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陈设古朴的屋子里,一道娉婷袅袅的樱粉色身影站在屋内,青丝半绾,斜斜插着一支白玉簪,额前一缕发丝垂在颊旁,眼眶泛着微微的红意。
原先圆润姣美的面颊瘦了不少,大氅裹着,衬得她小脸愈发苍白娇小。
颜韶筠恍惚的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低下头使劲儿眨了眨眼,仍旧不敢相信,他的阿鸢怎么会出现在京城。
“是我,颜韶筠。”,她哑着嗓音轻轻的唤他,瞧见他安好,孟禾鸢觉着,这是最大的幸运之事。
“阿鸢。”,颜韶筠不可置信,孟禾鸢使劲儿憋回了眼泪,她不想把自己方才的忐忑跌宕暴露出来,颜韶筠却翻身下床,吃着脚奔至她身前,踉跄抱了她满怀。
孟禾鸢被迫仰起了头,双手环在他的双肩,颜韶筠勒得愈发的紧,二人抱了一会儿,她有些喘不过气,拍了拍他的肩膀,示意他松开些。
颜韶筠却仍旧不放手,他体温烫的惊人,孟禾鸢抱着他像是抱了一个火炉,”到底发生了何事?伤到哪儿了?”
她急切的摸着他的后背,想知道他哪儿受了伤,颜韶筠却摁着她的手,松开了她:“别摸了,不在背上。”,随即他掀开衣裳,露出缠着纱布的腹部,还渗着血迹,骇然的要命。
他面色带着不正常的红晕,孟禾鸢惊愕的捂着嘴,赶忙扶着他慢慢的半靠着床榻上,腰间垫了一块儿靠枕,先前意气风发的公子如今躺在床上病气恹恹,难怪她进屋时那么重的药味儿。
“别伤心,天子重臣,谁没有经历过刺杀,就连我父亲,年轻时成日三刀六个洞,不也好好的吗?”,颜韶筠把她的手放在颊边,轻轻的、不含任何情欲的吻着。
孟禾鸢忍下了极近酸涩,点了点头。
颜韶筠执起她的手才发觉她的手不对劲,不似以往柔滑细腻,把玩在手间像是一块上好的玉,手感极佳,如今摸起来略有些粗糙,还泛着淡淡的紫,手背竟还生了冻疮。
“春缇怎么伺候的,你手怎的生了冻疮,还这般冰……”,颜韶筠一急,蹙着眉翻看她的手,孟禾鸢想把手缩回来,颜韶筠却不许,大掌把小手裹在里头,轻轻的喝着气,随后他又挣扎着坐起要看看她的脚。
孟禾鸢有些尴尬,她鞋袜沾了雪水,脏污一片,她不好意思叫颜韶筠瞧见,便往百迭裙里头缩了缩。
“不必了,只是沾了些雪水罢了。”孟禾鸢垂着头小声说。
“脱掉,让我看看。”,颜韶筠虽在病中,气息也弱,但说话仍旧不容置疑,眉眼下压,明显阴沉沉的。
孟禾鸢拗不过他,咬着唇把鞋袜褪了下来,颜韶筠探身看着这双已经浸湿了的罗袜,步履周边,已经积了一层泥沙,更别说她的脚,颜韶筠探手一握,像握了个冰锥子一般。
原本小巧纤细的足没了莹白,脚趾被冻的通红,拿在手中,他仔细摩挲了一会儿,面色极为不好看,随即把脚揣在了他温热的怀中,替她暖着,孟禾鸢脸皮子薄,生怕被怀安怀夕、或者别的侍女小厮瞧见,风言风语第二日定然传了开来。
她红着脸:“小心被人看到。”
颜韶筠恍若未闻,好半响才慢吞吞说:“对不起,阿鸢。”
孟禾鸢不解:“为何要道歉?”
“你一路上,受了不少苦罢,怎的挑这种日子出来,外头雪下的这般大,你今夜就住在颜府,我去差人知会三叔母一声,旁的别操心。”,他面色泛着懊悔,越发想要补偿她。
谁知孟禾鸢连连摆手,坚决不肯住在颜府,永定侯府还在,她做甚要住在外人的房子里。
“无妨,我已经叫侍女小厮去打扫了,你就莫要操心了。”颜韶筠微微蹙眉,以为她是不大好意思。
“我不住颜府,晚些时候我便回永定侯府去。”,孟禾鸢主动矮下身,在他略微干燥的唇上轻吻了一下,想起身时被颜韶筠抓住了手腕,再次对上了他的视线,熟悉的强势和晦暗,他垂下眸落在了她饱满红润的唇上,唇追着她,几欲重新含上。
“公子,孟姑娘,老爷回来了,正往这边走来。”,怀安的声音及时的出现,惊醒了孟禾鸢,她抬手放在颜韶筠的唇上,把他摁了回去。
被迫打断的颜大人有些不悦,孟禾鸢犹豫:“我……你父亲……”,她还没做好面对颜阁老的准备,这样突兀的在颜韶筠房里,堪比捉奸,她实在有些不尴不尬。
可他大约是得了自己来了的消息,孟禾鸢总不好无礼到不见长辈。
颜韶筠安抚性的捏了捏她的手腕,有他在,没事。
一刻钟后,颜阁老坐在堂屋上首,孟禾鸢和颜韶筠相对而坐,三人就这么一时无话的坐着。
颜伯庸掩嘴清了清嗓子,孟禾鸢心头一提,却发现他只是拿起了茶盏喝茶。
而颜伯庸本人也很紧张,手汗出的茶盏差点儿滑出地面,面对曾经的老二媳妇,现在要变成老大媳妇,颜伯庸心情很复杂,这个女子懂事大方、知礼娴淑,又出身名门,父亲兄长战功赫赫,从各方面来说和颜韶筠也算是门当户对,只是她曾是老二媳妇这事叫他如鲠在喉。
他未来也怕被人戳了脊梁骨,什么一女侍兄弟,更难听的声音止都止不住,可瞧颜韶筠就是一头栽进去了,非孟禾鸢不可了。
“呃……你父亲母亲可还好?”,颜伯庸作势问她话。
“劳阁老挂心,都好。”她微微颔首,颇为处变不惊。
“哎,来都来了,吃个便饭再走罢。”,颜阁老刚要起身去叫小厮通传厨房,就被孟禾鸢笑着打断:“阁老,晚辈长途跋涉了一月多,今日风尘仆仆,狼狈的很,还是容晚辈回府梳洗歇息一番,再来同阁老叙旧,今日晚辈便先回去了,来的匆忙突兀,阁老见谅。”,她嗓音柔柔,四平八稳,礼貌规矩恰到好处。
颜韶筠也意识到了自己刚才的提议多么胡言乱语,现下恢复了过来,淡淡附和:“是啊,先前我遇刺,并未告知阿鸢,阿鸢便从涿州赶了回来,现下定是劳累不堪。”,他话语亲昵,毫不避讳在颜伯庸面前称她的小字,倒是孟禾鸢有些脸热。
颜伯庸有些无言,他这话说的,倒是好像自己是那恶人一般压榨晚辈,这么急做这么,他又不是非压着人吃饭。
“自然自然,那便不留你了。”,颜伯庸挤出笑意,起身把人送了出去,颜韶筠也要起身,却被拦住了脚:“你就别去了,好好养伤吧。”,颜韶筠蹙眉的看着孟禾鸢,颜伯庸瞧出了他的心思,不客气道:“我又不会吃了她,你就这么想你老子?”
孟禾鸢有些尴尬,暗暗使着眼色叫他赶紧回去躺着。
颜韶筠拱手:“自然不是。”,颜伯庸怎么听着这话相当不真心呢?还带了点儿不情不愿。
颜韶筠何止是不情不愿,简直是有极大的怨气,他们二人已经近半年未见了,好不容易见到日思夜想的心上人,还被打扰,他脸上都笼罩着丝丝缕缕的黑气。
颜伯庸亲自把人送到了府外头,叫许多看好戏的人大失所望,孟禾鸢屈膝福身:“阁老留步,晚辈便先行回去了。”
颜伯庸负手:“我与你父亲算是旧相识,你合该唤我一声世伯才是,阁老听着太生疏了。”,苍老浑厚的声音有如钟声一般,震颤在她的心头上,微微战栗。
孟禾鸢一怔,“是,世伯。”
颜伯庸又叫住了她,“过去那些日子,我知道是颜韶筠混账,做出了许多违背你心意的事,是对是错,我心里头自有评判,你不必觉得不自在。”,他不自然的开解她,头一回干这事儿,还有些不生疏。
孟禾鸢感激的笑笑:“多谢世伯。”
颜伯庸微微颔首,目送她上了马车离去,颜韶筠的性子可谓是像尽了他,年轻混账,他时而盼望着他能像几分他的母亲,可到头来还是落了空。
长月,你还是在怪我吗?颜伯庸沉毅的面孔上罕见的有些哀伤。
他往府里头走,一道小声音吧嗒吧嗒的穿过花园,往门口跑,过了半年,廷哥儿又长高了些,不像先前那么干瘦,脸颊还是圆润可爱,只是眉眼不似先前那般怯懦茫然,开朗了很多。
“祖父祖父。”,稚嫩的声音响彻东府,颜伯庸眉开眼笑的接住了扑到他怀里的廷哥儿,抱起来颠了颠:“跑的这么急做什么,嗯?”
对于颜韶筠回来还带了个孩子,他吓了一跳,以为是孟禾鸢怀了身孕,把孩子生下来又不要,扔给了颜韶筠,他那一瞬做了许多的心里建设,甚至都想若是不行,他便豁出老脸走一趟,亲自给他提亲去。
后来才知道是养子,兴奋便淡了不少,只是在发觉这孩子可怜的身世后,他又起了恻隐之心,对廷哥儿也关怀了不少,亲自教他写字念书,强身健体,比颜韶筠当父亲的还靠谱不少。
颜韶筠乐得自在,把小团子扔给了颜伯庸,一大一小成日在书房一个看公务一个学写字,又时长在花园中打太极。
颜伯庸吩咐府上对廷哥儿的用品供给一应都按照小公子的用度来,阖府便也不敢看轻了廷哥儿。
“祖父,母亲呢?廷哥儿许久都没见母亲了。”,廷哥儿睁着圆溜溜的大眼,小手搂着他语出惊人,他跟着颜伯庸半年,开口说话已然流利。
颜伯庸面上险些没挂住,严肃下来,叮嘱:“廷哥儿还是先莫要叫母亲,不合礼仪,你便先唤孟姨母。”
廷哥儿虽然很听他的话,但是撅着嘴不满:“为何啊?”
“规矩就是规矩,哪有人还未成亲便这样唤的,说出去对你母……孟姨母不好。”,颜伯庸板着脸教育。
廷哥儿委屈的点了点头,颜伯庸又说:“她太累了,便回去歇息了,改日再来看廷哥儿。”,说着祖孙二人又说说笑笑的离开了。
西府
颜韶桉仍旧是踏着月色回了西府,一年前他因着对簿公堂的事,下了狱,关了几个月,还挨了一顿鞭子,沈氏因着私吞媳妇财产被打了十丈刑,孟家的那一般嫁妆也被官府的人上了门强制要了回去。
直到西府一落千丈,不复以往的日子,沈氏一家子才感到后悔,颜韶桉也在落差感极强的日子里下决心脚踏实地。
光禄寺虽然地位不如都察院,但也算一个不错的官职,好歹有月俸可以拿,按理说凭借他和父亲在朝中的官职,西府远远过不成这样家徒四壁,连燕窝都买不起的日子。
可偏偏沈氏花钱如流水,最后魏老太太在她的屋中搜出了相当多的首饰金银,气得魏老太太指着她:“贱妇,合该休了你才是。”
沈氏大吵大闹,坐在地上撒泼、哭,颜二老爷是个立不起来的,夹在妻子和老娘中间愁秃了头。
颜韶桉的一反常态叫光禄寺卿很满意,顶头上司人不坏,很看重他的改邪归正,他在光禄寺里头干的也还算不错,颜阁老到底是看在亲戚的份儿上,帮了他一把。
此次灾民施粥全权交给了他,颜韶桉却没想到会碰上故人,她似乎比以前更美了,脱胎换骨了一样,遥远且高不可攀,连那丝病气也衬得她扶风弱柳,病态娇楚,被她轻飘飘一看,已经枯寂的心被灌入了源泉。
他不知第多少次后悔,怎么就以前没有发现孟禾鸢的美好,颜韶桉低头看看自己灰扑扑的模样,为了平易近人,他施粥特意穿的是素袍,鞋也是旧鞋,很寡淡,但是他也只能这样。
现在的情况叫颜韶桉自卑,他远非先前意气风发,好好的日子给他作没了。
他回了空山居,现在的空山居是以前的同鸢堂,人走了,他是想留着匾额的,但是颜韶筠派了人来,把那同鸢堂一劈为二,好替他题了别的字,空山居,这三个字赤裸裸的像是在嘲笑他一样。
堂屋亮着光,颜韶桉蹙眉,眼中闪过一丝嫌恶,推门而入,在床榻上绣衣裳的梅氏闻声而抬头,露出了清灵的笑意。
她的肚子高高的鼓起,已近临盆,行走困难,因着没有得到很好的照顾,她的面颊呈现着一股虚浮的憔悴,精气神儿格外不好,人也瘦。
“桉郎,你回来了。”,梅臻儿期期艾艾的唤他,她想他想的紧,便来空山居等他了。
“出去,谁让你进来的。”,颜韶桉面无表情道,她不配进来,不配坐在那张床上。
梅臻儿被呵斥的一抖,泪珠泛了眼眶,她现在心思敏感,颜韶桉却丝毫不顾及,连带着她肚子里的孩子也不关心,她不来见他,他便永远视她为无物,梅臻儿现在有些悔了,这个男人根本就是没有心的,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得到了就不珍惜。
“孩子……孩子想父亲了。”梅臻儿嘟囔。
颜韶桉今日正烦躁,若是平日里便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但是现在他实在想发火,指着门外:“滚,滚出去。”
梅臻儿笑意一僵,“桉郎是不是因为孟禾鸢又回来了,你是不是见过她了?”
颜韶桉蹙眉:“与你无关。”,他的神情明显是已经知道了人回来了。
无情的话语叫梅臻儿的积累达到了顶端,她略有些疯癫的痴笑,“颜韶桉,你啊,活该,你从来不懂得珍惜,永远在痴心妄想得不到的,我为你怀胎十月,你是一点都不在意,当初,是你,是你把我娶进门的,纵然我使了些手段,但你敢说你便没有别的心思?失去了孟禾鸢,你又开始后悔,弃我于不顾。”
梅臻儿面上哭的惨,心里头却冷静至极,她现在已经八个月了,还有两个月就要临盆了,且这胎她已经找人算过了,并非是男胎,沈氏和魏老太太知道自己骗了他们,不会放过她的,定会继续给他纳妾,她这主母,当的还不如孟禾鸢。
颜韶桉面色发青,嗫喏了几句,最终摔门离开,梅臻儿捂着肚子跌坐在床榻上,平复翻涌的心情。
*
头七一过,便到了郡主下葬的日子,颜府众人围在棺椁前,扶棺而哭,东西府齐聚一堂,连一向深居简出的魏老太太也来了,身着素衣,头上绑着抹额,一脸面无表情。
颜韶筠跪在孙子辈的最前头,垂眸眼眶泛红,孟禾鸢今日也来了,疼训峮吧衣伺爸一刘酒留伞发布此文,加入第一时间追更发髻上簪了一朵白花,衣裙也换了素色褙子,在瞧见魏老太太时,明显见她毫无波澜的眼神骤然瞪了起来。
孟禾鸢懒得看她,别过了脸,今日来了不少宾客,全都是熟面孔,她的到来仍旧引起了不少非议,但她已然云淡风轻,孤雅娴静,有人来同她打招呼她便淡笑寒暄。
小廷哥儿隔着人群瞧见了她,被怀安抱在怀里,急切而无声的张开手身子前倾要她抱,孟禾鸢口型告诉他:待会儿。
孟禾鸢还瞧见了沈氏,像是斗败的鸡一样,叫她有些讶然的是她身上穿的还是去年的旧衣服,她是了解沈氏的,心高气傲,衣裳不穿重复的,可谓是没有王孙命却有王孙病。
沈氏原本枯槁的眼神对上她的视线时心虚的移开了眼,叫孟禾鸢更是好笑不已。
时至今日,她心已然毫无波澜,梅臻儿倒是意外的主动来和她说话了,没有尖锐、没有讥讽,只是平静的问:“还走吗?”
孟禾鸢淡淡:“也许。”,她以为她又在妄想什么有的没的,可梅臻儿并没有说什么,点了点头:“挺好。”
她匪夷所思的看了她一眼,莫不是母性磨灭了她的戾气?二人好歹是死对头,私以为,并不是平声静气说话的关系,后来她为了躲避来人攀谈,主动同岑氏去了后院看刚出生的绾姐儿。
绾姐儿肉嘟嘟的,被养的很好,孟禾鸢抱着她还憨憨的打瞌睡,岑氏笑道:“你抱她倒是听话,你可不知,上次矜姑母带着她的涵姐儿来,抱她,被尿了一手,姑母当场就变了脸色,又青又白。”
岑氏捂嘴笑个不停,孟禾鸢亦驱散了心头的阴霾。
下葬的礼仪盛大而哀戚,纸钱烧的漫天飞舞,空中弥漫着香火的味道,天气阴沉,雪仍旧在下,五姑娘颜云矜哭的险些晕厥过去,定南将军扶着妻子,轻轻拍着肩膀。
傍晚,天儿暗了下来,呈现着一股暗红,遮天蔽日,落雪堆积在窗前、廊檐、花盆花蕊内,幽香被冷雪浸没,祠堂屋门大开,颜韶筠撑着一条腿坐在地上,身后是犹如星河一般的烛光,照亮了颜氏列祖列宗的排位。
孟禾鸢找到他时,颜韶筠手中的酒壶将将滚落,发出清脆的一声响,他醉眼迷离的冲孟禾鸢笑了笑,秾丽俊美的面容在幽幽烛火的映照下折射出别样的光彩。
那一双含情目水波流转,唇角勾着苦涩的笑意,低声喃喃:“阿鸢。”
叫了一声,头却埋进了搭在膝上的胳膊,孟禾鸢蹲下身,轻轻抚着他的后脑:“我在。”
颜韶筠抬起绯红的脸,遮掩般捏了一下眼角,孟禾鸢陪他坐在地上,靠着他,不说话,二人就这么坐着。
“祖母身子本来就不好,我太混账了,总是气她,若我当时候不跟她堵着气,是不是就不会有今日,祖母一定怪我了。”,他神情低落,自责懊悔不已。
孟禾鸢听着他絮絮叨叨的说话,她从未见过他这样低落和难受的样子,很是心疼,最疼爱他的人离去,犹似抽筋剥皮般痛苦。
她也无法安抚他,说出人固有一死这样的话,对一个刚失去至亲的人来说,实在冷血。
二人待在这一方天地里,双手紧握,前院儿宾客已散,孙氏同岑氏打点着,西府的人也回去了。
只是西府这日晚上却翻天覆地了起来,原是西府的二少奶奶,带着孩子跑了,颜韶桉去了流玉阁才发觉,人、钱、衣裳全都干干净净的,没有一点儿人气。
他面色铁青,沈氏一仰头晕了过去,府上兵荒马乱,魏老太太直拍大腿:“这孽障是要带着我孙儿去哪啊。”
第62章
梅臻儿趁着府上闹哄哄的,找了个借口便离开了前院儿,孙氏顾及她大着肚子,没说什么。
她便赶紧带着收拾好的东西,连侍女都未带,悄悄行至侧门处,那儿候着她雇的车夫,她上了马车,“走罢。”,梅臻儿形色紧张,抱紧了手里头的家当和包袱,她想的简单,觉着她走了,颜韶桉巴不得,沈氏也不会放在心上,她卷了西府的所有钱财,寻一处山清水秀的地方,把孩子生下来。
再也不用受他们的气,还能活的有滋有味,她已经期待起了她今后的日子。
但到底还是没跑成,守城门的侍卫见她形色鬼祟,还大着肚子,要户籍还支支吾吾的,心生怀疑,把人拦了下来,谁料是颜府二房的少奶奶,最后通知了府上,人被颜韶桉领回了府。
此事瞒得紧紧的,只当是掀起了一丝小水花。
梅臻儿对上颜韶桉冷硬的侧脸,脸色煞白,捧着肚子被他扯着疾走了几步,结果下一瞬她冷汗迸发了,面色虚弱唤道:“桉……桉郎,我肚子疼。”
颜韶桉笃定她又在耍心机,不耐烦吼:“别装了。”,结果他视线一怔,落在了那顺着腿蜿蜒而下的血迹上,“你……”
随后他也慌了神色,把人抱起来赶紧回了府,那夜,西府的惨叫声,不绝于耳。
接生的稳婆撑着被子,一盆盆血水端了出来,颜韶桉脸色灰败地站在屋外,颜二老爷拍了拍他的肩膀,沈氏双手合十祈祷一定是个孙儿,好叫她压东府一头。
“这都叫了一夜了,怎么还没生出来。”,魏老太太忧心忡忡的问。
侍女进去打探了一番,出来回禀:“二少奶奶胎位不正,过程是有些困难。”
“这不安于室的小贱人,若不是看她为西府生了孙儿,我早就叫桉儿休了她。”,沈氏老毛病又犯了,嘴上没个把门儿的。
“行了,当初若不是你执意叫她进门,还会有今天的事?”魏老太太呵斥道,颜二老爷是个无能的,不敢反驳自己母亲的话,只能讪讪的挨着妻子的眼刀。
“生了,生了,是个姐儿,健康的很。”,稳婆大汗淋漓的出来喊。
沈氏喜悦的笑意僵在嘴边,“什么,不是哥儿吗?是不是看错了。”
稳婆意识到了什么,小心翼翼:“回太太,千真万确,是个小姐儿。”
魏老太太磕了磕拐杖,叹了声气,沈氏面色难看,颜韶桉却转身就走,魏老太太叫住了他:“做什么去?”
“孩子已经生了,我走了。”,颜韶桉淡淡撂下一句,“找人看好她,别叫她跑了。”,言罢,一甩袖子离开了。
*
孟禾鸢对此一无所知,因为,孙氏郑重的下了个帖子,府上过一月小办了个绾姐儿的满月酒,前些日子因着郡主生病,便一再耽搁,没顾得上,这次说是满月酒,也就是一家人吃顿饭。
但是孙氏的帖子递到了永定侯府,她打听了一下,赴约的大概就是嫁出去的哥儿姐儿一家,还有孙氏的娘家人,并无京城别的人家,她有些犹豫。
岑氏像是知道她心里所想,专程上了一趟门,解释了来意,偌大的永定侯府空旷不已,只孟禾鸢一人住,岑氏担忧她能住的下去嘛。
“绾姐儿的满月酒都是颜府的家人,我去不大合适。”孟禾鸢还是说出了口,虽说有些辜负孙氏和岑氏的美意,但她思来想去,她现在的身份还是和颜府挂不上钩的。
岑氏笑笑,挽着她的胳膊:“怎会不合适,此行,你早些来,我母亲受人之托有事同你说。”,她笑得神秘,令孟禾鸢摸不着头,还说这事非她不可。
孟禾鸢便犹豫着点了点头,岑氏看出了她的顾虑:“你放心,届时你先到霁月阁来。”
一个月后,到了绾姐儿满月酒的日子,雪已经消了,但还是寒冷至极,孟禾鸢提着备好的礼早早的便去了颜府,春缇伴在身侧,为她掀开了马车帘。
孙氏早早的候在了外头,瞧见她亲亲热热的挽了她的手,把人引去了霁月阁,一路上,东府的红梅疏影横斜水、暗香浮动,枝头一抹抹艳色,拉迟了春日的到来。
孟禾鸢把备的礼叫春缇拿了上来,“一点心意,给绾姐儿添个好兆头。”,她打开了红漆盒子,分别是一金一银的长命锁、还有一对儿银手镯,还有一对儿翡翠镯子。
孙氏赶忙说:“好好好,百天带金,满月带银,阿鸢有心了。”,一旁的岑氏抱着绾姐儿给她挑了个银锁挂在脖子上,绾姐儿展露了笑颜,逗的众人哈哈笑。
孙氏拉着孟禾鸢坐下,“阿鸢,来,今日我叫你来实则也不全是为了绾姐儿的满月酒,还有一桩重要的事要同你商议。”
孟禾鸢淡笑:“叔母,您有话便直说好了。”
“现在东府府上就我一个女眷长辈,我这当叔母的,筠哥儿的事我自然也是要操心起来,我就问问你,你可属意筠哥儿?我大哥想着,你们二人年岁相仿,筠哥儿非你不可,若你点头,我便转告大哥,提亲之事便叫大哥与你父母商议,你的意思呢?”,孙氏小心翼翼的询问她。
颜伯庸同她说起此事时,孙氏一拍掌,兴奋的不知如何是好,筠哥儿是她看着长大的,视如亲子,二人一路走来,实在多有不易,再没有比她更希望二人和和美美过日子的了。
孟禾鸢愣在了原地,属实有些没想到孙氏会提起这件事,提亲、成亲,多么熟悉的话语,可孟禾鸢还没想过这件事,孙氏猝不及防一提,她臊得脸色通红,垂了头,静静思量着。
“颜韶筠知道吗?”,孟禾鸢抬起头问。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何况筠哥儿本就非你不可,我这不是想着先问问你的意思。”,孙氏这般说着,意思那便是颜韶筠不知道了,孙氏和颜阁老的心思她差不多明白,大抵是怕她拒绝,伤了颜韶筠的心,所以先在她这儿探探口风,问过她的意思后再告知颜韶筠。
孟禾鸢勾起了唇角,想起了什么:“自然是愿意的,只是叔母,还望叔母能帮阿鸢一个忙。”
孙氏不待欣喜,便顺着问:“什么忙?”
孟禾鸢附耳低语了几句,孙氏忍着笑点了点头。
午时,人差不多到齐了,今日也算是家宴,便设在百晖园旁边的花厅内,除去东西府的人,还有四姑奶奶一家子,五姑奶奶一家子,颜韵华、颜韵晚一家子,颜韶筠忙着公务,归来不定,也是今日,孟禾鸢才知道,西府的生了。
岑氏低声说着:“大夫说是早产,动了胎气,惨叫了整整一夜,好不容易生下来了,是个姑娘,二伯母和那魏老太都快气死了。”
孟禾鸢蹙眉:“这有何可气,姑娘也是他们的子嗣,难不成他们是要承袭爵位不可。”,岑氏嗤笑,谁说不是呢。
颜韵凝抽条了不少,比一年前出落的更加大方了些,笑着同孟禾鸢点了头,颜韶桉姗姗来迟,见着孟禾鸢,他怔然地瞧着孟禾鸢,面色呆呆的,欲言又止。
颜云矜看见孟禾鸢脸色一变,被定南将军摁住了身,定南将军起身拱手:“二姑娘。”,定南将军以前也在孟逸寒麾下过,对孟逸寒分外敬畏。
颜云矜面色不佳,昂着下巴嘟囔:“今日好歹也算是家宴,有的人当真是没有自知之明,脸皮忒厚。”
定南将军面色一变,不尴不尬的瞧了孟禾鸢一眼。
孙氏淡笑着反击:“老五啊,你刚生产完,多补补,桌上这只鸡,特意给你炖的,多喝些。”,言外之意,这么多吃的还塞不住你的嘴,“再者,阿鸢来,是大哥的意思。”这简单一句话,便昭示了孟禾鸢的身份。
在场众人皆是一愣,尤其是颜韶桉,面色煞白,手中的筷子也落了地,在寂静的花厅内显得格外突兀,沈氏面色极为不好看,笑意勉强:“大哥……怎的突然这般……”
“害,已经思量了好久,大哥嘴笨,生怕鸢娘拒绝,便要我来当说客,只是母亲刚走,按礼,筠哥儿要守孝一年,此事鸢娘也是愿意的。”
孙氏得意极了,简直比她的简哥儿娶妻还要红光满面,笙哥儿瞧了孟禾鸢一眼,低下了头,闷头吃菜。
颜云矜越发的不顺心,郡主走之前最放不下的就是颜韶筠,到头来,颜韶筠还是要逆着郡主的话。
“母亲在底下,若是知道她最疼爱的孙儿做了她最受不得的事,岂非要不得安宁,三嫂,你们这般,置母亲于何地。”颜云矜不服气的说。
“什么叫最受不得的事,娶妻生子,不就是郡主对筠哥儿最大的期望吗?”,孙氏淡淡睨了她一眼。
颜云矜还想说什么,被定南将军拉着塞了一嘴饭食。
孙氏低声:“你别理她,从小就是这副谁都欠她的性子,以后也不用怕她。”,孟禾鸢淡笑颔首。
这一场饭食,大多吃的食不知味,吃过饭,颜韵晚陪着沈氏回了西府,她叮嘱沈氏:“日后,孟氏就成了大嫂,母亲,你以前得罪过她,日后可千万要谨言慎行。”
沈氏憋屈:“你这话是何意,我是长辈,她就再是谁的媳妇,也得叫我一声二伯母,还能倒反天罡不成。”
颜韵晚无言:“母亲,您别这么偏激,就您以前做的那事儿,换了旁人,早就想法子报复回来了,孟禾鸢还能体体面面的和您坐在一张桌子上,够给您面子了,您就莫要得寸进尺了。”
眼瞧着颜韵晚不高兴了,沈氏不情不愿道:“好了好了,我听你的还不成。”
颜韶桉失魂落魄的回了府,管事的凑上来:“二爷,二少奶奶嚷嚷着要见您,说见不着您就不吃饭,再者小姐儿还没娶名字,您看……”
颜韶桉厌恶的说:“知道了,我去便是。”,他正好想问问,带着西府的大姑娘,她究竟为何要跑。
*
深夜,今夜没有月光,府内银白与天际的暗红形成了奇异的色泽,簌簌风雪下,一道身影下了马车。
颜韶筠回府时,已近深夜,他从半月前就已然复职,伤口虽然好的差不多了,但是还是偶尔会隐隐作痛,短短半年,又是箭伤,又是刀伤,叫他现在晚上疲乏的很早。
他披了一身寒霜回了抱朴居,怀安替他摘下了大氅,秉持着三太太的叮嘱,斟酌了话语,道:“今日主子没回来,孟姑娘也来参加绾姐儿的满月酒。”
“谁?”颜韶筠诧异转身,怀安又说了一次,颜韶筠仍旧不可置信,他并是因为孙氏邀了孟禾鸢,而是不相信孟禾鸢真的会来。
这事实在意外,便蹙眉:“怎的没人来告诉我,若是如此,我今日便推了公事回来了。”
“属下也不知,只是颜阁老似是替他的一位下属做媒,说是想同孟姑娘订亲。”,怀安心一横,惴惴不安的说出了口。
“什么?”颜韶筠侧过身子,荒唐问,“同谁订亲?”,怀安已经从他话语里听出了撕破一切的崩裂,两股战战道:“孟姑娘。”
“她答应了?”,颜韶筠扯了扯嘴角。
“自然是,孟姑娘并无任何不悦。”,怀安声音愈发的低了下去,脑袋垂至胸膛,作鹌鹑状。
颜韶筠静静的立在书房,像是一尊雕像般,寒风吹开了屋门,卷起一片尘埃,他素来潋滟的眼眸,像沾染了浓墨一般,低垂了眼睫,在眼睑处投下了一片阴影。
他缓缓跌坐在椅子上,又执着的问了一次:“可是千真万确?”,他脸色呈现着不对劲的冷色,骇然至极,手紧紧地攥着太师椅的把手。
怀安险些跪下,“千真万确,三太太、二老爷、三老爷、四姑奶奶、五姑奶奶,乃至哥儿姐儿都知道了。”,他不怕死的又添了把火。
颜韶筠闻言荒唐笑了笑,怎么可能呢?明明他们前几日还相携共伴,他的胸腔重重的坠了下去,好像是破了个大窟窿,后背被冷汗浸透。
半响,他哑着嗓子道:“我去问她。”,说着便大步流星的跑了出去,大氅向后飘起,随风鼓动,刮过庭院的寒枝,带起了一阵冷香。
怀安抹了把汗,叫人赶紧把金疮药备上。
深冬的夜里,落雪不知何时,天色暗红,寂静的街道响起一阵马蹄声,永定侯府大门紧闭,台阶前一层厚厚的雪铺在地上,颜韶筠冷硬着脸色,像是要去杀人一般,气势冲冲。
他抬手拍打着大门,力道遒劲,动静极大,在夜色里惊起一片寒鸦,奇怪的是,这么大的声响,满府竟没有一个人来开门。
不知名的恐慌感漫上了心头,颜韶筠脑海中闪过许多种思绪,不知道过了多久,他腿站麻了。
便心一横,想寻一处墙头翻进去,更为奇怪的是墙头被围起了铁丝,颜韶筠望着墙头有些无言。
他甚至想出了钻狗洞的心思。
颜韶筠只得站在了门外,就这么站着,洋洋洒洒的雪花落在他的肩头,他纤长的眼睫下那双极美的眼睛中有什么东西在崩裂。
是假的吧,定是阿鸢在伙同怀安骗他,这么个念头强烈的占据了他的思绪,膨胀一般越来越大,几乎叫他血热。
他想问清楚,想得到一个答案,来平复现在的不安,可门仍旧紧闭着,他慢慢的蹲下身,坐在了台阶前,垂着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永定侯府内,孟禾鸢坐在书房中,裹着暖烘烘的毯子,烛火映照着她精致的面容,阴影投在了她的眼下,春缇在一旁扒拉炭盆,往外头看了一眼。
“姑娘,一个时辰了。”,她轻轻唤了一声,颜韶筠会不会已经走了,外头这么冷的天,还下着雪,颜韶筠说不准一生气早就走了。
孟禾鸢神色淡淡:“他若走了,恰恰说明并不在意我。”
这么些日子下来,孟禾鸢渐渐明白了自己的心意,她也是害怕失去他的,也是在意他的,因为在意,所以才想拔出心里头的那根刺,叫他也尝尝她那时的痛苦和绝望。
那夜,她想求他救他的父亲,门房说不能见,他在见所为的未婚妻,现在她便也叫孙氏转告怀安,演了这一出戏,想除去心里这个疙瘩。
春缇歇了声音,嘟囔:“那您好歹也睡一会儿啊,就这么干熬着,对身子多不好啊。”
孟禾鸢看了眼沙壶,没说话,她睡不着,想亲自去开这个门。
颜韶筠在门外执拗地坐了好几个时辰,就想等门一开冲进去问个清楚,等的手脚冰凉,腹部的伤口隐隐作痛。
身后的门忽然吱呀一声,打了开来。
颜韶筠精神一震,豁然起身,大氅上抖落了一片碎雪,他怔怔地瞧着来开门的孟禾鸢,对上了她平淡无波的视线,哑声开口:“为什么?”
他没问是真的,而是问了为什么。
孟禾鸢平静道:“当初那夜,我也是这样站在这里的。”
颜韶筠蹙眉:“什么?”
“你在别庄陪郡主住着,见未婚妻,我来过,我父亲回来了,我想求你能不能想法子让我见他一面,但是门房不放我进去,说,不准任何人打扰你。”
颜韶筠回过神儿来,不可置信的急急道:“你来过?我跟本不知道此事,我也根本没什么未婚妻,都是他们骗你的,若我知道……”
“若你知道,你定会帮我的,对吧。”,孟禾鸢自顾自的接话。
颜韶筠急得汗都出来了,他身子本已经冻僵,被她这一番话激得面红血热,“是,包括我后来知道了,在殿上主动向官家坦白我们二人的关系,也是情非得已之举,官家的心思是想把你母亲扯出来,以达到拉你二叔下马的结果,可那时你父亲还未洗脱冤屈,若是再叫你母亲变成众矢之的,入了狱,你会更难受,所以,我没有问过你,便自作主张了。”
他语速很快的解释,就连孟禾鸢也有些诧异,原来还有这样一层隐晦,她心思简单,但是也赖他不跟他解释明白。
颜韶筠性子傲,根本不屑于解释,根本没有把这样的误会放在心上,今日才知道她对那时的事情这般耿耿于怀,索性全部说出了口。
他上前握着孟禾鸢的手:“阿鸢,纵然我有这么多的不是,但是心是真的,能不能别生我的气了,也……能不能不要同其他人订亲。”,他低眉顺眼、好声好气的问。
孟禾鸢瞧着他这样在意自己,心中暖流涌过,忍不住笑了,故意说:“可我已经答应了下来,我觉得他人还不错,家世也与我匹配,最重要的是,我父母大约也是同意的。”
“答应了也能反悔,人不错你才接触过多久,你就晓得了。”,至于父母这一点,颜韶筠确实理亏,叫对方瞧见了自己不好的一点。
但是他也能尽量挽回,只要给他时间。
“可是,你父亲也答应了啊,还说过些时日便去同我父母商议婚事。”,她慢吞吞的说。
什么?颜韶筠懵然了,他直觉有些不大对劲:“什么意思?”,他小心翼翼的问。
“你既然这么不愿意,那我便去回绝了你父亲好了,难为三叔母绕了那么大的弯子征得我的同意,还把她的侄儿说的天上地下的好,如此看来,她的侄儿也忒不识好歹了。”孟禾鸢拿乔的说。
颜韶筠好不容易理解了她话语里头的意思,陡然被巨大的惊喜砸中,“阿鸢的意思,是三叔母替我向你提亲?还是我父亲拜托的?”
他表情太傻了,孟禾鸢有些不忍直视,闷闷的笑了声:“嗯,我答应了。”
第63章
巨大的喜意如潮水翻滚、大浪拍江一般袭来,他问了三次“当真?”
每一次孟禾鸢都认真回答,真的。
颜韶筠苍白的脸颊上浮现出一丝丝的血色,当即就想倾身下来吻她,却又被孟禾鸢捂住了唇,他闷声闷气:“都已经要订亲了,还要保持距离?”
“冷,你身上都是雪水,今日已经晚了,你赶紧回去罢,既是要订亲了,那由长辈出面后定下了事,才好见面。”,孟禾鸢白皙的脸颊上闪过一丝狡黠。
颜韶筠想到了什么,问:“你父母都在濁州,不若叫我父亲去一遭?”,他不以为然道,颜韶筠也是欢喜过了头,完全没想到颜阁老一介文官,老胳膊老腿的,如何能经得起长途跋涉。
孟禾鸢却说:“此事不急,待我同父母商议后再决定不迟。”
颜韶筠虽急,也忍了下来,若是吓着他的阿鸢就不好了,“好,一切听你的。”
话说完了,孟禾鸢要赶人了,无视他依依不舍、意味深长的神情,冷酷的关上了门,徒留颜韶筠孤寂的身影矗立在雪地里。
孟禾鸢背靠着大门,方才他说的那些话,缭绕在她脑海中,一切误会明了清晰,心里的疙瘩也被一个个的解开,剧烈的跳动快要涌出胸腔,这种情感很陌生,陌生到她有些忐忑。
其实,孟禾鸢方才便提笔写了书信,说颜阁老要去濁州提亲,是否太远,两家人选个折中的地方,亲事定下,成婚得在一年后了,颜韶筠作为郡主的嫡长孙,还有他的孝衣要遵循,颜韶筠在这件事上没有任何的不悦。
过了几日,书信传回来了,孟逸寒和言氏听说颜韶筠要提亲之事,忧心忡忡,尤其是言氏,特意她写了好几页书信,问她到底想明白了没有。
最后一致说他们打算回京城,他老了,担子要交给孟景洲和穆凤兰了,而他们二人前面十几年,全都陪着孟景洲,对他们的小女儿心怀愧疚,避免再次发生上一段婚姻的结果,他们决定回京城。
孟禾鸢险些落泪,言氏的出身一直被京城的贵妇圈嚼舌根子,哪怕面上敬重,背地里风言风语的说的很难听。
所以对言氏来说,待在濁州才是最好的法子。
但言氏偏偏不,她虽出身有瑕疵,但孟逸寒是她厚实的靠山、满心满眼都是她,这也叫原本自卑的言氏变得越发不在意起来。
只是待他们回来便快入夏了,左右还要等一年成婚,订亲也不急在一时,穆凤兰快临盆了,言氏不放心,便说等她平安生产便回来,孟禾鸢叫她不必急。
*
新旧交替中官家宴请群臣和官眷,永定侯府也在受邀行列,府上只她一人,干脆便随了颜府的马车进宫,也算是昭告众人,她的身份。
上次进宫,孟禾鸢心有余悸,新后针对她,幸得她脑子转的快,新后做事不稳当,她倒是好奇,这一年下来,新后进步多少。
宣德门前,马车停下,三三两两的马车凑在一处,承阳侯府、沛国公府的妇人聚在一处闲聊。孟禾鸢回了京城后,姜淮暗戳戳的也跟着回来,家中人晓得他带回来一房妾室,气得险些砸了桌子。
这侍妾是别人也就罢了,偏生是罪臣之女,那背景,诛九族也不为过,他还敢纳回来。
如今这位官家喜怒无常,令朝臣看不透,他们暗自心惊,小小年纪便有了如此的城府,假以时日,必成大器。
承阳侯扛着国丈的身份担惊受怕,但奈何那女子已经有了身子,这些日子正因着发配外室和姜淮吵得不可开交。
重华宫内,姜皇后坐在梳妆台前,木然的由侍女们进行梳妆,高耸的发髻上带了一顶鎏金凤冠,坠着的宝石光彩夺目,外装无一不奢华,内里却是一团乱糟。
侍女小心翼翼:“殿下,该移步了。”
姜皇后淡淡的嗯了一声,嘴角扯开一丝呆滞的笑意,进宫为后,无上荣耀,可对她来说,便是沉重的枷锁,她初时觉得惶恐不安,而后尝到了权利的甜头,变得沉迷而不可救药,而现在只觉得束缚。
私自扣押朝臣嫡女她并没有想到什么后果,只是觉得她是皇后,做了便做了,没人能对她怎么样,包括官家,没有任何证据是她做的。
虽说重华宫失火,叫她略有惊慌,但很快就镇定下来了,失火便失火,关她什么事,又不是她放的火。
官家和太后下来下了命令查,她忐忑不安的以为她会暴露,谁知并无什么水花,姜鸢蕊便歇了心思,直到承阳侯在朝堂上被人参了许多折子,但那时她仍旧没有意识到,是她的所作所为给家中到来了祸患。
后来,什么强抢民女、贪污受贿,各种离谱的罪名想方设法的往承阳侯头上按,姜鸢蕊没办法坐视不管,也学着后妃准备了些点心,去了宣政殿。
官家锋芒内敛,不怒自威,虽说年纪不大,但那副上位者的气场压的她喘不过气,尤其是那双眼睛,像是能看透她一般。
姜鸢蕊义愤填膺的说他父亲是被陷害的,但是官家只是似笑非笑:“私自扣留重臣嫡女,承阳侯夫妇实在对你娇纵过甚。”
此言一出,姜鸢蕊面色煞白,手中的点心摔在了地上,碎成了渣。
原来,官家什么都知道,她的这些小心思根本瞒不过去,姜鸢蕊跪了下去,说祸不及家人,还请官家罚她,饶过她父母。
官家却神情淡淡,把她给赶了出去。
承阳侯第二日便被寻了个错处,官家揪着打了一顿板子,姜鸢蕊至此,彻底老实。
“他来吗?”姜鸢蕊默默的问了句,侍女点头:“自然是在的。”
她枯槁的眼神泛起一丝活络:“走罢。”
太平殿内,她瞧见了颜韶筠,也瞧见了颜府中坐着的孟禾鸢,也不知道一旁的孙氏说了什么,下面隐隐传来道贺声,孟禾鸢脸色羞赧,被围成了中心。
姜鸢蕊一怔,紧紧攥住了手,长指甲嵌入手心,痛意刺激的她越发清醒。
原来是要订亲了,他终究还是要订亲了。
是谁不好,偏偏是她呢?姜鸢蕊恨她,要不是因为孟禾鸢,她与颜韶筠的婚事便不会出差错,她便能顺理成章的嫁给心爱之人。
殿上觥筹交错,现在是晚上,隐隐有些冷,颜韶筠当着众人的面儿,脱下了大氅,披在了孟禾鸢的身上,神色温柔。
原本还有不少流言来着,说什么二人的婚事形同虚设,说二人是被迫绑定在一处,没有感情,颜韶筠此举,打了那些嚼舌根子的脸。
没多久,颜韶筠觉着喝了不少酒,想去一趟恭房,便起身走了出去。
姜鸢蕊视线追随着他,颇为明目张胆,一旁的官家淡淡睨了她一眼,手中的酒杯不轻不重的放在了案几上,偏生姜鸢蕊毫无察觉,随后竟起身淡淡道:“臣妾醉了出去走走。”,便匆匆离开了太平殿。
外头黑夜如墨,月光为宫中渡上了一层淡淡的银色,她勉强辨认着路守在了颜韶筠的必经之路。
颜韶筠回来时隔着老远,隐隐瞧见了一个身影,婀娜纤细,隐没在黑暗阴影里,叫人瞧不见面容,恰好他的视线也有些模糊了。
他捏了捏眉心,有些愉悦道:“阿鸢,怎么出来了。”,姜鸢蕊胸腔里头的跳声快蹦出来了,知道颜韶筠认错了人,她却想将错就错,她怕暴露,期期艾艾的嗯了一声。
颜韶筠虽然醉了,但不是傻了,就冲这音色也敏感的叫他察觉了不对,他视线骤然一变,如同兽类在观察一般,他视线随着这道黑影在打量。
她比阿鸢矮一些,发髻也不对,还有浓烈的熏香,这熏香……
颜韶筠不动声色开口:“皇后娘娘。”
姜鸢蕊一滞,遗憾道:“韶筠哥哥认出我来了啊。”
颜韶筠躬身往后一退,拱手行礼:“下官拜见皇后娘娘。”,姜鸢蕊却想抬起他的手:“不必这么客气,不必这么客气。”
颜韶筠往旁边一躲,避开了她的触碰,姜鸢蕊失落不已,呐呐的唤了声:“韶筠哥哥。”
颜韶筠眉头拧了起来,分外不悦:“皇后娘娘,您身为中宫之主,理应恪敬恭顺,遵循礼仪,万不该来这儿,您还是赶紧回去罢。”,他不想把话说的太难听,毕竟她是皇后。
“我不想回去,韶筠哥哥,你是不是要订亲了。”,她红着眼眶问。
颜韶筠冷硬:“此事与皇后无关,还请皇后莫要再唤臣的名讳,皇后该唤颜大人或者颜卿才是。”
姜鸢蕊对他冷淡的神情刺的极为失落,喃喃:“可是我喜欢你啊。”
颜韶筠脸色一变,呵斥:“皇后慎言。”,若不是看在她是皇后的份儿上,颜韶筠早就甩袖走了,如今他实在想掀开这皇后的脑袋看看,里面可是装了水?
但大约也是承阳侯府宠坏了,被养的娇纵不谙世事,“您现在是官家的人,须得谨言慎行才是。”,他冷冰冰道。
姜鸢蕊怯怯地望着他,颜韶筠忍下烦躁:“叫人瞧见了皇后在这儿,还和臣一起,定会参臣一本,娘娘为了自己的名声着想,属实不该来。”
姜鸢蕊想起了她父亲,心头一跳,闷闷的嗯了一声:“那我回去了,下次再见。”,她失落不已,明明先前,她觉得他对他是有那么些意思和好感的,只因为那个女子,她沦落成一个交易品,恨意憋屈在心里头,是那种拿她毫无办法的憋屈。
身后的颜韶筠面无表情的想,没有下次了。
姜鸢蕊回到了太平殿,颜韶筠却没再回去了,天际骤然散开一朵朵烟花,火树银花,光彩夺目。火花化为漫天华彩,吹星落雨,碎金迸裂,金光万点。
余浩瀚瑰丽的金光落雨,宛如被凡人窥得一丝的神迹,转瞬即逝。
颜韶筠的面容被金光照的秾丽俊美,今年一定是很好的一年。
离过年还有一段时日,孟禾鸢打算返回濁州,同言氏和孟逸寒过年,颜韶筠蹙眉,对即将分离而感到不悦,但他又实在走不开,是已这几日脸色都不佳。
孟禾鸢只觉好笑,这么大的人了,生气还跟小孩子一样,他现在脾气也收敛了很多,虽然还是会忍不住冷脸,但是说话却温声细语的,怕吓着她。
“不过几月罢了,我定会时时与你通信的,待过几月我便同父母回了京城,再说了我还有茶楼呢。”,她声线柔和,宛如水珠滴在湖面,泛起的点点涟漪。
“嗯。”,他惜字如金,但却分外认真的瞧着她,突然颜韶筠掏出了一个东西叫她看,孟禾鸢瞧着他手上的淡樱色荷包,有些不解:“怎么了?”
“你四年前在颜府掉的荷包,本是要同颜韶桉交换信物,我不忿,便捡了去,这一留,便是四年。”
颜韶筠淡淡的说着,却无端叫孟禾鸢心中一紧,难道他四年前便对自己起了心思?
“若是没有魏氏,你早已经是我的妻子了,如何轮得到颜韶桉,奈何祖母慢了一步,叫魏氏捷足先登。”,颜韶筠说起这个,面色便隐隐发黑。
竟还有这么一场往事,孟禾鸢怔怔地站着,原来,他们冥冥中早有牵连,她沉默着,垂头看着那个荷包,边角已经泛起了陈旧色,她想到了什么,伸手一翻,角落中秀了一个小小的鸢字,簪花小楷,秀丽规整。
孟禾鸢水汽漫上了眼眸:“别带了,我做个新的给你。”,这是她过去想要转赠给旁人的,颜韶筠带着的应当是独属于她的罢。
颜韶筠眉眼柔和,嗯了一声。
临行前,他没有去送她,彼此都知道,这一次的分别是为了更好的相见,此后每一天,他都在为这一日做准备。
孟禾鸢出了城门,往官道上走时,前头的凉亭旁停着一辆马车,春缇吃笑:“瞧,颜大人嘴上说着不来,还是来了。”
孟禾鸢勾起一丝无奈的笑意,掀开车帘,本想下去,此时,对面的车帘也掀开来,露出了一张苍老颓靡的脸来。
她彻底愣住了,喃喃:“祖父?”
孟老太爷接连失去了两个儿子,不可谓不受打击,原本黑白交加的发丝也全白了,年岁好像一夜间老了几十岁,但那双眼睛仍然清明,带给人极重的压迫感,他仍旧脊背挺直,衣袍虽旧却干净整洁,无论何时何地都不容许自己有一丝失态。
孟禾鸢定了定心神,下了马车,淡淡道:“您怎么来了。”,此时此刻,一年前孟老太爷落井下石,除名孟逸寒的情景还能叫她感受到脱皮掉肉的痛。
孟老太爷蹙起了眉头,看着这个他曾经寄予厚望的孙女,忍不住开口:“你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祖父,回京也不知道回来一趟,离开也不说一声,你难道也想同你父亲做个白眼狼吗?阿鸢,你太让我失望了。”
果然,孟老太爷向来没什么好话,一开口即训斥,孟禾鸢竟奇异的没有任何感觉,若是放在以前,她心就像扭揪紧一般疼,定是要反思自己哪儿做的不好,然后尽力的向着他期望的那个地方。
从小她对祖父非常孺慕,也盼望他能像疼爱孟景堂和孟禾安一样疼爱他。
但是她后来明白了,只因父亲一身反骨,不听孟老太爷的话,惹得他厌烦,连带着她也不受孟老太爷待见,可偏偏,她又是长孙女,孟老太爷极力的希望她做一个贤良淑德、操持庶物的老妈子。
丈夫朝三暮四,说她笼络不住男人,婆母刁难,说她不敬婆母,身子不好,说怀不上胎儿,是个废物,种种如此,她竟没有丝毫的怨言,可笑。
“失望便失望罢,左右我也不能叫所有人都合心意,您怎么想的,阿鸢也管不着,阿鸢怎么做的,您自然也管不着,还有,白眼狼这一说,您可真是倒打一耙,我父亲没有一丝对不起您的地方,反倒是您,在我父亲出事后第一时间除了名,从来不信任您的儿子,谁规定我们便要以德报怨,是您,叫我们太失望了。”,孟禾鸢一字一句的直视他的眼睛,从未有过的锐利扎的孟老太爷踉跄了几步。
胸腔间气血翻涌,孟老太爷涨红了脸:“我到底是你祖父,你竟敢与我这样说话,翻了天了。”
“不是了,已经不是了,孟氏已经除名,我们再无任何关系了。”孟禾鸢摇了摇头。
“曾几何时,我也敬重您,但孟府不是我的庇护,也不曾为我遮风挡雨,曹叔母克扣我的份例,偏心安姐儿,您当真不知?我落胎后无人问津,您当真不知?颜韶桉偷情,那是他自己品性不端,与我有什么关系,难不成他杀人犯法了,也是我的错了?”,她像是要全部倒泄出她这么多年的委屈,说到最后几乎哽咽。
孟老太爷恍惚而怔然的看着她,“我……我”,他说不出一句话,像是吃了哑药一般,最后颓然的垂下了头,苍老的老人,骄傲了一辈子,从来不会道歉,哪怕是现在,也绝对不会说自己错了。
只是嗫喏了几声,便闭了嘴,转身离开了。
孟禾鸢微微喘着气,冰凉的手攥着百迭裙,看着孟老太爷略略佝偻的腰身,平静的转身上了马车,蒙竹驾着车向濁州方向而行。
孟逸文已经被砍了头,孟景堂被巡防营排挤,被迫革职,闲在了家中,孟禾安又做了侯府的妾室,二房这一开彻底断送了前途。
她冷静想想,更觉得是孟老太爷在寻一个今后养老的去处,二房崩了,便又打主意到大房身上。
*
颜韶筠在孟禾鸢走后,便一心投到了公务中,朝中催官家要子嗣的折子如雪花般涌了上去,惹得官家大为不悦。
承阳侯夫人为此专门进了一趟宫,明里暗里的叫姜鸢蕊主动些,最好赶紧怀上皇子,若有那不择手段的小妖精,叫庶子生在嫡子前头,于她是大大的不利。
姜鸢蕊心不在焉的应和,承阳侯夫人连唤了她好几声都没反应,有些无奈。
承阳侯夫人走后,姜鸢蕊决心想出宫一趟,最后见一见韶筠哥哥,她知道她如今的身份改变不了什么,但是她仍旧想问问,他的心里到底有没有过她,哪怕一点点也好。
她一合计,便装成了出宫采办的侍女,坐着马车向宫外疾驰而去,福宁殿,一名黑衣暗卫从窗户翻了进去,跪在官家面前:“皇后出宫了。”
齐谨嘴角撇出一丝笑,像是饶有兴致撂下一句:“蠢货,承阳侯家里头,两个都是蠢货。”
齐谨有些厌蠢,凉凉道:“让她吃个教训。”
暗卫拱手:“是。”
第64章
刑部卷宗堆积如山,将近年尾,各种案子如雪花般飞来,刑部官员大气都不敢出,这位年轻的尚书,手腕铁血,性子莫测,上一瞬还温和的笑,下一瞬便能冷下眼眸,究竟是谁说的颜家嫡长孙脾性甚笃,谣言害人啊。
待下值后,颜韶筠疲累的捏了捏眉心,重重倚靠在太师椅上,阿鸢走后,心里头一下子空落落的,他只得把所有精力投递在公务上,以求时辰过的快些。
刑部衙署外停着一辆看似低调却实则分外高调的马车,马车外观朴实无华,一架车的规制,但车檐处挂的却是宫灯。
放在民间大约没什么人认出来,但这儿是刑部,宫中的马车可谓是张扬至极。
姜鸢蕊一身淡粉襦裙,梳着两个双丫髻,时不时掀开车帘探头探脑,她等在颜韶筠衙署外头,这样他一下值就能看见她了,殊不知,在马车停在这儿时便有官吏禀报了颜韶筠。
“宫中的马车?”,颜韶筠停下了写字的动作,抬头问,“哪样的马车。”,他蹙眉问。
官吏想了想:“大约是宫人们采办样式的马车,大人,会不会有什么人来报案。”
颜韶筠嗤笑:“宫中的事什么时候越过官家轮得到我们管了,又不是什么贵人,不必管。”,他淡淡的发了话后,理了理衣襟便起身打算回府。
“大约是有宫女借着出门采买的机会私会心上人罢,我便不从前头走了,省的他们看见我不自在,怀安,绕后面走。”
车夫在后门处接上了颜韶筠,绕了一圈儿后驶向颜府,马车疾驰而过,与那辆马车擦肩而过,姜鸢蕊毫无所觉,仍旧一心等待。
直到天际光亮渐渐隐没,天儿越来越冷,姜鸢蕊哈着手,抱着膝盖探头探脑,待最后一人离开正准备落锁时,她坐不住了,叫侍女赶忙下车去拦住了落锁之人。
“小哥,小哥。”,宫婢轻唤了几声,塞给他银两:“敢问颜大人今日不在?”
官吏垫了垫银子喜笑颜开,随即诧异:“原来你们是来找颜大人的,颜大人早就走了,从后门离开的。”
贴身宫婢芷薇把这个消息告诉了姜鸢蕊,姜鸢蕊一愣,顿时肉眼可见的失落。
“娘娘,我们该回去了,宫门晚上落锁后我们便进不去了,无召出宫,是大罪。”,芷薇忧心忡忡道。
姜鸢蕊揣着那个侥幸心理呐呐:“不会被发现的吧,官家也不会来重华宫。”
芷薇苦笑,不会被发现那是大幸,出宫采办那是有规定时辰的,现在已经远远的超过了,就算不被发现出宫,也会按照触犯宫规而处罚,她是皇后,兴许不会有什么,可他们这些做宫女的便惨了。
今夜回去,也不晓得脑子还在不在脖子上,芷薇心有余悸的摸了摸脖子。
但今日已经等不到颜韶筠了,她又不敢回家去,只得往宫里头走,马车疾驰在宫道上,垂着的车帘向后飞舞,姜鸢蕊险些被颠散架。
在进宫前一刻,他们的马车果然被拦下来,芷薇照例故技重施,讨好的向侍卫大哥笑笑:“实在对不起,侍卫大哥,我妹子贪玩爱美,这不在水粉铺子多待了些时候,大哥通融通融可好?”
侍卫大哥冷酷无情:“不行,今日宫中梁妃娘娘丢了一对儿价值连城的翡翠蟾蜍,官家下令把不得任何人进出宫门,再者,是你们自个儿误了时辰,莫要怪我们不讲情面了。”
姜鸢蕊傻眼了,她走时还好好的,怎么这么一会儿便丢了蟾蜍,外头越来越冷,她只穿了单薄的襦裙,浑身早就冻僵了。
她本想伸出脑袋去告诉侍卫她是皇后,奈何被芷薇摁了回去,二人眼睁睁地瞧着朱红的大门在他们面前关上。
姜鸢蕊红了眼眶,忍不住对芷薇撒气:“大胆,你放才为何拦着我,若非是你,本宫早就进去了。”
芷薇冤枉死了,皇后无召出宫,被外人和官家知道了,轻则紧闭,重则废后,重华宫上下宫人全都得人头落地。
她颇为委屈的解释了缘由,姜鸢蕊这才有些后悔,忿忿:“为何不早说。”
芷薇更冤枉了,谁知道堂堂皇后连宫规都不熟悉,也是,若是熟悉,便不会做出扣押重臣嫡女之事了。
第二日进宫的时候,姜鸢蕊已经进去冻浑过去了,炭盆烧完了,还又饿又渴,硬生生的憋着,芷薇也没多想怎的进宫如此顺利。
*
孟禾鸢路上没有一丝耽搁的回了濁州,此时已经离过年不过几天,永定侯府远远的便能瞧见张灯结彩之喜,迎风而立的兔子灯笼,门前了两个雪人,孟禾鸢跳下了马车,轻快的跑进了府,步履踢在碎雪上,纯白迸裂开来。
管事的只觉一阵香风拂过,再定睛一瞧,喜上眉梢,“二姑娘回来了。”
穆凤兰的肚子已经很大了,离临盆还有十几日,按理说寻常妇人现在已经是行动有些吃力了,或者不免发胖、水肿,但穆凤兰身体底子好,能走能动,腰身依旧纤细,每日孟景洲还要陪她早上走一刻钟,晚上走一刻钟。
“阿鸢回来的刚好,我险些以为今年又不能和阿鸢过年了。”,孟逸寒呵呵笑着,给她夹了一筷子菜。
众人皆笑,唯独孟景洲沉着脸,宛如别人欠了他几百两银子,垂着头闷声不吭。
穆凤兰给孟禾鸢使了个眼色,孟禾鸢了然,拿起酒杯给孟景洲斟酒:“来,哥哥,这第一杯酒,阿鸢敬你。”,她笑靥很深,唇边漾起淡淡的涟漪。
孟景洲摁下了她的酒杯,“你身子不好,莫要沾酒。”
“无妨,喝些酒暖身也是好的。”,孟禾鸢一定要同他碰,孟景洲无法,便象征性的仰头一灌。
她率先搭话,孟景洲绷不住了,酒盏重重一摔,“你说你眼神是不是有问题,啊?非得就跟那厮过不去了是吧。”
他粗声粗气道,话虽不好听,但是孟禾鸢却满是感动,嘟嘟囔囔:“他要才有才,要貌有貌,年轻有为,满京城比他优秀的还真是屈指可数。”,起码现在还找不出来。
孟景洲一拍桌子,瞪圆了眼睛:“我是那意思吗?”
他脾气一上来,连孟逸寒都有些怵他,穆凤兰低声警告:“别犯浑。”
他气势骤然虚了下来,孟禾鸢也沉默了不说话,二人僵持着,言氏打圆场:“好了好了,先吃饭,吃完饭再说,怎么着我做菜没人给面子是不是。”
吃过饭,孟景洲一甩大氅,撂下一句:“你跟我出来。”
言氏有些胆战心惊的看着二人的背影:“景洲这脾气,何时才能不这般喜怒形于色。”
孟禾鸢随孟景洲到了一处人声僻静之处,孟禾鸢怯怯道:“哥哥。”
孟景洲瞪了她一眼:“他以前那样对你,你忘了吗?”
“没忘。”,孟禾鸢默了默,淡淡道。
孟景洲觉得她根本就是好了伤疤忘了疼,便想着他来细数一下,刚要开口却想到,他是疼爱她的兄长,却在这儿揭开她的已经长好的疤痕,往上面撒一层盐,是人干的事儿吗?
一句话憋在喉咙里,不上不下,孟禾鸢却抬头:“我自然是没忘的,不是还有哥哥吗?”,她弯起如月牙般的眼眸,笑了起来。
孟景洲被她这一句话熄了火儿,咽下淤堵,抬起手,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肩,这个动作是年少时孟景洲离家从军时给孟禾鸢的道别之言“万事有我”,没想到他还记着。
无论如何,孟景洲虽然万分不愿意这门亲事,但还是选择尊重孟禾鸢,他做哥哥的,自然不愿意看见妹妹伤心。
穆凤兰临盆恰逢年节头一日,言氏说这个孩子在这般喜庆的日子降生,乳名就叫阿年罢,言氏抱阿年时,刚一入怀就扯开嗓子大哭,哭声嘹亮,应和了外头若有若无的鞭炮声,直叫言氏轻声哄慰。
颜韶筠也来信慰问,还附带了一枚玉佩,算是给孩子的见面礼,孟禾鸢把玉佩递给孟景洲时,他清哼一声,接过来,随手挂在了小木床上,给阿年当玩具。
满月酒时孟禾鸢把茶楼的人也都叫了过来,宋先生见到她竟罕见的语气好了不少,瑛娘偷偷告诉她:“茶楼走上正轨了,自然面色好看多了。”
此前茶楼被各方围剿时,还是孟禾鸢亲自出面同别的茶楼施压,先前他们并不知道叙兰时的东家是永定侯府的嫡女,奔着给她个教训的心思使绊子。
在绝对的强权面前,没人会用鸡蛋壳去碰石头,孟禾鸢松了口气,这样出头的事到底还是做的不大熟悉。
她把自己要回京城的消息告诉了瑛娘和宋先生,并说如果他们愿意同她去,给双倍月银,瑛娘虽然心动但是委婉拒绝,她还有一家老小在这儿,宋先生倒是面冷心热的勉强应了下来,还嘀咕说若是没他,这茶楼怕是开不了多久。
孟禾鸢理解瑛娘的选择,接下来这段日子给瑛娘物色了一份不错的工事,以便接替。
开春一个月后,穆凤兰的月子也坐完了,孟禾鸢他们也要启程了,穆凤兰抱着年哥儿跟他们道别。
穆凤兰面色红润,头上还带着孟禾鸢给她缝制的抹额,俏生生地站在那儿:“等年哥儿一岁我们便带他回去,那时鸢娘差不多也要成婚了。”,她晃了晃年哥儿:“年哥儿说,是不是啊。”
孟禾鸢脸色酡红,分外羞赧,还没定下亲事,八字还没一撇,这般光明正大的被打趣,她还不大适应。
回程他们打算绕至齐州走水路,这样会快些,水路行程缩半,这样他们不必快入夏时才回去,马车颠簸,船舶眩晕,哪一个都不好受。
孟禾鸢扶了扶有些发沉的脑袋,春缇匆匆地跑过船舱,语含欣喜:“姑娘,快到了,颜大人好像来接了。”,孟禾鸢咬着下唇,尽量不叫人察觉她的羞赧。
太招摇了,她想,心里头甜蜜欣喜和忐忑害羞拉扯。
言氏心情分外复杂,之前她还信誓旦旦的想颜韶筠此人绝不适合做阿鸢的夫婿,但是后来瞧见了他的真心,加之阿鸢的心里头只装了他一人,她也不是那棒打鸳鸯之人,便随了他去,左右此行回来,她也是为了告诉颜府的人,永定侯便在京城,永远是阿鸢的靠山,谁若是敢欺负了她,她绝对不会简单了事。
船舶靠近甲板,上面醒目的站着一名身穿朱红官服、身姿挺拔的公子,周遭来往之人无不把视线落在他身上,想着什么样的人能叫官爷在这儿一动不动的站许久。
孟禾鸢从船舱里出来时恰好撞上了颜韶筠的殷殷目光,抿唇躲在了言氏喉头,真是奇了,二人不过才一段日子没见,流动在二人间的氛围都变得有些奇异暧昧。
言氏拍了拍她的手,主动出言:“劳烦你来接我们了。”
颜韶筠温和笑笑,“晚辈应该做的。”,他声音像是一汪清泉,任谁都能听出他的心情是极好的。
“本来家父也要来的,奈何临时被召进了宫,这才来不了。”
孟逸寒对见死对头心情很复杂,忙说:“无妨无妨。”,来了他都不知道该怎么说话,二人以往总是见面没几句就要呛,冷不丁要做亲家了,还不大适应,孟逸寒暗自松了口气。
颜韶筠里里外外打点妥当,包括接人的马车上头铺了松软厚实的垫子,触手丝滑,还不知道打哪儿打听来的口味,备了孟逸寒喜欢的正山小种,言氏喜欢的酸甜果茶,在马车上备好了。
言氏诧异,对颜韶筠又满意了三分。
孟家几人一路风尘仆仆,都累了,便回了府邸,颜韶筠也不打扰,只是送到门口顺势道:“夫人、侯爷,五日后,晚辈再登门拜访,今日便不打扰了。”
他们都清楚再来便是要提亲了,只是没想到颜韶筠这般猴急,像是怕人跑掉一般,言氏好笑不已。
三人坐船坐了大半个月,身体都酸痛不已,匆匆指挥了下人收拾便回了房歇息了。
孟禾鸢刚关上屋门,身后便绕上一双有力的臂膀,淡雅的冷香袭来,孟禾鸢一副果然如此的模样,她就知道,二人几月不见,颜韶筠还能如此克制,不与她说话,不与她亲近,倒是不像他了。
他伸手钳了她的下颌,把脸颊转了过来,低头便覆了上去,气息霸道缱绻,唇舌抵弄,滑过敏感上颚,孟禾鸢脊背一麻,就连他的喘息也是分外温柔缱绻。
她慢慢适应了这样的掠夺,任由他索取。
他掌心珍爱的捧着她的脸,手中触感细腻如玉,颜韶筠忍不住摩挲几下,半响,这一吻结束,孟禾鸢半倚着他喘息,眸色染上了水汽,湿漉漉地仰头瞧着颜韶筠。
颜韶筠受不了这样的眼神,伸手遮住了她的双眸,纤长的睫毛骚刮在他的掌心,痒痒的。
“累了。”,孟禾鸢喃喃一声,顺势靠在了他的肩颈,阖上了眼眸,颜韶筠把人打横抱起,放在了床榻上,为她脱掉了鞋袜,盖上了薄被,低声道:“那便睡罢。”
孟禾鸢攥着他的手沉沉的睡了过去,临走前,颜韶筠落下一吻,随后便离开了她的房间。
蒙竹路过一侧墙时,看着墙上头破了个大洞的铁丝网,蹙起了眉头,糟了,遭贼了,他急急忙忙的便去禀报了孟侯,顺带着叫人把这个洞给补上。
三月初十是个好日子,墙头桃花层叠开放,淡淡香气顺着微风卷入永定侯府,抄手游廊下,孟逸寒同颜伯庸走在前头说说笑笑,没见前觉着二人必定相处不愉快,哪成想见面后颜伯庸自然且随和的寒暄了起来,孟逸寒不是那不识好歹之人,应和着他,二人气氛竟也融洽。
婚事就这么定了下来,两家人绝口不提过去,廷哥儿欢快的扑腾着蝴蝶,孟禾鸢转头便能对上颜韶筠情浓的眼眸,盛满了喜意。
*
婚事虽定下了,但成婚得等到明年了,孟逸寒和言氏表示理解,也对郡主的离去表示了惋惜。
颜伯庸和颜韶筠上门永定侯时大张旗鼓,没有避讳着外人,不肖一刻大街小巷传遍了两家要结亲的消息,更有甚者还说二人是奉子成婚,因着先前那事儿,众人先入为主,认定是孟禾鸢怀了身子,拿孩子威胁,要不然怎么好好的去濁州又回了京城。
谣言越传越离谱,永定侯府自然也知道了,言氏气得叉腰骂:“这群人好生闲,整日里嚼舌根子,这样子毁人名誉的话也能说出来。”
孟禾鸢倒是相对冷静一些,她不是第一次经历了,条件反射的,她觉得此事背后有人捣鬼。
“娘,您先别急,此事好解决,过几日便是颜府的赏花宴,届时趁此机会平息谣言。”,她安抚着言氏。
颜韶筠早就差人着手调查了此事,所有的证据都指向承阳侯府,他拧了眉头,第一反应是姜淮或者孟禾安。
姜淮被他拦住的时候,分外不悦,彼时还在校场同将士们肉搏,大汗淋漓,面上满是汗水和灰尘混杂,对比颜韶筠,却是衣冠楚楚,挺拔如松。
“有什么事。”他语气分外不好的问,颜韶筠凝视着他的面容,不耐、烦心,没有心虚,也是,姜淮没这脑子,暗地里做构陷的事儿。
“过几日府上有赏花宴,孟姨娘好歹是阿鸢的娘家亲戚,记得把人带来。”,身为姨娘孟禾安本是没资格参加这样的宴席,但是颜韶筠别有用心,特意说了一嘴。
姜淮有些懵然:“有病吧,找我来就为了说这事儿?”
颜韶筠不置可否,随后便离开了,谣言仍旧未平息,反倒是愈演愈烈,什么形式婚姻,没有感情,孩子绑住了二人,演变到当初是孟禾鸢还在婚内时便勾引了自己的大伯哥,实在水性杨花。
孟逸寒气得摔了茶盏,这事太大,自然也传到了颜伯庸的耳朵里,孙氏生怕婚事告吹,主动说:“大哥,什么孩子不孩子的,届时赏花宴一饮酒,便真相大白了,只是现在有人又拿去年之事说嘴……”
颜韶筠淡淡:“本就是我闯出来的祸患,我自己来解决。”
颜伯庸气笑了:“怎么解决,对外说是你自己觊觎弟妻,把人强掳了过来?我这老脸都被你丢尽了。”
“谣言背后定有人在操控,只要把人找出来,便一切都好说,就怕此人位高权重,我们无法左右。”颜韶筠淡淡道,若是孟禾安还好说,若不是……
颜伯庸理解了他的意思,眉头拧了起来,孙氏小心翼翼的看颜伯庸没有对婚事有异议的样子,松了口气。
又过了几日,颜府赏花宴如期而至,颜韶筠一大早便候在了门外,因着也是他正式带未婚妻见人的一日,所以这次孙氏拟订名帖几乎把整个京城的达官贵眷都请来了,分外有排面。
孙氏拦住了又要跑去同同僚喝酒的颜三老爷,让他留下来招待客人。
颜韶筠一袭纯白罩纱,袖口和袍裾处是山水墨色,内里圆领长衫,以玉簪簪发,整个人清雅落拓、风姿霜华。
孟禾鸢下马车时,颜韶筠淡笑着同官眷们说:“晚辈未婚妻来了,先行一步。”
言罢快走几步到马车旁,在众人各异的视线里,一只莹白如玉的手伸出了马车,轻轻地放在了颜韶筠宽阔的大掌里,随即探身而出,樱色褙子,朱红抹胸及百迭裙,她已是妇人之身,宴席再穿的同姑娘一般俏皮灵动不合身份,发髻拢在后脑,以梳篦固定。
眉眼间风情流转,灿若春华,众贵妇几乎都被晃了眼,暗想这一副媚色,难怪叫颜尚书难以自持。
颜韶筠把人牵下来后,孟禾鸢便挣脱了手,她不大适应在这么多人面前亲昵,颜韶笙顺势便放开了手,打掌虚虚地揽着她的肩背,往里头走去。
这在场人大都存了打量、看好戏的心思,不多时便来人攀谈。
【旧笔记小说网】JIUBIJI.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