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人间一世02
大赦令已经下达, 谢无容他们流放时日也已确定,一个月后。
沈青黛本已托了沈宗度,想要前去探望, 可沈宗度传来回话,说谢无容暂时不想见她。
沈青黛知道, 谢无容清高孤傲一世,任何时候见他都是一幅翩翩君子的模样。如今他身陷囹圄, 必定不想让她见到他如今的模样。
一个月后, 便是秋日, 待到流放之地, 应正是天寒之日。
沈青黛提前为三人备下御寒物品, 待一切都准备完毕,才放下心来。
处理好这边事务,沈青黛安心回了中亭司。
陆掌司自上月起便一直神出鬼没, 有时甚至几日都不见人影。司内日常办公之事,全靠张昂撑着。不过,近日很是平静,也并无什么大案, 众人一下闲了下来,有点无所适从。
闲不过几日,赵令询同沈青黛便带着中亭司的人,赶去了古槐村附近的孤山。
一众人在孤山没日没夜翻了三日,终于在一个山洞,发现了留行门的踪迹。
偌大的山洞虽已被清空,但内里石桌石床, 瓦罐盆碗一应物品俱全,有明显的生活过的痕迹。这些物品积灰尚浅, 看起来他们应是方迁走不久。
两人勘察一番,发现地上有物品托动的痕迹。根据地面留下的痕迹,两人推断出应是重物。除此之外,别无所获。
回去路上,沈青黛一直低眉沉思,古槐村命案已经过去十五年。也就是说,留行门很可能已在此埋伏十五年,如今他们为何会突然消失?
施净打破沉默:“你们说,是不是留行门提前听到了风声,这才转移的?”
赵令询摇头:“不对,根据现场看,少说也有百余人。这么多人若要一次性转移,难免会引人注意,他们不可能做到悄无声息。”
沈青黛道:“的确,而且从地面拖动的痕迹来看,他们应该是运出了不少东西。如果是近日的动作,不可能没有车辙印。可是方才我看了,四周并无明显车辙印,东西应是早已运了出去。”
施净叹气:“也不知道运的是什么,好不容易有点线索,又断了。”
赵令询安慰道:“也并不全是。宫里不是还有一位,如今他在明,咱们在暗,只要牢牢盯着他,迟早会找到留行门的踪迹。”
说到宫中,沈青黛想起那日圣上说过,根据周方展的调查,留行门豢养私兵,拉拢朝中大臣,图谋不轨。
思索片刻,沈青黛道:“若他真的是宁妃的人,如今宁妃失宠,六皇子立储无望,留行门岂不是很快就会有所行动。”
赵令询点头:“没错,留行门势力已经渗透到朝廷,他们无非是想左右大局。对于立储这样的大事,自然不会错过。”
他顿了顿,接着道:“昨日,朝中又有了大动静。程贵妃在朝中本无可靠之人,然而就在圣上决定册封皇贵妃后,风向似乎有了变化。朝中开始有人强行解释,紫气东来,程贵妃出于登州,便在东。且登州出祥瑞,实为天命。因此,应立四皇子为储君。”
沈青黛眉尖蹙起:“圣上做何反应?”
赵令询道:“圣上只道,一切待到贵妃册封典礼过后再议。”
圣上虽态度不明,然而落在有心人眼里,便成了默认。若宁妃真与留行门有干系,那留行门谋划多年,一定不会甘心。
沈青黛想起空荡荡的山洞,好像明白了什么:“你说,山洞中的重物,会不是就是兵器之类的器械?”
宁妃方一失势,留行门便有了动作,很难不让人产生联想。
赵令询眸似寒潭:“陈瑞,正是羽林卫。看来要尽快禀告圣上,早做准备,以防万一。”
沈青黛想了想:“程贵妃册封典礼定在何时?”
待程贵妃册封为皇贵妃,朝中立储君的提议,将会再度掀起。不过这次,争议的对象换成了二皇子与四皇子。不论将来哪位皇子被封储君,都不是留行门想要看到的。所以,他们才会如此着急行动。
赵令询道:“一个月后。”
他明白沈青黛的意思,留行门已经有所行动,若他们果真意图谋反,直指皇权,那贵妃册封仪式前动手,无疑是最好的选择。
马车内气氛徒然凝重起来,一个月,也就是说,他们要在这一个月内找到留行门幕后真凶。
马车回到城内,沈青黛下车方进院,翠芜便拿着一张黄灿灿的帖子走了过来。
沈青黛诧异道:“宫中送来的?”
翠芜笑着点头:“没错,三日后,便是嘉宁公主的生辰。”
沈青黛第二次进宫,又有兄长及翠芜陪伴,心下安定不少。
待入了后宫,沈青黛便与沈宗度分开,在宫娥的引领下,前去广信殿。公主生辰,女眷皆安排在广信殿,皇上及一众祝寿的大臣则在长宏殿。
沿途的几个戏台上已经开始唱起,声乐不绝,嘈嘈杂杂,好不热闹。宫中到处张灯结彩,千余盏贺寿宫灯一字排开,花焰般开满枝头。
沈青黛绕过几道宫门,来到广信殿。
殿前贵女们个个珠玉钗环,彩袖飘扬,锦衣玉袍,华贵无比。
因是公主寿辰,不好过于素淡。沈青黛梳头了个堕马髻,插了一支梅花宝石簪,略施了粉黛,着一件藕色如意云纹衣裙,即不会显得刻意,又不至于太素净。
刘落香看沈青黛过来,忙走过去,拉着她左看右看:“往日你打扮得太素了,总是一幅病恹恹的样子,今日这装扮好看,明艳动人。”
往日里要掩饰身份,怕人看出端倪,她才总往柔弱里打扮。如今身份公开,她当然可以随心所欲了。
沈青黛笑笑靠着刘落香坐下,一抬头,目光便与对面之人撞在一起。
魏若菀,她竟然也来了。
墨蝶事件之后,尚书府正在风口浪尖,魏夫人冤杀庶女之事,颇被京中贵女们中不齿。她这个时候出现,的确很有勇气。
魏若菀微扬着头,发髻上的牡丹金簪光彩夺目,配上金荷闪缎裙,美艳得让人睁不开眼。只是她一向端庄娴雅的脸上,多了几分锐利。
隔着袅袅游丝,沈青黛一瞬恍惚。她仿佛又看到初入伯府时,那个将倒在地上的她轻轻扶起,晃动一身明艳的衣衫的小女孩。
刘落香也注意到了魏若菀,她轻哼一声:“她怎么也来了,这个时候还敢出来丢人现眼?”
沈青黛回过神笑笑:“管她作甚,左右和咱们无关。”
刘落香拧了把沈青黛的脸:“怎么无关?你忘了,魏尚书大寿那日,她还讽刺你来着。”
沈青黛拨开她的手:“宴席马上开始了,待会那么多好节目,干嘛要去看她。”
刘落香点点头:“那倒是,圣上当真疼嘉宁。我听说,圣上一早便命人送了一屋子的珍宝过去,什么红珊瑚、金玉如意,玛瑙首饰……真是羡慕死人了。”
沈青黛随口道:“你喜欢这些啊,我那里也有一些,那改天你生辰,我也送些过去。”
刘落香激动地拉着沈青黛,恨不得当场落下泪来:“妹妹,什么都不说了。从今以后,你就是我亲妹妹。”
沈青黛笑着推开她。
宴会持续半个多时辰,终于结束了。
皇后娘娘知晓嘉宁不喜拘束,宴席结束便协后宫众人及贵妇人前往御花园赏花。
恭送皇后娘娘离去,嘉宁公主带着余下闺阁小女儿来到畅春亭。
畅春亭依水而建,湖中千条锦鲤悠游畅然,亭上攀满了火红的凌霄花,假山之间紫薇花开一片绯云轻烟。
刘落香问宫娥要来鱼食,拉着沈青黛在湖边喂起了鱼。两人正玩闹着,便听身后一声轻嗤。
沈青黛回头一望,正是魏若菀。
魏若菀走到沈青黛身侧,将手中的鱼饵一下撒了进去。方才还围绕在沈青黛鱼饵旁的锦鲤,瞬间朝着魏若菀的方向游去。
魏若菀得意一笑:“看到了吗?这才是局势,瞬息万变,只要你赌注够大。”
沈青黛举起手中的鱼饵,淡声道:“一时而已,终非长久之道。你的筹码已经没了,而我的,还在手中。”
魏若菀脸色一变,盯着沈青黛看了许久,笑了起来:“我看得出来,你对肃王世子有几分感情。”
听她提到赵令询,沈青黛睫羽轻轻颤动了几下。
她笑道:“你是说,赵令询?我们同在中亭司,出生入死,是同伴。”
魏若菀鄙夷一笑:“我还当你有多坦荡,不过也是个打着同伴幌子,贪恋世子妃头衔的庸人而已。”
刘落香听她这么奚落沈青黛,反讽道:“你句句不离赵令询,我看觊觎世子妃头衔的是你吧?我劝你省省,明眼人哪个看不出来,赵令询对我们青黛就是不一样,不是那些个庸人可以比的。”
魏若菀脸色一黑,嘴角扯出一丝讥笑,指着沈青黛道:“对她不一样?对她不一样为何不娶了她?要知道当初,赵令询喜欢我二妹,可是早早提出要娶了她的。”
魏若青,避不开躲不掉的名字。
她又想起了魏若菀那日同她说的话。
那日,她居高临下,满脸不屑:“你以为,赵令询有多喜欢你?他不过就是图个新鲜,高门贵女看多了,想要个野丫头做妾而已。”
沈青黛冷冷一笑:“喜欢你二妹?娶她,做妾吗?”
魏若菀笑得灿烂,她声音放得缓慢:“让你失望了,沈大小姐。赵令询当初爱我二妹爱得要死,怎么可能娶她做妾。为了二妹,他可是想过要放弃世子之位的。”
两只锦鲤争抢鱼食,纠缠之间,水花四溅。
沈青黛被飞溅的池水激得浑身轻颤,脑袋一片空白。
赵令询,曾经想为了她放弃世子之位?
当初,魏若菀不是这么说的。赵令询也亲口说过,妾又如何。
赵令询对她,究竟是怎么样的感情?
环佩叮当,幽香袭来,嘉宁公主轻轻站在沈青黛身边。
“魏大小姐,方才似乎听你提到令询哥哥?”
魏若菀恭顺垂首:“回公主,不过是令询世子在登州的一段风流往事罢了。”
公主并不知沈青黛对赵令询的情谊,只当魏若菀在炫耀赵令询曾喜欢她二妹。
她不屑道:“喜欢你二妹?虽然不知你二妹是什么样的人,但我猜,一定是个活泼可爱又傻傻的小丫头吧。”
魏若菀微微一愣:“你怎么知道?”
公主见所猜不差,更加得意:“你真当令询哥哥喜欢你二妹,不过是个替身罢了。令询哥哥有个青梅竹马,她才是令询哥哥这一生的挚爱。”
沈青黛一阵眩晕,心像被尖针反复捅刺,疼得她几乎站立不住。
所以,登州那些时日,他刻意的接近,只是把她当替身吗?
魏若菀喃喃道:“赵令询不是真的喜欢二妹?”
公主道:“当然,令询哥哥对那位青梅竹马,才是喜欢到骨子里。好几次他喝醉了,嘴里喊着的,都是她的名字。”
她缓缓道:“我还记得那个名字。她叫,萱萱。我记得你二妹,似乎不是这个名字吧?”
萱萱?
那不是她的小名。
第102章 人间一世03
沈青黛脑海中涌出一些朦胧的印象, 散乱的记忆让她一下分不清是现实还是梦境。
她满脑子都是和赵令询在登州相处的场景。
他第一次见她,眼神便与众不同。
他总是有意无意接近她,忍不住去逗她, 而她每次都像炸毛刺猬似的。
看到她被气得上蹿下跳,他似乎总是很开心, 还总嬉笑着问她,干嘛要装温柔贤淑。
往事潮水般袭来, 几乎要将毫无准备的她就此淹没。
沈青黛脑中一片混沌, 只觉得头重脚轻, 身体摇摇晃晃, 几乎支撑不住。
刘落香一把扶住她, 关切地问了几句。然而沈青黛耳边嗡嗡不停,根本听不进她在讲些什么。
她头晕目眩,只是躬身道:“公主, 我有些不舒服,先行告退。”
嘉宁看她脸色惨白,忙令身边侍女送她出宫。
待沈青黛渐渐远去,嘉宁终于慢慢反应过来。
魏若菀二妹好像是她娘逼死的, 既如此,她完全没有炫耀的必要。
而今魏若菀刻意在在沈青黛面漆提及,难道,青黛她喜欢令询哥哥。
嘉宁心下一慌,糟了,她是不是闯祸了?
出了畅春亭,沈青黛才稍稍有些缓解。
想到兄长还在宴席之上, 她便劳宫娥先行去前殿通报一声。
她入宫两次,对出宫之路已有些熟悉。循着记忆, 她一步步朝宫门外走去。
山石之上,凌霄攀援而上,火红红一簇簇,跳动似火,耀眼的红色蓦地撞入她的双眸。她越过假山,站在花下恍惚了许久,脑海中都是赵令询翩飞的红衣。
“为何不能见,半年未曾相见,没事我就不能看看你?”一阵悉悉索索后,低沉的男声响起。
“时势紧张,你应当知道我们的处境。”女人压低声音。
“我不放心你……”
“这么些年都过去了,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沈青黛徒然一惊,忙屏住呼吸。
宫中之事本就复杂,她自知其中利害。如今无意间窥听他人隐秘,若要被发现,只怕难以脱身。
沈青黛下意识地四处张望,正在密谈的两人在左侧,右边是一条长渠,身后是一带假山,她只能从假山后缓缓撤回。
她方退后一步,猛觉身子一空,人已被拎至半空。
“啪”地一声巨响,沈青黛人还未反应过来,一阵刺骨的冰寒便袭至全身。
口鼻之中呛满了水,沈青黛拼命挣扎,可手脚却不听使唤。熟悉的窒息感让她心内恐惧放大到极致,她手足无措,只无助地举着双手……
她想到了爹爹,他年事已高,若她就此离世,爹爹白发人送黑发人,她不敢想象。
还有哥哥,他若是知晓她在宫内出事,一定会责怪自己没有照看好她。
还有……赵令询,她还有很多话,想要问问他。
慢慢地,她没了力气,无边的黑暗再次袭来……
***
草长莺飞的三月天,村头杏花轻云般开满小山坡。碧草之上,成群的牛羊在悠闲觅食,田垄之间已被绿苗铺满。田地两旁,蝴蝶游蜂在油菜花间来回穿梭。
萱萱跑在前面举着纸鸢,小豆芽一路小跑在身后追着。
一口气跑了许久,纸鸢还是没有飞起来,萱萱生气地抓过纸鸢丢在地上。
“什么破东西,不玩了。”
“纸鸢不是你这么玩的。”
萱萱抬起头,朝吕伯低矮的院中望去。
满院山茶花开灼灼,桃树下藤椅上,白净瘦弱的少年放下手中的书卷,缓缓开口。
他起身站起,白如雪的衣衫随风摆动,轻轻抚过落在地上的桃花。他虽身姿清瘦,微微有几分病态,却天生带着一股让人难以企及的贵气。
萱萱平日所见,都是小豆芽这种在泥土里打滚的野猴子,哪里见过这么清贵的少年。
她不觉看呆了。
少年隔着低矮的围墙,望了望地上的纸鸢:“方才我都瞧见了,你风向不对。”
萱萱摇摇头,她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少年指着远方解释道:“你看那边飘起的炊烟,朝着它相反的方向跑。”
萱萱这才听懂了,拉着小豆芽便跑去试了起来。
少年看着她圆滚滚的身子,兔子一样跑了起来,眼中带着羡慕,悻悻地坐回到椅子上。
他无聊地翻了几页书,满脑子都是飞在空中的纸鸢,索性把书搭在脸上,躺在椅上睡了起来。
“吧嗒”一声,少年猛地惊醒,拿开书卷一看,竟是方才放纸鸢的小丫头。
她举着火红的野果子,朝他挥手。
少年起身走近,萱萱一把拉住他的手,把野果子塞给他。
“你真厉害,我方才按你说的,真的把纸鸢放飞了。你怎么知道这么多?”
少年被她夸得有些脸红,抓住手中的果子,没有说话。
萱萱啃着野果:“明日咱们一起放纸鸢吧,小豆芽太笨了,他都跟不上我。”
少年咳了几声,垂下头:“我更跑不动,我身体不行,是过来瞧病的。”
萱萱这才想起,村里小伙伴说村头来了个病秧子,整日丧着一张脸。
她扔掉果核,在身上擦擦手,指着他手中的果子,喋喋不休:“没关系,不能跑,咱们可以去爬树啊。你看这些果子,都是我树上摘的。爬树可简单了,明日我带你去。你不知道,在树上,你可以看到溪水绕过村子,还有岸边黄灿灿的油菜花。”
少年望着她亮晶晶的圆眼睛,鬼使神差地点点头。
萱萱两个梨涡绽放在嘴角:“好,就这么说定了。我叫萱萱,你叫什么?”
风乍起,溪水微漾,满院桃花落,少年轻声道:“谌儿。”
***
蓦地睁开眼睛,沈青黛大口地喘着气,尽管没有感觉到寒冷,她依旧止不住浑身颤抖。
晨光熹微,隐约有鸟鸣传来。
床头挂着龙凤帘幔,屋顶两边悬挂两盏琉璃宫灯,满屋萦绕着甜腻腻的香气。窗边摆着精致的瓷瓶,瓶子里插着几支睡莲。雕刻精美的紫檀长桌上摆放着银镀金石榴盆景,墙上挂着几幅画工精巧的山水画……
沈青黛暗暗思量,这里瞧着应是宫内,只是不知是在何处。
“沈小姐,你醒了!”一个娇俏的小宫娥端着铜盆进来。
沈青黛撑着胳膊,坐了起来:“冒昧问下,这是哪里?”
小宫娥笑道:“这里是贵妃的寝宫。”
程贵妃,是她。
小宫娥看她似有疑惑,便道:“昨日贵妃偶经荷花池,看到沈小姐在呼救,便找人将你救了上来。”
沈青黛松了一口气,放下心来:“如此,便要多谢贵妃相救之恩,我这就过去致谢。”
小宫娥递过痰盂,让她漱口:“沈小姐不必麻烦,贵妃今晨过来瞧了你,便去向皇后娘娘请安。等她回来,自会过来的。”
话音方落,便听一阵脚步声缓缓而至。
程贵妃在几个宫娥簇拥下款款走进来,她着一件丁香色牡丹纹锦袍,端庄娴雅,鬓似乌云,光可鉴人。见沈青黛已经醒来,她点头一笑。不知为何,沈青黛竟觉得她今日温婉不少。
她坐在沈青黛身边,柔声问道:“身体怎么样,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沈青黛摇摇头:“没有,多谢贵妃娘娘关心。”
这本是再正常不过的回答,程贵妃却似乎有些恍神。良久,她才道:“饿了吧,我已经让人给你准备好了芙蓉粥,这就让她们端上来。”
方才的小宫娥十分伶俐,马上接话道:“早就备好了,就是怕沈小姐醒得晚,让人一直热着呢,奴婢这就去取。”
很快,小宫娥端过芙蓉粥递了过去。
沈青黛一晚未曾进食,的确有些饿了。只是这毕竟是贵妃娘娘居所,多少还是有些拘束,只是接过粥,不停用勺子搅动着。
程贵妃笑道:“可是不喜欢吃这粥,若是不喜欢,不必勉强,我让人换了去。”
沈青黛忙摇着头,感受到程贵妃并无恶意,她便放心喝了起来。
手腕处的镯子碰到瓷碗,发出清脆的声响。
沈青黛方喝完,小宫娥忙上前收了碗,瞧见程贵妃轻轻一个眼色,她便会意。
“主子马上就要晋封皇贵妃,此事马虎不得,咱们再去催下内务府的进度。”
待宫娥们散去,程贵妃眼光瞥过沈青黛的手腕,落在那只金玉梅花嵌珠镯上。
“这个手镯,很特别。”
从方才起,程贵妃的目光就一直在她身上打量,原来是在瞧这只镯子。
这只镯子,是爹爹交给她,说是娘的旧物,嘱咐她贴身带着的。
沈青黛摸着镯子:“这是爹爹留下的,说是我娘的旧物。”
程贵妃抬眸望着沈青黛:“你娘,是谁?”
沈青黛笑道:“娘娘忘了,臣是刑部沈侍郎的妹妹。不过,我爹只是登州一个山庄的庄主,我娘是庄主夫人。”
程贵妃继续问道:“那你娘呢,眼下何在?”
沈青黛转动着镯子:“娘她去的早,方生下我便撒手人寰了。”
她顿了一下,抬头望着程贵妃:“贵妃娘娘见过这个镯子?抑或认识我娘?”
程贵妃笑着摇摇头,她抬眸望向窗外:“这镯子应是登州常见的款式,所以看到它就觉得亲切。我记得,我之前好像也有一个相似的,不过进宫这些年,早不知道丢到哪里去了。”
日光照在她莹白的脸上,透着光的肌肤像是罩在琉璃瓶内,一朵永开不败的花。
这样的贵妃娘娘,虽然带着不可逼视的光,却又无端让人想要靠近,沈青黛一瞬恍然。
程贵妃再回过头,方才一瞬的感伤倏忽消散不见。
“昨日,你为何会失足落水?”
沈青黛回过神来,缓缓道:“臣对宫中之路不甚熟悉,又一时走神,这才不慎跌入湖中。”
程贵妃狐疑地望着她:“当真?”
沈青黛笑道:“臣真的只是不慎落水,多谢贵妃娘娘关心。”
程贵妃这才道:“救你上来后,我便找御医来瞧。御医说,你此前应是中过毒,又落了水,身体还有些虚弱,需要好生歇息。我便自作主张,将你留了下来。不过,你放心,我已经让人告知了沈侍郎。”
沈青黛再三道谢:“多谢贵妃娘娘。”
珠帘响动,宫娥缓缓走了进来:“娘娘,肃王世子在殿外求见。”
程贵妃瞧着床上的沈青黛,笑道:“只怕,令询世子想见的不是我。”
沈青黛面上微红,低头不语。
程贵妃打趣道:“让他在外等着,就说人马上给他送到。”
宫殿外,赵令询垂手站在琉璃影壁下。
他一袭流云锦袍,长身玉立,日光被揉碎在他的双眸间,惹上一层莫名的暖色,让人忍不住想靠近。
乡野院落桃花树下病弱的少年,策马风流意气风发的红衣少年,隔着漫长的岁月,在这一刻重合成眼前之人。
沈青黛眼含热泪,飞奔向站在日光下的赵令询。
她牢牢地抱着他,生怕她一撒手,就会再度错过。
赵令询浑身一僵,直至感受到怀中之人的温热,僵硬的手臂才缓缓放下。
他轻轻抚摸着她的发丝:“沈青黛,我等你太久了。”
第103章 人间一世04
长空澄明, 一碧如洗,两人并肩行于红墙夹道,细碎的脚步声中皆是欢愉。
想通了之前与赵令询的纠葛, 知晓了他的心意,沈青黛有恃无恐。
她靠近赵令询, 看他依旧是一本正经的样子,抬起亮晶晶的眸子:“赵令询, 你怎么都不牵我的手?”
赵令询愣了一下, 嘴角抑制不住地向上扬起。
他微微挑眉, 眼中带着蛊惑的笑意:“不好意思, 是我太迟钝。你若不介意, 何须牵手,抱着也不是不可以。”
“不……不用了。”
沈青黛只想想逗逗他,没想到他竟如此认真。
看着夹道上渐渐多起来的宫娥太监, 她吓了一跳,忙要侧身与他拉开一点距离。
沈青黛脚步还未移动,赵令询大掌用力一扯,便把她重新拉回身侧。
他清冽又带着暧昧的气息, 春日游丝般肆意萦绕在她身侧,沈青黛的呼吸急促而又慌乱。
他居高临下,伏在她的耳边:“待会见到宗度,当着他的面,你最好也这么说。”
沈青黛忙服软:“我错了,我错了。”
赵令询放开她的手臂,轻笑一声:“我就知道, 你不想给我名分。”
沈青黛笑得弯了腰,用手戳着赵令询的胳膊:“你这话说的, 好像我是始乱终弃的负心汉。”
赵令询看着她新换了衣衫,忍不住问道:“你落水怎么回事,好好的怎么就落水了?”
沈青黛没由来觉得身上一寒,将昨日之事告知于赵令询。
赵令询深深地凝望着她:“沈青黛,我真想把你拴在我身边,寸步不离。”
沈青黛知他是有些后怕,在他身前转了个圈:“你不用担心,你看,我这不好好的。”
赵令询拉住她:“你前脚中毒,后脚落水,身子还没恢复,小心别转晕了。”
沈青黛停下来,老老实实走在赵令询身侧。
赵令询问:“你可有看清是何人扔你下水?”
沈青黛摇摇头:“没有。我确信那两人还在谈话,应当没有发现我。发现我的,是另外一个藏在暗处之人。”
她犹疑了一下,缓缓道:“那人轻松将我举起,力气极大。我根本看不到他的脸。不过在挣扎之际,我还是瞧见了他的腰牌一角,是羽林卫。”
赵令询停住了脚步:“你怀疑陈瑞?”
沈青黛露出一丝茫然:“我也不知,只是隐约有种不安。若将我投入水中之人,真的是他,那两个密谈之人岂不就是留行门的幕后真凶?”
她有些懊恼:“只可惜,当时我有些心不在焉,并未听清两人在说些什么。”
赵令询安慰道:“你能捡回一条命,已是万幸。”
沈青黛脸色稍缓,很快她便想到了另外一个问题,那条路并非寻常必经之道,为何程贵妃会恰巧经过?
她凝眉道:“程贵妃当日应陪着皇后娘娘在御花园,为何会出现在那里?”
沈青黛出事后,赵令询借着向太后请安的机会,和嘉宁到过案发地。
他道:“我打听过,当日丽嫔娘娘身体不适,程贵妃便陪着回了宫。后太医诊断丽嫔娘娘无事,程贵妃抄近路赶回御花园时,经过了案发地。”
沈青黛点头:“原来如此。”
两人不知不觉已走到宫门口,赵令询早让人备好了马车等在一旁。
一路上,沈青黛心内纠葛不断。她已记起小时的过往,如今她无比确定,赵令询对她的感情完全出自真心。对于自己的身世,她不想有所隐瞒。
死过一次,换个身份归来,依旧能遇上赵令询,她已是心怀感恩。而他不管她是魏若青还是沈青黛,都再次喜欢上她。这份真心与真情,她不敢辜负也不能辜负。
只是,她这样离奇的身世,赵令询听后,会相信吗?他会不会,把她当做怪物?
沈青黛咬着嘴唇,鼓起勇气:“赵令询,有件事,我想同你说。”
她神色紧张,望向他的目光满是忐忑,赵令询轻声道:“怎么了,可是想起了什么?”
“妹妹,妹妹。”沈宗度隔着老远便开始喊叫,因跑得太快,绯红的官袍都跟着飞了起来。
沈宗度走近,脸色沉了下来,侧身站在两人中间。
“赵令询,你很闲是不是?”
赵令询被他挤到一边,十分无奈地看着沈青黛。
沈宗度拉过沈青黛:“妹妹,你没事吧?”
沈青黛拍拍自己的胳膊:“哥哥放心,我强壮得很。”
沈宗度这才道:“没事便好,咱们快些回去吧,父亲都等急了。”
沈青黛愕然:“你说谁,爹爹?”
沈宗度点头:“父亲昨日晚间方到,听闻你在宫内出了事,担忧了一晚。我瞧着,他像是一夜未眠。”
沈青黛鼻子一酸:“好,咱们这就回去。”
说完,瞧见站在一旁的赵令询,她心一横,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
“赵令询,你同我一起回去吧。正好,有些事,我想一起说。”
沈宗度不解:“妹妹,咱们一家叙旧,你叫他一个外人做什么?”
沈青黛默然。
若要向赵令询坦白,那她的身份就不再是个秘密。若这个秘密注定要公开,她没有理由瞒着爹爹,他也有权知道真相。
马车内,众人心思各异,很快到了沈府。
翠芜早等在门口,看到马车驶进巷子,便朝着院内呼喊起来。
赵令询下了马车,牵着沈青黛的手,缓缓从车上走下。
沈青黛朝门口一望,一个头发花白的男人从内走了出来。他约摸五十左右,瘦高身材,经过岁月侵蚀的脸上,始终挂着温和的笑意。
只一眼,沈青黛便再也忍不住。想到这些日子,她历经生死,险些见不到爹爹。想到待会真相揭露,或许她就要就此失去爹爹。她鼻头一酸,压抑着的委屈,如决堤的洪水,一发不可收拾,跑过去伏在庄主身上大哭起来。
她哭得无所顾忌,像是要把这十几年的委屈和心酸都释放出来。
沈庄主急得拍着她的背:“孩子,不怕。有什么委屈,跟爹说,爹拼了整个山庄和这条命,也要帮你讨回公道。”
沈青黛摇着头,只哭得浑身没了力气,才慢慢止住。
沈庄主转头问向一边的沈宗度:“你说,怎么回事?”
沈宗度见沈青黛突然哭成这样,一时不知所措。
沈青黛虽止住了哭,依旧有些抽泣:“没事,女儿只是许久未见爹爹,太想爹爹了。”
沈庄主哈哈一笑:“我还以为,你在宫里受了什么委屈。”
赵令询揖手道:“庄主放心,青黛她无事。”
沈庄主抬头盯着赵令询,眼神中掠过一丝诧异:“世子,你也来了。”
沈青黛一愣,回头望了望赵令询,又看向沈庄主:“怎么,爹爹认识他?”
沈庄主点头:“世子既然来了,怎么能一直在外站着。宗度,还不引世子入府。”
沈宗度不情不愿地说了声:“请。”
沈青黛扶着沈庄主先行进去,赵令询跟在沈宗度身后,低声道:“宗度,你对我,似乎有些误解。”
沈宗度瞥了他一眼:“我拿你当朋友,才托你帮忙稍微照看一下我妹妹,没想到你竟生了别的心思。就你们王府那高门大户,我们可高攀不起。想要娶我沈宗度的妹妹,那必须要八抬大轿,明媒正娶。我警告你啊,离我妹妹远点。不然,朋友都没得做。”
赵令询正想要解释,已到了正厅,只能止住话头。
沈庄主示意赵令询上座,他也不客气,跨过沈宗度,坐了下来。
沈青黛帮沈庄主添了茶,缓缓放下茶水,往后退了几步,“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沈庄主方端起的茶杯连忙放下,上前扶住沈青黛:“黛儿,你这是做什么?”
赵令询同沈宗度面面相觑,不知她要做什么。
夏末的风已经带着些微微的凉意,不似以往那般燥热,沈青黛却觉得喉咙发干。
她本不想在爹爹方到京城便说出真相,可她怕此事拖得越久,自己便更加没有勇气坦白。这些年,她占着别人的名分,享有了爹爹全心全意的宠爱,已经够了。
沈青黛却不起身,她只道:“爹爹,请允我说完。”
她态度坚决,沈庄主便退了回去:“有什么话,快些说,别这么跪着,爹心疼。”
沈青黛红了眼眶,她攥紧双手,指甲几乎要按进肉里:“登州忠勤伯府,也就是如今的尚书府二小姐,爹爹可曾听说过?”
沈庄主同赵令询相视一望,缓缓收回目光:“略有耳闻。”
沈青黛听到自己颤抖着,牙齿打颤的声音,回荡在厅堂内:“我……我就是已故二小姐,魏若青。也是,自幼被打发到庄子上的野丫头,萱萱。”
短短两句话,她却耗尽了全身力气。
话一落,她便浑身瘫软,倒在地上。冰冷的地面渗透着寒气,慢慢侵入她的五脏六腑,她打着寒噤,整个人瑟瑟发抖。
她不敢抬头,像是一个戴罪的囚徒,等着最终的审判。
沈庄主霍然起身,一步步朝她走来。
她瞧见他黑色的靴子上歪歪斜斜的针线,那是她做的第一双鞋子。
眼泪不争气地流了下来,滴落在地面上。
她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惧,这种无措几乎要将她撕裂成碎片,化作齑粉扬在空中。
沈庄主一步步走进,他轻轻扶起跪在地上的沈青黛。
他眼中露出眼惊诧又欣喜的光彩:“萱萱,你都记起来了?”
沈青黛浑身僵硬,脑中轰然一片空白,任由爹爹将她扶起。
沈庄主回头看向赵令询:“谌儿,你听到了吗?萱萱,她都记起来了。”
沈宗度一脸诧异,完全摸不着头脑。
赵令询迎着金色的日光,一步步走向沈青黛。
他清俊的脸庞在日光下若隐若现,沈青黛看不清他的表情,只听他声音委屈又缱绻。
他问:“萱萱,你还记得我吗?”
沈青黛懵了,合着,他们都知道啊?
第104章 人间一世05
沈青黛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她的确有所隐瞒。所以,无论什么样的结果,她都会接受。
但这样的场面, 她着实没想到。
她看着赵令询与沈庄主,微微歪着头:“你们, 是不是从一开始便知道,我不是沈青黛?”
沈宗度有些发懵, 妹妹不是他的妹妹, 是魏尚书家的二小姐。
还有, 萱萱又是怎么回事, 为何父亲与赵令询都叫她萱萱。
沈庄主点头, 轻轻拍着她的肩膀:“萱萱,不要怕,我们不会害你的。既然你都想起来了, 我们也没必要瞒着你。你想知道什么,我们都会告诉你。”
沈青黛望着沈庄主:“爹爹,为何也叫我萱萱,你之前认识我?”
沈庄主看着沈青黛, 目光慈爱:“萱萱,那时你还小,只怕是不记得我了,我就是经常到你们庄子上帮忙收草药的沈叔啊。”
帮忙收草药的沈叔?
当初她同娘亲被赶到庄子上,生活清贫,娘亲便自己种植草药,拿到集市上去卖。
娘亲识得些字, 心思活络,将草药生意做得风生水起。
这期间, 好像是有位沈叔来过庄子上帮忙收过草药。
不过,她那是还小,对生意之事不懂,并未曾留意过。
沈庄主看着沈青黛,眼神里蕴含着无尽的爱,可又像透过她,去看另外一个人。
他似有叹气:“萱萱,你可知,咱们山庄为何叫归远山庄?”
归远,远?
她心内大为震惊。母亲的闺名,不正是远芳。
沈庄主看她这样子,便知她已猜到,他缓缓道:“这个山庄,本来就是你母亲的。”
沈青黛两眼迷茫:“爹爹,我不太明白。”
半开的花窗,有微风吹入,沈庄主从缝隙中,望着眼前的一线天空:“我出身不好,爹早死,娘得了痨病,为了给娘看病,卖掉了家中的土地。遇到你娘之前,我只是一个破讨饭的。那日,娘病重,我在药铺门口跪着,苦苦哀求掌柜的施舍我一点草药,却被打了出来。”
谁能想到,富可敌国的沈庄主,竟然是这样的出身。
他继续道:“是你娘帮了我。当时,她正巧到药铺送药,见我可怜,便施舍与我些需要的药材。她得知我娘是痨病,告诉我若需要长久用药,不妨自己种些,并让我去找她去拿药苗。那以后,我感激你娘的帮扶,便时常过去帮忙。一来二去,便从你娘哪里学到了些种植药苗的手艺。因你娘隔壁住着个神医,我也从他那里学到了一点岐黄之术。”
“后来,你娘生意做大了,我便跟着帮忙收药材去卖,渐渐地就成了她的左右手。托她的福,我也跟着过上了好日子。可三年后,你娘突然跟我说,那些生意她不再管了,要全部交给我。”
沈青黛记得,娘放弃生意,是在从京城回来之后。
沈庄主看着沈青黛:“你娘说,她名义上毕竟还是忠勤伯府的人,她怕生意越做越大,引起忠勤伯府的注意,那些人会打她的主意。到时,她会一无所有,不能给你留下什么,所以便把生意都交给我打理。她把那些年积攒下的钱给到我,让我去置办一块宅子,说是等你成年之后,交到你手上。”
沈青黛鼻尖酸楚,娘亲一直在为她打算,而她,至今都未曾去祭拜过娘亲。
沈庄主看遍世间沧桑,一向波澜不惊的双眼泛着泪光:“接管了你娘的生意之后,我运气越来越好,生意越做越大。四年后,就在我去外地谈生意的时候,突然接到消息,说你娘她……已经过世了。”
“我赶回去的时候,你已被忠勤伯府的人接走。你们的住处,也被一场大火烧个精光。”
沈青黛猛然抬眸:“我们家被烧了?”
自她被接回忠勤伯府,便再也没有回去过。
她只知道,娘亲过世之后,忠勤伯府便来人,不由分说地将她带走。
她向父亲询问过,娘亲被葬在何处,父亲含糊其词。
逢年过节,她只能遥祭娘亲。
对于她们房屋被烧之事,她一概不知。
沈庄主点头:“是啊,烧得什么都不剩了。”
沈青黛心内空落落的。她们那个家,是娘亲一点一点,亲手打造的。篱笆小院内,四季花常开。她以为,有家在,她好歹也算有个念想,可是如今,家都没了。
呆愣许久,她摸着自己的脸,垂下眼睫:“我坠崖之后,到底发生了什么?我的脸,又是怎么回事?沈青黛又是怎么回事?”
沈庄主望向赵令询:“当初你坠下悬崖,是他救的你。”
鹿角山顶,山风凌冽,她看到他一身红衣飞奔而来。
她以为,他没有抓住她。
原来,他始终没有放弃过她。
沈青黛浑身颤抖,眼前早已一片朦胧,她嘶哑着嗓音:“是你救的我?”
赵令询定定地望着她,点了点头:“是我去的,太迟了。”
沈青黛摇着头:“不,赵令询,是我不好。”
他们久久相望。
隔着两年的时光,两人在默默无言中,再次确认了彼此的心意。
沈庄主话还在继续:“你娘死后,你被接回忠勤伯府,我一直派人打听着你的情况。有次打听之人无意被令询世子发现,他顺藤摸瓜,找到了我。我当时并不知道他就是曾经住在庄子上的谌儿,几番周旋,我们才确定彼此的身份。”
“你出事之后,令询世子急疯了,他在山崖下寻了一整日,才在长月潭下游河滩处寻到你。他孤身一人,抱着奄奄一息的你来到归远山庄时,双目通红,身体已经支撑不住,可他还是坚持着守了你整整两日。”
沈青黛醒来后,回到登州城内打听忠勤伯府二小姐的时候,曾听人说过,赵令询在她坠崖后便返回了京城。却不知,他一直陪在她身边。
赵令询静静地望着她的脸,低缓的声音在她耳边缓缓流过:“当日救你回去之后,你伤得很重,你的脸已经被溪石划破,面目全非。我便找来季云,来替你医治。”
小豆芽,卢季云,浸骨草。
赵令询千方百计从西南移植浸骨草,是为了她。
怪不得,当初他们到牛山村处理命案,她怀疑卢季云与留行门有关时,他会一口否认。
他低声道:“当时我以为,你烦透了我。所以你醒来时,我就没敢去见你。”
“后来,听沈庄主说,你醒来后什么都不记得了。我们一商量,既然你已经忘却,那不如就重新来过。于是,我们便寻了具女尸放在崖底,彻底坐实你已身亡的消息。”
当初,她猛然醒来,想起被魏大夫人陷害,她恐惧到了极点,为求自保,只能假装失忆。没想到正是这个举动,造成了这些误会。
再想到之前对赵令询的态度,沈青黛有些酸涩。在她看不见的角落里,赵令询默默替她做了这么多,而她却一无所知。如果当初在登州时,她能遵从自己内心,不被魏若菀想法左右,放弃掉自己那些偏见,又何至于会错过他这两年。
她默默看着赵令询,眼前之人虽较两年前沉稳了些,眉宇之间多了几分冷淡,但他看她的眼神,却真诚而炽热,一如从前。
沈庄主冷哼一声:“那具女尸,只是身形与你稍微有些相似罢了,只是划伤了脸,他们忠勤伯府阖府上下,竟无一人看出破绽,也是可笑。”
直到跳崖之前,她都以为,忠勤伯府最关心她的,就是她的嫡姐魏若菀。
可魏若菀对她终究还是有所保留,未曾真心对待。说到底,整个忠勤伯府,又有谁真正关心过她呢?
沈青黛收敛情绪,不再想忠勤伯府那些过往,她问:“爹爹,那你的女儿,真正的沈青黛呢?”
沈庄主笑道:“傻丫头,一直以来,爹爹的女儿只有你啊。这些年,我忙于生意,根本没有娶妻。只不过是为了应付那些热心的媒人,我才谎称已经娶妻生子,女儿自幼体弱,被送到庵里养着。没想到,天可怜见,竟成全了咱们父女。”
一直以来,她都对用了沈青黛这个身份而感到内疚。
而今发现,她是爹爹唯一的女儿,那种突如其来的轻松与愉悦,让她心内瞬间舒展。
什么忠勤伯,什么伯府二小姐,她统统不稀罕,她只希望是爹爹的女儿。
赵令询走到她身边,轻声道:“萱萱,你还没回答我,你记起我了吗?我是谌儿啊,忠勤伯府的时候,你似乎把我给忘了。”
沈青黛吸着鼻子,仰着脸委屈道:“谁让你当初不辞而别?我追着你跑了几里路,跌到路边水沟里,泡在里面差点淹死,醒来就把你给忘了。”
赵令询听她已记得自己,满脸欣喜,他内疚地解释着:“对不起,是我不好。当初,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的心悸治好之后,恰逢皇祖母病重,父王便找人把我带来了回去。我本想与你好好道别,也去找你了,可是你却不在,当时又比较紧急,我这才先行离开。哪知,后来你会去了忠勤伯府。”
“你在忠勤伯府那些年,我大多数时候都在陪同师傅一路南下行走江湖,一去便是数年。等到成年后,我终于可以独当一面,能替自己做主之后,便马上到了登州去寻你。”
沈庄主笑道:“如今黛儿能记起,已是万幸,这是喜事。”
沈青黛垂头喃喃道:“爹爹,其实我……一直都记得,我从来没有失忆过。起初,我画本子看多了,以为是因缘际会。后来,我意识到可能事有蹊跷,我还是不敢坦白。我怕,你知道真相后,会不再认我。我怕,赵令询以为我胡言乱语,不肯信我。”
她被陷害,声名狼藉,又说过那么伤人的话。她还怕,赵令询会讨厌她。她在心里默念着。
赵令询轻笑一声,安慰道:“萱萱,都过去了。你放心,无论何时,我们都在。”
沈庄主摸着沈青黛的头,笑道:“是啊,黛儿永远是爹爹的乖女儿。”
从开始便一直懵懵的沈宗度,依旧懵着。
他明显还没消化这些内容,目光在三人之间来回摇摆:“你们,就不能提前让我知道一丁点吗?”
沈青黛站在他面前,问道:“怎么,知道了之后,你不想认我当妹妹了?”
沈宗度忙摇着头:“你说什么呢?沈青黛,你什么时候都是我的妹妹。正是因为你是我妹妹,所以你记住,下次有事,一定不要瞒着我。”
沈青黛摇着他的手臂:“知道了,哥哥。”
手腕处的镯子垂至小臂,沈青黛突然想起了程贵妃。
她问道:“爹爹,你说这个镯子是我娘的遗物,是真的吗?”
沈庄主望着她腕上的镯子,微微叹息:“是的,这个是远芳东家的遗物。就在你娘出事之前,我最后一次见她的时候,她把这个镯子交给了我。她说,等你长大成人之后,连同置办的房产,一起交到你手上。”
赵令询知她向来心细,便问:“怎么,有什么不对吗?”
沈青黛摸着手镯:“没什么,突然想起了,问问。”
赵令询思索良久,还是如实道:“萱萱,既然你没有失忆,那有件事,我想你也有权知道。你母亲之死,恐怕没那么简单。”
沈青黛才稳定下来的情绪,一下被激起新的波澜。
“你如何知道?”
赵令询道:“还记得你中了墨蝶之毒,帮你解毒的老伯吗?他就是季云的父亲,你曾经的乡邻,卢神医。”
沈青黛摇着头:“不对。卢叔叔我记得的,他和那个老伯长的不一样。而且,他双腿健全,他们怎么可能是同一个人?”
沈庄主轻叹:“是真的,黛儿。那个瘸腿的,就是卢神医。”
沈青黛不安地望向赵令询:“卢叔叔如今这样,可是和我娘有关?”
赵令询点头:“没错。当年你母亲病故,你被强行接走之后。忠勤伯府传来话说,你母亲不得入祖坟,只需葬在庄子上即可。”
沈青黛攥着拳头,不得入祖坟,娘亲压根不稀罕他们的祖坟。
赵令询接着道:“你娘病故之前,卢神医替她诊过脉,她是中了慢性毒药。”
沈青黛睁大双眼:“我娘,她是中毒而亡?是谁要害她?”
赵令询摇头:“据卢神医所说,你娘她好像知道是谁要害她。不过,她始终不肯透露,凶手到底是谁。她好像,是有意隐瞒。”
娘亲知道凶手,还替他隐瞒?沈青黛不知,究竟是谁,能让娘亲如此袒护。
她微微闭眸:“那卢叔叔呢,他是怎么回事?”
赵令询道:“与那场大火有关。那场大火,也不是什么意外。”
大火,毒杀,究竟是谁,一定要致娘亲于死地。
赵令询接着说:“你娘死后,按照忠勤伯府的说法,应当葬在庄子上。卢神医便主动帮衬,帮着守护你娘的遗体。下葬前夕,你家突然就着了火。卢神医发现后,便冲进火里,想要去搬出你娘的遗体。他方冲进去,便看到有人影闪过。他一开始,以为是自己眼花,直到后来,他闻到了酒味,你娘身上被洒满了酒。他背着你娘的尸身往外逃,可火势太大,他终究是没能躲过。一条横梁砸下来,砸端了他的左腿。最后还是乡邻们赶到,将他从火中救了出来。”
“你娘的遗体,因为沾上了酒,还是没能搬出来。而卢神医,也因此失去了半条腿,还有一张脸。”
卢神医的脸,想来也是浸骨草的功劳。所以,卢季云才知道用浸骨草帮她重塑肌骨。
沈青黛默然良久,眼神逐渐冰冷,她一字一句道:“究竟是谁,要害我娘。”
赵令询看着她,缓声道:“还记得十二年前那个案子吗?就是,陆掌司名声尽毁的那个。我怀疑,十二年前的那个案子,与你母亲有着莫大的联系。”
第105章 人间一世06
十二年前, 沈青黛第一次同娘亲来到京城。
当时她们偶然卷入到一桩命案中,母亲被当做嫌疑人给抓了起来,她也被暂时带到中亭司。
在她和母亲极度绝望之际, 是陆掌司及时替娘亲洗刷了冤屈,让她们得以脱身。
陆掌司是在她无助中给予温暖的恩人, 是她生命中的救星。所以当她自以为重活一世,见识过另一番世界之后, 才会坚定信念, 此生要入中亭司。她想像陆掌司一样, 还那些困境中无力自辩之人一个公道。
当年她不过八岁, 懵懵懂懂地随着娘亲来到京城。后来, 她经手了几个案子,再想起当年之事,不是没有怀疑过。只是娘亲已经故去, 往事随风消散,她无处可寻。
如今听赵令询说娘亲与十二年前旧案有牵涉,心中早已信了八九分。
她问:“你为何会知道?”
赵令询凝望着她:“你娘出事之后,卢神医一直在追查此事。两年前你坠崖后, 面目受到重创,我信不过别人,便寻来季云帮你医治。卢神医也得知你出事,特意赶了过去,那时他便与我讲了此事。等你醒来,我以为你记忆全失,便没有及时告知与你。为了配合卢神医, 也为了能查明当年之事,我这才到了中亭司。”
赵令询曾说过, 他最初入中亭司是为一人,原来是为了她。
赵令询看向沈青黛,眼神一如既往,这样的眼神,只出现在她的身上,她应当早日察觉到的。
两两相望,沈青黛有些哽咽,赵令询为她做的,实在太多了。
赵令询接着道:“我在中亭司内四年老群爸巴伞零七七伍叁六历史汇总超级多,欢迎来玩,多次借故想查询十二年前的旧案卷,可那个案子,是他这半辈子的苦痛与耻辱,案卷一直由他亲自保管。后来,我趁他外出之际,私自翻阅了案卷,终于摸清了当年旧事的来龙去脉。”
中亭司向来是历代帝王的左膀右臂,传至陆海忠这里,他凭借着对圣上的忠心,以及雷霆办案手段更是曾显赫一时。可十二年前的一桩旧案,却让他这位朝中权臣声名扫地。先是被圣上冷落七年,后虽重新启用,到底信任大不如从前。再加之镇抚司风头日盛,中亭司几乎到了裁撤的边缘。
众人目光望向赵令询,他缓缓道:“死者是惠妃的长兄卓凌。卓家没落,大皇子被圣上厌弃,正是从此开始。”
沈青黛记得赵令询同她分析过宫内局势,圣上最初也是极喜欢大皇子的。惠妃母子失势,是因为其外祖与舅舅犯事后,被流放到关外,投靠蛮夷。
沈青黛思索片刻:“难道是因为惠妃长兄之死,未有妥善处理,这才导致其外祖不满,继而犯事?”
赵令询道:“也不全是。当年,惠妃长兄是京中有名的四公子,最是洒脱不羁。”
沈宗度点头:“他也曾任刑部侍郎,我看过他整理过的案件,条理清晰,引经据典有理有据。他还提过许多建议,刑部沿用至今,大受裨益。当年他只比我虚长几岁,便是我到了他那个年纪,只怕根本不及他十一。”
提到京中四公子,沈青黛问道:“京中四公子,是谁?可与案件有关?”
赵令询脸色稍变:“有些关系,他们都是案发目击证人。他们是中亭司陆掌司,靖安侯,还有我的父亲。”
沈青黛一怔,那日周方展说过碰到他们三人一起饮茶,她还有些奇怪,他们为何会聚到一起。
沈宗度道:“这桩案子,我也略有耳闻,卓侍郎死得的确太冤。”
赵令询难得有些叹息:“的确如此。谁能想象一个寻常的变戏法,竟丧失了一条命。”
沈青黛问:“那这个案子究竟和我娘有什么关系?”
赵令询道:“当年,京中四公子名声卓著,几人情同兄弟,时常一起出入。那日,京中从外地来了个变戏法的班子。他们一连在如归楼演了三日,场场爆满。那个戏班子最负盛名的便是神仙索,卓侍郎一向对这些稀奇古怪的东西极有兴致,当戏班邀请众人体验神仙索,他便站了出来。其他三人知他有些拳脚功夫,况且就是大庭广众之下,也就没放在心上。”
沈青黛并未见过这个戏法,便问:“什么是神仙索。”
沈庄主见多识广:“这个是很古老的戏法,多年之前,我曾在南方见过一次。表演之人能顺着一只绳索直通上天,最终消失在云端,是谓神仙索。大多数表演为了增加噱头,会谎称上天摘来蟠桃,于是表演中会有桃子落下。再然后会有几截断肢掉落,班主会呼天抢地说表演者为摘蟠桃触怒上天,请求看客们打赏。这时,看客们早已吓呆,在愧疚心理作用下,会下意识多多打赏。待班主收了钱财,方才表演之人便会从戏台上的箱子内钻出。”
沈青黛虽不知戏班如何做到,但料想这些应都是些障眼法。方才听爹爹如此说来,这个戏法,好像真的有些凶险。
赵令询接着说道:“卓侍郎顺着神仙索向上攀爬之时,还在同三人打招呼示意。他越爬越高,果如之前表演者一样,消失在云端。片刻之后有蟠桃从空中掉落,众人纷纷哄抢之际,又有断肢落下。”
“陆掌司常年查办凶案,他明显感觉到一丝不寻常,空中有明显的血腥味。他意识到不对,马上站了起来。班主尚在兴奋地数着钱,陆掌司上去抓住他,询问卓侍郎的下落,他战战兢兢地指着台上的箱子,说人在箱内。当众人打开箱子,赫然发现屈身在内的卓侍郎,他心口被利刃刺破,浑身是血,人已经死了。”
卓侍郎死得的确很冤,就这么悄无声息,不明不白的死了。
十二年前旧案之事仍再继续:“陆掌司他们见卓侍郎无故身亡,当即稳住人群,火速命人封锁了现场。他们在后台,找到了你娘。你娘当时手拿利刃,身上沾满了血迹。因死者是惠妃兄长,当朝吏部侍郎,又是四公子之一,顺天府的人火速赶到。他们抓住你娘,自以为抓住了凶手,便想把人带走,最后是陆掌司出面,从他们手中将你娘截下,带回了中亭司处理。”
沈青黛眉头蹙起,那段往事又浮现心头。
她忘不了当时看到娘亲被一群官差押着离开时的场景。那时她才八岁,满心恐慌,拼命拉扯着那些官差,却被无情地推开。娘亲看着倒在地上的她,流着泪请他们高抬贵手。
赵令询问:“萱萱,你还记不记得当时究竟发生了什么,为何你娘会出现在案发现场?”
沈青黛仔细回想着:“那是个秋日,往年正是收购草药的时候,娘却说她要去京城见一个人。”
沈庄主忍不住上前问道:“她要见谁?”
沈青黛摇摇头:“不知。到了京城之后,我们便在客栈内住下。等了大概三四日,我娘便领着我去了一个酒楼。隔着帘子,我看到人影绰绰,那人已经到了。我娘正欲领着我入内,却传来男子的声音,说只允我娘一人进去。我娘愣了许久,只是拉着我的手,迟迟没有动。随后,从内里出来一个年轻的女子,她递给我一块糕点,我娘犹疑了片刻,便由着她拉着我走到了门口。”
“我娘在酒楼内与那人谈了许久,我就坐在门口吃着糕点等着。等到糕点吃完,我娘还没出来。后来,我听到隔壁有响动,便凑过去看热闹,结果却发现,我娘被一大群官差押走了。我看到我娘被押着,便想跑过去,那个姑娘拼命抓住了我。我一急,便咬了她的手,趁着她松手之际,我便跑到我娘身边。”
赵令询面上凝重:“这么说,你娘是同那人见面之后,又出现在命案现场的。你确定,案发之时,你娘一直在同那人讲话,并没有出去过?”
沈青黛肯定道:“我确定,当时我一直在门口,我娘若是出来,我不可能看不到。”
本在隔壁约了人的娘亲,突然出现在案发现场,还被人当成凶手,此事绝对是刻意为之。
也就是说,约见她娘亲之人,想要除掉她。
可是,很明显对方设了这么大一个局,真正想杀的,似乎又只是卓侍郎。或许,她娘只是对方想顺手除去罢了。
幕后之人对她娘亲,似乎有恃无恐,她根本不在意娘亲能不能脱身,脱身后会不会对她造成威胁。
根据娘亲后面的表现来看,对方确实很了解娘亲。娘亲被对方如此陷害,明知道对方并未将她放在心上,却依旧未将对方供出。可是幕后之人却始终不肯相信娘亲,否则娘亲也不至于中毒,甚至身亡之后,还要派人去一把大火烧掉她们的家。
娘亲,究竟知道对方什么秘密?
为何娘亲至死,也不愿将秘密说出?
沈庄主并不知晓这段过往,他气道:“顺天府其人太甚,就这么抓了人,幸好有中亭司在。”
赵令询点头:“陆掌司能执掌中亭司,绝非庸碌之辈,当年他也是断案如神,名冠京城。我看了案宗,在所有人都认为远芳婶婶有嫌疑的时候,是他坚持远芳婶婶与此案无关。他观察到卓侍郎是被人一刀毙命,而以远芳婶婶身形根本不可能做到如此精准。而且,远芳婶婶衣衫上血迹皆是浸染而至,若她真的杀人,身上血迹应是喷射状。于是,他顶住压力,放了远芳婶婶离开。”
当初,她同娘亲只在中亭司待了一晚。等陆掌司问过话,洗清嫌疑之后,她们便被放了出来。娘亲被放出来之后,写了一封信交给客栈掌柜之后,便带着她急匆匆地离开。
赵令询看她一直低眉沉思,问道:“事后,你娘有没有什么反常举动。”
沈青黛凝眉:“从中亭司出来之后,我娘的确写了一封信给到客栈老板,说是让他交给寻她之人。”
至此,众人确信,沈青黛娘亲的确与此案凶手相识,对她下毒之人,与放火烧屋之人,基本可以断定是同一批人。
第106章 人间一世07
此案牵连甚广, 背后之人意在卓侍郎,又想利用卓侍郎之死陷害娘亲。
对方想一石二鸟,心思可谓深沉。
娘亲之死与卓侍郎之案凶手既是同一人, 她无论如何都必须要查清此案。
沈青黛略一沉吟,此案直接导致中亭司差点分崩离析, 更让卓家流放关外那必定没有善终。
她问:“那后来怎么样,卓家为何会犯事, 继而被流放?”
赵令询道:“卓侍郎死后, 卓家震惊之余, 愤恨与心。他们带人跑到中亭司去闹, 质问陆掌司为何要放走凶手。卓家人情绪激动, 场面一度十分混乱,中亭司守卫几乎悉数出动。混乱之际,有守卫回话, 带回中亭司的证人,也就是彩戏班的那些人,全都中毒身亡。”
当年陆掌司是在查明娘亲的确与此案无关情况下,才下令放人。卓家这么不分青红皂白去闹, 不仅没有结果,反而给了凶手趁乱杀人的机会。
又一思索,沈青黛便觉出不对:“凶手杀人时机,怎么会如此巧?他又怎会料到,卓家会去闹事?”
赵令询道:“我也觉得此事有蹊跷,可卓家人的态度实在让人难以评论。人证一死,线索全断。死者是陆掌司的挚友, 他比任何人都急,他本欲去现场查探, 可是卓家人正在气头上,居然一怒之下,烧了如归楼。”
卓家此举,的确让人难以苟同。自毁证据,不知道的只怕是要以为他们是想刻意包庇凶手了。
沈宗度捂着额头:“我少时十分钦佩卓侍郎,所以关于卓家,我也略有耳闻。卓家当家人,惠妃之父,冲动易怒。整个卓家,全靠卓侍郎撑着。他若没有出事,只怕马上就要升任吏部尚书。所以卓侍郎一倒,卓家才会如此愤怒,群龙无首之际,什么出格行为,都不稀奇。”
可是以卓家的地位,烧掉一个如归楼,只要无人员伤亡,并不是多大的事。
沈青黛问:“后来呢?”
赵令询继续道:“后来,民间有传闻,说是有人曾看到,宁贵人也就是现在的宁妃,其兄长曾与彩戏班班主交往甚密。卓家那边怀疑,是宁贵人兄长指使人暗下黑手。陆掌司怕他们再闹事,便命人看着他们。卓家那边暗中调查,这一查,还真查出事来。”
“卓侍郎出事半个月前,宁妃两兄长曾带人当街闹事,无故殴打商贩,被卓侍郎训斥一番。事后,宁妃兄长曾放出狠话,迟早要收拾卓侍郎。卓家听说以后,趁宁妃两兄长外出之时,找了几人去堵他们。宁妃长兄跑得快,给溜了。他们便抓了其中一人绑了回去,严刑拷打。重刑之下,宁妃兄长承受不住,承认了他的确与彩戏班老板有牵扯。不过,他只承认和老板说,让卓侍郎在箱子中出来时出丑而已,并没有想过要杀人。”
他的话,本就不可信。何况卓家人已经被卓侍郎之死一事,气得昏了脑袋,自然不会相信他。
“卓家人不肯信,坚持认为他在狡辩,又是一番拷打。陆掌司一接到消息,便急匆匆地赶来。谁知卓家人听闻陆掌司已到了大门口,丝毫没有停手的打算。陆掌司赶到的时候,宁妃兄长只剩一口气。等人抬到中亭司,人已经断气了。”
沈青黛也忍不住扶额,这一家人到底是怎么想的。
“你们以为,卓家的表现,正常吗?他们真就没有想过,私自动刑的后果?而且,他们抓的,还是宁贵人的兄长,当朝少傅的外孙。”
沈宗度眉头皱起:“难说。卓家当家的本身就易怒,他任职期间,就得罪过不少人。他们卓家,全凭着卓侍郎以一己之力挽回了声望。据说,大皇子就与他这个舅舅十分相似,很得圣上喜欢。早年间,圣上一度有想立长子为太子的想法。卓家以为大皇子被立为太子是迟早的事,行事颇为张扬。”
赵令询点头:“没错。圣上的确有过这个想法,为此还曾特意召过我父亲入宫。”
他话锋一转,继续到方才的话题:“可惜啊,卓家没了卓侍郎。宁妃兄长死后,宁妃父亲大怒,上书弹劾卓家草菅人命,纵火烧楼。圣上下旨,命人捉拿卓家父子。卓家这才慌了起来,他们辩称,根本没有对宁妃兄长下死手。可宁妃兄长死于他们之手,已是无不辩驳的事实。宁妃外祖一气之下病倒的消息传开,其门下弟子纷纷上书,要求圣上严惩卓家父子。”
“卓侍郎身死七日,中亭司眼看着一条条线索断开,始终一无所获。陆掌司本就对卓侍郎之死耿耿于怀,急于探破此案,便找到宁妃次兄,想要从他身上寻到突破口。岂料宁妃次兄反咬一口,说陆掌司明知卓家父子不轨,还故意拖延营救时间,是有意包庇。最终,圣上顶不住压力,将卓家父子流放。而陆掌司,也因办案不利,被暂停了官职。”
陆掌司年少成名,人生中第一次的挫折,竟是自己朋友的案子。当时,他一定很憋屈。
“卓家父子被流放之日,我父亲、靖安侯还有陆掌司皆去送行。哪知,两人方到流放之地不久,便有消息传来,说两人不堪边关寒苦,投靠了蛮夷。消息传来,圣上大怒,逐渐开始冷落大皇子。一年后,圣上寻了个由头,便将大皇子打发去了东南沿海一带。”
听到这里,沈青黛才理解为何赵令询说卓侍郎一案,是卓家末路,大皇子失势的开始。
她问:“那中亭司这边的,可有继续查探下去?”
“中亭司这边,因线索全断,倒是传唤过几次宁妃兄长,他只道不知晓此事。陆掌司探案心切,便找人向宁妃兄长身边之人打听,卓侍郎出事前,他那几日的行踪。结果无一例外,他的确没有参与到此案中来。事后,陆掌司打探消息之事被宁妃兄长的得知,他又参上一本,直指陆掌司与卓家狼狈为奸。圣上本就在气头上,便停了陆掌司的职,让他回府静思。”
“亲如兄弟的挚友死在自己面前,却无力探破,又彻底失去了办案的差事,陆掌司由此变得日渐消沉。中亭司就这么被冷落了七年,陆掌司大受打击,脾气也越来越火爆,人也被他逼走了大半。直到五年前,镇抚司崛起,圣上有意要平衡局势,便想将中亭司重新扶起。奈何陆掌司已经失去了探案的热情,五年来,并没有做出什么成绩。反而是镇抚司,做事滴水不漏,雷厉风行,日渐稳固圣心。”
赵令询长叹道:“卓侍郎之事,对陆掌司的打击,实在太大了。”
沈青黛理解,谢无容一事,她何尝不是如此。
陆掌司消沉多年,多半是亲眼看到挚友惨死在眼前,每每想起,不能释怀。
而对于她,娘亲已经亡故十二年,她也想早日查清案件,弄清真相。
可娘亲甘愿赴死,也要维护的真相,她不知自己能不能承受得住。
她想了想,还是问道:“陆掌司可有提到别的什么线索?”
赵令询道:“案宗所记载有限,若想知晓各种细节,恐怕只能去问他了。”
沈青黛颔首,陆掌司追查良久,绝不会没有任何线索。看来,她要找时间,好好与他谈一谈了。
沈青黛想了想:“如归楼被烧,应无人员伤亡,老板现在何在,你可知晓?”
赵令询笑道:“你就这么确定,我会知晓他的行踪?”
沈青黛嘴角微翘:“你做事,一向妥帖。”
赵令询得了她的夸赞,脸上添了几分喜色:“卓家还不至于如此伤心病狂,他们只是觉得如归楼老板借地方给到彩戏班,这才导致卓侍郎身亡。所以,他们只是将如归楼众人赶出来后,才放火烧楼。那个楼主,卓家事后还曾给了他一些钱财,现事业依旧做得红红火火。乐仙楼,便是他名下的产业。”
乐仙楼的老板,这倒挺让沈青黛意外。
赵令询道:“章老板说过,当年,彩戏班出价不低,他想着一来能赚钱,二来还能借着彩戏班的名头,为他们如归楼打个好名声,便将如归楼租给彩戏班三日。至于彩戏班在楼内的经营,他的确一概不知。”
十二年前旧案,来龙去脉已经讲明。
沈青黛却有更多疑问与疑虑。十二年前,陆掌司未探破的案件,她真的可以查明真相吗?
赵令询看出她的犹疑:“萱萱,陆掌司当年并不知还有你母亲这条线索,所以,相对他而言,咱们有极大的优势。我相信,你可以查明真相,还卓侍郎还有你母亲一个公道。”
娘亲,沈青黛仿佛直到今日,才重新认识她。
在她印象中,娘亲只是一个普通的、她最依恋的女人。她会像别的娘亲一样,无条件地对她好,也会在她调皮捣蛋的时候,毫不留情地打骂。
可在今日,她却看到了一个不一样的娘亲。尤其是,她明明知道谁是幕后真凶,却能在陆掌司的审问下,做到滴水不漏。如此沉稳又从容,娘亲怎么可能只是一个普通闺阁女子?
沈庄主听下来,一双鹰目微眯,他心思敏捷,也意识到远芳似乎在隐瞒什么秘密。
他问:“黛儿,你可知你外祖家什么来历?”
沈青黛仔细想了想,眼中有些迷茫:“我好像,从未听娘亲提起过外祖家。似乎,娘亲从未提及她的过去。”
众人又陷入短暂的沉默。
赵令询凝眉道:“卢神医曾经说过,你娘好像留了封信给到你。”
当初,娘亲并未给她留下什么物件。她以为,那场大火之后,她再无处可去追寻娘亲的点点滴滴。可是,娘亲竟还有封信留下。
沈青黛迫不及待:“赵令询,带我去见卢叔,我现在就要去。”
赵令询点头:“好,我陪你。”
她转身向着沈庄主拜了拜:“爹爹刚到京城,女儿本应陪着才是,只是娘亲……”
沈庄主红着眼,拍着她的肩膀:“傻黛儿,你是爹的女儿。不要说这些话,更不用觉得内疚。查明远芳究竟是何人所害,是爹爹我剩下这半辈子的心愿。你尽管去吧,我和宗度,等你回来。”
马车飞快往烟笼巷驶去,一路尘土飞溅。
沈青黛一直不停地望着窗外,恨不得能马上拿到信件。
赵令询轻轻携了她的手,放在掌心。
一片温热,由掌心传至心间,沈青黛浑身一暖,渐渐平静下来。
马车行得太快,路间一个石块躲避不及,车内一阵颠簸。
赵令询紧紧拉着沈青黛,将她揽在怀中。他们这一路走来,实在太坎坷了,以至于一点风吹草动,他都担心会失去她。
“萱萱,你没事吧。”
沈青黛抬头,正对上赵令询关切又紧张的眼神。
徒然想起了鹿角山,赵令询也是这般紧张。
沈青黛突然想起坠崖之事,她忙道:“我还没来得及同你说,当日我坠崖另有隐情。”
说到此处,赵令询满心愧疚:“萱萱,此事怪我。当初,我不顾母亲的意思,从京城跑去登州寻你。可是你没认出我来,起初我以为你是生我的气,后来我发现你是真的不记得我了。我有些生气,便去逗你,故意惹你生气,想看你被气得跳起来的样子。你平日里,总是一幅端庄贤淑的模样,有些不像你。只有生气的时候,你才有点往日的影子。”
他神色有些暗淡:“之前,是我太自大。对不起,我不知道,你并不喜欢那样的我。”
沈青黛在他掌心狠狠一掐:“胡说,谁说我不喜欢的。”
赵令询眼眸亮起:“你说,你喜欢?”
沈青黛笑着点头:“我至今都记得,你一匹青骢马,踏着青草肆意飞扬的模样。那正是我心中喜欢的,少年郎的模样。”
她微垂着头:“你不知道,登州初见,我远远看你骑在马上,有多羡慕。我暗暗在想,这样肆意的少年郎,不知什么样的女儿才能配得上。我看着自己一身旧衣,畏畏缩缩地站在魏若菀的身后,感觉自己低进了尘土里。”
“那时,看到如此耀眼的你,我生平第一次知道了什么是自卑。我开始有点恨我的平凡与普通。所以,后来面对你的刻意示好,我总是有些抵触。我总是装作一副不在乎的模样,不过是想在你面前留着一点尊严而已。”
她静静地望着赵令询:“赵令询,从见你的第一面,我就喜欢上你了。”
第107章 人间一世08
风吹帘动, 日光笼罩在赵令询周身,薄雾一般缥缈。
赵令询身穿玉色云纹暗花锦衣,卸下一身张扬肆意, 往日的清冷烟消云散,眉眼柔和得似四月的风。
他浑身一震, 不敢相信听到了什么。
沈青黛抬眼,清亮的眸子, 晨间清荷上露珠一样, 晶莹剔透, 熠熠生辉。
“萱萱。”
赵令询抬手, 将沈青黛紧紧揽在怀中。
沈青黛一瞬恍惚。
赵令询的怀抱, 结实又温暖,莫名让她安心。兰草馨香自他衣袖间幽浮,她呼吸着属于他的气息, 下意识地揽住他的腰,再也不愿松开。
“萱萱,你很好,任何时候都是。”他喃喃着。
沈青黛呢喃:“赵令询, 我们不会再错过了是吧?”
赵令询轻轻抚摸着她的发丝,语气认真而笃定:“不会,除非我死。”
许久,沈青黛才放开他,她正色道:“我同你说的隐情,不是这件事。鹿角山之上,我是被人打中膝盖, 才致不慎跌落山崖的。当日暗下毒手之人,正是现在宫中的羽林卫郎, 留行门的陈瑞。”
赵令询想起孤风岭之上,面对留行门之人,沈青黛表现的确有些异常。还有,当初寻谢无容作画之时,她对背后之人描绘过于精准。
赵令询坐正,幽深的目光中带着一丝不屑:“留行门,陈瑞,当日我看你跌入悬崖,一时心急,竟未曾留意过他。”
他微微抬眸,望向沈青黛,眼中满是愧疚:“当初,我一直以为是我太过傲慢,逼迫于你,才导致你不慎跌入悬崖。我没想到,这其中另有隐情。”
沈青黛伸手在他眉心处一点:“是我听信魏若菀的话,又太过自尊,与你无关。”
赵令询稍一思索:“陈瑞既是留行门杀手,他潜入登州忠勤伯府,定是有所图。我想他暗下毒手,应不是魏夫人授意。”
沈青黛点头:“没错。以魏夫人的能力,远不能操纵留行门之人。”
赵令询面色凝重:“陈瑞入忠勤伯府时日不长,魏大人升迁,举家搬迁至京城后,他便借故离开。如此一来,他当初的目标,是你。”
沈青黛眉眼低垂:“我之前一直想不明白,我不过是忠勤伯府的一个庶女,留行门之人,为何要大费周章陷害于我。方才你说,京中十二年前旧案,很可能与我娘有关。我想,我娘她一定是知道了什么秘密。留行门的人,应该是认为我也知晓其中的秘密,才会赶尽杀绝。”
赵令询隐隐觉得有些不对:“留行门之人,若想赶尽杀绝,为何要多等几年才动手?”
沈青黛摇着头:“这点,我也想不明白。”
赵令询握住她的手:“十二年前旧案既然和你娘有关,留行门之人也曾对你动手,那留行门与十二年前旧案就脱不了干系。别担心,只要咱们顺着留行门这条线索去查,总会有真相大白的一日。”
沈青黛攥紧他的手,温柔一笑:“赵令询,有你在,我一直很安心。”
烟笼巷一角,破旧的土墙上,荼蘼满墙,隐隐有药香传来。
不久前,沈青黛才从此处捡回半条命。当时,她心系命案,并未曾留意过四周。
而今知晓卢神医身份,她再看去,恍惚尽是旧日光景。
院内梨树上,果实累累。
再过些时日,梨子应该成熟了,娘亲生前最喜吃梨子。
卢神医瘸着腿,佝偻着背,端着药材,从屋内走了出来。看见两人,片刻愣神。
沈青黛跑过去,跪在卢神医跟前。
“卢叔,我是萱萱啊。”
卢神医呆愣一会,看向赵令询,见他点头,才回过神来。
他拉起沈青黛,声音哽咽:“萱萱,孩子,快起来,起来说话。”
沈青黛跪着磕了个头:“卢叔,这些年辛苦你了。这一跪,谢卢叔这些年的付出,您当得。”
待她跪拜完,卢神医与赵令询忙将她扶起。
日影摇晃,沈青黛简短交待完来龙去脉。
卢神医听得心惊胆战,拉着沈青黛的手道:“孩子,真是难为你了。当时,我只一心想着查清你娘去世的真相,又想着你在忠勤伯府,好歹也是府中小姐,应不至于受什么委屈,竟不想你竟如此坎坷。”
沈青黛安慰道:“卢叔,都过去了,爹爹现在待我极好。”
卢神医微笑点头:“这点我信,沈老头他终于有机会,可以回报远芳,自然会尽力。”
赵令询见两人寒暄得差不多,便说明来意。
卢神医连连点头:“以前,我们都以为你不记得过往之事了,这信我便暂存着。如今,是时候交给你了。”
说罢,他便起身从屋内拿出一个布袋,递给沈青黛。
沈青黛缓缓张开双手,接着布袋的手微微颤抖。
她没想到,十多年过去了,竟还能看到娘亲的亲笔信。
打开布袋,沈青黛小心翼翼将信件取出,展开一看,脸上有些疑惑。
赵令询见她神色有异,轻声问:“可有什么不妥。”
沈青黛将信件递给赵令询,他接过信件一瞧,上面只有一首诗:
灿灿萱草花,罗生北堂下。
南风吹其心,摇摇为谁吐?
慈母倚门情,游子行路苦。
甘旨日以疏,音问日以阻。
举头望云林,愧听慧鸟语。
赵令询诧异道:“是王冕的墨萱图。”
他原以为,沈青黛母亲留给她的,会是一个惊天秘密。并且极有可能,与十二年前旧案,或者她要守护的秘密有关。没想到,只是一首诗而已。
沈青黛盯着信件,尽管时日久远,娘亲的字迹她已有些忘记。可她清楚地记得,娘亲书写一向规范,字迹娟秀。
可信件上的字,却有些歪歪扭扭,甚至每句都未曾对齐,以至看起来都稍显吃力。
赵令询有些不解:“这是首思念之诗,你当时尚小,并且一直陪在远芳婶婶身边,她为何会写下这首诗?还是说,她当时已经感知到你们即将分隔两地,提前感慨一下而已。可是,这说不通啊,远芳婶婶特意留下这封信,应当不会只是简单有感而发的感触。”
沈青黛也一时摸不着头脑,她问:“卢叔,这封信是我娘什么时候交给您的?当时,她可有说什么话?”
卢神医望向窗外的药草地,有些出神:“当时,远芳的身体每况愈下,我坚持替她把脉之时,才发现她已经毒入骨髓。她发现自己中毒之后,怔了许久,只说了句生死有命。”
“她自知,一旦她不在,忠勤伯府势必会将你接回。于是,她十分平静地叫来沈老头,让他置办田产,将来交予你。之后,她便将信件交到我手上,并嘱托我,一定不要轻易交给你。她说,若是有一天,你已足够自立,能独当一面之时,再交于你也不迟。”
卢神医转过头来:“对了,她还千叮万嘱,若是你日后过得足够幸福,便可将此信件烧掉。”
“是我有私心,我总觉得这封信可能和她的死有关。这么多年,不管你过得如何,我总是留着,不舍得毁掉。”
沈青黛道:“卢叔,你能一直保管着,我很感激。为了我娘,您付出的,已经足够了。剩下的事,您便放心交给我吧。我一定会查明,究竟是谁害死了我娘。”
告别卢神医,从烟笼巷出来,施净上气不接下气地跑了过来。
“沈青,你没事吧……赵令询,你太过分了,你把人接回,怎么也不跟我说一声,害我白跑了好几圈。”
沈青黛笑道:“真是对不住,没有第一时间告知你,我已经没事了。”
沈青黛想了想,关于自己身世之事,还是有必要同他讲一下,以免他无意从别人口中得知,产生芥蒂。
她带着询问的目光望向赵令询,赵令询微微点头。
酒楼临窗雅间,风卷着珠帘,叮当作响。
施净一口茶喷了出来,他心疼地盯着半杯紫笋茶,啧啧了几声,才道:“沈青,你竟然是魏家二小姐?”
沈青黛嫌弃地一皱眉:“你这反应,也太慢了点,还不如损失半杯茶,来得反应大。”
施净拍头笑道:“我当时,还问你魏家二小姐鬼魂复仇之事,你信不信。说实话,你是不是在心里笑话我蠢?”
赵令询倒了一杯茶递给沈青黛,抬头看向施净:“的确很蠢。”
施净气得要跳起:“赵令询,人沈青都没嫌我,你一边去。沈青,你离这个人远一点,他嘴巴太毒了。”
沈青黛抓起赵令询的手:“那恐怕要让你失望了。”
施净指着两人十指紧扣的双手:“你……你们,太过分了。我大老远跑来,合着就是看你们在我面前招摇的啊?”
赵令询从衣袖中掏出银子递给施净:“之前借你的银子,还你,剩下五两的是利息。怎么样,现在还觉得过分吗?”
施净两眼放光:“怎么会过分呢?什么过分不过分的,赵令询,你说这话可就生疏了。”
“赵令询,你怎么突然有钱了?”施净揣起了银子,不怀好意地望向沈青黛:“不会是,真的当了个小白脸吧?”
赵令询在桌下踢了他一脚:“再乱说,待会减你一条鱼。”
沈青黛也笑道:“怎么,王妃对你解禁了?”
赵令询道:“那倒没有。外祖身体有恙,母妃回南方探望,父王不放心母妃,便收拾东西,一起启程去了南方。母妃一走,府内管家不敢苛待与我,私下多有宽容。”
沈青黛忙道:“可是什么大病?”
赵令询摇头:“无碍,老毛病了,多半是思念母妃所致。母妃一去,他老人家病肯定就好了一半。”
沈青黛想着难得三人来一趟乐仙楼,又见施净跑了一路,便点了几道菜给他垫肚子。
待菜上齐,施净也不客气,大快朵颐。
赵令询夹了几条银鱼过去,沈青黛道:“你先吃,不用管我。待会回家,还要与爹爹一同用膳,我现在可不能吃得太饱。不然,他老人家,指定以为我是因为有心事,食不下咽。”
三人正吃着,就听隔壁桌传来讨论声。
“怎么如今这黄花鱼,比之前便宜了这么些?”
“你不知道?多亏了大皇子,听闻大皇子常年驻守在东南一带,海上那些流寇被杀得落花流水,东南一带比之前,那是安稳多了。”
“是啊,海上的流寇少了,渔民们一安生,这捕鱼的量就上去了,可不是就便宜了嘛。”
“要说,还是大皇子厉害呢,被派去沿海不过这些年,竟有这般成效。”
沈青黛眉头微不可查地一皱,这些日子,她似乎听到不少这样的说法。
大皇子文韬武略,才智多谋,心胸宽广,可堪大才。
大皇子,此前一直默默无闻的边缘人物,似乎正在一步步,重回到万民眼中。
第108章 人间一世09
沈青黛沉思良久, 问向赵令询:“大皇子,是个怎么样的人,你可了解?”
最近这些天的言论, 赵令询当然也听说过,他自然听得出沈青黛话里的意思。
赵令询目光望向远方江上的轻舟:“大皇子既是我堂兄, 又是卓侍郎的侄子,父王与卓侍郎是至交, 待他与我无二, 故年幼时我们多有亲近。”
“他自幼便聪慧异常, 性情也极好。他比我们所有宗室子弟都大些, 很有长兄风范。我幼时身体不好, 马背都上不去,时间一长,难免会被人取笑, 可他却从未嫌弃过我。他总是一遍遍地鼓励我,亲身示范动作给我看。最初,我想骑马的念头,便是来自与他。我见过他骑马的姿态, 手挥马鞭,意气风发,仿佛整个天地没有什么不能握在手中。他……曾是我们这些人最羡慕的少年。”
“后来,我由师傅陪着,离京治病,与他再无联系。等再回到京城的时候,他已经被圣上派去了东南一带。”
赵令询收回目光, 将面前的酒一饮而下:“一别数年,纵使再见, 只怕也不是旧日模样了。”
施净终于放下手中的筷子,拍着赵令询的肩膀安慰道:“别灰心嘛,你没听啊,方才他们还在说,大皇子在东南平定贼寇很有成效。说不定哪天,皇上一高兴,他就回来了。”
沈青黛想了想,顺着施净的话问:“这些年,大皇子在朝中可还有人支持?”
赵令询抬眸:“一直有,我父王。”
沈青黛差点又忘了,卓侍郎曾是京城四公子,与肃王关系亲近。肃王对大皇子这个侄子,自然会不一般。
“那靖安侯呢?”
赵令询摇摇头:“先是卓侍郎身故,卓家被流放,后又是大皇子被打发去东南。眼睁睁地看着他们离开京城,靖安侯恨自己无力帮扶,颇为伤感。听说,他当时在卓侍郎墓前喝了一天一夜的酒后,回家便病倒了,从此便再也无心朝政。这些年,他早已不问世事。现在靖安侯府的排面,说白了,全靠周方展撑着。”
十二年前,卓侍郎之死,所有人的命运都跟着发生了变化。
沈青黛最后问:“陆掌司呢,他就这么放弃了?”
赵令询倒了一杯酒,慢慢饮下:“每年卓侍郎的祭日,我都看到,他拿着酒壶发呆。在他心里,没能探破此案,应该是他这辈子最大的遗憾吧。最近他回中亭司的次数越来越少,我总觉得,他是有了什么线索。”
看施净吃得差不多了,沈青黛才止住话头。
“陈瑞那边有什么举动吗?”
赵令询道:“昨日我派去盯着的人回话,说他告假一日,出了宫直奔宁妃娘家方府,去见了宁妃兄长方雍。”
施净放下碗筷:“陈瑞,就是此前刺杀咱们的人,他和方雍有联系,这么说,宁妃娘娘背后的方家,极有可能就是留行门幕后的黑手。”
他一拍大腿:“糟了,若是这样的话,那不就要出大乱子了。宁妃娘娘她已经失势,六皇子无缘东宫之位,他们不会……不会……”
大逆不道之言,施净不敢轻言,只一脸惊恐地看着两人。
赵令询点头:“留行门在孤山附近扎根多年,突然撤离,明显是想有所行动。他们,的确有你想象中的那种可能。”
施净结巴着:“那……那咱们还不赶紧告知陆掌司,早日呈报圣上。”
沈青黛回道:“没凭没据的,如何去说?宁妃娘娘虽然失势,但其母族在朝中根基仍在。贸然上奏,只会引起不必要的混乱,还可能会引火上身,被他们反咬一口。”
赵令询道:“没错,正是这个道理。如今,咱们在暗,只要盯住这个陈瑞,留行门一举一动,就可知晓他们的动向。”
沈青黛咬着嘴唇:“不,还不够。一个月后便是贵妃娘娘册封仪式,还要再快些才好。”
施净问道:“你有什么办法,可以揭露留行门的阴谋?”
赵令询与沈青黛对视一眼,只听她定定道:“有,十二年前旧案。”
施净并不知十二年前旧案内情,赵令询少不得又长话短说,交待了一遍案件。
施净听完道:“这么说,陆掌司这些年一直在查这个案子。他查了这么些年都没能查出来凶手,这短短一个月的时间,咱们能查出来吗?”
赵令询沉默片刻道:“陈瑞与方家联系甚密,当年之事,方家绝对脱不了干系。若能查清此案,留行门与方家所谋之事,势必会暴露。”
他又望向沈青黛:“陆掌司查不出来,是因为他不知道还有萱萱母亲这条线。不过,他查了这么些年,应该有一些我们不知道的线索。所以,为了尽早破案,咱们还是早日互换线索的好。”
施净摆着手:“拉倒吧,陆掌司都好几天没进中亭司大门了。连张爷都不知道他去了何处,要找他不知道猴年马月。”
沈青黛嘴角笑起:“谁说要去找他了?放心吧,用不了几日,他会主动来找咱们的。”
施净凑过去问道:“你有什么办法,能让他那个老狐狸主动现身?”
沈青黛道:“大张旗鼓的查,让他知道,咱们在查当年的案子。”
施净依旧有些不解:“如此一来,方家岂不是会有所防备?”
沈青黛道:“就是要让他们方家有所忌惮,有忌惮才会有行动。只要他们有所行动,咱们就能抓住把柄。”
赵令询看她似乎成竹在胸,问:“你有什么想法?”
沈青黛笑道:“说起来,还是要谢你。你带我们来此,倒让我想到一个办法。”
施净四下张望一圈:“乐仙楼,这里和十二年前旧案有什么关系?”
说完,他似乎想到了什么,张大嘴巴:“莫非,这里的老板,也是留行门的人?”
赵令询看傻子似的望着他:“施净,下次说话的时候,能不能过过脑子?乐仙楼的章老板,正是此前如归楼的主人。”
施净这才点点头:“哦,你是想找章老板打听当年之事?”
沈青黛摇摇头:“不,当年之事,章老板知道的,想必都已经告知了陆掌司。”
施净摸着头:“那你说的那个大张旗鼓的办法是?”
沈青黛目光穿过层层飞檐,落在不远处的街道上:“我要,重建如归楼,重现当年案发经过。”
施净大张的嘴巴迟迟都未合上:“重建如归楼?一个月?”
沈青黛笑着摇头:“不,不是一个月,而是半个月。”
她又说道:“除此之外,当年曾在如归楼做活计之人,凡有线索提供者,不论是否有用,皆会付给十两银子。若是线索确认有用,赏银百两。”
饶是施净知晓沈青黛有钱,还是被震惊到了。
重现当年案发经过,如此大的手笔,也只有她沈青黛了。
赵令询倒是淡定,他只是命人找来章老板。
章老板听闻有人重建如归楼,很是吃惊。
沈青黛只是询问了如归楼当年由何人建造,可还有他的消息。
由赵令询在侧,章老板知无不言,很快提供了匠人的住处。
回到沈府,沈青黛还未详说要重建如归楼之事,父兄便十分严肃地将她叫到书房。
沈庄主坐在上方,表情有些凝重。
沈宗度见沈青黛坐定,才开口道:“妹妹,你今日离开之后,可发现有人跟踪?”
沈青黛心猛地一提,随即道:“应当没有,若是有人跟踪,赵令询不会没有察觉。爹爹,哥哥,究竟出了什么事?”
沈宗度望向沈庄主,只见他稍微舒展了一下眉头:“你离开后,我总觉得有一双眼睛盯着我们,便让翠芜留心。谁知傍晚时分,有个家丁偷偷溜了出去,翠芜一路跟着,说他见了一个中年女子。那女子穿着打扮,很是不俗。”
沈青黛问道:“可有听清,他们都说了些什么?”
沈庄主摇头:“那女子一举一动,极有章法,很是谨慎。翠芜怕打草惊蛇,没有靠得太近,所以未曾听清。”
这个节骨眼上,对方又如此谨慎,想必他们所谋之事,应当不一般。
沈宗度忧心道:“会不会,是有人发现了妹妹身世,不知道是否与远芳婶婶之死有关?”
沈庄主才舒展的眉头又皱了起来:“不管怎么样,黛儿,从今日起,你外出需有人跟着,寸步不离才行。至于咱们府上那位,就先留着看看,他到底在耍什么把戏。”
沈青黛默然不语。她才同家人坦白自己的身份,他们谈话之时,翠芜在外面守着,屋内又有赵令询在,外人根本不可能靠近。
这个时候有人监视府内一举一动,想来不可能是发现她的真是身份。唯一的可能便是,与她在宫中落水有关。
她不想父兄担忧,宫中落水详情并未同他们细说。
许久,她起身,抬手替沈庄主松肩:“爹爹,会不会是你想太多了。左右那家丁在咱们府上,只要翠芜盯着,他也掀不起什么风浪。您好不容易来躺京城,不如先好好放松一下。女儿眼下,就有件更紧要的大事,需要爹爹支持。”
沈庄主一听,果然笑了:“黛儿想让为父如何做?”
沈青黛将重建如归楼的想法一说,立即引来沈庄主拍手叫好。
“我的黛儿果真长大了,我听宗度说,你一连破了几件大案。你娘这个案子,你能亲自抓住凶手的话,也算是告慰她在天之灵了。”
沈宗度忧虑道:“你就不怕,如此大动干戈,会打草惊蛇?”
沈青黛抬眸一笑:“打草惊蛇,也没什么不好。蛇惊了,必然会主动跑出来。只要他们出击,就是我的机会。”
转瞬十二年,真相早已随着如归楼的湮灭随之消散。
既然事情起源在如归楼,那就由如归楼重启吧。
那些化作尘烟的真相,终会以另一种方式,重新呈现。
第109章 人间一世10
沈青黛要重建如归楼的消息很快传开。
如归楼出过事, 又被一场大火吞噬,当年章老板以极低的价格转手。
如归楼自被卖后,几经辗转, 如今原址上是两个搭建简易的小铺面。
沈青黛各出两百两购买的时候,那两户喜笑颜开, 当即收了银钱,麻利地收拾了铺面离开。
中亭司自上次魔窟的案子之后, 又一次迎来水泄不通的局面。
沈青黛望着门外的长龙, 颇有些头疼。
据章老板说, 当年如归楼中的伙计, 算下来拢共也就二十人不到。可是门前的队伍, 少说也有四五十人。
好在赵世元带着两名捕快,一边维持着秩序,一边问了些简单的问题, 提前筛选了一遍。
张爷在堂内登记信息,施净则负责发放银两。
此事交给施净,沈青黛很放心。毕竟,要想从他手中拿钱, 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等到日已中天,送走最后一个排队领赏之人,一群人才收工。
张爷合计了一下,如归楼伙计共来了十八人。
十八人,无一人提供什么特别有用的线索,共花出去一百八十两。
施净将剩余的银子交给沈青黛,可惜道:“没有一条有用的线索, 白白浪费了一百八十两。”
赵令询看沈青黛不动声色地收起银子,拍着施净:“你以为, 她会没想到这个局面?她如此兴师动众,自然不仅仅是为了这些虚无的线索。”
沈青黛向赵令询赞许的目光:“真是什么都瞒不过你。”
施净半闭着眼,咬牙道:“你们能不能不要打哑谜,每次都显得我特别蠢。”
沈青黛笑道:“说你蠢,我第一个不同意。咱们一起破了这么些案子,少了你,哪能这么顺利。”
施净这才满意,望着两人道:“就是,咱们三个,没了谁都不行。”
沈青黛点头:“眼下就有一件大事需要你帮忙。”
施净眼神亮起:“有银子拿吗?”
沈青黛笑笑:“银子没有,不过倒是和银子有关。我需要你,将今日提供线索给出去的银钱,说成二百八十两。记住,做得隐秘些,务必让方雍知道。”
施净不住点头:“原来,你是打这个主意。所以不管今日结果如何,都不重要。重要的是,钓出方雍这条大鱼。”
他话锋一转:“不过,我要如何不动声色地让他知道?还有,为什么要让我做,你不怕我会误事?没想到,在你心里,我竟然如此可堪大用。”
赵令询毫不留情地揭穿:“你想多了,此事由你做最合适而已。我已经找人打听过,方雍晚些时候要到乐仙楼。他每次去乐仙楼,都有固定的雅间。届时你同赵世元一起去,找个离他雅间较近的位置,将消息传递给他即可。”
施净还是有些犯愁:“问题是,我要如何传递给他,才能不着痕迹?”
沈青黛道:“这个简单,只需要让赵捕头先说,我今日心情大好,特意请你们去乐仙楼。你再添油加醋,不经意说出,今日赏出去二百八十两即可。”
施净爱财,人尽皆知,由他说出悬赏金额,再合适不过。另外,他们昨日公布悬赏金额时,并未避讳,所以这根本不是什么秘密,方雍不可能不知。只要他有心,稍一打听,今日去了多少人,便会得到一个消息:有人提供了一条十分有用的线索。
十八人,他不太可能一一跟踪调查。当然,未察清究竟是什么线索之前,他应该也不会贸然动手。只是接下来,他定会派人盯着中亭司。如此一来,他们想要让方雍以及留行门知道的信息,便可不动声色地传递给出去。
施净走后,赵令询才问道:“你打算如何以及何时利用此事,来引他们出手?”
沈青黛沉眸:“需等如归楼建好,我破解了神仙索杀人之后。不过,他们如何利用神仙索杀人,我还没有什么头绪。”
她咬唇道:“若我不能破解神仙索杀人之谜,便只能诈他们一诈,至于他们会不会上钩,能不能诈出想要的结果,我并没有十足的把握。”
赵令询轻轻拉过她的手:“离如归楼建成,还有十余日,咱们还有时间。别忘了咱们还有陆掌司,还有你娘这条线。”
沈青黛紧紧握住他的手,瞬间所有的力量再度回归。
施净同赵世元登上乐仙楼,看雅间人已经坐定,两人相互使了个眼色,便演了起来。
赵世元一向大嗓门,这次更是:“真是托沈司正的福,咱们才能来此吃喝。你要说平日里,咱们哪敢来这种地方啊。”
施净附和着,也不忘抱怨:“啧啧,二百八十两啊,白花花的银子,就这么流出去了。比起这两百八十两,吃她一顿,算什么事。”
赵世元却道:“诶,虽然的确破费不少,可这银子它花得值啊。”
施净点头:“也是。”
两人碰了一杯酒:“来来来,咱们庆祝一下,祝愿中亭司早日探破此案。”
两人吃吃喝喝一顿,见任务完成,心满意足地离开。
果然,不久后,赵世元便发现,有几个鬼鬼祟祟之人在中亭司附近晃悠。
见鱼儿已经上钩,沈青黛悬着的心才稍落。
如归楼当天便开始动工,施净十分好心地替沈青黛做了一个估算。这一估算,施净几乎要跳了起来。一座楼建下来,花费竟然高达五千多两。
如归楼原本是一座两层的小楼,据当时建造的匠人说,初次建成之时,用了二十余人,用时近两月方才完工。
可沈青黛为了能在半个月内建成,竟请了近百人,整个京城半数叫得上名的匠人皆参与其中。同时为了赶工,她还提供全日的膳食。工期倒是有保证了,可这银子却是流水般花了出去。
沈青黛听到施净做好的估算,只是淡声道:“五千两,很值。”
自坦白身份,知晓爹爹并无亲生女儿,并且还同娘亲有如此渊源,她花起钱来,更加安心。
五千两,于爹爹而言,他只会嫌少。毕竟,若是能借此探破娘亲的案子,别说五千两,便是五万两,他眼睛也不会眨一下。
如归楼开始建造的第二日,沈青黛终于见到了消失许久的陆掌司。
中亭司内,陆掌司坐于厅前,倒了一杯茶,慢慢饮下后,才不经不慢地开口。
“听说,你们要查十二年前的案子?”
沈青黛上前道:“陆掌司虽许久不曾露面,可还是什么事都瞒不过你。”
陆掌司瞥了她一眼:“少废话,你不是不知道十二年前那件案子对我的影响。说,你们这么大张旗鼓地查,究竟是想搞什么花样?”
赵令询坐着未动,只是淡声道:“自然是为了揪出凶手。”
陆掌司神色一变:“你们知道凶手是谁?”
沈青黛正色道:“我们只是猜测,其中细节以及他们如何杀人,还未弄明白,还望掌司能提点一二。”
陆掌司垂首,嘴角扯出一丝苦笑:“提点?十二年了,我还是任由凶手逍遥法外,一个废人罢了,能有什么能提点的?”
赵令询看着陆掌司:“前些日子,我看掌司拿着一块玉佩发呆。那玉佩,我父王碰巧也有。若是我没猜错,当年四公子应是每人一块。掌司这么多年都未曾拿出,如今却突然取出,难道不是有了什么新发现?”
陆掌司眼神扫过赵令询,落在沈青黛身上:“告诉我,你们究竟有何目的?”
沈青黛站定拱手弯腰道:“小女多谢陆掌司当年为母洗刷冤屈之恩。”
“当年,那个莫名其妙出现在案发现场,被冤枉成凶手的女人,正是我的母亲。”
陆掌司听闻,怔了许久才回过神。
待回过神,品出味来,他才道:“你的母亲,归远山庄庄主夫人?可我分明记得,你母亲说她丧偶。”
沈青黛摇头:“不,我母亲不是归远山庄的庄主夫人。她曾是魏尚书的二夫人,我就是魏家二小姐,魏若青。”
墨蝶杀人案,整个京城无人不晓,陆掌司看过结案文书,自然知道魏若青已死。
陆掌司盯着沈青黛看了许久,又望向神色如常的赵令询,确认他们没有发疯,才缓缓坐下。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沈青黛长话短说,将她坠崖被救之事如实说与陆掌司。
陆掌司听得直挠头:“还真是,错综复杂。所以说,你认为是留行门的人杀了你母亲,而这幕后之人,也正是杀害卓兄的真凶?”
沈青黛点头:“没错,我想应是这样。不过,我娘已故去多年,家中也被一场大火焚尽。我们一时半会也回不去,就想着当年旧案毕竟是由您主理,或许您这边,有没有什么别的,我们不知道的线索。”
陆掌司看着两人,叹了一声:“赵令询说得没错,近日,我的确发现了一些线索。”
他一字一句道:“方家的长子方雍,就是这背后之人。”
两人对视一眼,齐声问道:“掌司可有线索?”
陆掌司有些头疼地摸着额头:“当年案发之后,我就曾怀疑过方雍,只是没有任何证据。就在不久前,我偶然发现,羽林军一个中郎将,叫陈瑞的,竟然是留行门的人。而这个陈瑞,与方雍来往过于密切。所以我怀疑,方家极有可能便是留行门的实际控制人。”
沈青黛他们因是秘密接受圣上的任务,两人暂时还未找到合适的机会告知陆掌司,没想到他竟自己查了出来。
赵令询眸光一闪,嘴角勾起一丝笑意:“陆掌司,原来你早就开始调查留行门了?”
陆掌司叹了一声:“跟你们两个滑头说话,就是不能露一点破绽。”
见沈青黛还不甚明白,赵令询便开口道:“陈瑞是羽林卫之人,还是近两年才加入。陆掌司若果真常年不进宫,又怎知他是羽林卫中郎将?”
进宫?陆掌司若是时常出入宫中,那召见他的,只可能是圣上。
沈青黛试探道:“陆掌司,圣上不是也派了你来查留行门吧?”
赵令询端起桌上的茶,轻轻吹开,饮了一口:“不,查探留行门的动向,一直是陆掌司这些年的主要任务。至于我们,只是抛出去的诱饵罢了。”
第110章 人间一世11
沈青黛虽擅查案, 可对于官场之事,还是长进不大,只是瞪着一双明亮的眼睛望着赵令询。
赵令询接着说:“掌司既发现了陈瑞, 便不可能不知晓留行门的动向。古槐村附近的孤山,是特意让我们去, 以此来混淆留行门视线,让他们以为, 他们的行动, 暂未暴露的吧?”
他顿了一下, 接着说道:“自嘉宁之事开始, 我就觉得有些奇怪。宁妃承宠多年, 又有六皇子为依靠,虽说查出是她宫中宫女暗中陷害嘉宁,可终究是没有实证。但圣上却似乎认定是宁妃所为, 毫不迟疑地降了宁妃的位份,就此冷落于她。现下看来,圣上那时便已经知晓,方家与留行门之间的关系了。”
沈青黛这才听出来其中缘由, 赵令询身为圣上亲侄子,对圣心揣度自然不会差。
赵令询平生第一次被人利用,心内不舒坦,嘴上怎么也不肯留情面:“掌司既是我们的上司,又是前辈,这么做妥帖吗?”
陆掌司心虚,咳了一声:“这个瞒着你们, 也不是我的意思,都是圣上的主意, 他想让你们多磨炼一下。”
沈青黛目瞪口呆,陆掌司这是公然甩锅给到圣上?
不等他们做出反应,陆掌司便接着道:“既如此,那有个事我觉得还是有必要让你们知晓。孤山之上的山洞,是留行门锻造兵器所用。我查探到,他们已将兵器转移至京中一处荒宅之内。负责转移这批兵器的,正是陈瑞。”
陈瑞是羽林卫,属禁军。若一旦起事,他便可在宫城内部与留行门势力里应外合。可单凭他自己,恐怕也难以成事,宫中必然还有其他内应。
赵令询靠在椅背上的身子直了起来:“陈瑞,看来他在留行门地位还不算低。”
言罢,他望向沈青黛,能让陈瑞亲自出手暗杀她,可见她娘亲之事,绝不简单。
陆掌司顺着他的目光,也向沈青黛看去:“如你所说,你母亲必与留行门有渊源。可我观魏尚书,似乎与留行门并无瓜葛。”
沈青黛淡声道:“魏大人对我们一向不上心,我娘的秘密,他不知道实属正常。我在忠勤伯府多年,对他还是有些了解的,陈瑞潜入忠勤伯府,应当只是为了杀我。魏大人他,应该确与留行门的谋划无关。”
陆掌司摸着头:“你娘生前就没有透露一点点,有关留行门的线索?”
沈青黛摇头:“从未,我娘似乎并不想我知晓这些。”
陆掌司思索片刻,叹道:“如今想来,你娘的确不是一般女子,当年我竟没瞧出来一点端倪。”
沈青黛掏出娘亲留下的信件,毫不保留地递上去:“我娘临终前,给我留下了这个。可是,这只是一首诗,我并瞧不出什么不同之处。”
陆掌司仔细看了片刻,见诗句写得歪歪斜斜,忍不住皱眉道:“这首诗写得不甚工整,看起来不像是反切或暗语之类。”
沈青黛点头,若是暗语,必有母本。母亲留下这封书信,应是想若有朝一日会,她想知道真相,给她一个破解的机会。所以说,母亲有此筹谋,便不可能不给她母本的线索。
说罢,陆掌司又将纸放在日光下,依旧瞧不出什么端倪,这才递回给沈青黛。
沈青黛接过信件,缓缓道:“泡水也试过了,并无任何异常。”
陆掌司头疼:“你娘,还真是个奇女子,若说她毫无来历,我可不信。我现在觉得,你倒是不妨从你娘这条线入手。”
沈青黛轻轻摩挲着信件:“我娘的身世,她从未提及过。便是我,也从来不知。若想查明她的身世,恐怕只有找魏大人一问了……”
赵令询打断她:“留行门未除,你的身份,不能暴露。”
陆掌司想了想:“若是这边一时理不清,你可以回登州一趟,说不定能有些收获。”
沈青黛道:“我也正有此想法。”
赵令询又回到方才的话题:“掌司既已发现留行门私藏兵器之所,却仍要观望,看来圣上是想将他们连根拔起。”
陆掌司颔首:“没错。陈瑞虽与方家交往过密,可却无实证表明方家便是留行门幕后主使。宁妃虽受冷落,可方家在朝中势力仍在,若贸然对他们动手,只会落人口实。况且,朝中究竟还有多少人涉案其中,也未可知。”
“圣上的想法是,先盯着留行门与方家,等他们任何一方有举动,才可顺势将他们拿下。可若能探破十二年前旧案,证实背后操刀之人是方家,那我们便不用如此被动。”
十二年前旧案,不仅关系到母亲被害真相,还关乎到京城的安宁。
沈青黛端坐起来:“卓侍郎被害一案,我们略有些耳闻,这几日从一些知情人口中陆陆续续得到一些当年案发的细节。不过,具体情形,比如卓侍郎的验尸单,却不得而知。”
陆掌司起身走出,取回当年旧案案卷,递与两人。
“根据当年仵作的验尸结果来看,卓兄他是先被人敲晕,然后才被杀身亡的。”
两人翻开验尸单,上面的确记录详实,头部有击打伤痕,身上多处擦伤,胸前一刀为致命伤。
沈青黛问道:“卓侍郎身上有多处擦伤,是怎么回事?”
陆掌司摇头:“彩戏班的人全都中毒身亡,神仙索的秘密也就不得而知了。事后,我本想从如归楼查起,结果,如归楼被卓家一把火烧了个干净。这些年,我去过许多地方,却是再也未遇到过神仙索的表演。留行门究竟如何杀人,我毫无头绪。所以,只能看着方雍这个龟孙子逍遥法外。”
卓家当年此举,又一次让沈青黛感慨不已,卓家能出来个卓侍郎,的确是祖宗护佑。
沈青黛想了想,问道:“神仙索真的那么神,可以让人顺着一根绳索直入云霄?”
提到神仙索,陆掌司似乎有些恍惚,久久才道:“确实如此。原本,我也是不信,可看过表演之人传的神乎其神。卓兄一向喜欢这些新鲜东西,他听闻后,便拉着我们去看。”
庭外有枯叶飘落,被风卷着上下翩飞,他目光追随着枯叶的方向逐渐有些迷离。
“那日,天气也似今日一般,阴沉沉的。那样的天气,就不是个好兆头。可卓兄却兴致极高,他说是彩戏表演最后一日,不可错过。等我们到了如归楼,里面已经坐满了人,黑压压的一片,看得人无端有些压抑。”
彩戏班前几日积累了一些声誉,最后一日表演,人想来应是不少。
沈青黛突然想到一个问题:“前几次的表演,彩戏班可曾邀人体验?”
陆掌司道:“没有。班主已提前告于众人,表演完这次神仙索,便要回西南。故此,会在最后一日表演上,邀人体验登天之乐。所以,才会那么多人。”
那就更奇怪了,既然台下那么多人,怎么就选中了卓侍郎。
沈青黛凝眉道:“班主在众人中选中卓侍郎,难道他就没有怀疑?”
陆掌司揉着额头:“你不了解卓兄,他生来喜欢冒险,对于未知事物,他总是兴趣盎然。眼见前面有人顺着绳索消失在云端,他一时见猎心喜,早就跃跃欲试了,便是我们想拦,也拦不住。”
陆掌司叹了一声,闭上双眼。
其实,当时他已经隐隐有些不安,可想着青天白日,他们几个又都在一旁,哪里想到真就出了事。
所以这些年,他每想到此处,便忍不住想给自己一巴掌。若是,他能再警觉一些,卓兄便不至于落得如此下场。
沈青黛轻声安慰道:“世事无常,对方已经做好了万全的计划,即便当时你能拦住他,也难保他们不会想出别的什么办法。”
陆掌司收起情绪,待稳定住心神,顿了一下,才道:“当年,你母亲为何突然出现在案发现场,你可知情?”
当时,陆掌司审问娘亲时,沈青黛就在一旁。
陆掌司问起娘亲为何会在如归楼彩戏班后台时,娘亲却说她只是从外地过来探亲,结果亲戚却早已搬家。
又道她们好不容易来京一次,不想一无所获,便在街上到处打听。
案发之前,她遇到两个京城口音的人,说是能帮她找到亲戚,她信以为真,忙请两人在附近店内饮茶。
不知不觉中,她便昏了过去,再醒来的时候就出现在了如归楼彩戏班后台。
沈青黛如实道:“不,我们进京并非寻亲。我娘在京中并无亲眷,我们来京,是为了见一个人。”
陆掌司并不知这些,忙追问道:“何人?”
沈青黛摇头:“不知。不过,当初我娘亲约见神秘人的地方,在瑞鹤楼。”
自卓侍郎出事,如归楼被烧,他再也未去过正阳街。可瑞鹤楼,他却还有些印象。
陆掌司抬头:“瑞鹤楼,如归楼旁的瑞鹤楼?”
沈青黛道:“正是。”
赵令询接着道:“如归楼重新建造,昨日我们过去时,特别留意了一下。如归楼与瑞鹤楼表面上看并无相通之处,可后面二楼檐角处,却相互错落。我上去查看过,从二楼侧窗,可跳至如归楼。我们猜测,凶手可能是从瑞鹤楼将远芳婶婶掳走,放至案发现场,然后又原路逃了出去。”
陆掌司双眉紧锁,怪不得当时封锁案发现场,却没有发现可疑之人。
他捻着手指,忖量片刻:“你们重建如归楼,又大张旗鼓地悬赏,是为了钓出凶手?”
沈青黛点头,将方雍已经派人在中亭司附近探查之事告知。
陆掌司嘴角勾起一丝冷笑:“怪不得我回来时,发现有人藏头露尾的。不过,看那两个探子的行动,倒不像是留行门的人。”
沈青黛:“事发突然,留行门应还未出手,想是他们方家自己的人。”
陆掌司抬头,望着厅下的两人,一样清澈的眼神,眸光中闪着少年人特有的无畏的光芒。
他无端想起多年前的一个午后,他们四人策马在山间野猎,肆意纵横的日子。
他道:“留行门那边,还需要我去把控。这桩旧案,我就放心交给你们了。”
秋风渐凉,金色的槐叶翩翩吹落,中亭司门前已经落了薄薄一层。
两人并肩而行,行路处,落叶沙沙作响。
长空中一排大雁成群而过,沈青黛望着高远深邃的苍穹,再过些时日,它们便要南飞了。
她痴痴地望着那些大雁,声音轻缓:“赵令询,抽个时间,同我一起回登州吧。我想我娘了!”
赵令询轻轻揽住她的肩膀,清冽的香气蔓延在周身。
她听到他低沉柔和的声音:“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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