毫不犹豫地选择了明哲保身。
“也好。”她笑了笑。
现在东大营的兵权完全到了她手里,这是好事。
诸如江北、西北这样的地方大营,日常多是抵御外侮或主动攻伐,兵符一贯掌握在各营元帅手中,以便大敌当前及时迎战和调兵遣将。而京畿大营以拱卫皇宫安危为要,为防狼子野心者趁虚生乱,天子把兵符一分为二,一半由营中将帅保管,一半则放在都督府。
若一日有发兵之需,须得两块兵符合二为一,军令方可生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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