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时隔一个月, 陶知意重回玄天宗,走时一群人,回来时却只有她一个。
玄天宗上下并无变化, 也没有末日将要来临前的紧张和慌乱,一切稀松平常,几位师兄照例会在傍晚小酌, 金赤忙得不见踪影, 玄松在打理他的胡子……
陶知意去拜见玄松, 对方先是诧异,然后笑呵呵地问:“是来给为师送请柬的?”
陶知意沉默片刻, 道:“师父,我和东霏的婚约解除了。”
玄松微愣, 而后继续对着镜子修剪他的胡子, 一副早就料到的表情:“我就说嘛,你这突然要跟一个才见过几次的男人结婚,又屁颠屁颠跟着人回家, 肯定是一时鬼迷心窍, 现在清醒了?”
“……我喜欢上一个魔族的人。”
“咔擦——”
玄松手上一抖,长胡子被斩断,大雪似的纷扬而下,落了一地。
“你说什么?!”
陶知意又重复一遍:“我喜欢上了一个魔族, 师父。”
虽然她对玄松老使唤她这事儿颇有微词, 但是毕竟当了他十几年的弟子, 玄松于她而言亦师亦父,陶知意将来要与令玄相守, 不可能瞒着所有人,首先便是要得到玄松的准予。
玄松抓着胡子, 手上满是碎胡茬:“你再说一遍?”
“师父,您又不是耳聋了,我都说了两遍,师——”
玄松一巴掌拍过来,陶知意单脚跳开,双手抱拳冲他行礼。
“我俩已经定了终身,如果师父不同意,我就跟他私奔。”
“你、你是要气死我啊?”玄松将胡子往身后一甩,提起剑便往陶知意身上砸。
剑未出鞘,但砸在身上还是疼的,陶知意猛地一抖,神情扭曲地捂住了肩膀。
玄松没想到她竟然不躲,一时也有些错愕,将剑收回手中,呵斥道:
“我玄天宗千年来与妖魔势不两立,你居然要跟一个魔族私奔,你把宗门放在哪里,又把你师父放在哪里?!”
陶知意在心口画了个圈:“当然是放在心里。”
“……大逆不道!”
“师父!”陶知意大喊一声,震住了玄松,然后认真地看着他的眼睛,“师父,我是真的喜欢他。”
玄松定定地站在原地,“那个魔族,是从前假装伏萤拜入师门的那个人吗?”
“是。”
“你、你真是……”
玄松又气又无奈,指着陶知意的鼻子,久久说不出话来。
“天下那么多男人你不喜欢,为什么偏偏喜欢一个魔族?”
“天下那么多男人,可偏偏我能遇到他,又何尝不是一种缘分。”
玄松:“这不仅仅是你喜不喜欢他的问题,他是魔族!就算你可以为了他离开师门,魔族寿命漫长,而且体质与其他种族不同,你们两个又真的能相守吗?”
陶知意挑眉:“不试试怎么知道?”
“别怪我没提醒你……”玄松微顿,目光渐渐变得有些涣散,似乎想起了什么久远的事情,“焦琼的母亲,有四分之一的魔族血脉。”
玄松:“你知道他父亲为什么会和魔族勾结吗?为了祛除她身上的魔骨,为了她不受折磨,代价是她母亲和姥姥自她出生起就没了性命,她父亲为了天下苍生殚精竭虑,死后还要背负骂名。”
“她现在是和常人无异了,但是用她亲人的命换来的。如果焦琼知道,你觉得她会无拘无束地活着吗?”
“……那就别告诉她。”
陶知意抬眸,脸上没有半分震惊的神色,“我都知道,师父。”
“你知道?”玄松的表情比她说要和魔族私奔时还要惊讶,“你是怎么知道的?”
“发生过的事情就会有痕迹。师父,你不要再问我是怎么知道的了,我今日来见师父,只是想告诉师父我的打算。承蒙师父养育之恩,弟子感激不尽,愿恪守门规,为天下苍生,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玄松:“你都和魔族的人一起了,又怎么为了天下苍生?”
“魔族的命也是命。魔族从前在人界作乱,可那些修士也没少猎杀无辜妖族和魔族的性命来增长修为。我们也没什么不同。”
“我一次见你的时候,你在空地上挖坑,我问你要做什么,你说要闹饥荒了,提前挖个地窖贮存食物,我那个时候觉得你脑子不太好,后来北方大旱,许多灾民逃到你们村庄,你主动将食物拿出来送给他们……一个小孩居然能有这种见地,我很惊讶。”
玄松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摇摇头,“罢了,随你去吧。反正你从来不是一个甘心服从他人的人。”
“师父……”陶知意有些感动,没想到老头天天把她当块砖似的搬来搬去,其实还是对她有几分师徒情谊的。
“师父,那我俩成亲的时候,你会来参加吗?”
“……别得寸进尺。”
被玄松臭骂一顿赶出来后,陶知意拍拍屁股去了素心谷。
她带着令玄悄悄溜进来,把他交给了焦琼照料。
焦琼见到她时也露出了和玄松一样的疑惑表情:“你是来送请柬的?”
但是见到她身后的令玄,焦琼的表情顿时变得很难看。
她只是听说“伏萤”是男人假扮的,却想象出来她男身是什么样子,现在看到活生生的令玄站在她面前,模样和“伏萤”无二,但从内到外都能看出来是个男的,焦琼的喉咙像吞了一块滚烫的铁。
“你……”她看看陶知意,又看看令玄,“你们怎么会儿一起回来,东霏呢?”
“我悔婚了。”陶知意说着将令玄带到冷泉处,“他现在需要疗伤,我是悄悄进来的,你别把我们在这儿的事情告诉任何人。”
焦琼跟在他们身后,又急又气,“等一下,你经过我同意了吗就把他往里面带?!”
陶知意把令玄推进去,转头看着她,睁眼睛大,“我们这么深厚的感情,你不会不愿意帮我吧?”
“那自然是愿意……但是,你还没说清楚,你跟这个男的是什么关系!他又是什么人!”
陶知意朝她招招手,在她耳边小声道,“我把他给睡了。”
焦琼:“啊????”
焦琼:“东霏知道吗?”
“应该知道吧。”
“所以你们才退婚?”
“这两者并没有什么必然的联系,就算没有他,我和东霏也会退婚的。”
焦琼抱着胳膊,上下打量她:“陶知意,我就知道你有事情在瞒着我,当时你俩订婚就很突然,快说,你到底是想做什么?”
“回头你就知道了。伏萤还没回来吗?”
“没呢。”
听到这个名字,焦琼还是会下意识地流露出落寞的神色。
她和莫玄清的婚约结束了,理智告诉她此事和伏萤无关,但是看着莫玄清因伏萤而失落崩溃的模样,她还是会觉得心痛。
陶知意在她眼前打了个响指,将她的注意力唤回来:“她走了多久?”
焦琼:“你走后没几日就走了,也快一个月了吧。”
“好。回头我还要再出去一趟,我把东西放在你这里,等伏萤回来,你把东西给她。”
“等等,你又要去哪里?”
“不远,轩辕皇城。”
焦琼蹙眉,神色疑惑,“陶知意,你最近究竟在做什么?”
“回头你就知道了。”陶知意神秘一笑。
焦琼指了指巨石后的令玄,“那他呢,你要带他一起走?”
“令玄留在这里。”陶知意压低声音,语气故意装的很轻松,“你可得帮我照顾好他。”
焦琼:“……”
她想骂陶知意两句,可陶知意明明说着这种欠揍的话,表情却万分凝重,有种她不会再回来的感觉。
她故意用这种轻快的语气,也是怕令玄听到后担心。
焦琼不明所以,但还是选择配合她:“得了吧,从前他假装你师妹的时候就这幅语气,现在还这样,唉,我真是摆脱不了你们俩了。”
“谁让我是你救命恩人呢。”陶知意拍拍她肩膀,轻声道,“那就拜托你了。”
焦琼:“好。”
晚上,令玄在素心谷的草屋里住下,他之前的傀儡在这里住过,现在住进来也不用收拾,而且地方隐秘,有焦琼打掩护,也不会引起素心谷的人怀疑。
他从冷泉出来,冻得瑟瑟发抖,陶知意端来热汤,见他裹在被子里,下意识地担心,却突然想起他之前面不改色泡冷泉的模样。
“看来女身确实比男身抗造些。”
陶知意把热汤放在桌上,令玄全身上下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张惨白可怜的脸。
“陶知意,我冷。”他努了努发白的嘴唇,“从前也没泡这么久过。”
“因为从前我以为你是我师妹,但你可是魔尊啊。就这么点程度能冻到你?”
陶知意嘴上说着,身体很自然地走过去,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令玄唇角微微扬起,猛地张开胳膊,用被子把陶知意包裹进来。
“你被逮捕了。”
他鼻腔喷洒出的温热气息落到陶知意颈上,有些发痒,陶知意缩了缩脖子,被他逗得咯咯笑。
“别闹了。我今晚可不能住在这里。”
“为什么?”
令玄将被子收紧,“你不是说等回来之后要和我住一起的吗?”
“那是我说忙完之后,房间还没收拾呢。”陶知意摸了下鼻子,道,“而且你现在身份不清不楚的,你是偷渡过来的,是黑户,懂吗?我们不能太张扬。”
“那我不待了,我要回魔界。”
令玄作势要起身,陶知意按着他的肩膀,让他坐好。
“晚了,进了我的地盘还想跑?”陶知意戳上他腰间的痒痒肉,令玄笑得前仰后合,栽倒在软榻之上。
陶知意和他玩闹了一会儿,两人都累了,便一同躺下,望着屋顶。
令玄笑得嗓子有些哑,侧目看着她,问:“师姐,你跟焦琼说你要去轩辕皇城,是要做什么?”
“去找东西。”
“时武藏在那里?”
“……夏朗给的情报,我要去确认一下。”
“他给的一般不会错。时武危险,我和你一起去。”
陶知意短暂地沉默,“不行,你要留在这里疗伤。”
“我已经好了。”令玄坐起来,扒开衣裳给陶知意展示自己的身体,“一点邪气的痕迹都看不到。”
陶知意把衣服给他穿好,“比起你,我更相信焦琼的医术。”
令玄嘁了一声,“那你等我好了再去,我不放心你一个人。”
“你忘了,我现在已经不是从前的陶知意了。这还要多亏了你。”
“……那你要不要再试试增进一下修为?”
陶知意刚才只是帮他紧了下衣领,轻轻一扯便又散开,令玄眉梢微扬,看似慵懒随性,眸底却尽是眼藏不住的欲色。
“不、不来了。”陶知意握了握拳,默默地往外退,“大夫说了,你得好好修养。”
“我已经好了。”
令玄又说了一遍,随手将白袍扔到床下,陶知意这才发现他就穿了这一件衣裳,被冷水浸泡过的肌肤还呈现出一种薄红。
陶知意深吸一口气,“真的不来了。”
“……”
几番诱惑不成,令玄皱起眉,伸手过来抓她的胳膊,陶知意将身一扭,灵巧躲过,慢慢退到门边。
“你先好好养伤,等你好了再说。”
“……七日后问心蛊又要发作了,难不成你还要等到那个时候?”
陶知意像是抓住了救星,连连点头,“没错,得等七日之后,你现在身子不好,得好好养着才行。”
令玄有些羞恼:“我身体很好。”
陶知意把桌上的温热的汤拍过去,“瞧你,泡个冷泉就冻成这样,虚得很。多喝点汤,回头我再问焦琼要点药材给你补补。”
“陶知意!”
令玄将碗扔回桌上,赤脚下床过来抓她,陶知意赶紧打开门,转身想跑,又被令玄拖了回去。
把人按在怀里亲了个够,令玄才松开她,“你真的不打算跟我灵修?”
“今天不行,你伤还没好。”
令玄低头,把脸埋在她颈窝,闷声道:“都说了没有伤。”
“还胡说呢,那晚和你一起睡,你又做噩梦了。”
“我没印象……”
“你一直攥着我手腕,都快给我捏断了。”陶知意亲了亲他额头,“所以好好疗伤吧,这东西的力量你也见识过,你要是真出了什么事,我可要守活寡了。”
令玄抿唇:“我若死了,你会去找别的男人吗?”
“会。”
“……”
“所以你可得好好活着。”
令玄恶狠狠地说:“就算我死了,我也会化成恶鬼,把所有靠近你的男人统统杀了。”
“啧,巧了,我就是专门降妖伏魔的,捉鬼也在能力范围内。”
见他要生气,陶知意笑着亲亲他唇角,“不说了,我还有事去叮嘱焦琼,你可得好好养伤,若是被我发现你不好好遵医嘱,我可是要生气的。”
令玄撇嘴,“那你七日后一定要回来。”
“好。”
陶知意哄着令玄睡下,等他安静了,陶知意转身去了焦琼的房间。
焦琼一改往日的骄纵,望着桌上大大小小的包裹,眼中含泪。
见陶知意进来,她娇嗔地哼了一声,一扭头,眼泪却不受控制地落下。
“你怎么把你珍藏的宝贝都给我了?你不是说这些东西你死了都得带进坟墓里吗?陶知意,你究竟在干什么?”
陶知意走过去,把桌上的包袱收起来,笑道:“又没说是送你的,只是让你帮我保管着,回头我要来拿的。”
焦琼:“你不是只去一趟皇城,能要多久?”
“或许三五天,也可能三五月,也可能三五年。”
陶知意也不能给出一个确切的答案。
焦琼惊得站起,“什么三五年?你是去出家吗?!你不要咱们师门了,也不要令玄了?”
“你先坐下,听我说。”陶知意思索片刻,道,“我有件很重要的事情去办,我也不确定什么时候回来,但我一定会回来的。”
“什么事情需要三五年?!令玄知道吗?”
陶知意摇摇头,她还没敢跟令玄提起这件事。
按照原剧情,在重新封印天幕之前,她们要把时武引回去。
但天梯无法承载时武的重量,也就是说,将时武引去的人,很可能有来无回。
书里,伏萤就是这样差点身死,是“陶知意”拉了她一把,将她送回人间,自己则被天幕吞噬。
这一次陶知意是不可能死的,毕竟她有系统在。
但系统也无法给她做出百分百的保证,最多可以确保她的灵魂不灭,但不能保证她的肉.体完好无损,也有可能她会在另一具身体内醒来。
如果她再转生成婴儿,那么陶知意就得用上十几年才能和他们见面了。
她和令玄才刚在一起没多久,陶知意不知道该怎么跟他开口。
焦琼微愠:“你们不是在一起了吗?你连他都不告诉?”
陶知意敛眸,“我怕他会阻止我,更怕他会跟着我一起去。”
如果令玄知道了,肯定会义无反顾地跟她一起,她能保证自己活着,但令玄却不一定。
陶知意叹了一声,“他养伤还需要一段时间,你帮我拖住他,我会尽快回来的。”
“你在说什么,你要是一去三五年,我该怎么拖住他?!”
“……应该不至于那么久。”
陶知意越说声音越小,其实她心中也没底,她从前都做好灵魂从另一个躯体上重生的最坏打算了,可是偏在这关键时刻和令玄互通了心意。
她再不舍得,但是只有完成了剧情才能获得这个世界的永久居住权,才能和他长相厮守,不然她若是被抹杀,那真是一点机会都没有了。
陶知意揉了揉眼睛,满脸纠结,“我也没有办法,总不能现在去跟他说分手吧?”
“你在说什么?”焦琼露出惊恐的神色,“你是想让他把玄天宗给拆了吗?”
“所以啊,我想让你帮我拖住他。”
“他以前就只听你的话,你若是真的出了事,谁能拖住他?”
“我不会死的!”
“可你现在明明一副你马上就要死了的表情!”焦琼怒吼,随即掩面大哭,“你要是死了我该怎么办,我只有你一个朋友?”
“朋友还会再有的。”陶知意露出一抹浅笑,安慰道,“你别哭了,你现在都这样了,我要是告诉令玄,他怕是会比你更崩溃。”
焦琼:“你不舍得伤害他,就来伤害我?”
陶知意无奈:“我真的不会死的!我肯定会回来的!”
“你这一副交代后事的样子,我信你才怪。”
“我真的……”
陶知意突然哽咽,她抹了下眼角,一片湿濡,“我一定会回来的。我也很舍不得你们。”
明知道自己不会死,但看着焦琼现在伤心的模样,陶知意还是忍不住被触动。
就算她再怎么保证,那些人也只能看到她消失了,不知道她的灵魂已经寄居别处,现在许下的诺言,对他们而言也只是一个用来劝慰欺骗的谎言。
“我会回来的。”陶知意又说了一遍,紧紧握住焦琼的手,“在我回来之前,令玄就麻烦你照顾了。”
说完,她决然离开。
回玄天宗的第三日,陶知意去监督令玄泡了冷泉,便打算启程去皇城。
陶知意御剑至山脚,身侧突然出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她侧目望去,金赤冲着她露出笑容。
“师妹。”
“师兄?你怎么在这儿?”
陶知意收了剑,与他同乘。
她回去之后匆匆和金赤见了一面,交代了一些宗门里的事情,也没说自己要出来,没想到金赤回追过来。
“今早去素心谷寻你,见你不在,便想着你可能已经下山了。”
“师兄怎么会想到去素心谷找我……师兄,你都知道了?”
金赤合眸,轻轻点头,“那日听说师父动了怒,本想去找你问问怎么回事儿,没想到听到了你和焦琼的对话。”
“我本来没打算听的,但焦琼姑娘哭声太大,没忍住停下来仔细听了听。”
陶知意微顿:“师兄也是来阻止我的?”
金赤摇头:“不是,我只是来送你一程。其实我一直知道,你有自己要做的事情。”
“我今日来只是为了告诉你,你放心去做。我会等你回来。”
他低下头,目光在陶知意脸上扫过,露出浅笑,“也会帮你照顾好你的……照顾好令玄。”
陶知意移开目光,小声嘀咕道:“他也老大不小了,不需要你们照顾。”
“你倒是心大。”金赤伸手,想要摸摸她的脑袋,蓦地想起她已经有了恋人,便将手缩了回去,“你若是真的消失,他不知道该多伤心。”
“从前他就依赖你,好不容易与你成了伴侣,骤然分别,肯定会经受不住。”
陶知意蹙眉,眼神中满是担忧,“所以我才想让焦琼帮我拖住他,我一定会回来的。”
金赤眸中闪过一丝落寞,“你怎么不担心我们伤心?”
“师兄……”
“好,我知道,你对他是不同的。”金赤举起手,笑道,“开个玩笑。”
他低头,拂去陶知意肩上的一片碎叶,轻声道:
“师妹,平安回来。”
第六十二章
陶知意此番回来没有见到轩辕善, 说是他爹轩辕丰业突发恶疾,轩辕善回去看望。
是不是恶疾陶知意不知道,但老头子命不久矣是真的, 根据夏朗那边传回来的情报,轩辕丰业已经五六天没上过早朝了,整日在寝宫里窝着, 太医换了一批又一批, 还在民间寻找游医, 甚至连素心谷的医修都被请去两个。
至于结果,自然是没有治好, 从皇宫回来的人三缄其口,陶知意在素心谷旁敲侧击地打听了一下, 约莫是老皇帝最近又纳了几个妃子, 夜夜笙歌,把身子给累垮了。
老皇帝一辈子励精图治,算得上是位好皇帝, 可惜品行不怎么样, 荒/淫无度,若是因为这种事情病倒,传出去也不好听。
皇宫上下都知道他是怎么一回事儿,但没人敢说出去, 所有人讳莫如深, 也就没人去探究真正的原因。
陶知意找了间离皇宫最近的客栈住下, 行李一放,从包袱里掉出来了软乎乎的东西, 啪嗒一声,滚落到地板上。
“哎呦!”
闻欢探出脑袋, 撑着蛇身站立起来,见陶知意神色微僵,又化成小猫,跳到桌上。
“你怎么在这儿?”陶知意问。
闻欢声音闷闷的,“我和你签了主仆契,当然你在哪儿我在哪儿。”
陶知意:“那你怎么不随我去北境?”
闻欢:“……不是你说怕虹族察觉,半道又将我赶了回来?”
陶知意哦了一声,问:“令玄知道你在吗?”
闻欢一顿,眼珠子滴溜溜地转了两圈,很生硬地摇头:“不知道。”
“撒谎。”陶知意拍了下他脑袋,“你都说了,和你签主仆契的是我,怎么偏这么听他的话?”
“毕竟他是第一个发现我的人嘛。而且你们现在也算是道侣了,我听你的和听他的不都一样?”
“这也是令玄告诉你的?”
“我看到你亲他了。好几次。”
“……”
“……”
陶知意:“忘掉。”
闻欢:“好。”
短暂尴尬之后,陶知意收好东西,带着闻欢去皇宫查探。
皇宫守卫森严,轩辕丰业出事之后,更是加固了几道结界,陶知意在外围转了一圈,如果只是进皇宫问题不大,但还想再接近轩辕丰业寝宫,那就有点麻烦了。
陶知意放弃了潜进去这条路,思索之后,准备去利用一下人情关系。
当夜,陶知意问候轩辕善父王的书信便送到了皇宫内,轩辕善正在书房处理积压的政务,内监递来一封朴素泛黄的信纸。
听到陶知意的名字,轩辕善眉头一皱,抬了抬下巴:“放那儿便是。”
“殿下,那姑娘自称是您师姐,而她曾经还是皇上的宾客,您看……”
内监意在询问是否要让陶知意进宫,轩辕善想到禁地种种,对陶知意仍有怨气,冷着脸一言不发。
内监忐忑地站了半晌,心中暗道这太子比皇帝还难伺候。
轩辕善看了个折子,朱笔批阅,将那折子一扔,转头看向他:“蠢东西,说孤没空见她!”
“是。”
内监悻悻离去,轩辕善揉了揉发涩的眼睛,命人再添上一盏灯,而后起身,朝着轩辕丰业的寝宫起驾。
轩辕善昏迷的第七日,请来宫里的大夫都被他遣散了,只留下两个太医照料,用些珍贵的药材吊着性命。
偌大的帝王寝宫,却只有四五个宫人在侍奉,明明膝下子女无数,却也无人来侍疾。
轩辕善一进来,那些宫人便默默离去,掩上了门窗。
轩辕善缓缓走到床前,食指与中指并拢,轻轻地拉开床帐,里面传来一阵刺鼻的恶臭,轩辕善嫌弃地皱起眉,飞速将床帐放下。
“善……善儿……”
轩辕丰业嗓子好像卡着浓痰,声音嘶哑微弱,在空荡的寝宫中,好似一座已经老旧的水车,发出怪异苍老的声响。
轩辕善在床边跪下,冷声道:“孩儿在。”
“善儿……”
床帐微动,从底下探出一只布满皱纹的手,食指微微颤抖着,指着地面。
轩辕善瞥了一眼,皱眉,很快移开眼睛。
那双手上除了皱纹外,满是黑黢黢的伤口,像是被火焰灼烧过一样,久久无法愈合,一个又一个的坑洞,看起来狰狞无比。
太医说,这是花柳病的症状。
轩辕善起初是不信的,他父王怎么可能染上这种病?!
他命人将那太医暴打一顿,扔出了宫门。
可太医一个又一个,民间的郎中,天机阁的医修,素心谷的医修,都得出了相同的结论。
轩辕善不得不信了。
父王伟岸的形象在他心中轰然倒塌,轩辕丰业的身体也开始溃烂,散发出恶臭。
这种病可以医治,但就算人活了,身上的伤疤却不会消失,只要旁人看到,便会猜到他曾经干下的那些丢人事。
轩辕丰业的症状又比一般的病要严重些,从昏迷到现在只剩一口气,也不过两天的时间,医修断言他不会挺过五日。
轩辕善与长兄长姐和母后商议,决定就这样放弃给他医治,等他死了就对外宣称是寻常疾病,也算是保住他一世清明。
然而现在都已经七日,轩辕丰业虽然还是一副马上要死的样子,但始终还吊着一口气,许是那些名贵药材的缘故。
但有些东西还是得有的,如果真的给他断了药,传出去就不仅是轩辕丰业一人丢了清明,他也会被扣上弑父的帽子。
“父王。”轩辕善的声音冷静到可怕,仿佛床上并不是他的父亲,只是一个无关紧要之人,“孩儿年幼,尚不能继承大统,但国不可一日无君,储君之事,还请父亲早做定夺。”
里面久久没有回应,轩辕善跪得膝盖发疼,也清楚对方估计是不能给出完整的回复了,便站起身来,准备离开。
他刚转身,便听到轩辕丰业剧烈地咳嗽起来,带着床帐也跟着颤抖。
“咳咳咳——”
“善儿——”
他像是用了全身的力气,说出的话都破了音,那双探在床外的手也跟着猛地攥起,只听扑通一声,他整个人都翻身掉了下来。
没了床帐的遮挡,那股恶臭在寝宫蔓延开来,轩辕善嫌恶地捂住鼻子,脚底蹭着地板快速后退两步。
“来人!”
两个宫人快步走来,上前将轩辕丰业合力抬回床上,又打开窗,熏香驱散臭气。
轩辕善全程没有动作,只是静静地看着,待她们处理完寝宫中的事情,轩辕善已经离开。
香炉上,白烟缭绕,盘旋着上升,又在半空转变了方向,朝着轩辕丰业的床帐中钻去。
昏暗的床帐内,轩辕丰业瞪大眼睛,惊恐又绝望地注视着头顶悬挂的无脸头颅。
这是只有他能看到的景向,旁人看不见,也听不到那魔兽在他耳边的低语。
“你可真是生了个好儿子,大义灭亲。”
那声音时而尖细时而粗狂,明明就在他耳边,但是身边空无一物。
轩辕丰业神情痛苦,想要求救,但那头颅紧紧地盯着他,明明没有眼睛,却会随着他的目光转动。
时武藏在他的识海中,以他身上的龙气为遮掩,骗过了所有人。
“你身上的龙气越来越弱了,倒是你儿子身上金光璀璨,等你死了,我就附在你儿子身上。”
“善儿……”
轩辕丰业低吟一声,虚弱地闭上眼睛。
时武在他脑海中发出森森笑意,一声又一声,久久不断。
客栈中。
陶知意被轩辕善拒绝,内心郁结,买了只烧鸡抚慰自己受伤的心灵。
她掰了两只鸡腿给闻欢,闻欢化成人形,坐在她对面挑三拣四。
“就两只鸡腿够谁吃啊?你知不知道我正常的饭量有多少?一整片湖的鱼都不够我吃!”
“不吃拉倒。”
陶知意伸手要把鸡腿拿回来,闻欢迅速两只手把鸡腿抓起来塞进嘴里,把腮帮子鼓了起来。
“啧,粗鲁。”
陶知意嫌弃一声,就听见闻欢口中发出吱嘎吱嘎的响声,他竟然连着骨头一起咬碎吞了下去,两三口便吃完了两个鸡腿。
“……”
陶知意把鸡头和鸡屁股扔给他,把剩下的部分圈进自己的领地。
闻欢怒道:“你在喂狗吗?!”
“不吃就扔了。”
“吃……”
闻欢一口吃完,便托着下巴盯着陶知意,不时咽两下口水。
陶知意本想无视他,但他顶着一张孩童的脸,眼巴巴地看着,让陶知意有种自己在虐待儿童的感觉。
她吃了两口,终是抵挡不住,把油纸袋推给他,“算了算了,你吃吧。”
闻欢毫不客气地接过去大快朵颐,换成陶知意盯着他,瞧着他这幅天真的模样,不敢相信这是活了三万年的老龙。
“你这三万年都是怎么过的?”
闻欢抬了下眼皮,“闯祸,被关禁闭,出来闯祸,再被关禁闭。”
“……你父亲怎么没大义灭亲?”
“我母亲要大义灭亲来着,父亲拦着不让。”
说话的间隙,闻欢已经将油纸袋里的鸡肉全吃了,他砸吧砸吧嘴,继续说,“我这次消失了几千年,他们一定很开心,因为我没有闯祸。”
陶知意:“他们怎么知道你没有闯祸?或许他们认为你是闯了大祸躲起来了呢?”
“不会吧……”闻欢露出纠结的神色,“如果真的闯了祸,肯定会有人去他们面前告状的。”
陶知意笑道:“看来你对此轻车熟路。”
“也算不是,只是上至天界下至鬼界都去告过我的状,习惯了而已。”
“那你真是劣迹斑斑。”陶知意轻轻勾了下唇角,道,“若我摊上你这么个孩子,我肯定……不对,我绝对不会教出你这样的孩子。”
“嘁。你们人界有句话,养不教父之过,可我生下来就在龙渊长大,几百年才能见父母一次。他们也只有在我犯错的时候才会管教我。”
闻欢说着,神色有些落寞,但是看一眼陶知意,这落寞又变成了同情。
他小声道:“你知道的吧,你跟令玄不能有孩子。”
陶知意:“……”
知道。
但她没有生孩子的打算,要生也得让系统帮她生一个。
她点点头,闻欢打量着她,发现她没有露出失落的神色,有些纳闷:
“你们不生孩子吗?”
“令玄现在才一百多岁,怎么也得过个几百年吧。”
“……可你没有那么长的寿命。”
陶知意脸色微变,淡淡地瞥了他一眼,“万一我将来飞升了呢?”
闻欢嗤笑一声,又在陶知意的冷眼凝视换上严肃的神情。
“我不是打击你,你们人类想飞升真的太难了,而且说实话,你资质平平。”
陶知意哦了一声,“但我运气不错,还能收到三万年的龙做坐骑。”
“我不是坐骑!!”闻欢猛地起身,怒目而视,“我是、我是……”
他想了半天,也没给自己想出来个高大上的身份,但龙族给人类当坐骑,那是奇耻大辱啊!
闻欢:“总之,我不是坐骑!”
“行,那就宠物。”
“我不是宠物——”闻欢正要发作,忽然耸动鼻子,道,“我闻到了烧鸡的味道。”
陶知意看了眼油纸袋,“是上面残留的吧。”
“不是!”
闻欢摇摇头,继续耸着鼻子寻找,慢慢来到窗前。
陶知意:“难不成是那个卖烧鸡的摊子搬到这里了?”
闻欢打开门,几个油纸袋飞过来,他欢快地起身,利落地接住,在油纸袋之后,令玄翻身跳了起来。
“令玄,你怎么来了?”
陶知意起身来到他面前,往窗外望了望。
令玄拍拍身上的灰尘,关上窗户,“只有我。”
“我不是让你在玄天宗待着,难道你被发现了?!”
“不是。”
令玄靠近她,低头将脑袋搭在她肩头,轻声道:“我想你了。”
陶知意心中微动,伸出手,犹豫一瞬,搭上他的后背,“我也很想你。”
“哇,好香!”闻欢撕开包装,整只鸡塞进嘴里,吱嘎吱嘎地咬。
“……”
陶知意转头,“出去,今晚别回来了。”
闻欢:“……好。”
把闻欢赶走,陶知意关紧门窗,本想和令玄说两句话,令玄却迫不及待地将她推到床前。
陶知意笑着往后仰,“你来找我就是为了做这种事情?”
“……不是。”
令玄将脑袋放在她心口,紧紧怀抱着她,便没了下一步动作。
陶知意抚上他的头发,笑问:“怎么,才分开一天就这么想我?”
“嗯,我不想和你分开。”他抬头,轻轻地蹭了蹭陶知意的下巴,像小猫似的。
令玄意外的坦诚,倒是让陶知意接下来的浑话没办法说出来了。
他俩互通心意之后,还是头一次分开这么久,都说小别胜新婚,令玄这样似乎也正常。
但这也才一天。
陶知意愣了愣,想到自己将来万一需要消失一段时间再回来,令玄要怎么办?
她本想瞒着令玄的,怕他陪自己赴险。而她又没办法完全护住他。
但是看现在的情况,她是不是该提前纹纹来企鹅裙以污二二期无耳把以跟令玄知会一声,打好预防针,万一到时候他再情绪失常。
这真是个艰难的选择。
陶知意正想问问系统的意见,下巴上忽然被啃了一口,令玄仰头看着她,眼里有淡淡的不满。
“你在想什么?”
“在想你。”
令玄眼睛亮了一下,嘴角轻轻扬起,“别想了,我就在这儿。”
他低头亲下来,陶知意闭上眼睛,脑子里灵光一闪,猛地挡住他的嘴。
“……做什么?”令玄语气变得冷硬,眼神却写着委屈,“又不让亲了吗?”
“不是。”陶知意起身,推开他,“我还没洗澡。”
“……”
陶知意在储物石里找了找,搬出一个崭新的浴桶:“得把闻欢叫回来,让他烧点水。”
令玄沉着脸:“那我呢?我在这里干看着?”
“那多不好,这种时候你该回避。”
陶知意说着,见他脸色越发难看,便打量着浴桶的尺寸,做了个决定。
她转头邀请令玄:“一起?”
令玄:“我洗过了……”
陶知意:“你看的那本书里有吧,这里应该可以。”
令玄的脸瞬间变得通红,“你、你怎么突然说这种话?!”
陶知意:“?”
陶知意:“不然呢?你以为我邀请你只是为了共浴吗?”
令玄微顿,侧过脸,点点头。
陶知意忍俊不禁,揉了揉他发红的耳朵,语重心长道:“年轻人,你要学的东西还很多。”
第六十三章
令玄沉默良久, 忽而抬眸用一种古怪的目光瞧着她,那神情活像是个被村中恶霸言语调戏的良家妇男,羞恼愤恨。
陶知意摸了下鼻子, 不明所以,“你若是不愿意,我当然也不会强迫你。”
此话一出, 令玄似乎更生气了, 幽幽地瞪着她, 身体紧绷着,胸腔随着每一次的喘息而起伏。
怎么……生气了?
陶知意莫名其妙的, 不愿意就不愿意呗,她又不会真把令玄扒了, 她是那种人吗?
“那我要沐浴了, 你回避。”
陶知意又找出一扇屏风来,忙前忙后将东西摆好,又自己去楼下烧了水, 令玄真就在一旁看着, 动也不动一下,偶尔挡到陶知意,就稍稍挪个窝。
等一切都准备好了,陶知意解了腰带, 回头看他, “你不回避?”
令玄移开眼, 背身面对着墙。
陶知意轻笑一声,“你罚站呢?”
令玄没说话, 肩膀耸了一下,陶知意故意将动作放慢, 衣料摩擦发出窸窣声响,令玄的耳朵也跟着一点点变红,陶知意无声地笑了笑,放轻脚步,走到他背后。
“怎么回事儿?”她伸手抱住令玄的腰,柔声询问,“这么点小事,还生气了?”
“我没有生气。”他声音极淡,听上去有几分无力。
“真的,转过来我看看。”
陶知意搭上他的肩膀,但令玄雕塑似的硬邦邦的,她费力也没能给他转过来。
“真倔。”陶知意捏了下他胳膊,语气强硬,“你再不转过来,今晚就别再我这里待着了。”
“……”
令玄的肩膀耷拉下去,缓缓转过身来,垂着头,潮湿的眼睫遮住了他眼底的神色。
“你怎么……?”
陶知意傻了,他俩在北境该做的都做过,按理说令玄也没有清纯到连这种程度的话都听不得吧?
陶知意慌乱地抬手去擦他的眼角,一边在脑子里过了遍他们的每一次接触,实在想不明白怎么令玄一回来就变成纯情小羊羔了。
难道北境的雪有什么魔力?
“这有什么好哭的,你怕水?还是我哪句话说的不合适了?因为我刚才不让你亲吗?”
陶知意焦急地询问,令玄用力抓住她的手腕,将沾着眼泪的手指放在脸颊边,轻轻蹭了蹭,水雾氤氲的眼眸中忽的迸出一股怒火,猛地咬上她手腕。
“嘶——”
陶知意吃痛,反手要去打他,胳膊却被他紧紧攥着。
“你再这样,我可要生气了。”
陶知意说完,指尖又触到一片湿润。
“师姐……”令玄喉咙发干,满眼的酸涩,“从前与你共浴的人,死了吗?如果他没死,我能不能杀了他?”
陶知意:“……?”
陶知意:“你在说什么胡话?”
“师姐懂得好像格外多,是那个人教你的吗?师姐和他什么关系,他是凡人,还是哪个宗门的修士?师姐也对他说过……”
令玄一哽,阖上双眸,强忍着妒意,“师姐也说过喜欢他吗?”
“……”
令玄不敢睁眼,怕看到陶知意露出嘲讽或是责怪的神色,笑他小气,笑他斤斤计较。
但陶知意久久不说话,却让他的心愈发酸胀,嫉妒的火焰在胸腔中翻涌,灼的他头昏,将陶知意的手腕攥得更紧了些。
“陶知意,你怎么不说话?”
令玄语气忐忑,将眼睛睁开一条缝,却见到陶知意满脸的呆滞,直直地盯着他,像是傻了一样。
“陶知意?”
“陶知意!”
令玄晃了晃她,陶知意终于回神,目光聚焦在他脸上,唇角抿出一个向下的弧度。
陶知意:“你这些天一直在想这件事吗?”
“……嗯。”
“那为什么不直接问我?”
“我不想干涉你的私事,尤其这种已经成为过去的往事。”
“那现在怎么又问了?”
“因为我……嫉妒,嫉妒师姐身边曾经有过别的男人。”
妒意日复一日地积攒,压得他喘不过气来,更怕某日陶知意会与他再次重逢,弃他而去。
他得亲自确认那人死了才行。
令玄眼眸暗了暗,将这阴暗的想法藏在内心深处。
陶知意又沉默许久,忽然抬起另一只手,在他脑瓜上拍了一下,发出响亮的一声。
“啪——”
“你真是笨得可以。你能看春/宫,我看不得?”
令玄眼眸一亮,细细品味陶知意这话中的意味,眼中带着期许,急切地盯着她,“可是……只看那种东西,真的能学得这么快吗?”
“……”陶知意手握成拳,轻咳一声,“其实我还看过现场。”
令玄歪头,眼神中流露出不解。
对于这些事情,陶知意有些羞于启齿:“就是,你知道那种我们出任务的时候,经常遇到各种各样的妖怪,其中不乏有些会媚术的,我曾经看过,一男一女,当着我们的面,嗯……”
那场面说起来还是让人心惊,那是一次几个宗门联合起来进行的大任务,他们七八个人突破了妖怪设下的迷障,本以为马上就要捉拿归案了,没想到他们当众拉了个大的。
露天的小树林,恩爱交缠的男女,还有躲在树上默不作声的他们……那之后他们那个人连弟子论道都会竭力避免遇见,以免想起当时的尴尬。
陶知意说红了脸,摇摇头,把这多次想要遗忘的记忆赶出脑海。
真人影像她在系统那里当学习资料看过,但自己看和大家一起被迫围观是不一样的,回想起来只有尴尬。
令玄也被她说得沉默了,许久才道,“师姐辛苦。”
“也没什么好辛苦的……”陶知意神色扭曲了一瞬,将话题拉回到两人身上,“所以你就为那莫须有的情敌跟我发脾气?”
“我没有跟你发脾气。”
“我忙前忙后也不帮我,让你转身倔得像头驴,还说没有发脾气?”
“……”
令玄放弃辩驳,低头过来亲她,气息炙热,低声问道:“那师姐只喜欢过我对不对?”
“嗯。”
令玄眉眼微翘,巨大的喜悦笼罩着他的脸庞,明亮的眼眸中,闪烁着欣喜若狂的光芒。
浴桶里的水已经有些微凉了,令玄不知用了什么法术,又让它变得热起来,屋内热气氤氲,陶知意趴在桶边透气,溅出几朵水花来。
“你别那么激动,待会儿再把地板给淹了……”
“赔钱就是。”
“你们魔界的钱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吗?”
陶知意笑着拍拍他脸颊,令玄的脸被水汽蒸得通红,一贯清澈的眸中燃着热度,满满的侵占性。
“我有很多钱。”
带着薄茧的手指轻轻地触碰陶知意的手背,逐渐握紧了她的手。
陶知意眸中一亮,笑道:“坏了,更喜欢你了。”
“看来师姐不仅图我的脸和身子,还图我的钱财。”
“不行吗?”
“当然可以。”
令玄将她抱到床上,目光专注地停留在她的眉眼间,眼底闪烁着渴望的光芒:
“那师姐就再多图谋我一点好不好?”
最好像他一样,想要她的所有。
陶知意环住他的脖颈,眸中带着星星点点的笑意:“好啊。”
“我要你的全部。”
话音刚落,令玄迫切地吻下来,有种明天世界就要灭亡的急切与不安。
陶知意予取予夺,全力配合,想要抚平他的不安。
她太了解令玄,不论是从读者的角度,还是恋人的身份,她知晓令玄的全部。
可对令玄而言,她有着太多秘密,令玄从来不问,却也不代表他不在乎。
“我都会告诉你的。”
发丝缠绕间,陶知意忽然轻声说了一句,令玄抬起被欲色浸染的双眸,脸上有一丝不解。
陶知意勾住他的手指,道:“不管你想知道什么,都可以问我,我会全部告诉你。”
“……”
令玄垂眸,以更深刻的拥抱回应她。
*
令玄一大早便回了玄天宗,陶知意睡到日上三竿,直到被闻欢敲窗户的声音吵醒,才懒散地去给他开窗。
闻欢跳进来,身上的白毛沾了灰尘,他像只真正的小猫一样舔着身上的毛,口中却满是带着怒气的抱怨。
“这里怎么这么多野猫!霸占着大街小巷就算了,旁人睡一下还不行,一路追我到城郊!”
“我堂堂玉树临风小白龙,他们居然嫌我丑!!”
陶知意趴在桌上,打了个哈欠,“纯色白毛在他们眼里可能算不上好看。”
“一群眼瞎的东西!”闻欢抖抖身子,变成了一只纯白的小狗,吐着舌头道,“今晚我要去咬死他们!”
“小心再被他们抓伤了。”陶知意笑了下,又打了个哈欠,道,“不过今晚你可能不能出去了,咱们得进皇宫。”
闻欢:“你不是说潜进去很麻烦吗?万一再惊动了轩辕善。”
“麻不麻烦也得进去瞧瞧,轩辕善又不让我光明正大地进去,再耽搁几天,老皇帝可能就要死了。”
闻欢甩甩尾巴,“不如你和我一样变成狗,咱们从狗洞钻进去?”
“……”陶知意认真地思索了这项计划的可行性,道,“但我们修士不如你们妖族,精通变换之法,我可能刚钻进去就暴露了。”
闻欢嗤笑一声,正要嘲讽两句,被陶知意瞪了一眼,又换上谄媚的笑。
“没事,我可以帮你,维持两个时辰倒是没问题。”
“……也行。”
有了闻欢的许诺,陶知意便要把原定晚上的潜入计划移到傍晚,闻欢提前出去查探一番,还真在皇宫外面找到了一处狗洞。
两人找了个僻静无人的小巷,闻欢施术将陶知意变成一只小花狗,两狗正打算一起跑去皇宫的时候,陶知意的应声镜响了。
她用狗爪子把镜子刨出来,里面出现伏萤的脸。
“陶……诶,怎么是条狗?陶知意把镜子丢了吗?”
“是我。”小花狗发出陶知意的声音,沉稳有力。
那边沉默了半晌,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你怎么变成狗了?”
“……”陶知意把镜子推开,照着天空,道,“有事要做,你找我作甚?”
伏萤:“我回来了,听说你想进皇宫,我可以帮你。我提前给轩辕善传了信,他应允了。”
陶知意顿了顿,怒骂两声:“轩辕善这个狗东西,我好歹救过他一命!”
伏萤无奈地笑笑,“他一直都是这种自私自我的人。”
“你且等我片刻,我马上就到。”
应声镜关闭,陶知意看向闻欢,示意他将自己变回去。
闻欢尴尬地吐着舌头:“变不回去,得等两个时辰。”
“……?!”
难不成她要这样进去见轩辕善?
陶知意耷拉着脸,和闻欢一起坐在台阶上等着伏萤过来,天色微暗之时,伏萤终于来到,与她一同过来的还有焦琼。
陶知意正纳闷这两人怎么会一起出来,焦琼便过来抱起她,眼中是肆意的笑容。
“你这家伙,是专程来看我笑话的吧?”
“师姐。”焦琼开口,却是令玄的声音。
陶知意瞪大眼睛,“怎么是你?”
“想见见你。”令玄笑着来蹭她的脑袋,“师姐,你摸起来毛茸茸的,还有点暖和。”
陶知意郁闷地呲牙,“小心我咬你。”
令玄低头,在她耳边轻道:“师姐昨晚咬的我好疼,伤口现在都没好。”
陶知意:“……”
幸好她是狗,狗不会脸红。
伏萤面无表情地看着两人恩爱,反手将闻欢捞起来,道:
“我已经将需要的东西都取回来了。”
陶知意用狗爪子挡住令玄一直蹭她的脸,语气严肃起来:“泉眼也取回来了?”
“嗯,令玄提前跟他们打过招呼,没受到阻拦。”
“那就好。”
陶知意点点头,伏萤的脸色却变得有些凝重,侧目看了令玄一眼,“在那之前,要把时武引回去……”
“我知道。”陶知意眨了下眼睛,轻轻摇头。
伏萤了然,知道她还没告诉令玄,便主动换了话题:“不过你确定时武藏在皇宫吗?听说轩辕丰业得的是花柳病。”
“不能完全确定,但是八九不离十。时武体型庞大,如果只是寻常地方肯定会暴露踪迹,唯有躲在旁人识海中。”
“能受得住如此庞然大物,又要遮掩气息,当然是人界之皇最合适。”
伏萤神色微变,“那轩辕丰业岂不是命不久矣?他若死了,下一个人皇就是……”
轩辕善。
两人对视一眼,在彼此眼中都看到了忌惮。
陶知意一早便被系统告知,要在轩辕丰业身死前将时武引出他体内。
因为一旦轩辕丰业死亡,轩辕善继位,他便会成为人皇,而人界的龙气也会聚集在他身上。
轩辕丰业已是暮年,身体衰弱,时武就算控制了他的身体,也掀不起风浪。
但轩辕善就不一样了,他不仅仅有着修士的体质,还是书里的气运之子,天资卓越,精神力也远强于他父亲。
时武若想利用他,免不了会与他进行博弈。
最好的结果是轩辕善战胜时武,将他赶出体内,不然就是被时武霸占身体,届时上古凶兽与气运之子相结合,不知又会生出怎样的变数。
万一时武利用轩辕善来破坏天幕,放出他的那些伙伴,那陶知意和伏萤这么长时间的努力可就白费了。
“事不宜迟,咱们现在就去皇宫。”
令玄不知道二人为何突然变得这么严肃,他紧紧地怀抱着陶知意,跟在伏萤身后。
陶知意扭头看他:“你也要去?”
令玄点头:“她说我可以去。”
他指了下前面的伏萤,伏萤身形一僵,强撑着没有回头。
陶知意蹙眉:“你是不是威胁她了?”
令玄迟疑两秒:“……没有。”
陶知意张嘴,在他手指上轻轻咬了一口,“你以后再干这种事情,我就、我就……”
陶知意想出许多威胁的法子,但都沾着点黄色废料,实在不好意思当着伏萤的面讲出来。
她闭上嘴,思考片刻,对令玄道:“先说好,一旦有什么问题,我让你走,你必须要走。”
“……”
“听到了吗?”
陶知意贴着令玄的胸口,感受到那里的震动,头顶飘来一声沉闷的:“嗯。”
第六十四章
没等他们走到皇宫, 便有一个陌生的宫女出来,引着伏萤他们走了一扇偏僻的小门,里面九转十八弯的, 可能比直接钻狗洞还要麻烦。
陶知意被令玄藏在袖中,他今日特地穿了件袖袍宽大的衣裳,里面连通着一个小型的储物空间。
陶知意看不到外面的情况, 那个来领路的宫女也一脸严肃, 一路上安静得可怕, 只有几人的脚步声,踩在落叶之上, 发出清脆的声响。
马上入冬了,陶知意恍然发现, 距离她和令玄初见已经过去了大半年。
这半年里发生了太多的事情, 以至于她觉得时间过得飞快,前些年她还在宗门中吃吃喝喝等女主,不知不觉她们已经走到了剧情的尾声。
因为伏萤的重生, 许多剧情都没有发生, 那些本该缠绵悱恻的爱情枝丫,还没来得及生长,便被利落地修剪,只剩一支笔直的树干, 通向既定的结局。
这一切发生的太快了, 陶知意准备了这么久, 总觉得自己已经准备好了,但现在结局就摆在眼前, 她却有种置于虚空的不真实感。
她叹了口气,外面的令玄似乎察觉到她情绪的异常, 伸手拍了拍衣袖,刚好拍在狗尾巴上。
陶知意伸出一截小尾巴,被令玄抓住,在指尖揉捏两下,又给她塞了回来。
陶知意蜷起身子,在他袖中的空间里轻嗅,总觉得有股熟悉的花香。
没等她起身寻找,系统嘀了一声,发出警报的声响:
【宿主,外面的龙气波动很大,轩辕丰业怕是快不行了。】
“这么快?!他就不能再等一会儿!”
【人界易主,动荡的不仅是中原,轩辕善年纪尚小,且不到设定中他继位的时间,到时候若是大家都来搅混水,正方便了时武隐藏,情况只怕会更糟糕。】
“那该怎么办?有没有什么办法立即将时武从轩辕丰业体内引出来,或是给老头续个命?”
【时武藏身于轩辕丰业体内,除非他主动出来,不然很难将他们分开。最好的时机就是在轩辕丰业咽气,时武离开他的身体,用龟纹甲、晴雪珠和不老泉泉眼将他锁住,迫使他无法再继续附身下一个人。】
【时武现在的力量还没有完全恢复,但也不会被锁住太久,宿主你要即可前往蓬岛,开启天梯,之后的事情,便都交给女主了。】
有闻欢在,前往蓬岛用不了太久,要由她来将时武带上天梯,陶知意也早有心理准备,但她本想着轩辕丰业还能再挺几日,让她跟令玄交代好一切。
没想到轩辕丰业这么快就要咽气了。
陶知意眉心紧拧,问:“那我登上天梯之后,多久才能回来?”
【……不好说。要等总部反馈任务完成后,我才能给你安排后续。】
“那我该怎么跟令玄说,总不能让他一直等着我吧?”
【那你就说十天好了,总部那边效率很快的。】
“效率快还要十天?”
【你也不看看有多少本书,有多少穿书者,全部汇总到一个地方,处理起来很麻烦的,十天已经很快了。】
“好吧好吧。”陶知意没好气地应了一句,“那你可先准备好,到时候我想要的可不止永久居住权那么简单。”
【……行,你想要什么我都给你。】
马上到最关键的时候了,系统对陶知意的态度也是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好声好气地哄着,生怕她一个不高兴不按计划来,那它们这十几年的努力就全白搭了。
陶知意正在措辞,外面却突然吵闹起来,似乎有宫人在挨训,她将眼睛贴在袖口,外面的场景很昏暗,繁丽华美的缠枝金灯燃着一点微弱的光,像是如墨夜空中的小小星点。
“伏萤姑娘。”
听到轩辕善的声音,陶知意将脑袋缩了回去。
他们所在的地方是轩辕善书房偏殿,平日他办公累了,便会来此休息。
轩辕善忙了一整日,不仅要处理轩辕丰业病时积压的政务,还要面对来自文武百官的逼问,边境诸多势力的请安折子更是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明面上是问候轩辕丰业身体,实则都等着他咽气,好趁乱谋利。
轩辕善从小被当成太子培养,虽然跟在轩辕丰业身边耳濡目染,学了许多,但毕竟也只有十七岁,骤然面对这来自各个不同的地方的铺天盖地的压力,也会觉得有些无措。
但他不能表现出来,若他示弱,才是真的毁了。
见了伏萤,轩辕善久违地流露出笑意。
虽然从前令玄与伏萤合起伙来骗他,害他出了丑,但不管怎么说,伏萤那美貌的脸蛋是真的,光是看着便让人心情愉悦。
“你怎么突然想来见孤?”
轩辕善坐于主位之上,他自己没有发觉,但举手投足间已经尽是帝王的威仪。
伏萤站在下位,她背着光,身影被黑暗吞没了大半,倾国倾城的脸上落着光影,显得晦朔不明。
上辈子轩辕善也是这样居高临下地看着她,逼她成为他的妃子,否则便要将十几个妖族幼儿投入火炉之中。
“听闻皇上病重,特来看望。”
轩辕善微顿,眉宇间多了几分不悦,道:“没什么大事,不必你亲自跑着一趟。”
“毕竟相识一场,想来你近日为此事繁忙劳累,便想来瞧瞧你。”
伏萤深谙轩辕善的心思,故意捡着让他高兴的话说。
果不其然轩辕善眉间冷锋化开,多了几分笑意:“你是在关心孤吗?”
伏萤以沉默应对,轩辕善自然当她是默认,缓缓起身,笑吟吟地来牵她的手。
“我就知道,你心里有我。”
他也不顾“焦琼”还在场,尽情地对伏萤散发他的魅力,笑得眉眼弯弯,完全忘了他老子命不久矣。
陶知意透过小缝看着,气得呲牙:狗东西!
伏萤任他牵着,少年的手掌宽厚有力,常年握剑使得掌心磨出薄茧,摸起来有些粗糙。
她记得少年手掌的纹路,也清楚地记得两人第一次牵手时的悸动,少年热烈的爱意胜过盛夏的艳阳。
可爱意散去,也如夏夜骤雨,突如其来。
伏萤眸色暗了暗,挤出笑容:“我将焦琼姑娘一并带来了,她医术高明,说不定能查出皇帝的病症。”
轩辕善刚亮起的眼眸又沉下去,斜睨“焦琼”一眼,眸中尽是冷漠。
但他许久未曾见过伏萤的笑颜,又是她亲自推荐的人,轩辕善不忍心驳了她的面子。
“早听闻焦琼姑娘医术高明,可是父王的病连谷主都束手无措,姑娘怕也帮不上什么忙。”
伏萤抿了下唇,向轩辕善投去期许的目光,“焦琼她善解疑难杂症。”
“……”
被她这样注视着,轩辕善内心一片柔软,松口道:“那便让人带她去瞧瞧吧,伏萤姑娘,你留在这里等候,里面情况复杂,不适合你看到。”
说完,他招来两个宫人,领着令玄走暗道通向轩辕丰业的寝宫。
轩辕丰业昨夜忽而犯了癫病,身上的恶臭更加浓郁,光是熏香已经掩盖不住,轩辕善便命人将他抬进了地宫之中,他原先的房屋中放了个替身做掩饰。
若不是伏萤亲自开口,他并不打算将这样的丑事展示给外人。
随着令玄进入地宫,一股恶臭也钻进了陶知意的鼻腔,激的她险些从令玄袖子里呕出来。
时武喜腐土,越是这样的味道他越自在,只是苦了轩辕丰业,励精图治一辈子,最后被这种东西缠上,连最后的体面都留不得。
轩辕善跟在令玄身后,目光落在他的后颈,眼中带着不信任的意味。
他不喜陶知意,自然也不喜与陶知意走得近的人,昨日他才拒了陶知意请见的书信,今日焦琼便跟着伏萤一起来了,确实值得怀疑。
若她是来为陶知意打探情况,好出去把他们的家事大肆宣扬,那不如就在此直接杀了她,至于伏萤那边,他有一万个理由可以解释。
令玄不知身后之人已经起了杀意,单手托着衣袖,让陶知意待的更舒心些。
他封闭了嗅觉,面对地宫中潮水般汹涌而来的恶臭,令玄微微眯起眼睛,跟着宫女的脚步向前。
陶知意终于见到了轩辕丰业,他形容枯槁,像条被晒干的鱼,躺在石板床上。
床边是富丽堂皇的灯具桌具,处处透露着皇家的雄厚财力,唯有轩辕丰业与此格格不入,他瘦的只剩下骨头,眼珠子几乎要凸出来似的,身上的疮疤已经结痂,大大小小的黑红疤痕看上去触目惊心。
他怎么会变成这样?
轩辕丰业不是皇帝吗?
就算他被时武附身折磨,至少他身边还有宫人在,还有子女在,为什么会落得如此田地?!
陶知意惊讶一瞬,一块巨石在她心里缓缓下坠,压在她心口。
轩辕善居然对自己的亲生父亲都能无情至此?!
骂他一句狼心狗肺都是侮辱了狼和狗!
轩辕善停在了入口处,不愿再进来,倒是令玄像没事人似的走近床边,伸手搭在轩辕丰业腕上。
良久,他轻轻摇头:“不行了。”
他体内那混乱的魔气邪气,连令玄都只能望而却步,轩辕丰业以人类之躯支撑如此之久,已经是极限了。
陶知意探出脑袋,轩辕丰业的眼珠子转了一下,眼底闪过一丝腥红的光,恰好对上了陶知意的目光。
“他快死了。”令玄语气平静地陈述这个事实。
入口处的轩辕善听到这句话,身躯一震,脸上却没有悲伤的神色,反倒用怀疑的目光看向令玄:
“你不是焦琼吧?”
“从你跟着伏萤进来的时候,我便开始怀疑了,焦琼爱慕莫玄清,断不会与伏萤这般友好相处。”
“你是谁?”
令玄转头看他一眼,露出嘲讽的笑意,“你猜猜。”
熟悉的语气令轩辕善脸色巨变,他后退半步,拉下地宫的机关。
“我不管你是谁,既然来了,就别想轻易离开。”
第六十五章
地宫的门彻底关上后, 陶知意也从令玄袖中跳出来,落到石板床上,绕着轩辕丰业转了一圈。
虽然不知道轩辕善发什么癫, 但她本来就是来见轩辕丰业的,这样也正合她的心意。
轩辕丰业还留有一口气,眼珠子跟着她转, 浑浊的眼球中也看不出什么情绪, 只有绝望的阴霾。
陶知意摇头:“都说虎毒不食子, 子毒也不该弑父吧,况且轩辕善也不是那种被无视被虐待的孩子, 从小就被捧在心尖上疼着,什么好东西都给, 到头来这样对他的亲生父亲。”
“许是小时候被溺爱过度, 便理所当然地以为世界是围着他转的。”
陶知意吐槽完,忽的想起令玄从没见过自己的父母,心底一慌, 扭头过去看他的脸色。
令玄以为她要跟自己说话, 单手将她托起来,淡然道:“怎么?”
“……没事。”
也是,毕竟一百多年来他也见过不少别家孩子在父母膝下承欢,想必已经不怎么在意了。
但他不在意, 陶知意却觉得心疼, 抬头在他脸上亲了一下:
“等事情结束, 你要不要去见见我的父母?”
令玄愣了下,眸底闪过一丝受宠若惊, “你是说,你在人界的父母吗?”
“嗯。”陶知意想挠挠头, 结果伸出一只狗爪子,够不到脑袋,她便将手搭在令玄手背上。
“师父说过,修仙之后,凡界的种种便已经和我无关了,要尽早斩清尘缘,否则将来看到他们离世,只能徒增伤心。入玄天宗后我没回去过几次,他们现在也大概已经是暮年了。”
“不过既然现在有了伴侣,想来还是带去给他们见一面的好。”
“你愿意吗?”
令玄呆坐着,目光都有些发直,许久他才轻启薄唇,不确定地问:“你要带我回去见他们吗?”
陶知意:“不然还能有谁?”
“可我、可我……我会不会吓到他们?”
陶知意打量着他的脸,珍重地点点头:“会!”
令玄一顿,唇色变得苍白,“那、那我不去了。”
“诶,怎么能不去?你长得这么好看,当然会吓到他们。”陶知意跳到他膝盖上,小爪子托着他的脸,“我小时候好招猫逗狗,脾气又冲,隔壁婶子老说我将来嫁不出去,她若是见到我找了个这么俊俏的郎君,怕是会羡慕得连夜把她那口子抽起来锻炼身体。”
令玄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你小时候这般顽皮吗?”
“也算不上顽皮,只是我们家孩子多些,手头不如其他家庭那般富裕,想在村子里不挨欺负,便只能硬气些。”
“谁欺负师姐,我帮你报复回来?”
陶知意哈哈大笑,“不用报复,我活的比他们久,熬也能把他们熬死。”
令玄捏捏她的耳朵,眸中尽是温柔,陶知意正想抖抖耳朵,忽的眼前一团白雾闪过,她恢复了原形,一屁股坐在令玄腿上。
令玄手里捏着被抓红的耳朵,与她对视,眼中闪过一丝慌乱。
骤然这样面对着面,倒还有几分尴尬。
“两个时辰这么快?”
陶知意说着起身,回头看了轩辕丰业一眼,他的气息比刚才更加微弱了,连眼前这大变活人的奇幻场景都没精力欣赏。
“老皇帝,你还记得我吗?”
陶知意指了指自己的脸,老皇帝眼珠子动了一下,连转过来的力气都没有。
“不记得我也没有关系,我是来帮你的。”
陶知意顿了一下,“也算不上帮你,我救不了你的命了。”
轩辕丰业眼中亮起的一点光芒很快又消逝,重新化为一潭死水。
“但我可以保住你儿子的命,保住你千千万万子民的命。”
“……额……”
轩辕丰业喉咙里像含着铁砂,嘶哑嘲哳,他努力动着嘴唇,似乎想说什么话,但是累到气喘吁吁,也没能吐出一个完整的音节来。
陶知意见他这样,也觉得揪心,便道:“你且听我说完,愿不愿意,只需要你眨眨眼。”
“附在你身上的是上古凶兽时武,他想借你身上的龙气来掩盖自己的踪迹,避免被天界的人发现,如果你死了,他会附在你儿子身上。”
轩辕丰业眨了眨眼睛。
“看来你已经知道了。那我直接告诉你,只要你死了,在你咽气的瞬间,龙气交迭,你儿子轩辕善会成为下一任人界之主,而时武也会离开你的身体,去找轩辕善,在他离开你身体的瞬间,是抓捕他的最好机会。”
“噗嗤——”
轩辕丰业胸腔内发出一声尖利的爆笑,“就凭你们,还想抓住我?”
陶知意没理会他,继续道:“时武是从天幕跑出来的,你知道天幕吗?数万年前,六界灾祸横行,一片混乱,天界诸神为了给其他种族一个可以栖息的场所,合力将灾兽凶兽瘟疫等等封印在了天幕之中……时武出来,说明天幕出现了裂缝。”
“一旦天幕崩塌,遭殃的不止是中原的百姓。”
轩辕丰业倏尔瞪大眼睛,惊惧恐慌,他拼尽全力摇了两下脑袋:“不……不行……”
他胸腔那道声音却笑得更加放肆,“你知道的倒是挺多,可惜你阻止不了的,天界那些家伙也阻止不了。”
“如果我阻止不了,你就不会派樊小天去夺取晴雪珠了。”
陶知意冷硬的声音让时武陷入沉默,片刻后,轩辕丰业的心口忽然开始剧烈地起伏,伴随着鼓风机般刺耳的声响,轩辕丰业大口喘着气,两眼翻白。
令玄握住轩辕丰业的手腕,吸收了些他身上的浊气,让他安静下来。
陶知意回头看他一眼,满脸的担心,令玄冲她笑笑,展示自己白净的手腕,“放心,没事。”
“你什么都别做。”陶知意拍了拍他手腕,又转头看向轩辕丰业。
“你大概是活不过今晚了,如果你愿意,我现在就可以让你解脱。”
轩辕丰业眨了两下眼睛,缓慢地移动双手,指向了自己身下的石板床。
“里面有东西?”
“嗯……”
陶知意的手在石板床底摩挲,发现床板底下有一块凹槽,轻轻一推,一个金绣凤凰黑金匣子掉落在她掌心。
里面是把闪亮的匕首,刀柄上雕着凤凰,还缀了金珠,富贵华丽,一看便知是帝王家的东西。
“这是,轩辕善留给你自戕的?”
“……”
轩辕丰业摇摇头,又眨了两下眼睛,胸腔中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
陶知意也不再追问,提着匕首,目光落在轩辕丰业已经宛如枯死树皮般的颈间。
“今日我了结了你,也免得你儿子背负上弑父的罪名。”
说罢,陶知意高高举起匕首,刀刃映着烛光,发出耀眼的光芒,她将心一横,正欲下手,腕上却突然被令玄的手紧紧攥住。
“师姐!”他叫着她,语气中带着深深的恐慌。
“然后呢?”
“什么?”
陶知意回身望去,令玄撑了几日,终于忍不住红了眼眶。
“你将时武抓捕,然后呢?你要去哪儿?何时回来?”
“我……很快就回来。”
令玄手上的力道又加重了些,厉声道:“你说过,无论什么事情都会告诉我的!”
“我当然会告诉你,但是现在情况紧急,等结束之后,我全都告诉你。”
“什么时候才算结束?”
令玄凝视着陶知意的双眼,质问道:“你究竟要去哪儿?!”
“为什么焦琼那里有你的东西,为什么她会偷偷抹眼泪?”
“为什么金赤整日忧心忡忡,一日三次地来瞧我,又为什么要和焦琼在我面前强颜欢笑?”
“还有伏萤……”令玄喉间一哽,伸出另一只手,将陶知意的两只手腕都禁锢起来。
“她回来之后,见你不在,那副惊慌的表情,就好像你已经……死了一样。”
“为什么都不告诉我?!”
他的声音颤抖着,像是狂风中无依的羽毛,马上便要飘散了。
陶知意的手腕几乎快被折断,但她感觉不到疼,只顾着伸手去擦令玄眼角流下的泪水。
“我就是怕你会这样。”陶知意叹道,“我不会死的。”
“我现在只能向你保证这一点。至于我何时能回来,会怎么回来,我无法告诉你。”
令玄脸色一变,脑中似乎有团正遭受着炙烤的碳,噼里啪啦地爆裂。
“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陶知意微顿,目光移向别处,“我可能会离开一段时间。”
“多久?!”
“不知道……”
“去哪儿!”
“也不知道……”
“那你回来的时候,还会是你吗?”
“……不一定。”
“……”
令玄蓦地松开她的手,转过脸去,轻声道:“你的意思是,若你换了个身份回来,但不想与我相认,我便无法认出你,就算你想抛下我去找别的男人,我也无可奈何?”
“我怎么可能——!”陶知意捧着他的脸,道,“我从前确实想过,任务结束后换个身份生活,和从前的一切再也不见。”
“……”令玄紧咬着嘴唇,倔强地闭上眼睛,“那你换便是。”
“上天入地,我也会把你挖出来,你若敢有其他男人,我便将那人碎尸万段。”
合上的眼眸遮住了他眼底狠戾的神色,陶知意扒开他的眼睛,唇角勾起笑意。
“好大的脾气。”她低头,在令玄眼角亲了一口,“我话还没说完呢。”
“从前我是那么想的,但我现在有你了。就算是爬我也得爬回来,我的小男朋友这么可爱,我还没吃够呢。”
陶知意又在他唇角啄了一口,还想再亲几下,想到床上还有个奄奄一息的轩辕丰业,略有些心虚地收了手。
“你当真会回来?”
“当然,骗你是小狗!”
陶知意重新拿起匕首,“不过归期未定,所以在我回来之前,你安心等着,不要做傻事,也别到处搞破坏,更不要跟别的女孩子走得太近,若我回来看到你移情别恋了,我就把你的小令玄切了喂狗。”
“……”
受了这种令人□□一凉的威胁,令玄不怒反笑,抬起陶知意的手掌,虔诚地吻在她手背,“我会很听话,很听话地等着你。”
“那就好。”
陶知意摸了摸他脑袋,转向轩辕丰业,脸上的柔情散去,只剩凝重。
“轩辕皇帝,得罪了。”
“虽然有时候我骂你老皇帝,但是平心而论,你真的是个很好的皇帝,你的子民也会记住你。”
轩辕丰业眨眨眼,轻轻勾起唇角,陶知意手起刀落,刺穿了他的喉咙。
刹那间,地
YH
宫天旋地转,整个皇宫都开始剧烈地震动起来,从轩辕丰业胸腔中源源不断地渗出一股浓郁黑气,冲破地宫的大门,朝着阶梯冲去。
【宿主,他要去找轩辕善,快——】
陶知意立即动身,大步朝着黑气追去,穿过漫长而狭窄的甬/道,入口处一点亮光。
“伏萤!欢欢!”
她大喊一声,地宫外的轩辕善不明所以,正为这突如其来的地震烦恼之时,天空中忽而闪过一道亮银色的身影,带着璀璨耀眼的闪电,从金色宫殿中直冲云霄。
伟岸巨龙的身影照亮了整个天空,周围的宫人皆是一愣,继而迅速俯身,跪拜这一神迹。
轩辕善在地宫入口不远处呆站着,望向天空,在那耀眼的光晕之中,他看到了伏萤和陶知意的身影。
她们怎么会……?
不等他细究,那条白龙便与一团黑雾颤抖起来,空气中散发出恶臭,像极了轩辕丰业身上的味道。
“父王——”
轩辕善一瞬间回神,撕心裂肺地喊着,跌跌撞撞地朝着地宫走去。
却见令玄怀中抱着一具金被裹住的躯体,站在阶梯等待他。
“你父王说了,将他火化,不要让旁人看到他的尸体。”
“传位诏书已经交由太后、丞相和玄天宗掌门莫玄清三人共同保管,待他死后,轩辕善继任为帝。”
令玄面无表情地将轩辕丰业的尸体交到他手中,轩辕善怒目而视,眼中满是杀意:
“你怎么在这里!是不是你,是不是你杀了我父王!”
令玄径直向前走,没有回头,只轻飘飘地扔下一句:
“他被凶兽附体,早晚得死。但让他心死的人是谁,你心知肚明。”
他走出地宫,天边那两道缠斗的身影已经融为一体,陶知意端坐在龙角处,神色凝重地指挥着闻欢去蓬岛。
令玄仰头目送她们远去,左手抚上心口,密密麻麻的疼意像是扎了万千根银针。
“陶知意……”
你可一定要回来。
他喃喃道,却见那道白色身影去而复返,风驰电掣,卷起一针狂风,落在他面前。
陶知意探出身子,趁令玄没反应过来,伸手揽过他的脖颈,在他脸颊上狠狠亲了一口:
“等我回来!”
说完,一行人再次离去。
令玄愣在原地,许久他才抬手,捂住被陶知意亲过的地方,轻笑道:“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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