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庄生一梦03
皇后连同一旁妃嫔宫人都看呆了。
回过神来, 皇后脸上露出喜色,眼前的外臣竟然是一名女子,那事情就好办多了。
如此一来, 不仅能证明嘉宁的清白,她还能毫无顾忌地追查此事, 借此找到幕后黑手。
原本为了保住嘉宁的名声,她不得不采取强硬措施, 自认这个哑巴亏, 不曾想还能有此意外收获。
皇后道:“这位是跟随世子而来, 受皇上召见的。这本是前朝之事, 本宫只掌管后宫, 不便处理。来人,去把皇上请来。”
方才还要处死自己,眼见自己是女子, 转瞬便改了口,沈青黛看着皇后变脸,暗暗松了一口气。
命暂时是保住了,可是她知道, 更大的麻烦也将随之而来。
皇后娘娘心情大好,让人奉上了茶,不慌不忙地饮着。
几个妃嫔见状也跟着松了一口气,方才那阵势,她们哪里见过。她们不过是陪着皇后娘娘散心,竟碰上了公主的“丑事”。也幸亏这个外臣是女子,不然若是以后流言四起, 她们岂不是个个都有嫌疑。
“公主真是吉人天相,这样的脏水都能避开。”
“也是娘娘平日里温厚, 才积下这福泽。”
“也不知道是哪个黑心肝的,竟然想出这样下作的手段。”
皇后娘娘听得舒心,放下茶盏,用手摸了摸头上的珠翠:“后宫一向安乐祥和,自然容不下此等下作之事。若是有人嫌后宫过于太平,本宫自会让她知道,后宫还是要以和为贵。”
好好的入宫,如今却是这个境况,沈青黛委实没有想到。
圣上的嘱托还历历在目,她满腔抱负还未施展,在忠勤伯府受过的冤屈还未曾洗刷……
生死关头,她只能选择先保命。只有保住性命,她才能查清究竟是谁在背后搞鬼,幕后之人和留行门有什么牵扯。
可如今她女子身份暴露,赵令询见到她,会是怎样的反应,他会一如既往地信任自己吧?
还有圣上,他方托付给自己那么重要的任务,如今会不是失望,要如何处置自己?
还有哥哥,他会不会因为自己受到牵连?
嘉宁公主见沈青黛侧身站在一旁,不卑不亢,一双眸子沉静如水。想到两人方才的误会,她心中突生好奇。
趁着皇后不留意,嘉宁公主慢慢挪到沈青黛身边。
“你同令询哥哥一样,也是中亭司的?你也是查案的吗?”
沈青黛歪头冲她一笑,低声道:“对,我是中亭司的,负责查案。”
嘉宁两眼放光:“我想起来了,堇云那个案子,就是你破的吧?你也太厉害了吧!”
沈青黛眼眸一转:“哪里,哪里,过奖了。其实,我都是受我兄长的影响。”
嘉宁疑道:“你兄长,是谁啊?”
沈青黛看了看她,定定道:“刑部侍郎,沈宗度。”
嘉宁呆愣愣地盯着沈青黛,沈宗度,她竟然是沈宗度的妹妹。
沈青黛悄声道:“劳烦找到赵令询,告知这里的情况,拜托了。”
皇后扫了一圈,瞥见两人正交头接耳,厉声道:“嘉宁,过来。”
嘉宁公主回头看了沈青黛几眼,慢慢走了过去。
“母后,我这一闹腾,衣服都脏了,待会父皇过来,多失礼。不如,我先回宫,换一套衣服再来。”
皇后这才笑道:“嘉宁竟然也这么懂事了。好,快去快回,让刘公公陪着,路上莫耽搁了。”
赵令询方出慈宁宫,便见嘉宁火急火燎地赶过来,后面刘公公紧追不舍。
赵令询笑道:“嘉宁,你这是又惹什么事了?”
嘉宁公主喘着气:“快,父皇马上就到了,你要帮帮沈青。”
赵令询笑意僵在脸上,抓住嘉宁急道:“沈青怎么了?”
嘉宁拉着他:“我路上跟你说,先跟我走。”
赵令询赶到偏殿的时候,皇帝正巧也到门口。
嘉宁怯怯喊了一声:“父皇”
皇帝看看她,说道:“看你跑成这样,便知没事。你先进去,我有话同谌儿说。”
嘉宁应了一声,麻利地进了偏殿。
皇帝目光如炬:“谌儿,沈卿是女子之事,你是否早已知晓?”
赵令询眼光略一躲闪:“臣以为,为官者,当以贤良方正、忠君报国为要,不论男女。沈青她无愧于君,无愧于心。”
皇帝指了指赵令询,笑道:“谌儿也学会糊弄人那一套了。”
赵令询垂首道:“臣不敢,只是沈青在探案之事上,极有天赋,臣不忍人才埋没。若非她最早察觉留行门的意图,我们也不可能顺藤摸瓜,证实他们的不轨之举。”
皇帝看着巍峨的紫禁城,目光悠远:“皇后这么一闹,沈卿女扮男装之事已人尽皆知。即便朕不追究,她也再难为官。你应知女子为官,朝中并无先例,那些老学究,定会抓住不放。这么大一个难题,你们是打算丢给朕解决?”
赵令询敛下眼眸:“不敢劳烦圣上。既有心之人迟早会提出异议,那明日朝堂之上,不妨就交由朝臣评判。”
皇帝点点头:“看来谌儿已想好了对策,好,那明日朕且看你们如何破此局。”
进入偏殿,众人纷纷跪拜相迎。
赵令询一眼便瞧见了沈青黛。
这是他第一次见到她女子模样,明明装束与之前一般无二,只是青丝垂散,眼中多了几分少见的焦灼与不安。可只一眼,他便再也挪不开眼。
沈青黛隔着众人,远远望着赵令询。他脸上并不见诧异,看向她的眼神一如既往。只一眼,沈青黛便确认,赵令询还是那个赵令询,他没有因为自己有所隐瞒,便对她失去信任。
两人眼神交织在一起,一种无言的默契,紧紧将他们牵在一起。
沈青黛眼中的不安顷刻散去。
皇后迎这皇上落座:“圣上,嘉宁无故受不白之冤,还望替嘉宁做主。”
嘉宁点头道:“父皇,今日女儿险些被人诬了清白,若不是沈大人亮出女子身份,女儿真的没法活了。”
皇帝目光在皇后身上扫过:“贼人竟如此大胆,周方展不在,宫中守卫竟然松懈至此。皇后,此事就交由你查,抓到贼人,不必姑息。”
皇后道:“臣妾遵命。只是,这名女官,要如何处置?”
皇帝反问道:“那依皇后之见呢?”
皇后笑道:“这原本是前朝之事,臣妾本不该管,可她毕竟是本案的关键证人,若要详查,今日她怕是不能离开了。”
未亮明女子身份前,自己曾起过杀心。若她乱说,难免对自己不利,她必须先将她扣下,敲打一番。
来时路上,嘉宁已把来龙去脉详说于他,赵令询清楚皇后娘娘的想法,她是想把沈青黛留下。不论如何,都必须要先稳住皇后。
他上前行礼道:“皇后娘娘,请恕臣失礼,沈青是我中亭司之人,她最擅查案,娘娘若要查案,她或许可以出一份力。”
嘉宁不知道皇后的想法,天真道:“是啊,令询哥哥说得没错。母后,我跟您提过的,堇云的那个案子,就是她破的。”
皇后听闻,饶有兴致地望向沈青黛:“是吗?既如此,那更要留下了。”
赵令询望向皇帝,皇帝只是看了皇后一眼:“沈卿今日如何,皇后可以做主。只是明日,她的去留,要交给诸臣评判。”
皇后不解道:“圣上这是何意?”
皇帝微微一笑:“前朝之事,皇后无需忧心。”
皇帝目光转向沈青黛,这才道:“沈卿,你虽女扮男装入中亭司,可到底也破了几件案子,为百姓做了实事,朕可以不追究。至于中亭司,是去是留,明日朝堂之上,自有分晓。”
看赵令询还想张口,皇帝道:“朕累了,这里就交给皇后吧。”
说完皇帝拍了拍他:“谌儿,你陪朕一起回吧。”
赵令询望了望沈青黛,见她朝自己点了点头,这才转身离开。
待出了大殿,皇帝道:“谌儿,你是不是想问,为何我要答应把沈卿留下?”
赵令询道:“是,臣不解。”
皇帝语重心长道:“出了这样的事,皇后留下她,名正言顺。明日便是朝堂评判的关键时刻,若你今日为了她,一再顶撞皇后,传扬出去,与她有何利。你们男女有别,却朝夕相处,众口铄金,若明日传言变了味,你要如何收场?又如何破局?还有,若我此时驳了皇后的面子,刻意维护,难免显得处心不公。那明日朝堂之上,要如何服众?”
赵令询垂首感激道:“谨遵圣上教训。”
皇帝挥挥手:“谌儿,去吧,明日我等着看。”
沈青黛被带回到皇后娘娘的殿内。
皇后上下打量着她:“他们都说你极擅破案,本宫想知道,你既如此聪慧,为何会被暗算呢?”
沈青黛无奈一笑:“皇后娘娘,臣女只是一个普通女子,聪慧并不能抵挡暗箭。而且,您知道臣女是被下了迷药,脑子难免不清醒,就比如偏殿内发生之事,臣女就记不太清楚了。”
皇后莞尔:“你倒是聪明。殿内之事记不大清楚,那殿外呢?”
沈青黛道:“臣女只是在殿内被下了迷药,殿外之事记得清清楚楚。娘娘想查清幕后之人,臣女也一样,臣女定当会助皇后娘娘查明真相。”
皇后道:“如此甚好。今夜你且安心宿下,我不管你明日结果如何,只是莫忘了你今日的话。”
沈青黛笑笑:“是,娘娘大可放心,明日过后,我依旧会留在中亭司。”
皇后秀眉扬起:“你这么自信?”
沈青黛笑得柔和:“我信我自己,更信中亭司。”
还有,赵令询。她默默在心内加了一句。
第82章 庄生一梦04
赵令询马不停蹄地出了皇宫, 直奔中亭司。
沈青黛是女儿身的消息,瞬间在中亭司炸开。
施净双手捂着头,哐哐撞在柱子上:“怎么可能, 沈青啊,他去了一趟皇宫, 竟然变成了个女的。”
赵世元只觉得不可思议:“沈司正,他怎么可能是个女的, 是不是搞错了?”
赵令询神色肃然:“你们是觉得她是女子, 就不配做这个司正?”
众人一愣, 他们与沈青相处数月, 同甘共苦, 打打闹闹,早已经习惯了兄弟相称。
方才,只是有些震惊, 并无看轻之意。何况以沈青的能耐,一个区区司正,有何做不得。
赵世元指着中亭司大门,正色道:“沈司正自入司以来, 接连破获四起案件,这才撑得起咱们中亭司的门楣,让我们能堂堂正正地站在这,接受四方百姓的爱戴。如今,她有难,我们岂能袖手旁观。”
一名捕快道:“以往咱们穿上这身衣服走在街上,百姓们谁高看咱们一眼。可是现在, 你们看,百姓们哪次不是笑脸相迎。就连镇抚司与顺天府, 以往相见,哪次不是脸红脖子粗的,现在呢,他们竟然会主动和我们打招呼。”
另一名捕快叹道:“魔窟之事,咱们中亭司算是破了大案,名震京城,谁不夸上几句。可是,这件大案起初,不过是一个小乞丐枉死在护城河内。当初,若不是沈司正坚持为一个小乞丐主持公道,又哪里有机会能牵扯出这个大案呢?”
赵世元眉头深凝:“是啊,不过一个小小乞丐,沈司正都能公平对待。处心公正,除恶扬善,这不就是咱们当初加入中亭司的初衷吗。”
施净一手搭在赵令询身上:“赵令询,你不必试探我们。沈青,是你的兄弟,也是我们的兄弟。说吧,你想让我们怎么做?”
赵令询沉声道:“好。赵捕头,古槐村最远,需要累你和张捕头跑一趟。李捕头,王捕头,你们去乐清镇。”
说完,他对着众人揖手道:“有劳诸位了。”
众人齐道:“好,我们这就出发,明早必归。”
“都给我站住,当我死了吗?”暴躁的声音由厅内传出。
众人心下一慌,糟了,陆掌司自午膳后,一直在厅内歇息,他们怎么把这事忘了。
陆掌司黑着脸站在廊下:“赵令询,你反了天了。这样的大事,竟然敢不提前跟我说?”
赵令询转身,神情未有丝毫变换:“掌司若觉得不妥,我自寻他法。”
陆掌司真想一个巴掌呼过去,想到他的身份,忍了。
“就显着你了,是吧。”
说罢,他从腰间拿出钱袋,看了看,把几块铜板挑了出来,扔给赵世元。
“一个个都不长长脑子。这么紧急的事,骑那几匹瘦马去,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啊?还明日必归?你们自己兜里什么样,没点数吗?四两银子,一人一两,找匹好马,赶紧滚。”
几人分了银子,向着陆掌司道谢后,转身离开中亭司。
陆掌司掂了掂手里铜板,对着张昂道:“记下了,八两银子,沈青回来,记得让她还上。”
施净目瞪口呆地看着陆掌司。
陆掌司看着厅外的两人:“还杵在这干嘛,人家都走了,你们闲着?”
施净浑身一颤,跟着赵令询出了中亭司。
陆掌司看着他们陆陆续续离开,转身道:“张昂,我的朝服可还在?”
张昂愣了一会,连声道:“在在在,我这就去找。”
陆掌司看着天空,喃喃道:“十多年了,也是时候见一见那些老朋友了。”
镇抚司门口,王千户睁大双眼,嘴巴大张,好久才反应过来。
“我就说吧,沈青一看就是个小弱……瘦瘦弱弱的。”
赵令询道:“周方展说过,他欠沈青一个人情,现在是还的时候了。”
王千户正色道:“世子请讲,只要不是违背律法之事,镇抚司上下会尽力而为。”
赵令询想了想:“这事,自然是人越多是越好,只是注意不要过于张扬。”
王千户转身召集镇抚司闲散人员,跟着赵令询往城中走去。
***
朝霞映照在云端,整个宫城染上一层绚丽之色,日光铺射在红墙黄瓦之间,殿宇森森的皇宫,火烧一样耀目。
粼粼的日光洒在宫墙上,沈青黛穿过重重宫门,一步步走向大殿。
她想起了爹爹。
临行前,她曾问过爹爹,希望她成为什么样的人。
爹爹只是笑笑说:“孩子,人各有志,爹爹从没想过你以后会是什么样的人。出于私心,我只期盼你能在我的羽翼之下,过得闲适悠然。不过儿女大了,总会自己有自己的想法,只要不偏离正道,做些自己喜欢的事,也没什么不好。”
她问:“若我想做之事,有悖于寻常呢?若我不甘心只屈居闺阁,也志不在市井商贾,而是想要和男人一样,建功立业,有所作为呢?”
爹爹抬头看向远方:“那也没什么不好。如果你决定了,不要担心爹爹。囿于女子的可以是社会,可以是环境,但不应该是她最亲的人,尤其是她的父亲。只不过,这条路不好走,若你能完成心中所想,固然可喜。做不成,也没什么关系,为父养得起你一辈子。黛儿,你记住了,路是自己选的,一旦选了,就不要有顾虑,大胆地走下去。”
沈青黛突然就有了力量,每走一步,便坚定一分。
大殿就在眼前,沈青黛深呼一口气,踏进殿内。
这是沈青黛第一次步入朝堂,以一个女子的身份。
朝堂之上,皇帝端坐在龙椅之上,与昨日不同,此刻他好像变了一个人,目光深邃,威严得如同夏日烈阳般让人无法直视。
大殿内庄严肃穆,文武群臣分列两侧,齐齐盯着缓步而来的沈青黛,空气仿佛凝固了一般。
沈青黛跪下行礼后,泰然站定。
早在来时,赵令询已经通过嘉宁公主向她传信,让她在朝堂之上尽量稍稍拖延片刻,他一定会来。
注意有道目光自她进门,便一直紧追不舍,沈青黛望了过去,果真是哥哥。
事发突然,她根本来不及向哥哥明说,如今却是以这样的情境让哥哥得知真相。
沈青黛咬紧嘴唇,眼含歉意。
沈宗度见她无恙,冲她笑笑,十分坚定地点了点头,示意她安心。
昨日赵令询告知他实情时,他的确吓了一跳。起初他怎么也不肯信,直到把翠芜叫来详问,他才慢慢接受这个事实。
皇帝看向殿内:“中亭司司正沈青黛在此,众卿以为要如何处置?”
礼部元崇良率先站出:“圣上,沈青黛女扮男装,实为欺君之罪?”
皇帝看着沈青黛:“你可认罪?”
沈青黛正色道:“臣不敢认。这位大人,您说臣女欺君,那敢问咱们大宣哪条律法规定,女子不得为官?”
元崇良冷哼道:“这不是约定俗成之事,自古以来哪有女子为官的道理?”
沈青黛轻笑一声:“约定俗成 ,也就是没有明确规定。我大宣以律法治天下,大人没有依据,便张口为我扣上这么一顶帽子,我如何敢认?我看这位大人也年逾古稀,那依着常礼,应已致仕,可大人不还是安安稳稳地站在这?”
元崇良气道:“你,你……”
沈青黛躬身道:“我想大人今日还能稳居于此,必定是学识过人,政绩卓著,是以才被留任至今。可见凡事都有例外,不能固守成规。”
元崇良方才是被她气得不轻,可偏她又句句在理,又给足了自己面子,便拂袖站在一边。
一声冷哼响起:“巧言令色。女子三从四德,在家侍奉父母,出嫁相夫教子,本就应主内,哪能事事抛头露面,丢人现眼,辱没门楣?”
沈青黛转身对着他道:“我沈青黛自入中亭司以来,破获四起命案,为枉死者昭冤,平生着之痛。这桩桩件件都是为国为民,怎么到了大人口中,成了丢人现眼之举?”
她挺直脊背:“为人女,我对父亲恭敬有加;为人臣,我尽职尽责。我行的端站的正,何辱之有?”
她字字句句铿锵有力,朝堂之上,一时漠然。
皇帝见众臣暂无言语,便道:“沈侍郎,沈青黛是你沈家人,你怎么看?”
沈宗度正襟而立:“臣,引以为傲。”
咳了几声,一人站出:“沈司正连破数案,的确有功。臣以为,可以不追究她女扮男装之事。可她到底是个女子,女子为官,那便是扰乱朝纲。这点,不容她狡辩。”
立即有人附和道:“没错,女子为官,阴阳颠倒,乾坤错乱,必将祸乱朝廷。怎可因一个小小女子,坏了规矩?”
沈宗度厉声道:“祸乱朝廷?杜大人,朝中上有圣上神武雄才、英明果决,下有百官励精图治、明察秋毫,区区一个司正,如何能祸乱了朝廷?您这话,将圣上和百官置于何地?您口口声声说她不过是一个小小女子,我大宣泱泱大国,难道就容不下这一个小小女子?”
沈宗度虽一向严正冷肃,可如此言辞激烈,还是第一次见,两人登时退下,默不作声。
皇帝看了看沈宗度笑道:“沈爱卿,没想到你竟有如此一面,实在让朕意外。”
说完,皇帝扫了一圈,看向一边:“陆掌司,说到底,沈青黛是你中亭司之人,你说,她是该去还是该留?”
沈青黛一怔,陆掌司,他也来了?
陆掌司理了理衣衫,站了出来:“圣上,方才臣一直在听着。既然圣上问了,那臣就斗胆表个态。臣不管是沈青还是沈青黛,她都是我中亭司的司正。我中亭司,没了她,就是不行。”
众臣偷偷交换了眼神,看向吏部魏尚书。
陆掌司才是中亭司的掌事,他若不收沈青黛,他们方才那番话,说得再有理,那也算是白说了。可眼下他亲自表态,明显是要保下沈青黛。
魏尚书硬着头皮站出,劝道:“陆掌司,这天下能人多得是,又何必要一个女子为司正,招人口舌呢?”
沈青黛内心嗤笑,这便是她那好父亲。还是忠勤伯府庶女时,他便一贯如此,是非不分。
陆掌司白了他一眼:“你还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魏舒裕,你知道我中亭司司正一年多少俸禄吗?五十石。来来,你跟我找一个能破案,俸禄只要五十石的来,你要是找不到,我就敲锣打鼓,日日坐在你吏部的门口等着,等到你找到为止。”
魏尚书气道:“陆海忠,你这是要讹上我了是吧?你这老东西,十几年了,还是这个德行,你还要不要脸面?”
陆掌司不屑道:“你也没好到哪去,就知道和稀泥。”
两人当着皇帝和满朝的大臣,吵了起来。
“皇上,中亭司司正赵令询求见。”
沈青黛沉静的眼眸一下亮了起来,赵令询终于来了。
皇帝点头示意宣他进殿。
赵令询拿着厚厚一叠宣纸,大步走到殿前。
皇帝问道:“你既以司正之名觐见,想也是为了沈青黛之事。”
赵令询正色道:“回圣上,正是。臣有万民书奉上。”
“万民书?”
“他竟找来了万民书?”
皇帝挥手,身边的太监便上前取了万民书呈上。
皇帝缓缓展开,三份拼接起来的宣纸,长长垂下,直垂到殿宇尽头。
赵令询向着众臣缓缓道:“这份万民书,是京郊还有京中百姓亲手书写。在百姓眼里,根本不在乎沈司正是男是女,他们只知道,是沈青黛破了一个又一个案子,洗刷了一个个待昭的冤屈,拯救了那些被困的无辜少女;是沈青黛处事公平公正,给了百姓们希望,让他们知道,中亭司和朝廷,对待百姓一视同仁。”
他环视着众人:“若诸位,还觉得不够,那大可做出同等的政绩来。若不能,还请诸位,就此打住。”
久久的沉默笼罩着整个大殿,众臣面面相觑,不再多言。
赵令询同沈青黛并肩而立,缓缓走出大殿。
夏日灼热的日光洒在两人身上,长长的影子交映在丹墀之上。
沈青黛转头望向赵令询:“谢谢你,依旧愿意信我。还有,对不起,我不该对你们有所隐瞒。”
赵令询淡淡一笑:“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你不必说对不起。沈青黛,从今日起,你终于可以堂堂正正地做你想做的事了。”
沈青黛抬头望着悠远的天穹,纤云不染,碧玉一样澄澈无垢。
她做到了。
她终于可以毫无顾忌地做自己想做的事了,以女子之名。
第83章 庄生一梦05
御书房内, 皇帝松松倚在榻上,随手捏了颗葡萄放进嘴里。
陆海忠坐定,拍了拍略微发皱的朝服。
皇帝漫不经心道:“为了这个沈青, 你也太坐不住了。少年人的事,交给他们少年人解决就好, 总要让他们亲自经历过,才能世事艰辛。”
陆海忠笑道:“我可没有圣上这么气定神闲, 万一她被排挤出中亭司, 我到哪找这么合适的人干活?”
皇帝擦擦手, 慢悠悠道:“你啊, 就是操心的命。你要相信他们, 这点小事都解决不了,日后如何能担当大任?”
陆海忠点点头:“这几个小兔……”
话未说完,他便觉得有些不妥, 若骂赵令询小兔崽子,那不是连圣上一起骂了。
“这些个小辈,确实有点能耐。留行门行事一向低调,我暗中跟了近十年, 才寻着蛛丝马迹,发现他们的不轨之举。他们倒好,误打误撞的,竟然和留行门交上了手。”
皇帝眼眸幽深:“他们是有些能耐,可归根到底,还是留行门自己坐不住了。这些年,他们暗中壮大势力, 已经渗透到了朝堂之上,大约是有些飘飘然了。”
陆海忠正色道:“半年前, 留行门的人在古槐村附近孤山之上活动时,臣就已经暗中派人去查,也已经上报过圣上,此处是他们锻造兵器之所。臣的人去看过,锻造的兵器多被转移至京中,我们的人已在严密监视,眼下那里不过是个空壳子。”
皇帝笑道:“越是这样,越要交给他们去查。留行门自认行踪诡秘,唯一暴露便是与中亭司打过的这几次交道,就让他们小辈们顺藤摸瓜地查下去,也没什么不好。”
陆海忠听懂了皇帝的意思,他大笑:“有了圣上的嘱托,他们定当尽心尽力,只要他们牢牢咬着留行门,吸引他们的注意力,我们确实会松快许多。”
“只是,日后他们若是知晓,难免心里不痛快。”
皇帝端起手边的茶,轻轻把茶叶吹到一边:“成大事者,哪个不是千锤百炼。年少时多吃些苦,往后就会少受些苦。”
皇帝放下茶杯,笑着望向陆掌司:“你不就是最好的证明。”
是啊,如今的京城,谁还记得,那个意气风发,屡破奇案,名满京城的陆海忠呢?
陆海忠怔了一下,随即释然一笑,将目光移向窗外。
高穹之上,流云翻滚,将往事藏尽。
沈青黛劫后新生,本欲先回中亭司,可无奈皇后召见,只得在赵令询陪同下,前去碧波亭。
一路上,赵令询不时偷偷望向沈青黛。
沈青黛一直埋头思索昨日之事,幕后之人先是打晕公主放至偏殿,后又用迷药迷晕自己,难道只是想诬陷自己,继而借皇后之手除掉自己?可是,若留行门想要除掉自己,直接除掉便好,为何还要绕个大圈子。
“那日,将我打晕带到偏殿的,是留行门的人。”
许久,沈青黛见赵令询并没搭话,抬眸望向赵令询。
赵令询这才恍过神来,轻咳了一声:“若是如此,那留行门的势力岂不是已经渗透到后宫之中?”
沈青黛凝眉道:“我有些不解,留行门既是针对我,为何不直接杀了我,非要兜这么大一个圈子。”
赵令询沉思片刻,对着她道:“不,留行门此次针对的不仅仅是你。”
昨日事件,受到波及的除了她,便是嘉宁公主。
“嘉宁公主,留行门为何要针对她?”
赵令询解释道:“宫中之事,远比你想象的要复杂。昨日之事,若是传扬出去,嘉宁声誉必定受损。众口铄金,最怕有心之人会借题发挥,指责嘉宁德行不修。嘉宁与二皇子一母同胞,若嘉宁名声有瑕,对二皇子也是极为不利。”
沈青黛点点头,怪不得昨日皇后会起了杀心。事后,又把她强留在宫中。原来皇后如此谨慎,不单单是为了嘉宁,还有这层思虑。
赵令询继续为她分析宫中局势。
皇帝今年四十有四,自登基虽已有二十载,但一直未立太子。
这些年,随着圣上年岁渐长,朝中上书立储之声渐起。宫中有八位皇子,可圣上属意的却只有数人。
大皇子由惠妃所生,身为长子,品行端正,其文韬武略,智谋双全。圣上一度十分宠爱,他也本是太子的有力人选。可十多年前,其母族犯事,被流放至关外。到关外后,其外祖与舅舅不堪边关寒苦,竟然投了蛮夷。自此,大皇子及惠妃便被圣上不喜。
二皇子由皇后所生,是嫡子。他出生后,圣上也曾满心欢喜,可随着他年龄渐长,却被发现却患有眼疾,一只眼睛几不能视物。二皇子本就资质平庸,再加之身患残疾,朝中对立他为太子之事,颇多微词。
四皇子由程贵妃所出,其虽年幼,却是聪明伶俐,极得圣上喜爱。程贵妃虽是出身商贾,在朝中无权无势,可其人却最善揣摩圣意,入宫十余年,长宠不衰。
六皇子年仅五岁,但其母宁妃近年来风头最盛,其外祖曾任少傅,在朝中颇具声望。
沈青黛听后道:“你是怀疑,留行门或与他们其中有勾结?”
赵令询点头:“除此之外,我想不出别的原因。不过,为了避免打草惊蛇,留行门之事,暂时还是不要告知皇后的好。”
沈青黛颔首。
两人绕过两岸烟柳,远远瞧见皇后已在碧波亭等候。
赵令询领着沈青黛上前行礼。
皇后笑吟吟地看着两人:“谌儿,我就知道你会跟着,这才特意选了此处方便你来。怎么样,皇婶考虑得周到吧?”
赵令询嘴角露出一丝浅笑:“多谢皇婶。”
沈青黛秀眉微扬,她怎么觉得,皇后似乎误会了什么。
皇后道:“这里也没外人,不必拘着,都坐吧。”
两人坐定,皇后方道:“看你们这神色,便知有惊无险。既如此,我也就放心了。昨日之事,你们可有什么头绪?”
赵令询问:“嘉宁那边怎么说,她是在何处被打晕的?”
皇后缓缓道:“嘉宁那丫头,一向不喜太多宫人跟着,平日外出散心,多半只带个贴身宫女。昨日,嘉宁心血来潮,说是要去千鲤池喂鱼。谁知到了地方,贴身的宫女却忘了带鱼食,便返回去取。她就是在这个当口,被人打晕带走的。”
沈青黛脱口问道:“那这名宫女现在何处?”
皇后叹道:“死了,今日一早,被发现溺死在千鲤池内。留了一封血书,说是照看公主不力,无脸苟活。”
宫女死得太巧,看来,她也是留行门此次行动中的一环。
皇后又问:“给你下迷药之人,你可曾看清?”
沈青黛摇摇头:“那人蒙着面,未曾看清。当日延华阁布菜的宫女有交待什么吗?”
燥热无风,皇后望着平静的湖面:“刘公公用尽了办法,她就是不开口,咬死自己不知情。看来,这案子是查不下去了?”
沈青黛见皇后一脸忧色,想了想:“此事涉及我与公主两人,公主常在宫中,幕后之人想是对她十分熟悉,知晓公主随行不喜人多,所以想要串通宫女打晕她,倒也不用周密谋划。但是,我是宫外之人,且是被圣上召见,又有世子陪同,想要迷晕我,难免多些动作,娘娘可以此为突破。”
皇后娘娘眸带欣喜:“是啊,若想迷晕你,必须要支走圣上还有谌儿。”
“要支走谌儿,十分容易。只需让太后知晓谌儿进宫,太后思孙心切,定会召见。太后宫中,谁不知她最宠谌儿,太后跟前伺候的那几位,定会告知太后。”
她话锋一转:“可若是要支走圣上,就没那么简单了。所以,只要从这个方向查,或许就能揪出幕后黑手。”
沈青黛点头:“没错,正是这样。”
皇后笑道:“听你们一番分析,本宫清晰许多。沈大人这两日受累了,且早些回去歇息吧。”
两人走至宫门口,站在一侧等肃王府的马车。
赵令询见四下无人,才转头对沈青黛道:“昨日之事,你不必再想,也不必再查了。”
沈青黛不明所以,抬眸望向赵令询。
她微微仰着头,眸光清亮,一脸好奇,像极了春日密林中走出的小鹿。
赵令询突然就想起了小时候,他伸出手轻轻在她额头上拍了一下。
“笨啊,方才你被人利用了都不知道。”
沈青黛被他拍得怔了片刻,一种熟悉的感觉油然而生。
马车内,沈青黛忍不住问道:“你为何说我被人利用了,你是指皇后?”
赵令询十分熟练地倒了一杯茶递过去,“皇后是何人,她执掌后宫多年,什么手段没有见过,怎么可能不知顺藤摸瓜,顺着你这边的线索去查?”
沈青黛一脸不解:“那她为何要装作查不下去的样子?”
赵令询道:“她不过是想借你的口,说出那些怀疑,将来圣上面前,有个调查的由头。”
沈青黛更加不懂了:“圣上已经亲口说过,让皇后调查此事,她为何要兜这个圈子?”
赵令询耐心解释道:“皇后方才之言,刻意往圣上被支走上引。若是我没猜错,她是想把这件事,归咎于六皇子出事,她想把宁妃拉下马。”
储君之争,赵令询已替她做过分析,大皇子已不被圣上所喜;四皇子其母虽是贵妃,但在朝中毫无根基;眼下只有六皇子,是争夺储君之位的人选。
沈青黛一身冷汗,没想到一场随随便便的谈话,背后竟有如此深沉的算计。
赵令询安慰道:“你只是说出一种合理的可能,就算皇后借你之口,把这件事往宁妃身上引,那她也要有证据才行。”
怪不得赵令询让她不要再插手此事,后宫那些争斗,的确不像破案这么简单。
沈青黛还是有些不放心:“那留行门呢,他们想方设法混入后宫之内,必有图谋,难道就不管了?”
赵令询想了想:“你一眼便认出留行门的人,想必对他的样貌记忆深刻。不如去找谢无容,根据他的眼睛,大致画下他的相貌。这样,我便可根据他的容貌,私下在宫内查找。”
沈青黛喜道:“对啊,我怎么把他给忘了,明日我便去找他。”
赵令询不动声色道:“明日,我陪你一起吧。”
中亭司门口,日光倾泻,照在门口金灿灿的牌匾之上,一众人等整整齐齐地站着。
施净远远看到赵令询的马车拐了进来,他转头说道:“来了,来了。”
赵令询一下马车,就见众人齐刷刷地站着,只是笑笑,掀开帘子。
沈青黛从车上跳下,看到整整齐齐的众人,吓了一跳。
“你们这是做什么,大热天的,都赶紧进去。”
清亮的嗓音,带着特有的柔和,透过清爽的晨风,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
方才还闹哄哄的众人一下安静下来。
过了许久,施净扯着头发,上前摇晃着沈青黛:“我的天爷啊,你还我沈青。”
沈青黛一拳捶在他肩头:“晃什么,手拿开。”
赵令询扯过施净,对着众人道:“都进来吧!”
众人望着沈青黛的背影,个个捶胸顿足。
“虽然早已经做好了准备,不过,我听她那声音,我鸡皮疙瘩掉一地。”
“造孽啊,我的沈司正啊……我还是别扭。”
“弟兄们,我觉得,我还是要适应适应。”
众人正议论纷纷,只见施净轻快地跳了出来,用手撑在门边,扶着额头,扬起下巴。
“诸位,沈青方才说,弟兄们辛苦了,稍后请诸位到乐仙楼用膳。”
短暂的沉默。
“其实想想,也没那么别扭。”
“是啊,声音听着,比之前顺耳多了。”
“就是,其实吧,根本用不着适应。”
……
从乐仙楼出来,沈青黛便赶回府内,这个时辰,兄长应该已经回了家。
往日她都是从后门溜回去,今日,她终于可以从大门回了。
“站住,谁啊?没看到这是沈府,不看看就往里闯?”
沈青黛十分尴尬地仰起头:“是我,你们侍郎的妹妹,沈青黛。”
守卫看了半天才反应过来:“大小姐,奴才眼拙,没认出来您。”
沈青黛挥挥手,快步跨了进去。
回到后院,翠芜拉着沈青黛看了一圈,确认她无事,抱着她大哭。
沈宗度听闻沈青黛回府,忙亲自过来。
“妹妹!”
不知是不是跑得过于急了些,他嗓音有几分嘶哑。
沈青黛缓缓回首,一树鲜红榴花映衬下,没了往日的娇弱,显得愈发明媚夺目。
沈青黛眼中泪光点点,轻声道:“哥哥,对不起。”
沈宗度红了眼眶:“说什么对不起呢,是哥哥不好,没有照看好你,让你无端受了这么多苦,还险些在宫中出了事。”
沈青黛摇着头:“不,是我不好,没有对哥哥说实话。”
她哽咽着:“起初,是我不了解哥哥,不敢说实话。后来,我是想坦白的,可是一直找不到合适的机会。”
沈宗度心疼地摸着她的头:“傻丫头,没事啦,不哭。”
沈青黛想起哥哥在朝堂之上,毫不犹豫地为自己辩护,心头又是一热,忍了许久的委屈与辛酸,瞬间爆发出来,哭个不停。
沈宗度突地便笑了:“朝堂之上,你张牙舞爪的,怎么变小哭包了?”
沈青黛依旧不放心,拉着沈宗度的衣袖再三确认:“哥哥当真不怪我?”
沈宗度温声道:“令询告诉我的时候,我只是很震惊。因为我的确没想到,自己的妹妹竟然会女扮男装为官。当我知道,你就是近来京中连破数案的沈青后,哥哥只有骄傲。我的妹妹,是个了不起的人。”
沈青黛听罢,这才止住了哭。
两人到屋内坐定,翠芜命人准备好茶水瓜果。
沈宗度剥了几个荔枝递给沈青黛,又命人去好好准备晚膳。
“你在宫中之事,我只听令询粗略提过,到底是怎么回事?”
沈青黛接过荔枝,安慰道:“哥哥不用担心,我就一个小小司正,他们应该不是冲着我去的,我只是误打误撞罢了。”
沈宗度眉头微不可查地皱了一下:“这么说,他们是冲着嘉宁去的?”
沈青黛凑上前去:“哥哥,你是在担心嘉宁公主吗?”
沈宗度一怔,瞬间红了耳根:“哪有!”
沈青黛笑道:“我和嘉宁公主也算不打不相识,她还帮了我不少呢。我看呢,她人虽然骄纵了一些,心底却是极好的。”
沈宗度笑笑:“你啊,不要听信外面那些谣言。”
两人正说笑着,就见管家拿着个帖子走了过来。
沈青黛扫了一眼,只见帖子用大红绒做底,细致地描了时兴的花样,精美异常。
“这是谁家下的帖子,这么阔气?”
管家上前道:“吏部尚书府送来的,说是魏尚书寿辰在即,想邀大人共贺。帖子本是昨日早间时分递上的,不过昨日大人一直在忙,便没来得及递给大人。眼下时日已晚,特来请示,要如何回帖。”
沈青黛挑眉问:“哥哥同魏尚书有交情?”
沈宗度轻嗤一声:“哪有什么交情,不过同是登州之籍而已。今日朝堂之上,他也有发难,还去什么去。你直接回帖,不去。”
沈青黛细细一算,魏尚书的寿辰,可不就是明日。
“等一下。”沈青黛叫住准备离开的管家。
“哥哥,帖子都送来了,不如明日咱们一同前去吧,我想去涨涨见识。”
沈宗度想了想:“也好,你虽隶属中亭司,可日后说不定还要同朝中各部打交道,出去见见世面也好。”
日光洒在石榴树上,晚风吹动,摇碎一地平静。
沈青黛默默抬头,有些人,是时候该见见了。
第84章 庄生一梦06
东窗下, 日光细碎,风摇翠竹,树影婆娑粉壁之上, 似幻似真。
矮桌上莲花香炉里燃着苏合香,丝丝白烟袅袅上浮, 幽幽的香气弥漫整个房间,沈青黛恍然若梦。
她轻轻摸着自己的脸庞, 已经两年了, 她还是没习惯镜中这张陌生的脸。
当初从山崖跌入寒潭, 她便陷入无边的黑暗。
等她再次醒来, 已经是在归远山庄。
她惊恐地发现, 自己换了一张脸。
她按下自己心中的恐惧,假装什么都不记得,向翠芜旁敲侧击打听一番, 才知道,忠勤伯府家的二小姐已经身亡,于数日前下葬。
还未等她从震惊中反应过来,归远山庄的庄主便抱着她痛哭流涕。
她见老人家哭得伤心, 想到自己命运坎坷,便也跟着哭。
之后,她从贴身丫头翠芜口中,渐渐知道了一些事情。
原来,归远山庄庄主有个自幼养在庵里躲灾的女儿。
就在几日前,庄主派人去接女儿回山庄。
结果马车在回程的途中翻车,庄主女儿撞在碎石上, 被寻回时已受了重伤。
而她,正是庄主那个被接回途中受到重伤的女儿。
当时她刚被嫡母嫡姐陷害, 对周遭之人充满防备。
她虽满心疑问,但为了保命,只能持续装失忆。
过了一阵子,她发现,庄主对她的好,完全出自真心,没有半分掺假。
经过多方打听,她确认庄主的确有个女儿,自幼养在庵中。
对于自己的新身份,当初她也有过诸多怀疑。
可是,慢慢地,她发现不论爹爹还是山庄上下,对她皆宠到极致。
在山庄内,她可以随心所欲,爹爹从不对她加以约束。
甚至,爹爹不止一次提过,以后要把归远山庄交给她打理。
渐渐地,她便认同了现在的身份。
那时她尚年少,很多事都无法理解,她曾以为,这或许就是冥冥之中的天意,让她以另外一个人的身份,重新活了一次。
可是,这些日子发生的事,却让她有了动摇。
她刻意不去想,也不敢去想,她怕失去现在的身份,她怕没了爹爹和哥哥。
若是能一直做爹爹的女儿,她愿意,就这么一直混混沌沌下去。
“小姐,你在发什么呆呢?”翠芜打帘进来。
沈青黛回过神来:“没什么,只是许久未穿女装,有些恍惚。”
翠芜笑道:“如今小姐恢复女装,我终于不用再费心为你化妆了。”
沈青黛拉过翠芜:“辛苦翠芜姑娘了,还要劳烦翠芜姑娘再帮我收拾一下,我要外出一趟。”
昨日她便同赵令询约好,要一同去故衣居找谢无容。
翠芜便替她梳洗边道:“怎么这会出去,晚些时候,等公子下朝回来,不是还要同公子一起去尚书府贺寿吗?”
沈青黛懒懒道:“不打紧,尚书府门第高贵,今日去的都是显贵,我一个小司正晚些到,也没什么影响。”
翠芜方替沈青黛收拾着,便听到下人来报,说是有两个客来访。
沈青黛先让下人把客人请至花厅,收拾好后方才赶去。
沈青黛在京中朋友不多,也就刘落香与洛霜。她女扮男装之事,已经在京城传得沸沸扬扬,想必她们也都听说了。她一路上都在想,要如何同她们解释此事。
跨进花厅,厅内两人齐齐站了起来。
沈青黛一脸吃惊:“怎么会是你们?”
谢无容摇着扇子:“怎么,黛儿不希望看到我?”
赵令询听他叫的亲热,冷眼瞟了过去。
沈青黛笑着让他们落坐:“哪里,只是看到你们有些意外。”
赵令询见沈青黛下意识地坐在离自己较近的位置,心下得意,朝着谢无容挑了挑眉。
谢无容仿佛没看到一样:“最近这些日子,我一直在忙,也没时间过来看看你。方得空下山,便听到你的事,这不就来了。”
沈青黛笑道:“让谢大公子担心了,你放心,已经没事了。”
谢无容看了看沈青黛,似乎想要说些什么,不过看赵令询也在,终是忍了下去,只收起折扇,端起茶杯喝了起来。
沈青黛看了看赵令询,赵令询才道:“说好今日一起去故衣居,我是来接你的,陆掌司那边已经打过招呼了。”
谢无容放下茶杯:“你们要找我?”
沈青黛道:“对啊,我本想找你画一幅画像,谁知道你下山了。”
她上下打量着谢无容:“你为何突然下山了,可是有什么事?”
此时正是莲花盛开的时候,他本应专心赏莲作画才对,他在这个时候下山,必定是有了非下山不可的理由。
谢无容轻拍了拍衣袍:“这不是收了尚书府的请柬,过来参加寿宴嘛。”
沈青黛微一蹙眉:“你也要去?”
谢无容一拍扇子:“巧了,看来你也要去。”
赵令询抬头望向沈青黛,只见她眉头皱得愈深:“你不是一向最厌这些交际,尚书府究竟有什么魅力,竟能请得动你?”
谢无容没留意到沈青黛的不悦,只是笑道:“一来呢,我也是登州府人,都是同乡。二来呢,他们家的大公子,亲自去请我,他告诉我,他们府内有一株稀世白莲,我这不忍不住嘛。”
沈青黛听完才舒展了眉头,她还以为,谢无容同他们魏家有什么渊源。
她一转身,见赵令询正低眉沉思,便道:“我听说,你之前去登州的时候,曾在他们家住过一阵子,他们也请了你吧。能请得动肃王府,他们想必是得意极了。”
想到在忠勤伯府时,她父亲与嫡母拼命撮合赵令询同嫡姐,她便莫名升起一丝烦躁。
赵令询忙道:“自然是请了。不过我父亲一向不喜这些宴会,母亲近来食斋,我也以今日有公事为由,回帖拒绝了。”
赵令询竟然回绝了,这她倒是没想到。她以为,赵令询在忠勤伯府住过,多少会给他们一点面子。
“不过,既然你也要去,那便顺道一起去看看吧。”
谢无容拊掌道:“太好了,如此,等做完画,咱们便一同前往。”
沈青黛也不再耽误时间,命翠芜拿来笔墨,自己描绘了一番,谢无容终于画出了那双眼睛。
谢无容道:“可是,只有眼睛,恐怕难以辨认。”
那日迷晕她的留行门杀手,还有之前截杀之时,虽然都蒙着面,但当日鹿角山上,他却是明明白白地站在嫡母身后。
可赵令询在场,她也不好解释,自己其实见过他的真容,沈青黛想了想:“那日他迷晕我之时,我曾摸到他的脸,依稀可以感觉到,他的脸是方的,鼻子似乎一些塌,嘴嘛,好像不是很大。”
谢无容根据她的描述,补充了剩下的五官。
沈青黛看了看:“鼻头这里,再画大一些。嘴唇,我摸着有些厚。你再改一下,我大约可以感觉得出来是不是他。”
谢无容笑道:“你还有这个天分,怎么教你作画之时,我竟完全感觉不到。”
沈青黛仰着头:“那是因为,我懒得学。”
等谢无容画好,沈青黛拿起一看,终于点了点头。画像上之人,与她所见的,已有八九分相似。
她转身把画递给赵令询。
赵令询接过画,徒然变了脸色。
“这个人,我认识。”
他当然认识,这人在忠勤伯府一月有余,虽入府时日尚短,却最得父亲与嫡母信任。他几乎日日跟在父亲身边,赵令询应当见过。
沈青黛故作惊讶状:“你竟然认识,他到底是谁?”
赵令询指着画像道:“我最初见他,是在两年前,忠勤伯府,他是府内的侍卫。”
谢无容虽不是发生了何事,可听赵令询说,他曾出现在忠勤伯府,眼神不自觉瞥向沈青黛。
沈青黛问:“那之后呢,他去了何处?”
赵令询眼神一黯:“后来,发生了一些事,我便离开了登州。至于他去了何处,我并不知晓。”
沈青黛心中突然一痛,他说的发生了一些事,是自己坠崖之事吗?
谢无容看着画像:“这不巧了,今日咱们去尚书府,正好可以好好看看。”
赵令询与沈青黛相互望了一眼,微微点头。
沈宗度下朝回到府内,看到两个男人出现在家中,还同自家妹妹有说有笑,眉头紧锁。
沈青黛忙上前为哥哥介绍,沈宗度听过莲衣公子的大名,更是同赵令询熟识。
不过,他面上客客气气,心里却一股莫名的抵触。
临上马车之时,赵令询下意识地拉开车帘,请沈青黛上车。
沈青黛抬眼看了看,从方才起,哥哥脸色就不太好,她忙心虚地垂下头去。
沈宗度笑眯眯道:“令询,不用了。毕竟男女有别,妹妹还是与我同共乘一车吧。我看谢公子没有马车,不如你们一起吧。”
沈青黛乖乖跟着沈宗度上了马车,临上车时,偷偷回头看了一眼赵令询,只见他神色冰冷,跳上马车,钻了进去。倒是谢无容,一副看好戏的样子,悠哉悠哉地跟着上了马车。
魏尚书府邸坐落在皇城不远处,附近一片皆是勋贵。
几人送上拜帖,由下人引着入府。
因男女宾客分列,沈青黛只能与他们暂别。
“妹妹!”
“沈青”
“黛儿”
沈青黛回头,目光在三人之间来回犹疑,她到底要看哪个?
沈宗度淡淡扫了两人一眼,对着沈青黛笑道:“妹妹,我就在前厅,若是有事,直接让翠芜去叫我。”
谢无容跟着道:“对,我也是这个意思。”
赵令询想了想,没有再说话,只是对着沈青黛点了点头。
沈青黛跟着下人,由翠芜陪着往后院走去。
“这位小美人,瞧着眼生,怎么以前没见过?”
沈青黛脸上一僵,还真是冤家路窄。没想到,她刚到门口就碰上了这个讨厌鬼。
讨厌鬼正是她那个纨绔的四弟,魏若空。
她冷笑一声,瞧都不瞧,直接走了过去。
魏若空跟在她身后,一路殷勤,狗皮膏药一样。
沈青黛忍无可忍,对着翠芜歪了下头。
翠芜会意,当即挺身,一脸不耐地挡在他面前。
魏若空被拦住了去路,一脸不悦:“我说你个小……疼疼疼”
翠芜冷冷道:“再敢跟着,我卸了你的胳膊。”
魏若空点着头,小鸡啄米一般。他明明高出翠芜一头,却被翠芜牢牢制住,弯着腰求饶,看起来滑稽异常。
负责引路的下人吓得不轻,怕再生事端,赶紧带着沈青黛往内院走。
魏若空疼得捂着胳膊直转圈,还不忘了咒骂。也不敢骂太大声,一怕翠芜听到返回,二怕引人来知道自己调戏别家小姐,被父亲责罚。好不憋屈。
沈青黛因为住得有些远,赶过来的时候,来赴宴的女客已经到了大半,此时正聚在花厅里说话。
她还未到门口,便听到里面议论纷纷。
“你们听说了吧,那个中亭司的司正,竟然是个女子。”
“我知道,听说就是她破获魔窟案,解救了那些被关的女子。”
一个女子十分暧昧地看了魏若菀一眼:“肃王世子不也在中亭司,这样的话,他们应该很熟了。”
赵令询在登州时,在忠勤伯府住过数月,此事她那嫡姐魏若菀逢人便说,早已人尽皆知。
她那点心思,京中贵女圈子里,谁不知道。
另一名女子见魏若菀脸色不好,忙道:“再熟能熟得过魏大小姐,世子可是在她们家住了小半年呢。世子就在前院,要不妹妹过去问问,世子同谁相熟一些?”
方才说话的女子掩嘴笑道:“要去你去,我可做不出来这种抛头露面的事。”
魏若菀仰起头:“什么司正,还探案如神,我就不信,一个女子,能有这么大的能耐。说是女子自立,到最后,不还是靠中亭司那一堆男人,还有世子帮她,才从朝堂之上安然走出。说到底,不过是有些手段,靠着攀附男人上位罢了。”
“够了!”一道严厉的声音响起。
嘉宁公主缓缓站了起来:“魏若菀,你说够了没有?”
魏若菀浑身一僵,心道不好,她怎么忘了,沈青黛是沈宗度的妹妹。
嘉宁公主朗声道:“魏若菀,不要拿你在闺阁之中的那一套,去评价一个敢于在朝堂之上拼杀的女子。天地之间,阴阳互补,相辅相成,谁说一定要站在对立面,才能彰显女子之能。更何况,令询哥哥他不仅仅是男子,更是沈青黛的同伴。中亭司上下愿意帮助沈青黛渡过难关,也是因为她是同伴。他们愿意尽心去帮她,是出于同伴间的相互提携与信任,而非男子对女子的帮扶。”
她盯着魏若菀冷冷一笑:“沈青黛,容不得你们肆意诋毁。”
魏若菀的话,本来她也没放在心上。可嘉宁公主方才一番话,却让沈青黛眼眶泛红。
“不愧是我大宣的公主。嘉宁,你方才说的话,真是妙极了。”
软腻的香风从鼻尖掠过,一袭黛紫织金拽地长袍划过地面,一道袅娜的身影缓缓从身边走过。
“贵妃娘娘到。”
花厅内众人都吃了一惊,见贵妃亲自过来,慌忙行礼:“恭迎贵妃娘娘!”
沈青黛也忙跟着跪拜。
贵妃让众人起身,转头看向沈青黛:“你就是中亭司的那个司正?”
沈青黛微一抬眸,不觉愣住了。
她只听赵令询说过,程贵妃擅于揣摩圣意,入宫十余载依旧盛宠不衰,却不知她竟如此美貌。她一双丹凤眼微微上扬,略浅的瞳色冲淡了她眉目间的张扬,平添一分妩媚与慵懒。
按理说她怎么也年近四十,可看起来也就二十五六岁的样子。一举一动,雍容大气,又不失神采,真正是艳冠群芳。满室的华彩,一屋子花骨朵似的娇嫩容颜,随着贵妃娘娘的到来,黯然失色。
好半晌,沈青黛才回过神:“正是臣女。”
程贵妃上下打量一番,她明显无意争艳,妆容略微简单,一张素净的鹅蛋脸愈发清新自然,肌肤白净如雪,眸光清亮得像夏日潺潺的溪水。
“人俊俏,事做得也漂亮。听说,你也来自登州?”
程贵妃竟也是登州人,怪不得她会出现在这里。赵令询曾说过,她出身商贾之家,在朝中并无势力,此刻,她特意来为魏尚书祝寿,想必多少有点拉拢的意思。
沈青黛点头:“回娘娘,正是。”
程贵妃望着花厅外繁盛的草木,目光变得有些迷离:“这个时候,登州的樱桃应该已经成熟了。一别数年,本宫再也没吃过那么好吃的樱桃了。”
魏若菀慌忙道:“贵妃娘娘,今日的樱桃,正是从登州运过来的。”
程贵妃笑笑,走到魏若菀面前,温声道:“若菀,你好好一个尚书府的千金,万不可学了那些小家子气。”
魏若菀恭敬道:“娘娘教训的是。”
说罢,她让随从宫女把礼物取来:“这里,本来就是你们少年人玩笑之地,我过来,不过是想送你件礼物。”
魏若菀接过一看,是一套金镶花草嵌宝石头面,欣喜不已,当下千恩万谢。
程贵妃朝着众人笑道:“本宫在,你们都拘着,也不自在,本宫就不讨人嫌了。”
众人见程贵妃离开,忙起身恭送。
看程贵妃已经走远,众人才重回到各自座位之上。
沈青黛看到刘落香一直在向她挥手,径直走过去,在她身旁坐了下来。
注意到嘉宁公主的目光,沈青黛冲她点头以示谢意。
沈青黛方坐定,刘落香便上去掐住她的脸:“你这个小坏蛋,真是太坏了。说,当初,你有没有在心里笑话我?”
沈青黛假装不知,促狭一笑:“姐姐此话何意啊,我笑你什么?”
刘落香手上的劲又重了几分:“好呀,你还敢笑。当初我说看上沈青的时候,你是不是很得意?”
沈青黛忙携着她的手,长舒一口气:“姐姐,方才来时,我还有些担心。我怕,你会怪我。”
刘落香歪头一笑:“我干嘛要怪你,先是看上男装的你,又能和现在的你成为朋友,这是上天注定的缘分。”
她笑嘻嘻的凑近道:“有你这样的朋友,别人不知道多羡慕呢。”
两人正嬉闹着,嘉宁公主便走了过来。
沈青黛起身行礼:“多谢公主方才仗义执言。”
嘉宁挥挥手:“哪里,哪里。咱们好歹也算是传过风流韵事的,多少还是有些情分在。”
一句话把沈青黛同刘落香逗乐了。
三人坐在一起,很快打成一片。
魏若菀得了贵妃娘娘的赏赐,得意洋洋,众星捧月般被人围着。
嘉宁冷哼一声:“还真是让贵妃娘娘说对了,一脸小家子气。”
宴会进行到一半,外头下人忽然急匆匆来报:“禀小姐,是肃王世子,肃王世子正在往这边来。”
沈青黛微微一怔,赵令询怎么这个时候过来了,难道他发现了留行门的人?
花厅里的贵女们纷纷下意识地整理衣衫妆容,一个个翘首以盼。
因说好今日去找谢无容,没想到会来此,故赵令询今日并未穿官服,也未带佩剑,只是穿了一件紫蒲云纹团花长袍,佩了一块青玉,身姿挺拔,青竹一般,一任清露洗净铅粉骨,磊磊落落。
花厅里的少女看得目不转睛,尤其魏若菀,绯红着脸,微垂着头,目光却并未移开分毫。
赵令询快步走来,厅内少女忍不住小声议论起来。
“世子朝这边走过来了,他是要找魏大小姐?”
“那还能找谁,之前在登州的时候,可不是白住的。”
众人纷纷望向魏若菀,一时羡慕不已。
魏若菀在众人的目光注视下,莫名有些紧张,她强行按住狂跳的心,款款起身,露出一个自认为最得体的微笑:“令询世子。”
登州一别两年,赵令询早忘了魏若菀长什么样,他也不在乎。
他看都没看一眼,只是走到沈青黛面前:“跟我走一趟,外面出事了。”
方才还望向魏若菀的目光齐刷刷地盯着沈青黛。
沈青黛来不及品味这些目光中的艳羡与不可思议,便被赵令询轻轻拉起来,往外走去。
“出什么事了?”走出花厅,沈青黛问道。
赵令询这才放开她:“魏若空,死了。”
沈青黛不可置信地望着赵令询,她方才进府时,魏若空还是好好的,怎么眨眼功夫就死了。
她很快回过神来,边走边问:“凶手呢,没抓到?”
赵令询这个时候抽身过来寻她,显然是凶手逃脱了。
她有些奇怪,今日魏尚书寿辰,来的都是达官显贵,防卫应当十分严密才对。即便凶手得逞,也不可能如此轻松逃脱。
赵令询眸色一沉:“没有凶手,或者说,凶手不是人。”
沈青黛又是一怔,猛地停住了脚步:“不是人?”
赵令询点头:“对,杀人的,是蝴蝶。”
蝴蝶杀人,沈青黛摸了摸额头,看来又是一个让人头疼的案子。
第85章 庄生一梦07
来的路上, 赵令询把魏若空死亡前后经过,大略讲了一遍。
酒过三巡,宾客们推杯换盏间, 气氛高涨,魏若空便让人去请了梦蝶姑娘的戏班表演。
梦蝶姑娘今日唱的是《瑶台献寿》, 她唱腔细腻动人,如同仙乐, 众人皆沉浸其中。
当唱到仙桃献寿处, 梦蝶姑娘转身绕到案台边, 取了红布遮盖的托盘。
红布揭开, 原本的寿桃变成了一个圆形琉璃瓶, 瓶中数十只墨色的蝴蝶飞了出来。
起初,宾客们还以为是特意安排,暗暗称奇。
蝴蝶齐齐飞向台下的魏若空, 对着他上下翩飞。
魏若空也以为是梦蝶姑娘的安排,嘴角笑意未消,接着就惨叫了起来。
只见数十只蝴蝶对着魏若空的脸扑腾个不停,有几只甚至飞到他的颈间, 用力撕咬起来。
魏若空拼命用手挥舞撕扯,打掉了几只后,渐渐浑身瘫软,倒在地上。
等众人反应过来,驱散蝴蝶,魏若空已经死了。
沈青黛听得毛骨悚然,她生平所见的蝴蝶, 皆是美丽而脆弱的。能杀人的,她还是头一回听说。
他们赶到前厅时, 现场已经被沈宗度控制住,并未发生骚乱。
贵客们已移步至偏厅,其余众人皆候在厅外。
魏尚书抱着魏若空的尸身,痛哭流涕。
魏若英方安置好贵客,便上前劝慰道:“父亲,保重身体要紧。中亭司和刑部的人都在,不妨让他们先查明四弟死因。”
魏尚书这才起身,向赵令询哭道:“世子,我儿死得太惨了,你一定要帮他讨回公道啊!”
赵令询揖手:“魏尚书放心,我中亭司负责查办命案,今日不管是谁出了事,都会查明真相。”
沈青黛见魏尚书从始至终,并未多看自己一眼,也懒得与他寒暄。
她蹲下身去,只看一眼,便忍不住皱眉。
魏若空死状真的很不好看,他一张脸被啃噬得血迹斑斑,面目全非,脖颈之间一片抓痕,触目惊心。
蝴蝶竟然能把人咬成这样,沈青黛忍不住打个寒噤。
沈青黛起身问道:“蝴蝶呢,都飞走了?”
沈宗度走过来,从袖中掏出一块帕子:“没有,魏二公子打死了两只。”
方才一片混乱,赵令询忙着维持现场,沈宗度瞧见地下的蝴蝶,怕被踩碎,眼疾手快,捡了起来。
赵令询上前,接过蝴蝶:“小心。我看魏若空方才拍死蝴蝶后,手臂似乎有些无力,我怀疑,这蝴蝶可能有毒。”
沈青黛慌忙看向沈宗度:“哥哥,你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沈宗度拍了拍她:“没事,我是用帕子捡的,而且这两只蝴蝶已经死了。”
沈青黛这才放下心来,她仔细看向眼前的蝴蝶,通体墨色,仅翅膀处零星几个白色斑点,钳嘴较一般蝴蝶长一些,看起来很是坚硬。
她收起蝴蝶,四下扫了一遍:“魏若空所在位置距戏台并不算近,而且也不在正中,为何蝴蝶会绕过那么多人,单单去攻击他呢?”
赵令询也不解:“我们在场,看得清清楚楚,那些蝴蝶就是奔着魏若空去的。”
寿桃被换成了琉璃瓶,毫无疑问,是有人在利用蝴蝶杀人。
可台下宾客众多,凶手怎么就能保证,蝴蝶能准确地杀了他想要杀的人呢?
若要保证万无一失,只能从两方面入手,一个是蝴蝶,另外一个便是死者魏若空。
她想了想:“不如先找施净过来验尸吧。”
赵令询点头道:“我已经让人去找施净了,中亭司离这不算远,这会他应该快到了。”
沈青黛一抬头才发现,魏尚书同大公子不知何时已经离开,想必应是去安抚偏厅的贵客。
她看着厅外的宾客,问道:“梦蝶姑娘还有戏班的人何在?”
赵令询道:“在后院,整个戏班的人,都被尚书府的人给看起来了。”
装有蝴蝶的琉璃瓶是梦蝶姑娘的亲手打开的,他们决定先把她叫来问话。
梦蝶姑娘一身水红衣衫,身披一件七彩云肩,高髻之上饰满了珠玉,身段玲珑柔美,步态蹁跹而来,远远望去还真恍若仙子一般。
她还未来得及卸下妆容,虽看不清本来面目,但眼波流转间千娇百媚,一看便知是个十足的美人。
沈青黛打量了一番,这才问道:“梦蝶姑娘,墨蝶戏班是你主事的吗?”
梦蝶姑娘摇摇头:“不是,主事的是范老板。”
墨蝶戏班,杀人的黑蝴蝶,梦蝶姑娘,很难不让人联想到一起。
沈青黛看了看梦蝶姑娘,她似乎有些被吓到了,浑身不停地颤抖。
沈青黛轻声道:“你别怕,我们只是了解一下情况。你是什么时候进的墨蝶戏班?”
梦蝶姑娘抬眸,怯生生说道:“两年多了。我自幼父母双亡,这些年孤身一人,辗转流落到京城,在一些酒楼里唱戏,被范老板看中带回了戏班。”
沈青黛接着问:“今日这出戏,你们可有事先排演过?上台前,你有检查过托盘内的寿桃吗?”
梦蝶姑娘看向戏台:“为了今日贺寿,我们排练不下十次,单就这个戏台上,我们都排练了两次。”
她目光转回到沈青黛身上:“这位小姐。”
赵令询在旁提示道:“她是中亭司的司正,你可以直接称呼她为沈大人。”
梦蝶姑娘怔了一下,旋即改口:“沈大人,我一向只负责唱,何况今日这么多贵人,我首要注意的,只有我的妆容。至于这些桌椅什么的,根本就不是我要负责的。”
沈青黛看了看她,转移了话题:“你同魏二公子很熟吗?”
梦蝶姑娘没想到她会突然问这个,她愣了一下,嘴角堆起一丝苦笑:“大人说笑了,什么熟不熟的,他不过听过几场民女的戏而已。”
沈青黛想起洛霜曾提过,说梦蝶姑娘颇有些自命清高,怎么今日瞧着竟浑无半点孤傲之气。
“我听闻,你一向不喜与俗人打交道,鲜少外出,怎么同意来此唱戏了?”
梦蝶姑娘叹了一口气:“因为,我缺钱。大人,民女已经二十有二了,不能继续由着自己性子来了。就这副嗓子,也不知道还能唱几年。若不趁着还能唱,多积攒一些钱银,以后唱不动了,没人听了,哭都来不及。”
自出现在归远山庄,成了爹爹的女儿,她吃穿用度不愁,钱多到几辈子都花不完。若不是今日出现在此,若不是梦蝶姑娘的这番话,她几乎都快忘了,那种吃了上顿没下顿,委曲求全地活着的感受了。
繁华一梦,她不知梦醒之后,等待她的会是什么?
沈宗度看沈青黛神情有些迷离,轻轻拉了她的衣袖。
沈青黛回过神来:“你上场前后,可有去过其他地方,有没有人作证?”
梦蝶姑娘点头:“自然是有的。开场前,我一直在后台候着,范老板对这次表演很上心,他一直陪着我,一直到我上台。”
审问完梦蝶姑娘,赵令询命人去传范老板。
范老板小跑这过来,一见到他们,便跪在地上。
“各位大人,魏二公子的死,真的和我们无关啊。那可是尚书的公子,借我们一百个胆子,我们也不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就这么杀了他啊。”
沈青黛让他起身,问道:“范老板,梦蝶姑娘说,上台前,她一直在后台,你全程都陪着她,可是真的?”
范老板一脸市侩:“大人,叫草民范良就可。梦蝶姑娘说得不错,临上台前,草民一直陪着她。能为尚书大人表演,那可是莫大的荣耀。这场演出,对我们墨蝶戏班来说很重要,我们上上下下都很重视,草民更是如此。”
沈青黛似乎想到了别的什么,抬眸问道:“墨蝶戏班,你们为何要叫这个名字?”
范良似乎也想到了墨蝶杀人,猛地一拍脑袋:“哎呀,这……这也太巧了。莫不是,有人嫉妒我们能接到尚书府的活,想要陷害我们?”
他自顾自道:“草民想想,肯定是四春班,上个月打擂台他们输给了我们,当时他们就出言不逊。肯定是他们怀恨在心,想要报复,借机毁掉我们的名声。”
沈青黛挠了挠头:“范老板,你还没有回答,你们为什么叫墨蝶戏班?”
范良这才道:“我们原本不叫这个名字的,是梦蝶姑娘来了之后,才改的名字。”
沈青黛同赵令询相互一望,果然同梦蝶姑娘有关。
范良接着说:“原本呢,我们叫春和班。两年前,草民在一家酒楼里发现了梦蝶姑娘。她那会,双十年华,容貌秀美,那幅嗓子,婉转细腻,听得人浑身舒畅。于是,草民便把她带到了戏班。梦蝶姑娘不但戏唱得好,也画得一幅好画。那日,她方画了一副春日图,谁知画得太像了,一只白蝴蝶飞来便卧在画上。那会墨汁还未干,好好的一只白蝴蝶,顷刻成了个黑蝴蝶。我们戏班好多人都在场,当时也就当个笑话看。”
他啰啰嗦嗦的半日,赵令询略有些不耐:“所以呢?因为这个,就改了名?”
范良道:“大人别急,精彩的在后头呢。梦蝶姑娘是个心善的,她当时就把蝴蝶从画上捏起,用手帕轻轻擦了墨汁后,把蝴蝶给放飞了。结果第二日,她登台表演《梁祝》的时候,唱到最后,竟然真的飞出了两只蝴蝶。那蝴蝶一黑一白,黑色的,翅膀明显色彩不均,我们一眼便认出,就是那日梦蝶姑娘救下的那只蝴蝶。至此以后,梦蝶姑娘表演的《梁祝》一下名声鹊起。于是,为了增加我们戏班的名声,我们干脆就改了名。”
蝴蝶报恩,这个故事,怎么听都有些不真实。
范良见他们似乎有些不信,信誓旦旦道:“大人,草民所说,句句属实。大人若是不信,可派人去打听打听,这个事,早两年好多人都知道的。”
赵令询不屑一笑,这种多半是戏班为了搞些噱头,故意编造出来的故事罢了。
沈青黛拿出那两只已经死去的蝴蝶:“这种蝴蝶,你们以前见过吗?”
范良吓得后退两步,下意识地拍着衣服,一下变了脸色。
“大人,这种东西,我们怎么会见过,它可是会吃人的。方才的情形,你是没见,它根本不是蝴蝶,就是恶鬼啊。”
沈青黛不死心:“你再仔细看看,是你们说的那只黑蝴蝶吗?”
范良十分坚定地摇着头:“怎么可能呢,那只黑蝴蝶,它原本是白的,只是沾染了墨汁而已。这个,就是纯纯的黑的啊。何况,这杀人的墨蝶有十多个呢。”
沈青黛不再追问,收起了蝴蝶。
“负责准备寿桃的是何人?”
范良道:“是雪儿。”
沈青黛微微抬眸,雪儿,听着倒像是个女孩。
负责器物照看的,多需要搬搬抬抬,他们为何会用个女孩。
范良接着说:“我们本是有一个专门负责重一些器具的,像是刀剑、盔甲桌椅之类的,不过有时候东西太多,忙不过来。就又招了个女孩过来,专门负责这些轻巧零碎的活计。”
沈青黛点点头:“这个雪儿,是什么时候入的戏班?”
范良想了想:“也是两年前吧,就是梦蝶姑娘进来之后。”
沈青黛微微皱眉,又是两年前,这一切,未免有些太巧合了。
第86章 庄生一梦08
雪儿很快被带了上来。
沈青黛瞧去, 她大约十八九岁年纪,身量中等,虽不及梦蝶姑娘美貌, 却也十分秀气。
她五官并不突出,却格外柔和, 像是春日的柳条,让人望之舒心。
她行了礼, 十分恭敬地站着, 静静等待他们问话。
沈青黛问道:“今日的寿桃是你准备的吗?”
雪儿攥紧衣角:“回大人, 是民女准备的。不过寿桃送上台前, 民女再三确认过, 绒布下的,就是寿桃没错。”
沈青黛接着问:“那寿桃拿到台上的这段时间,你有没有离开过, 或者有没有人动过?”
雪儿想都没想,便摇摇头:“没有,我一直在,没有人进来过。”
赵令询瞥了她一眼:“原本贺寿的寿桃, 却成了杀人的蝴蝶。寿桃又是你准备的,你知不知道,你有很大的嫌疑。”
雪儿眼神一滞,眼底有明显的慌乱闪过。
“没有,我看得好好的,没有人。”
沈青黛见她支支吾吾,似乎有些害怕, 温声道:“范老板说,你是两年前入的戏班。你家在哪里, 是京城人氏吗?”
雪儿低垂着头,抿着唇,似乎在想要不要如实回答。
赵令询眸色一冷:“中亭司查案,调取你的户籍文书轻而易举,你可要想好了再说。”
雪儿浑身一僵,开口道:“民女,登州人氏。”
登州,两年前。
沈青黛忍不住皱起眉头:“既然你是登州人,为何要来京城,你家人呢?”
戏班因其行当特殊,需要登台露面。即便是名角,也不免遭到轻视,何况一个帮忙整理器具的。若非走投无路,一般人家的父母哪里舍得自家儿女去戏班帮忙。
雪儿额头上薄汗渐起,她嘴角动了动:“民女家人皆在登州,民女……民女是自己出来的。”
沈青黛有些愕然,她竟然是自己偷跑出来的。一个未出阁的姑娘,竟有如此胆量,从登州来到京城。
赵令询沉声问道:“从登州跑到京城,你有何目的?”
雪儿感觉到他们的怀疑,紧张得绷紧了身子,面色惨白。
她几乎要哭了出来:“不是的,我没有害人的心思。我跑出来,是因为,因为我家人要把我嫁给一个老头子当小妾。我不愿,便趁他们不备,偷偷跑了出来。”
沈青黛方叹了一口气,还没来得及安慰,就见翠芜端了碗杨梅渴水走了过来。
沈青黛转身对着雪儿道:“没事了,你先在这等着,我稍后叫你。”
雪儿呆呆地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良久她才颤声问道:“若是找不到凶手,他们会杀了我吗?”
沈青黛蹙眉:“他们,你是指谁?”
雪儿摇摇头,咬着唇,向两人施了礼,便转身站在一边。
翠芜看了看站在一旁的雪儿,随即笑嘻嘻地递过碗去:“小姐,渴了吧?我刚到外面买的,还凉着呢,你尝尝。”
沈青黛看了看,只有一碗,她略微有些尴尬:“赵令询,你渴不渴?”
赵令询一笑:“不渴,你喝吧,我一向不喜欢这些,有些甜。”
沈青黛这才接过碗,走到桌边:“你怎么出去的,他们就这么放你出去了?”
翠芜看着赵令询,笑了笑:“方才咱们进来时,可是一起的。我说我是世子的人,世子要喝杨梅渴水,看守的就放我出去了。”
赵令询心上一喜,微微笑道:“真聪明。”
沈青黛拧了翠芜一把:“你真胡闹。”
翠芜揉了揉脸:“世子都夸我了。”
沈青黛匆匆喝完,把碗递给翠芜。
赵令询见她喝完,看着雪儿的背影道:“方才,她似乎没有说实话。”
沈青黛也留意到了,适才问话,她一直犹犹豫豫,可问到寿桃拿到台上的这段时间,有没有人来过,她却一口否认。
“是,她言辞闪烁,明显有所隐瞒。不过不用着急,不如让她先带我们去后台瞧瞧,看看有没什么线索。”
沈宗度正在安抚厅外焦躁不安的宾客,见两人方起身,便走过来。
“方才,魏尚书托我帮忙安抚宾客,不过,我看这案子一时半会也破不了,天气炎热,他们这样等下去总不是个办法。”
赵令询看向厅外,廊下挤满了宾客,众人不停地挥舞着手中的扇子,不时举起衣袖擦拭着汗水。
“魏尚书此举确实不妥,待会同他讲,先放这些人回去吧。在这扣着,事事都无法回避,反而有些碍事。”
沈宗度点点头:“也好!”
“赵令询,你……有好事不叫我,死人了才知道叫我过来。”施净一进来便冲着赵令询嚷嚷。
他瞅了一圈,这才道:“沈青呢,怎么没看到他?”
站在沈宗度身后的沈青黛探出身来:“我这么大个人站在这,你看不到啊。”
施净张了张嘴,他第一次见沈青黛女装,且她又一直站在沈宗度身后,方才只瞧见一人身姿婉约,优雅端庄,不曾想就是沈青。
面前的女子,自然是美的。施净一贯喜欢美女,然而此刻,他只觉得浑身说不出的别扭。
他挠了挠头:“你还是穿男装看着顺眼。”
沈青黛白了他一眼:“我本就是女子,就喜欢这么穿。你看不惯的话,忍着。”
沈宗度笑笑:“探查细节,进行推理,这些我并不擅长,也帮不上什么忙,我去偏厅看看。妹妹,若有什么需要,让翠芜随时过去寻我。”
沈青黛拉着沈宗度:“哥哥,今日我怕是要回去得晚些。天热,你忙完就先回去吧,不用等我。”
沈宗度摸了摸沈青黛的头:“我知道,妹妹现在是中亭司司正,有正事要做。你好好查案,我忙完就回家等你。”
施净看着沈宗度离开的背影:“吏部的沈侍郎,传言严正冷厉,今日一看,好像不是那么回事啊。”
沈青黛催促道:“废话这么多,先验尸。”
来的路上,尚书府的下人已经同施净说个大概。
尽管早有准备,施净看到尸体的时候,还是被吓了一跳。
“这死得,也太惨了点。”
赵令询道:“他死之前,行动正常,就是突然遭到蝴蝶攻击,他用手拍死两只蝴蝶后,好像抽搐了一下,接着就浑身瘫软倒地。你看看,他是否有中毒的迹象。”
施净边拿出尸检器具边问:“饭菜餐具可有验过?”
赵令询点头:“验过,无异常。”
施净看了眼尸体,又是啧啧两声,才开始检验。
“面色紫黯,唇发黑,手足指甲青黯,心口深青,确中毒无疑。不过,他口耳眼鼻内均无出血,眼睛处有淤血点,血液呈暗红色,而且他已经死去近一个时辰,尸身却并未僵硬。”
沈青黛想了想:“会不会是因为天热的缘故。”
施净摇头:“不是,夏日尸身的确不像冬日那般冷得快,不过一个时辰左右,多少会有些僵硬。而他,却几无僵硬状态,尸身尚有温热。”
赵令询问:“什么原因?”
施净道:“瞧着像是有些窒息,我怀疑,杀死他的蝴蝶体内不仅含有毒素,还能影响人正常呼吸。魏二公子胸前有几道红印,想是他当时呼吸不通畅,用手抓的。”
沈青黛听着,倒吸一口凉气,这蝴蝶不光有毒,竟还能让人瞬间窒息。
“赵令询,你说当时琉璃瓶中飞出数十只蝴蝶,其余的蝴蝶都飞走了?”
施净听完,瞪大双眼:“什么,还有毒蝴蝶。那还待在这,赶紧的,保命要紧。两位,尸体已经检验完毕,我先行告退。”
赵令询一把抓过他:“慌什么。那蝴蝶只攻击了魏若空,并没有攻击其余人。”
施净还是有些不信:“怎么可能只攻击一个人,那蝴蝶能有这么神?”
赵令询道:“蝴蝶自然不会认人,应该是有人刻意引导。魏若空身上,应该有蝴蝶喜欢的气味,或者其他别的什么东西。”
沈青黛点头道:“没错。所以咱们必须要查清,这蝴蝶究竟是何来历,顺图索骥,揪出凶手。”
施净道:“说得容易,这世上稀奇古怪的东西多了,哪能那么快查清。”
沈青黛笑道:“你忘了,京城中不是还有一个号称无所不能的黑市吗?要麻烦你先同我身边的丫头翠芜一同去探探。”
沈青黛说罢,便招呼翠芜过来。
施净一看翠芜不过是个身量不足的小丫头,略微嫌弃道:“沈青你这,让我同一个小姑娘去,万一出事,我不还要抽身保护她,多麻烦。我还是回去找赵世元,比较靠谱。”
沈青黛道:“还记得上次去黑市时,我身边那个黑衣人吗?就是翠芜。”
翠芜十分得意地朝着施净扬了扬头,施净嘴巴一张,再次看向翠芜时,眼中多了一丝崇敬。
“那还等什么,翠芜姑娘,咱们这就走吧。”
沈青黛叫住他们:“等等。”
“翠芜,此去打听消息,难免要费些银子,你带的可够?”
翠芜拍着腰间的钱袋子一笑:“小姐放心,还有十余两呢,只是打听个消息,应该是够的。”
施净听得目瞪口呆,一个丫头,平时出门竟然带十余两银子。
“那个,你们沈府,还要人吗?”
赵令询扫了他一眼:“赶紧去,回来请你吃……”
施净翻着白眼,挥了挥手:“馄饨,知道了。”
待两人走远,赵令询才低声问道:“打听消息这种事,翠芜一个人就行了,为何还要拖上施净?”
沈青黛道:“翠芜太警觉,她单独去会显得有些刻意,我怕黑市上的人有防备。有个憨憨的跟着,显得自然些。”
赵令询点点头:“有道理,还是你想得周到。”
沈青黛默默走到戏台前,魏尚书府邸的戏台,并非临时搭建,一眼扫过,便知主人家是费了些心思的。
戏台单檐歇山顶,虽不算十分大气,但翼角飞翘,看更多精品雯雯来企 鹅裙叭八散令七企雾三六檐下雀替雕刻精美绝伦,福寿葫芦纹上涂以彩绘,庄重又不失轻巧。
空荡荡的戏台两侧各有一个小门,门口由两块红色绸布挡着,门后便是候场之地。
“小心。”
赵令询上前,把沈青黛拉至身后。
沈青黛一心想去门后看,并未留意道戏台上碎片。
那些碎片皆是透明状,若非仔细观察,的确不易发现。
“这就是装墨蝶的琉璃瓶,当时蝴蝶从瓶中飞出,杀死了魏若空,梦蝶姑娘受到惊吓,失手打破了琉璃瓶。”
沈青黛问道:“那琉璃瓶有多大?”
赵令询明白她想问什么,缓缓道:“并不是很大,圆形的,瓶口稍微有些尖,应该是仿照着寿桃形状特意打造的。”
沈青黛点头:“走吧,去里面瞧瞧。”
赵令询招呼雪儿过来:“你们戏班在哪边候场?”
雪儿近掀开左边的帘子:“这边是墨蝶戏班候场之处,是魏二公子单独给我们空出来的。”
今日祝寿,有三个戏班,一个杂耍的,魏若空单独给了墨蝶戏班一个候场之处,可见对她很是看重。
两人走进去扫了一眼,房间虽并不大,却并不觉得闷热。右边开了个小窗,后面是一道门,此时门正半开着。
屋内一览无遗,都是些表演所用的器具,刀剑服饰之类。墙角放了两个大箱子,打开一看,里面放着的都是些胡须、假发、珠翠等饰物。
沈青黛问:“寿桃是开场的时候摆上去的吗?”
雪儿点头:“是的。”
赵令询扫了一眼屋内:“未摆上去之前,寿桃放在何处?”
雪儿指着窗下的桌面道:“就放在那里。临上场前,我一直放在那边。”
沈青黛问道:“你最后一次检查,是什么时候,临开场的时候吗?”
赵令询看她咬着嘴唇,眼神飘忽不定,厉声道:“你没有检查对吗?你们戏班有十余人,总会有人看到,你以为你瞒得住吗?”
雪儿到底是个小姑娘,被赵令询一唬,眼泪忍不住在眼眶里打转,她呜咽道:“民女不是故意的,只是,民女没有时间去检查。”
沈青黛轻声问道:“你不是一直在后台,怎么会没有时间?”
雪儿握紧拳头,似乎下定了很大的决心:“因为临开场前,我从后门,出去了一趟。”
赵令询淡淡扫了她一眼:“你为何要出去?”
雪儿浑身一颤:“因为,民女看到了一个人。”
沈青黛问道:“谁?”
雪儿吞了吞口水:“尚书府已故二小姐,魏若青。”
第87章 庄生一梦09
魏若青, 沈青黛已经许久未曾听到这个名字了。
“魏若青,是谁?”她问。
雪儿抬眸:“魏若青,正是尚书府的二小姐。”
赵令询下意识地望向沈青黛, 她只是淡然道:“尚书府只有一位大小姐,没听说过还有一位二小姐。”
雪儿犹豫了片刻, 才缓缓开口:“魏二小姐,早在尚书入京之前, 就已经故去, 所以京中知道她的并不多。民女出生在登州, 自然清楚一些。”
沈青黛盯着她问道:“既然人都已经死了, 你还说你看到了她, 难不成你见鬼了?”
雪儿急道:“可是,我真的见到二小姐了,所以才追了出去。”
沈青黛歪头一笑:“魏尚书是先皇亲封的忠勤伯, 在登州也算高门,想那二小姐必是常在闺阁中,你如何认得?”
雪儿忙解释道:“我真的认识魏二小姐,她曾帮过我, 我一直记得她的样子,不会看错的。”
沈青黛仔细瞧了瞧雪儿,这才恍然,难怪方才见到她时便觉得眼熟。
雪儿不就是城西茶水铺子老板的女儿,不过至于她说的帮她,委实谈不上多大的忙。
不过是她外出帮嫡姐采购胭脂,在茶水铺子内歇息时, 看到雪儿失手打破了一叠碗,被爹爹又打又骂, 她看不下去,便出手帮她说了几句好话而已。
其实真正帮她的是大哥魏若英,如果不是他碰巧经过,多付了几个铜板,她爹爹也不会轻易饶了她。
沈青黛语气稍稍缓和:“你当真看清楚了,没有眼花?”
雪儿垂眸想了想:“当时那个身影从窗外一闪而过,我只扫了一眼,那背影身段应该不会有错。而且,她穿着二小姐常穿的那件桃粉团花衣裙。”
是了,那件桃粉团花衣裙,是她为数不多的新衣裙,每次外出,她都会换上。
说起来,她坠崖那日,穿的也是那套衣裙。
雪儿继续说着:“我看到是二小姐,心内想着,也许当初城中的流言有误,二小姐根本没有死,而是跟着忠勤伯来了京城。于是,我便跟了出去,谁知我跟着跟着,她便去了后院,一转眼便跟丢了。我这才想起来寿桃还没有放好,便急冲冲地赶回,把寿桃放到了台上。”
两人相互看了一眼,若雪儿所言属实,那应是凶手刻意找人假扮了魏二小姐,吸引雪儿的注意,然后趁机替换掉了寿桃。
赵令询突然问道:“你们戏班,有谁知道你认识魏二小姐吗?”
雪儿垂下头,低声道:“都知道。临来尚书府之前,我同大伙说过此事。”
沈青黛止不住头大,这样一来,戏班的人就都有嫌疑了。
两人又询问戏班其余人等,总算摸清了情况。
墨蝶戏班大约有二十余人,今日只唱一场,且唱的简单,所以来此的,除范老板外,只有唱旦角的梦蝶姑娘,同梦蝶姑娘搭戏的小生陆惠,武生李锦,负责搬运的刘同并其余一些文堂。
沈青黛听她介绍完,问道:“你们戏班内,可曾有人同魏二公子起过冲突?”
雪儿摇头:“怎么会,我们怎么敢同尚书公子过不去。”
沈青黛揉了揉头:“你先回去吧,有事我们会再叫你。还有,你碰到魏二小姐这件事,万不可向其他人讲起,以免惹祸上身。”
当初是嫡母和嫡姐害她跌落悬崖,她们做贼心虚,自然不希望有人在府内提到自己。
雪儿虽不明白沈青黛为何会这么说,可也隐约觉察到她的好意。她向沈青黛拜了拜,这才离开。
沈青黛看向一边发呆的赵令询,突然凑了过去:“世子曾在登州忠勤伯府住过一段时日,不知道有没有见过这位二小姐?若是这位二小姐还活着,你还能认出她吗?”
沈青黛微微歪着头,带着几分笑意与戏谑。赵令询一阵恍惚,心上蓦地疼了一下,他别开脸去,下意识地与她拉开了些距离。
沈青黛眸色微沉,赵令询这是何意?
赵令询沉声道:“看来咱们要去趟顺天府,把戏班一应人员户籍文书调出来查阅一下,看看有没有什么线索。”
沈青黛见他一脸认真,便收起了要逗他的心思。
“好。调换寿桃,还有能设计引开雪儿,的确只有戏班之人动手才会方便。不过,当天人员杂乱,也不是没有其他可能。”
赵令询扫了一眼屋内,走到后门处,才发现后面是一道墙,墙边堆满了各种杂物。
往前走几步,就是两条岔道,一条连着周围长长的走廊。
另一条则是一个废弃的小亭子,因疏于打理,亭子周围花木葱茏纷杂,凌乱不堪。
赵令询瞧着有些脏乱的地面:“雪儿应当没有撒谎,方才我看了她的鞋子,鞋面明显有些脏。”
沈青黛却望着亭子乱石旁的花木出神,许久,她才摇了摇头。
“我想,她并没有完全说实话。她的确出来了,不过却不是追所谓的二小姐,而是去了亭中。”
赵令询问道:“你发现了什么?”
沈青黛指着亭子旁边的栀子花:“我在她身上闻到了栀子花的味道。”
两人顺着小道,走到亭内,仔细瞧了一圈,果然发现假山石下一片踩踏的痕迹。由于夏季炎热干燥,脚印显示并不完全,不过可以明显看出,是两人。
也就是说,雪儿曾在此处见过别的什么人。
沈青黛回身望了望远处,长廊上的宾客已经被慢慢疏散。
赵令询见亭内并无其他线索,于是道:“先过去吧。”
两人回到厅前,魏尚书正让人把魏若空往屋内抬。
一看到两人走来,魏尚书便道:“世子,可有发现什么?”
赵令询淡淡点头:“还在查,不过目前看来,还是戏班的人嫌疑较大。”
魏尚书怒道:“这群下三滥的东西,不打他们是不会招的。”
赵令询蹙眉:“魏尚书,中亭司查案,有中亭司的规矩。墨蝶戏班这些人,自有我们的人看着。若凶手隐匿其中,我们定不会放过。”
魏尚书一时失言,又见赵令询丝毫不给面子,一时僵在那里。
“黛儿,令询世子,你们在这啊。”谢无容远远冲他们打招呼。
魏若英跟在谢无容身后,朝着他们点头示意。
“谢无容,你还没走呢?”
谢无容瞟了一眼魏若英,毫不掩饰心中的不满:“本来说好只是过来赏莲,结果却被拉去陪贵人们作画,白莲都还没来得及细细欣赏,就出了事。”
魏若英忙道:“谢先生,实在抱歉。家母一直钦慕先生大作,今日难得一见,是以有些唐突,还请先生见谅。”
谢无容摆摆手:“我也是看在你的面子上,才勉强做了画。之前你帮过我,我也算还了人情。不过魏大公子,咱们的交情也止于此了。”
谢无容如此直白,不留一丝情面,魏若英一时窘迫不已。
魏尚书父子两人尴尬站着,沈青黛终是不忍:“赵令询,还是先把戏班众人带回去看起来吧,也好慢慢审问。”
赵令询点点头:“赵世元就在外面,我已经告知他处理此事。”
沈青黛转头望向魏尚书,她曾经的父亲,只觉得他无比陌生,和大街上擦身而过的那些人没什么不同。
在忠勤伯府的几年,父亲对她从来都是不管不顾。
他任由她住在偏僻的院子里,吃着下人才吃的东西,穿着嫡姐不要的旧衣服。
他给了嫡姐与长兄嫡子应有的体面,给了庶弟无尽的宠爱,唯独她,从未在他那里得到一丝父爱。
魏若空死的时候,他哭得撕心裂肺。
可是她无端跌入悬崖,他从外回来后,丝毫没有追究详查的意思,只是草草将她的尸身葬在祖坟外,连块碑都没有。
仅仅半月不到,他便完全忘记了她这个女儿,带着全家欢天喜地进了京。
魏尚书本就有些尴尬,被沈青黛盯得更加不自在,只得勉强挤出一丝笑意。
沈青黛垂下眼眸,强忍着近十年的委屈与辛酸:“赵令询,咱们走吧。”
赵令询觉察到她情绪不对,温声道:“好,我先送你回家。”
谢无容也赶紧跟着他们出了尚书府。
一出尚书府,沈青黛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谢无容见状道:“你也觉得这里压抑是吧?这表面的朱门绣户,不知道有多少肮脏呢。我一踏进去,就觉得恶心。”
沈青黛一听,方才的烦闷一扫而空,回过头一笑:“不就是没有赏到白莲,这么大的火气。”
谢无容正摇着的扇子猛地一收:“黛儿,你这话说得不中听,什么叫不就没赏到白莲。这么大热的天,我巴巴地从故衣居赶过来,就是为了赏莲。他魏大公子倒好,说好的莲不让我看,竟然让我去给他老娘做画。”
沈青黛眸光一闪:“你什么时候同魏大公子这么熟了,他让你去作画,你竟然允了。
谢无容道:“还不是怪我这嘴。前阵子,我山上待得有些烦闷,下山闲逛的时候,闻到乐仙楼的菜香,一时嘴馋,就走了进去。吃完饭,我才发现,菜点得有些多,钱不够了。”
沈青黛笑了起来,这的确是谢无容的作风,出门总不带钱。当初,他们也是这般相识的。
谢无容继续道:“我正发愁呢,想着要不要叫你过来付钱,结果一旁的魏大公子就慷慨解囊了。我心下感激,便邀他空闲时到故衣居做客,这一来二去的也就熟了。本以为这次,他是诚心邀我赏莲,没想到却被他坑了。”
沈青黛摸了摸额头,问道:“自你入府,一直由魏大公子陪着吗?”
谢无容点头:“没错,我是他请来的,开席之前我们一直在一起。”
沈青黛眉头微拧:“你再仔细想想。”
谢无容仔细想了想:“他的确离开过一段时间,就在我为尚书夫人作画之时。”
沈青黛追问:“你作画之时,距魏若空死去大约多久?”
谢无容敲了几下扇子:“大约两刻有余,不到三刻吧。”
两刻有余,沈青黛默默计算着时辰。
赵令询稍一琢磨,两刻有余,梦蝶姑娘的那场戏,约摸就是两刻。
她转过头问赵令询:“梦蝶姑娘那场戏开场前后,你可有看到魏大公子?”
赵令询摇摇头:“未曾。你是在怀疑魏若英?”
沈青黛点头道:“没错,雪儿离开去亭子的时辰,和魏大公子离开的时辰,实在太近了。”
赵令询道:“仅凭这点,不好判断吧,当日客人多,他临时去陪别的客人也说不准。”
沈青黛摇头:“不,方才魏大公子走近时,我在他身上也闻到了栀子花的气味。”
赵令询眉头深锁。同样的栀子花香,雪儿姑娘身上也有。难道在亭子中与雪儿姑娘见面的,是魏若英?
第88章 庄生一梦10
谢无容虽不知两人在打什么哑谜, 但赵令询那句话他还是听到了。
“你们是怀疑魏若英杀了他弟弟?”
沈青黛顿了一下,才说道:“他出现的时间太巧了。”
谢无容看着沈青黛:“魏若英不可能会杀二公子,他的人品, 我信得过。”
赵令询瞥了一眼谢无容:“谢公子,时候不早了, 你若再不回去,只怕来不及了吧。”
沈青黛抬头看看天色, 点点头:“只怕已经来不及了, 你若是不嫌弃, 不如就委屈在我家留宿一晚。”
赵令询瞳孔蓦地一缩, 随即笑道:“我突然想起, 家母也十分喜爱谢公子的画作,不知有没荣幸邀谢公子过府一叙。”
谢无容收起折扇,看着两人, 嘴角带着一种意味不明的笑。
“两位的好意,我心领了。今日奔波一天,着实有些累了。我现在,只想找个地方安安静静地躺着, 还是归园客栈适合我。”
沈青黛还未开口,赵令询就点头道:“不错,谢兄累了一天,理应好好休息。”
看着谢无容坐上马车离开,沈青黛才道:“先不急着回去,翠芜他们消息应该打听得差不多了,还是去接他们吧。”
赵令询点头, 吩咐车夫去烟笼巷。
沈青黛看着赵令询不甚宽敞的马车,忍不住笑道:“肃王府一向这么简朴吗?”
赵令询有些无奈地挠挠头:“这个不是王府的马车, 是我临时赁的。”
沈青黛一笑,看来王妃依旧没对他解禁。
中亭司,一向只负责命案,危险且不说,最重要的是,它独立于朝中各部,根本没有什么好前程。王妃不满他留在中亭司,完全说得过去。
她有些不解地望向赵令询:“赵令询,你为何要加入中亭司?”
赵令询看着她,没有回答,而是道:“之前,我也这么问过你,你说是为了这世间的公正。”
沈青黛默然点头。
十二年前入京,她同娘亲不幸卷入命案,是陆掌司替她们洗刷了清白,那时她便对中亭司充满了崇敬。
之后她被逼带着一身屈辱跳崖,醒来后虽换了身份,可每每念及过往,她还是心有不甘。
当年她稀里糊涂被诬,整个忠勤伯府根本没有人为她作证。而且随后忠勤伯府之人皆已搬至京城,她再想查明真相,简直难如登天。
那个时候她只是在想,如若有人能不畏权势,肯听她信她,愿意为她洗刷冤屈,即便是死了,也是值的。
后来,在爹爹的教导下,她开始参与处理山庄内事务,跟着爹爹去学生意,慢慢地有了些不一样的想法。
她突然意识到,忠勤伯府几年消磨了她的棱角,她忘了女子亦可独立,不必依附任何人,就像当年她娘亲一样。
也就是那个时候,她下定了决心,她要去京城,她要入中亭司。
她要为自己洗刷冤屈,也为所有受到不公待遇之人讨回一个公道。
赵令询定定地望着沈青黛:“初时,我只是为一人。可自探破这几个案子,我亲眼看到中亭司一步步重新回到百姓的视野,得到百姓的认可。当拿到万民书的那一刻,我就已经下定决心。我要和你一起,代中亭司竭尽全力,守护公正。愿守法持正,嶷如秋山。”
他语气虽缓,却仿佛蕴含无尽的力量,霎时风住云停,世间万千,闪耀成星子,一一落在他的眼眸。
恍惚中,沈青黛又看到了当初那个赵令询,那个带着满腔的热烈和赤诚,向她伸出手的赵令询。
这一次,她不想再逃避,她只想紧紧抓住那只手,牢牢攥住。
她眼眶微润:“好,赵令询,我们一起,守护公正。”
马车缓缓停下,车夫隔着帘子提醒两人,到了地方。
赵令询跳下马车,微微仰着头,一张棱角分明的脸上,微微带着笑意,向着马车上的沈青黛伸出了手。
沈青黛愣了一下,缓缓把手放在他的掌内,一片温热由掌心瞬间窜至心间。
她借着他的掌力,稳稳落在地上。
“赵令询,沈青,你们来了。”
沈青黛脸上方起的一丝娇羞瞬间化作尴尬,倏忽一下收回了手,捋了捋额前的碎发。
赵令询猛地抬头,冷冷扫向施净。
施净被他看得莫名其妙,便转头向沈青黛走去。
“我办事,你们还不放心,不用特意跑来一趟。”
沈青黛勉强一笑:“这不是,想着路远,特意来接你们。”
施净拍着沈青黛的肩膀:“算你还有良心。”
赵令询才一皱眉,翠芜已经走上前去,把施净的手打了下来:“别动手动脚的啊。”
施净一拍头:“不好意思,我又忘了。我这不,习惯了不是。”
沈青黛看了看远处的黑市:“上车再说。”
施净盯着眼前的马车,一脸不可思议:“沈青,你家破产了,马车降级成这样了?”
翠芜白了他一眼:“你家才破产了呢,我们庄主的钱,几辈子都花不完。”
赵令询咬着牙:“这车,是我临时赁的。”
施净啧啧两声:“我说呢,沈青也不能坐这么寒酸的马车。赵令询不是我说你,你吃饭都困难的人,你赁什么马车啊?”
翠芜看着赵令询,忍不住低声笑了出来。
赵令询忍无可忍,抓住施净扔到一边,望向沈青黛:“既然马车容不下他这尊大佛,那咱们就先走吧。”
马车缓缓前行,赵令询毫无要让马车停下的意思,施净叫嚷着,死命拉着马车门不丢。
沈青黛笑笑,伸手把他拉上来。
马车本就不宽敞,施净再一上来,着实有点拥挤。
施净毫不客气地坐到赵令询身边:“劳烦,移移。”
赵令询岿然不动,施净只能缩着身子坐着。
翠芜笑道:“活该,谁让你这么损。”
赵令询十分欣赏地看了翠芜一眼。
众人坐定,沈青黛收起玩笑:“你们都打听到了什么?”
翠芜道:“这黑市虽尚未开市,聚集于此打听消息的人倒是不少。不过他们都是熟脸,我们差点就进不去。”
沈青黛问道:“那你们是怎么进去的?”
施净得意地指着自己的脸:“靠它。”
沈青黛先是不可置信地看着施净,又看向翠芜,翠芜十分无奈地点点头。
赵令询终于欠了欠身子,向外移了一下:“别废话,说。”
施净挪了一下屁股:“你们还记得上次那个守门的瘸腿老人吗,他不正好在嘛,我就叫了他一声。幸好,我长得比较英俊,他还记得我。”
沈青黛点点头,原来如此。
施净接着说道:“我们在里面问了一圈,确实问到了一点线索。他们说城东有一个叫益疯子的人,最喜欢养些稀奇古怪的东西,什么长得像小猪大一样的猫了,手掌大的蜜蜂了,斗不败的蟋蟀。还有,钳嘴特别大的黑蝴蝶。”
沈青黛略一思索:“翠芜,明日还需要你同施净一起,去找到这个益疯子,带到中亭司。”
翠芜见能帮到沈青黛,自是一口应下。施净见识过翠芜的实力,也乐得跟着她。
马车在沈府门前停下,沈青黛与赵令询约定好,明日一早先去顺天府,再去墨蝶戏班重审众人。
看着沈青黛进了门,赵令询才放下车帘。
一转身,发现施净直勾勾地盯着自己。
赵令询侧身坐到对面:“你在看什么?”
施净支着额头:“赵令询,你不对劲。”
赵令询不动声色道:“哪里不对了?”
施净歪头想了一下:“就是,自从知道沈青是女子,我们都觉得多少有些别扭。只有你,好像一点都不需要适应。还有,从方才在黑市那下车的时候,我便看到了,你扶沈青下车,方才也是。”
赵令询看了他一眼,榆木脑袋终于开窍了。
施净接着说:“沈青也奇怪,她那大咧咧的劲,以往都不用人扶的,你扶着,她竟然没觉得奇怪。”
这句话,深得赵令询之心。
他顿时心情大好,理了理衣襟:“走,吃完馄饨,我送你回去。”
***
从沈府去到顺天府,需要绕过肃王府附近。
沈青黛一早便乘坐马车过去,等在肃王府门口。
赵令询见到她,先是微微诧异,随即嘴角抑制不住笑意,弯腰上了马车。
他一上车便道:“昨日事发突然,有件要紧的事,我差点忘记同你讲。在孤风岭还有宫内暗害你的人,我已经打听出了大概。”
沈青黛脊背一阵冰凉,连声音都有些颤抖:“他现在何处?”
赵令询道:“魏尚书说,他叫陈瑞。在尚书府半年后,他提出想去宫中谋职,魏尚书自然乐意多条门道,便有意为他引荐。起初他还只是羽林卫校尉,后来听说是他曾帮过宁妃的哥哥,靠着宁妃的关系,爬到了羽林中郎的位置。”
沈青黛听罢,问:“你觉得,宫中那件事,会不会和宁妃有关。”
赵令询目光幽深,他摇摇头:“很难说。我听闻这两日,皇后那边动静很大。皇后娘娘做事,不会只是雷声大雨点小,只怕她已是胸有成竹。”
沈青黛眉头深锁,皇宫侍卫,竟然能在后宫自由行走,看他那架势,似乎对后宫了如指掌。她忍不住怀疑,他究竟与宁妃有没有关系。
马车很快在顺天府衙门前停下。
赵令询十分熟练地伸出手,沈青黛自然地由他牵着,下了马车。
顺天府的侍卫见到两人,忙引着他们进入内厅。
府尹赶了过来,向赵令询行过礼,便望向一旁的沈青黛。
“哎呀呀,沈司正男装时,我便觉得俊俏,这一看还当真是出水芙蓉啊。当初,多亏沈司正常与我顺天府来往,让我们参与到魔窟那个案子,不然,我们顺天府也难辞其咎啊。沈司正,我跟你说,当初,世子筹集万民书的时候,我们顺天府可也是出了力的。投桃报李,我们懂的。”
赵令询懒得听他啰嗦:“东市那边的户籍文书,还要劳烦大人行个方便。”
府尹笑道:“想必世子是为了尚书府二公子之事吧?昨日下官也在,所以啊,这一回来,便命人提前整理了戏班之人的户籍文书,就等着世子来呢。”
说罢,他便命人去取。
片刻,户籍文书便被取了过来。
赵令询同沈青黛一一翻开,越看眉头锁得越深。
府尹站在一侧,小心翼翼地问道:“两位大人,可是有什么问题?”
赵令询并没有回答,而是紧紧盯着梦蝶姑娘的户籍文书,上面赫然写着:原籍,登州。
梦蝶姑娘,也是登州人。
又是登州,又是两年前。
第89章 庄生一梦11
马车在墨蝶戏班门前停下, 赵令询细心地扶着沈青黛下车。
“大人!”赵世元从戏班内走了进来。
沈青黛今日依旧是女装,赵世元一时没有反应过来,愣了一下, 随即低头扑哧笑了出来。
沈青黛无奈地挠挠头:“我说赵捕头,你笑成这样, 过分了吧。”
赵世元捂住嘴强忍着笑:“不好意思,沈司正, 我没有冒犯的意思。可我一看到你, 就像看到了穿女装的沈青, 我忍不住。”
赵令询跨进院内:“昨夜他们没人离开吧?”
赵世元拍着胸脯:“我亲自守的, 保证一只苍蝇都没有飞出去过。”
“嗡嗡嗡”一只苍蝇飞了过来。
沈青黛看了看苍蝇又看了看赵世元。
赵世元咳嗽两声:“世子, 今早我去买早点的时候,听到了一些传闻。”
赵令询神情冷漠,明显对他说的传闻不感兴趣。
沈青黛顺嘴问道:“什么传闻, 关于墨蝶戏班,蝴蝶报恩吗?”
赵世元愣道:“你们知道了。”
沈青黛笑笑:“范老板同我们讲过。”
赵世元不死心,四下看了一些,接着说道:“不止这个, 还有一个关于魏尚书家的。”
赵令询挑了挑眉:“魏尚书家,什么传闻?”
赵世元见赵令询提起了兴致,兴奋道:“你们不知道吧,这个魏尚书家,还有一位二小姐,传言就是关于这位二小姐的。”
“接着说,别卖关子。”
赵世元赶紧道:“传言, 这位二小姐红颜薄命,两年前便死在了登州。但是, 昨日魏尚书过寿之时,好多人竟然都看到了这位二小姐。市井里都说,是二小姐的鬼魂回来了。”
沈青黛同赵令询相互交换下眼神。
雪儿曾说,看到过魏二小姐的鬼魂。可自发现她与魏若英私下会面后,沈青黛便否定了她的所有说辞,以为她不过是拿自己鬼魂之事打掩护。
可现在,竟然又流出了这样的传闻。
雪儿自从尚书府出来,一直同其他人待在戏班,根本不可能出去传谣。
当时梦蝶姑娘的《瑶台献寿》开场前,雪儿离开,唯一所见之人是魏若英。
不过,以沈青黛对魏若英的了解,他断然不可能编造出这么离谱的传言。
何况,编造这样的传言对他并无益处。
既然不是魏若英,也不是戏班众人,那究竟是谁在传谣?还是,真的有人在假冒自己?
赵世元还在自顾自地说着:“他们说,当初魏二小姐的死,根本没那么简单。传言啊,这个魏二小姐,是被诬陷与人私奔,被逼到悬崖,生生摔下去的。”
沈青黛一怔,努力抑制着颤抖的身子。
“他们都说,魏二小姐死的冤啊。她死的时候,满山的蝴蝶围着她飞啊,都在替她鸣不平。还有,二小姐的坟头,至今都围满蝴蝶呢。”
她死之前,满山的蝴蝶?
沈青黛怎么不记得,她死的时候有什么蝴蝶。莫非,是死后之事。
她转头看向赵令询,赵令询紧蹙的眉头,已经告诉她,谣言有多荒唐。
赵世元见两人一副不信的表情,说着:“你们也以为,方才说的够荒唐了吧。还有更离谱的呢,他们说杀死魏若空的那些蝴蝶,是魏二小姐鬼魂操控的。魏二小姐当年受辱,就是他们尚书府自己搞的鬼。如今,她的鬼魂回来复仇来了。”
赵令询冷声道:“信口开河,这种事也有人信。”
赵世元挠挠头:“你不知道,他们传的有鼻子有眼的。当日真的有人看到了魏二小姐的鬼魂,就是之前伺候魏二小姐的丫鬟,她人都吓傻了。”
沈青黛心动一动,紫芸,她怎么也跟着进京了。
赵世元见赵令询冷着脸,便凑到沈青黛跟前:“你觉得,这些传言,可信吗?”
沈青黛一愣,心内苦笑:“我觉得,不太可信。”
赵令询望向赵世元:“咱们之前那几个案子,哪个不是利用鬼神之说,来达到迷惑众人的目的。市井之言,听听便好。”
赵世元却不认同:“鬼魂的传言或许夸张了些,可魏二小姐的死,恐怕没那么简单。我怀疑,就是有人打着鬼魂的幌子,为她复仇。”
沈青黛沉下眼眸,真的是这样吗?
她仔细在脑海中想了一遍,却始终想不到这样的人。自娘亲去世,她被接回忠勤伯府,几乎是无亲无友。又有谁,会记得她呢?
她无奈一笑:“赵捕头,你想想,魏二小姐被冤,此事做主的,自然是内宅。既然是内宅之事,那为何要报复到魏二公子头上?”
赵世元摸摸头:“好像,是这个道理。”
赵令询只是扫了他一眼:“去把昨日去尚书的那些人,都叫过来,在偏厅等着。”
范老板最先被带上来。
他一上来便向沈青黛与赵令询跪拜:“草民昨日都听说了,尚书大人一怒之下,居然要对我们戏班的人用刑,多亏了两位大人。草民代替戏班,叩谢两位大人。”
赵令询伸手示意他起身:“梦蝶姑娘在你们戏班同谁亲近些?”
梦蝶姑娘是登州人氏,雪儿也是。
魏若空遇害时,她们一个准备寿桃,一个登台亲自打开琉璃瓶放出蝴蝶。
赵令询想探探,这件事,究竟有没有可能是她们两人联合为之。
范良有些为难,想了想,还是说道:“草民明白大人的意思,大人是想知道谁有嫌疑。实不相瞒,我确有怀疑之人。武生李锦,他同梦蝶姑娘走得最近。”
赵令询同沈青黛惊诧地看了对方一眼,很快收敛了神色。
赵令询道:“说下去。”
范良接着说:“李锦一直爱慕梦蝶姑娘,平日里对梦蝶姑娘关心备至,这点整个戏班无人不知。李锦这人吧,有点蛮力,容易冲动,为了梦蝶姑娘,惹了不少事。别的不说,单说那个陆惠,不过是同梦蝶姑娘搭戏,他就经常看人不顺眼,三番五次的挑衅。他整日看梦蝶姑娘眼珠子一样,结果,被魏尚书家二公子给看上了,你说,他能不气吗?”
赵令询微微皱眉:“你觉得,李锦会为了梦蝶姑娘下杀手?”
范良想了想:“不是没有可能。之前,有位客人对梦蝶姑娘动手动脚,他就暗地里,把人给打得半死。我们都知道是他,不过为了戏班,只能替他瞒下。大人,魏二公子之死,绝对和我们戏班其他人无关,是李锦错不了。只求两位大人能尽早查明真相,放我们出去,不然我们戏班这日日花销,它承受不起啊。”
沈青黛微微抬眸,接着问道:“那雪儿姑娘呢,她和梦蝶姑娘是同乡,两人私下关系如何?”
范良微微一愣:“你们说,梦蝶姑娘也是登州人氏?”
沈青黛凝眸:“你不知道?”
梦蝶姑娘作为墨蝶戏班的台柱子,范老板竟然不清楚她的来历。
范良摇摇头:“不知,她从不提她的过去。她并没有登州口音,草民一直以为,她是京城人。而且,平日里,她对雪儿这个同乡,并无什么特别情谊。”
这么说,梦蝶姑娘一直有意隐瞒她的来历。
沈青黛想了想,接着问道:“当日寿桃除了雪儿姑娘,还有没有其他人碰过?”
范良仔细想了想:“这个,草民真的不知。昨日,草民一门心思都在梦蝶姑娘身上,在她身边忙前忙后,根本没留意到这些。”
两人问过范良,让他把陆惠叫来。
陆惠是戏班的生角,约摸二十余余岁,身形较瘦,眉清目秀的。
赵令询放下茶杯,看了他一眼:“昨日尚书府,你可有发现异样?”
陆惠如实道:“并未有何不同,我们都同往常一样,在后台等着。只是中间,雪儿出去了一趟。”
赵令询问:“那寿桃呢,你可曾留意,除了雪儿姑娘,有没有其他人靠近过?”
陆惠想了想:“不曾留意,昨日天热,大伙都热得一头汗,各自忙碌着,哪有闲心管其他的。”
沈青黛突然问道:“那李锦呢,他可有什么异常?”
说到李锦,陆惠突然想到了什么:“昨日,他好像的确有些奇怪。刘同,就是我们复杂搬运的杂工,他随手放了一个头盔在地上,结果梦蝶姑娘不小心碰到了脚,登时青紫了一块,我们吓坏了,都围上去查看。平日里李锦最爱献殷勤,可是昨日,他却没有冲上去。”
沈青黛眼神一亮,忙问道:“梦蝶姑娘是何时被碰到脚的,雪儿姑娘离开之后吗?”
陆惠点点头:“没错。”
待陆惠离开,沈青黛才道:“这个李锦,的确有些反常。”
赵令询点头:“没错,绝佳的献殷勤机会,他没有理由错过。”
沈青黛一笑:“赵世子,好像很懂哦。”
赵令询干笑一声,微低着头,不再说话。
等刘同被带上,两人问了同样的问题,基本与陆惠的回答相同。
李锦很快被带上来,他看起来与陆惠年龄相仿,身姿挺拔,体格健壮。
赵令询淡淡扫了他一眼,他看起来似乎有些不安,双手不停地揉搓着。
赵令询沉声问道:“魏二公子之死,可与你有关?”
李锦猛地站直了身子,抬起头来,下意识地摇着头:“没有,我没有想害他。”
他说,没有想害他,而不是没有害他。
赵令询追问道:“你做了什么?”
李锦吞了吞口水,攥着双手:“大人在说什么,草民听不懂,草民什么都没做。”
赵令询冷声道:“寿桃,是你换的吧?是你,趁着梦蝶姑娘受伤之际,偷偷替换掉了寿桃。”
李锦猛地睁大双眼,他依旧在挣扎:“不是我,我与他无冤无仇,我为什么要这么做?”
沈青黛紧紧盯着他:“魏二公子抢走了梦蝶姑娘,你不恨他?几日前,我亲眼瞧见,她陪着梦蝶姑娘到处买衣物首饰。”
李锦一下恼了:“梦蝶姑娘是被迫的,她怎么会看上那种纨绔。”
沈青黛冷眼看着他:“你以为,杀了魏二公子,就是在帮梦蝶姑娘。你以为,尚书府会轻易放过她?你可知道,你趁着梦蝶姑娘伤腿之际,更换寿桃,如此一来,梦蝶姑娘也有了与你串通的嫌疑。你自以为帮她,却不知已经将她推入危险。”
李锦脸色刷地惨白,额头上汗滴下来。
他摇着头,木然道:“梦蝶姑娘不知情,草民也不是有意的。”
赵令询沉声道:“说,你都做了什么?”
李锦微微有些颤抖:“寿桃,的确是草民换下的。不过,草民并不知道那东西能杀了他。草民只是,只是以为他顶多会被抓破脸。梦蝶姑娘爱美,只要他破了相,任他再有权有势,梦蝶姑娘都不会看上他的。”
昨日,施净同翠芜在黑市打听过,墨蝶多是城东益疯子养的。他到底知不知墨蝶能杀人,只要找到益疯子,一问便可知。他好像,并没有撒谎的必要。
赵令询蹙眉:“墨蝶,你是哪来的?是从益疯子那里拿的?”
李锦抬起头,一脸茫然:“益疯子,他叫益疯子。我不知道,两日前,一个蒙面的男人找上我,说他一直十分欣赏梦蝶姑娘,不忍梦蝶姑娘落入虎口。他给了我那个琉璃瓶,并告诉我,寿宴之日,放出蝴蝶,可以趁机教训一下那个魏若空。”
他看着两人,惊恐道:“草民真的没有想过杀人,我不知道那蝴蝶能杀死人。”
沈青黛看着他,他那一瞬的惊恐,怎么看都不像是装的。
“你不知?那你怎么确定,墨蝶会奔向魏若空。”
李锦喃喃道:“我问过,他说,墨蝶最喜甜味。到时,他买通尚书府的下人,在魏若空跟前摆满甜点,这样蝴蝶就会冲着他飞过去。”
甜味,沈青黛微微皱眉,真的是这样吗?
李锦的话一时难辨,两人便让他先退下。
沈青黛看了看赵令询:“昨日你可曾留意过,魏若空跟前,是不是摆满了甜食?”
赵令询摇摇头:“未曾留意。不过,我觉得有些不对。寿辰之上,甜品必不可少,他们怎么就能保证,蝴蝶不会跑偏呢?我亲眼瞧见,那些蝴蝶,就是冲着魏若空去的,根本没有在别处停留。”
沈青黛颔首,觉得赵令询说的很有道理。
今日他们本想着重审问雪儿同梦蝶姑娘,没想到半路杀出来个李锦。
如今,李锦承认了偷换了寿桃,那雪儿也就没了嫌疑。
可是,她与魏若英为何私下相见,他们之间有没有什么别的目的?
还有梦蝶姑娘,她为何要刻意隐瞒登州出身的事实?李锦更换寿桃一事,她究竟知不知情?
赵令询望着眉头深锁的沈青黛:“接下来,你想先传谁?”
沈青黛想了想:“雪儿吧。”
赵令询方想招呼赵世元过来去带人,就见施净慌慌张张地跑了进来。
“施净,不是让你们把人带到中亭司吗,怎么到这里来了?”
施净也不搭话,一屁股坐下,倒了一杯茶一饮而尽。
“益疯子,不见了。”
沈青黛急道:“不见了?”
施净颇有些无奈:“我们过去的时候,人已经不见了,屋子里都起了蛛网,应该早就跑了。”
益疯子是本案的关键,他这一跑,多半已经离开了京城,再想抓他,恐怕就难了。
沈青黛丧气地垂着头。
赵令询方想安慰几句,便见赵世元慌慌张张跑了进来。
沈青黛苦笑道:“说吧,又出了什么事。”
赵世元看着沈青黛:“还真让你说着了,魏二小姐的鬼魂真的回来复仇了。”
沈青黛猛地从椅子上站起:“有人死了,是谁?”
赵世元道:“尚书府夫人,沈氏。”
第90章 庄生一梦12
沈氏, 死了?
沈青黛身形晃了一下。
最初醒来的那些时日,她的确恨沈氏,她恨不得亲手杀了她。
她以为, 大仇得报那天,她会很痛快。
可是, 如今沈氏死了,不知为何, 她心头却有些酸楚。
尚书府前脚死了个二公子, 后脚死了当家主母, 这个事情着实有点大。赵令询顾不得其他, 留下赵世元继续守着墨蝶戏班, 他则同沈青黛与施净赶往尚书府。
尚书府门前鲜亮的红绸已经被撤下,换上了白灯笼,院内挂着丧幡, 诵经声隐隐入耳。
三人在小厮带领下,引至厅内。
魏尚书正瘫坐在椅子上,微闭着眼,三夫人崔氏站在身后替他揉着头。
沈青黛远远瞧着, 一别两年,崔氏依旧风采不减当年。只是因亲儿新丧,圆润的脸上有几分凄楚,一身素衣,柔弱中带着几分楚楚之态,一如当年她初见时的模样。
崔氏原本是在娘亲待产期间,忠勤伯夫人寻来, 送给忠勤伯解闷的一个歌姬。
她有一副好嗓子,弱柳扶风, 天然一段妩媚,父亲与她柔情蜜意,很快便把怀有身孕的娘亲抛在脑后。
娘亲生下了她的两个月后,崔氏也有了身孕,且有男胎之相。
崔氏便得意起来,把往日看娘亲的不顺都撒了出来。
后来,她找了个道士,说娘亲与她犯冲,要她们母女二人远离伯府。
忠勤伯正与她郎情妾意,又厌娘亲生性冷淡,且见娘亲生产之后,身形还未恢复,更添了厌弃之心。
于是他想都没想,便把她们母女二人打发到乡下去了。
“世子,你们来了。”
魏尚书见赵令询过来,忙站了起来。
赵令询客气道:“魏尚书,请节哀。”
魏尚书一夜之间,仿佛苍老了一些,夹在黑发中的几缕银丝,无一不透露着他的疲惫。
魏尚书叹了一口气:“我魏某人自认从未做过什么亏心事,怎么就落得到家宅不宁的下场呢?”
赵令询不擅安慰,只道:“魏夫人何在?”
魏尚书又是一声轻叹:“世子,请随我来。”
三人跟着魏尚书,朝着后院走去。刚踏进后院,就听到凄凄惨惨的哭喊,一声声让人心碎。
是嫡姐,魏若菀。
沈青黛心下狠狠一抽,跟着众人走进屋内。
魏若菀一身素衣,趴在魏夫人床前,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她听到脚步声,转头看到崔氏,疯了一样的冲上去,抓住她狠狠扇了一巴掌。
崔氏被她扇得有些懵,过了许久才反应过来。当即,捂着脸哭叫了起来。
沈青黛被她突如其来的发狂惊到了。
她突然想起初到忠勤伯府时候的情景。
那时她方从乡下庄子上来,浑身土里土气。
接她的轿子落在府门前,她忐忑地下了马车。
看着巍峨气派的府邸,正局促不安时,一个和她同岁的小男孩便撞过来。
她倒在地上,那男孩却指着她大笑,一边笑一边骂她是没人养的野丫头。
她那时年幼,刚没了母亲,被人如此一说,当即哭了起来。
也就是这时,魏若菀走了过来,她穿着胭脂色的长裙,颜色鲜亮,绚烂得像是天边的朝霞一般,是她从未见过的光彩。
她仰着头,像看仙女一样傻傻望着她。
魏若菀大声呵斥着那个男孩,扶起大哭的她,领着无助的她进了府。
见到父亲时,父亲脸上并无太多喜色,只吩咐人随便给她安排住处。
起初,夫人看在她是父亲的骨肉上,对她还算不错,给了她一个小姐应有的体面。
可慢慢地,府内人都发现,忠勤伯对这个庶女极其厌恶,接她回来,不过是想避免一些流言蜚语。
很长一段时间,她都没再见过父亲。
府内的人都是见风使舵的,根本没有人把她当正经小姐。
慢慢地,夫人待她也冷落了起来。
这期间,陪着她的,只有魏若菀。
魏若菀丝毫不惧得罪人,总是会在崔氏为难她的时候,和崔氏打嘴仗,来维护自己。
她见自己没有好看的衣服,就会把她只穿过一两次的衣服送给她。
那件她外出时常穿的桃粉团花新衣裙,也是魏若菀送她的。
她自然而然地,成了魏若菀的小跟班。
她不知道那个时候,魏若菀待她有几分真。
可她,是真的很喜欢、很羡慕魏若菀。
无数个日夜,她都在想,如果能成为魏若菀,那该有多好。
直到那日,魏若菀带着人出现在后花园,用复杂的眼神看着她,一步步将她逼上鹿角山。
魏若菀曾是她在伯府内的唯一慰藉,是她唯一可以依靠之人。
可正是这个她最信任,最亲近,最喜欢之人,将她逼上绝路。
反应过来的崔氏,带着哭腔趴在魏尚书肩头:“老爷,您可要为我做主啊。大小姐,她竟然当众下狠手。这还是当着您的面呢,你说您要不在这,让我怎么活啊?”
魏尚书冷着脸:“若菀,你还知不知道分寸?”
魏若菀冷笑一声,高仰着头:“分寸?整个府内,谁最恨娘,是她。她巴不得娘死了,她能扶正呢。”
“啪”的一声。
魏若菀红肿着脸,眼里含着泪光,缓缓将目光移至魏尚书脸上。
她死死地盯着魏尚书:“我娘才是你的结发妻子,你不替她主持公道,还袒护这个毒妇?”
魏尚书没想到自己的女儿当众给自己难堪,气得浑身发抖,他举起手,又想打过去。
沈青黛忍不住喊道:“够了。”
她缓缓走上前去,淡声道:“尚书大人,家事烦请稍后处置,莫要耽误中亭司查案。”
魏尚书还未开口,就听赵令询在旁道:“劳烦魏大小姐移步,方便仵作验尸。”
魏若菀看了看施净,站在原地,并没有挪动。
沈青黛只得道:“魏大小姐,若要查明令堂死因,还烦请移步。若令堂真的是被人害死,施净一定能验得出来。”
魏若菀回头看了看床上的母亲,低头想了想,缓缓退到一边。
魏夫人就静静躺在床上,精心盘起的头发凌乱不堪,衣领处一片狼藉,脖颈上深深浅浅的尽是抓痕。
沈青黛皱起眉头,这死法,怎么看着如此眼熟。
施净走近,也愣了一下,随即便开始拿出护手,开始初步检验。
沈青黛四下张望了一番:“最先发现魏夫人死的,是谁?她死在何处?”
魏若菀用帕子拭了拭泪:“是我。”
她冷冷扫了一眼站在后面的崔氏:“今日晨间,有人在饭桌上,为了她那死了的儿子在闹。母亲不过说了她两句,她便甩脸走了。母亲也气得吃不下饭,便回了卧房。”
她收回目光:“我回房待了一会,怕母亲生闷气,便过来劝慰。走到门口,让千儿敲了半天的门,母亲却并没有应答。我觉得有些不对,推开门,便看见……母亲倒在了桌上。”
沈青黛走至桌边,只见靠墙一张长案,案上摆着个紫红缠枝莲纹葫芦瓶,一鼎碧玉香炉,上面还挂了一副画。她抬头仔细瞧了瞧,是一副红莲图,画风飘逸舒展,着色瑰丽。她一眼便认出,是谢无容的大作。
谢无容若是知道,自己的画作,被挂在卧室,下面还被熏着香,他一定会气得跳起来。
谢无容爱莲,更爱画中莲。他常说,他笔下的莲都是有生命的。莲这种东西,最为高洁,不应为世俗污浊之气沾染。花下焚香,最为致命。
沈青黛突然想起,赵令询曾说过,他母亲也喜欢谢无容的画作。看来,她要抽空,找谢无容讨要一副画备着才好。
赵令询见施净一直皱眉,问道:“你有何发现?”
施净摘下护手,神情严肃:“魏夫人,应该也是死于墨蝶之手。”
魏若菀惊道:“怎么可能?”
施净解释道:“魏夫人死状同魏二公子大致相同,脖颈处有细孔,像是蝴蝶啃噬的痕迹。此外,她也有中毒和窒息的症状。”
魏若菀愣了好一会,她原以为是崔氏下的狠手,可眼下证实,母亲与魏若空皆死于墨蝶,也就是说,崔氏很可能不是真凶。
崔氏很快便也想到了这层,她登时哭了起来:“我可怜的姐姐,我可怜的儿啊。老爷,你要为他们做主啊。”
沈青黛方才已经隐隐觉出,魏夫人也是死于墨蝶之手。可她想不明白,为何死的会是魏若空与魏夫人。
“敢问魏尚书,魏夫人与二公子,有没有同时得罪过什么人?”
魏若菀在旁冷哼:“我母亲端庄持正,怎么会与他那个纨绔子一起得罪人?”
崔氏想了想,脱口而出:“不会,传言是真的吧,二小姐,二小姐回来复仇了。”
“住口!”两道声音同时响起。
魏尚书同魏若菀齐声喝止。
崔氏委屈地闭上嘴,缩在一边不敢再开口。
沈青黛嘴角勾起一丝嘲讽:“二小姐?对了,今早,下官也听到了点风声。不知道魏尚书,方不方便讲讲魏二小姐的事,没准,真是条线索也说不定。”
魏尚书冷眼看向沈青黛:“市井之言,岂可当真。不过是那些人闲着,胡乱编排罢了。不是说,中亭司查案一向只看事实吗,怎么,也相信起这些捕风捉影之事了?”
赵令询把沈青黛挡在身后:“魏尚书,沈司正查案,素来心细,一向都不会放过任何蛛丝马迹。若是魏大人觉得多有不便,大可不说,不必同小辈动怒。”
沈青黛方才不过是见他们刻意避免提及自己,有些不忿,一时口快。待冷静下来,便闷闷地站在一边。
赵令询看了看站在门口的千儿:“魏夫人在屋内时,你在做什么,有没有看到什么可疑的人?还有,你可曾听到夫人呼救?”
千儿被吓得浑身一颤:“回大人,夫人在休息时,奴婢在廊下守着。夫人进屋之后,并没有人来过。奴婢一直守在门外,并未听到屋内有什么动静。”
赵令询接着问道:“那蝴蝶呢,你有没有看到蝴蝶飞进来?”
千儿瑟缩着摇摇头:“奴婢……奴婢未曾留意。”
沈青黛方才已经瞧过,卧房内门虽关着,但因夏季闷热,室内的窗子却是半开着的。这么大的缝隙,几只蝴蝶若想进来,轻而易举。
想到蝴蝶,沈青黛突然记起,李锦曾说过,墨蝶最喜甜味。
她问:“夫人回房之后,你们有没有送过其他吃食进来?”
千儿想了想:“夫人晨间有些生气,并未用膳,奴婢便命人送了些点心和水果过来。”
沈青黛扫了一圈,并未发现有什么点心,只瞧见一个空着的果盘。
千儿见她如此,接着说:“不过,夫人说她没胃口,让都退了回来,独留下几颗樱桃。”
沈青黛默默看着空盘。
樱桃是味甜没错,不过看样子,魏夫人应当吃光了才对。若是樱桃都被她吃了,那蝴蝶又是怎么准确地攻击她的呢?
她像是想到了什么,朝着施净问道:“魏夫人被蝴蝶噬咬的伤口在何处?”
施净一下反应过来:“脸,脖子都有,不过最多的却在手上。魏二公子却不同,他的伤痕,都在脖颈处。”
赵令询瞬间明白了她的意思,也就是说,蝴蝶撕咬处,才是杀人的关键所在。
“魏大人,敢问魏二公子现停放在何处,我们要再验一次。”
魏尚书听了个大概,忙命人带他们到魏若空尸身停放处。
三人走进屋内,并未闻到刺鼻的异味,魏若空就躺在正中的冰棺之内。
施净走上前去,在他脖颈处扫了一眼,微微叹了一口气。
“看来冰棺造得有些晚了,尸斑已经形成,他脖颈嘶咬处,有一些尸斑。”
沈青黛有些失望:“怎么这么不巧?”
施净又仔细看了看,这才道:“这仔细一瞧,他被撕咬的地方,好像有一小块淤青。”
赵令询同沈青黛凑近一瞧,好像真的有一块痕迹,连着尸斑,边上又有几道抓痕,不仔细看,还真瞧不出来。
施净抬头问道:“你们是怎么猜到,蝴蝶噬咬伤口不同?”
赵令询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出去说。”
三人离开尚书府,坐上了马车。
赵令询问道:“要先回中亭司吗?”
沈青黛想了想:“先去归园客栈吧。益疯子是此案的关键,能找到他最好。咱们可以让谢无容描绘出他的画像,贴在城中各处。”
赵令询点点头,掀开帘子,吩咐车夫去归园客栈。
施净见他们安排好去处,便迫不及待地问起了方才的话题。
两人相视一笑,把审问到的情况如实告知。
施净摸着头:“让我捋捋,也就是说,李锦因为爱慕梦蝶姑娘,被益疯子给利用了。雪儿姑娘与魏大公子或许有着不可告人的秘密,梦蝶姑娘也有嫌疑。合着他们戏班,就没几个清白的啊。”
沈青黛:“好像,的确是这么回事。”
施净想了想:“那魏二小姐又是怎么回事,什么鬼魂复仇的?我来的路上,好像也听到了一些传闻。”
他凑到赵令询身边,问道:“你之前不是在魏尚书他们家住过,知不知道点什么内幕?我听说,最早传闻是说,这个魏二小姐是跟一个侍卫私奔,不慎跌落到悬崖摔死的。现在,又都在传,说魏二小姐根本没有与人私奔,她是被冤枉的,当初就是魏家人陷害于她,而今她回来复仇来了。”
风吹动着帘子微微晃动,赵令询目光望向窗外。
“她没有什么鬼魂,何来复仇一说,何况……”
他顿了一下,声音有些哽咽,像是白昼一瞬转入深夜,眼神一下暗淡下来:“何况,传言未必全是假的,起码……起码她是真的,很喜欢那个侍卫。”
沈青黛猛然抬眸,他说,她喜欢那个侍卫。
她一下有些错乱了,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她怎么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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