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庄生一梦13
梧桐疏落, 蝉鸣嘹亮,穿过岁月长河,沉寂的夏日又一次被唤醒。
夏至前夕, 黄昏时分,蝉在花枝中鸣叫不止, 风吹过,一院燥热。
魏若青在廊下的美人靠上, 摇着团扇, 随意翻着手里的话本, 接过紫芸递过来的茶水。
她一连喝了几杯, 还是觉得口渴, 一时烦躁难耐。
满院的蝉鸣叫得她实在有些心烦,便起身去了后花园纳凉。
饶是一向凉爽的后花园,今日却依旧热得无济于事。夏季的风带着磨人的灼热, 熏得她透不过气。
见四下无人,她便解开了几颗扣子。坐了许久,燥热渐消,她也有些倦意。
等她再起身, 准备回去的时候,一个侍卫从假山后晃晃悠悠地走了出来。
她认识那个侍卫,知道他姓陈。有次他在外买药,银钱不够,自己还曾经帮过他。还有次,她撞见他在街上买首饰险些被人坑,还曾帮他选过手镯。
陈侍卫手拿外衣, 只穿了里衣。
她心下一惊,忙斥问起来。
陈侍卫结结巴巴地说他也不知, 他只是喝了些酒,一觉醒来就出现在假山后了。
两人慌慌张张,正准备离开,就被一个丫鬟撞上,那丫鬟尖叫一声。
之后夫人、魏若菀、三夫人纷纷赶到。夫人气得发抖,当即把两人关了起来。
她在柴房忐忑了一夜,不知夫人会作何安排。
第二日一早,紫芸偷偷过来给她送饭,她从紫芸口中得知陈侍卫要被夫人仗杀。
她大惊,若夫人一怒之下杀了陈侍卫,自己岂不是百口莫辩。而且,她也怕陈侍卫无辜被牵连,不忍一条命因她而死。
于是,她从窗户跳出,找到被关的陈侍卫。正想问个清楚的时候,又被人撞见。
夫人见状,不管不问,认定他们要私奔。
她虽极力否认,但夫人却从他们两人房间搜出了包袱细软,两人又被关了起来。
临近傍晚时分,陈侍卫突然破门而入,一身是伤,鲜血染红了衣衫。
陈侍卫告诉她,夫人准备趁伯爷不在,替伯府清理门户,将她沉塘。
她大惊失色,慌乱不堪,一时失了主张。父亲同家中男丁皆外出未归,若夫人想悄无声息地动手,自己绝对无路可退。
陈侍卫拼命带她出了后院,两人逃到后门,后院的守卫闻声追来。
陈侍卫只得让她先走,她惊吓过度,仓皇逃走。
后来她慌不择路,在侍卫的追逐下,逃到了鹿角山。
再后来,鹿角山就成了她的葬身地。
她醒来后,曾询问过翠芜,得到的却是魏二小姐已经被葬,忠勤伯升任吏部尚书,即将举家搬到京城的消息。
等她好不容易能下地走路,去到忠勤伯府的时候,早已人去楼空,仅留一个看门人而已。
这么多年来,她一直想不明白,为何夫人和魏若菀会突然对她出手。
而且她们计划周密,环环相扣。她每走一步,都在她们的计划之中。
起初,她一直以为或许是因为赵令询,毕竟世子妃的头衔,魏若菀觊觎已久。
可自发现留行门的人也参与其中,她就更加迷惑了,她身上到底有什么秘密,要让留行门之人亲自出手?
***
梧叶自眼前飘过,赵令询说罢,眼神有意无意地望向沈青黛。
沈青黛扬了扬头,她自认,除去这些强行往她身上泼的脏水,她与陈侍卫并没有什么过多的交情。
不知为何,赵令询会认为她喜欢陈侍卫。
事实上,直到如今,沈青黛都不知道陈侍卫的全名。
沈青黛想了想,难道是因为,当初她同赵令询说过的那些伤人的话。
其实当初她之说以说出那些刻薄之言,赵令询也有很大责任。
赵令询在伯府小住的那些时候,她能隐隐觉出,他对她似乎有些不同。
她明明是讨厌他的,他们在一起,只会吵架。可有时候,她还是忍不住会有些期待。她想,是不是,他真的会有那么一点点喜欢自己。
直到那日,魏若菀看穿了她的心思。她说,赵令询是真的对她有点感觉,不过,他只是想把她带回京城,让她做妾而已。
心高气傲的魏若青听罢,怒气冲冲地去寻赵令询,想找他问个明白,却撞见赵令询正同大哥魏若英在一处说话。
他满不在乎地笑着说:“妾怎么了?左右我看重的只是她这个人,有什么关系。”
魏若青气得浑身发抖,果真,一直以来,赵令询只是在戏耍她。
她像一头发疯的小羊一样,猛地冲了出来,一头撞在赵令询身上。
赵令询被撞得连连后退了几步,险些跌倒。
她朝他吼道:“赵令询,你以为你是谁?你是不是以为,只要你勾勾手,我就会像条狗一样,感恩戴德地爬过去。我告诉你,我讨厌你。我有喜欢的人,他比你好一千倍一万倍。你总是自以为是,让所有人都要围着你转,除去一个世子的名头,你还有什么?你就是个盲目自大的讨厌鬼,我死都不会跟你走的,你死了这条心吧。”
赵令询抬头,盯住魏若青,露出一种难以言表的失望与不解。
他眸中的光芒黯淡下来,双眼变得空洞,心脏处像是被人用力捶打,疼得他几乎要窒息。
什么年少轻狂鲜衣怒马,什么王府世子风姿无双。
这一刻,他所有的骄傲,都随着她的话化作粉齑……
魏若青对赵令询的怨恨,早在鹿角山看到他义无反顾冲向自己的时候,就已经烟消云淡了。
在中亭司同赵令询相处日久,沈青黛对他日益了解。
这些年赵令询身边根本没有什么莺莺燕燕,更没有什么小妾。
她恍觉,或许当初赵令询并没有轻视她的意思,更没想过戏耍于她,或许他只是一时口快。
施净像发现了什么:“赵令询,你不对劲。提起这位魏二小姐,你怎么酸溜溜的。”
赵令询从沈青黛脸上收回目光,瞥了一眼施净:“你眼力这么好,怎么找人的时候,就不好使了。”
施净讪讪一笑:“那他早跑了,我能有什么办法。”
沈青黛收回情绪:“先去寻谢无容,咱们一同去城东益疯子住处。”
马车停在归园客栈,沈青黛接上谢无容,便赶去城东。
谢无容方吃了午饭准备回故衣居,便被沈青黛拉到车上。
“黛儿,我说过多少次,莫要这么粗鲁。”谢无容理了理衣襟,慢慢说着。
沈青黛道:“事急从权,咱们要去城东一趟,笔墨已经备好,需要你帮忙画一个人。”
谢无容漫不经心问道:“谁啊,凶手?你们抓到杀死魏二公子的人了?”
沈青黛摇摇头:“没有,是一个叫益疯子的。杀人的墨蝶,很可能就是从他那边流出来的。”
谢无容来了兴致:“杀人的墨蝶,他那里还有吗,我也想见识一下。”
施净缩缩脖子,嫌弃道:“咦,那东西有什么好看见的。早没了,我今早赶去的时候,屋子都空了。”
谢无容打着哈欠:“到了叫我。”
沈青黛想了想:“谢无容,你在登州的时候,可曾听过魏若空有什么仇人?”
谢无容缓缓张开双眸:“多了。”
他笑着望向赵令询:“世子,我听闻,在登州时,你同这位魏二公子多有不快。”
赵令询薄唇微翘:“谢公子知道的,还真多。”
沈青黛只知赵令询同大哥魏若英关系不错,却不知,原来他与魏若空相处并不好。
谢无容一笑,凑到沈青黛身旁,低声说道:“不知道吧,世子曾当众同魏若空动过手。坊间传言,说是为了魏二姑娘。”
沈青黛浑身一僵。
为了她?
施净一副看戏的表情,拉着赵令询问道:“赵令询,真的假的,你还有这么血性的时候?”
赵令询甩开他:“放手。”
谢无容修长的手指摆弄着手中的扇子,眼中带着几分笑意:“世子岂止有血性,那简直是英雄救美啊!”
英雄救美?
沈青黛这个当事人怎么丝毫不知。
施净眼巴巴地看着谢无容:“快说说,怎么回事?”
谢无容缓缓打开扇子:“说起来,也是魏若空此人禽兽不如。那日,魏若空同一群浪荡子在酒楼戏耍,其中一人,不知怎地就提到了魏二姑娘,说是看上了她。魏若空张口便说,要把魏二姑娘送与他做妾,一群人登时哄笑起来。”
听到此处,沈青黛紧紧攥紧拳头。若是魏若空不死,她非要锤爆他的头不可。
施净咋舌:“这个魏若空,也太不是东西了,这还自家妹子呢,就这般侮辱。”
谢无容望着赵令询:“所以啊,世子看不下去了。他当即踢翻了酒桌,一拳打在魏若空脸上。那个家伙,当场就鼻青脸肿的,像个猪头一样。他还嫌不够,又抓起魏若空,按在二楼围栏处。若不是魏若英及时阻拦,只怕他,多半要落下个残疾。”
施净拍手道:“打得好!”
他转身,用一种不明的目光看着赵令询:“赵令询,我就说吧,你以前,是不是对这魏二小姐有意思?”
沈青黛抬眸望着赵令询,眼眸微润。
原来,在她看不见的地方,赵令询曾这么维护过她。
赵令询正色道:“魏二小姐人已经不在了,莫要胡乱玩笑。”
施净眯眼盯着赵令询:“赵令询,魏二小姐鬼魂之事,不会是你搞的鬼吧?”
赵令询抓过施净:“你信不信,你再乱说,我现在就把你扔出去?”
施净忙闭上嘴的,老老实实坐在一边。
谢无容笑笑,摇着扇子接着说:“魏若空,整个登州,有几个不恨他的。他养着一群狗腿子,所到之处,无不狼藉。”
沈青黛不动声色地收起目光。
她突然想起了早年间的一些传闻,她问:“我听说,魏若空之前同人争过一个歌姬,还险些闹出人命,这件事你有没听说过?”
谢无容点点头:“听过,这事,当时闹得沸沸扬扬。这件事,还是以往的忠勤伯现任魏尚书亲自出手,给压下来的。”
能让父亲出手,可见事情绝不简单,至少不会像后来传的那样,仅仅是争夺歌姬。
“这么说,你知道些什么?”
谢无容道:“当时我的画作还不被人所知,只能接一些零散的活计。为了生活嘛,有时候,偶尔也会去一些风月场所。”
他苦笑一声,接着道:“登州有坐南月楼,便是以当时的花魁南月命名,盛极一时。不过,我进楼作画之时,南月姑娘容颜已经一日不如一日。魏若空本是楼里的常客,他渐渐厌弃了南月姑娘,去的次数越来越少。正是这个时候,南月楼老板,找来了一个叫玉娥的小丫头,私下教习了数月,准备取代南月姑娘。这个玉娥,果然不负老板所望,一登台,便引起了骚动。”
世上新人胜旧人,风月之所更是如此。
“玉娥歌舞俱佳,清新似出水芙蓉,当时刘通判的儿子,刘盛显一眼便看中了她。此后,刘盛显便多次出入南月楼,来此与玉娥相会。刘盛显此人,倒也不是什么浪荡之辈,他对玉娥完全发乎情止乎礼。多次与玉娥互通情谊之后,他便想着要替玉娥赎身。可就当他准备好一切,准备拿回玉娥赎身契的时候,魏若空不知道从哪听说了玉娥姑娘的大名,便跑来搅局。最后,玉娥自然没有拿到卖身契。”
沈青黛问道:“后来呢,怎么就差点闹出人命了?”
谢无容摇摇头:“不是差点闹出人命,是真的有人死了。”
沈青黛有些诧异:“传闻不是说,歌姬疯了,怎么会死了呢?”
谢无容长叹一口气:“死的不止是歌姬,人,都死了。”
沈青黛皱眉,都死了,死的竟然不止一人。
“都死了,死的还有谁?”
谢无容收起扇子:“玉娥,刘盛显,还有南月。”
当时,传言都说歌姬疯了,没想到竟然一下死了三人。
玉娥,刘盛显还算是局中人,至于南月姑娘,她为何也出现在这局中?
第92章 庄生一梦14
沈青黛眉头皱起:“死了三人, 魏尚书都能给压下?”
谢无容解释道:“事情没有你们想的那么简单,他们三人并非死在同一时间,且事情一发生, 魏尚书就果断出手。”
他继续道:“当日,刘盛显本已筹好了钱, 南月楼的老板也应了下来。两人算好日子,约定三日后赎身。可魏若空却看上了玉娥, 威逼利诱南月楼老板毁约, 最终玉娥未能赎身。玉娥眼看赎身无望, 还要被魏若空那厮惦记, 日日痛哭流涕。刘盛显心疼玉娥, 何况他好歹也是通判之子,如今被魏若空如此欺辱,自然气不过。于是, 他便去找魏若空讨要说法。恰逢魏若空当日喝醉了酒,对着挡路的刘盛显一通乱打。等刘家人赶到,把刘盛显抬回家中,他已经被打得半死, 成了废人。”
沈青黛皱眉道:“将人打成那样,刘通判为何却没有闹?”
谢无容无奈道:“刘通判最初的确十分气愤,据说他还未出门,忠勤伯便亲自登门。没人知道他们谈了些什么,只是有人看到,刘通判客客气气地送了忠勤伯到大门口。没过多久,登州知府因贪墨被抓, 刘通判便继任了知府的位置。”
沈青黛沉默许久,问道:“那玉娥姑娘呢?”
谢无容微微叹了一口气:“玉娥听说刘盛显被打成残废, 又心疼又气,可她一介女流,无权无势,也只能日日以泪洗面。若是如此,也就罢了,好歹都还活着。可半个月后,刘盛显却死了。刘盛显本也是个气性高的,如今却成了残废,终日只能躺在床上,想见的人见不了,害他的人也得不到惩罚,自己的父亲只想着拿他换前程。于是,他趁着下人不注意,割腕自杀了。”
沈青黛心下一紧,只怕,刘盛显的死,便是悲剧的开端。
“刘盛显的死讯传到了南月楼,玉娥听说后,恸哭不已,为刘盛显穿上素衣守孝。偏生这个时候,魏若空过来了。他瞧见一身丧服的玉娥,更加来了兴致,竟要强占了她。玉娥誓死不从,从屋内拼命挣脱跑了出来。由于两人闹得动静有点大,南月姑娘便走了出来。玉娥自打进了南月楼,便一直跟在南月姑娘身边,南月姑娘待她如同亲姊妹。眼见玉娥哭得几欲断肠,南月姑娘不忍,便想好言相劝,让魏若空再给玉娥一点时间。魏若空本就在兴头上,又喝了酒,哪里肯听人劝,他反手甩了南月姑娘一耳光后,依旧不解气,用力把南月姑娘推搡到一边。”
说到这里,谢无容微微垂下眼眸:“南月姑娘莫名被打了一巴掌,还未反应过来,就被他这么用力一推,根本站不稳。她拼命抓住了栏杆,终究还是……摔了下去。”
仿若巨石堵在心口,沈青黛长舒一口气:“活生生一条人命,就没人管吗?”
谢无容嘴角勾起一丝苦笑:“新上任的刘知府,是忠勤伯提上去的。自家儿子他尚且如此,何况只是一个小小的歌姬。再说,魏若空只是失手伤人,即便拿了他,又能把他怎么样呢?”
南月姑娘就这么死了,就像一阵风吹过,花瓣离开花朵,很快便湮灭不见。
“那玉娥呢?她是怎么死的?”
马车内太闷,谢无容又重新打开了扇子,他缓缓说着:“跳河。刘盛显死后,玉娥本就万念俱灰,又见连累南月姑娘无辜惨死,她已毫无求生意志。终于在一个早晨,她被人发现穿着一身孝服,投了陵东江。”
施净听得直挠头:“这个魏若空,就是个祸害,死了活该。”
赵令询凝眉沉声道:“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我怎么从未听说过?”
谢无容漫不经心道:“我听闻世子之前去过登州,也在曾经的忠勤伯府小住。这件事,就发生在你去登州的三个月前。刘盛显是自杀,而且刘知府明令府内相干人等不得胡言。而南月姑娘,忠勤伯府赔了一笔钱给到南月楼的老板后,他用那些钱,又买了个绝色美人,改了南月楼的名字,照样赚得盆满钵满,哪里会管一个歌姬呢。至于玉娥,她的名声远不如南月姑娘,老板得了新人,很快就将她忘了。她死了之后,也不过百姓茶余饭后一段谈资而已,又有谁会真正关心她呢?”
“这件事,本来知晓内情的也只有楼内那些姑娘,我也是去作画之时,偶尔听她们闲谈得知。所以,一些捕风捉影的流言,只是传了小半月,便渐渐再也无人提及了。”
午后燥热的风吹进马车内,丝毫未有半分凉意,让人躁动得血液翻滚。
谢无容叹道:“都是命啊。”
沈青黛呆呆地出神,也不知道他说的是玉娥他们,还是魏若空。
马车在城东益疯子门前停下,翠芜看到马车,便跑了过来。
“小姐,你怎么来了?”
此前施净与翠芜一同来此,益疯子虽已不见踪影,但翠芜知道他是此案的关键人物,不敢有丝毫怠慢,怕他再回到此处,便一直守着。
沈青黛把翠芜拉到一边,低声同她讲了几句。
翠芜一脸为难,嘴里嘟囔着:“小姐,这事就不能让其他人去吗?”
沈青黛扶着她的肩膀:“不,你做事细心,只有你去我才会放心。而且,你熟悉登州,查起来也方便。”
翠芜想了想,点了点头。
时值农忙时节,益疯子所住东郊,一带皆是良田,路上来往行人不绝。
沈青黛从马车中取出笔墨、小方桌,递给施净。
施净不满道:“又准备让我……”
下一刻,他便咧开了嘴:“你看你,又见外了不是,不就拿个东西,还准备这么多钱。”
沈青黛笑了一声:“我就知道你不会同我客气,这些钱,是给附近村民们准备的。咱们既要让人家好好描述一下益疯子,画出他的画像,总需要些时间。这大忙天的,自然不能白白耽误人家才好。”
施净干笑一声,从沈青黛手中接过银子。
到手的银子,一下就没那么香了。
施净指着赵令询:“让我去,你们呢?”
赵令询淡淡扫了他一眼:“自然是去益疯子那里,查线索。若是你觉得太累,我倒是不介意咱们换换。不过,我可不能保证,那里会不会有什么奇怪的东西突然窜出来。”
施净麻利地搬起小方桌,笑嘻嘻地对着谢无容:“谢公子,咱们去那边问问吧。”
沈青黛同赵令询望着他们的背影笑笑,转身推开了益疯子家的木门。
从外看偌大的院子内,竟然只有三间草房。房子一侧扎起了一圈篱笆,上面缠绕着盛放的蔷薇,篱笆内种着大片凤仙、薄荷,还有一片不太常见的红蓝花。左侧是一处低矮的草棚,棚下放着些杂物。
正屋极其简单,并无任何线索。西边是他的卧房,里面除一张床外,其余一应物品已经不见了踪影。
两人最后来到东边,方推开门,一股刺鼻的臭味猝不及防,迎面而来,熏得人几乎睁不开眼。
两人忙掩着口鼻,勉强缓缓睁开双眼。
一间不甚宽敞的屋内,满是动物毛发与粪便,墙边蛛网乱结,几只开肠破肚的老鼠已经腐烂,四周围满了嗡嗡乱飞的蚊虫。
赵令询关上房门,拉着沈青黛便往外走。
两人屏着呼吸,一口气走到院中,方才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沈青黛看着赵令询被憋得微微泛红的俊脸,料想此刻自己必定也好不到哪去,本是极窘迫的时刻,她却忍不住笑了起来。
赵令询也笑了:“怪不得施净方才跑得这么快。”
两人又四下扫了一圈,并无多余发现。
赵令询道:“果然,这个益疯子早有打算。”
沈青黛面色微凝:“我总觉得事情有些不对。死的两个,皆是魏家之人。凶手为混淆视听,故布疑阵,放出的传言也多围绕魏家旧事。可见,凶手应是知晓魏家之事,可益疯子却是京城之人。他与魏家,好像并无干系,为何要给李锦墨蝶呢?”
赵令询并未回她,而是盯着她问道:“你觉得,此事会不会与魏尚书家已故的二小姐有关?”
沈青黛听他问起自己,心突突跳了几下,很快稳住情绪:“我觉得,应该关系不大。你想,这位二小姐,就是魏家人,若真如传言所说,是魏家自己要害她,那必定不会有亲人为她复仇。至于朋友嘛,想她一个伯府闺阁女子,应当也没什么亲近之人。不然,也不至于埋葬之时都无人相送。”
赵令询垂首望着她:“你怎知她死后无人相送?”
沈青黛一愣,很快反应过来:“我听说的。你忘了,我也是登州人。”
赵令询似有微微叹息:“走吧,去看看施净那边怎么样了。”
沈青黛跟在赵令询身后,不知怎地,又想起他在马车上说的话。
他说,她喜欢陈侍卫。
沈青黛低着头,咬着嘴唇,不停在想,自己要怎样告诉赵令询,她对陈侍卫毫无男女之情。
想了一路,眼看就要走到田垄尽头,她脑子一热,脱口而出:“那个,赵令询。你之前在车上说,魏二小姐喜欢他们家的侍卫,我看,也不尽然。”
赵令询脚步一顿,缓缓转过身来。
高大的身形,在金色的田垄间投下一片阴影。
他背光而立,整张脸朦胧得看不清表情。
沈青黛一时也想不到理由,只得硬着头皮道:“我是觉得,你看吧,我们沈府也有很多侍卫。我平时,连他们的脸都没看清过。那忠勤伯府这么大,侍卫少说也有几十,二小姐即便偶尔同他们说上几句话,也未必能记住他们的名字。不过区区几次见面,哪那么容易就产生了感情。”
她迎着日光,被晃得睁不开眼,虽看不清赵令询的神情,可她明显能感觉得到,赵令询正紧紧盯着她。
她心下一阵慌乱,突然有些后悔自己的冲动,忙结束了话题:“我是觉得,你这样没凭没据的,就说人家喜欢一个侍卫,不太好。”
头顶传来一阵熟悉的轻笑,带着释然与轻松。
一阵凉风吹散了夏日的炎热,额间碎发一下下地撩动着她的心弦。
“我信你。”赵令询轻声说道。
沈青黛一怔,这就信了?
她方才的话,前言不搭后语的,他竟然就这么信了。
赵令询,原来这么好哄的吗?
施净收拾好了方桌,才扛起来,远远瞧见赵令询同沈青黛并肩走过来。
谢无容揉着肩膀,将画递了过去:“你们来得真是时候,已经画好了。”
沈青黛伸手接过画。
画上是一个略胖的男人,看起来约摸三十来岁,一张脸肥嘟嘟的。他的眼睛并不算小,但看起来却并不十分有神,似乎隐隐透着些不明的癫狂,满头乱发,鸟巢一样。
他明明长得极其普通,可就是让人看了一眼,便记忆深刻。
沈青黛暗想,这样的人,即便只是一双眼睛,李锦应该也是能认出来的。
送谢无容回到归园客栈,三人便又回到墨蝶戏班。
三人一到墨蝶戏班,赵令询便让赵世元将李锦带来。
李锦十分惶恐地站在一边,等待着他们的问话。
沈青黛展开画卷:“你仔细看看,认不认识此人?”
李锦疑道:“这人是谁?”
沈青黛道:“他就是益疯子。”
李锦十分肯定地摇摇头:“不,不是他,我确定。”
第93章 庄生一梦15
赵令询抬眸问道:“哦, 你这么确定?”
李锦点头:“眼神,不一样。当日送我墨蝶之人,眼神十分平静。而且, 画上这人看起来三四十岁的样子,可送我墨蝶之人, 尽管刻意压低了声音,但听起来很年轻。”
先前沈青黛就怀疑过, 益疯子似乎没有动机, 参与此次凶杀。
如今听李锦再次确认, 更加验证了她的猜想。
沈青黛沉思片刻, 问道:“你了解梦蝶姑娘的过去吗?”
她这话问得有些突然, 李锦一时发愣,随即苦笑一声:“梦蝶姑娘从不与我们谈论过去之事,做我们这行的, 哪个不是坎坎坷坷的。她既不愿意提,那肯定不是什么好的回忆,我们自然从不过问。”
赵令询思索一下,问道:“梦蝶姑娘之前同魏二公子见过吗?”
李锦摇摇头:“他们之前未曾见过, 魏二公子似乎不太喜欢听戏。只是最近魏尚书寿辰,魏二公子听闻了梦蝶的名声,过来相邀时,方才见到。”
沈青黛接着道:“那这些日子,以你的观察来看,梦蝶姑娘对魏二公子是否反感?”
李锦冷哼一声:“一个纨绔子弟,哪里入得了梦蝶的眼。梦蝶不过是怕得罪了他, 对戏班不利,委曲求全罢了。”
沈青黛无奈地扶着额头, 李锦嘴里,怎么可能会说出魏若空半点好话,她就不该多问。
待李锦退下,赵令询道:“当日李锦之所以能顺利替换掉寿桃,多半是因为梦蝶姑娘恰好受了伤,吸引了众人的注意。你们觉得,会是巧合吗?”
沈青黛蹙眉:“很难说。从面上看,梦蝶姑娘同魏若空并无任何私人恩怨,她根本没有要害他的理由。相反,魏若空一死,整个矛头都指向她,似乎对她并没有任何好处。”
赵令询看着她:“翠芜是去了登州吗?”
沈青黛点头:“没错,我让她去查查梦蝶姑娘同雪儿的身份。还有,谢无容讲的那件事,相关涉案人员的是否还有其他亲属。翠芜脚程快,办事利落,三日内应该就可以返回。”
雪儿随后被赵世元带了过来。
她看起来有些心绪不宁,一直微微垂着双眸下,明显有些乌青,想来是昨夜并未休息好。
沈青黛问道:“雪儿姑娘,昨日你说见到魏二小姐的鬼魂,此事可真?”
雪儿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施净咳了几声,她才缓缓抬起头来。
许久,她眼中的茫然才慢慢散去,点了点头:“回大人,没错。昨日民女所言,句句属实,绝无半句虚言。”
赵令询冷笑一声:“绝无半句虚言?你确认是看到了魏二小姐的鬼魂,才追了出去,而不是你与魏大公子私下会面?”
雪儿闻言一怔,神情慌张,捏着无处安放的双手:“不是的,我没有。”
沈青黛轻声道:“雪儿姑娘,人命关天。你现在若不说实话,万一他日被有心之人翻出,那你和魏大公子,很可能会被人怀疑与魏二公子被杀一案有关。”
雪儿慌张道:“不是的,没有。魏二公子之死,和我们无关。”
沈青黛见她已经默认,便安慰道:“既如此,那雪儿姑娘,不妨将实话告知。”
雪儿勉强稳定住情绪,涨红着脸:“民女同魏大公子,自登州时便已相识。我们,我们本是两情相悦,只是,民女地位太低,从不敢肖想能攀上他。”
沈青黛略一回想,怪不得当日在登州时,雪儿姑娘被打骂之际,大哥会恰巧出现。
雪儿抬眸缓缓道:“民女深知,此生与大公子无缘。可突然有一天,大公子他……他对我表明心迹,他说他想通了,他要娶我。”
沈青黛瞳孔震动。
大哥是忠勤伯府的嫡长子,他风度翩翩,待人温和,就算是她这个父亲从来不多看一眼的庶女,他都能关怀备至。如此身份人品,不知是多少登州贵女们心中的佳婿,他竟然要娶一个小商户的女儿。
她揉了揉额头,仔细想了想,好像她出事前不久,嫡母是经常唉声叹气来着。她还记得,当时嫡母房内送来许多登州贵女们的画像。
赵令询身子稍稍前倾:“我记得你说过,你是因为家人准备把你嫁给人当小妾,才偷偷跑出来的。倘若魏大公子真的心悦你,为何会不阻止?”
雪儿瘦弱的身姿微微晃动,像是不堪一吹的小花,她眼眸中满是哀楚:“就在大公子表明心迹之后,忠勤伯夫人让人来到我家,她威胁我爹爹,他们说如果我敢有妄想,就让我们全家无法在登州立足。”
她死死咬着嘴唇,薄唇之上隐隐泛着血色:“她给了我爹爹二十两银子,让他早早把我嫁了。我本想去寻大公子,可是那些日子,他们府内出了事,魏二小姐,坠崖身亡了。等魏二小姐的丧事办好,我再想去找他的时候,却听说他已经去了京城。”
她一声叹息:“忠勤伯夫人临行前,又让人来到我家,他们逼着我爹,让我嫁给一个乡绅做妾。我爹他,答应了。我假意屈从,趁着家人不注意,便孤身来到了京城。”
若是以往,听到这种事,她是万万不信的。
一个官夫人,竟用如此卑劣的手段对付一个小姑娘。
可沈青黛也是当事人,她知道嫡母的手段。
她怎么也算她半个女儿,日日晨昏定省,伺候在她跟前,她对自己尚不留情,何况雪儿呢。
大哥是她在这个家的希望,她自然不能让一个小小的商户之女毁了大哥的前程。
沈青黛问:“你是什么时候同魏大公子联系上的?”
雪儿垂眸道:“他是高高在上的尚书之子,我平常哪里能见到。何况,我以为他抛下了我,并不敢去寻他。直到尚书大人寿诞前几日,戏班提前去排练,我跟着过去,这才见到了他。”
她停了一下,接着说道:“他告诉我,当初他并非有意不去找我,只是尚书夫人因他二妹亡故,哭坏了身子,他一直伺候着,不得空。离开登州前几日,尚书夫人又借故把他关了起来。后来,他也派人去登州寻过我,可是我已经离开了。”
听到尚书夫人为她哭坏了身子,沈青黛心内一阵冷笑。
她按下情绪,接着问:“所以,寿宴当日,你们仅仅是约好见面而已?”
雪儿点点头,从怀内掏出一张纸:“这是大公子昨日赠于我的房契,他只是不想我在戏班受苦,想帮我而已。我们并未做什么越矩之事,更没有什么害人的心思。”
沈青黛接过地契,看了看,递给赵令询。
若死的只是魏若空,沈青黛可能还会对雪儿与魏若英有所怀疑。
事实上,她也的确怀疑过,是不是魏若空不小心发现了什么秘密。
比如自己坠崖的真相,继而被嫡母魏夫人针对,她说服大哥保全自己,以至于魏若空因此丧命。
可眼下魏夫人也跟着身亡,杀人手法与魏若空之死如出一辙,凶手无疑是同一人。
这样一来,凶手就不太可能是魏若英。
她了解大哥的为人,即便他再喜欢雪儿,也绝不会为了儿女私情,而枉顾人伦。
沈青黛沉思片刻,又问道:“那魏二小姐鬼魂之事呢,是不是你为了掩人耳目,胡乱编造的?”
雪儿方才还悲伤的神色,一下变得紧张起来:“不是。大人,真的不是,民女的确看到了魏二小姐。”
雪儿怕因此事连累魏若英,已经如实交代两人过往,甚至连房契都拿了出来。在魏二小姐这件无关自身的事情上,她好像并没有撒谎的必要。
赵令询也又有意外:“你果真见到魏二小姐?”
雪儿十分肯定地点头:“昨日民女同大人讲的,都是实情。当日,看到那道身影的,不止我一个,戏班里其他人也是有看到的。不过,他们并不认识二小姐,不知道是她罢了。我本追了出去,可她一转眼便不见了。我又忧心大公子,怕他等急了,便折返到了亭中。”
沈青黛原也是随口一问,没想到,她竟真的看到了自己的“鬼魂”。
想到今早听到的传闻,尚书府的紫芸,也看到了自己的“鬼魂”。
那么就是说,有人在刻意假扮自己。
先是找人假扮自己,又利用她当初被冤坠崖之事来制造舆论。
凶手这样做,究竟是何意图?
施净听到此处,看着一脸凝重的两人,不解道:“你们想什么呢?这不明摆着的事,凶手摆明就是替魏二小姐报仇的啊。”
两人齐齐望向施净,又不约而同地移开视线。
施净不满道:“你们两个,都是什么眼神啊,我分析得多有道理啊。”
沈青黛没有理睬她,而是继续向雪儿问道:“梦蝶姑娘也是登州人,此事你可知晓?”
雪儿一愣,茫然地摇摇头:“不知,梦蝶姐姐从未提到过。”
沈青黛想了想,接着问:“那这些日子,梦蝶姑娘同魏二公子相处怎样?”
雪儿一下红了脸,嗫嚅道:“极……极好的。”
沈青黛不解其意,追问道:“为何你会这么说?”
雪儿下意识地用手捂了一下脸:“民女知道,大人怀疑梦蝶姐姐。可是,梦蝶姐姐不可能害二公子的。她同二公子,相处很好。寿宴当日,民女无意间撞见梦蝶姐姐同二公子在一处,两人……十分亲热。梦蝶姐姐出去时还是好好的,可回来的时候,她……她问我借了口脂。”
沈青黛一听,瞬间了然,登时绯红了脸。
她咳了几声,假装镇定,让雪儿先退下。
屋内出奇的安静。
施净坐在那里,不停扭动着身子,尴尬得直挠头。
赵令询端起水杯,拼命假装喝水。
沈青黛坐在椅内,一动不不敢动,生怕另外两人看出她的尴尬。
许久,赵令询发现壶内已经无水可喝,才缓缓放下水杯。
幸好,赵世元带着梦蝶姑娘过来,才算打破了尴尬。
梦蝶姑娘卸去了昨日的装扮,只罩了件藕粉衣衫,着一件烟紫长裙,清新似出水芙蓉。一张桃花颜,一双含情眸,动静皆宜,与昨日判若两人。
响起方才雪儿的话,沈青黛暗自感叹,莫说是魏若空这种登徒子,即便是自己一个女子,都忍不住动心。
赵令询见沈青黛还在发呆,便开口问道:“梦蝶姑娘是哪里人氏,可否如实告知?”
梦蝶姑娘莞尔一笑:“大人没有去查?”
赵令询也不再与她周旋,只道:“我们查是一回事,梦蝶姑娘自己交代,是另外一回事。”
梦蝶姑娘敛了笑意:“民女,登州人氏。”
赵令询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桌面,重复道:“登州?这么说,你同魏若空,是同乡?”
梦蝶姑娘点头:“没错。”
戏班两年,她都未曾向周围人透露过自己来历,明显是有意隐瞒。沈青黛以为,她多少会周旋一下,没想到她竟承认得如此痛快。
她应是料到他们会去查看户籍,才会承认得如此爽利。
看来,也是一个聪明人。
沈青黛问:“在登州之时,可认得魏二公子?”
梦蝶姑娘仰头道:“自然。整个登州,有谁不知忠勤伯府。民女,自然也不例外。”
沈青黛摇头道:“不,我是问,在登州时,你与魏二公子,是否有过接触?”
梦蝶姑娘看着沈青黛,低头一笑:“并未有过接触。在登州时,民女只是听闻过魏二公子大名,未曾有幸见过。也就是在前些时日,借着尚书大人寿宴的光,民女才第一次见到魏二公子。”
她回答得滴水不漏,再从魏若空这个方向问下去,只怕会一无所获。
沈青黛笑了笑,抬眸道:“梦蝶姑娘既是登州人,为何会到京城来呢?”
梦蝶姑娘笑意凝在脸上:“终于,还是有人问了。”
三人相视一望,视线缓缓落在梦蝶姑娘身上。
梦蝶姑娘幽幽一叹:“各位大人,实在不是民女有意隐瞒。民女,只是怕,因为自己的身份,遭到不必要的非议,还有……灾祸。”
赵令询俊眉一凝:“你到底是谁?”
梦蝶姑娘缓缓道:“最近两日的传言,各位大人都听说了吧。传言说,魏二小姐,曾与府内侍卫私奔。”
沈青黛浑身僵直,眼睛死死盯着梦蝶姑娘。
只听她叹道:“民女,便是那个侍卫的妹妹。”
第94章 庄生一梦16
梦蝶姑娘轻轻撩起鬓边的碎发, 白净的手腕柳枝般细嫩,举手之间婉约得如同仕女图一般。
沈青黛顺着她的动作,目光缓缓落在她的手腕上。
她的手腕上, 带着一只金镶玉的镯子,在日光下泛着柔和的微光。
沈青黛记得这个镯子, 当初正是她帮着陈侍卫挑选的。
梦蝶姑娘转动着手上的镯子:“民女兄长与尚书府二小姐这种事,他们尚书府自然会忌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若是让尚书府知晓民女的身份, 难免会遭来什么没必要的麻烦, 是以民女才刻意瞒了下来。”
记忆如潮, 万般滋味齐齐涌上心头。
昏暗的柴房, 陈侍卫破门而入,衣衫上染满了血迹。
他拉起一脸错愕的她,冲出门外。
满院的侍卫, 从后面追来。
他一把推了她出去,缓缓关上后门。
她听到他用力喊道:“快跑,别回头。”
事后,她曾去打听过陈侍卫的下落, 一无所获。
沈青黛紧锁眉头,她听到自己的声音有些许嘶哑:“你兄长现在何处?”
梦蝶姑娘漫不经心道:“出事后,民女曾去忠勤伯府打听过,可每次都被人轰了出去。大约两日后吧,忠勤伯府一个侍卫过来寻我。他给了我一个包裹,说是受兄长的委托,给我送些东西。我打开一看, 里面竟装了十几两银子。那人告诉我,兄长因为这件事, 躲到了外面避风头,暂时不能回来。他让我保护好自己,不要再到忠勤伯府去闹。”
“民女自幼丧失双亲,只有兄长一个亲人。他的话,民女自然要听。民女从兄长话中,听出来事情大概没有那么简单,便不敢在登州久留。于是,民女在家中留下记号给了兄长,当即收拾好衣物,来到了京城。”
陈侍卫曾找人给到梦蝶姑娘送银子?
沈青黛眉头紧蹙,嫡母连自己都不放过,难道会放了一个侍卫?
她低眉沉思,一时难辨梦蝶姑娘话中真假。
良久,她才又问道:“那这些时日,你兄长可有联系过你?”
梦蝶姑娘神色委顿:“两年了,兄长并未联系过我。我想,他大约是把我给忘了吧。”
沈青黛留意到,虽然她言辞中对兄长多有抱怨,可眼神中分明流露着忧伤。
她的目光又落在梦蝶姑娘手腕的镯子上。
说是金镶玉的手镯,可表面那层金却极薄,镂刻的蝴蝶纹也有些粗糙,衬底的玉上隐隐可见杂沁。
梦蝶姑娘作为墨蝶戏班的台柱子,这两年赚的应该不算少,这样的镯子带着,多少有些掉价,可她却依然带着,显然对她那个下落不明的兄长还有感情。
赵令询突然开口问:“你兄长,有提到过魏二小姐吗?”
梦蝶姑娘眸光在赵令询身上扫过,嘴角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当然,兄长说过,魏二小姐,是柔善之人。”
赵令询深邃的眸子带着寒意,他冷声道:“梦蝶姑娘,你是聪明人,知道我想问什么。若不想我把话说得太难听,就劳烦据实以告。”
梦蝶姑娘见他隐隐动怒,忙收起了调笑之意,如实道:“兄长是个老实人,他不会做越矩之事。民女相信,他与魏二小姐,绝无私情。这其中,必定有隐情,请大人明察。”
赵令询扫了她一眼,随口问道:“那魏二小姐呢?”
梦蝶姑娘一愣,垂下眼眸,声音带着说不出的缱绻与无奈:“魏二小姐,她不可能喜欢我兄长。一个女子若当真喜欢上一个男子,多少会送一些贴身之物,或是香囊、或是手帕等,以慰相思。他们两人若真如传言那般,都到了私奔的地步,我兄长身上,怎么可能没有这些东西呢。以民女看,我兄长与魏二姑娘,就是被人诬陷的。”
赵令询听罢,脸上冷峻之色稍缓。
当初,他下定决心要娶魏若青时,满心欢喜。
他以为,魏若青对他,应当也是喜欢的。
可魏若青对他的一顿怒骂,彻底骂醒了他。
他突然意识到,魏若青对他,根本就没有爱。
她有自己喜欢的人,对于他,只有讨厌。
魏若青出事后,赵令询尽管意识到了里面的阴谋,可还是信了忠勤伯夫人与魏若菀的话。
他曾一度以为,魏若青是真的喜欢陈侍卫,真心想跟他一起远走高飞。
可就在城东,沈青黛同他讲的那些话,彻底颠覆了他的看法。
他不停地说服自己,魏若青根本没喜欢过陈侍卫。
眼下,梦蝶姑娘再次证实,两人应毫无私情,赵令询心内十分受用。
沈青黛眸光落在梦蝶姑娘身上:“你怀疑,你兄长是被人诬陷的?你怀疑谁,尚书府的人?”
梦蝶姑娘眼神稍一闪躲,随即仰头,坦言道:“没错,民女怀疑,尚书夫人。”
她如此坦诚,沈青黛反而有些诧异了。
赵令询凝眉道:“你可知,就在今晨,尚书夫人死了。”
梦蝶姑娘眉尖稍蹙,喃喃道:“她死了,她真的死了?”
沈青黛同赵令询相互一望,梦蝶姑娘看起来,好像并不知情。
梦蝶姑娘很快收拾好自己的情绪,她望向沈青黛:“沈大人,民女知道,魏二公子之死,你对我有所怀疑。可正如你所知,民女是陈侍卫的妹妹,若民女真的有些大胆的想法,我应该去找魏夫人,而不是毫不相干的魏若空。”
赵令询淡声道:“可现在,魏夫人也死了,同样死于墨蝶之手。”
梦蝶姑娘嘴角满是笑意:“大人,自昨日起,整个墨蝶戏班都在这里困着,中亭司的人亲自把守,我们根本出不去。”
侯在一旁的赵世元点点头:“世子,我保证,从昨日起,他们绝对没有离开过。”
赵令询拨弄着手中的杯子:“杀人,不一定非要在场。何况,杀人的是蝴蝶。只要提前训练好,一切不是没有可能。”
梦蝶姑娘淡笑一声,不紧不慢道:“大人,民女斗胆,劝大人一句,若想早日破案,就不要把时间浪费在民女身上。民女身份低微,虽有幸到尚书府登台献唱,却并没有接近魏夫人的机会。昨日,民女到了尚书府,就一直在戏台附近,戏班众人皆可作证。至于那杀人的墨蝶,大人们昨日不是已经搜过民女的卧房?”
她这话说得有几分道理,赵令询放下杯子,冷冷地盯着她。
这个梦蝶姑娘,的确有几分胆色与聪慧。
沈青黛望着梦蝶姑娘离去的背影,往赵令询身边倾了一下:“你觉得,她的话有几分真?”
赵令询沉思片刻:“她的话,真假尚不可知。不过,可以明显感觉到,她的确不同寻常。”
施净点头附和:“对啊,寻常的歌女,断然不能在世子的威压下,还能如此镇定。”
沈青黛颔首:“她的确可疑,可有一点,她却说得没错。若她真的要替兄长报仇,那应该找魏夫人才对,毕竟当初亲手处置那件事情的,是魏夫人。她的确没有理由,多杀一个魏若空,徒生事端。”
赵令询皱眉道:“的确如此。魏若空被杀,她没有作案动机。魏夫人被杀,她没有作案时间和能力。所以,从表面上看,她反而没有嫌疑。”
沈青黛叹道:“魏若空与魏夫人,皆是死于墨蝶之手,或许只有解开墨蝶杀人的秘密,顺图索骥,才能有所进展。”
她想了想,说道:“谢无容画的益疯子的画像,还需拓印几份,送到顺天府,张贴在城内各处。”
赵令询点头,吩咐赵世元找人去办。
三人上了马车,施净问道:“是要回中亭司吗?”
赵令询摇摇头:“不,去烟笼巷,黑市。”
施净不解:“怎么又要去,不是都打听过了吗?”
赵令询歪头看了他一眼:“谁说要打听消息了?昨日,我已经托人,在黑市上买了一只墨蝶。”
沈青黛兴奋道:“你说什么,你买到了墨蝶?”
施净瞪大双眼:“你说,你买到了墨蝶?怎么可能,那玩意,我问过了,根本买不到。而且,黑市里面的东西,动辄百两千两的,你哪来的钱?”
赵令询扫了一眼施净:“你买不到,是因为你门路不对。我在江湖行走多年,若是这点人脉都没有的话,岂不是白白浪费了那些年吃过的苦?”
说罢,他咳了一下,转头望着沈青黛,低声道:“其实,我只是预定,还没有付钱。”
施净憋不住,拍着腿大笑:“赵令询,你也太……我发现,你现在越来越会抱大腿了。”
赵令询拿起案上的点心塞住他的嘴:“话多。”
马车停在烟笼巷口,三人下了马车往里走。
走到黑市门口,施净十分热情地对着看门的瘸腿老人招手。
“老伯,是我,我又来了。”
老者淡漠地点点头,对着赵令询道:“你来了,进去吧,人在里面。”
赵令询朝着他点点头,走了进去。
不知是不是错觉,沈青黛觉得,老者的目光似乎一直有意无意地落在她身上,上次也是。
三人穿过内院枯树往里走了几步,听到“嘘嘘”几声,回身一看,侧门夹道旁站着两个鬼鬼祟祟的中年男人。
见三人过来,两人缓缓将怀里的东西拿了出来,放在掌心。
透明琉璃瓶内,一只墨蝶静静地躺着,偶尔慵懒地煽动几下翅膀。
沈青黛凑近一瞧,嘴钳粗大,通体墨色,一点白色花纹,是杀人的墨蝶没错。
赵令询问道:“怎么算?”
两人相互看了一眼,十分果断地伸出两根手指:“这个,一点都不能少。”
沈青黛皱起眉头:“两千两,你们抢钱啊?”
方才还气势十足的两人,双眼一下亮了起来,谄媚地围在沈青黛身边。
施净脸止不住抖了几下:“沈大小姐,你觉得,有没有可能,他们说的是两百两?”
赵令询冷声朝两人道:“好好说话,若是胆敢乱要价,坏了规矩,你们知道什么下场。”
两人满脸堆笑:“您是卢爷介绍来的,我们兄弟自然不敢坏了规矩。一口价,两百两。”
沈青黛想了想:“我给你们三百两。”
施净一脸不可置信:“沈青,你疯了?见过杀价的,没见过你这么……还涨起价来了。”
沈青黛摇摇头:“两百两,是墨蝶的价。另外一百两,我买你们的实话。”
两人相互看了一眼,齐声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小姐请问。”
沈青黛问道:“这墨蝶,你们是从何处得到的?”
其中一人舔了舔嘴唇:“这……”
沈青黛见他有些犹豫,便道:“若你们不肯说实话,这蝴蝶我们也没有买的必要了。若是你们敷衍或是撒谎,实不相瞒,我身边这位,也是有点手段的。一旦被我们发现,这钱,你们也是拿不到的。”
赵令询不觉挺直脊背,让脸色沉下几分。
另外一人不耐烦地把兄弟推到一边:“有什么不能说的,我们是偷的,从益疯子那里偷来的。”
沈青黛忙问:“什么时候偷的?”
那人回道:“大概五天前吧。我们看到益疯子从赌场出来,去往醉仙楼。我们兄弟知他有了钱,便想跟着他蹭一顿。益疯子那日格外大方,点了好多菜。酒过三巡,他便开始吹嘘起来,说是有人找他买十只蝴蝶,竟然给了他一千两。”
赵令询道:“他有没有说,买蝴蝶的是什么人?”
那人摇摇头:“没有,我们也没问。那日,他喝得烂醉。我们把他扶回家中,临走之际,看到他桌上放着一个琉璃瓶,瓶中放着的正是他说的墨蝶。我们想着那可是白花花的银子,于是,便顺走了。”
另外一人附和道:“对,我们绝无半句谎言。本来拿走益疯子的蝴蝶,我们还担心他找我们麻烦来着,谁知道第二天,他就不见了。”
这么说,益疯子应当是四日前便离开了。
沈青黛想了想,问:“你们拿了这蝴蝶多日,它可曾攻击过人?”
两人摇摇头:“没有,我们想着,这蝴蝶一只能卖一百两……不是,两百两。我们就十分金贵地给它养着,平日里只露出一条缝隙给它透气,时不时地喂养些花蜜。这蝴蝶安静得很,我们兄弟听到尚书府墨蝶杀人,也十分震惊,你说这么乖巧的小东西,它怎么会杀人呢?”
原本指望着,能从他们口中得到些信息,可两人手中的墨蝶竟是偷来的。
沈青黛见他们也不知蝴蝶杀人的隐秘,从怀中掏出三张银票递了过去,接过琉璃瓶便离开。
施净眼巴巴地看着递出的银票,撇着嘴。
三百两啊,说没就没了。
沈青黛抱着琉璃瓶催促道:“别看了,三百两有什么好看的。你那神机弩,换十张都绰绰有余了。”
施净这才恋恋不舍地跟上。
马车内,沈青黛举着琉璃瓶仔细地瞧了一圈,墨蝶依旧慵懒地躺在瓶底,一动不动。
“这么瞧着,这墨蝶的确乖巧,到底是什么让它去攻击人呢?”
赵令询看了看瓶中的墨蝶,又看了看案上的点心:“李锦说,给他墨蝶之人说过,墨蝶喜食甜。”
沈青黛会意,在点心上轻轻捏了一下,在瓶盖处开了一个小口,小心翼翼把碎渣撒了下去。
细碎的残渣雪花一般纷纷飘落,瓶身顷刻沾满雪白。
三人紧紧盯着琉璃瓶,只见原本沉寂的墨蝶缓缓动了起来。
墨蝶懒洋洋地伸长了触角,它站直了身躯,十分不耐地把身上的残渣抖了下去。
墨蝶,根本不喜欢甜食。
第95章 庄生一梦17
沈青黛本想将墨蝶带回去好好研究一番, 奈何赵令询不允。
“墨蝶能伤人,过于危险,还是我保管吧。”
见她依旧犹豫, 赵令询道:“我府内有几个花匠,对蝴蝶蜜蜂之类, 也多有了解。我带着,正好可以向他们询问, 也许能问出点线索来。”
施净点头称是:“对啊, 这蝴蝶太吓人了, 还是交给赵令询保管吧。”
赵令询转头瞅了一眼施净。
施净心虚一笑:“你这么强, 区区一只蝴蝶怎么能伤了你呢, 是吧?”
沈青黛思索片刻,还是把墨蝶交给了赵令询。
回到沈府,没有翠芜在一旁叽叽喳喳, 沈青黛一时觉得有些冷清。
她换了一身松快的衣衫,顺手拿了一本《药草记》,坐在窗前。
临近黄昏,外面天气依旧燥热。
可她卧房外, 近百翠竹遮挡了大半烈日,纵使无风,但放眼望去,绿意绿意盎然,花木葱茏,只一眼便让人顿觉清爽沁凉。
这样的夏日,在忠勤伯府时, 她是体会不到的。
她那个院子,说好听点是宽敞, 其实就是个破败偏远的院落。
院内终年光秃秃的,只有墙外伸进来的几支枝叶勉强有些绿意。
思及过往,她不禁放下了书,对着院内摇曳的竹影出神。
在登州的那些日子,她一直在想,她是如何一步步掉入圈套,被诬与陈侍卫私通的?
最初,她把重点都放在陈侍卫身上,想从他身上去寻突破口。
尽管陈侍卫曾浑身是血出现在她面前,帮她逃离出府。
可毕竟他身上有太多疑点:
他为何会突然出现在假山后?
为何能顺利逃脱去救自己?
又是从何得知母亲要将自己沉塘的消息?
事后,她曾找人去查,可陈侍卫就像蒸发了一样,再也找不到关于他的任何痕迹。
直到一天,她突然就想通了。
她忽略了整个事件中,最至关重要的一点:她自己。
不管陈侍卫是魏夫人的人,亦或只是无辜受累的之人,即便魏夫人她们准备得再充分,可只要她不去后花园,便不会有后面这些事。
整个事情的开端,是从她踏进后花园那步开始的。
可是,她们怎么就能断定,自己一定会去后花园呢?
思来想去,她猛然意识到,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
那日的蝉鸣似乎格外不同,吱吱声从四面八方而来,让她坐卧不安。
自用过晚饭,她便一直觉得口干舌燥,一直喝水,可却无济于事。
从午后到晚间,紫芸一直有意无意地向她提起后花园……
她缓缓闭上双眼。
紫芸,陪伴了她六年,亲如姐妹的丫头,背叛了她。
……
“小姐,大人请您过去书房。”
沈青黛恍然回过神来,简单收拾了一下,一步一叹地去了书房。
通常兄长叫她去书房,不是让她看账册,便是给她讲大道理。
书房内,霞光透过雕花窗户洒在案上,兄长正襟危坐于案边,正手执一支紫毫笔,行云流水般地在纸上舞动。
如此赏心悦目的画面,十分不和谐地被案上一沓厚厚的账册打破。
沈宗度见她过来,招呼她坐在旁边。
沈青黛向着沈宗度行了礼,才规规矩矩地坐下。
沈宗度收起豪笔,指着她摇头道:“你瞧瞧,整日的跑来跑去,这脸都瘦了。还有,外面日头毒,也不晓得遮一下,怎么好像黑了一些。”
沈青黛摸着脸:“不能吧,就跑了这几日,怎么就晒黑了呢?”
沈宗度从账册后拿出一个盒子递过去:“昨日看你回来的晚,怕你累着,就没叫你来。这个是聚云斋兰姐送的,说是新出的胭脂水粉什么的。”
沈青黛接过盒子,打开一看,里面螺子黛、胭脂、面脂,口脂一应俱全。
尚未开盖,香粉的味道已经弥漫了书房。
沈宗度一时不适应浓重的气味,忍不住打了两个喷嚏,他挥着手试图驱散空中的香味:“你先收起来,咱们说说账册的事。”
沈青黛耷拉着头,她就知道,兄长叫她来书房,准没好事。
沈宗度拍着案上的账册:“这些是聚云斋送来的,近半年的账册,你先看看。都是些女孩子家的东西,你也容易上手。若是实在不懂,可以去问问兰姐。”
沈青黛可怜兮兮地看着沈宗度,指着账册道:“哥哥,这么多还这么厚,我肯定看不明白,我还是不看了吧。”
沈宗度嘴角勾起一丝笑意:“就冲着朝堂之上,你那股伶俐劲,会看不懂?”
沈青黛眉心一动,装习惯了,竟忘了自己已经暴露了。
她起身走到案边,倒了一杯水递过去,笑嘻嘻道:“哥哥,你也看到了。最近我忙得紧,尚书府那边的案子还没着落。魏尚书一天三问的,催得急着呢。”
沈宗度想了想,问道:“查了几日,你可有头绪?”
沈青黛顺手捏了一颗樱桃放进嘴里,含糊道:“他们都是被墨蝶所害,今日赵令询已经带我们去黑市,买到了墨蝶,只要找到它袭击人的原因,我想离破案应该就不远了。”
沈宗度皱眉道:“说起墨蝶,那日我就坐在魏二公子身后。那些蝴蝶飞出后,只奔魏二公子,未有丝毫停留。一群蝴蝶,黑压压地爬在他脖颈处,竟啃咬起来,场面实在让人心惊。”
沈青黛忙把樱桃核吐在掌心,问道:“哥哥,你说,那些蝴蝶都趴在他脖颈处?”
沈宗度点点头:“没错,我看得真切。不过,事后我也看过魏二公子脖颈处,尽是抓伤的红痕,好像并无异常。”
说完,沈宗度无奈摇摇头,拿了一张纸出来,示意沈青黛把樱桃核放在上面。
“黏糊糊的,抓在手上,也不嫌脏。”
沈青黛笑笑,把捏在掌心的樱桃核放到纸上。
沈宗度包起顺手扔到一边:“父亲知道你喜欢吃樱桃,已经让人运了几箱过来,稍后我让人给你送去。”
沈青黛喜道:“爹爹让人送的,他可有来信?”
沈宗度笑道:“父亲让人捎了口信过来,说是不日便会来京。”
沈青黛垂着头,眼眶微润:“爹都知道了?他一定担心坏了吧。我真不孝,总是让爹爹为我忧心。”
沈宗度拍着她的肩膀:“傻丫头,说什么呢。为人父母,不论儿女如何,总是免不了要操心。何况,事情都过去了。如今,你可是中亭司的司正,名正言顺的,父亲知道了,只会以你为傲。”
他话锋一转:“你若是真想尽孝,不如,把这些账册,先拿回去,抽空好好看看。也好,早日接管家业。”
沈青黛捂住肚子:“哎呦呦,不行了,跑了一天饿死了。哥哥,咱们赶紧去吃饭吧。”
沈宗度看她抬脚便想溜,在后面道:“等等,把这些账册一同带走。”
沈青黛转头满脸堆笑:“兄长,我这身子骨太弱。这么重,我拿不下。”
沈宗度脸上挂着淡淡的笑意,静静地看着她:“柔弱?我怎么听说,你去中亭司应试的时候,可是放了狠话的。说什么,一口气跑十里不喘气。”
沈青黛干笑两声,贴着门边一溜烟跑了出去。
一整晚沈青黛都在做些奇奇怪怪的梦。
她梦到自己被逼上鹿角山,走投无路,突然变成了一只蝴蝶。她飞啊飞,就飞到了归远山庄。她看到了爹爹,刚飞过去,便被人用力捏住……
昏昏沉沉睡了一夜,又没有翠芜叫她,一直睡到辰时过半,沈青黛才懒懒起床。
好在今日依旧不用回中亭司,不然陆掌司又要骂人了。
昨日说好要去尚书府,沈青黛先去接了施净,便赶往肃王府。
赵令询看到马车,捧着琉璃瓶,弯腰跳了上去。
琉璃瓶上盖着一块黑绸,施净看了一眼,便道:“怎么盖起来了,莫不是你也想学梦蝶姑娘,拉下黑绸,毒杀我们?”
赵令询本不予理睬,可见沈青黛也十分好奇地探着头,便道:“墨蝶喜黑,黑暗能让它安静。”
沈青黛点点头问道:“昨日回去可有问过?”
赵令询点头:“问过了,花匠说他早年间曾听闻过这种墨蝶,只知它比普通蝴蝶大些,却并不知它能杀人。”
施净抖动着黑绸:“这东西怎么回事?”
赵令询道:“不知何故,自今早起,这只墨蝶便开始有些躁动不安。喂食了一些花蜜,虽好了一些,可还是有些不对劲。我按照花匠教的办法,盖了一块黑绸,它才勉强安静下来。”
昨日墨蝶明明慵懒得紧,动都懒得动一下,今日却突然躁动。
施净有些不信,拉着黑绸一角便要掀开去看。
沈青黛一巴掌拍了上去:“你先安静会,别惊动了它,等到了尚书府再看。”
施净手还未收回,就听到墨蝶拼命煽动翅膀拍打着琉璃瓶的声音。
施净忙举起双手:“不是我,我没动啊。”
赵令询拉下黑绸,只见瓶内的墨蝶正不停撞击着琉璃瓶,似乎想要破瓶而出。
施净吓得脸色惨白:“它……它它不会是又想杀人了吧。”
赵令询沉着脸:“不对,今日晨间,它虽也有些躁动,可顶多只是来回煽动着翅膀而已。自我盖上黑绸,它便安静了下来,为何突然如此?”
沈青黛扫了一眼车内,一切与昨日并无任何不同。
她道:“应不是马车的问题。”
既然不是车的问题,那就有可能是人的问题。
赵令询捧着墨蝶一路都无事 ,那肯定也不是他的问题。
沈青黛与施净面面相觑,用手指着对方,异口同声道:“肯定是你!”
赵令询看着躁动的墨蝶,又看了看两人,最后目光落在施净身上。
“不如,你先出去外面坐着。”
施净白了一眼赵令询,用手在琉璃瓶上敲了几下:“好好好,我出去。一个破蝴蝶,也来欺负我。”
说完,他矮身钻了出去。
等了一会,琉璃瓶内,蝴蝶依旧躁动不止,甚至愈演愈烈。
沈青黛摸摸头:“不会,它是讨厌我吧?”
施净隔着帘子嚷嚷道:“怎么样啊,它安静下来了没啊?”
沈青黛无奈,紧跟着钻了出去。
施净一看她也跟着出来,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怎么,你也被它嫌弃了,感情这蝴蝶,就喜欢赵令询一个人。”
沈青黛低眉沉思片刻,推了一下施净:“你,再进去试试。”
外面坐着太硬,施净本就不想待着,转身一骨碌便钻回车内。
片刻后,一声爆笑从车内传出。
沈青黛听到施净小人得志般张狂的笑:“哈哈哈……沈青,你也有今天。你被蝴蝶鄙视了。”
墨蝶躁动,竟然是因为她。
赵令询掀开车帘,并肩坐在沈青黛身侧。
注意到赵令询的目光,沈青黛摸了摸脖子:“你在看什么?”
赵令询收回目光:“不是讨厌你,昨日你也在的。”
原来,赵令询是特意过来安慰她的。
沈青黛望向赵令询,他以为,自己会被施净的话给气到,还是以为,一只蝴蝶就能让她伤感。
她笑笑:“我当然知道。”
说完,她歪头看着赵令询:“你觉得,我与昨日有什么不同?”
赵令询喉间一动,移开视线:“衣服,昨日是青色衣裙。不过,黑绸没有揭开之前,墨蝶似乎已经在躁动不安了。所以,我想应该不是这个原因。”
沈青黛笑笑:“你观察倒是仔细。”
赵令询低头轻笑:“墨蝶的事,你不用急,每日更新揉揉雯寇口群抠抠群八八三〇柒七吾三溜待会到了尚书府,或许就会有结果。”
为了避免蝴蝶躁动,沈青黛只能一直呆在外面,赵令询就这样陪她坐着,一直到尚书府。
三人入了院内,由下人领着去了魏若空的停尸处。
沈青黛远远站在一边,看着赵令询揭开黑绸,把手中的琉璃瓶靠近魏若空脖颈处。
墨蝶重新见光,煽动了几下翅膀,又懒懒地趴了下去。
它对魏若空的脖颈,毫无攻击的欲望。
三人又来到魏夫人尸体停放的后院,把墨蝶靠近之前噬咬的位置,依旧毫无反应。
施净挠着头:“真是怪了,难道是因为他们都已经死了,墨蝶只对活人感兴趣?”
说完,他十分疑惑道望向沈青黛。
沈青黛嘴角抽了抽:“你不会,是想让我试试吧?”
赵令询一个眼神冷冷地扫过去,看得施净脊背发凉。
“我只是随口说说,你们都想什么呢?”
本以为找到墨蝶,便能顺藤摸瓜,查到凶手如何利用墨蝶杀人,没想到越查越复杂。
除却墨蝶攻击的部位不同这点,他们依旧一无所获。
“死丫头,找死啊!”
外面一阵吵闹,沈青黛走出一看,只见一个身着体面的丫头,正揪着一个丫头的头发打骂。
“住手,做什么呢?”
那体面的丫头转过身来,沈青黛眉头不自觉皱起。
这人她认识,梅香,魏夫人的贴身侍女。
梅香虽不认得沈青黛,却知道中亭司有个女司正。
她当即恭敬道:“大人,这个死丫头,她手脚不干净。”
高门大户,捧高踩低之事,并不少见。沈青黛自知,她能帮一回,却无法帮第二次。若她此刻出手得罪了梅香,只怕下次,这个丫头会被打得更重。
沈青黛微微叹了一口气,说道:“走吧,先去……”
跪在地上的丫头猛地起身,一把抓住沈青黛的衣裙:“大人,奴婢真的没有偷东西,请大人救救奴婢吧。”
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回荡。
沈青黛缓缓垂下头去,望着跪在她身边的丫头。
紫芸,那个陪伴了她六年,最终背叛了她的亲人。
第96章 庄生一梦18
自入忠勤伯府, 紫芸便一直陪伴在她左右。
六年来,她们相互扶持,亲如姐妹。
若说魏若菀是她最信任的人, 那紫芸毫无疑问,就是她最亲近之人。
沈青黛默然望着她, 不过两年不见,她看起来, 再也不似当初的模样。
记忆中, 紫芸的脸是圆圆的, 像个小包子一样, 笑起来总是一脸稚气。
她说起话来, 总是手舞足蹈,傻得可爱。
可现在,若不是相同的声音, 她几乎要认不出来。
她一张脸干瘪得似风干的柿子,没有一丝活气,身形瘦弱得枯柴一般。拽住她衣角的手,粗糙又笨拙, 活像一块老树皮。
沈青黛突然就想起了多年前的那个午后。
她大病了一场,一觉睡醒,口内无味,嘴馋得不行。
紫芸见状,偷偷跑了出去,回来的时候,头发乱糟糟的, 衣服皱巴巴一团。
她兴冲冲地跑到她身边,得意地摊开手掌, 掌心里藏着一串鲜亮饱满的樱桃……
梅香上前拉过紫芸,一巴掌就要打在她的脸上:“当着大人们的面,还敢撒谎。”
沈青黛一把拉住她将要落下去的巴掌,狠狠地甩开她的手:“你做什么,尚书府就是这样的规矩,可以随便动手打人?”
紫芸茫然地抬头,呆呆地望向沈青黛,死水般的眼里有了一丝莫名的忧伤。
梅香不服:“这是我们尚书府的家事,大人也要管?”
赵令询把琉璃瓶递给施净,走到沈青黛身后:“你们尚书府?你看清楚,你也不过是一个奴婢,和她并没有什么不同。是谁给你这么大的脸,敢这样同我们中亭司的人讲话?”
梅香恭敬地低下头,轻声道:“世子爷,奴婢错了。只是紫芸她趁着夫人新丧,后院忙乱,竟然跑到夫人房内,去要偷东西。奴婢身为夫人贴身丫头,自然要管教于她。”
紫芸摇着头:“世子爷,大人,奴婢真的没有偷东西。奴婢只是想着夫人新丧,想去帮帮忙。”
梅香嘲讽道:“一个伺候了六年的旧主都能背叛,你能有什么好心?”
六年,旧主?
赵令询仔细瞧了瞧紫芸,好半晌才道:“是你?”
紫芸垂着头:“世子爷,奴婢真的没有偷东西。”
梅香冷笑:“我亲眼瞧见的,你都能狡辩。”
赵令询抬头道:“她偷了什么?”
梅香道:“谢先生的大作,就是夫人卧房那幅红莲图。”
紫芸辩解道:“我没偷,我只是看到那幅红莲图有些歪,刚想去扶正,就被你发现了。”
梅香气道:“好好你跑到夫人房里来做什么,分明就是居心不良。若不是被我发现,画已经被你偷走了吧。”
赵令询并不在意这些,他沉声问:“你说她背叛旧主,是什么意思?”
梅香愣了一下,自知失言,她一时神色慌张,思索要如何开口找补。
“没有什么意思。二妹已经故去,她不在登州陪着,反而死皮赖脸地跟到京城,可不就是叛主吗?”
来得可真是时候。
沈青黛抬头向外望去,果见魏若菀从外走来。
魏若菀一身孝服,鬓间别了一朵白花,一改往日的淑雅,平添了几分冷清。大约是看清赵令询并不属意她,又或是知晓母亲不在,兄长根基尚不稳固,再无人会用心操持自己的婚事,世子妃的美梦彻底破碎。再次面对赵令询,她言语中生硬了不少。
魏若英无奈地看着自家妹妹,向赵令询施礼道:“令询勿怪,母亲亡故,莞儿心内不快,还望海涵。”
赵令询拍了拍魏若英:“节哀。”
魏若英长叹一口气:“这两日,发生了太多事,父亲心力交瘁,已经倒下。还望令询兄一定要查明,究竟是谁,要害我们魏家?”
赵令询眸底晦暗不明:“这两日的传闻,你可有听说?”
魏若英一滞,点头道:“略有耳闻,不过竟是些无稽之谈。青儿……她一时识人不清,不慎坠崖,这个你是知道的。”
一说到魏若青,赵令询便凝眉不语。
魏若菀轻嗤一声,冷冷地盯着跪在一旁的紫芸:“我看,就是这个丫头在搞鬼。当初母亲可怜她,留她在身边,她不知道感恩,反而在府内造谣生事。依我看,如此心思恶毒之人,就应该发卖了才是。”
魏若英喝道:“莞儿,住口。咱们魏家世代贤良宽厚,何来卖人之说?莫要胡言,让人笑话。”
魏若菀转而看向梅香:“你们在这吵吵什么,惹得几位大人案子都不查了,过来看热闹。”
施净端着琉璃瓶的手一抖,险些滑了下去。尚书府的大小姐,怎么骂起人来这么刁钻。
梅香见有人撑腰,指着紫芸道:“大小姐,她趁着大伙都在忙,溜到夫人房间,想要偷走谢大师的画。”
魏若菀大怒:“好啊,偷到主子头上来了。大哥,你说,这样的人,还能不能留?”
这次,紫芸只是跪着,没有说话。
魏若英拧着眉:“紫芸,好好的,为何要偷东西?”
赵令询想了想,他上前道:“紫芸的事,不妨先等一等。我们已经找来了墨蝶,既然你们都在,不如再去魏夫人卧房一探。”
魏若英看着施净手中的琉璃瓶:“你们竟真的找来了?既如此,令询,请。”
魏若菀瞥了一眼紫芸,心中郁郁难平。
两年了,他不仅没有忘了她,如今,连她的丫头都护着。
沈青黛也隐隐意识到,赵令询似是有意替紫芸解围。
不过,他的话也不错,魏夫人死在自己卧房,那里是第一案发现场,若是有异常,墨蝶应该会有反应。
梅香在前,引着几人来到魏夫人卧房。
几人进了屋内,为免墨蝶躁动,沈青黛只站在门外看着。
赵令询拿起琉璃瓶,在屋内四下走动着。
沈青黛扫了一眼,视线落在谢无容那幅红莲图上,晨光太过耀眼,以至红莲似乎淡了几分。
魏若菀就站在红莲图下,望着魏夫人的睡榻,神情落寞,浑然不见往日的光彩。
沈青黛突然发现,原来那个高高在上,端庄高贵的嫡姐,没了父母疼爱,和当初的她,也没什么两样。
赵令询走了一圈,墨蝶并没有多大反应。
对这个结果,虽并不意外,他还是问道:“这里有谁动过吗?”
梅香回道:“没有,夫人生前和故去后,屋内摆设都是一样的。只有紫芸,方才来偷过画。不过,我查过了,她并没有动屋内其他东西。”
魏若菀丧母,心内郁结,铁了心要治紫芸:“大哥,紫芸那丫头,就是个祸害,不能再留她了。”
魏若英叹了一口气:“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去偏厅吧。”
偏厅内,几人坐定,独沈青黛远远站在门外。
魏若英有些奇怪:“沈姑娘,为何不坐下?”
沈青黛点头致谢:“多谢魏公子好意,我这两日有些不舒服,屋内头有些闷,我这样站着挺好。”
魏若菀冷哼道:“本来就是我们府内之事,她一个外人怎么好意思插手。”
赵令询听出她话里的意思,淡声道:“贵府两起命案,似与传言有关,不可不查。紫芸曾看到魏二姑娘的鬼魂,是重要证人。如今又有此异动,或与案情有关。我们中亭司的证人,自然要看得紧些。”
魏若英无奈地看着两人,一个是自家妹妹,一个是自己好友又是肃王世子,左右为难。
他叹了一口气,朝紫芸道:“紫芸,方才问你的话,你还未答。我问你,为何要去我母亲房中去偷东西?”
紫芸抬起头,木然道:“我没偷,我只是想去收拾屋子,恰巧看到画歪了,过去扶正而已。”
魏若英皱眉:“你不是一直在母亲屋外伺候,屋内事宜自然有梅香管着,为何会想着过去收拾屋子?”
沈青黛有些错愕,紫芸何时成了魏夫人的丫头?
紫芸垂首道:“夫人待我不薄,我想着最后为夫人做些事。”
魏若菀不屑:“你撒谎。紫芸,不要把我们当傻子,今日你若不好好交待,就不要怪我不客气?”
紫芸叹了一口气,缓缓抬起头来,方才还木然的脸上,带着一丝嘲弄的笑意。
“不客气,大小姐,准备如何不客气?像两年前魏夫人一样,赶尽杀绝吗?”
魏若菀脸部抽搐:“大胆,你胡说什么,梅香,给我撕烂她的嘴。”
紫芸在魏若菀吼叫中,缓缓站起身来,违和的笑意,堆在干瘪的脸上,莫名地有些瘆人。
“我本来不想说,可大小姐你非要捅破。好,那我就说。没错,我就是要去偷画。因为我缺钱,我想逃,我要逃出这个烂得发臭的肮脏的地方。”
魏若英眉峰紧蹙:“为什么?”
紫芸大笑,撩起自己的衣袖:“为什么,为什么?这就是原因。”
干柴似的胳膊上,满是密密麻麻的针眼,有些地方似乎是起了炎症,溃烂得不成样子,隐隐露出了肉芽,血红一片。
“大少爷,看好了。这些,都是梅香赏我的。夫人,亲自授意的。”
魏若英大为惊愕,喃喃道:“怎么会,母亲她,她一向和善,她不会的。”
紫芸冷笑:“不会?哈哈……大少爷,你仔细看看我,两年前,跟着小姐时,我是什么样?现在,我又是什么样?”
魏若英一时默然,看着眼前小老太婆一样的紫芸。
他几乎都快忘了,她与二妹同岁,今年不过才二十而已啊。
沈青黛以为,自己是恨紫芸的,她也应该恨她。
可听到紫芸提起自己,看到她如今凄惨的模样,她没有丝毫快感,反而有些心酸。
魏若英摇着头:“不是的,你撒谎。母亲,她为何要这样做?”
紫芸仰着头,望着魏若英,定定道:“因为,我知道她的秘密,她要让我怕她啊。”
魏若英依旧不信:“母亲的秘密,你想说什么?”
紫芸眼中笼罩着忧伤:“大公子,传言都是真的。小姐,她根本不是与人私奔坠崖,她是被人诬陷的。主使人,就是夫人啊。”
魏若英只觉一阵天旋地转,久久呆立。
魏若菀拍桌而起:“贱婢,你胡说什么呢?母亲怎么可能这么做?”
桌上的琉璃瓶晃动了几下,上面的盖子本来就松松地盖着,她这一拍桌,登时掉了下来。
“啪”的一声,琉璃瓶盖子应声碎裂成无数片。
瓶内的蝴蝶脱离了束缚,倏忽一下飞了出来。
沈青黛只觉眼前一暗,一个黑影朝她袭来。
蝴蝶停在了她的脸上,长长的喙管伸在她的唇边,刹那间,她突然就想明白了。
沈青黛忍不住想笑,可却发现,嘴角一片木然。
眼皮不受控制地耷拉下来,她看到赵令询向她奔来。
她拼命伸出双手。
赵令询,这次,请抓紧我。
第97章 庄生一梦19
赵令询顺手抓起案上的叶片奋力甩出, 绿叶自沈青黛的脸颊飞过。
“叮”的一声,墨蝶被牢牢插在门上。
沈青黛只觉身体越来越轻,轻得就像一只蝴蝶。她费力地眨着眼, 蝴蝶翅膀般的长睫微微煽动。直至赵令询的脸凑到跟前,她勉强支撑着的双眼, 才缓缓闭上。
眼前一片黑暗,所幸这次并没有长月潭水刺骨的冰冷。感受到温热的怀抱, 沈青黛僵硬的身躯缓缓放松, 陷入沉睡。
赵令询稳稳接住沈青黛, 腾出一只手翻出怀中的瓷瓶, 从里倒出一颗护心丸, 喂给她。
“施净,快去备车,去烟笼巷。”
施净忙应着, 慌慌张张地跑了出去。
魏若英这才反应过来:“令询,我们府上……”
“不必!”
赵令询抱起沈青黛,快步冲向门外。
魏若英还未应声,赵令询人已经走远。他一路跑着把沈青黛抱上马车, 看着怀中之人紧闭双目,安安静静地躺着。赵令询心仿佛被针扎一样,恨不得狠狠扇自己两耳光。
施净一脸内疚:“都怪我,是我没把琉璃瓶放好。”
赵令询根本没有心思去安慰他,只是紧紧抱着沈青黛。他怕他一松手,就再也见不到她。
施净小心翼翼地问:“为何要去烟笼巷,咱们是不是先要帮沈青找个大夫?”
“烟笼巷, 卢神医在。”
赵令询手指轻轻掠过沈青黛脸颊,替她拭掉额头的汗水, 目光从始至终都未曾离开过。
施净依旧不放心:“卢神医,可靠吗?能治好沈青吗?”
赵令询垂下手臂:“放心,他医术精湛,便是宫里的太医,都未必能比得上他。”
马车一路疾驰,到了烟笼巷。赵令询跳下马车,轻轻抱起沈青黛绕过黑市,钻进一个破败的屋内。
“怎么回事?”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
施净定眼一看,竟是黑市门口的瘸腿老伯。
待看清赵令询怀中之人,卢神医脸色一下沉了下来:“她怎么了?”
赵令询沉声道:“是墨蝶,她现在呼吸有些微弱。不过,我已经给她服下了护心丹。”
卢神医让赵令询把人放下,从一旁的柜子内翻出一个黑漆药箱。
“你们,去找些生牛乳来,要快。”
赵令询不敢有片刻耽搁,拉着施净便出了门。
施净不住回头看着屋内:“就这么把沈青留下,好吗?”
赵令询道:“放心,他比你更想让她活着。”
等两人寻到牛乳回来的时候,沈青黛颈部、额头已经插满了银针。
赵令询看着床上的沈青黛,她脸色蜡白,没有一丝血色,因呼吸困难,眉头一直紧紧蹙着。
他静静走到床边,用力握住她的手,心如刀绞。
卢神医把牛乳递过去:“先把这个给她喂下去。”
赵令询依言,将沈青黛半扶起来,靠在他怀中,慢慢喂了牛乳,用袖子轻轻帮她擦了嘴角,才又将她放平。
喝了一碗牛乳,沈青黛似乎缓解了一点,一直皱着的眉头微微舒展。
卢神医又仔细把了脉,长舒了一口气,一直悬着的心终于放下。
“幸亏你给她服用了护心丸,来得又及时。不然,她迟早心力衰竭而亡。”
赵令询一直僵直的肩头,稍稍沉了下来:“她这是,脱离危险了?”
卢神医颔首:“算是吧,不过,她目前情况不算好,要留下观察一番。”
赵令询看着沈青黛:“好,我会一直守着。卢叔若是有什么需要,请随时差遣。”
卢神医看了看沈青黛的脸色:“我先抓些药材,你们先好生守着。”
待卢神医离开,赵令询便道:“施净,你先去沈府一趟,宗度这个时辰应该回府了。沈青黛是他妹妹,出了这么大的事,要让他知道才好。”
施净点头:“对对对,我这就去。”
卢神医抓了药回来,方准备去煎药,就见施净同一个俊朗的公子,扶着一个人放在椅子上。
赵令询微微皱眉:“谢公子怎么来了,还有宗度这是怎么回事?”
谢无容探头看着床上的沈青黛:“我今日本欲回去,想要同黛儿告别,就想去沈府碰碰运气,谁知一过去便碰上施大人。”
赵令询看着瘫在椅子上的沈宗度:“他又是怎么回事?”
施净无奈:“我到沈府,才说了沈青被墨蝶咬了一口,现已被送到卢神医处医治,他就晕了。”
屋内本就不大,一下涌进四五人,赵令询心烦意乱:“泼醒他。”
施净眉头一挑:“不……不好吧。”
谢无容越过施净,走到床边,轻声道:“黛儿她现在怎么样,好些了吗?”
赵令询握住沈青黛的手又紧了几分:“暂时无碍,卢神医已经去煎药了。”
半晌,沈宗度终于缓了过来。
他睁开眼睛,待看清众人,猛地从椅子上坐起:“妹妹呢,我妹妹在哪?”
施净忙侧身让开。
沈宗度跌跌撞撞来到床边,看着静静躺着的沈青黛,心疼得要喘不过气来。他见沈青黛脸色虽依旧惨白,但呼吸似乎还算平稳,才稍稍放下心来。
随即,他便指着赵令询骂道:“赵令询,我们是朋友吧?魏大人寿宴之上,我是不是恳求过你,请你好好照看着点妹妹?她走的时候好好的,活蹦乱跳的,现在就这么躺着……你们两个好歹也是大老爷们,合着有危险全让我妹妹一个人上啊?”
赵令询愧疚不已:“宗度,怪我,是我没照看好沈青。”
沈宗度本就带着气,一低头,看到赵令询竟拉着自家妹妹。
他气冲冲地走过去,指着赵令询的手:“做什么?你给我撒手。”
赵令询强行解释:“方才……喂药了。”
沈宗度掰开赵令询:“我来,不劳您费心。”
卢郎中煎好药,下意识地递给赵令询。
沈宗度抬头瞥了一眼赵令询,赵令询乖乖把药递给了他。
沈宗度接过药,扶起沈青黛,将药缓缓喂下。
卢郎中道:“她现在虽无大碍,可身体还很虚弱,需要静养。而且我暂时封住了她的重要穴位,眼下不宜颠簸,今晚恐要在此歇息。”
沈宗度打量了一下屋内,虽然有些破旧,但收拾得还算干净。
“卢神医,叨扰了。神医若有什么需要,但请吩咐。”
谢无容跟着点点头:“对对对,神医需要什么,万不要客气。”
卢郎中想了想:“其实也没什么,就是今明两日需要排毒,吃不得什么好东西。待她这毒排出来后,需要好好进补。”
沈宗度忙道:“这个没问题,我们府内有几根百年老山参,我这就让人去取。”
谢无容紧跟着道:“我那边有颗火灵芝,稍后便让人送来。”
赵令询扫了一眼两人,不甘示弱:“冬虫草与天山雪莲,不知有没有用?”
施净眼前一亮,咳嗽了一声:“那个,卢神医辛苦了。沈青的药,以后由我来煎。各位若是不嫌弃,你们说的这些,我可以勉为其难,先帮她收着。”
三人齐刷刷望着施净,施净面不改色,望着三人,一脸诚恳。
“咳咳咳……”床上的沈青黛剧烈地咳嗽起来。
卢郎中急道:“快扶她起来。”
沈宗度方手忙脚乱地讲沈青黛扶起,只见沈青黛呕地一下,吐出一堆秽物。
沈宗度不防,被吐了一身,他强忍着,待沈青黛吐完,才将她放下。
唯恐身上秽物沾染到沈青黛身上,沈宗度忙起身站到一边。
谢无容见状,正欲上前。赵令询眼疾手快,拿出帕子,走过去替沈青黛把嘴角擦干。
安顿好沈青黛,赵令询看沈宗度浑身污秽,便道:“沈兄放心,我会照顾好沈青。你这一身也不方便,不如回去好好清洗一番,明日再来吧。”
谢无容也跟着道:“对啊,这里有我们看着,沈大人放心。”
沈宗度瞧着自己这一身:“也好。”
眼瞅着天色将晚,谢无容丝毫没有要离开的意思。赵令询有些急了:“谢公子,你看此处,并不需要这么些人。谢公子累了几日,不如先回去歇息吧。”
谢无容看了一圈屋内,点头道:“的确,那谢某先行告辞。”
终于送走了谢无容,赵令询松了口气,望向施净。
施净十分知趣:“你那点心思,我今日算是看出来了。放心吧,我这就走。”
他如此直白,倒让赵令询觉得有些过意不去:“我不是那个意思,只是此处并无多余床榻,我怕你睡不惯。”
施净稍稍有些安慰:“算你还有些良心。”
说罢,他看了一眼沈青黛:“赵令询,沈青就麻烦你了。希望明日,她能醒来。”
卢神医独居,除这间正屋,里间只有一张小屋,床上堆满了平日里不用的杂物。
沈青黛占了卢神医的床,赵令询过意不去,忙前忙后,待到日落时分,终于给收拾了出来。
卢神医望着他忙碌的身影,不禁笑道:“看着你这样子,我倒是想起了当年。”
赵令询嘴角忍不住扬起:“远芳伯母吗?你帮她打扫院子的时候,我看见过。”
卢神医脸上的褶子堆起,眼神有些迷离:“是啊,远芳她啊,就是爱干净。你说我在庄子上,哪里见过这样的女人,貌美心善,不管再苦再累,永远衣衫整洁,家中里里外外清清爽爽的。远芳她命苦啊……”
说起命苦,他大约是想到了自己早逝的儿子,他垂着头:“我云儿也是苦命人,无端遭此横祸。当初,我就应该拦着他的。这些年,是我这个当爹的疏忽了。”
想起卢季云,赵令询心口有些闷:“卢叔,这怎能怪你呢,人心难测,谁又能想到季云会是那样的结局。是我们去的太晚了,若我们能早到一步,又何至于……”
卢神医叹气道:“你这是哪里话,若不是你们,云儿他不知还要承受多大的罪过。这些日子,我时常过去祭拜。牛山村那些人,也算是念着点他的好。他坟前,总是堆满了供品鲜花。”
赵令询望向床上的沈青黛:“能查明真相,全靠她。”
卢神医拍了拍赵令询:“放心吧,最迟明日,这丫头便会醒过来。”
暮色降临,卢神医睡得早,同赵令询交待了几句,便关上里间的房门。
赵令询半开着窗子,打了水,用帕子细细帮沈青黛擦了脸。
天边尚有一丝霞光,昏暗的灯光漏进屋内,映在沈青黛惨白的脸上。赵令询轻轻抚摸着她的脸颊,这是他第一次这么毫无顾忌地看着她。
这张脸与魏若青毫无相似之处,他想,幸亏她什么都不记得了。若是她没有失忆,看到自己这副面容,该会有多恐惧无措。
沈青黛似乎有些魇住了,秀眉蹙起,薄唇微张,方擦拭过的额头又起了薄汗。
赵令询垂下头去,想听清她在说什么。
沈青黛声音轻得似羽毛吹过,根本听不清。赵令询只得低下身,直到感受到她如兰的呼吸落在耳根,才终于听清。
“娘!娘!”
赵令询紧紧握住她的手,在她耳边轻声道:“萱萱”
方才还不安的沈青黛,听到这声呼喊,紧蹙的眉头舒展开,慢慢安静下来。
赵令询见她方才情绪不安,又起了汗,怕她热着,便起身去拿桌上的蒲扇。
他人正欲起身,沈青黛却牢牢地抓住他。
“赵令询……抓紧我。”
赵令询一滞,整个人愣在原地,半痴半呆地僵在原地。他背对着光,一张脸在阴影中晦暗不明。
许久,他才缓缓回过神来,小心翼翼地伸手去拿了蒲扇,坐在沈青黛身旁,一下下地替她扇着风。
直到天色已暗,沈青黛呼吸平稳,赵令询才起身。他随意铺了张草席正欲休息,便听到敲门声。
他眉头皱起,推开门,谢无容抱着一张席子大喇喇地走了进来。
谢无容一进屋,便把凉席铺在赵令询身侧。
“令询世子,我怕你一个人照顾不过来,特意去过来陪你。”
人已经进屋,赵令询不好多说,只是冷冷扫了一眼:“这里睡着冷硬,谢公子不怕睡不着?”
谢无容摆摆手:“我一介草民,粗糙得很,令询世子若睡不惯,不如今夜就由我守着。”
赵令询淡声道:“不必。”
谢无容正得意着,屋外又响起敲门声。
两人相互望了一眼,都摇了摇头。
赵令询只得起身去开门。
沈宗度进屋,见谢无容也在,只是短暂地愣了一下,就在赵令询另一侧忙活起来。
赵令询同谢无容眼看着他卷起衣袖,铺了一层凉席,放上褥子,又铺了一层凉席。准备如此充分,他们都忍不住想拊掌为他叫好。
沈宗度收拾完毕,对着两人道:“妹妹需要静养,两位还请早些歇息,莫要扰她才好。”
夜静无声,草席铺在地上,多少有些冷硬,赵令询被硌得脊背生疼。
他甫一翻身,谢无容碰巧也转过身来。
四目相对,两人愣了一下,十分尴尬地转了身去。
赵令询下意识转到另外一边,沈宗度软枕高卧,睡得正香。他低头看着自己的草席,摸着额头不忍直视。
卢神医早起煎药,看到并排三人,吓了一跳。
整个大宣皇族、朝堂与民间备受瞩目的三个青年才俊,竟然一起躺在他破屋的地上睡了一晚。
三人听到动静,朦胧中醒来,才发觉天已大亮。
赵令询望向沈宗度:“你今日不用早朝?”
沈宗度慢条斯理地拉了拉衣襟:“告假了。”
几人打着哈欠,收拾起地上的凉席。
“咳咳……”床上传来一阵轻咳。
三人像是被定住了一般,屏住呼吸,停下了手中的动作。
下一刻,一阵慌乱的脚步声响起,三人争先挤到床边。
床上的沈青黛又咳了几声,长长的羽睫煽动了几下,缓缓睁开双眼。
沈青黛的目光,毫不犹豫地落在站在中间的赵令询身上。
赵令询下意识走上前去,他额前的碎发有些凌乱,棱角分明的下颌骨微微低垂,清俊的脸上写满了期待。
沈青黛艰难开口:“紫芸,是关键。一定,要保住。”
第98章 庄生一梦(完)
沈青黛昏睡许久, 醒来后第一眼看到的是赵令询。
这让沈宗度与谢无容有些泄气,可见她满脑子只有案子,两人总算勉强有点安慰。
赵令询本满心期待, 岂料沈青黛张口问起了紫芸。
他有些失望,但还是轻声道:“若英的人品我信得过, 有他在,紫芸不会有事的。”
沈青黛依旧有些不放心:“让……中亭司的人守着。”
赵令询点头:“已经让赵世元调了两个人过去。”
沈青黛这才放心, 等回过神来, 发现两人离得如此近, 止不住面色绯红。
她指尖微动, 不自觉握紧双手。她总觉得, 昨日半睡半醒间,掌心的温热,有些熟悉。
沈宗度挤上前:“妹妹, 你方醒,不易劳累。你先躺着,有什么交给我们便好。”
天色已亮,这个时辰, 兄长本应在朝堂。沈青黛知道,兄长一定是为了她特意告了假。
兄长一向注重仪表,可如今他衣衫微皱,发丝也有些凌乱,脸色煞白,大病初愈一般。
沈青黛吸了吸鼻子:“哥哥,又让你担心了。”
沈宗度轻声道:“没事就好, 别怕,等病情稳住了, 哥哥带你回家。”
沈青黛乖巧点头,然后捂着肚子:“哥,我饿。我想吃炒鲜虾,还有蒸螃蟹。”
沈宗度有些为难:“这个,要问神医。”
谢无容最近门边,忙跑出去问,不一会他便又跑了回来。
“黛儿,神医说了,你现在还不能吃这些,今日都不能进食。”
沈青黛无奈地垂着头,看自己躺在一张陌生的床上,这才意识到不对。
“这是哪里?”
赵令询道:“这是卢神医的住处,昨日你被墨蝶咬伤,是我把你带到这的。”
沈青黛拍拍脑袋,昨日之事瞬间涌上心头。
对,她被墨蝶咬伤,然后就陷入了昏迷。
她心有余悸:“我这命也太大了,竟然活了下来。”
沈宗度在她额头一戳:“你啊,的确幸运,这次是碰到了神医。你是不知道,那魏二公子有多惨。”
说话间,卢神医捧了药进来。
“是令询的护心丸,为她续了命。若不然,人送到我这里,只怕早没了呼吸。”
沈青黛望着卢神医:“是你,你是神医?”
卢神医没有回答,只是把药递给沈宗度:“喝了药,她会有些昏沉,你们让她歇着。至于吃食,等她醒了再吃也不迟。”
沈青黛配合地喝了药,乖乖躺下。
她昏昏沉沉不知睡了多久,再次醒来的时候,日光正盛,明晃晃的日光洒满了整个屋子。
哥哥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离开了,赵令询同谢无容正趴在桌上小憩。
她喉间有些发干,忍不住咳了一声。
赵令询一下被惊醒,坐了起来,谢无容紧跟着也直起身子。
“你醒了?”见沈青黛醒来,赵令询忙走过去。
“水。”沈青黛声音嘶哑。
谢无容忙倒了一杯水递过去。
沈青黛接过水杯一饮而尽:“我才睡这一小会,怎么觉得这么饿?”
谢无容笑道:“一小会,你不会以为还是昨日吧?”
她竟睡了两日,难怪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赵令询道:“饿了吧?不过,眼下你还不能吃其他的,只能吃些清淡的。”
谢无容接道:“你想吃什么?”
沈青黛歪头想了想:“驼酪粥吧。”
赵令询方欲起身,谢无容便笑嘻嘻道:“令询世子,我难得下来一趟,这往后能见黛儿的机会,越来越少了。恳请世子,让我这一回,让我为黛儿做些什么,哪怕是买一碗粥也好。”
赵令询不屑,感情这回事,从来没有让这么一说。
沈青黛一把按住赵令询的手,对着谢无容道:“去吧,你知道我的口味,少放些糖,我怕腻。”
谢无容出了门,屋内只余他们两人。
沈青黛忙抽了手:“紫芸还有墨蝶戏班那些人怎么样了?”
赵令询道:“皆在中亭司控制中。”
沈青黛活动了一下四肢,觉得已无大碍:“待用过午饭,我要回府梳洗,劳烦你把墨蝶戏班之人叫到尚书府。”
赵令询道:“墨蝶如何杀人,你想明白了?”
沈青黛点点头:“不过,有些证据还要在尚书府去找。”
赵令询问:“你不怕找不到证据,或者证据被毁了?”
沈青黛摇摇头:“不,她来不及。”
屋外蝉鸣,夏日悠长。
赵令询沉默良久,还是开了口:“若是破了这个案子,你会后悔吗?”
沈青黛目光缓缓移至窗外,大株的酴醾已经落尽繁花,繁茂的枝叶略显单调与孤寂。
“魏若空,他的确该死。若我只是沈青黛,我定会舍弃追寻真相,甚至会为魏若空的死拍手叫好。可我是中亭司的司正,我背后站着的是中亭司,整个大宣最应坚守律法之地。”
赵令询沉声道:“好,你既已想好了,那就去做,我会一直站在你身后。”
亭午日盛,烈日高悬,空气凝固了一般,湖面不起半丝涟漪。
偏厅内,赵令询同魏尚书坐于堂前,魏若英、魏若菀、施净分坐于下方,崔氏与谢无容也在,墨蝶戏班众人连同紫芸齐齐站在一旁候着。
沈青黛身体尚有些虚弱,翠芜扶着她进了厅堂。
赵令询见翠芜已从登州赶回,心又定了几分。
魏若英眉头紧锁,眼光不自觉瞟着一旁墨蝶戏班的众人,连沈青黛进来都未曾抬头。
魏若菀则不屑地扫了一眼沈青黛,很快转过头去。
崔氏不知在想什么,一直搅动着手中的帕子。
谢无容同施净瞧她进来,皆朝着沈青黛点头微笑。
人已聚齐,魏尚书迫不及待:“沈大人,你把我们都聚在此,莫非是已经查明凶手是谁?”
沈青黛淡声道:“自然。”
魏尚书咬牙切齿:“既然大人已经查明,为何不直接押来,还留他作甚?”
赵令询声音一如既往没有任何温度:“中亭司查案,有中亭司的规矩,魏尚书稍安勿躁。”
沈青黛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在魏尚书身上:“若要弄明白魏夫人与二公子之死,恐怕绕不开贵府二小姐以及登州的一些旧闻。”
魏尚书一拍桌子:“荒唐,二丫头已经故去多年,流言蜚语不堪入耳,沈大人竟要拿到台面上说。”
沈青黛的心还是忍不住地疼了一下:“不堪入耳?魏尚书,魏二公子是您的儿子,魏二小姐也是您女儿啊。这几日到处在传贵府二小姐当年坠崖之事另有隐情,难道你就不想查明真相,还二小姐一个公道吗?”
魏尚书一愣,眼中温情一闪而过,冷硬道:“青儿当年之事,是我魏家门风不严,有什么公道不公道的。”
沈青黛缓缓闭上双眼,叹了一口气,抬头笑道:“魏尚书可以不管当年之事,但此事干系到贵府两条人命,只怕不想听也要听了。”
魏尚书气道:“你……你大胆。”
赵令询冷哼一声:“魏大人口口声声说要公道,怎么这会不想听了。沈青,你说下去。”
沈青黛道:“那就先从魏二公子之死说吧。寿宴当日,魏二公子在众目睽睽之下,被墨蝶撕咬致死。事后便有传言,说是魏二小姐鬼魂回来复仇。”
厅下的崔氏火冒三丈:“一派胡言,二丫头的死,和空儿有什么干系,她要报仇也找不到空儿。”
沈青黛不急不慢:“自然不是二小姐复仇,不过是有人故布疑阵罢了。当日我们查了二公子的尸身,发现蝴蝶只是啃噬他颈部,不过我们当时并未看出什么玄机。后来魏夫人也死于墨蝶之手,这次我们却发现,蝴蝶撕咬的却是她的双手。于是我们猜测,凶手定是用了什么特别的方法,引诱墨蝶分别主动攻击他们。所以,我们费尽心思,找到一只墨蝶。直到前日,我们携带墨蝶来此想要找些线索,结果,我却被墨蝶攻击了。也正是如此,才让我想明白,墨蝶主动攻击人的缘由。”
魏尚书皱眉:“凶手到底是如何操控蝴蝶杀人的?”
沈青黛从袖中拿出一盒口脂:“用它。”
崔氏道:“你的意思是,昨日你正是用了它,才会被蝴蝶攻击?可是不对啊,你方才说,蝴蝶嘶咬的是空儿的脖颈处,空儿怎么会用这种东西?”
沈青黛扫了崔氏一眼:“魏二公子自然不会用口脂,用口脂并在二公子脖颈留下印记的另有其人。”
崔氏明白她话中的意思,脸上一阵红一阵白。
施净恍然记起:“原来如此,我说二公子脖颈处的淤痕怎地如此怪异。”
魏若菀瞥了一眼崔氏,讥讽道:“伤风败俗,还真是,上不得台面。”
魏二公子并未定亲,魏尚书素知他的为人,面上一时挂不住,忍不住对着崔氏责怪:“你看看,你教的好儿子。”
崔氏泪眼汪汪:“老爷,空儿人都不在了,你还忍心责怪他吗?”
魏尚书看向沈青黛:“沈大人,究竟是谁,要害我空儿?”
沈青黛望向站在一旁的墨蝶戏班众人,目光定在梦蝶姑娘身上。
“梦蝶姑娘,是你吧?”
崔氏怒道:“小贱妇,果然是你,哄着空儿给你买东买西,当初见你的时候我就知道,你不是个什么安分的。你说,为何要害我儿?”
梦蝶姑娘不慌不忙站了出来:“沈大人,可不能空口白牙的,你倒是说说,我为何要害二公子?”
沈青黛叹气:“你们还不知道她是谁吧,传言与魏二小姐有染的侍卫,就是她的哥哥。”
魏家兄妹皆是一惊,直直盯着梦蝶姑娘。
魏若菀柳眉横竖:“是你,是你杀了我娘。”
沈青黛嘴角一勾:“怎么,大小姐,我一说梦蝶姑娘是那侍卫的妹妹,你便马上想到,是她杀了魏夫人?”
魏若菀稍愣了一下,冷声道:“母亲与二弟皆死于墨蝶之手,你说她是杀死二弟的凶手,那自然也是害死母亲的凶手。”
崔氏摇头:“不对,不对,若她真的是陈侍卫的妹妹,要害夫人还说得过去,可她没有理由害空儿啊?”
她此言一出,魏若菀怒了:“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魏尚书拍着桌子:“都给我住口。”
崔氏与魏若菀相互看了一眼,别过头去。
魏尚书道:“沈大人,你说这姑娘是凶手,可有证据?”
沈青黛点头:“雪儿姑娘曾说过,寿宴开始之前,魏二公子曾找过梦蝶姑娘。梦蝶姑娘回来时……曾找她要过口脂。”
众人品过味来,再看向梦蝶姑娘时,多了一分莫名的审视。
梦蝶姑娘只是站着:“我与二公子情投意合,情到深处亲热一下,怎么就成杀人凶手了?沈大人,杀人总要有个理由吧?我有什么理由,要杀二公子呢?”
沈青黛叹道:“这就和魏夫人之死有关了。”
梦蝶姑娘一笑:“大人,你怕不是又忘了,魏夫人死的时候,我被你们中亭司的人看着,而且我从头到尾,都未曾接触过魏夫人。”
沈青黛道:“梦蝶姑娘,各位,先别急。稍后我会慢慢为大家解释,只是这之前,需要去搜寻两处,还望魏大人应允。”
魏尚书眼眸微眯:“你要搜哪里?”
沈青黛回道:“紫芸的住处,还有,魏夫人的卧房。”
魏尚书看了看赵令询,点点头。
赵世元得到指令,当即带人前去搜寻。
厅内众人心思各异,静静等着搜寻结果。
不一会,赵世元便满面红光走了进来:“沈司正,还真让你猜着了,真的搜出来了。”
众人一瞧,只见赵世元拿了一个木盒,还有两幅卷轴。
沈青黛走上前,拿起了木盒,拂去上面的尘土。
赵世元解释:“这个木盒,是从紫芸房间的柜子下搜到的。她藏得很深,还挖了个坑,我们差点就被错过了。”
沈青黛点头,打开一看,只见里面放着一件桃粉团花衣裙,还有一把红蓝花。
雪儿眼尖,一眼便看到了衣裙:“这不是,魏二小姐的衣裙。”
魏若菀骂道:“紫芸,果然是你在装神弄鬼。”
赵令询眉头一动:“这个花,好像在哪里见过。”
沈青黛道:“红蓝花,益疯子家里。”
红蓝花,益疯子。
赵令询隐约猜到了,这个红蓝花,或许就是控制墨蝶的隐秘。
魏若菀并不知红蓝花,更不知道益疯子,她只是问:“紫芸装神弄鬼,是该死。可是,我娘出事前,她并未进过我娘的卧房,也没靠近过我娘,她不可能是凶手。”
施净也听得一头雾水:“又是梦蝶姑娘,又是紫芸?可是我记得,李锦说过,给他墨蝶替换寿桃的,是个男人啊。难道他在撒谎,他也是同伙?”
李锦一听,吓得跪在地上:“大人,草民冤枉啊,草民真的是被人哄骗了。我与魏夫人还有二公子无冤无仇,我没有理由害他们,给我十个胆我也不敢啊。”
沈青黛示意他起来,转身向赵世元拿来两幅卷轴。
赵世元对着赵令询解释:“这两幅画,是在魏夫人卧房拿的。左边这副,是从墙上取下的。右边这副,则是在床下找到的,同样藏得很深,还挖了个小洞。”
赵令询点头,示意他展开画卷,站在一边的两个捕快分别举起了两幅画。
两幅红莲图,一模一样。
一直沉默的魏若英看着两幅红莲图,想起那日的情形:“是紫芸调换了红莲图。”
魏若菀不屑:“她一直想偷图,调换个图,能说明什么?”
紫芸倒也不否认:“不错,画是我偷的。梅香她不是人,我不能在这再待下去了,再这么下去,我就是个死。我需要钱,很多钱。”
沈青黛静静地看着她片刻,缓缓移开目光。她指着两幅画:“你们看,这两幅画有何不同?”
施净道:“方才不是说了,左边那幅是正挂着的,右边那幅是紫芸藏起来的,那左边的肯定是假的了。”
赵令询摇头:“不对,这两幅看起来,几乎毫无区别,连用笔着力习惯都如此相似。只是赝品花瓣颜色,似乎淡了些。”
魏若菀也看出了端倪:“没错,这幅画,临摹得太过逼真。有如此画工,此人有大才,为何非要临摹谢大师呢?”
魏若英眉目深邃:“柳杜莲谢,梦柳公子已经亡故,我实在想不出,大宣还有谁,能有此等画功。”
沈青黛长叹一声,:“大宣当然没有第三个能与柳杜莲谢相比的,因为这幅画,根本不是赝品。”
魏若英愕然:“你此话何意?你是说谢公子作了两幅一模一样的画?”
沈青黛心情沉重:“是。第二幅画,正是为了替代第一幅画。”
魏若英不解:“为什么?”
沈青黛失望地看向谢无容:“直到画作被找到之前,我都还抱有最后一丝希望,可终究还是这样的结局。”
谢无容微垂着头,不敢去看沈青黛:“黛儿,对不起。”
魏若英像是想到了什么,他沉声道:“你们在说什么?到底怎么回事?”
沈青黛紧闭双眼:“因为第一幅画,就是杀死魏夫人的关键。”
施净又听不懂了:“沈青,画杀人,杀是魏夫人的不是墨蝶吗?”
沈青黛走到画前,指着右边那幅画:“墨蝶杀人的秘密,就藏在这细微的区别里。最初的那幅画,色彩要浓一些,那是因为,作画的颜料中添加了过量的红蓝花。”
魏若英道:“红蓝花,沈大人方才说,紫芸藏起来的那物。”
沈青黛拿起一丛红蓝花,随手拨弄了一下,细碎的花瓣瞬间零落成雨:“墨蝶是城东一个叫益疯子的人饲养的,我们曾去过他的住处,那里种满了大片的红蓝花。红蓝花,可做胭脂口脂,还有作画的颜料。我想,它也应是墨蝶的最爱。”
施净恍然大悟:“我懂了,原来如此。当日寿宴之上,墨蝶正是循着二公子脖颈上的口脂去的。至于魏夫人,多半是因为红莲图吸引墨蝶,而她又无意中摸了图,这才导致悲剧。沈青,你真厉害,这都能猜到。”
赵令询望着沈青黛,定定道:“不是猜,她一定有依据。或许,正是紫芸偷画这个行动,让她想清楚了一些事。”
沈青黛看向赵令询,点点头:“不错。魏夫人出事后,我曾问过下面的人,她们说,卧房内并没有什么变动。是的,卧房内并无变动,唯一的不同便是,多了一幅画。”
她看了看紫芸,又抬头道:“紫芸说她不堪忍受欺辱,想要逃。可一个想逃的人,若真想偷些东西换钱,大可偷些便携易带之物,为何非要冒险去偷一副画呢?”
沈青黛默然转身,向着谢无容道:“因为他们知道,魏若空脖颈上的口脂,在他抓挠之下,很容易会被抹去。而魏夫人卧房内的红莲图,却会一直存在。只要我们寻到墨蝶,杀人的秘密,就会被暴露。所以,她才会冒险去换画。”
魏若英呆呆地望着谢无容:“谢兄,你答应来府赏莲,竟然是……”
他双手抱着头,悔道:“是我,是我带你进来的,是我害死了母亲。”
魏若菀怒极:“谢无容,你与我母亲素无恩怨,为何要杀她?
谢无容默然无语。
沈青黛看着谢无容,思绪复杂,她缓缓道:“他的确与你母亲无冤无仇,他的仇人,是另一位。与你母亲有仇的,是他的同伴。”
众人顺着她的目光,望向站在一旁的梦蝶姑娘。
沈青黛暗自叹气:“他们的同伴,应该还有一个,紫芸。先说说,他们是如何设计这个连环杀人案的吧。他们清楚,魏二公子之死,梦蝶姑娘没有杀人动机。所以,便把注意力集中到梦蝶姑娘身上。等到所有人都怀疑梦蝶姑娘的时候,再以同样的手法,杀了魏夫人。如此一来,梦蝶姑娘虽然有杀魏夫人的动机,却没有作案的时间和能力。”
沈青黛继续道:“寿宴前夕,给李锦墨蝶,让他替换掉寿桃的,应该……就是谢无容。而紫芸,先是利用魏二小姐鬼魂一事来混淆视听,又利用红蓝花引诱剩余的墨蝶,待到合适的时机,在魏夫人卧房处,放出墨蝶。他们分工明确,互不相扰,这样的手段,的确高明。可是这天下就没有不透风的墙,凡是做了,就总会留下痕迹。”
她目光从三人身上扫过,最后定在魏尚书身上:“我说过,若要破解此案,绕不开魏二小姐以及登州的一些旧闻。谢无容,梦蝶姑娘还有紫芸,只怕都是当年的受害者。
魏尚书猛地一拍桌子:“荒唐,哪里来的什么流言,什么旧闻,什么受害者,都是无中生有。”
赵令询气定神闲,不慌不忙地倒了一杯茶:“梦蝶姑娘,紫芸,还有……谢无容,你们还有什么话说?”
梦蝶姑娘突然笑出了声,她朗声道:“沈大人故事说得很好,只是你却说错了。人都是我杀的,和旁人没有任何关系,要杀要剐,我认了。”
一直沉默的谢无容缓缓起身,他看着梦蝶姑娘笑笑:“梦蝶,不要替我瞒了,瞒不住了。”
梦蝶姑娘走到他跟前,哭了:“谢公子……是我做得不够好,都怪我,是我没帮上什么忙。”
谢无容摸摸她的头:“傻丫头,这些年委屈你了,你做的已经够多了。”
崔夫人后知后觉,他们三人是相互抱团杀人,梦蝶姑娘与紫芸实际想杀的是魏夫人,那谢无容想杀的不就是她儿。
她跳起来吼道:“谢无容,什么谢大师,就是个破画画的,你为什么要杀我儿?”
谢无容一声冷哼:“为什么?二年前,登州南月楼之事,魏大人与三夫人这么快就忘了?”
崔夫人滞了一下,跌回椅子上。
南月楼?
魏尚书陷入回忆,空儿当年不懂事,是因为一个歌姬,失手打伤了一个通判之子,可是那人不是都解决了,为何时隔两年还有人来闹?
他闷声道:“你到底是谁?”
谢无容冷冷地望着魏尚书:“南月楼的南月姑娘,就是我的亲姐姐。”
魏尚书冷笑道:“那个歌姬?她听说,她是跳河而亡,这也能算到空儿头上。”
谢无容长笑一声:“真是可笑啊,尚书大人不会不知道吧,魏若空还杀了一个人,我姐姐她根本不是那个与刘盛显心意相通之人。”
沈青黛已听翠芜说过,刘盛显死后,刘知府的小妾又生了一个儿子,现在过得滋润美满,早把刘盛显这个儿子抛在脑后。而玉娥,她本就无父无母,跳河之后,尸骨无存。只有南月姑娘,听说出事之前,有个男子一直在打听她。
她隐约猜到,南月姑娘同谢无容有些渊源,却没想到,南月姑娘,真是谢无容的姐姐。
谢无容喃喃道:“黛儿,你知道吗?我姐姐她,是为了我才进的南月楼。年少时,我体弱多病,家中无钱医治,眼瞅着就要活不下去,是姐姐她自愿去了那种地方。为了筹到医药钱,她把自己……卖了。我姐姐她,温柔善良又漂亮,她本可以嫁个好人家,本本分分地过一辈子,是我,都是因为我。”
他继续道:“成年后,我凭借一手作画的本领,总算挣了点小钱。我就想着,把姐姐赎出来。可姐姐的身价实在太高了,我那点钱,根本就是杯水车薪。为了离姐姐近一些,同时也不让姐姐有负担,我便隐瞒身份,在南月楼作画。那段日子,我拼命作画,什么都接。半年后的一天,我接了个大单,暂时离开了南月楼。那个单子,让我一下攒够了钱。回南月楼的路上,我一路都在想,等到我们姐弟相认的那一刻,姐姐会是怎么样的心情?若是赎回了姐姐,我就先替她租个小院,再给她寻个靠谱的好夫婿,我就默默守着她,让她顺顺当当地过完下辈子。”
他声音哽咽:“可是,就在我拿着银票,兴致冲冲回到南月楼的时候,我却看到,魏若空那个畜生,他把我姐姐推下了楼……其实,当时我姐姐并没有立即摔下楼去,她慌乱中,抓住了魏若空的脚。只要他有心用力,他完全有机会把姐姐拉上去。可是,他没有,他毫不犹豫地揣开了姐姐……”
先前谢无容只是说,是魏若空把南月姑娘推下楼,沈青黛却不知,还有这样的故事。
一条活生生的人命,魏若空本来有机会救的,可是他却……
谢无容狠狠道:“姐姐她就在我眼前,我眼睁睁地看着她摔死在我眼前。你说,让我如何不恨……我如何不恨?只差一点点,姐姐就能过上她期盼已久的,正常的生活。是魏若空这个畜生,亲手毁了他,他不该死吗?”
满厅寂然,就连崔夫人都没再说话。
谢无容凄然道:“在南月楼,我画过许多人,却唯独没有画过姐姐。我只是想着,等将来,把她赎回去,让她换上她喜欢的衣服,好好为她作一幅画。姐姐她到死都不知道,我为什么不画她……”
沈青黛并不知道这背后的故事,而今听来,只觉心内巨石般压着,压得她喘不过气。
赵令询不知想起了什么,一直皱眉不语,眼中似乎多了一分愧疚。
回过神来的崔三夫人突然站起身来,一声冷笑:“你死了姐姐你惨,那我死了儿子,我惨不惨?你杀我儿子替你姐姐报仇,那好,我也要杀了你,为我儿子报仇。”
说罢,她便把下簪子,朝谢无容刺去。
她这一刺,着实有些突然,赵世元饶是眼疾手快,挡了一下,谢无容却还是被刺中了肩膀。
赵世元一把按住她,夺下簪子。
谢无容肩膀处鲜血直流,很快染红了衣襟。
沈青黛看着浑身是血的谢无容,忍不住上前:“谢无容,你怎么样?”
谢无容勉强一笑:“黛儿放心,这会还死不了。”
赵令询沉声道:“来人,先送谢公子去医治。”
中亭司捕快上前,搀着谢无容便往外走。
谢无容对着同样一脸担忧的梦蝶姑娘与紫芸点点头,抬脚跨出了偏厅。
崔三夫人跟在后面叫嚷着:“他该死,我要杀了他。”
赵令询不客气道:“魏大人,谢无容怎么处置,好像是刑部与大理寺的事情,用不着三夫人越俎代庖吧?”
魏尚书怒道:“荒唐,来人,把三夫人扶下去。”
他似乎真的动怒了,可细一想,崔三夫人当堂刺杀,他却一句荒唐了事,真是活的一手好稀泥。
沈青黛看着谢无容离去的背影,失了一会神,转身望着紫芸与梦蝶姑娘。
她竭力让自己声音显得平静又淡然:“你们呢?又是为何要杀魏夫人?”
紫芸从地上爬起:“我家小姐的事,还是由我说吧。”
魏尚书脸色阴沉:“一个奴婢,这里哪里有你说话的份?”
赵令询冷冷扫过魏尚书:“魏大人,她不止是你府上奴婢,还是本案关键证人。紫芸,你且说说,为何要帮着梦蝶姑娘,去害魏夫人?”
紫芸干瘪的脸上微微带着不屑:“魏夫人,她就是个蛇血心肠的恶人。”
魏若菀起身站在紫芸跟前,举起手就想打过去。
沈青黛牢牢抓住她的手:“她是中亭司的证人,你当着我们中亭司的面,殴打我们的证人,是何用意?”
赵令询啪的一声,将杯子放在桌上:“赵捕头,你听好了,若再有人胆敢耽误中亭司查案,只管抓起来,不必姑息。”
紫芸对着魏若菀挑衅一笑:“大小姐不必急,我会慢慢告诉你,夫人到底是怎么样的一个人。”
“两年前,夏至前夕,老爷同府中男眷皆去玄真观未归。这个时候,夫人找到我。她告诉我,令询世子要娶小姐做小妾。这事我有所耳闻,小姐她已骂了世子许多天。我就想着,或许小姐她是真的不喜欢世子。她见我上钩,便哄骗我说,小姐喜欢后院看守的陈侍卫,让我主动一点,为他们搭桥铺路。她还说,女孩子家脸皮薄,让我一定不要提前告知。”
紫芸垂着头:“我那时天真得紧,竟然真的傻到相信了她的鬼话。我还问她,我要怎么做才好。她给我出主意,让我在夏至之日,把小姐骗到后花园,她自有安排。”
她苦笑一声:“我信了她的话,怕小姐当日不去后花园,我自作聪明,爬树摘了几只蝉放到院中。我还在小姐的茶水中放了药,让她浑身燥热……”
沈青黛咬着嘴唇,拼命止住眼泪。
原来如此,紫芸只是被骗了,她没有背叛自己。
紫芸继续道:“我没想到,她们竟在后花园当场抓住了小姐。夫人以小姐与外人私通,有辱门楣为由,把小姐关了起来。我当时就慌了,便跑去找夫人求情,谁知她一脚把我踹开,还拿小姐的性命威胁我。她说,她要先杖杀了陈侍卫,再找小姐算账。”
当日在柴房中,紫芸偷偷跑来,告诉她,夫人要杖杀陈侍卫,只怕多半也是故意为之。她料定紫芸会去找她,而她,断然不会坐以待毙,只要她去找陈侍卫,便趁机将他们私通之事坐实。
“小姐再次被关,还被诬陷与陈侍卫私奔,我这时才意识到,我是被她们给利用了。我愤恨不已,却也被关了起来。等我再醒来的时候,就听说小姐她……她失足坠下悬崖。”
赵令询凝眉道:“所以,魏若青……她与陈侍卫真的……她不喜欢陈侍卫对吧?”
紫芸茫然地摇摇头:“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小姐她与陈侍卫毫无私情,更没有要同他私奔。”
赵令询突然望向沈青黛,眼中闪烁着莫名的光亮。
沈青黛看得有些失神,但很快回过神来:“那陈侍卫呢,他是怎么回事?”
听到她问到哥哥,梦蝶姑娘摸着手上的玉镯,缓缓道:“我从不相信,哥哥会与别的姑娘私奔,他不是不懂礼数的登徒子。我们兄妹从小相依为命,尽管我们很穷,他却把我照看得很好,从小到大,但凡我看上的,只要在他能力范围之内,他都会买给我。他不可能,会弃我不顾的。”
“哥哥出事后,我便一直在伯府附近打听消息,正是这个时候,我遇到了谢公子,还有紫芸妹妹。”
沈青黛心中一紧,问道:“陈侍卫,他真的……死了?”
紫芸点点头:“遇到梦蝶同谢公子后,我们便开始筹划。我假意投靠夫人,夫人一怕事情暴露,二见我蠢笨,便留下我在身边。我在她身边久了,渐渐打听到了一点关于陈侍卫的消息。”
“陈侍卫,他也是中了夫人的计。她找人让陈侍卫以为,她要将小姐沉塘。陈侍卫不明就里,为不牵连小姐,和看门的守卫打斗一番后,跑了出去。他找到了小姐,想要带她离开。谁知最后,夫人却以陈侍卫拐带伯府小姐为由,命人下狠手。陈侍卫拼死搏杀,送小姐出了伯府,他自己……被乱枪捅死了。”
沈青黛浑身一颤,她问:“尸首呢?为何后来,这事便没了响动?”
梦蝶姑娘叹道:“尸首,哪有什么尸首?魏夫人,命人丢到江中……喂鱼了。事后,她找人到处宣扬,说是哥哥拐带二小姐不成,畏罪潜逃了。”
沈青黛几乎要站立不住。
先前她难辨敌我,还曾怀疑过陈侍卫。
可如今,他却死了,为自己而死。
当初她对陈侍卫不过举手之劳,却没想到,会连累陈侍卫为她枉送了性命。
想起陈侍卫推她走时的决绝,沈青黛喉咙一紧,只觉得像被千斤巨石压着,她几乎要窒息了。
她转身瞧见了紫芸。
那个曾经乖巧圆润的小丫头,再也回不去了。
“那你呢?为何要在魏家两年,受尽折磨?你明明有机会出去的?”
紫芸失神地望着厅外的绿荫:“小姐死了,她是被我的愚蠢给害死的。小姐,她是这世间唯一一个对我好的人。记得那年夏天,我在后院偷了一串樱桃。后来,被夫人房里的千儿发现,她便找人查了起来。最后,查到了我身上,我怕极了,便躲了起来。最后,是小姐替我挨了打。”
她自言自语道:“你们说,哪里有丫头犯了错,小姐挨罚的道理?”
她垂下眼眸:“大人,是我怂恿的梦蝶姑娘,此事与她无关。你们杀了我吧,到了地下,见到小姐,我也不怕了。至少,我替她报仇了。”
魏若菀摇着头,指着紫芸叫道:“疯了,你们都疯了。我娘才不会,她人都已经死了,你们还敢诬陷她。”
魏若空一动不动,在他印象中,母亲一直都是端庄优雅,仁慈善良的。紫芸口中的母亲,却陌生得让他难以想象。
他不想去相信,可又不得不信,他只觉得天要塌了。
自说到魏二小姐的案子,魏尚书便端坐于堂前,由始至终,从未说过一句话。
沈青黛静静地看着魏尚书,她的亲生父亲。
魏尚书缓缓站起身:“恭喜世子,这个案子,结了。”
他对着赵令询躬身道:“世子,请看在登州小住的份上,结案陈词之上,为我魏府留些颜面。”
说罢,他佝偻着身躯,一步步离开了偏厅。
日光下,他的身影缩成一团,像一片乌云一样。
一切尘埃落定,赵世元带着紫芸同梦蝶姑娘回了中亭司。
出了魏府大门,施净回头望着尚书府的匾额,心中感慨万千,他生平第一次觉得,他这样也挺好。
赵令询看沈青黛神情恍惚,问道:“你想如何结案?”
沈青黛摇摇头:“不知。”
赵令询安慰道:“你忘了,大宣律法中有一条减死论。”
沈青黛心中燃起希望:“真的?”
赵令询道:“减死论适用很难评定,所以所知者甚少,不如回去问问刑部的沈侍郎,他定是十分清楚。”
沈青黛喜道:“对啊,我怎么把哥哥给忘了。”
赵令询提醒道:“减死论虽能减死,却不能免责,就算他们有幸能免于一死,只怕今后也再难自由。”
沈青黛点头:“只要有希望,我愿尽力一试。”
施净笑道:“咱们沈司正不是一向以律法为尊,怎么,听故事听得心软了?”
沈青黛抬头,望着头顶的日光:“与公,我是中亭司司正,查明真相,是我的责任,也是对万民书上为我请愿之人必做的承诺。可我,终究只是一个凡人,若我没有这些七情六欲,与木头人何异?我想通了,大宣治国需要律法,需要铁手腕,却不需要一个毫无感情的木头人。因为这天下,归根到底是人的天下。”
施净一愣,他这辈子,听到过高谈阔论,听到过义正言辞,听到过道貌岸然,却从未听到过这样能让他震动的话。
他正色朝着沈青黛躬身道:“我施净,这辈子能遇到你沈青,值了。”
赵令询一笑,将他拉起:“案子是结了,可咱们要做的,还有很多。走吧,咱们一起,回中亭司。”
施净不停挣扎着:“你放手。赵令询,从什么时候开始,你这么爱动手动脚了?”
沈青黛落在最后,看着两人打闹的背影,嘴角忍不住扬起。
她面向日光,阴影被她甩在身后。
她想起了多年前,她站在日光下,娘亲在阴影处朝着她伸出手:“萱萱,记住,永远有人爱着你。不管在日光下,还是阴影中,他们都在。”
她曾以为魏若青,一无所有,不被任何人喜欢。可直到今日,她却发现,尽管卑微如她,还是有人为了她,将自己埋在阴影里,用尽全力去爱她。
一直以来,她都被困扰着。她不知道魏若青是一场梦,还是沈青黛是一场梦。
这一刻,她释然了。
她微微一笑,她知道,今日过后,她大约再也不会做噩梦了
第99章 庄生一梦(番外)
雨急风骤, 烟柳掩映下,是一座精致的两层小楼。
楼前的红灯笼已被打湿,黄色的流苏湿哒哒地滴着水。被雨水打湿的红绸, 色暗如血。
谢无容撑着一把半旧的纸伞,缓缓望向无边雨幕下的南月楼。
“谢先生吧, 快些进来,杨老板已经恭候多时了。”
谢无容跟着进了南月楼, 今日雨大, 客人并不是很多。他一进楼内, 便引得楼上纱幔下的姑娘们纷纷侧目。
她们极少见到这样清隽的少年, 虽一身麻衣, 却眉目舒朗,带着点书卷气,他一双眼睛清澈无比, 不疾不徐地行走在雨中。
感受到楼上火辣辣的目光,谢无容停住了脚步,将伞稍稍倾到一边,抬起头对着楼上的姑娘们微微一笑。
姑娘们个个都羞红了脸, 看着他走进楼内,缱绻的目光依旧游丝般紧紧追随。
南月楼主人杨恭坐在厅前,细细打量着谢无容,目光缓缓落在他的手上。那双手骨节分明,线条流畅,独无名指上有些薄茧。
“这一双手瞧着,是不错。不过, 这画功如何,还要你展示一下。”
谢无容让人准备好笔墨, 也不扭捏,当场挥毫作画。半个时辰不到,一幅南月楼美人图便已画好。
雨幕之下,妃色纱幔之内,姑娘们头挽高髻,削肩薄背,衣香鬓影,有的凭栏远眺,有的执扇掩面,有的持花娇笑,个个柳眉桃脸不胜春。
杨恭凑近画卷,拊掌道:“妙啊。寻常人画,定会是个镂玉梳斜云鬓腻,缕金衣透雪肌香的样子,着重香艳。你这幅画中,姑娘们姿态悠然,反而别具风情,倒让人觉得有些欲拒还迎的意趣。”
谢无容放下画笔,朝着杨恭躬身:“杨老板谬赞。”
杨恭道:“好,从今日起,就由你为我南月楼姑娘们作画。”
谢无容恭敬道:“谢杨老板。”
出入南月楼十余日,谢无容还是没有见到南月姑娘。
传言说南月姑娘染了风寒,谢无容很着急,刻意延长了作画时辰,出入南月楼越来越频繁。
那日他正为嫣红姑娘作画,方画到一半,便听到吵吵嚷嚷的声音传来。
南月楼是风月场所,平日里来往宾客不绝,声音是有些纷乱。不过有悠扬琴声遮掩,倒也不显得吵杂。
今日这叫嚷声,却有些违和。
“南月姑娘呢?让她出来。”
“什么病了,我看她就是故意躲着小爷。”
谢无容眉头皱起,手中的画笔停了下来。
嫣红姑娘无奈道:“又来了,这个魏二少爷,真真的是个混世魔王。南月她都躲了几天了,还是躲不过。”
说罢她便起身:“谢公子,这么吵吵着,想来也是画不好,今日就到这吧。”
谢无容收拾好画具,跟着嫣红走了出去。
楼梯上,一个衣着华丽的男子正朝着楼上叫嚷,身后跟着两个小厮在后面耀武扬威。
嫣红指着那男子道:“他就是忠勤伯府的二公子,魏若空。自去年过来南月楼,便对南月穷追猛打。这不,又过来闹了。”
谢无容瞧去,魏若空顶多十几岁的样子,可言行举止却透着风月场所惯有的轻浮。
杨老板不知何时出现在身后,他对着嫣红使下眼色,嫣红一脸不情愿,还是走了出去。
“魏二公子,南月妹妹病了,风寒。这要是过给您,我们哪担待得起啊,不如我叫几个姑娘来伺候您。”
魏若空一把甩开嫣红:“哪里来的老女人,也敢对小爷我动手动脚。”
嫣红被下了面子,强忍着屈辱,继续陪着笑脸:“二公子,我这就叫几个……”
魏若空怒骂:“滚开,今日就算天王老子来了,我也得见南月姑娘。”
谢无容握紧拳头,魏若空,欺人太甚。
“哪里需要天王老子,魏二公子要见,南月岂有不见的道理。”
婉转的嗓音带着微微的娇柔,山中黄莺一般,余韵不绝。
二楼侧边的门缓缓打开,南月姑娘缓步走出,站于门前。
谢无容一动不动地盯着楼上的女子,一晃十余载,尽管姐姐早已没了当初的影子,可她依旧是那么清纯柔顺,一如既往的波澜不惊。
魏若空呆呆地望着南月,一步步走了上去:“南月姑娘,今日总算是见到你了。”
南月微笑着点头:“承蒙魏二公子挂念,南月不胜……咳咳……感激……咳咳。”
她咳得十分急促,整张脸瞬间通红,不消片刻,她便支撑不住,捂着胸口靠在门上。
“魏二公子……请……”
魏若空皱起眉头:“怎么咳成这样?”
南月依旧轻笑:“没什么,二公子,我真的无事,只是轻微的风寒……咳咳……二公子,奴这就……咳咳……”
魏若空十分嫌弃地避开她:“既然南月姑娘抱恙,那我改日再来。”
说罢他抬脚头也不回地离开,走到谢无容身边时,还轻哼一声:“晦气。”
谢无容再抬头去望,南月姑娘已经关上了房门。
从南月楼出来,谢无容去买了一些治疗伤寒的药,又去酒楼买了些蜜饯干果,几经打听,找到南月身边的玉娥,托她转交给南月姑娘。
南月盯着送来的伤寒药与蜜饯干果,看得出神。
精致的食盒内,蜜饯红果、蜜饯海棠等,各色干果一应俱全。
她想起小时候那个雾气蒙蒙早晨,她早起熬药,等弟弟起床,她便把药递了过去。弟弟嫌苦,怎么也不肯喝。她便哄着他,说喝了药就给他买蜜饯吃。弟弟一口气喝了个精光,而她,收拾了药罐,便找到了杨老板。从此,再也没有回去过。
她暗想,弟弟全儿,应该已经成年了吧。她努力回想弟弟那张乖巧的小脸,可却再也想不起他的样子了。
在南月楼两月,谢无容画了许多姑娘,唯独没有画过南月。
杨老板曾提过,要让他画南月姑娘,谢无容却婉拒了。
他同杨老板解释,一来南月姑娘仙姿难以描绘,恐难以画出她的风采;二来,南月姑娘寻常难得一见,若人人得以窥见,岂不是没了新鲜感。
杨老板觉得有理,不定期展示楼中姑娘们小像时,每每漏掉南月姑娘,宾客们反而觉得南月姑娘愈加神秘,声名日盛。
谢无容过去的时候,偶尔会碰到南月姑娘,可终究只是点头之交。
除去南月楼作画,谢无容还接了其他的客人,但凡有需求,他绝不推迟。
无数个没日没夜的辛劳之后,他总算攒到了六百两。
六百两,他暗自盘算着,要想赎回姐姐,还差得远。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南月姑娘不知何故,一向娇嫩的脸色开始变得蜡黄,完全没了之前的气色。每次出来,皆需打上厚厚一层粉才能掩盖。
一向来得勤快的魏二公子逐渐没了兴致,不再出入南月楼。慢慢地,南月姑娘的身价降了下来。
杨老板请了几个郎中去瞧,南月姑娘的脸却依旧毫无起色,他便把目光投向南月姑娘身边的玉娥。
玉娥只有十四五岁,虽未长开,一张鹅蛋脸却娇嫩得花一般,日渐展露芬芳。她本就常在南月姑娘身边,南月待她如亲妹妹一般,自己看家的本事更是毫无保留倾囊相授。
杨老板要走玉娥的时候,南月姑娘极力挽回,可他铁了心的要培养玉娥,南月姑娘最终也只能放手。
一个月后,玉娥正式登台,她一亮相,便抢走了南月姑娘所有的风光。
外人都道,南月恨极了玉娥。可谢无容几次瞧见,玉娥偷偷去找南月,南月只是把她揽在怀里,轻声细语地安慰着。
玉娥一时风光无限,引来了刘通判的公子刘盛显,两人很快如胶似漆地腻在一起。南月姑娘被冷落许久,身价大跌。
就在刘盛显想要替玉娥赎身之际,谢无容也托人找杨老板问了南月姑娘的赎金。
一千两。谢无容盘算了下手中的钱银,他暗自下定决心一定要抓住机会。
半个月后,有个大生意找上了门。
有人找到他,愿意出五百两,来画一个人。
谢无容当即收拾好,去了约定的酒楼。
雅间内,客人隔着帘子坐着,他只隐约看到一个挺拔的身形。
客人带着笑意:“看到没,就是那个穿粉裙的小姑娘。”
谢无容朝下望去,那姑娘正指着一个冰糖葫芦,笑得灿烂,她微仰着脸,眼睛笑成月牙状,像极了初生的暖阳。
小姑娘付了钱,走到人少处,蹲在墙角边开始啃着冰糖葫芦。她吃得认真,糖浆呼了一脸竟毫无知觉。
客人笑得肆无忌惮,方才还挺拔的身影东倒西歪:“真是笨啊!”
许久他才止住笑:“你先画她这个样子,然后再根据她的容貌,就是想象一下,画得尽量端庄一些,不要显得这么……这么蠢。”
说完,他又笑了起来。
谢无容笑笑,依言画了两幅。
等画完交给客人,客人十分满意地点点头,如约并奉上了银票。
临行前,他还不忘交待:“今日之事,请勿向外透露。”
谢无容应承下来,客人便先行离开。
他收好银票,收拾好随身之物,朝楼下望去,正瞧见方才的客人手拿画卷,一袭红衣,策马而去。
他拿着银票,迫不及待地赶回南月楼。他已经筹够了钱,很快,他就能和姐姐相认。
这一刻,他等了十年。
一踏进南月楼,谢无容便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他快步走进内厅。
他看见南月站在走廊内,把一身孝服的玉娥护在身后。玉娥紧紧抓住南月,像抓住最后的希望。
魏若空十分不耐地甩开南月。
走廊狭窄,他这一下力道极大,南月站立不稳,直直跌下楼去。慌乱之下,南月抓住了魏若空的双脚。
魏若空看到被吊着半空中的南月,被吓傻了。他根没有去想,一脚踹开了南月。
像一只巨大的蝴蝶,南月翩然飘落。
血很快蔓延开来,尖叫声四起。
谢无容呆在原地,一动不动。
他想起那日,姐姐喂他喝药,他怎么也不肯喝。
姐姐笑意盈盈:“全儿乖,等你喝了这药,姐姐就给你买蜜饯吃。”
他仰着脸:“全都要,各样都要。”
姐姐点头,宠溺一笑:“好,各样都要。”
……
南月离世后,没了寄托的谢无容很快消沉下去,日日留恋酒肆。
他浑浑噩噩,不知过了多久。
那日,天气阴沉得很。他又在酒肆酗酒,一坛接一坛,整整三坛后,雨终于落了起来。
豆大的雨点敲打着沉闷的大地,谢无容只身走在雨中,生无可恋。父母亡故,姐姐惨死,他已心如死灰。
一把伞倾泻过来,遮住了密密的雨水。
谢无容转身,一个身穿绿衣的姑娘,垫着脚高举着伞,站在他的眼前。
雨水肆虐,姑娘傻傻地笑着,一双眼睛弯成月亮,像极了初生的暖阳。
他觉得这姑娘熟悉极了。
明明不是同一张脸,他却莫名想起了那个躲在屋檐下,静静咬着冰糖葫芦的姑娘。
“这么大的雨,我这样举着伞,很累的。不然,换你举一会。”
谢无容如梦初醒,他接过伞:“好,换我撑。”
姐姐,我多想也为你撑一次伞。
……
第100章 人间一世01
长夏将尽。
庭中石榴树上青皮果子已挂满枝头, 墙角池中的莲花残红渐退。
翠芜坐在廊下,手拿针线,灵巧地串着茉莉花。
待花串成一个圆圆的花球, 她起身举起,端详了一阵, 走进沈青黛卧房,蹑手蹑脚挂在青纱帐上。
墨蝶杀人的案子虽已告破, 沈青黛这两日睡得却不安稳。
中亭司虽并未对外公开案情, 但毕竟涉及到盛名一时的谢无容, 又有戏班一众证人在场, 街头巷尾的早已议论纷纷。
魏若空在京中本就没什么好名声, 此番牵扯陈年旧案,一下三条人命,百姓们骂声不断。
至于魏夫人, 她设计毒害庶女,手段阴毒,京中显贵之家再度提及她,大多嗤之以鼻。
这两日沈青黛也陆续听到了民间的一些声音。
“听说了吧, 蝴蝶杀人,是梦蝶姑娘做的,为的就是给她哥哥报仇。要说这个魏夫人,真是心狠手辣,那魏二小姐好歹叫她一声娘,怎么就那么狠心呢?还有梦蝶姑娘的哥哥,也是倒霉啊!”
“还有那个画师, 莲衣公子。啧啧,真是可怜啊, 眼睁睁看着自己亲姐姐死在眼前,你说这谁受得了。”
“气人的是,那魏若空,他没直接动手杀人,又是当朝吏部尚书的公子,就算莲衣公子去告,也不能将他绳之以法。”
“哎,莲衣公子好歹还算有点名气,他都拿魏若空没办法。咱们这些人,若是不幸碰到他,碰到这种事,那才叫一个申诉无门。”
“那个魏若空,就是个祸害。你看他往日里那德行,整日里就知道欺男霸女。如意坊的那个谁,锦娘,不就是因为得罪了他,被逼得划花了自己的脸。他虽没有亲手杀人,可祸害的又岂止一两个。真是世道不公,明明是这些达官显贵视人命如草芥在先,这才叫好人逼上绝路。”
……
尽管民间议论之声一浪高过一浪,谢无容三人还是依法被押往刑部大牢。结案文书沈青黛已经上报,同时提出了减死请示,刑部同大理寺复核结果暂未可知。
沈青黛素来笃信律法公正,可登州旧事,却让她有了别样的想法。
她是反对一切以恶制恶之暴行,也深知,若犯罪之人不受约束,人人效仿无度,只会比犯罪更可怕。
律法本应保护这些弱者,这才是她坚守律法的初衷。
可若律法无法惩戒有罪之人,又当如何?
比如魏若空,因他之恶,三人无辜惨死。
若谢无容走寻常之道,将他告上衙门,又能耐他何?
刘盛显是自杀,玉娥也是,南月姑娘之死,他完全可辩解称是无心之失。
比如她,比如陈侍卫。
陈侍卫尸骨无存,魏若青坠崖而亡。
沈青黛身为中亭司司正,尚且找不到时机替自己翻身,更遑论一个小小的歌姬。
她替谢无容可惜,甚至觉得,为了魏若空这么一个恶人,赔上自己,实在不值得。
谢无容他才华卓绝,受人尊崇,本有大好的前途。他的一生还很长。
可对于谢无容来说,他会觉得不值吗?
南月之死,他只有遗憾。这种遗憾,任何成就都无法取代。
魏若空一日不死,他便一日难安。
这世间,执念,无解。
罪由法定,沈青黛尊崇律法。
可律法也有一条,减死令。
她曾问过沈宗度,大宣关于减死令的条款。
大宣成立之初,太祖皇帝为为巩固皇权,以威刑肃天下,刑罚严苛,虽加强了统治,百姓却怨声载道。后成祖继位,以宽仁治天下,广施仁政,博爱乐民,也就是这个时候,提出了减死令。
不过减死令,只明确注明,弱老愚者,酌情处理。愤而杀人者,视情况而定。何况死者是当朝吏部尚书的夫人与儿子,只怕此事难以挽回。
愁思两日,沈青黛方出府,便见赵令询正斜靠在门前,修长的身姿在日光里投下长长的影子。
天空一碧如洗,火红的凌霄花墙下,赵令询微垂着头。看到沈青黛出来,他漆黑的眼眸一下亮了起来。
沈青黛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带着笑意,对着他歪头一笑。
赵令询起身走近,开口道:“谢无容的案子,有了结果。”
沈青黛有些发怔,大理寺同刑部怎么这么快便有了结论,难道是魏尚书从中作梗。
看出她眼中的担忧,赵令询解释道:“不是你想的那样,他们已经被免了死刑。”
沈青黛更懵了。
减死论对此案是否适用,界定本就复杂,何况还要刑部同大理寺共同认定。他们不可能这么短的时日,便达成一致。
赵令询解释道:“先是宫中有喜,丽嫔娘娘怀了龙嗣,太医诊断说是极有可能是位小皇子;登州那边,刘知府上报,有白鹤衔白玉出现,以为祥瑞,已命人将白鹤送至京城;并钦天监夜观天象,上书紫气东来,实上天以象示人,锡羡垂光,景星庆云。圣上大喜,已经下令,大赦天下。”
她多日苦思,如何既不违背律法,又能使谢无容三人不至落个身首异处的下场。
而今,圣上一句大赦天下,轻飘飘地解决了她所有的困扰。
沈青黛听罢,凝眉不语。
说到底,罪由法定,也只是在皇权之下。古往今来,哪有什么绝对的法定平权?上位者向来以权为尊,而非法。若要人人敬畏律法,至尊者也不应有例外。然天子居至尊,操可致之权,赏罚予夺,得以自专。
沈青黛略有些失望,她甩甩头,努力把这些想法通通抛诸脑后。
她仔细思索着赵令询方才的话,她总觉得这一切巧合得有些不同寻常。
丽嫔怀有龙嗣,太医猜说是皇子,也算说得过去。可登州那边祥瑞突现,怎么看都像是刻意为之。若说登州是刻意,为何连钦天监也有此断言?
难道真的只是巧合,真的是上天看不惯坏人作恶,有意饶恕他们一命?
沈青黛盯着赵令询,缓缓道:“登州有祥瑞,不是你做的吧?”
赵令询一笑:“我倒是想,不过,真的不是我。这些日子我都同你在一起,哪有那个时间。”
沈青黛沉吟道:“你信因果报应吗?”
赵令询望向沈青黛:“别多想了。谢无容他们已经免除死刑,应该会被流放,接下来咱们要做的是好好打点,让他们免受点苦。还有,留行门之事,已经耽搁得太久,咱们也要有所行动了。”
沈青黛点点头。
赵令询这才道:“还有一件事,你与嘉宁的那件事,也有了结果。”
沈青黛一怔,因太过震惊以至声音有些颤抖:“什么结果?留行门那个羽林卫校尉陈瑞被抓了?”
赵令询摇摇头:“那倒没有。皇后娘娘调查发现,当初引开圣上之人,正是宁妃宫里的小宫女。不过那宫女虽承认了是她所为,却坚决不承认是宁妃授意,并且当场咬舌自尽了。”
沈青黛凝眉道:“你说,是宁妃吗?”
赵令询眸色幽深:“很难说,那宫女一死,死无对证。她看似保住了宁妃,可宁妃她彻底失去了圣上的信任。拿皇族的声誉来达到目的,是圣上最忌讳之事,或许她这辈子都不太可能重获圣宠了。”
沈青黛记得赵令询曾同她分析过宫中形势,当前最有可能继承皇位的,只有皇后所出的二皇子,还有宁妃所出六皇子。若宁妃失势,那得利者自然是皇后。
她道:“那看来,你要恭喜皇后娘娘得偿所愿了。”
赵令询锐利的目光划过一丝晦暗:“不,皇后娘娘好像并不是受益者。你还不知道,程贵妃,马上就要被封为皇贵妃了。”
沈青黛有些诧异:“皇上为何突然晋封程贵妃为皇贵妃?”
赵令询道:“皇家最重颜面,嘉宁之事,圣上本想私下解决,可皇后娘娘却自认抓到了宁妃的把柄,把事情闹得人尽皆知。她虽扳倒了宁妃,却也失了圣心。皇后风头太盛,想扶植二皇子上位之心太急,圣上大约是想借机敲打她一下。”
他顿了一下,接着道:“而且,丽嫔是程贵妃宫中之人,她怀有龙嗣,程贵妃自然也有照看之功。还有,当初第一个向皇帝献言,丽嫔怀有龙嗣,又遇祥瑞,且上苍有所警示,应大赦天下之人,正是程贵妃。”
沈青黛有些不懂了。
魏尚书死了夫人与儿子之事闹得沸沸扬扬,朝中无人不知。凶手的判决还未下来,她却在这个时候进言大赦天下,岂不是摆明了要和魏尚书作对。
程贵妃商贾出身,在朝中毫无根基势力。她唯一能拉拢的,便只有同为登州出身的魏尚书。魏尚书大寿之日,她特意前去贺寿,更是诚意十足。为何短短几日,她就变了主意?
沈青黛道:“你觉不觉得,程贵妃此举,有些反常?”
赵令询摇头:“或许,这正是她的高明之处。从表面上看,她得罪了魏尚书,换来皇贵妃之尊,却在朝中彻底失去了支持,并非明智之举。可你细想,魏尚书纵容幼子逞凶,在民间已经激起民愤。墙倒众人推,用不了多久,朝中便会有人弹劾。吏部尚书这个位子,不知多少人盯着,只怕他这个位子是要坐不稳了。”
沈青黛终于懂了:“她这一提议,先是为皇嗣积福,落个大度贤良的美名。又明确与魏尚书断绝来往,免得日后魏尚书失势,她受到牵连。一举两得,真是智谋多端。”
赵令询望了望沈青黛:“墨蝶杀人一案,虽已落下帷幕。可朝中局势变幻,留行门行动成谜,看来咱们是歇不下来了。”
沈青黛抬头望向远方,凉风渐起,树欲静而风不止。
长夏将尽,清秋在望。
可蛰伏的酷暑,并未消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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