极昼
同一时间, 田桐兴冲冲敲门:“华棂,我们准备出发咯!”
华棂又看了眼楼下,对着手机道:“你怎么在这?”
肖何不答, 挥挥手:“别问了, 待会儿见。”
华棂皱眉:“你加入游学团了?”
知道临时塞人对他来说不是难事,所以有此猜测。
可肖何非要卖关子,笑道:“等下你就知道了。”
老师在微信群里通知校方安排的当地导游已经到了。这是游学团的惯例, 每到一个地方都有几天的时间游玩。但是为了人身安全,学生不能脱离队伍。
领队老师落地就租了一辆中巴车, 守在酒店外给每个上车的学生发一顶小红帽。
田桐嫌弃道:“好丑。”
此话一出引起诸多共鸣, 学生们纷纷竖起大拇指。
“你说的对, 太丑了。”
领队老师是个戴眼镜的中年女人,她已经带过好几届团,对于学生的反应简直再熟悉不过,“不许抱怨,都戴好啊,万一走丢了上面有地址和电话。”
学生吐槽:“方老师,我们又不是小学生。”
“高中生也要戴!”方老师推推眼镜, 逐个检查谁没戴帽子, “田桐,别磨蹭啊, 跟华棂学学, 人家二话不说就戴了。有这么丑嘛?至于这么嫌弃?”
为了今天的行程, 田桐特意搭配一套雾霾蓝的衣服, 红帽子的出现简直是穿搭败笔。
“丑!”田桐小声嘟囔, 怀着视死如归的心情戴上帽子。
方老师点完到,拍拍掌道:“同学们!本次行程的导游来了, 大家欢迎。”
稀稀拉拉的掌声里,田桐百无聊赖抬头,然后眼睛都直了。
“华棂华棂!”她压低声音,“你俩又出现了我不知道的剧情嘛?”
同一时间,华棂摘掉耳机抬眸,正好撞上“导游”的目光。
“我是肖何,本次冰岛之行的导游。”
众人面面相觑。
没听说这位少爷大驾光临啊?
肖何今天很像个正经高中生。
牛仔外套配白t,利落短发配上一张出挑的脸,和以往画风完全不一致。
经过最初的惊讶,田桐平复心情,轻声吐槽:“大家都是学生,怎么他当导游就不用戴丑帽子。”
“嗯,”华棂压低帽檐睡觉,“你问他去。”
田桐立刻捂嘴:“打扰了。”
帽檐遮光,华棂在黑暗里闭眼。
直到车辆启动,不知过了多久,周遭安静片刻,身边突然传来熟悉的味道。
不是知名香水的浓烈和千篇一律,是很多次拥抱和亲吻时,他身上的清冽气味。
“睡着了?”
华棂没说话。
方老师正在介绍雷克雅未克的人文景观,比肖何更像称职的导游。
学生兴趣寥寥。
比起城市游览,他们更想去看有世界尽头之称的自然风景。
黑沙滩、蓝冰洞、黄金瀑布……
可再怎么想去也是徒劳,毕竟规定摆在这,校方也是为安全着想。
冰岛的夏天白日漫长,大巴车的窗帘挡住外界的光线,很快就酝酿一车的困意。
“人文景观你想不想看?”肖何问。
华棂睁开眼:“无所谓。”
“行,我看看有什么出名的景点。”
肖何去过很多地方,冰岛也来过几次,但并不是按照传统旅游路线玩。
因此,这位导游同志还得临时补补课。
等他查完攻略,华棂已经下车了。
游学团人数不多,大家三三两两分散坐开。每到一个地方,方老师就开启小喇叭挨个叫醒,打卡一个景点又快速前往下一个。
这样走马观花的游玩,华棂没兴趣,观赏完哈尔格林姆大教堂,她就没再下车。
冰岛的夏天气候凉爽,是华棂最钟意的天气。如果没有现实干扰,让她选择人生最爱的活动,那一定是睡觉和看书。
午后阳光和煦,她闭着眼靠在窗边,耳机是海浪拍打礁石的白噪音。城市街道尽头能看见雪山,空气里似乎能闻到冰雪的味道。
“想不想去尽头看看?”
宽大的外套盖在她的身上,肖何坐在她身边。
华棂撩开眼皮:“导游擅离职守?”
肖何:“我这种金牌导游只服务vip客户。”
华棂看向远处的雪峰。
“怎么样?三好学生敢不敢离开队伍?”肖何笑问。
华棂回视:“怎么去?”
听出她话语里的松动,肖何笑容扩大:“跟着我就不用操心这些,走。”
这句话像是有魔力,直到钻石沙滩的蔚蓝冰晶呈现在眼前,华棂才有种真实感——从祖国到冰岛,从天水巷的小小屋檐之下,到北极圈的壮丽沙滩,她真的出逃了。
夏天的青翠草地和冰雪的洁白蔚蓝兼容在此刻的眼底,不远处,有旅客捧着冰块拍照。
“给你也拍一张?”肖何举着相机走近。
华棂避开镜头:“不用。”
肖何没有勉强,指着人群,“那你要不要去打卡,我去排队。”
华棂瞥了他一眼,虽然什么也没说,但眼底夹杂着三分无语,四分鄙夷。
“别这么看我。”肖何对她的嫌弃完全免疫,还挺乐呵,“我这不想着你们女生喜欢拍照吗?攻略里说这是出名的打卡点。”
华棂:“什么攻略?”
肖何点开某app,“全方面了解你的女朋友之旅游篇。”
“……”华棂翻了个白眼。
路过一个金发碧眼白人男,笑着叽里咕噜两句。
肖何难得友好回应。
华棂隔得远,没听清,“他说什么?”
“没什么。”肖何今天的嘴角就没下来过,他状似不经意,“也就是提醒一下我要注意提高拍照技巧,不然会惹女朋友不高兴。”
华棂这下连白眼都不想翻,掉头就走。
旅游旺季,一连去了好几个出名景点,大多人头攒动,还遇到不少同胞。
和周遭兴高采烈的游人相比,华棂显得有些过于安静。
她不拍照,不往人多的地方去,跟着肖何的步伐走走停停。不像旅游,更像散步。
肖何突然回头:“你是不是不喜欢这样的旅游方式?”
他们刚下破冰船,正路过窄小的通道,华棂差点撞进他怀里。
她沉默片刻,问:“旅游还有什么方式?”
肖何愣住,两秒后才反应过来。
在此之前,她没旅游过,所以并不知道还有更多的选择方案。
肖何突然为自己的粗心懊悔。
“没有其他方式。”他垂眸看她,“能让自己开心,就是旅游的意义。”
“这样吧。”肖何笑着说,“既然你没有其他想法,那就按照我的方式来,中途你觉得不好玩,随时提,怎么样?尊贵的vip客户。”
华棂静静看了他一会儿,“嗯。”
临时租赁的越野车载着他们驶向边陲小镇,越往北开,越人迹罕至。
蓝天之下是雪峰皑皑,成片的绿地从公路两旁铺开,像一张巨大的毯子,包容着生长其中的万物。
华棂降下车窗,猎猎劲风席卷而来,吹得发丝狂舞。
她轻轻闭眼,任由潮湿的冷风拍打在脸上。
肖何刚想提醒她注意安全,话到嘴边又停住。
越野降速,缓缓停在路边。
围栏里的小矮马慢吞吞蹭过来,憨态可掬。
肖何从后备箱取出食物递给华棂:“这是冰岛特有的小马,它习惯别人喂吃的,喏。”
华棂接过食物,隔着围栏看着小马舔自己的掌心。
和祖国的马不同,小矮马毛发蓬松,四肢短短,很像童话书里公主们的动物小伙伴。
她眼底流露浅淡的笑意,看见这一幕,肖何并不知道自己也在笑。
他们就这样漫无目的地前行,遇到漂亮的风景就停留片刻。有时会散散步,有时只是单纯停下来发呆。
这一路上,他们几乎没遇到任何人。
下午五点,途径雪山环绕的公路,恰逢日光普照,天地好像在这一刻明亮。
风从旷野吹过来,华棂站在半山坡,眼底倒映着日照金山。
她说:“拍张照吧。”
肖何举起相机,“拍景,拍你,还是都拍?”
华棂:“随你。”
看着取景框里的瘦削背影,肖何眸光微动,轻轻按下快门。
画面定格就此定格——少女发丝轻扬,明艳的侧脸与日光交相辉映。
冰岛的八月没有黑夜。
越野沿着公路一直向前,旅途好像没有尽头。
中途加油的时候,天空突然下起雨。
冰岛常年潮湿,下雨刮风就会气温骤降。
肖何早有准备,拎着毯子扔给华棂,又冒雨跑去商店买热饮。
华棂裹着毯子看向窗外,下一刻,少年拉开车门。
“给,喝点热的。”
白t被雨水打湿,他周身泛着凉意。同样是淋雨,和那晚的狼狈不同的是,此刻的他眼角眉梢都带着少年意气。
华棂接过热饮,然后把外衣脱下,“你的外套,穿上。”
肖何摆手:“我不冷。”
下一刻,狠狠打了个喷嚏。
“……”华棂:“抗冻并不是检验男性魅力的标准。”
肖何梗着脖子:“我真不冷。”
没两秒,连打三个。
华棂已经不想说话,于是偏头看向窗外。
冰雨敲打车窗,发出轻缓规律的声响,很像耳机里的白噪音。
肖何三两下喝完饮料,华棂手中还捧着大半杯。
热度源源不断从掌心传递到全身,她抬眸看了一眼穿着短袖的壮士,良久才开口,“过来吧。”
肖何紧咬牙关,努力不哆嗦,没听清后座的声音,“你说什么?”
华棂干脆闭嘴。
肖何回味片刻,扯开一抹笑,利索地越到后座,“我真没听清。”
华棂冷笑,把毯子扔给他,自己挪到角落里。
下一刻,毯子重新盖在身上,人也毫不客气地挤了过来。
冰凉的手臂冻得华棂一激灵,她皱眉:“你坐远点。”
肖何装聋,开始哆嗦,“太冷了这天儿。”
华棂懒得理他,脸对着窗外。
肖何惯会打蛇上棍,她往里坐,他也跟着挤。两个人裹着一条毯子,占据后座小小角落。
安静的氛围里,肖何连上车载蓝牙,放了一首舒缓的音乐。
时间缓缓流逝,不知名的歌手嗓音沙哑独特,配合着雨声独奏,像天然的催眠曲。
陌生国度的荒郊野外,金属铁皮盒子里。窗外雨声淅沥,而她的周身被温暖笼罩,于是不知不觉睡去。
肖何揽着少女的肩,让她靠在自己怀里,这个姿势可以睡得更舒服。
华棂的睡颜乖巧得不像话,一点儿也看不出平时的冷硬。
肖何唇角翘起,拿出手机调整角度拍照,一连拍了十来分钟才停手。
雨停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九点。
说是晚上,外头仍然亮如白昼。
肖何还在欣赏相册,冷不丁有人道:“偷拍犯法。”
肖何立刻按灭手机。
华棂推开揽着自己的胳膊,从他怀里起身。
感受着温热离开,肖何下意识伸手,想起自己答应她的话,又赶紧停住。
“你记不记得有什么话没说?”肖何随口扯话题。
华棂没接话,肖何也没在意。
“不早了,我们回去吧。”肖何打开手机,准备拨司机的电话。
等待的时间里,肖何又去买了杯热饮,这次还带了根烤肠,“尝尝看。”
华棂试着吃了一口,并不习惯这个味道,本着不浪费的原则,她仍然吞了下去。
肖何却看出她不喜欢吃,干脆夺过来吃掉剩下的。
“我是不是说,旅行最重要的是开心,玩要开心,吃也要开心。”肖何把吸管插上递过去。
华棂喝着热咖啡,应了一声,“嗯。”
肖何抬眸。
华棂轻声说:“挺开心的。”
肖何唇边的笑意简直克制不住,“真的?”
华棂向来不重复明知故问的蠢话。
重要的、不重要的,她从来只说一次,而对方听没听见,都靠缘分和运气。
比如在沉默过后的某一瞬间,她忽然说:“生日快乐。”
也许是风太大,又或许是心跳太快,肖何觉得自己出现了幻听。
他愣住,又问蠢话:“你说什……”
话说一半,在华棂冷漠的注视下赶紧收回。
肖何靠在座椅里缓了半晌,像是在消化突如其来的惊喜,即便这只是外人看来微不足道的一句话。
可就是这样普通的祝福,足以让他心脏狂跳。
肖何笑了很久,直到华棂受不了戴上耳机,他才凑上前,认真道:“今天我也很开心。”
很开心这一年的生日,跨越了小半个地球的时差,终于在冰岛的极昼中收获圆满的句号。
想念
回到酒店已经是十一点, 极昼没有白天黑夜的分别。
肖何在楼下招手道别,“明天见。”
酒店窗台盛开着不知名的花,鹅黄色的花苞在阳光下盛放。
华棂关上窗, 将所有的热烈隔绝在外。
第二天, 肖何果然准时出现。不过因为有上次的“出逃”,方老师很警惕,全程盯着他俩。
只是顶着头衔不干活的冒牌导游老实地跟随着队伍, 在众人没注意时悄悄靠近华棂。
“我知道有个好玩的地方,去不去?”
他故技重施。
华棂:“不去。”
田桐听见了, 故意放慢脚步压低声音:“肖同学, 去哪啊?”
她昨天跟着队伍打卡, 无聊得发疯。
“看我们华老师的意思,她要点头,咱们就去。”
肖何插着兜慢慢走,隔她们三四米,没人注意他们交头接耳。
田桐默默看向华棂,晃了晃她的袖子撒娇。
华棂给她戴正小红帽,冷漠开口:“今天要去冰大, 别想乱跑。”
毕竟是学习交流, 游学团正经任务还是有的。比如今天,他们一行就要去冰岛大学参观。
肖何唇角微翘:“很巧, 我说的地方就在那附近。”-
推开大平层公寓门, 田桐的开心简直隐藏不住。
“哇!肖同学, 你怎么在冰岛还有房子啊?”她欢呼着扑向沙发, 想起什么, 又拉着华棂进来,“快休息休息, 咱们的行程太魔鬼了,吃不消。”
她们倒不是擅自逃离队伍。
结束了上午交流,游学团有几个小时的休息时间。然而酒店离学校很远,许多学生选择就地找个商店坐。
其实大多数人已经很累,因为时差和极昼的关系,他们还没有休息好又被行程拖着连轴转,精力再好也熬不住。
所以肖何抛来的橄榄枝简直是雪中送炭,瞌睡送枕头。
于是在田桐软磨硬泡下,华棂终于点头。
肖何给她们倒了两杯水,“是我发小他哥的房子,他读书的时候到处跑,又不爱住酒店。所以每去一个地方都会买套房。”
“真会享受生活!”田桐家境不错,并不惊讶于肖何那个阶层的消费观。只是人与人的不同就在于认知和追求。她深有感触的是这所房子主人选择的生活。
四处旅游,以世界为家。
“是挺享受,所以带你们也享受享受。”
肖何按下电动窗帘按钮,房间陷入昏暗。墙上出现巨大的投影幕布,环绕式立体音响里传出质感高级的电影对白。
温度适宜的客厅里,华棂抱着枕头坐在沙发角落,目光落在投影里播放的海洋纪录片上。
没播十分钟,田桐已经发出均匀的呼吸声。
肖何看着华棂给她盖了条薄毯,慢悠悠道:“你对她怪好的。”
华棂不想回应。
肖何:“我昨天冻成那样,怎么没见你贡献一点温柔。”
华棂调低电影的音量,瞥向他:“你有事没?”
“有事你也不管我。”肖何转去厨房端出一盘水果,搁在华棂面前,“她就知道睡,只有我猜到你饿了。”
水果很新鲜,刚从冰箱拿出来,应该是早上提前准备的。橙子和凤梨都是切好的,苹果是削好皮的,看摆盘的风格估计又是从某app学来的。
华棂:“……”
她的确饿了,昨天耗费体力且没休息好,早上简单吃了几口白人饭不顶用。
“要不要去逛超市?”肖何又发出邀请,“给你做顿祖国菜。”
田桐在睡觉,电影不能看,确实没地方好去。
华棂干脆穿上外套,肖何立刻开门领路-
推着购物车并肩穿过货架,一路上遇到好几波中国人,看模样像留学生。
世界是个巨大的中国城,他们置身其中好像并不显得突兀。
但是细想想,昨天还在旷野追风的两个人,今天就满超市找调味瓶,实在有种玄妙感。
然而,任何异样落在华棂的身上,都能被很好地消化。
像现在,华棂把精准的计算能力用在配料表分析上,最终得出结论,“这不是你需要的生抽,如果坚持用它,那么你将做出甜味的辣子鸡。”
肖何无所谓:“那就做糖醋鱼。”
“……”华棂沉默两秒,坚持把调料瓶放回货架。
肖何轻笑,推车跟上,“不爱吃鱼?”
华棂不发表意见。
肖何笑容更盛,“行,不做鱼。”
华棂:“……”
做为张嘴吃饭的人,华棂恪守礼貌,不提任何意见,给什么吃什么。但这不妨碍肖何观察力强,从过年那几天他就看出华棂爱吃辣。
半小时后,肖何拎着两大包的东西走出超市。
出于尊重他人的消费观,在结账时多看了两眼账单的华棂,最终还是什么也没说。
“不是铺张浪费。”肖何突然道:“你们在冰大还要待一阵,这里消费高,学校补贴只够温饱,要是想吃点中国菜自己也方便做。”
华棂微怔。
他继续道:“我明天就要回国了,你们接下来还要去巴黎和伦敦,那边我已经联系好人带你们去住的地方,和这里一样,钥匙都留给你。住学校附近的公寓休息更方便。衣柜里有新买的衣服,虽然现在不冷,但是也怕哪天突然下雨降温…”
听着他用平淡语气叮嘱这些琐事,华棂眉头轻蹙。
“肖何。”她打断,“没必要这样。”
肖何顿住,没再继续。
两人步行到公寓楼下,一路沉默。
转过低矮的灌木丛,肖何停下脚步。
“华棂。”他思考很久,似乎在想怎么措辞才能表达意思。
肖何承认,自己在交流这一块儿是个初学者。
所幸,华棂也习惯沉默,更习惯破译同为寡言者简单话语里的深层意思。
正如肖何听懂华棂的那句“没必要”。
她是一个有自理能力的人。某种程度上说,她照顾自己的经验要比他多得多。
所以没必要把她当成易碎的花瓶,更没有必要把互联网“恋爱指南”奉为圭臬。
组织语言半天,还是不知道怎么说,肖何干脆放弃,叹了口气,“我好像又做得不太行。”
华棂没有对他的自我评价做出安慰或贬低。
“这样也好,我有做得不够的地方,你就直接说出来,这样我就知道哪里需要改。”肖何靠着墙,低头看她,沉默很久才憋出一句,“总之,我是真的想给你买东西。”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肖何语气无奈,干脆自暴自弃道,“我就想得到这么俗的。”
惦记她的时候,自然而然就想到她缺什么,吃的喝的玩的住的……想起她箱子很小,带的衣服不够,连夜叫人买了一柜子。看她不爱吃白人饭,想方设法带她来公寓做顿好吃的补补。
要让一年前的肖何看到现在的自己,一定会发笑。
真够啰里八嗦的!
“算了。”肖何感到一丝窘迫,撇开脸道:“你要嫌弃就都扔了吧。”
他答应过给她选择,总不能老是强硬地塞东西给人家,还不许人拒绝。
华棂盯着他:“我嫌弃你,你走?”
“那不行。”肖何迅速道。
华棂声音冷淡:“那废话什么?”
说罢,她拎着塑料袋掉头回公寓。
肖何慢半拍,后知后觉回味出意思,心脏先于意识开始表达喜悦,咚咚跳动-
回国这天,肖何订的最晚的航班,因此还能逗留一整个白天。
知道肖何把钥匙留下,田桐喜滋滋把自己和华棂的行李搬来。
经过简单收拾,小公寓已经有了两个女生居住的温度。
吃过晚饭,肖何准备启程,临走时忍不住邀约,“要不要下楼走走?”
这是他发掘的新活动。华棂似乎很喜欢散步。
就是这样没有目的,轻松自在地走在微风里,用眼睛观赏沿途的人间烟火,做一个安静的旁观者。
果不其然,华棂停顿几秒,点头答应。
雷市不大,当地居民生活节奏缓慢。跟着悠闲的步调,心情也开始放松。
两人漫步目的地闲逛。
路过商店,华棂的目光停留了两秒又擦过。直到前进几百米,突然发现肖何不见了。
当她的视线在人群里寻找时,他又猛地出现,给她戴上一只毛绒绒的红球球线帽。
“挺好看的。”肖何笑看她,“有点像橱窗里那只娃娃。”
“……”
华棂知道他说的就是自己多看了两眼的橱窗。
“现在是夏天,没有人夏天戴毛线帽子。”
肖何插兜向前:“冬天总会来,到时候你就用得着了。”
华棂:“……”
最近无语的次数越来越多。
肖何还想说什么,手机突然响起。
他看了眼,直接挂断。没两秒,又在响。
华棂瞥向他,“时间不早了,你还不走?”
把手机关机,肖何道:“我不着急。”
华棂看了眼时间,“你飞机是晚十点,现在已经七点了。”
肖何不接茬,还想跟着继续走。
华棂干脆停下脚步,抬头看他。
任谁也没法抵抗这种目光,肖何叹了口气,举手投降,欢迎加入幺五尔二七五二爸以每日更新婆婆文海棠废文哦“好,就半个小时,再待半个小时我就走。”
华棂:“十分钟。”
“……”肖何紧咬牙关,“行,十分钟就十分钟。”
心里却不爽极了!
十分钟够干什么?!也就从这个路口走到那个路口的距离。
告别不就是这样,一分钟可以延长成一个世纪,只为了让分别的时刻晚一点,再晚一点。
路过一家中国人摆的摊,肖何突然说:“送你个分别礼物。”
华棂看向小摊。
说是摊,其实在做小生意。生意比较特别,是游戏代练兼竞技pk。略过代练的价格,旁边写着竞技pk规则。这有点类似集市上的射击比赛赢奖品,只不过这里不是射击,是在游戏池里任选一款pk。
“老板,赢你三次就选个奖品是吧?”肖何往电脑前一坐,径直挑了人气最高的游戏。
界面开始加载,图标是一个简单明了的“x”。
年轻小老板打量他两眼,笑道:“兄弟玩过这个?最新上线的,挺考验手法的。要是新手顶多赢我一局算了不起的。”
肖何抬了抬下巴,直接掏入场费,“别废话了,我赶时间。”
小老板看了眼华棂,“女朋友在等是吧,行。那我一会儿争取不让你输太难看。”
肖何笑了一下。
很快,这句话还给老板。
屏幕蓝光映着他专注的脸,手指操作行云流水。华棂感觉到此刻的肖何和平时不同,冷静从容闲适,充满着掌控这片领域的自信。
掐着时间在十分钟内连赢三局,肖何从奖池里拿走硕大的泰迪熊,拍拍老板的肩膀,“谢了。”
老板沉浸在被捶爆的震惊里,“卧槽,全是老外的地方怎么来了你这么个大神?!”
肖何已经拉着华棂走远。
看着赛人高的熊,华棂面无表情:“我要怎么带上飞机?”
肖何难得噎住,“就放公寓得了,不值钱的东西。”
华棂反应过来自己问得有些异样,干脆避开话茬,“还不走?”
见还是拖延不过去,肖何抱着熊走得很缓慢。
华棂难得多说一句,“从这里到机场要四十分钟,宜早不宜迟。”
道理都懂,但肖何不想听。只是见她愿意解释,心情又好了些。
停在最后的街角,他顿住脚步看向华棂。
“我走了。”
华棂:“嗯。”
“真走了。”肖何把熊递给她。
华棂接着,结果他根本没放手,顺势把人拉过来。
被利用完的泰迪熊倒在墙角,华棂来不及关照它,自己就被熟悉的怀抱笼罩。
她听见他胸膛的心跳,一下又
忆樺
一下。
肖何捧起她的脸,喉结滚动。
华棂很清楚他眼底的想法,以为下一刻又是铺天盖地的吻。
可他除了目光灼热,却没有其他的举动。
胸膛起伏片刻,他终于闭了闭眼,捧着她脸的手转而拍了拍脑袋,安抚似的抱着人。
“我有点舍不得。”他说。
华棂脸埋在他怀里,鼻尖是熟悉的清爽味道。
它和极昼的回忆紧紧相连,共同组成这个特殊的夏天。
她沉默很久,“时间来不及了。”
胳膊的力道收紧,他低头蹭了蹭她的脖颈,停留好一会儿,最后亲了亲她的耳垂。
“走了。”
像是怕自己后悔,他话说得很快。
呼吸和轻吻带来的麻痒似乎还停留在耳畔。华棂看着他的背影走远,俯身捡起泰迪熊,拍干净它身上的灰尘。
离别从来不是无痕的,至少这个城市的风记得。
离家
肖何抵达京市时, 肖砚瑾等在接机口。
她的第一句话是:“别回大院,跟我去沪市,”
肖何从她手里接过妞妞, 直截了当:“不去。”
妞妞抱着他的脖子, 高兴喊:“舅舅!”
肖何捏捏妞妞的脸,不看肖砚瑾。
肖砚瑾的目光冷冷刮过,“你就是头倔驴!”
肖何给妞妞喂了个糖, 淡淡道:“我知道你要帮我挡事儿,没必要。”
“我吃饱了撑的, 你爱上哪上哪。”
看着肖砚瑾紧绷的侧脸, 肖何轻笑:“放心吧, 我能应付。”
肖砚瑾盯他两秒,看出对方眼底的坚定,也不多话,干脆发动汽车。
“我马上就要去沪市,你要真被打了,陆祈就在隔壁,让他送你上医院。”
撂下这句话, 一路上, 除了妞妞的童言稚语,姐弟俩没有任何交流, 始终沉默着。
等红绿灯时, 肖砚瑾看着后视镜说:“最后一次机会, 现在跟我掉头还来得及。”
“真不用。”肖何垂眸, 停顿片刻道, “他要发作我不是一天两天了,这次正好赶上我给他递把柄。这样挺好的, 不用装什么父慈子孝。”
肖砚瑾皱眉,叹了口气,“你就不能服个软?大家等着给你过生日,你撂下摊子就走。这何止是递把柄?你简直把脑袋递人手里!”
生日当天,肖砚瑾之所以疾言厉色,无非是自家孩子自家骂。她先骂了,旁人就不好再说什么。
看见跟着肖仲岚一起来的张晴,肖砚瑾更觉得自己做对了。
她抢先在老爷子面前骂了肖何一顿,于是张晴也不好再上眼药。肖仲岚脸色虽然不好看,但是当着众多亲戚的面,到底维持着涵养。
不过,没有爆发的怒火并不是消失,而是暂时压下去,等待发作的时机,比如今天。
肖砚瑾不是拖泥带水的人,既然肖何要自己解决,那么她也不废话,送人到家就走了。
平日忙得神龙见首不见尾的肖仲岚,特意等在客厅。
肖何进门时,肖仲岚正在跟老爷子下棋,见肖何一声不吭往楼上走,他脸色微沉,“站住。”
肖何没理会,上楼放完行李才下来。
老爷子垂着眼道:“肖何,这次是你错了,有错就要认。”
“我认。”肖何说,“对不起。”
肖仲岚抬眼:“肖何,谁教你说话这么吊儿郎当的?”
肖何:“我打小这么说话。”
“都收着点脾气。”老爷子撑着拐杖起身,“父子俩没有隔夜仇,好好聊聊。”
客厅只剩父子二人,空气弥漫着沉默。
谁也没有提生日的事。
因为彼此心知肚明,它只是导火索,真正的炸弹埋藏在十几年的摩擦里。
良久,还是肖仲岚先开口。
“十七岁不是谈恋爱的年纪,下学期转学回京市,手续有人替你办。”
肖何手指无意识紧握,淡淡道:“管肖呈肖菀这么多年,还没有让你过够父亲的瘾吗?”
肖仲岚身居高位这么多年,可以说没有人再能这么对他放肆。
父子俩这点很像。
越生气的时候,越是不动声色。
“肖何,你和你妈挺像。靠着家里吃饭也有底气张狂。”肖仲岚甩出一叠文件,“凭着你的小公司,自以为天赋异禀,是创业奇才?也不想想自己是背靠肖家大树好乘凉。”
肖何没去看桌上的文件。
肖仲岚做事滴水不漏,他既然等着发难,就说明所有的底细都调查清楚了。
肖何勾起唇角,抬眼看他,“你其实更想说,我是靠着你才有今天。”
肖仲岚目光沉暗。
“你可以不靠我。现在从家里滚出去,不再花父母一分钱,不再靠着肖家的名头在学校作威作福,你做得到吗?”
肖何利索起身,再次拖着行李出门。
肖仲岚终于压不住怒火,“你从头到脚哪样不是肖家的,有本事全留下!”
“砰”地一声,行李箱也被撂下,人已经走远。
张晴在墙角偷听许久,这会儿才出来,“肖何怎么走了?”
肖仲岚:“让他滚!”
—
被逐出家门,肖何心情倒不错。狐朋狗友都在京市,他不至于没地方去。可是这会儿却更愿意一个人待着。
肖仲岚做事果断,想必已经停了他所有的经济来源。就算不停,他也不想再用家里一分钱。
京市夜风萧瑟,他靠着路灯低头看手机。路过的初中生好奇问:“你是明星吗?我可不可以跟你合影?”
肖何正在拨电话,头也没抬,“可以,但收费。一次一百,恕不还价。”
初中生笑容逐渐消失,掉头就走,“哼,肯定是骗子!”
等人走远,手机里传来冷淡的声线,“刚回国就开拓副业?兼职坑蒙拐骗?”
“vip客户免费拍。”肖何举着手机笑,“在干嘛呢华老师?”
视频里,华棂在看书。她看了眼肖何的身后,不答反问:“你在哪?”
周围车来人往,肖何蹲在马路牙子上,“散步啊。”
华棂敏锐察觉异样,可对方不说,她也不问。
时间安静流逝,肖何端详着屏幕里的少女,心蓦然平静。
“大概什么时候结束行程?”
华棂抬眼:“九月开学。”
肖何托着腮笑:“到时候我去机场接你。”
—
九月开学,华棂和田桐提前结束行程飞回z市。
田桐的司机到了,正要拉着华棂一起,接机口有人招手:“这儿呢。”
少年个子高,站在人堆里简直鹤立鸡群,格外显眼。
田桐识趣告别:“我先走啦。”
肖何看到华棂怀中的泰迪熊,愣住,转而笑道:“还真把它带回来了?”
华棂不理他,抱着熊,拖着箱子走。
一只手强硬接过行李,减轻她的负重。
肖何:“车已经到了,走,先给你接风洗尘。”
到达停车场,华棂看着肖何把行李放进计程车。
她的目光停留在计程车浅绿车身上,肖何似乎注意到这一幕,淡淡道:“怎么了?不允许我偶尔打车啊?”
他从头到脚还是看不出牌子的高档衣服,但是腕表项链都不见了。华棂分辨不出这是他刻意营造的穿搭还是怎么样。
只是本能觉得,这个人有些不对劲。
答应
肖何住回天水巷, 还是对面的小楼,然而楼下没有了劳斯莱斯,连带徐叔也不见踪影。
送华棂回到家放好行李, 肖何推出熟悉的山地车, 拍拍后座:“走,载你去学校。”
华棂皱眉,淡声道:“你要蹬到明天早上?”
肖何笑道:“偶尔也要呼吸新鲜空气。过来吧, 带你去地铁站。以后咱们一块儿上学,我要熟悉你的出行方式。”
华棂不理他, 径直骑上自己的车出发。
“诶, 等等我。”
铃铛叮叮响, 山地车飞速追上,阳光洒在林荫道,少年的衬衫被风吹得鼓鼓囊囊-
中午,田桐和华棂一起去食堂吃饭,排队的时候看见肖何也在队伍里。
田桐诡异回头,小声说:“这是进行到霸道校草为女主体验平民生活剧情了?”
华棂把她的头拧回去,“少看这种书, 脑子会坏。”
肖何丝毫不知道自己的人设, 打完饭就往华棂身边坐。
“川香辣子鸡,华老师要来点吗?”肖何仗着个高腿长走得快, 居然排到了五号窗口的辣子鸡。打饭阿姨看他长得好, 还多打了一勺。
华棂瞥了眼他的餐盘, 发现没怎么动。
在普通学生眼中人气高的菜, 对尝遍山珍海味的大少爷来说也不过如此。
看得出他没胃口, 只是不想让自己看起来难伺候,所以还是吃光了-
傍晚放学, 华棂去给小猫放食物,肖何跟在后面帮她拿书包。
徐叔常开的宾利和迈巴赫都不见了,专用停车位空荡荡。肖何干脆把猫窝挪到位子上,并换了大纸箱,“空着也是空着,给它们腾个大点的家。”
华棂看着被他抱在怀里的小猫,半晌才点头:“嗯。”
“你还记得芝麻吗?”
华棂侧眸:“?”
“就是那只小狸花,我看它长得像芝麻,就取这个名儿了。”
华棂不想评价他的文化品位。
他继续说:“我把它带出来了,你要不要去看看?”
上次见到小狸花,还是肖何给华棂准备生日惊喜那天。
小狸花软绵绵的,很娇很可爱,一看就是被精心养着的宠物。
即便跟着主人从别墅搬进小破出租屋,它依然睁着剔透的大眼睛,热情等在门口迎接,“喵~”
不甚熟练地打开出租屋的门,肖何按亮电灯:“进来吧。”
小破楼地方狭窄,客厅塞满东西。占地最广的是各种电子设备,几乎堆满一面墙。
肖何艰难找出一只小板凳,“坐。”
刚拍两下,凳腿应声而断。
华棂沉默,肖何也沉默。
“算了,坐床上吧。”他推开床上散落的衣服。
华棂看着他的狗窝,没动。
“为什么住这?”她突然问。
“大概就是决心锻炼自己独立生存的能力。”肖何挠挠猫下巴,胡说八道的嘴在接触到对方清冷的目光后,终于沉默,“好吧,你可以理解为我跟家里断绝关系了,现在一个人住。你也看到了,我这里不方便照顾芝麻,可以把它寄放在你吗?”
华棂接过小猫,转身出门。
肖何跟在背后,一路下楼到对面,正想登堂入室就差点被门砸到鼻子。
华棂的声音隔着门传来:“猫到了,你人可以走了。”
肖何叹了口气,站在原地没动,挺高的个子杵门口,显得有些可怜。
一门之隔,小猫蹭了蹭华棂的掌心,软软“喵”了一声。好像在问为什么不放它的主人进来。
华棂点了点小猫鼻子,眼底闪过浅淡的笑。
“我走了。”肖何一步三回头,“我真走了。”
华棂:“不送。”
装可怜失败,肖何只好老老实实回去。
说是装可怜,其实也不算。
肖仲岚做事雷厉风行,他决心给肖何教训,当真就是全方位切段他的经济来源。卡停了,徐叔也被强制送走,就连黎薇肖砚瑾那边的援助都被制止。
退一万步讲,就算渔网有个口子,肖何也不屑于钻。离开京市前,他把身上所有值钱的都扔在肖家别墅,孤零零一个人走。
他要是软了骨头哪怕一寸,以后在肖仲岚面前就再也抬不起头。
撇开七七八八,现在摆在他面前最大的困难就是:缺钱!
少爷自打落地起,从没过得这么窘迫。
当初和几个朋友开工作室,后来以徐叔的名义成立公司,肖何靠着自己的本事赚了不少钱。但是以前他并没有把这当成正经事业,纯属玩票。赚得多花得也多,完全没有存钱的概念。
本来嘛,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再怎么没有存款,凭着剩下的钱省着点花,总能撑一阵子。可是徐叔被强制带走,等于他的财务大主管都没了。
这下肖何彻底沦为穷光蛋,全部现金加起来只够吃饭。能回到天水巷,还得益于当时租得久。
回到出租屋,肖何没去休息,启动电脑开始干活,客厅的灯一亮就是整宿。
公司名头没了,工作室还在。里面成员有同个圈子里不想靠家族庇荫的二代、也有论坛认识的技术大神、还有相关专业的大学生。因为之前合作默契,他们成功做出好几款游戏,而肖何是当之无愧的核心人物。
大家知道肖何的情况后,也不介意公司脱离正轨,干脆按照以前的草台班子模式进行,有单就接,赚了钱大家平分。
隔天是周末,熬了一夜,天快亮的时候,肖何正准备躺下,门被敲响。
房东老头颇有些不好意思,“小伙子,上回的房租八月底就到期了。如果继续租的话,你看方不方便今天交钱呢?”
肖何一愣,昏沉的脑袋里勉强回忆起徐叔当时签的合同,好像确实是这个月到期。
老头还算厚道,一直没催,还留他多住了好几天才开口。
“没事儿啊小伙子,晚上你再给我个信儿。”
肖何垂头:“好,谢谢。”
送走老头,肖何在工作室小群里发消息:【这次的单有预付金吗?能不能提前支取?】
负责对接甲方的二代冯临很快回复:【怎么了?你有困难?】
肖何顿了下,【嗯,有急用。】
【能提一部分,走流程比较慢,我私人先转你吧。】
肖何:【谢了。】
肖何:【老三以前接的私活现在还有吗?】
老三是团队里最活跃的大学生:【怎么了老板?我那都小打小闹的,赚得都是蚊子腿。】
肖何:【结账快就行。】
老三:【好,我给你找几个。】
冯临不同于网友,作为同个圈子的二代,他知道肖何的背景。开始以为少爷跟家里闹脾气才整这一出,现在觉得不对劲,私聊道:【老三那活儿就是帮人代练,累又穷,没必要。】
蚊子腿上的肉,大学生赚点外快还行。让肖何这种技术流当正经活儿干,实在是大材小用。
肖何:【无所谓。】
冯临也是为了争口气才出来闯的,所以明白肖何的意思,不再劝:【实在有麻烦就说一声。】
肖何:【嗯,谢了。】
代练结账迅速,肖何不管任务难易程度,专挑时间短,价钱高的接。熬完周末两天,总算让银行卡余额增加。
天色渐晚,门又被敲响,以为是老头催房租,打开门发现是华棂。
肖何眼圈发黑,还没来得及掩饰疲态,就被华棂冷清的目光打量透彻。
“你……你怎么过来了?”
华棂:“芝麻不吃我准备的东西,你这里有猫粮吗?”
肖何愣了一会儿,“有,我给你拿。”
在他翻找的当口,华棂的视线略过四五个显示屏上的游戏界面,还有桌边没来得及扔的泡面桶。
“它还有个猫别墅,一起带过去吧。”肖何的声音从卧室传来,边走边说,“太重了,我来搬。”
华棂没吭声,等肖何把东西搬过去,正准备出门时才开口:“厨房有吃的。”
肖何:“嗯?”
华棂自顾自回屋,补了一句:“中午剩下的。”
“!”肖何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是被留饭了!
吃过晚饭,肖何看了眼时间,赶紧收拾碗筷准备回去。
芝麻突然“喵”了一声,慢吞吞蹭到他的腿边。
华棂蹲在客厅重新布置猫别墅,有个螺丝钉一直拧不紧。一只手伸过来接过工具,三两下弄好。
肖何把芝麻放进去,笑道:“回家了。”
华棂睨着他的黑眼圈,“你也该回家了。”
已经习惯被下逐客令,肖何这回难得不磨蹭,他倒是想,只是时间不允许。
“我走了。”他盘算着自己的空当,问,“下周末有时间吗?要不要出去玩?”
华棂:“要去疗养院。”
“嗯。”肖何说,“那我等你回来再说。”-
这一周,华棂右眼皮直跳,上课都在走神。她不信玄学,但为了安心,干脆周五晚上就去疗养院看华梅。
这次去的时候,病房里空无一人。她正要找人,迎面撞上护工大姐,对方看见她立刻道:“谢天谢地,你来得正好!快!我正要打电话通知你,你小姨晕倒了!”
华棂脸色一变。
冲到急救室门外,医生正从里面出来,面色严肃:“病人有心衰征兆,初步判断是并发症,是否危及生命还需要进一步判断。”
华棂手指攥紧:“需要动手术吗?”
“说不准。”医生说,“你先去缴费,我们这边会尽快跟云光沟通转院。”
“好,谢谢医生。”
华棂立刻赶去缴费窗口,等看到明细单上的数字时,她付钱的手顿住。
自从还了二十万,她身上的钱只够抵御小风险。
她付得起这次的缴费,但无法预知接下来的灾难。如果做最坏的打算,华梅需要再次动手术,那么费用只会比上次更高。
现金没带够,华棂准备去银行取。
太阳穴胀痛,还没走出医院就天旋地转,差点摔倒。
华棂扶着墙壁坐在医院长椅上,轻揉太阳穴才缓和。
蓦然想起上回好像也是这样。
生活不会跟你讲道理,它想要折磨你的时候,从来不打招呼。
重症病房外,隔着玻璃可以看见华梅的脸。她戴着呼吸罩,嘴唇发紫,像没有生息的破布娃娃。
华棂缓缓闭上眼。长廊灯光惨白,吊在头顶晃眼极了。
窒息的潮水从四面八方涌来,置身海上的孤舟快要被浪头掀翻。她咬着牙撑住船桨,努力对抗一波又一波的浪涛。撑久了真的很累,放弃不过一瞬间的事,松手就好了。
就在黑暗的情绪翻涌、叫嚣着扑灭心中的火苗时,仓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来人几乎是飞奔而来,直到停留在她的身边。
华棂睁开眼,面前是肖何的脸。
他喘着气,“我来了。”
华棂目光不带情绪,似乎还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直到肖何持续不断的声音将她的灵魂抽回,“别怕,我已经联系了云光的刘主任,上次的手术就是她做的。钱你不用担心,我有办法。还有,你的卡拿回去,这是你的钱,现在正是用得到的时候……”
他说了很多,华棂沉默听着,忽然说:“我没怕。”
肖何微怔。
他半蹲在华棂面前,一抬头就能看见少女平静的眼神。他顿了一会儿,没有辩驳,只是就着这样的姿势轻轻抱住她,拍拍肩膀,像安慰小朋友,“嗯,你没怕。”
华棂的额头抵住他的肩膀,彼此靠近的身躯很轻易能感受到对方的温度。
“很快就转到云光,床位也沟通好了。“他有条不紊地说清楚自己的安排,“小姨的情况还算稳定。我先送你回去休息,晚上我来守。”
华棂摇头。
肖何叹了口气:“好,那我们一起留下来。”
疗养院没有提供给家属的床位,两个人只能靠在长椅上休息。
后半夜,惨白灯光仍然晃眼,华棂却不知不觉睡着了。肖何揽着臂弯里的人,困得脑袋一点一点,两个人头对头倒在一块儿。漫漫长夜靠着微温度过-
次日,华梅顺利转院云光,检查结果还算幸运,暂时不用动手术,但之后要不要动尚且未知,还需要住院观察。
护工尽职尽责陪护,华棂得已抽空回趟家。
掏钥匙的时候,对面传来熟悉的声音。好像是老头在催房租,少年难得语气和缓,“大爷,我现在手头有点紧,明天吧,明天一定给你。”
老头叹气:“小伙子,已经宽限快两个礼拜了,我们也要生活的啊。”
肖何沉默,求人的话再难开口。
“好,我今天就搬出去吧。不好意思,添麻烦了。”
华棂开门的手顿了顿。
肖何兜有多干净她是知道的,昨晚没来得及缴的费是他付的。回去的时候他居然在查公交路线,可见是山穷水尽。
停留两秒,对面的人似乎注意到了她。
被华棂目睹刚刚的一幕,肖何的难堪已经到了临界点。他反复酝酿,终于开口:“我……我有钱,只是还压着一半没提出来。”
华棂开门进屋,没理会。
肖何下意识追了两步,又停住。
华棂忽然回头:“进来吧。”
肖何愣住。
华棂也不说话,坦然和他对视。
肖何:“是我想的那个意思吗?”
华棂不想废话,“我数到三,一……”
二都没说出口,肖何夺门而入。
华棂:“……”
肖何目光灼灼,“你收留我,是不是接受我了?”
华棂微微皱眉。
没等她说话,肖何立刻捂住她的嘴,“好!你先别回答我!我不想听答案了。”
被华棂的冷言冷语扎透的心,实在受不住暴击,肖何干脆换种说法,“ 就当是给了我一次机会,让我可以争取上岗。现在是我的试用期,如果你不满意,随时可以甩掉我。”
“华棂。”他深呼吸,缓缓道,“我们在一起试试吧?”
“像普通情侣那样,认真地谈一场恋爱,认真地在一起试试吧?”
老旧风扇呼呼地吹,发出独属于夏日的绵长噪音。
蝉鸣声阵阵,他听见少女极轻的回答。
“好。”
合住
肖何搬家速度很快, 除了电子设备,他身无长物,拎包就能走。
华棂腾出卧室的小角落给他放电脑, 不大的书桌一人占据半边。
晚上十点, 肖何摘掉耳机,在群里发消息:【先下了,今天就到这里。】
工作室都是夜猫子, 对于近期肖何的健康作息感到震惊。
【这么早?!下个本不打了?】
【那个老板给钱挺大方的,顶多半个钟头, 真不打了?】
肖何垂眸, 心里有点为钱动摇。想了想还是作罢:【算了, 命比钱重要。】
那天他为了以前瞧不上的三瓜两枣熬大夜,华棂不咸不淡道:“把你熬夜折损的寿命换算成钱,再和你现在赚的对比,划不划算你自己心里清楚。”
肖何听劝,这段时间跟着华棂的作息走,生活规律很多。
也是一起住才发现,华棂的自律程度堪比设定好程序的机器人。
比如现在, 十点刚到, 华棂立刻关灯睡觉。
肖何关掉电脑,轻手轻脚钻进被窝。
“睡着了?”
华棂背对着他, 没动静。
一只手伸过来搂住她的腰, 将人挪到怀里。
“明天早上想吃什么?”
他边说着, 细碎的吻边落在唇角、脸颊、耳垂, 轻微的麻痒令她皱眉。
“随便。”她推开凑近的脸。
肖何顺势躺回去, 在黑暗中轻喘。说老实话,以他现在的状态, 确实不敢再继续下去,不然得烧着了。
“好,那就吃三鲜面吧,明早我做。”
经过一段时间的磨合,两个人已经熟练分工。
早上准时六点起,华棂喂猫,肖何做好两人份的早午饭带到学校吃。
进入高三以后,班里轻松的气氛开始变化,连最不爱学习的人都开始捧着书看。
虽然很多学生并不完全依靠高考这一条出路,但它毕竟是青春生活的最后答卷,没有人希望留有遗憾。
以前的肖何并没有把学习看得多么重要,他的成绩倒不差,用老师的话说就是态度敷衍。
态度转变的契机,是看见华棂挑灯夜读时认真的侧脸,他沉默很久才问:“你这么聪明,还要这么用功,岂不是不给人活路?”
彼时,他以为华棂不会回答,等了一会儿,她却抬眸回视:“因为我有一定要实现的目标。”
为了这个目标,她会竭尽全力,不留遗憾,甚至舍弃可以牺牲的东西,比如保送留学的名额。
学校前不久张贴了正式名单,其中高三十班华棂的名字换成了高三九班刘子航。
刘子航和钟澜都是候选成员,但众人大概明白,这是华棂自动退出,才轮得到剩下的人。
只是不知道刘子航为什么赢过了钟澜。
猜什么的都有,还有说法是刘子航贿赂华棂,让她退出并引荐自己,这才悄无声息地得到这个名额。
不过,嚼舌根的人毕竟在少数,大多数高三生都很忙,没空关心与己无关的八卦,所以谣言很快就止歇。
华棂没空关注流言蜚语。
华梅暂时不用动手术,但后续治疗并发症的疗程很长,用的都是进口药,花销高昂。卡里的二十万已经全部预付给医院,但仍然是杯水车薪。病痛的折磨让华梅缓慢恢复的自闭症状再次回到原地。两种病的治疗费用和养护支出加一起,几乎是个无底洞。
这样沉重的担子压在肩上,却从未见她流露过痛苦的情绪。
书桌另一边,笔尖划拉纸张,发出有规律的沙沙声,肖何看她做题,忽然说:“我语文学得不太好,按现在的分,去清大是不是很难?”
华棂抬眸,淡淡道:“不是很难,是没戏。”
“也不一定要去清大,只要是京市,随便哪所都行。离你的学校越近,分就越高。不用你留在原地等我,我会自己赶上来。赶不上,那就走哪算哪。”肖何翻开试卷,笑了一下:“华老师,帮我补补课吧。”
华棂看着他,没说话。
只要对上那双眼睛,肖何就知道自己的所有想法无所遁形。
就像现在,他突然开始考虑走上一条从未设想的“常规”之路——和大多数的学生一样,努力学习考上心仪的大学,毕业后找份好工作或者创业。他会凭着自己的本事赚钱,赚很多很多的钱!
他从没有这么深切的渴望,渴望长大,渴望功成名就,能接过她肩上的重担,让她以后的人生尽可能的开心快乐。
良久,华棂眼底眸光微动,她接过肖何的试卷,“来吧。”-
学习不是一蹴而就,肖何不笨,但文科性的科目靠的是积累,不是短时间可以见效的。所幸,他数理化都不差,好歹能挽救一点印象分,不至于被华棂贬得一无是处。
结束完学习,趁着华棂洗漱的功夫,肖何打开电脑接了个pk赛的单。
备战高考和赚钱,是他俩近期的日常,哪个都松不了。
想起华棂因为连日奔波略显憔悴的面容,肖何思索片刻,打开群聊:【上次要买我游戏的商家还有联系方式吗?】
冯临很快回复:【???你要卖‘x’?】
“x”是肖何独立制作的游戏,正是因为它的成功,工作室才有了名气。之前有大公司想买断,冯临想都没想就替肖何拒绝了。他很清楚,少爷不缺钱,更重要的是,“x”代表的是梦想的开端和无限可能,未来独立运营的前景比直接卖掉要有前途得多!
肖何垂眸:【嗯,卖了。】
加上这些钱,应该够治疗费。
冯临心痛,但又没有置喙的资格,隔了好久才发:【谈好了告诉你。】
挂断电话,浴室门响,华棂洗完澡出来,正在擦头发。
肖何不经意回头,视线一顿。
华棂穿着宽松的睡衣,露在外面的脖颈和手臂带着被热水泡过的粉红。垫脚拿橱柜上的吹风机时,上衣掀开一截,露出白皙的细腰。
肖何喉头发紧,不自在地扯了扯睡裤。
他俩都不是矫情人,以情侣的身份住一块儿,有点亲密举动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一般只要不过分索取,华棂也不抗拒。但是这对于肖何来说,简直是对意志力的折磨。
处于高考关键节点,还有很多生活琐事要处理,彼此都不想有什么意外,所以肖何最近主动申请睡沙发。
这天晚上,肖何睡不着,一闭眼就是那截腰。翻来覆去几个来回,终于烦躁起身去浴室。
华棂半夜起来的时候,正好撞上从浴室出来的肖何。
视线划过他残留水珠的半裸胸膛,华棂转身打开储物柜。
肖何裹着浴巾跟去:“半夜不睡觉,找什么?”
华棂没理他,找到东西就去了卫生间。
肖何慢半拍,隔着门问:“来那个了?”
再出来的时候,茶几上摆着暖宝宝和刚泡的红糖水。
华棂目光微顿。
肖何躺在沙发上:“趁热喝。”
华棂端起杯子喝了红糖水,但没拿暖宝宝,这个对她来说没作用。
躺回床上,本就没热气被窝更冷了。
z市的秋天夜晚寒凉,尤其是在例假期,华棂习惯手脚的冰冷,闭着眼睛准备入睡。
被疼痛侵袭的身体很难按照意志进入睡眠状态,因此,房门被打开的声响很快将她唤醒。
与她截然不同的温暖身躯靠近,臂弯将整个人圈在怀里,源源不绝的热度由身后传递过来。
“很疼吗?”肖何帮她揉揉小腹,轻缓的力道带着掌心的暖意贴着肌肤。
华棂紧闭着眼,疼痛让她有些烦躁,不想开口说话。
但随着肖何的动作,身体的注意力被他的手吸引,股挥之不去的痛感好像缓缓平息,直到意识模糊,渐渐睡去。
第二天是周末,华棂的生物钟雷打不动六点醒。
睁开眼时,温热的呼吸规律地喷吐在耳畔,肖何还没醒。
华棂想挪开他的胳膊,动作间突然碰到什么,整个人僵住。
“起开。”华棂毫不留情地拧他。
肖何被掐醒,意识没完全回归,顺手按住她的动作。
“今天休息,再睡会儿。”他带着困倦的鼻音。
华棂推开他起床洗漱。因为昨晚没休息好,她的确有点困,为了避免做事没效率,她决定睡个回笼觉。
但是,余光瞥见还赖在被窝里的长条,华棂冷酷道:“出去沙发上睡。”
“华老师,利用完我就扔啊?”肖何睁开眼睛,看着华棂躺在床边边,刻意离自己很远,又笑着凑上前,翻身在她唇边亲了亲。
华棂推开他:“你没刷牙。”
“我现在去。”敏锐感知信号,肖何噌地起身去洗漱,没几分钟就跑回来。
同款柠檬牙膏香味混合着水汽凑近,肖何从唇角吻到脸颊,又探进牙关勾出舌尖纠缠。华棂整个人被他圈在怀里。一只手掀开衣摆停留在小腹处,渐渐往上。
华棂条件反射,隔着衣服按住胸口的手。肖何没继续动作,任由她将自己的手按在原地。感受着掌心软绵的弧度。意识到快要控制不住,他闭了闭眼,埋首在她的脖颈深呼吸,“棂棂,帮帮我。”
华棂的手被他带着往下,很久才离开。
生活
转眼又是周一, 因为昨夜闹得有点晚,肖何起的时候华棂还在睡。
看了眼时间,六点零九分, 还算早。肖何对着网上的菜谱做了道番茄牛腩, 等打包好餐盒才去叫华棂起床。
肖何围着围裙凑到床边,端详着华棂的睡颜,没忍住亲了亲。
华棂睁眼, 冷淡注视他。
“叫你起床呢。”肖何理直气壮,脸皮厚得很, “你不醒, 我只好采取非常手段。”
华棂:“……”
七点, 两人准时出门。因为路程远,他们只能在路上吃早餐。肖何把两人的书包挎在身前,顺手把袋子往后递,“喏。”
华棂吃了口包子,肉馅的,眉头微皱还是吞了下去。
肖何头也没回就知道她是什么表情,“去晚了, 没有豆沙的, 给我吃吧。”
正好绿灯亮,等候的自行车电动车齐刷刷过马路, 肖何噌地越到队伍最前。
初秋的风卷着泛黄的树叶飘来, 华棂抱着他的腰, 一手给他喂包子。
肖何:“噎得慌。”
华棂拆开塑料吸管, 把豆浆递到他嘴边。
肖何:“里面还有油条, 你吃那个。”
华棂掀开纸袋,底下原来还放着好几种早餐。她顿了顿, “买太多了,浪费。”
肖何一愣,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又大手大脚了。
“晚上带回家,热一热还能吃。”肖何声音低八度,“要不明儿当早餐也行。”
华棂瞥他。
肖何立刻软声:“好好好,我发誓再也不乱花钱了,这次是真的。”
华棂不理,垂头吃早餐。
迎着早晨的阳光,自行车驶过香樟路,路人忍不住回头看。
前座的少年不时偏头说着什么,眼角眉梢含笑,即便偶尔皱眉也带着故作可怜和逗趣。
细碎树影摇曳,后座的白色校服裙摆轻扬,对方说十句,少女勉强回一句。但是递到他嘴边的早餐却没有间断。
不远处,低调的轿车缓缓跟在背后。
隔着车窗,这一幕完整地倒映在林孟秋眼底。
直到自行车远去,她问:“陆二,你见过这样的肖何吗?”
陆祎坐在她身侧,垂着眼不答。
林孟秋觉得眼睛酸涩得厉害,干脆关上车窗,彻底隔绝外面的一切。
她哽咽着,声音很小:“陆二,你看到了吗?原来他什么都懂……”
原来他明白怎么对女孩好,明白什么是喜欢。
原来她所认识的肖何,那个高傲又冷淡的少年,在爱一个人时,脸上的神情也会如此生动。他会讨好,会忐忑,眼底会有恨不得掏心掏肺的温柔和炙热。
十七年的青梅竹马,她曾以为自己是他身边最亲近的异性,并引以为傲。到头来,她从没有真正认识过他。
陆祎递上纸巾:“别哭了,妆会花。”
林孟秋用纸巾盖着眼睛,泪水很快浸湿。
“多大的事啊孟秋,他俩能不能走一块儿还说不准。”陆祎扯开嘴角,眼底的笑意却夹杂着苦涩,“心里想什么,就得告诉他,你不说,对方就永远不知道。”
“不要了。”
陆祎:“什么?”
林孟秋肩膀颤抖,极力压制着哭声,“我不要再喜欢他了。”-
中午,肖何把保温盒摆上桌,趁着华棂还没打开就抢先道:“别说我浪费,算好了量的。”
华棂默默吃饭,没说话。
肖何一个劲儿往她碗里扒菜,“你手脚冰凉就是贫血,今天炖了红枣桂圆汤,我看着你喝完再走。”
因为是自己带饭,他们没去食堂,自己找了一处安静的天台作为用餐“据点”。
肖何吃饭很快,解决完自己的午餐就盯着华棂看。
华棂吃饭慢,但是并不少。她对食物有种异常的尊重,无论碗里有多少,一定会坚持吃完。
番茄牛腩色香味俱全,一尝就知道是上好的肉。
肖何觑着她的脸色,下意识道:“特价买的,不是很贵。”
“嗯。”
其实华棂并不会干涉他的消费,吃什么穿什么,这是他的自由。只要不浪费,即便那是她不会选择的高价位物品,她也不会多嘴。
只是肖何总为自己的习惯而感到愧疚。
卖游戏的款还没入账,兼职代练单太耗费时间,而他现在也要学习,能支出的大头都填进了华梅的医药费里。他们的日常开销现在基本是靠着华棂的积蓄。
进入高三后,为了学业,华棂势必要减少兼职的时间,这等于新的收入也渐渐减少。
如果光靠吃老本,那么他们就要尽量节省过日子。
肖何看过华棂的账本,小到一把葱都会记录。他想起衣柜里洗得发白的校服,还有来来去去就几件的衣裳,心里憋闷得厉害,又不知道该怎么形容。
说到底,还是穷闹的。
前半生从没为钱发过愁的人,现在开始自我反省并改变消费观。在小本子上一笔一笔记账,跟菜市场大妈砍价省出块把钱,心里美滋滋。
华棂这边也在找新的兼职,原本稳定的拍摄单不知道怎么越来越少,她试着打电话给老板询问,那边回答得敷衍。田桐帮忙问她表哥,只说是公司在转型,不再接受兼职模特。
听完这个蹩脚理由,田桐比华棂还生气,一连找了好几个兼职。华棂挨个去试,莫名其妙都做不长。现在傻子都知道不对劲了。
这天放学,华棂去停车场等肖何,拐角遇到一辆陌生的帕拉梅拉。
车窗缓缓降下,露出林孟秋的脸。
她看着华棂说:“聊聊?”
华棂的视线瞥过她脸上的墨镜,“抱歉,我赶时间。”
说着便绕过车子。
身后传来林孟秋急切的喊声:“华棂,你等等!”
她打开车门追上前,昏暗的停车场视物不便,只好摘掉墨镜。华棂这才看清她红肿的眼。
“我就说几句话!”
华棂被她拽着胳膊,只好停下:“说什么?”
林孟秋脸色复杂,踌躇片刻才从包里递出一张卡。
“拿着,里面的钱能让你们撑过这段日子。”
华棂没接。
“拿着啊。”林孟秋叹了口气,“你们现在很难,别想着以后会多好过。肖叔叔现在还没有赶尽杀绝,他留着一条路,让你们以为看见希望。如果肖何再不低头,那么这条仅剩的路也会断了。”
“肖何的性格我了解,所以我没去找他。”林孟秋顿了顿,想起肖何为了几份早餐跟华棂低三下四解释的样子,那股复杂的情绪又萦绕心头。
即便决定放弃对肖何的喜欢,课在林孟秋眼里,肖何应该是生日宴上穿着高级定制西装的矜贵少年,他可以我行我素,自由散漫,按自己的脾气做任何离经叛道的事情。
但他不应该是现在这样,困顿在生活里,为了贫穷低头。
“所以我来找你。”林孟秋继续说,“肖何跟你不一样,你有这样生活的经验,但是……”
她犹豫半天,没有想好恰当的措辞。
华棂却听懂了。
林孟秋知道肖何不会低头,为了保护他的自尊心所以找到她。
她过惯了苦日子,肖何没有。
无论本意怎么样,华棂知道林孟秋今天的举动是出于好心,所以即便没有接银行卡,但留了点耐心解释:“他不收的东西,我不能替他收。”
林孟秋的手僵在半空,愣了半晌才放弃道:“好吧,你有我的电话,如果真遇到不能解决的麻烦,可以随时找我。”
华棂:“嗯。”
等华棂走远,陆祎才下车,拍拍林孟秋的肩:“早说了,人家都是硬骨头,不领情的,你非要上赶着。”
林孟秋回头:“肖何也没跟你们打过电话?”
陆祎嗤笑:“屁都没放过一个,要不是老纪察觉不对,我都还蒙在鼓里。”
林孟秋长叹一口气。
陆祎揽着她上车,笑道:“怎么?又旧情复燃了。”
“闭嘴。”林孟秋瞪他一眼,等坐上车才低声道,“就算不喜欢,也还是朋友。我不想看见他这样。”
陆祎沉默半晌:“肖的主意正着呢,还有的苦头吃。”
林孟秋又叹了口气-
发现兼职不对劲的还有肖何。
起初是代练单越来越少,后来是工作室做出的东西被各种挑刺,总之有关于钱的事情诸事不顺。
到家后,华棂去看书,肖何到门外打电话。
他很久没抽烟,这会儿心里烦闷,忍不住摩挲着打火机。
“喂?”打通冯临的电话,他直接说,“上次联系你的买家,就按他说的价出。”
冯临愣住:“肖何你疯了?那可是‘X’!就算卖也不是这么贱价的卖法,你指望出这个钱的人能把它运营得多好?你这跟把自己孩子卖了有什么区别?”
肖何把手机拿远了点,等那头狂轰乱炸结束才重新拿回来。
“冯临。”他淡淡道,“我说卖了。”
电话那边一静,知道没有转圜的余地。
冯临叹气,咬着牙说:“好!”
啪地把电话一挂。
肖何听着手机里的嘟嘟声,很久没回神。
他想起为“x”熬过的每一个通宵,从程序代码到后期建模……每个环节都经过他的认真打磨,说是孩子,的确不为过。
手机响起消息提示音。
冯临:【值得吗?你会后悔的。】
肖何扯开一抹笑,打字回复:【早就值得了。】
当作品完成的那一刻,当他亲眼见到自己想象的世界被呈现出来的那一刻,就已经值得了。
所以对于卖掉它,其实肖何没有所谓的伤感情怀。
推开卧室门,华棂歪倒在书桌边睡着了。
肖何轻手轻脚地给她披上毯子,想抱她去床上睡,手还没碰到人就醒了。
“你先睡吧,我再看一会儿。”她说。
隔着咫尺的距离,肖何看清她眼下的乌青。
华棂在网上接了翻译单,这几天都在为此加班。
肖何没有打扰她。
他躺在床上,在昏黄的光线里渐渐睡着。
迷糊间,还在梦里想,等卖游戏的钱到账,要去买只鸡给她补补,超市的贵,最好去农贸市场,肉质好还便宜……淋浴的喷头坏了,明儿在网上买一个自己修……最后的意识是,衣柜里的衣服太少了,马上校庆舞会,要给她买条漂亮的裙子,她穿绿色太美了……
一切都会好的,熬过这段时间,等考上大学,可以申请助学贷款,他们在同一个城市,可以一起兼职一起上学。
一切都会好的。
华棂结束工作,正准备关掉床头灯睡觉,抬眼看到的就是他微弯的唇角。
梦见什么了?这么开心。
她微微挑眉,眼底闪过浅淡的笑意。
“啪”的一声,灯光熄灭,室内陷入黑暗,床外繁星满天,屋内一夜好梦。
舞会
新学年的校庆舞会转眼又来临, 高三学生可自由选择是否参与。
前两个礼拜,肖何就在旁敲侧击,“华老师, 你不能老学习, 得找点有趣的活动放松一下,这样才能提高效率。”
华棂淡淡瞥他:“与其用没有科学根据的理由说服我,不如坦率点说明你的来意。“
“好吧, 坦白从宽。”肖何从善如流,捧出一个礼盒, “请问华棂小姐, 是否愿意和我一起出席校庆舞会?”
盒子里躺着一条墨绿色的裙子, 标签还没拆,是某个熟知的女装品牌新款,价格小贵,但是在可以接受的范围。
华棂却只看了一眼,“没兴趣。”
肖何:“为什么?”
华棂:“我不会跳舞。”
肖何笑道:“我教你。”
华棂撇过头:“学不会。”
肖何第一次见到她这么有趣的表情,不依不饶凑到她眼前,“棂棂, 我看你不是学不会, 是不想在那么多人面前跳对吧?”
华棂淡淡刮了他一眼,戴上耳机不理人。
肖何知道自己说中了, 乐不可支, 赶紧搂着人哄:“好好好, 我们不跳。但是可以去热闹热闹。”
最重要的是, 他很想看她穿上这条裙子。
华棂没说好, 也没说不好。
所以直到校庆舞会那天,肖何也无法确定她会不会出席。
二楼露台, 杜霖看见着装正式的肖何,眼带惊讶:“肖哥最近神龙见首不见尾,一出现就这么帅?”
杜霖知道肖何和家里闹矛盾,但不清楚具体情况。
而纪郢洲虽然知道,但秉承着尊重兄弟选择的意思,也从来不在这方面多嘴。
他同样看向肖何,笑道:“整这么帅,你的舞伴呢?”
“舞伴?”肖何唇角微弯,“应该会来吧。”
大厅里奏响舒缓的音乐,高中生们在这一夜纷纷化身绅士淑女,成双成对相邀进舞池。
开场依然是华尔兹,灵动的乐曲里,漂亮的裙摆翩翩起舞,处于最美好年纪的少男少女们如同置身偶像剧,开启青春里最浪漫的篇章。
与此同时,礼堂大门被推开一条窄缝。
在五颜六色的华美礼服衬托下,平价的墨绿色的裙子并不如何出众。可就在她出现的第一时刻,肖何的目光就敏锐地抵达。
杜霖似乎在调侃什么,但肖何来不及听,他立刻起身下楼。
穿过重重人群,华棂的视线也在寻找。门边有不少人注意到了她。
从刚转学那会儿引起的骚动开始,大家都清楚,华棂很漂亮。只是这种漂亮,在冷淡的性格和耀眼的成绩衬托下,成为被忽略的优点。
而此刻柔和的灯光里,换掉朴素校服的少女黑发披肩,墨绿色长裙映衬雪白的皮肤,没有人再能忽视她锋芒毕露的外貌。
不过,华棂显然不喜欢暴露在众人的注目之下,在她眉头开始微皱时,肖何出现在她面前。
“终于赴约了,公主。”他旁若无人地牵着她的手上楼,“以为你不会来呢。”
周围热闹非凡,华棂垂眸看台阶:“嗯,现在后悔了。”
肖何轻笑:“那可来不及。”
二楼露台,纪郢洲和杜霖识趣离开,不做电灯泡。
再次来到熟悉的地方,肖何意有所指,“还记不记得去年的今天?”
华棂眸光微动。
“你把礼盒直接扔那了,喏,就是你现在站的位置。”肖何笑着说,“我当时就想,这女生太有性格了,我非要挑战不可。”
“那时候谁能想到呢,我们真的在一起了。”他看向华棂,眼底带着笑,“你呢,你当时扔掉那么贵的东西,就没想过万一东西碎了,我会讹上你?”
华棂避开他的视线,淡淡道:“你不会。”
肖何:“那会儿你就看出我是个正直的人?”
“不。”华棂瞥他,“看出你人傻钱多。”
肖何揽过她的肩膀,懒洋洋说:“至少我眼光好,会挑女朋友。”
去年的绿裙子是被扔掉的高定,今年的绿裙子还没上面的钻贵。这么一条普通的裙子被女朋友穿着,却漂亮得叫人挪不开眼。
肖何突然觉得,参不参加舞会没有那么重要,在特殊的一天见证特殊的时刻,就足够成为珍贵的记忆。
“要不我们回家吧?”他突然说。
华棂抬眸:“要热闹的不是你?”
“反悔了。”肖何捧着她的脸,亲了亲额头,“回家吧,棂棂。”
习惯他想一出是一出,华棂被他领着从后门小路溜出去。
学生都聚集在礼堂里,校园里难得寂静。
晚风轻扬,肖何牵着华棂走在路灯下,身后依稀能听见音乐声。看时间是到了中场休息,主持人放了一首粤语歌,女歌手复古的唱腔很有故事感。
也许是氛围太恰当,肖何偏头问:“华棂小姐,趁着四下无人,可以请你跳一支舞吗?”
踩在路灯照耀的光圈里,华棂眼底划过浅淡的笑,“我拒绝。”
“拒绝无效。”
华棂突然被他拦腰抱到高处坐着,无语问:“你这是跳舞?”
“我属于神魂颠倒,情难自禁。”
肖何仰头盯着她,忽然按住她的头吻上去。
华棂推不开,索性不费劲,任由他亲,直到喘不上气才拧他。
肖何被拧了还笑,抱着人下来,替她整理好裙摆,继续往前走。
粤语歌正在唱:若某天风花雪月似金,我倾心只等你回来时贴近。
肖何突然抬起手,作出邀舞的姿势。其实算不得多正规,更像兴之所至。
路灯暖融,照映他脸上的笑,蛊惑般地令华棂回应了这个邀请。
这只是华尔兹最简单的舞步,绿裙子少女顺着男生的牵引转了一个圈,裙摆划出美丽的弧度,最终又回到他的臂弯里。
歌词似有灵性,正唱到最美的旋律。
“愿晚风将我吹,吹进你心内。晚灯映,花正开。月映照伤我心,痴情难自禁。”
肖何抱紧怀里的人,觉得心脏里的幸福快要溢出来,“这首歌不太应景,要更欢快一点才好。”
华棂淡声说:“放好日子?”
“对,今天是个好日子!我这辈子都忘不了!”肖何笑出声,突然把她背起来往前跑,“走了,急着回家去。”
饶是淡定如华棂,也被突如其来的一下惊到,“急什么?”
肖何只笑不说话。
等打开出租屋的门,看他火急火燎样子,华棂不能更懂。
这天晚上是离擦/枪/走/火最近的一次,肖何往浴室跑了三趟,跑得华棂都忍不住说:“你去沙发睡吧,别折磨自己。”
肖何装聋,搂着她不撒手,哪哪都不消停-
第二天,某人因为洗冷水澡太多以及不可描述的原因,终于不负众望病倒。
华棂把药放床头,冷酷命令:“吃了。”
肖何拉着她的手还想黏糊,无奈烧得脑袋发晕,药效上来倒头就睡。
安顿完病号,又给他请了假,华棂准备去上学,手机突然来电。
她一般不接未知号码,但是看见ip属地京市,眸光微动,还是接了。
那边传来一道温和的中年女声:“你好,请问是华棂吗?今天有时间的话,我想跟你见个面。”
华棂沉默片刻,反手关紧卧室的门。
“不好意思,没时间。”
那边短暂安静,转而意味深长道:“没关系,总有机会的。”-
周一诸事繁杂,华棂很快就将这通电话抛之脑后。
课间,李老师突然叫她去办公室。
看见被校领导恭敬对待的女人,华棂目光微顿,转瞬又恢复平静。
“好了,赵校长,你带着人都出去吧,我和华棂同学说两句话。”
女人三四十岁的年纪,穿着剪裁合身的套装,面容温婉,“你好华棂,我叫张晴,是肖何的继母。早上给你打电话的就是我。既然你不愿抽时间见我,那我只好来你学校了。”
华棂淡淡瞥了她一眼。
张晴跟在肖仲岚身边这些年,连带着接受了很多恭敬。腾讯嚎整理本文欢应来玩衣二五以四以四乙二她有点不习惯被人用这样的眼神注视。
只是碍于年长者的身份,她不好计较,只能忽略过去。
“想必你也猜到了我的来意。我是代表肖何的爸爸来找你的。”张晴从名贵宝手包里拿出一张卡,“你家的情况我清楚,这是给你的。”
她说话温言细语,用词妥帖,但大概意思还是,给你钱,离开他。
华棂心中古井无波,甚至觉得有些无聊。
田桐看的那些小说剧情出现在真实生活里,竟有种荒谬感。
为了打断她的喋喋不休,自始至终垂眸的华棂刚想开口,门却被突然暴力踹开。
肖何沉着脸闯进来,目光落在那张卡上,温度彻底降到冰点。
“你跟她说了什么?!”他看着张晴。
张晴第一次直面这样的肖何,以往他虽然冷淡,却不至于对长辈如此脸色。
“我……我没说什么,是你爸爸让我来的。”她下意识起身。
肖何目光阴鸷,转手将卡片扔出窗外,盯着她一字一顿:“不管是你,还是他,都别来多嘴多舌,否则,你们那点丑事我全知道,别逼我翻脸。”
张晴脸色煞白:“肖何!你说什么呢?!我们是你长辈,这都是为你好!”
“为我好?”肖何冷笑,“你巴不得我在外面永远不回去,所以故意来煽风点火,激化我和肖仲岚的矛盾。如果没猜错,你来这里他不知道吧?”
张晴所有的话都哽在喉头,“我…我没有。”
“你放心,不用你多此一举,我和他之间的事永远和解不了。但是你最好夹紧尾巴,好好当你的肖太太,别冒出一点头来。”
肖何眼底的厌恶几乎化为实质。
自从小时候亲眼撞见肖仲岚和眼前的女人偷情,他对所谓的父亲就只剩彻头彻尾的恶心。全家人都以为肖仲岚离婚后才认识张晴,只有肖何一个人知道事情的真相。
为了仕途,为了名声,肖仲岚随口扯谎哄骗肖何,本以为儿子年纪小会忘记,可惜在日渐疏离的关系里,肖仲岚终于清楚他心里的刺是什么。
肖仲岚在任何人面前都可以维持体面,唯独在肖何面前,他永远是那个衣不蔽体的烂人。那种羞愧愤怒的情绪在时间的发酵下逐渐扭曲,他看见肖何,就想起黎薇那张傲慢的脸,这令他无论站得多高,都会无地自容。
肖何的情绪则直白很多,除了恶心,还是恶心。
轰走了张晴,肖何看向华棂,挤出一个僵硬的笑,“你别听她的,不就是钱吗,我又不是赚不到。”
华棂静静看着他。
肖何蹲下身,拉着她的手亲了亲,仰头时眼底映着赤忱的光:“棂棂,你别答应任何人。以后不管遇到什么事,我都能扛住,只要你别走。”
华棂听他说了很多话,有时候颠三倒四的。他的身体微微发抖,是尚在病中的症状,可偏偏又执拗地握紧她的手,炙热滚烫的温度通过掌心传递,她分明感觉到他在害怕。
“好了。”她轻声打断,伸手摸他的额头,“去医院吧。”
肖何下意识摇头。
华棂:“我陪你去。”
生病
医院的花销高, 在肖何的坚持下,他们只好去小诊所挂吊瓶。
肖何身体一向很好,这回的高烧却来势汹汹, 明显是抵抗力不足的症状。华棂觉得奇怪, 在逼问下他才招认:“就是没休息好,熬了几天夜。”
华棂不紧不慢道:“你都是趁着我睡着才起来?”
肖何点头。
华棂:“做什么?”
肖何偷觑着她的脸色,“接了几个急单。”
华棂垂眸, 没再开口。
接急单的理由无非还是为了钱。卖了游戏后,他们大学的生活费有了保障, 但是为了提高抗风险能力, 还是得拼命攒钱。肖何摸索出了新的渠道, 可以避开针对自己的打压,帮别人写代码赚钱,俗称当枪手。
用冯临的话说,这份工作既不体面,也不轻松,把肖何放这里就是暴殄天物,杀鸡用牛刀。
华棂虽然不清楚具体工作内容, 但她很明白肖何为什么这样。
她僵立片刻, 起身准备走,却被一把拽住:“你去哪?!”
华棂瞥了眼被握住的手腕, “去给你买饭。”
肖何后知后觉自己反应过激, 声音缓和道:“对不起, 抓疼你了。”
华棂不置可否, 还没出门又听身后的人问:“什么时候回来?”
玻璃墙上倒映出简陋的病床、生锈的吊瓶架、还有正在吊水的人。少年脸色泛着高烧后的红, 嘴唇却泛白,虚弱得看不出平日的模样。配上这句小心翼翼的问话, 显得尤为可怜。
华棂回头:“很快。”
肖何这才安心躺下去。
跟学校请好假,华棂想去农贸市场买点有营养的肉类。走到一半,她察觉身后有辆车一直跟着。
以为又是张晴,华棂眉头轻蹙,刚想拐进小巷甩开跟踪,驾驶座的人却下了车。
她目光微怔,是徐叔-
跟着华棂走进简陋的诊所,徐叔几不可查地皱眉。
隔着玻璃墙,他的目光落在肖何睡熟的脸上。
“医生说是重感冒引起的轻症肺炎,已经打了针。”华棂淡淡道。
徐叔轻叹了口气,“去正规医院了吗?”
华棂沉默。
徐叔眼底划过复杂的情绪,沉默片刻才说:“得去医院,生病的事,马虎不得。”
“里面是他留在我这的钱。”他递上一个信封,“事关身体,再倔也不能由得他。”
这些天,送钱的人一个接一个,华棂都没有收。
唯独这次,在徐叔沉静目光的注视下,她顿了顿,伸手接过。
徐叔再次看向肖何,少年明显瘦了,五官棱角越发锋利,连日的疲惫令他眼下乌青,即便睡着的时候也紧皱着眉头,似乎在梦里也为生活操心。
“华棂。”徐叔突然转头,“有些苦是没必要吃的。他是这样,你也是。”
说完,徐叔就离开了。
华棂看了眼拎着的袋子,里面是冷掉的饭,和另一只手里的信封相比,它是那样的不值一提-
肖何醒来的时候,身边一个人都没有。
他猛地起身,动作大到牵动针头,“棂棂?!”
顾不得流血的伤口,他光着脚下地找手机,诊所的医生老头嚷嚷:“吵什么?那个小姑娘回去给你拿行李了,一会儿带你上医院去。”
说完还阴阳怪气,“哼,真是金贵,发个烧还得去大医院,那上我这来干嘛?”
肖何什么也没听见,就只听清那句她会回来。
华棂到的时候,看见的就是肖何病怏怏坐在角落里,像只可怜的流浪狗。
听见脚步声,他瞬间抬头,定定看了半晌就一把抱住她的腰。
华棂微怔,顿了很久才拍拍他的头,“好了,我们去医院。”
肖何仰头看她,“你怎么走这么久?”
华棂没有回答,平静的目光似乎穿透他的心,看出对方真正想说的话。
她问:“你在怕什么?”
肖何喉结动了动,伪装被识破,干脆就坦白,“我害怕你离开我。”
华棂看着他:“你怎么像个小孩?”
肖何也觉得自己这样很丢脸,他扯开嘴角,笑容有些难看,“我也不想这样,但是……”
从看见张晴那一刻起,他就不受控制地猜想华棂会不会被她蛊惑。
华棂没有回应他的害怕,只是将住院的手续安排得妥妥贴贴。
在肖何第n次以各种理由拒绝吃药时,华棂终于开口。
她的语气带着罕见的无奈与一丝柔软:“别装病了,我不走,你放心吃药,快好起来。”
肖何的把戏被看个彻底。虽然羞耻,但是得到了肯定的回答,就像靴子落了地,他终于安下心-
生活重新回到原来的节奏。
有了华棂的承诺,肖何再没什么好担心的,即便知道徐叔来过,他也只关心自己的钱回没回来。
得到充足的资金支持,他的熬夜次数少了很多,也有更多时间专心学习。
寒假前的最后一次月考,肖何考出自己最好的成绩,位列年级第九,和自家女朋友中间只隔着七个讨厌鬼。肖何做梦都在美滋滋,照着这个趋势下去,说不定能和华棂上一所学校!
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可是偏偏这个时候出现不妙的插曲。
这天,李老师突然叫华棂去办公室。
到的时候,屋内还有刘子航和一个秃头男。
秃头男是上面的检查组领导,他直接道:“华棂,最近有人匿名举报你在放弃保送留学名额的事情上存在不正当交易。”
他拿出一封打印的信,等华棂看完才继续说,“我们已经向李老师了解你平时的情况,但是有些疑点需要你解释清楚。”
“我们查到你和刘子航同学的确存在金钱往来,保送名单公布时,论坛就有这则传闻,但是你们都没有回应过。刘子航虽然是保送候选人之一,但不算是继你之后最有把握选上的,据我们了解,十班的钟澜履历更为丰富。所以对于以上几点你们有什么话说吗?”
刘子航脸色很难看,他目光沉沉:“是钟澜写的信?!”
领导皱眉,李老师打断:“刘子航,别带个人情绪,好好说清楚就是了。”
“有什么不清楚的?!名额是我自己争取来的,华棂只是向温斯顿教授引荐了我!”
“那为什么有金钱往来?!”领导沉声问,“小小年纪就有不正之风,我们会严肃处理!重则开除,轻则记过!”
刘子航下意识看了华棂一眼,落在秃头眼底,就如同抓到狐狸尾巴,“如实回答!”
“老师。”华棂终于开口,声音平静,“钱是补课费。刘子航物理薄弱,但是温斯顿教授的招生面试最爱考临场机变,所以他才拜托我帮忙补课。”
“关于您说的第二点,恕我并不能认同。钟澜的履历丰富,但并不意味着可以赢过刘子航。大家都知道,明德能够和国外高校达成合作,有部分原因是国外的教授对我们的学生有兴趣。理所当然的,他们也有各人的挑选法则,例如温斯顿教授,她对物理成绩好的学生格外偏爱。经过补习,刘子航的物理成绩要比钟澜高很多,所以他被选上是很正常的事情。”
华棂翻出补课期间的聊天记录和云端学习笔记,“如果需要证据的话,这些应该够了。刘子航给我的转账明细附言也有相关备注,都可以作为佐证。”
她将疑点解释得面面俱到,几乎没有留下让人做文章的马脚。
领导一时也呆住,似乎没料到她连证据都留下了。
他却没有被说服的意思,眼底闪过不耐,“我们会调查清楚的,你做好配合的准备。”
华棂:“时间期限呢?”
秃头被问得一愣,轻蔑道:“你一个学生还要插手我们的事?”
华棂定定看着他,“所以您不是为了调查真相来的。”
秃头脸色沉了下去,看向李老师,“这就是你们明德学生的素质?”
李老师:“华棂,跟张组长道歉!”
华棂淡淡瞥了眼秃头,没说话。
等所有人离开,李老师叫华棂留下。
她斥责道:“你这孩子,人家明显就是整你来的,你别硬着来。身正不怕影子斜,学校不会冤枉你的,顶多耗费些时间精力。”
华棂垂眸。
耗费高三生最后关头的时间和精力,未尝不是恶毒的算计。
“华棂。”李老师关上门,压低声音说,“你老实告诉老师,是不是和肖何的家长有关。”
见华棂不答,她眼底闪过沉痛,“糊涂啊!我教书这么多年,也不是没见过聪明孩子,但你绝对算是聪明人里最拔尖的那个,这次怎么就糊涂了!”
在张晴以肖何家长身份到来时,李老师就察觉了其中的不寻常。紧接着华棂就遇到了麻烦,这两者之间必然有关联。
事关肖家,对于普通老师来说,不插手才是最好的明哲保身之道,可李老师偏是管了。
她叹道:“肖何是谁,你是谁?他条条大路通罗马,叛逆两天难道家里能不认他?你呢!你还记得自己的志向吗?”
华棂眼底划过复杂的情绪,声音难得缓和:“老师,我的目标从来没有变过。”-
期末的最后两个礼拜,除了数不清的大小考,就是接踵而至的调查过程。
期间匿名信仍然不断地投递,有一封还提及了华棂早恋,但不敢对男方点名道姓。
华棂没有告诉肖何,自己利索地应对一切。
直到某天,所有麻烦戛然而止,连信件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华棂清楚,这场无声的拉锯战终于要谢幕了。
选择
肖砚瑾来得很低调。
和张晴的前呼后拥不同, 她什么也没带,到明德的第一件事就是见华棂。
顶楼校董会客室里,肖砚瑾指了指茶几:“汽水, 咖啡, 果汁,想喝什么自己倒。”
华棂抬眸,瞥了眼对面的女人。
她穿着看不出牌子的大衣, 从头精致到脚,空气里飘着好闻的香水味。
仔细看, 不难发现姐弟俩五官很像, 尤其是眼睛。看人时天然带着目空一切的傲慢。
有点像肖何最初的模样, 迈巴赫车窗降下,那时他的眼神也如同此刻的肖砚瑾,审视中带着探究。
华棂习惯面对傲慢,她淡淡说:“我赶时间,可以直接进行到拿钱砸人了。”
肖砚瑾愣住,旋即挑眉,露出一道玩味的笑。
“怪不得那小子喜欢你, 是挺有意思的。”她打开手包, 递上一张支票,“放心, 我比前面几个都大方, 这个数字能让你后半生不用操心。”
华棂:“要求呢?离开肖何?”
肖砚瑾从善如流:“电视剧不都这么演吗?给你五百万, 离开我弟弟。”
“不过……”她顿住, 轻笑, “这看起来不是划算的买卖。为什么要你离开他?你长得漂亮,人又聪明, 家境差点也不是大事。”
“我给你捋一捋现在的情形,兴许你会觉得我说的有道理。你现在遇到的麻烦,无非是张晴闹出来的。张晴心眼小,肖何得罪她,她没办法,只好报复在你身上。她做事小家子气,大事不敢整,净闹幺蛾子折腾。”肖砚瑾不急不缓道,“如果只有她,我今天倒不至于亲自过来。”
华棂很快就明白,“是他父亲要出手了?”
“对。”肖砚瑾笑,“肖何太倔了,连我也不知道他怎么把我爸这样的人惹毛的。你们充其量就是两个孩子,他真不至于在你们身上费心思。不过呢,他这个位置,很多事情都不用开口说,身边的人一猜一个准。你们觉得现在的日子不好过,实则人家根本还没动手。”
话说到这里,华棂也明白肖砚瑾的来意。
肖仲岚没有动手,一是来自上位者的不屑,二是顾念着父子情,不想彻底撕破脸。但是按照现在的情形,耐心告罄是早晚的事情。肖仲岚早就想趁着这个机会彻底拧正肖何的反骨。
而肖砚瑾作为长女和长姐,自然不可能看着他们俩走到无法挽回的那一步,所以才在这个时间节点见华棂。
想到这里,华棂觉得乏味,平静道:“所以你到底想我做什么?”
肖砚瑾看着她,缓缓说:“不是我想,是你怎么想。我只是给你提出假设。”
“如果想和肖何走下去,也就是接下来几年比较难熬。父子俩用早恋当借口别苗头,其实症结根本不在你。只是一个想让人低头,一个不愿意低罢了。”她语气轻飘飘,“我爸这个人一旦出手,最能直击痛点。他很清楚对方最在乎的是什么,所以就会以剥夺它的方式宣告自己的主权。无论他在外的形象多么光鲜,对儿女而言,他就是这么直白的中式父亲。”
“肖何在乎你,他当然会对付你,而你在乎什么?”肖砚瑾突然看向华棂,目光里暗含看不透的情绪,“考大学?赚钱?其实没关系,就算因为这个原因没有走上你想走的路,也许能收获另一种可能。”
“等过了针尖对麦芒的时期,你们也能自力更生。到底是斩不断的血缘关系,即便看在老爷子的份上,肖何也不可能跟父亲犟一辈子。熬到那时候,天大的困难都会过去。至于感情方面,你也只管放心。肖何还算靠谱,不会辜负你。”她微勾唇角,“两个人扶持着走过这么久,那句话怎么说来的,轻舟已过万重山嘛。”
肖砚瑾起身煮茶,高跟鞋踩在大理石地面,发出规律而清脆的声响。
她手法很专业,闻茶香时轻闭双眸,再睁眼,眼底又盈着意味不明的笑。
“小同学,茶总要喝一杯吧。”她不紧不慢地递来一盏茶。
华棂没有接,她直直看向对方,
迎着毫不遮掩的目光,肖砚瑾笑容弧度未变,她放下茶盏,重新拿起支票,“你是个很聪明的小姑娘,我刚刚说的话是否在理,你心里很清楚。所以,收下吧。”
顶楼的落地窗可以俯瞰校园所有景象,日头西沉时,夕阳照进室内。
华棂看着肖砚瑾,忽然轻笑一声,旋即冷淡道:“你在说谎。”
肖砚瑾的眉头几不可查地轻挑。
她也笑,仍在问:“不选我为你假设的路吗?”
华棂漠然道:“我只走自己的路。”
煮茶的小紫砂壶发出水沸的声响,可谁也没有回头看它。
盛满夕阳的室内,二人陷入无声的对峙。
良久,肖砚瑾眸中的笑意渐渐消失,像摘掉面具的人露出原本的面目。
“你真的很聪明。”她说。
语气像是欣赏,又像是带着玩味的调侃。
她收回指尖夹着的支票,慢条斯理地将它撕成碎片,然后随手一扬,数字栏无数个零的纸张顿时漫天飞舞。
隔着飘落的纸屑,华棂看见肖砚瑾坐回沙发里,眼神不再是伪装的温和可亲,反而带着真实的冷淡。
“其实你只猜对一半。”她从包里拿出烟盒,晃了晃,“介意我抽烟吗?”
华棂:“请便。”
肖砚瑾没客套,点燃细长的女士香烟,吸了一口才淡声道,“刚才说的那些,的确不是我真心为你设计的路,但是,却不失为可走的路。”
她看向华棂,重复:“你明白的,它可行。”
熬过艰难时刻的苦命鸳鸯,情比金坚,最终以嫁入豪门作为圆满结局。
世间没有双全法,错过实现梦想的黄金时期用于对抗大家长,但可以收获历经坎坷修成成果的爱情和婚姻。多少灰姑娘的爱情故事以此这类感情线为蓝本,某种程度上说,它不失为一条通过婚姻跨越阶级的康庄大道。
“如果对面坐的不是你,而是某位天真可爱的灰姑娘,我们的对话应该到此为止了。”肖砚瑾漫不经心地笑,“我认为这条路足够令她满意。”
华棂垂眸,看着光洁的地面。
“那我又凭什么得到肖小姐的另眼相待?”
肖砚瑾没有立刻回答,她笑了一声,按灭烟头,起身从办公桌抽屉里拿出一叠文件。
随着每一页依次被翻开,华棂的目光顿住。
肖砚瑾的声音响起:“小学到高中,奖状满墙。市三好学生,十佳青少年,全优奖学金,数不清的年纪第一,两次物理竞赛金奖,比赛后被杨教授盛赞天赋卓绝。第一志愿是清大物理……”
她细数华棂过往的成绩,语气里的赞赏明显比刚才要真实得多。
“这些就是答案。”肖砚瑾终于念完所有耀眼的成绩,她看向华棂:“一个在高考宣言中写,未来的理想是探索宇宙更多可能性的女孩,怎么会走灰姑娘的路?”
华棂看着那叠厚厚的荣誉档案,视线停留很久。
“我其实没有给你设计什么方向,更没有所谓的第二条路。但是,在你笃定我撒谎的那一刻。”肖砚瑾顿了顿,笑了一声,“我大概猜到,你心里的选择从来没变过。”
华棂眸光淡淡,透过落地窗看向不远处的球场。
此前,林孟秋、张晴、李老师乃至于徐叔,无论是怀着善意或恶意,对华棂表达的中心思想,大抵逃不开一个主题:肖何与你差距悬殊。
好像觉得她会为此自卑,天然地将她放在弱者的地位。
只有肖砚瑾看穿她灵魂的底色,清高且薄情。
这段感情的主动权从来都在她的手里,继续还是分开,由她说了算。
肖砚瑾:“虽然知道选择不会变,但仍然为此犹豫?”
华棂愣了两秒:“也许吧,但我擅长伤害别人的感情。”
肖砚瑾笑出声,丝毫不管未来受伤的人是自己的弟弟。她笑够了,眼底才沉淀出些许柔和,沉默片刻,说:“没什么好愧疚。年少的爱情初尝是好的,真走下去了,未必不是苦果。”
她说这话时,眼底倒映着夕阳的光,神情放松而坦然,是酝酿了许多故事,最终又放下的洒脱。
“女人总是被’爱‘字困住,终其一生都在追问爱和被爱。谁规定了它在女人的世界里就是至高无上的瑰宝?就因为女性过高的道德感,以及’接受真心就绝不能辜负‘的责任?”肖砚瑾眼带笑意,“爱可以有,但它不是必需品。有人的心里,它排名第一,那也要容许在另一部分人的心里它是次要的,甚至垫底的。你呢,排第几?”
华棂眸光微动,“不知道。”
肖砚瑾沉默片刻:“你一早就做好了决定,犹豫这些日子,是在找双全法?”
“没有双全的办法。”华棂平静地说。
她比肖何看得透。
归根究底,太年轻了。矛盾累积到这种程度,高位者不会花时间去倾听后辈的想法。在即将到来的雷霆手段下,他们需要花很长的时间才足够有资本和父权对话,而她无法牺牲宝贵的时间。
她并不害怕和肖何并肩作战,毕竟从小到大,她已经习惯了对抗强大数倍大敌人。可惜“一起走下去”的选择,和另一条绝对不能放弃的路是相悖的。
所以只好放弃排行次要的东西。
“没什么好后悔的,真有缘,总会相聚。没缘分,挥别错的才能跟对的相逢。”肖砚瑾很清楚她的想法,“做选择的时候,很难在当下判断对错,但我会祝你好运。也会为你的梦想保驾护航,就当送你的见面礼。”
“谢谢。”华棂顿了一下,“我先走了。”
“等等,我最后再说一些废话。”肖砚瑾叫住她,唇角微勾,“我常常会以最大的恶意揣测男人,但是……我倒真不是替肖何说话。他的爱,也算拿得出手,这点你比我清楚。”
华棂侧眸:“不劝我分手了?”
“我可什么都没说。选择权在你自己手里。”肖砚瑾轻笑,停顿一会儿才说,“我只是想替这个傻小子再争取一点可能。等你将来事业有成,实现自己梦想,再想考虑爱情的时候,好歹给他留点机会。”
华棂垂眸看着地面:“傻子才会在原地等。”
肖砚瑾淡淡道:“他看着也不聪明。”
“分手的时候,让他死心一点。”肖砚瑾说,“有时候给人希望是很残忍的事情。”
华棂手指无意识紧握。
落地窗外晚霞瑰丽,十七岁度过的这个冬天好像遥遥无期,没有尽头。
回乡
回天水巷已是晚上, 屋里没亮灯。
华棂刚踏进屋,就被人拦腰抱住抵在墙上。
他亲了很久才模糊问:“又找什么兼职了?我不都说了,咱们有钱, 这段时间你专心学习就好。”
黑暗里, 华棂沉默很久,“嗯。”
“好了,来吃饭。庆祝终于放寒假了!”肖何笑了一声, 按亮电灯的开关,只见饭厅小桌子上摆满丰盛的菜肴。
吃饭时, 华棂碗都冒尖了, 肖何觑着她的脸色, 却不见愠色,于是又得寸进尺盛了碗汤递过去,“你要多补充点营养,省得夜里老是手脚冰凉。”
华棂垂眸,“嗯。”
她今天异常的温顺,肯定是被他的努力感动!肖何唇角微翘,心里美滋滋。
“快过年了, 你打算怎么过?”肖何一边给她剥虾, 一边说,“咱们现在手头还算宽裕, 可以去邻近的城市玩一玩。你要不想出门, 咱们就接小姨在家里过年, 到时候提前买好吃的, 你有特别想吃的吗?”
他一句接一句, 语气里带着憧憬和笑意。
华棂不想看他的眼睛,只好低头看着碗。
她没有和肖砚瑾约定具体的时间, 也许今天,也许明天,也许不。总之,对方的确把选择权交给了自己。
在最开心的时候给予当头棒喝,就如同生生肢解躯体,血肉模糊的痛苦太过刻骨铭心,而这段时间对前途来说又是那么重要……脑中冷静地闪过种种理由,最终她想,半年吧。
就像最开始承诺的那样,等到高考后再说。与其在最快乐的时候留下最深的伤,不如让感情被时间冲淡,到时候的痛苦也不会那么强烈,也不必让他难忘。
华棂抬眸:“过年我要回c城。”
“c城?”肖何一愣,“你那边有亲人吗?是……你妈妈家里的亲戚?”
“嗯。”华棂没有解释更多,简单道,“我外婆。”
肖何想也没想:“好,那简单,我跟你一块儿回。反正我过年也没地儿去。”
华棂看向他,眸光微顿,许久才点头:“嗯。”
确定好行程,肖何连夜开始订票。
c城是个南方小城市,经济发展较为落后,以几个标志性的旅游景点闻名。而华棂外婆的家槐花村更是小城市里的小县城,小县城里的小山村。
腊月二十二,安顿好华梅他们才出发坐高铁直达c城,随后又乘了几个小时的大巴车。
半新的客车行驶在蜿蜒的水泥路上,司机艺高人胆大,把大巴开出火箭的速度。
肖何被晃得头晕眼花,碍于酷哥形象,紧皱着眉头才忍住没吐出来。
华棂早有预料,递上一盒薄荷糖,眼底似笑非笑。
上车前,肖何还信誓旦旦,对华棂提出吃晕车药的建议不屑一顾,现在飞快打脸。
“我这属于头天太兴奋,想着要见家长,就没睡好。”肖何嘴硬,手却诚实地接过糖,“我平时不晕车。”
华棂懒得理他,看向窗外。
她对槐花村的印象还停留在小时候。因为处在务工大省,村子不算特别落后,很多年前就修了公路。这么多年过去,路两旁的风景没什么变化,依然是看不到尽头的重重高山。高山包围着小小村落,只留下一条狭窄的公路输送务工的青壮,同时阻拦了外界的窥探,保留古朴乡村的原始风味。
在华棂有记忆起,她就生活在z市,对槐花村的印象只是过年时的短暂停留。
自华燕去世后,华棂就再没有回来过,直到今天。
这趟车上大多是回乡过年的乘客,隔壁座的大爷端详着华棂,突然说了几句方言。
因为华梅改不掉方言习惯,偶尔会在普通话里夹杂着几句和华棂交流,于是她也能够听懂并简单对话。
华棂并不认得这个大爷,大概对方小时候见过她,于是也回了两句方言。
南方方言多且杂,每隔一个村都不同,肖何根本听不懂,“他和你说什么?”
大爷又指着肖何嘀咕了两句,华棂瞥了眼他,轻笑一声。
“?”肖何挑眉,“说我坏话呢?”
华棂闭眼睡觉,淡淡道:“他问你是不是毛脚女婿第一次回来过年。”
肖何后知后觉,没忍住上扬的嘴角:“怎么不算呢?这话倒也不错。”
话才出口,发现不妥,“不行,你还在上学呢,就说咱俩是同学。我听说村里流言传得很快,别回头闹得你名声难听。”
华棂戴上耳机,嫌他啰嗦:“有什么好解释的,我一年待不了几天。”
槐花村里多的是早早就订婚嫁人的小女娃,光是这辆车上就有好些年轻男女,二人混在其中,除了皮囊耀眼点,还真没什么稀奇。
至于名声,华棂懒得解释,在村子里带男同学回来跟带对象没什么分别,并不能堵住村口八卦团体的嘴。
肖何觉得不对劲,但因为不熟悉风土人情没有发言权,只好闭嘴。
槐花村没有车站,停在村口十字大街就算到站。
临走前,大爷又叽里咕噜说了两句,肖何听不懂但礼貌招呼,“再见啊。”
“……”华棂:“走了。”
肖何赶紧上前接过她的行李箱。
刚下过一场雨,地面湿漉漉,行李箱拖行过水坑溅起泥点子,肖何眼疾手快把它横拎起来。
华棂:“没必要,一会儿的路很难走,迟早要脏。”
很快,肖何对“很难走”的路有了具体的概念。
外婆家在山脚下,从十字街走出几百米就能看见屋子的模样,看着近,真正走才知道望山跑死马。
肖何的白鞋彻底没眼看,他索性懒得避开污泥。华棂也没比他好多少,暴走半小时,两个人都脏兮兮的。
肖何喘着气,笑着给她擦了擦额角的薄汗。
“你小时候回来也这么折腾?”
华棂:“晴天的路还好。”
“那就是今年比较倒霉。”肖何轻笑,旋即想到什么,“你去年怎么没回来?”
“小姨病了。”华棂顿了片刻,接着说,“太添麻烦,她也不是很方便。”
肖何一愣,下意识觉得“她”指的是华梅,可语境却不像-
两个老人早就知道他们回来,遥遥站在门口张望。
顺着小坡往上,肖何自来熟地招手:“外婆,外公。”
他刚张手,田里
弋㦊
的大鹅锁定目标,嘎嘎地扑了过来。
华棂下意识躲开,脚下一滑,正好撞倒在肖何怀里。
他顺势把人捞到身后,乐了:“华老师,我总算知道你有怕的东西了。”
华棂冷冷瞪他,等外公找来棍子把鹅赶跑后才推开人。
外公是个瘦高老头,赶鹅的动作很利索,但不难发现他的脚有点跛。
看见二人,他笑容有些拘谨,用方言说了两句话,大意是招呼他们进去。
外婆脚步蹒跚,这会儿才走到身边。
她脸上的神情也是如出一辙的腼腆,只是讷讷地笑。可那双粗糙如树皮的手紧紧握住华棂的手,直到进屋也没松开。
肖何没要外公搭手,径自把行李都搬进屋子。
忙活完,外婆已经摆上了晚饭。
山脚下的房子还维持着上世纪八十年代的格局,中间是摆放祖宗牌位的小祠堂,左右两边对称分布住处和厨房柴房等。面积不算小,但很简陋。
只有两个老人在家,除了一台电视,也没装其他的设施,网络更是没有。能和外界联系的也就外公的老年机,这还是华燕在时给买的。
老人表达爱的方式很单一,只是使劲儿给两个孩子夹菜,劝他们吃。
华棂看着外婆用自己的筷子给肖何夹肉,目光微顿,刚想开口。却见肖何利索地吃了。
她下意识看向肖何,后者回以一个挑眉,“干嘛?以为我是少爷病?”
华棂淡淡道:“最好不是,这里条件艰苦。”
言外之意,不舒服也给我憋着。
肖何摇头:“我觉得很好。”
他终于听得懂一些简单的对话,于是模仿着外婆说了句:“你也吃菜。”
两个老人被他滑稽的腔调逗笑。
外公用瞥脚的普通话说:“霍不霍酒?”
华棂赶紧制止:“外公,他不喝。”
肖何拉住她的手:“霍啊外公,咱爷俩来两盅。”
外公想来也是很久没遇到这么痛快的酒友,高兴地去拿自家珍藏米酒。
外婆跟着出去炒花生米做下酒菜。
肖何赶紧凑近亲一口,安抚道:“放心,我酒量不错,在家被我们老爷子练出来了。”
华棂冷笑,不再劝。
很快,爷俩就这么喝上了。
两个人话语不通,就这么半土半洋地聊上,鸡同鸭讲还挺乐呵,不知不觉地就干掉大半壶。
起初肖何还精神抖擞,喝着喝着就开始晕乎。外公笑呵呵,憨厚的脸上丝毫没有醉意,“来,再霍。”
“不霍了。”肖何摆手,凑近华棂问,“咱外公什么段位?”
酒味扑鼻,华棂皱眉推开他,“喝遍槐花村无敌手的段位。”
肖何眼一闭开始装死,任凭外公怎么劝都不喝了。
知道他是醉了,外婆已经安置好卧室,叫华棂带他去休息。
等离开老人的视线,华棂就推开压着自己的醉鬼,“别装了。”
肖何充耳不闻,凑近亲她耳垂,顺着脖颈一路往下。手也不老实,从后面环住她的腰。
他们住在右边的房子,两间卧室一人一间。中途要路过正中的小祠堂,此时他俩正停在这里。
华棂拍开他的手,淡淡道:“祖宗看着,小心晚上托梦骂你。”
本着尊重祖宗,肖何顺手往牌位作揖,看见上面的字,忽然愣住。
“你外公家不姓华?”
“嗯。”华棂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语气平静,“我妈和小姨是外婆头婚生的女儿。”
肖何一时不知怎么回应。
见他踌躇,华棂反倒坦然:“外婆日子挺苦的,小时候就被卖去做童养媳,生了我妈和小姨两个女儿,没生儿子,她男人爱打人,后来喝酒喝死,她就被婆婆赶出门,带着女儿改嫁了。”
肖何拳头无意识捏紧,“然后嫁给现在的外公了?”
华棂摇头:“第二任丈夫是个鳏夫,没孩子,但是家里穷。他愿意养我妈,但不愿意养小姨,一直逼外婆把小姨送人,不愿意就打人。”
华梅那时候才十二岁,说是送人,无非是给找不到老婆的老光棍当媳妇,这和变相卖人也没什么两样。
“后来呢?”肖何额头青筋直跳,“那老畜生现在在哪?”
“你要打他?”华棂瞥他,轻笑,“早死了。”
“后来,外婆被他打得受不了,只能同意。差点送走的时候被我妈发现了。”她说,“我妈带小姨离开了村子,直到那男人死了,外婆改嫁给现在的外公才回来。”
肖何:“嫁给现在的外公是什么时候的事?”
“大概是我五六岁吧。”
她寥寥几句说完关于外婆的往事,肖何的醉意却彻底被驱散。
深夜,两个人各睡一间屋子。
有人却不老实,偷偷摸摸钻进华棂的被窝。
华棂被他吵醒,冷淡道:“滚开。”
肖何缠得更紧,两个人推推搡搡,睡意彻底没了,开始有一搭没一搭聊天。
说是聊天,基本肖何说十句,华棂回一句。
直到他问:“你妈妈是个什么样的人?”
黑暗里,华棂睁开眼,目光微怔。
她沉默很久,“还不错吧。”
肖何:“这是什么形容词。”
华棂:“就是个还不错的人。“
各方面的还不错。还不错的妈妈,还不错的姐姐,还不错的女儿。
肖何顿了一下:“你妈那时候年纪很小,就这么带你妹妹出去闯了?”
“嗯。”
关于这段记忆,是华棂懂事以后,华燕闲来没事聊天的时候说起的。
比起母女,她们更像是朋友,彼此之间可以很平等交流。因此,华棂清楚她身上发生的事。
那年华燕十六岁,户口簿上的名字还带着生身父亲的姓,叫吴燕。
吴燕带着妹妹逃离槐花村,身上只有捡废品攒的车票钱。
到了大城市她才知道有身份证这回事,当民警问她叫什么的时候,她看见对面超市的招牌在闪闪发光,问:“那是什么?”
民警:“华联超市。”
超市?她在村长家的电视里见过一次,前几年才出现的新东西。
华联超市连招牌都是闪闪发光的,她笑着说:“我叫华燕。”
民警皱眉,怀疑道:“华燕?姓可不能随便改,那是人的根底。”
“我不知道什么是根底。”华燕笑,“同志,我就姓华,叫华燕。”
所谓“父亲”终其一生都在求一个传承他姓氏的儿子,吴燕不过是可有可无的女儿,这个姓氏带给她的只有被殴打的回忆。妈妈的姓氏也是如此,她是家中沉默的影子,没有人在乎她的名字,冠以她姓氏的人在把女儿卖掉后也没有过问分毫,任凭她颠沛流离。
所以,她没有根底,不属于任何姓氏,她要自己姓,成为第一颗埋进土里的种子。
就叫华燕。
从此,华燕在大城市摸爬滚打,睡过桥洞,翻过垃圾桶,遇到过差点丢命的危险。
不过,她并没有过多赘述苦难,反而分享起哪个区是富人居住地,垃圾桶比较好翻。然后又生动地介绍说她和那个区的老大是怎么不打不相识,最后一起做废品生意的事。
华棂说起这些时,语气同样平静。肖何却没来由的心中酸软。
他抱得更紧,沉默很久才问:“怎么没听你提起过……嗯,提起过你妈妈的丈夫?”
他不敢随意乱称呼,怕又触碰到什么禁忌。
华棂直接道:“问我爸?”
“嗯。”肖何犹豫片刻,“不想说也行。”
华棂摇头:“不是不想说,因为我也不知道他是谁。”
肖何愣住。
“从记事起,我身边就没有过男性角色。”华棂说,“我妈说他死了,所以我没再问过。”
这的确是华棂能做出的事情。
别的小孩一定会打破砂锅问到底,华棂不会。知道华燕不想说,她就不问。那大概不是什么多好的回忆。
更何况,她们的生活不需要其他人的加入就足够融洽美好。华棂没有兴趣去追求所谓圆满,哪怕将来有能力,她也不会去找什么生父。很无聊。
肖何:“你妈妈真了不起。”
华棂眼底划过极淡的笑意,“还不错。”
“她把你教得很好,也尽她所能地在保护你。”肖何收紧臂弯,心中生出一种柔软的情。
黑暗里,华棂无声地勾起唇角。
“她是教了我很多。与其说保护不如说是……”她顿了顿,轻声道,“教我爱自己。”
爱妈妈,爱女儿,爱丈夫,爱这世上的一切,都要排在爱自己之后。
外婆改嫁给现在的外公,算是真正过了几天舒心的日子。
她也提过几次,让华燕别在外面漂泊,回来找个人嫁了,也算有个依靠。
这不能说外婆是错的,在老人家的观念里,她不想女儿到老孤单,没有依靠。所以想用自己的方式对她好。
华燕不会说那些老人家听不懂的大道理,她只是说,棂棂要上学,梅梅要看病,走不开。而不去提及真正的难处。比如,外婆好不容易遇上外公,也算苦尽甘来。可搭伙过日子容易,真正交心难。即便外公愿意掏心掏肺,他膝下几个儿子是不同意的,自己又何必去破坏其中平衡。
所以,华燕回家的日子很短。也许那也不算家,只是属于她妈妈的家。
妈妈当然爱孩子,即便她是脆弱得连翅膀都残败的燕子,也想张开臂弯让孩子避避雨。
外婆是这样,华燕也是这样。
华燕病重时,母女像聊天似的商量后事,华棂问,要不要把骨灰带回槐花村。
“不,我就跟着你。”华梅笑,“外婆有外公,妈妈有棂棂。”
十五岁的华棂垂眸,沉稳的模样像是可以平静面对生死。
她总是这样,她不会说棂棂只有妈妈,而是说妈妈只有棂棂。
好像变了语序,那个脆弱得怕失去一切的人就是华燕自己,而不是华棂。
化疗的时候,她从没有哼过一声,医生说从没有见过这么乐观的病人。
即便到了临终前,她眼底仍然带着笑。
华棂知道她最后目光里藏着的含义——妈妈这一生过得还不错,不必为我难过。
自己好像也被这样的话术洗脑了,有时候难受得喘不过气就会想,她在另一个世界应该也很快乐吧。这样的性格,当然在哪里都生活得很好。
“可惜,我没有很像她。”华棂轻声说。
月光流淌在老旧的小屋里,肖何静静看着她的眼睛,“你之前问我,信不信星星是亲人这样的寓言。我其实信的。她在天上看着你,下辈子还要和你做亲人。”
华棂沉默很久,“我不想有下辈子。”
肖何愣住。
华棂平静道,“我不像她,可以乐观地想象生活中的一切。死亡是长久的消失,回归宇宙,化为不知散落在哪里的尘埃。”
她有时候会厌烦不受控制的敏锐思维。
这样也许就能说服自己去相信华燕离开得快乐。可事实是,在女儿看不见的地方,妈妈度过了漫长的黑夜。
那些在叙述里闪着光的记忆,真正揭开面纱,几乎是这个社会最黑暗的一面。
华棂什么都清楚,又什么都不想清楚。她告诉自己,既然妈妈想自己相信,那就相信好了,至少离开的时候会少一点牵挂。
华燕离开的时候,胡晋东问她为什么不哭,她说没什么好哭的,流了眼泪去世的人就会回来吗?
胡晋东哑然,说:没见过这么冷血的人。
“是挺冷血的,我好像不太适合当你的女儿。”等所有人离开,十五岁的华棂抱着骨灰盒,“可你只有我了。”
瘦小的肩膀从此要撑起一个家,她连声音也不敢颤抖。
直到此时此刻的夜晚,十七岁的华棂平静说:“其实是我只有她了,我不敢承认,因为我在害怕。”
害怕会被猛烈的痛苦打倒,会接受不了世界里的支柱离开,从此茫茫人海再没有归处。
有牵挂就会有软肋,她花了这么久的时间才接受肋骨抽离的痛,这是不想再经历第二次的噩梦。
肖何觉得心脏被无名的手捏住,心疼得恨不得立刻把全世界捧到她面前。
但他明白,华棂从不喜欢听花言巧语。于是他在表达爱前十分谨慎地问:“如果按照你可以接受的感情期限,假设你要爱一个人,或者得到他的爱,你想要多久?”
无论她的答案是什么,他都会立刻奉献所有。
华棂想了很久,“零,或无穷尽。”
数学里的范围表达,零或无穷尽中间有无数个数值,可她偏偏挑选最极端的两个。
肖何短暂呆住,旋即压抑惊喜,抱着她亲一口:“我会永远陪着你!”
说爱太肉麻,说喜欢太单薄,说陪伴最合适。
看着少年欢欣的神色,华棂沉默片刻,说:“不要轻易承诺永远。”
谁也无法预料零和无穷尽中会出现什么偏差,一旦出现,又是一场剥皮拆骨的渡劫。
何必呢?
华棂安静地看着窗外,淡淡道:“比起未知的永远,我更喜欢确定的从未开始。”
肖何怔住,皱眉:“不行!你已经开始了!你不能玩完就扔!”
他翻身压住她,亲得又狠又急,带着不易察觉的恐慌。
华棂没有反抗,任由他的吻落在唇边。也许是她的顺从安抚了肖何狂躁的情绪,他渐渐平静,亲吻变得温柔。
夜色里,他轻声说:“试试吧,我可以做到的。”
可以是永远。
【旧笔记小说网】JIUBIJI.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