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人间一世12
如归楼还在如火如荼地搭建, 沈庄主放下一切,整日在如归楼现场,每日晚间归来, 必兴高采烈地同沈青黛说着最新进展。
沈青黛怕他过于劳累,多次劝说无果后, 只能任由他去了。
如归楼十日内即将完工,方雍只每日盯着中亭司, 并未有所行动。留行门那边, 也暂停了所有动作。
沈青黛知道, 他们都在观望, 等着如归楼落成, 等着看她是否能探破此案。
她让翠芜向京城内所有的彩戏班打听,是否有人知晓神仙索的表演之法,可问了个遍, 依旧是一无所获。
彩戏班之人都说,神仙索技法早已失传,莫说京城,即便是整个大宣, 知晓其法门的也屈指可数。
沈青黛又将注意力转移到娘亲这条线索,一连数日,她都盯着着娘亲留下的信件,可始终没有头绪。
她终是忍不住,瞒着赵令询,在尚书府门前徘徊多次。可每次到门口,她又都退了回去。
她不知要如何开口, 更不知,公开身份后, 要如何面对这个曾经名义上的父亲。
这日,她终于鼓起勇气,又到尚书府门前。
还未来得及上前,只听大门吱嘎一声,沈青黛忙跳了起来,退至街边。
魏若英方一踏出门,便看到长街之上,身穿雪青衣裙,盈盈而立的女子。
他觉得有些眼熟,不由多看了几眼。
过了一会,他才反应过来:“沈大人?”
沈青黛上前福身:“魏大公子,许久不见。”
魏若英疑道:“沈大人,有事?”
沈青黛忙摆手:“无事,只是路过而已。一时有些恍惚,走神了。”
金色的日光洒在魏若英身上,他脸上一瞬迷蒙。
他望着院内探出墙点点似星的金桂,闻着浓郁的花香,有些出神:“是啊,如梦一般,怎不令人恍惚。往年,金桂盛开之时,母亲便会备下赏花宴,府内总是热热闹闹的。可如今……”
他喉间酸涩,没有再说下去。
墨蝶一案,魏夫人虽已为她曾经的罪恶丧命,但她设计陷害庶女,虐杀下人,种种行径,已令尚书府名声尽毁,魏若英作为她的儿子,难免无辜受到牵连。
魏尚书近来在朝中屡受弹劾,地位已是岌岌可危。那些往日里对魏若英毕恭毕敬的公子哥,待他也有所轻慢。
沈青黛还听闻,魏夫人在出事前,本已打算与户部郎中方家的二小姐互换庚帖,出了这事以后,方家便矢口否认。
凭心而论,在忠勤伯府的那些日子,魏若英待她还是不错的。
少时学堂归来,他偶有几次送魏若菀一些小玩意,总不忘也给她一份。
每次同他一起外出,她总会格外欢喜。只要她一双眼睛骨碌碌地盯着糖葫芦,魏若英便会笑着买一串给她。
好几次三夫人惩罚于她,他总是会不动声色地帮她,然后揉着她的小脑袋,让她多长点心。
整个忠勤伯府,似乎只有他,曾真心地待过她,像真正的亲人一样。
沈青黛握紧双手,低声问道:“你怪我吗?”
魏若英低头自嘲一笑:“我为何要怪你?”
沈青黛轻声道:“是我揭开真相,导致今日的局面,事后又是我积极替谢无容他们奔走。”
魏若英抬头,看着眼前容颜娇丽的姑娘,一双眸子澄澈而明亮。
不知何故,他总有一种说不上来的感觉,突然就想起来那个总是喜欢跟在他身后,喜欢吃糖葫芦的二妹。
他苦笑一声:“我母亲之事,与你并无干系。尚书府如今的局面,也不是你能左右的。说到底,当年之事,的确是母亲做错了。我也没想到,她竟然会对二妹……我听说,前些日子在宫中,菀儿与你有些争执。她自幼被母亲娇宠,母亲出事,她悲痛欲绝,难免言语有失,还望沈大人不要与她一般见识。”
两年,从忠勤伯府到如今的尚书府。
她曾对魏尚书抱有一丝希望,期待他能对他这个二女儿有所怜悯,可直到她死,都未曾从他那里得到过哪怕一丝的温情。
她自以为还算公正的嫡母,为了女儿能搭上肃王府,却在背地里算计于她。
曾经羡慕信任的姐姐,对她百般利用打击。
只有这位兄长,一如既往地宽厚大度,事事以家人为先。
沈青黛柔和一笑:“魏公子放心,魏大小姐的心情,我很理解。区区小事,我自然不会放在心上。”
魏若英躬身谢道:“如此,多谢。若沈大人无事,那我就先失陪了。”
沈青黛见他要离开,忍不住张口道:“魏公子,请留步,能否借一步说话?”
魏若英一愣,不知她为何要找他,可还是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茶馆雅舍将外面喧嚣的世界隔开,方寸之内,余香袅袅飘散。屋外古琴流水般悠扬婉转,让人不由得放松下来。
沈青黛伸手为他添了一杯茶:“魏公子,今日邀您,实在唐突。不过,我想恐怕也只有您可以与我解答一二。”
魏若英接过茶,疑道:“不知沈大人,所为何事?”
沈青黛转动着手里的杯子,缓缓道:“魏大公子想必也知,我是登州人。我年幼顽皮,曾不慎在乡间走丢,幸得一妇人相助。后来,爹爹让人打听,说那妇人正是忠勤伯府的二夫人。当时走得急,未曾道谢。如今因数次出入尚书府,突然间就记起了旧事,便想询问一下,这位二夫人的近况。”
魏若空有些意外:“二夫人?若是打听她,为何不送个帖子给到我父亲,岂不是更容易些?”
沈青黛脸上有些窘迫:“魏公子,只怕魏尚书现在并不想见我。而且,在贵府查案之时,我并未见到过这位二夫人,便想着,这其中或许有些缘由。我怕,尚书大人未必肯……”
魏若空微微点头,父亲对中亭司并无好感。而且,二夫人……父亲并不喜欢提到她。他曾撞见,有次下人不小心提到她,惹得父亲发了好大的火。
他想着旧事,脸上突然有些晦暗:“恐怕要让沈大人失望了,二夫人她已亡故多年。”
沈青黛攥紧手中的杯子,面上讶然:“竟然是这样,难怪我并未见到她。不知她被葬于何处,等回到登州,我也好去祭拜。”
魏若英极不自然地动了一下,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茶,才道:“二夫人她在庄子上出了点意外,因此亡故。由于当时不太方便,便葬在了庄子上。二夫人葬身的庄子,与登州府所距甚远,若要去祭拜,只怕不太方便。”
沈青黛露出不解的神情:“二夫人好好的,怎么会去了庄子上呢?若是犯了错,遣回娘家便是。”
魏若英生性敦厚,并不会撒谎,可此事关乎家族颜面,他只是嗫嚅解释道:“陈年旧事,我也不甚清楚。不过,我们魏家并未苛待过二夫人。我曾听说过,父亲曾极宠二夫人,是她生下二妹妹后,自请去庄子上的。”
沈青黛面上不屑,那些年,她虽年少,可是却能明显感觉到,娘亲对父亲并无感情。她鲜少提到父亲,偶有几次提到,脸上总是露着厌恶的神情。
说是自请去庄子上,不还是三夫人在背后搞鬼。若是不去庄子上,难道真等着被扫地出门。
魏若英见她不信,便道:“我未曾撒谎,府内之人皆可作证。当初,的确是二夫人自请离府的。”
沈青黛道:“贵府之事,自然没有我一个外人说话的份。只是二夫人是我的恩人,这才忍不住过问。既然二夫人不在了,那她的家人可在京中?若是在京中,我也好过府一拜。”
魏若英垂下头,叹道:“二夫人只育有青儿一人,青儿……你知道的。听说,二夫人嫁到忠勤伯府时,便已是孤身一人,所以她并无家眷。”
沈青黛凝眉不语。
这些日子,她同赵令询想尽一切办法,找人混入尚书府,想打听出一点关于娘亲身世的消息。可从登州跟过来的人本就有限,那些旧人偏生没一个知晓娘亲从何而来。
所以,方才尚书府那一瞬,她才想到要从魏若英这里打听些消息,希望能有所收获。
娘亲虽不是正室,但也是忠勤伯府名正言顺的二夫人,当初伯府不可能没有文书契约,就这么悄无声息地将人带进伯府。她隐约感觉到,娘亲的来历仿佛是忠勤伯府的一个禁忌。
她有些不明白,若娘亲真的大有来头,那为何父亲敢如此苛待她们,任由她们在庄子上生活那么些年。
炭火烧得茶壶滋滋作响,滚烫的沸水几乎要将壶盖顶破,魏若英被火烤得面目通红。
许久,他突然抬头道:“雪儿的事,多谢。”
沈青黛正低头思忖,猛然听到他开口,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
她拨着炭火,笑道:“你说雪儿啊。墨蝶戏班没了梦蝶姑娘,经营日衰,雪儿在那也非长久之道。我们既同是登州人,当初调查案子时,她也并未有何隐瞒,也算帮了我的忙。我对她照拂一二,也是应当的。”
魏若英道:“雪儿说,她在聚云斋一切都好。”
沈青黛笑笑:“聚云斋里都是些好姑娘,定不会亏待于她。”
雪儿自登州一路颠簸至京城,不过是因为魏若英也在。
眼下虽与他相认,不过以魏若英的身份,即便再怎么跌落,也不是雪儿能高攀得起的。
何况,现在尚书府正是生死存亡之际,魏若英同魏若菀的婚事,只怕是由不得他们自己了。
看到雪儿,沈青黛总会想到曾经那个不敢直视内心感情的自己,所以才会忍不住想帮她。
魏若英握着手中的杯子,像是做了一个很大的决定:“沈大人,雪儿的事,便是我的事。她欠你的人情,我来还。”
他抬头望着沈青黛,神情真挚:“我知道,你打听二夫人,确因她曾帮过你。可我也总种预感,仿佛一切没那么简单。我本来心下存疑,可方才仔细想过了。以沈大人的为人,断然不会做什么有违律法之事。何况我们魏府,本就危如累卵,沈大人也没有必要再落井下石。与其有朝一日,你从别处查出来,还不如我提前告知于你。若二夫人曾与魏府或是什么案子有关,烦请沈大人,看在我主动告知的份上,能不计较魏府的过错。”
沈青黛静静盯着魏若英,心怦怦直跳。
她不知道,魏若英会说出怎么样的秘密。
她一直想知道的,关于她娘亲的秘密。
魏若英咬着牙,闭上双眼:“二夫人,其实,是父亲强娶过来的。父亲当年的确很喜欢她,只是方娶进门时,她一直心存芥蒂,对父亲不冷不热。后来怀了二妹妹,她才逐渐接纳了父亲。可生下二妹后,不知何故,她还是自请去了庄子,主动离开了伯府。”
沈青黛浑身冰凉,娘亲竟是被强娶的,怪不得提到父亲,她总是一脸厌恶。
她攥紧杯子,让自己掌心有些温度。可一开口,声音还是止不住颤抖:“你如何知晓?那她的家人呢,你可知晓?”
魏若英道:“父亲的贴身侍卫,酒后无意间说漏了嘴。至于她的来历,我却不知。”
难怪,她怎么也打听不到娘亲的来历,原来是她的好父亲,怕他的丑事被人发现,刻意隐瞒。
沈青黛追问:“那名侍卫呢?”
魏若英垂下眼眸:“在登州。当年因他时常对母亲身边的侍女动手动脚,便被母亲责骂一通,他与人饮酒时,我恰好路过去找父亲,便听到了他的酒后之言。后来,我们举家搬到京城时,父亲给了他一大笔钱,让他留在府内跟着一个管家,一起守着旧宅子。”
沈青黛喉咙干涩:“多谢魏公子如实相告。”
魏若英愧道:“沈大人,我所知道的,皆尽数告知。还望大人能……当年之事,我父亲的确有错。可文书俱在,二夫人是伯府正经的夫人,何况她已经故去多年,旧事重提,只怕也难以宽慰。”
沈青黛起身:“魏公子,告辞。”
她踉踉跄跄走出茶室,来时还晴朗的天空,不知何时,已被乌云遮住大半。
狂风大作,屋檐下的铃铛叮叮作响,声声乱耳,黑压压地乌云压得她喘不过来气。
她靠在墙上,脸色惨白,脑中浆糊一般,心下一片茫然。
在她心中,娘亲是天上翱翔的雁,海中畅游的鱼,是这人世间至美至纯的芙蓉花。以她的本事,本可以逍遥一世,可偏偏掉进了忠勤伯府这个泥淖。
她真的很替娘亲不值!
“妹妹!”焦急的声音自远处传来。
沈青黛抬眸,看到一身绯色官府的沈宗度紧张地跑了过来。
“你怎么样,是病了吗?别怕,哥哥这就带你去瞧病。”
沈宗度手足无措地搀着她,扶她上了马车。
喝了几口热茶,沈青黛脸色才逐渐恢复。
“哥哥,你怎么来了?”
沈宗度看她脸色有些红润,才放下心来:“今日,我已让翠芜易容,带着她去见了谢无容。谢无容已经根据翠芜的描述,画了府内小厮见面的那个女子。我们回到家,府内下人说你回府后又急急忙忙出去了。我不放心,便出门寻你。”
沈青黛拉着他的衣袖,轻声道:“哥哥,让你担心了,我没事。方才,只是头有些晕。”
沈宗度将手放在她额头上,确认她并未发热,这才责备道:“以后出门要让翠芜贴身跟着你才行。你若出事,可让爹爹如何是好?你是爹爹的亲女儿,你……”
说至此处,他顿了一下,突然笑了起来:“原本,我一直以为,只有我是半路捡的,没想到,你也是。”
关于哥哥的身份,之前她只是偶然听山庄内的人提起过,便一直以为他是爹爹的亲侄子。没曾想,爹爹竟从未娶妻。
事后,她曾问过翠芜。
翠芜解释说,当年她还很小的时候,跟随庄主到洛邑一带。
在那里,庄主遇到了在路边开茶肆的楼宗度,和他的姑姑。
楼宗度姑姑的容颜她已经记不太清,只记得她十分能干。
她一个人带着孩子,收拾着茶肆,还要被客人刁难。
尽管如此,她却丝毫不抱怨,摊子上永远比别人干净许多。
不知为何,庄主放着那些大酒楼不去,总喜欢到他们的茶肆上去坐。
一来而去的,也就熟了。
楼宗度姑姑早已感染恶疾,又兼日夜操劳,便倒了下去,幸得庄主发现,将她带到医馆救治。
可她终究还是没熬住,临终前,她将楼宗度托付给庄主,便撒手人寰。
狂风吹动着车帘,沈宗度侧身挡在窗前,递给沈青黛一块糕点,擦了擦手,缓缓道:“我的事,想必你已经从翠芜那里听说了。”
沈青黛接过糕点,点了点头。
沈宗度幽幽道:“六岁时,我父母双亡,从此便跟着小姑姑生活。当时族内人见我们无人可以依靠,便瓜分了我家的生意,说是等我年长时再交还于我。我那时小,什么都不懂。姑姑又是个女子,在族中人微言轻,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作恶。”
他眼中似有泪光:“爹娘留下的积蓄,不过一年,便被花了精光。我和姑姑无力支撑生活,只能去当街卖茶。姑姑她,之前也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小姐,可为了让我吃饱穿暖,她白日里卖茶,夜间就替人缝补赚些铜板。”
沈青黛举到嘴边的糕点,顿在空中。
他们的遭遇竟有些相似,当年,方到庄子上时,娘亲何尝不是如此拼命。
沈宗度继续道:“直到遇见爹爹,我们的境遇才开始好了起来。每日都有钱赚,再也没有人去闹事。可好景不长,我姑姑她……姑姑临终前,紧紧拉着爹爹的手,求他收留我。爹爹应了下来,安排好姑姑的后事,便准备带我回登州。可是楼家那些人,个个心怀鬼胎,他们竟怀疑爹爹别有用心,怕他将来利用我去抢回我父母的那些产业。他们竟以拐带孩童罪,将爹爹告上了官府。无奈之下,爹爹只得找他们讲和。最后,爹爹只能花了不少银子,准备好假婚书,来应付官府。”
沈青黛只当自己命途坎坷,原来哥哥也是如此。
她放下糕点,拉着沈宗度的手:“哥哥,都过去了。如今,我们都很好,不是吗?”
沈宗度点点头,长叹一声:“这些年,我一直不明白,当初,爹爹为何会对我和姑姑另眼相看。直到那日,听了你母亲之事,我突然就明白了。爹爹他,是从姑姑身上,看到了你娘的影子。”
想到爹爹至今未婚,沈青黛鼻尖酸楚。
为何,当初娘先遇上的,不是爹爹呢?
若是如此,娘该会多幸福啊!
马车在沈府停下,沈青黛方一下车,便看到赵令询正等在门前。
他大步跨过去,扶着沈青黛下了马车。
“你怎么来了?”
赵令询沉下脸:“有人告诉我,说你去了尚书府。我急匆匆赶过去,发现你不在。我不放心,便来此看看。”
沈青黛拉着他的衣袖:“让你担心了,我没事。”
沈宗度眉头一皱,这话怎么听着这么熟。
他这个妹妹,还真是,擅长敷衍。
沈青黛见赵令询脸色没有缓和,便伸出双手在他嘴角一顶,强行上手。
赵令询拍开她的手,笑了出来:“拿开,不要嬉皮笑脸的。”
沈宗度看得鸡皮疙瘩起一身,赵令询这个冷面鬼,还有笑得这么灿烂的时候。
“快进屋吧。”沈宗度在后面催促着。
沈青黛不由分说,挽着赵令询跨进了门。
赵令询别扭了一下,很快适应,喜滋滋地跟着她来到前厅。
片刻后,翠芜得到消息,也从外面赶了回来。看到沈青黛,她一把拉了过去,苦口婆心地劝:“小姐,你去哪里了?眼下这么关键的时刻,咱可不能掉以轻心。以后出门,一定要带上我。”
沈青黛点头应着:“知道了,知道了。画呢?”
翠芜从怀中掏出一张纸,递了过去。
沈青黛缓缓将纸打开,几人紧跟着凑了上来。
画上是一个三十余岁的女子,梳着高髻,面目柔和端重,眉眼之间,透着聪慧。
沈宗度道:“瞧着不像寻常人家的夫人。”
沈青黛拿着画的手微微颤抖,脑中走马灯似地回转。
赵令询见她有些不对,忙握着她的手问:“怎么了?”
沈青黛缓缓抬眸,眼中一片骇然:“这个人,我见过。”
赵令询一惊,问:“何时?”
沈青黛盯着画像:“十二年前,瑞鹤楼。”
第112章 人间一世13
早秋, 正是金桂飘香之时,风起,一地黄金屑。
浓稠的夜色下, 馥郁的香气入鼻,熏的人昏昏欲仙。八岁的萱萱眨巴着眼, 坐于窗前,望着高远的苍穹。
薄月之下, 层层楼阙相连, 一重又一重, 小山一般绵延。
娘亲指着远处的宫阙, 喊着她的名字:“萱萱, 看,那里便是皇宫。”
她抬头问:“皇宫好玩吗?可以爬树摸鱼吗?”
娘亲摸着她的头:“皇宫啊,娘也没去过。不过, 那里是这个世间,最繁华、最尊贵的地方,爬树摸鱼,是不被允许的。”
她小脸露出不屑:“那皇宫有什么意思?”
娘亲喃喃道:“对啊, 皇宫有什么意思。”
一大早,母亲便说要去见一个人,为此特意给她换上新衣,梳了个乖巧的双髻。
瑞鹤楼雅间内,人影晃动。
娘亲紧紧拉着她的手,她听到帘内男子冰冷的声音。
片刻,有年轻女子走出, 她拿着糕点,微笑着递给萱萱。
萱萱抬头看着女子, 她眉眼含笑,面目柔和端重,眉眼之间,透着聪慧。
……
沈青黛望着画中的女子,声音不觉发颤:“当年,我娘约见神秘人之时,从帘内走出,引着我到门口的,正是她。”
沈宗度眼中充满警惕:“是她,她既是留行门之人,那会不会是留行门的人,发现妹妹了?”
赵令询摇头:“不,不可能。当日我们谈话之际,绝对没有人偷听。”
翠芜跟着点头:“那日我就在外面,我保证,没人靠近。”
沈宗度这才稍微松一口气:“可留行门这个时候出现,肯定没那么简单。若是因为十二年前的案子,盯着中亭司不是更有用?”
沈青黛觉得他的话极有道理,方雍那边的确派人紧盯中亭司。
赵令询转身问翠芜:“这个女人最后去了何处?”
翠芜有些懊恼:“那个女人,实在太谨慎了,我跟着跟着就跟丢了。”
沈青黛当时并不知晓她便是留行门的人,见翠芜垂头丧气地说把人跟丢了,她便以为是有别的什么人绊住了她。加之当时心绪不稳,也未曾多问。
可现下细细想来,以翠芜的功夫,跟踪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妇人,自是不在话下。
“你是怎么跟丢的?”
翠芜低声道:“我跟着她到了闹市,她一路买了许多东西,最后拐进了一个胡同。我抬头一看,是慈幼堂。我不晓得她为何会去那种地方,也不管贸然进去,就在外面一直等着。直到太阳快落山了,慈幼堂关上了门,她还未出来。我发觉到不对,便寻了借口,进去查看,这才发现慈幼堂有个后门。这才意识到,她已经离开多时了。”
沈青黛问:“会不会是她不小心发现了你?”
翠芜忙道:“没有,没有。我曾旁敲侧击地问过慈幼堂主事人,她说那女人是个大善人,每隔一段时间便会过去一次,每次都是从后门离开的。”
沈青黛收起画像,递给赵令询:“不如让人临摹几幅,交给司内的兄弟,劳烦他们多留意。”
赵令询将画像收起:“对了,周方展已经从登州回来了,要不要一起去看看他那边有什么线索?”
登州,沈青黛恍神片刻,点点头。
天色将晚,赵令询正欲起身告辞,却听下人传话说乐仙楼的章老板来访。
赵令询虽不知他来有何目的,但料想与在建的如归楼有关,便止住脚步,又重新坐下。
章老板见赵令询也在,稍愣了片刻,随即向众人行礼。
待他坐定,沈宗度问道:“章老板前来,所为何事?”
章老板看看沈宗度,又看看沈青黛,似乎有些犯愁:“不知如归楼,是谁做主?”
沈宗度毫不迟疑指向沈青黛:“她。有事找她便好,我突然想起,我还有些公务要处理,告辞。”
章老板看着他起身,大步跨出门外,一套动作行云流水,满心疑惑地摸着脑袋。
沈青黛自然知道哥哥也猜到章老板此行的目的,他这是急着把沈家的生意都丢给她啊。
她勉强一笑:“建如归楼呢,我只是想查案而已。至于日后的经营,那就要另说了。”
章老板见她看破自己的心思,也不藏着掖着:“既然沈大人如此爽快,那我也就开门见山了。你也知道,这如归楼呢,曾经是我的心血,我半辈子都在那里。若不是出了事,我怎么会舍下?想当年,如归楼那也是……”
赵令询轻轻敲击着桌面:“说重点。”
章老板还在慷慨激昂,猛地被打断,脸上表情还没转换过来,一时有些尴尬。
他咳了一声:“沈大人,你看啊,我一直在经营酒楼,就我那乐仙楼,是不是挺不错的。既然沈大人建如归楼,只是为了查案。那我想着等查清案子,如归楼对沈大人也没用了,就这么放着也挺可惜的,不如就转手给我怎么样?”
沈青黛眉头一挑:“转手给你,章老板可知我花了多少银子来建楼?”
章老板满脸堆笑:“沈大人,我知道,为了建如归楼,你是花了不少钱。可你花钱,是急着破案的钱,那可不是建如归楼的钱不是嘛?若破了案,那如归楼在你手里,可不就不值什么钱嘛?”
赵令询不紧不慢地喝着茶:“章老板,你大老远跑来,就是说这些废话的?铺垫得太多,就显得不够有诚意了。”
章老板一脸尴尬:“世子爷,您就别打趣我了。”
赵令询放下茶盏,神态悠然:“既如此,那就说说,交给你,她能有什么好处?”
沈青黛目光黏在赵令询身上,嘴角止不住扬起。
赵令询深谙谈判之道,三言两语,便已在气势上碾压章老板这个滑泥鳅。
有赵令询在,真好,省了她一番拉扯。
章老板正色道:“当然,沈大人不是在查十二年前的案子吗,我这里有重要线索。”
两人目光碰撞,眼中露出惊喜。
沈青黛一下从椅子上坐起:“什么线索?”
章老板下意识地四下张望:“当年那个彩戏班,是假的。”
沈青黛反应了好一会,才问道:“你如何知道?”
章老板道:“一个彩戏班的,竟然包下我们如归楼表演,而且出手还那么大方。你们知道他们当初给了我多少?五十两银子,表演三日,五十两啊。我如归楼一个月还挣不到五十两。”
十二年前,五十两银子,听起来是有些不寻常。
赵令询道:“我听闻,他们彩戏班在当时很受欢迎,每日两场,表演三日,场场爆满。如归楼又是当时繁华所在,他们出价高一些,也没什么大惊小怪的。”
章老板摇头:“世子爷,你听我说,我都仔细算过了。你看啊,二楼看客止步,他们表演只在一楼。我们这如归楼,最多可容两百人。看客们这进场奉费用,加上打赏的赏钱,算下来也就八两。这么算的话,一日两场也就是十六两,三日,怎么也不足五十两。就算偶尔碰到个贵人,直接赏银子也是有的,可毕竟不多,就按五两来算,勉强是够五十两。可你们说,他们拼死拼活的演,是为了什么?”
说起生意,章老板头头是道,分析得有理有据。
沈青黛点头,她看过当年的案宗,彩戏班有五人,全部死于毒杀。
五人,他们表演三日赚取的这些钱财,根本不够。
赵令询冷声道:“既然觉得有问题,十二年前,为何不报于陆掌司?”
章老板咽了下口水,吞吞吐吐道:“我……当时如归楼被烧,我心血付之一炬,一时悲痛,忘了。这不是最近在建如归楼,我才想起来。”
章老板做生意多年,早已是一只滑溜溜的老泥鳅。当年他大约是见此事牵连甚大,事情又不明朗,怕惹祸上身,才选择缄口不言。
沈青黛追问:“你可知他们的来历?”
章老板道:“他们的来历我虽不清楚,不过却无意间听到了一些内容。他们第一日表演完,似乎很高兴,一直喝到晚间。我当时就住在隔壁,见他们一直亮着灯,怕他们忘了灭灯,便想下楼去提醒。我走到房门前,正想去敲门,便听到里面在低语。他们声音不大,我只隐约听到什么发财了,做完这一单就不做了,还有挖坑什么的。”
“我当时吓了一跳,也不敢声张,就悄悄跑了回去。我提心吊胆地等到天明,结果第二日,他们像没事人一样,又开始接着表演。我悄悄查看了楼内,并无任何异常。到了第三日,依旧如此。我便觉得是我自己想多了,也就没有太在意。直到后来,卓侍郎死在了箱子里,我才觉得有些不对。”
沈青黛摩挲着手指:“你的意思是,他们是帮凶?”
章老板摸着头:“我也说不准,不过,他们当初选择卓侍郎,那肯定是受人指使。”
赵令询一拍桌子:“这么重要的事,你竟然瞒着?人命关天,你良心不会难安吗?”
章老板被骂得涨红了脸,嗫嚅着解释:“世子爷,您高高在上,自然无所顾忌。可我,我只是个小老百姓啊。一边是有大皇子为靠山的卓家,一边是备受恩宠的宁妃家族,你说,我哪个得罪得起啊?”
赵令询气急反笑:“如今,大皇子被派去东南,宁妃失势,你倒真是会挑时间。”
章老板垂着头,喃喃道:“我们就是小老百姓,权贵们一句话,就能决定我们的生死,哪敢冒那个头呢?”
沈青黛也生气,当年若是他能说出真相,或许陆掌司就不会那么被动。
可趋利避害,是人的本能。她一路从低处走来,自然更清楚这个道理。
她压着心内的烦闷,接着问道:“当年你是否也在现场,可有发现其他异常之处?”
丹桂的香气幽幽漂浮,风吹过,偶有几朵穿窗而过,落在厅内。
章老板一拍脑袋:“我想起来了,桂花香。表演神仙索的那些日子,我总是能闻到空中浓郁的香气。”
沈青黛望向厅外的丹桂,小小的花瓣,星星点点布满枝头。花瓣虽小,香气却醇厚悠远。
她道:“早秋,桂花盛开,有花香不是很正常?”
章老板摇头否认:“不,如归楼那片我再熟不过,方圆一里内根本没有种植桂花。之前秋日,我从未闻到过桂花的香气。”
赵令询道:“会不会是看客中带了桂花,碰巧被你闻到?”
章老板十分肯定:“不是,那气味并不是来自看客。那日我因有东西落在二楼,上楼去取的时候,便觉一阵香气袭来,熏得我有些呛,还忍不住咳了好几下。可等我取完东西下到一楼,那香气似乎淡了些,若有若无的,不仔细闻,根本闻不出来。”
沈青黛同赵令询相互看了一眼,眼中疑惑愈深。
桂花香,到底和案子有没有关系?
第113章 人间一世14
不管桂花香与案件有无关系, 章老板今日提供的线索,一下打开了沈青黛的思路。
首先,彩戏班之人若是假的, 那他们也许根本不会神仙索表演。所谓的神仙索表演,很可能只是杀人的方法而已。
那她就可以从杀人手法上入手, 而不是去寻那些彩戏班之人,破解神仙索的秘密。只要她揭露凶手的杀人手法, 那她的计划, 更有把握。
章老板说完, 小心翼翼地说:“沈大人, 今日我说了这么多, 就是为了显示我的诚意,助你破案。”
赵令询瞥了他一眼,十分不屑地移开了视线。
沈青黛方来京城时便听说过乐仙楼, 章老板擅利用时局造势。
他不过是想着,若破了十二年前旧案,现今的如归楼名声势必大涨。
他若接管,便可借着这一番热度, 再行造势。
届时如归楼就算无法超越乐仙楼,也会为他带来不菲的收益。
而他此时主动提供线索,破了此案,即便是晚了点,但终究是功大于过。
若他趁机提出接管如归楼,她怎么都要给他几分面子。
她抬眸:“章老板,你就这么相信, 我能探破此案,万一我破不了呢?”
章老板满脸堆笑:“那怎么可能呢?京城谁不知道, 沈大人那是铁了心的要探破此案。单看如归楼花那么一大笔银子,还有曾经楼里下人提供的那些线索。”
说到线索,他悄声道:“沈大人,我并非有意打听啊。只是你也知道,我毕竟曾是如归楼的掌柜,和以前那些在楼内干活计的人,还是有些联系的。我听他们说,好像真的有人提供了重要的线索。”
沈青黛眉间微动,施净这事办得漂亮,他们得到有用线索的消息,这么快便传开了。
她不动声色道:“章老板都听到了什么?”
章老板见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也不再隐瞒:“我听他们说,当初案发现场,有人无意间看到了个可疑之人。”
沈青黛已经问到了想知道的信息,只是笑笑:“章老板还真是消息灵通。”
章老板恭敬道:“不敢不敢,在沈大人面前,章某不敢隐瞒罢了。”
沈青黛起身:“章老板,如你所想,我对经营酒楼并不感兴趣。等在如归楼破了十二年前旧案,你说的事,我会考虑的。”
章老板喜道:“如此多谢沈大人。若沈大人有用得着小人的地方,请尽管吩咐。”
昨夜落了一场雨,天气渐凉。
沈青黛换了一件丁香色桂花玉兔短袄,显得人格外轻巧。风吹进马车,桂花香气弥漫,赵令询无端觉得,今日的桂花香,较平日浓郁了些,他一时有些微醺。
他低头拉着沈青黛衣袖,嘴角挂着一丝温柔的笑意:“萱萱,你还记得那两只兔子吗?”
沈青黛垂首,袖口处两只雪白的兔子相互依偎在一起。
她把手覆在他的手上,柔声道:“记得。”
初认识赵令询那会,她总会偷偷去观察这个奇怪的少年。他明明一身华裳,贵气逼人,面上却冷清沉寂,还总是一幅病歪歪的模样。很多时候,他都一个人坐在院子里,懒洋洋地晒着太阳发呆。日光之下,他白净的脸庞,明玉一样澄洁无暇。她就静静地趴在墙头,歪着头看他睡着的样子。
她对他充满好奇,便想方设法地逗他开心。每次上树摘了果子,她总是会趁他不注意,偷偷扔在他脚边。他每次都是眼也不睁,轻声说句“无聊”。可一旦听到她脚步声越来越远,他便会睁开眼,默默捡起地上的果子。
那日她从卢叔那里得了两只雪白的兔子,高兴极了。她兴奋地提着兔子,一路小跑去找赵令询。赵令询正闭着眼休息,她抱起兔子,在他脸上蹭了蹭。赵令询懒洋洋地睁开双眼,看到兔子的那刻,一向死寂的眸子,突然亮了起来。
赵令询凝望着她,目光温柔似水:“那两只兔子,陪着我,度过了我人生最灰暗的时刻。”
沈青黛叹道:“那两只兔子,你走的时候太匆忙,也没有带走。我当时又磕晕了脑袋,也不知道后来怎么样了。”
赵令询轻声道:“等破了案子,我们一起回登州。”
行至镇抚司门前,两人下了马车,正巧看到王千户从里面出来。
王千户看到牵着手的两人,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好大一会才“哦哦”了两声。
“沈青!”
沈青黛嘴角扯出一丝笑:“王大人,许久不见。”
王千户点着头,像看猴子一样盯着沈青黛左看右看。
赵令询将沈青黛拉到身后:“我听说你们大人昨日回来了,人来了没有?”
王千户不好意思地摸摸头:“侯爷病倒了,周大人昨日归来,连宫里都没来得及去,只能把我叫过去交待了一番,前去复命。今日,怕也是来不上了。”
赵令询问:“侯爷怎么好端端地病了,严重吗?”
王千户道:“瞧着是挺吓人的,御医给开了好些药。”
赵令询转头看了看沈青黛:“侯爷与父王乃是至交,如今父王不在,于情于理,我都应前去探望。”
马车调转头,一路向靖安侯府驶去。
靖安侯府坐落于京城以西,远离京中繁华,又兼附近一带清流密柳,极为幽静。
赵令询扶着沈青黛下了马车,沈青黛瞧着眼前的靖安侯府,大门紧闭,高墙之内,并不见楼阁相连,屋顶是质朴的灰瓦,并无多余颜色,这样的房屋在京城毫不起眼。
赵令询叩了几下门,有守卫走出。
因赵令询从未上门拜访过,靖安侯这些年也不太常外出,所以府内守卫并不识得他。
赵令询报了身份后,那人这才引他们进来。
进了大门朝内行了一阵,穿过游廊,左边池子里荷花已残,枯枝败叶满池,也未有见有人收拾。池子边栽着一株腊梅,因还未有花苞,只光秃秃地一杆兀立着。右边樱桃树叶已经枯黄,树叶逐渐凋零。只有一旁的丹桂,开得正盛,勉强为秋日增了一分色彩。
守卫领着他们到了正厅,奉上茶便让人前去禀告。
赵令询喝了一口,皱了下眉头,又将茶盏放下。
好大一会,周方展才姗姗而来。
他今日并未穿官服,只穿了一件寻常鸦青竹纹圆领束腰常服,整个人少了些凌厉之气,沉稳中又多了一丝清爽,看起来好相处了许多。
周方展踏进屋内,扫了一眼赵令询,疑惑地目光落在沈青黛身上。
许久,他嘴角一笑:“我还纳闷,你赵令询身边什么时候多了个女人,原来是你。”
赵令询淡淡道:“我身边,只可能是她。”
周方展长眉一扬:“那看来,你是早有预谋了。”
沈青黛适时打断他们的针锋相对,问道:“周大人,此番前去登州,不知可有什么收获?”
周方展眉头紧锁:“我循着线索,方到登州开始查,谁知他们竟像提前得到消息一样,在我动手之前已经人去楼空。”
赵令询毫不客气道:“所以这次,你扑了个空。”
周方展气得翻了个白眼:“也不是毫无收获,我已经核实,留行门在登州经营的,都是一些赌坊、妓场,还有一些地下钱庄和黑市交易。总之,都是一些来钱快,但手段肮脏的路子。”
沈青黛略沉默片刻,才道:“留行门若想有所行动,招兵买马,贿赂官员,钱是必不可少之物。这些经营想必也不止一两处,他们全都撤得一干二净?”
周方展叹道:“大大小小,共二十处,全部搬空,只留下一个空壳子。”
赵令询问:“你出发去登州的消息,都有哪些人知道?”
周方展攥紧拳头:“此去一行十人,皆是我临时告知。一路上我们同进同出,他们根本没有时间去告密。”
赵令询抬头望着他:“他们先是利用你,致钟大人于死地。又在你到达登州之前,清理据点。你还敢肯定,你们镇抚司没有内鬼?”
周方展一拳捶在桌上:“够了,我相信镇抚司。镇抚司自己的事,我自会处理,不劳你们费心。”
沈青黛正欲开口说话,就见有人进来。
来人恭谨道:“侯爷听闻中亭司两位大人来访,特邀一见,不知两位可否一见?”
赵令询起身:“自然。”
来人引着他们一路来到靖安侯卧房,周方展亦跟在身后。
方进屋内,一股浓重的药味便迎面袭来。
一张半旧的红木架子床上,靖安侯半闭着眼,半个身子软绵绵地陷在软被里。
听到有人来,他缓缓睁开眼,勉强撑着双手,想要坐起。
周方展忙跑过去,将软枕放于靖安侯身后,扶着他坐着。
靖安侯应是病的不轻,沈青黛上次见他,只觉他气质儒雅,虽有些清瘦,却不失雍容,古玉一般温润。可如今,他愈发清减,眼眶深凹,浑似一株干枯的老松。
赵令询乍见靖安侯如此,略微吃惊。很快,他收起情绪,施礼道:“晚辈登门,适逢侯爷病重,本应先过来探望,只是有要事需找阿展商讨,故而迟了些,还望侯爷勿怪。”
周方展听到赵令询面无表情说出“阿展”两字,脸上止不住抽搐。
怪不得提起赵令询,父亲多有赞赏。当时他就在想,那个死人脸有什么值得父亲夸赞的。原来,他在长辈面前,竟如此会隐藏。
靖安侯指着周方展,勉力道:“他这个人一向傲气,也没什么亲近的朋友,我总是忧心。看到你们如此亲近,我也放心了。”
说完,靖安侯又止不住咳了起来。
沈青黛站在最外,离桌较近,她忙倒了一杯水递过去。
靖安侯顺着茶杯望去,见是个乖巧漂亮的小姑娘,一双漆黑明亮的眸子,正一脸诚挚地望着他。
他恍了一下神,接过茶水问道:“你就是那位女扮男装破案的丫头吧?”
沈青黛点头:“正是。”
靖安侯低头看着茶水:“我听说你在查十二年前的旧案?”
沈青黛道:“是,侯爷此番叫我们前来,想必也是为了此事。”
靖安侯将茶水一饮而尽:“没错。我想知道,卓兄的案子,你究竟有几分把握?”
沈青黛没想到他会这么问,稍一思量,便回道:“目前已经掌握了一些线索,尚在整理中。”
靖安侯垂下双眼:“我知道,我这一病,时日不多了。我总想着,若是能在闭眼之前,看到卓兄的案子得以探破,那将来到地下,我也好……”
周方展悲切道:“父亲,御医说了,您的病只要好好调理,总会好的。”
靖安侯摆摆手:“我自己的身体,我知道。”
当年案发之时,陆掌司,肃王,靖安侯都在场。肃王不在京中,无从问起。陆掌司他们已经问过,今日即便是靖安侯不请,他们也会主动过来。
沈青黛相信,同一个场景,每个人观察到的总会有些出入。她正发愁没有机会可以入侯府,放在眼前的机会,她自然不会错过。
她思忖片刻,问道:“侯爷,案发当日侯爷可觉得有何异样之处?”
靖安侯仔细回想了一下,脸色煞白:“当日的确有些诡异,那神仙索真的可以直通云霄。”
沈青黛道:“我听陆掌司和一些看过表演之人说过,卓侍郎攀上神仙索后,越爬越高,最后消失在白云之间。”
靖安侯眉头紧锁:“是啊,当时虽然云雾缭绕的,可我们都看得真切,卓兄就是在云间消失的。他消失后,神仙索就再也没动过。不一会,空中便有断肢掉落,我们都吓坏了。”
那些断肢,沈青黛曾问过陆掌司,不过是彩戏班那些人找的假肢,撒了猪血,哄骗看客罢了。
她想起了章老板的话,便问:“那日,侯爷可闻到了桂花香?”
靖安侯愣了一下:“桂花香,为何你会这么问?陆海忠说的?”
沈青黛解释道:“不是,是有看客提到过,好像隐约之间闻到过。”
靖安侯笑了一下:“我就说他那个粗人……我们这些男人,对香啊粉啊的,不甚关注。”
靖安侯本就有些体弱,说了这些会话,渐渐体力不支,眼皮有些耷拉下来。
赵令询便十分知趣道:“侯爷病着,晚辈们就不打扰了,惟愿侯爷康强仁寿。”
碧天万里无云,天地辽阔。
沈青黛抬头望去,远山之间,嫣红一片,在萧瑟的秋日,显得格外明朗热烈。
赵令询见她驻足不前,便道:“这些日子发生了太多事,这些事压在一起,难免让人喘不过气来,长此以往,恐多有伤身。前面便是凤尾山,不如今日索性,就放松一下。”
沈青黛望着层层的枫林,点点了头。
凤尾山并不高,不过两刻,两人便爬到了半山腰。从此处望去,遍山枫叶,日光下熠熠生辉,若朝霞流丹,绚丽多姿。山风吹着枫叶摇曳生姿,簌簌作响,天籁一般悠远沉静。
沈青黛心中疏阔,连日的烦闷顿觉消减。
赵令询从怀中掏出一支木簪子,小心翼翼地递给沈青黛。
他温声道:“萱萱,我从未送过你什么……我不知道要送女孩子什么。”
沈青黛嘴角含笑,接过簪子拿在手上。木簪被打磨得十分光滑,上面细细地雕刻着两朵桃花,重重叠叠的花瓣,栩栩如生。
赵令询有些窘迫:“我知道,你什么都不缺。我也知道,送人礼物,要贵重些,才能表达心意。可我总是想,能亲手为你做一件礼物,每次你摸起来,都有我的温度。”
沈青黛嘴角高高扬起:“你自己刻的?”
赵令询点头:“嗯,刻了五六日。”
沈青黛静静地看着他:“赵令询,这根簪子,我很喜欢。帮我戴上可好?”
赵令询拿过簪子,俯身插在她乌黑的发间。
鬓发之间,隐隐有桂花香气幽浮,撩起了他最深处的渴望,赵令询心间一阵涌动,他抬手将她拥进怀中。
半山之上,两人相拥而立,山风轻拂着发丝,丝丝饶在两人心间,缠绵婉转,无尽旖旎。
不知谁家孩童在放纸鸢,雄鹰一般在空中翱翔,在辽阔的秋日,飞得格外高远。
沈青黛从赵令询怀中起身,指着远方:“你看,纸鸢。”
赵令询抬头一望,只见炊烟袅袅处,纸鸢随风而动。
他想起他们第一次相见时的场景,嘴角噙着笑:“等回到登州,我陪着你,我们也一起放纸鸢。”
沈青黛点头笑着望向远方,云雾环绕中,纸鸢随着袅袅的炊烟,振翅高飞。
她久久呆立,云雾缭绕,炊烟袅袅,展翅高飞……
一些朦胧又奇妙的感觉瞬间涌上心头,她好像,有些明白了。
第114章 人间一世15
炊烟渐渐散入天际, 放纸鸢的孩童也收了线绳归家。
赵令询见她一定盯着远处的风筝发呆,他问:“你是不是想起了什么?”
沈青黛点头:“方才那一瞬,我似乎有些明白了, 凶手如何利用神仙索杀人。不过,还有一些地方, 我尚未想通。”
赵令询伸手理了理她被风吹乱的头发,望着远方缓缓道:“你是说, 炊烟, 还有纸鸢?”
沈青黛摸着头:“对, 陆掌司说过, 当日天气阴沉沉的。方才, 靖远侯也提到说当时卓侍郎消失在云端时,云雾缭绕。”
赵令询听明白了她的意思:“你是怀疑,凶手故布迷障, 以此来掩盖杀人手法。”
沈青黛坚定道:“没错,好好的一个人,不可能在空中突然消失,他们一定是利用了什么做遮挡。”
山风掠过枫林, 风声簌簌,沈青黛单薄的身躯有些支撑不住,衣襟随风翻飞。
赵令询看着有些消瘦的沈青黛,忍不住有些心疼。
他将身上的披风解下,轻轻披在她身上:“萱萱,眼下急也没用。再过几日,如归楼差不多就要建成了。我觉得你可以先去那里看看, 说不定会有什么别的想法。”
桂子香气一日浓过一日,在开得正浓的时候, 如归楼也到了最后的收尾阶段。
沈青黛一进正阳街,远远瞧见如归楼的招牌。
门前赤柱之上楹联方刻一半,负责雕刻的匠人正紧锣密鼓地赶工。沈庄主让人张罗着挂起红绸红灯笼,不时地摇着头调整角度。施净正手拿清单,同匠人们一一核对各种祭品。
沈青黛看着眼前一片繁忙,突然就湿了眼眶。
时隔十二年,如归楼又重见了天日,当年的案子很快也会有个了结。
“咯咯咯”,一阵鸡叫从施净身后的笼中传来,施净被吓了一跳,脚一滑踢在笼上。
笼子翻了过去,里面一只大红公鸡腾地一下飞了出来。大红公鸡挣脱束缚,扑棱着翅膀,扇动一地的灰尘朝施净飞去。
施净眼疾手快,一把抓过身旁的沈青黛挡在身前。
沈庄主瞬间反应过来,对站在一旁的众人道:“愣着干什么,抓鸡啊。”
一时间,祭酒摔落,桌椅相撞,叮当作响,鸡飞狗跳。
沈青黛吃了一口土,一脸怨念地盯着一旁的罪魁祸首。
施净厚着脸皮凑上去:“实在对不住,方才我是一时情急。你是没看到,那土实在是太大了。”
沈青黛白了他一眼。
没看到?她不但看到了,还吃了一嘴呢。
沈庄主抓到鸡,看着沈青黛一脸狼狈,心疼道:“黛儿,快进去洗洗,漱漱口。你放心,这边交给爹。”
一进客堂,施净忙递上茶水,让沈青黛漱口。
沈青黛才吐了茶水,用手一摸,一层厚厚的尘土便沾在手上。她正欲对着施净发火,一方拧干水分的帕子便递了过来。
沈青黛喜道:“赵令询,你什么时候来的?”
赵令询瞥了施净一眼,这才笑道:“方才,捉鸡的时候。”
沈青黛一边擦着脸一边说着:“我怎么没有瞧见你?”
赵令询靠近她坐下,笑着说:“你们都在看捉鸡,哪里会注意到我。”
施净大笑,一时嘴欠:“大世子也有被忽视的一日,真是奇了怪了,你这么大个人,我们竟然没有看到。”
赵令询一个眼神扫过去,施净连忙闭嘴,下意识地朝着沈青黛靠近一点。
沈青黛正擦脸的手突然一顿,好像想到了什么。
感觉到施净越坐越近,她才十分嫌弃地往旁边挪了挪:“你离我远点,现在拿我挡鸡,保不齐日后便要拿我挡刀。”
施净沉下脸:“说什么呢,我怎么可能拿你挡刀。你那血要溅我身上,那可是洗不掉的。”
赵令询一把揪起施净:“话真多,还不带我们去看看去。”
三人从客堂往里走了几步,便到了客房。
客房同样是一座两层小楼,二楼屋檐下红灯笼已经高高挂起,搭配着绿色的琉璃瓦,雕刻精美油亮的栏杆,看起来格外精致。一楼与二楼相接,四周长廊相连,将四周围得严严实实,唯有中间一方空闲。一楼正对门口的位置,单独隔出一片空地,放置了一张桌子,上面供奉着财神爷。
沈青黛问:“这些都是按照之前如归楼格局摆放的?”
施净点头:“没错,我仔细核对过,没错的。”
她不停往门外张望,有些焦急道:“怎么章老板还未到?”
施净忙道:“我去看看。”
话音方落,章老板便满面春风地走了进来。
“哎呀呀,真是恭喜沈大人,如归楼终于落成了。”
说完,他四周打量了一圈,赞道:“沈大人真是好手笔,这几乎与当年一般无二。”
沈青黛懒得与他客套,指着供奉财神之处问:“这可是当年彩戏班表演神仙索之处?”
章老板点头:“没错,正是。当年彩戏班的人就是看中此处好风水,才在此表演。”
沈青黛追问:“当年彩戏班后台在何处?”
章老板道:“三位大人,请随我来。”
三人跟随他走近,这才发现,台前两边红色帷幔后有一处相通的小房间。
沈青黛仔细一瞧,帷幔之后,有两根粗长的柱子支撑着直通二楼。后台之内狭窄幽暗,并不能置放多少物件。
当年,案发之后,娘亲被发现浑身是血地倒在后台。后台极小,一个大活人是藏不住的,若表演之时后台有人,她定然早被发现了。
她便问:“表演之时,彩戏班之人皆在台上吗?”
章老板点头:“没错,班主负责镇场暖场,一人表演,两人左右收打赏,还有一人在旁候着。”
沈青黛想了想,问道:“箱子呢,箱子放在何处?”
章老板仔细回想着,指着左边红色帷幔处:“就在这里。”
沈青黛接着问:“那神仙索呢?”
章老板指着台子右边:“在那里。”
表演失踪的地方在右边,出来的时候在左边,沈青黛秀眉蹙起。
赵令询也觉察到了什么,他问:“表演开始之时,箱子是在帷幔前,还是在帷幔后?”
章老板挠着挠头:“要说起来,每次表演我几乎都在场,可开场前箱子摆在哪,我还真没有留意到。每次表演之后,随着班主几声喊叫,表演者便会从箱子内走出。所以,应该是在帷幕之前吧。”
沈青黛不再言语,转而抬头望向天空。
日光自上方倾泻,白云悠悠,是个难得的好天气。
章老板见她一直看着天空,便笑着解释道:“你别看咱这四四方方地围着,不够敞亮,其实都是有讲究的。你看啊,这日光泻下,称为洒金。若是雨天,水落进来,这就叫流银。”
章老板还在感慨:“这里,可是个聚财养气的风水宝地啊。当年为了讨个好兆头,我还特意让人加高了楼层。那些年,如归楼的确为我挣了不少钱啊,若没有如归楼,哪来我后面这些产业。”
对比一旁的瑞鹤楼,如归楼的确较高些。大概也正因它比周边建筑都要显眼,所以当年生意也比一众客栈好出许多。
沈青黛低眉沉思,这些日子,她一直在想一个问题,他们为何会选择在如归楼杀人,而不是其他地方。
能被彩戏班或者说是凶手选中,作为杀人之地,自然不是因为它比较有名气。很显然,凶手看中如归楼,定然是它符合杀人的条件。
今日一看,她好像有了些眉目。
她抬头,再次望向天空:“可惜,今日天气实在太好了。”
施净撇着嘴:“天气好有什么好可惜的。”
赵令询接道:“我府内有人擅观星象,等回府我便询问,何时是阴天。”
沈青黛点头:“多谢,我就知道,只有你最懂我。”
施净翻着白眼:“又来了,又来了,这酸臭味,受不了。我不管,今日我要去乐仙楼,吃点好吃的,我才能平复。”
章老板在旁附和道:“大人们能来,乐仙楼蓬荜生辉啊。为庆如归楼落成,今日这单我请,大人们吃好喝好便是。”
施净一听,上前一把握住章老板的手:“章老板,敞亮啊,那还等什么,走吧。”
忙了一日,回到府内,沈青黛已经累得精疲力竭。
翠芜替她拆了发髻,便去打水。
沈青黛昏昏欲睡,趴在灯前,打着哈欠。
一阵晚风吹过,发丝纷乱,一簇头发被火烧了起来,沈青黛浑然不觉。
翠芜端水进屋,见窗户大开,方关上窗子,便闻到一阵浓郁的桂花香。
她笑道:“小姐,你这是打翻头油了吗,怎么这么香?”
见沈青黛没有应声,她上前一看,才发现她青丝已被烧了起来。
翠芜“哎呀”一声叫了起来,沈青黛迷迷糊糊中惊醒,一时没有反应过来,见火烧着了头发,呆愣在原地。
翠芜手忙脚乱,顾不上其他,生生用手去扑灭了火苗。
见火已经被扑灭,翠芜才放下心来,轻声道:“小姐,别怕,已经没事了。”
沈青黛反应过来,忙翻箱倒柜地去找伤药。待找到烫伤药,沈青黛拉过翠芜的手一看,她掌心之上一片乌黑。
沈青黛心疼不已,拧干毛巾,小心替她擦去灰尘。
灰尘褪尽,一片嫣红。
沈青黛轻轻擦拭着伤药:“对不起,翠芜。都是我不小心,才害你受伤。”
翠芜摸着她的手,安慰道:“小姐说什么呢,明明是我没有照顾好你。我知道你这些日子忙前忙后,累得不成样子,还这么粗心大意。”
沈青黛扑哧一笑:“我自己烧着了头发都没发现,怎么能怪你呢?”
翠芜也跟着笑了起来:“都怪今日这桂花油用得太多,太香了,头发都烧着了,还未闻到焦味。”
沈青黛笑容倏然一滞,屋外风声呼啸,从窗缝中漏进来的秋风,吹得她无比清明。
困扰她多日的问题,就在此刻迎刃而解。
第115章 人间一世16
中亭司要重现十二年前神仙索杀人之事, 不过两三日就传了个遍。
如归楼前人满为患,中亭司的几个捕快正费力维持着现场。
沈青黛掀开车帘,望着人潮涌动的如归楼, 脑海中不自觉浮现出十二年前的场景。人群聚集,吵吵嚷嚷, 她挤入人群,看到娘亲被人带着走了出来。
赵令询握紧她的手:“萱萱, 你只管去还原当年的真相, 其余之事, 交给我们。”
沈青黛突然有些不放心:“陆掌司亲自出手, 留行门今日若有行动, 定然逃不了。只是,我担心他们万一……”
施净拍着胸脯保证:“放心,两日前我们已经找人去了刑部大牢, 假意带人去寻谢无容作画,并放出消息,当年有人无意间看到了凶手的样貌。我已确认,方雍派来盯着中亭司的人, 得到了消息。”
沈青黛看着黑压压的人群,面上担忧之色未止。
赵令询看穿她的心思,他道:“中亭司亲自把守门口,里面又有镇抚司的人,留行门之人即便混进来一两个,也不会有武器,伤不了人。至于外面, 有陆掌司亲自看着,他们想里应外合, 难如登天。我现在最担心的,是你,你才是凶手的靶子。”
沈青黛扬眉一笑:“我信你。何况,我还有翠芜。有你们在,我还有什么好担心的。”
说话间,三人已下了马车。
穿过客堂,沈青黛抬头望着四四方方的天空。云雾缥缈,低矮的云层,阴沉中透着神秘。如归楼在薄雾笼罩下,像是被一层轻纱覆盖,天地一时不那么真切,恍然像是又回到了十二年前。
沈青黛收回视线,一眼扫过客房外,沈庄主与沈宗度早已在台前坐定。
她走过去,半蹲在沈庄主身边:“爹爹,您来了。”
沈青黛今日穿着青色官袍,青丝笼在纱帽间,一双明亮的双眼,顾盼神飞,整个人看起来更加干净利索。
沈庄主紧紧盯着她,像是想从她身上去寻另一个影子。良久,他缓缓伸出手,轻轻摸着她的头,眼底泛着微光:“萱萱真是长大了。如今,你有了自己想做的事,做得还那么好。你娘若是地下有知,一定会很欣慰。”
沈青黛抬头,眸光中带着坚定:“爹爹,很快,很快我就能找到杀害娘亲的凶手了。”
沈庄主默然颔首:“爹知道,爹看着呢。”
沈青黛收起情绪,转身对着沈宗度道:“哥哥,待会若有骚乱,你要好好护着爹爹。”
沈宗度点头道:“你放心,山庄的护卫都在,已混入人群。”
沈青黛方起身,便看到赵令询对着台下行礼。
她顺着赵令询的目光望去,坐着的却是周方展。而周方展身旁,赫然是已经病重的靖安侯。
靖安侯着一件玄色衣衫,斜靠在椅背之上,头不自觉地歪向一边,看起来并未有好转的迹象。
待赵令询过来,沈青黛才问:“靖安侯身体如何?”
赵令询叹道:“还是老样子,御医本叮嘱不能外出,加Qqun八八三另泣其勿伞刘每天更新欢迎加入可他却一心想看着抓到杀害卓侍郎的凶手。周方展拗不过他,只能由着他过来。”
沈青黛抬头看了看天色,缓缓道:“十二年,这一刻,我们都等得太久了。”
门外的看客们潮水一般,哗啦啦地涌入,方才还空荡荡的四周,一下被围了起来。很快,他们便寻好位置,或站于廊下,或立于台前,只等表演开场。
沈青黛站在台上,犹如置身轻舟之中,她知道眼前看似平静的湖面,很快便会掀起惊涛巨浪。
台下之人趁着表演还未开场,打量着四周,议论纷纷。
“真是没想到,有生之年还能看到如归楼。想当年,如归楼一把大火烧得干干净净,谁曾想,竟能恢复如初。”
“可不就是嘛,我这一进来,真是恍惚间还以为回到了十二年前呢。”
“十二年前,如归楼神仙索表演,我也在……对,就站在李兄那个位置。你别说,方才进门一瞬间,我也恍了下神,真的是太像了。就连这天,都仿佛是十二年前的样子。我记得,那几日,也是阴沉沉的。”
“当年来看表演之时,我便觉得有些压抑。后来卓侍郎又莫名其妙死于箱中,这如归楼是不是有些邪性?你们说,今日不会再出什么事吧?”有人猜度道。
“冯兄想多了,你没见外面有中亭司的人把守?眼下的中亭司,与几年前的中亭司不同了。他们接连破了几桩大案,不畏强权,为民做主,足以信赖。再说了,你看到那边坐的是谁了没?镇抚司的周大人。”
沈青黛扫视四周,目光从众人身上一一掠过,最后对着一旁的赵令询与施净,缓缓点头。
施净会意,拿起手中的锣鼓,重重敲了起来。
“咚咚咚”三声响后,台下一片安静。
沈青黛转身朝着众人道:“十二年前,如归楼曾有彩戏班表演神仙索绝技,最终导致卓侍郎无辜惨死。然而,中亭司却查出,那些表演神仙索之人,根本不是什么彩戏班的,他们就是凶手雇来的帮凶。”
人群一阵骚乱:“怎么可能,那神仙索表演我们可都是看了的。”
“就是,我们几百双眼睛都看着呢,卓侍郎就是消失在云端,最后死在箱子里的。”
施净又敲了几下,人群才渐渐安静下来。
沈青黛挥手示意众人安静,她缓缓道:“整整十二年,凶犯至今逍遥法外,令亡者难眠,生者痛心。今日,中亭司将还原十二年前神仙索杀人手段,邀诸位做个见证,诸位请看好了。”
说完,她转身从桌上箱中拿出一根绳索。
她举着绳索向众人展示,绳索弯曲柔软,除却有些粗外,与平常绳索并无什么差别。
一切,与十二年前彩戏班表演一般无二。
展示完毕,她不动声色地将绳索递给赵令询。
随着施净咚地一声锣响,赵令询伸手接过,用力将绳索抛向空中。原本弯曲柔软的绳索,突然一下地立了起来,耸入云端,直通天穹。
在众人惊呼中,沈青黛走近神仙索,轻轻拽动一下绳索,然后用力向下一拉。直到绳索上下轻微晃动,她嘴角扬起笑意,退回到台上。
早侯在一旁的翠芜对着沈青黛点头,眼神示意她放心。
翠芜走近,蹭地一下跳到神仙索之上,顺着绳索越爬越高,高到似乎可以伸手触碰到天际的白云。众人目不转睛地盯着翠芜,只见她依旧向上爬着,倏忽流云飘荡,翠芜已无声无息地消失于云端。
众人再举目望时,四四方方的天空,一片寂然,哪里还有翠芜的影子。
没见过表演之人纷纷惊呼,众人死死地盯着云端,想看看究竟有何端倪。
“咚咚”几声闷响传来,有物从空中掉落。
血淋淋的残肢,横陈在台前,待看清掉落之物,众人不寒而栗,下意识地一阵尖叫。
施净趁着一片慌乱之际,不动声色拉开红色帷幕后的帘子,将仅露出一角的箱子,全部暴露出来。
沈青黛一个眼神,施净会意。
“咚咚咚”三声响后,沈青黛朝着众人道:“诸位莫慌,人已在箱内。翠芜,出来吧。”
话音方落,果见台上箱子晃动,“砰”地一声被撞开。
众人茫然望去,却见红色帷幔下,盈盈站着一人。那人身穿一身茶白色衣衫,正是方才在云中消失的翠芜。
人群中,周方展猛然站了起来:“你竟然做到了,这究竟怎么回事?”
沈青黛看了一眼周方展,朝众人道:“我早已说过,这根本不是传说中的神仙索,而是凶手的杀人手法而已。”
周方展冷硬的脸上带着一丝疑惑:“杀人手法?凶手是如何杀害卓侍郎,并放在箱中的。”
沈青黛不紧不慢道:“神仙索表演,从头到尾,只是一个障眼法。”
说完,施净猛地敲响锣鼓。只是这次,他敲得格外响亮。
一、二、三、四、五。
周方展心中默数,这次,他敲了五下。
鼓声落。天穹之上,白云缓缓向两边散开。薄雾之中,依稀可见一根银色的粗铁棍架在二楼楼顶之上,神仙索正牢牢挂在上面。
赵令询朝着天际淡声道:“赵捕头,出来吧。”
烟雾渐散,二楼楼顶之上,赵世元斜靠在屋脊之上,笑着朝众人招手。
沈青黛走上前去,摸着神仙索道:“我还是,先给大家解释一下神仙索吧。你们看到的神仙索,并不是真的神仙索,只是一个机关罢了。”
她晃了一下神仙索:“这根绳子,内有有机关,两头又挂有磁铁,能吸附在铁棍之上。一旦它变直,内里机关启动,便会扣在一起。方才,赵令询将它扔进云端,它便会自动吸附在铁棍之上。这时,等在一旁的赵捕头便会趁机将其固定在铁棍之上。至于另外一端,我们早已将此处挖松,只要我稍一用力,它就会被牢牢插入地下。”
方才翠芜攀上神仙索之前,她拉动神仙索之时,周方展便觉得她似乎是在发出讯号。现在看来,果不其然。当时,她应当是在向赵世元确认。
周方展抬头望着四四方方天空,只见适才还低矮的天空,一下变得开阔了起来。
看到赵世元正悠然地坐在屋脊之上,他喃喃道:“云……散了。不可能,你怎能操纵白云?”
沈青黛笑道:“当然不能。你们方才看到的白云,只是用棉花制作,又找人刻意剪裁描绘的罢了。”
周方展道:“可是……”
沈青黛不等他说完,便堵住了他的嘴:“别质疑,只要有钱,没什么做不来的。”
周方展:“……”
沈青黛看他一脸铁青,接着解释道:“当然,棉花制作的云朵,再逼真也是假的。所以,若是让人不起疑,必须要有三个条件。第一,地形。棉花云制作不宜过大,所需场地便要小。如归楼四四方方的天井,最为适合;第二,天气。当日必须是阴天。阴天云低,天空本就低沉,即便看客们感觉到压抑,也只会当是天气阴沉的缘故。”
她抬头望向天空:“第三,是最重要,也是最难的,烟雾。虽有云朵做遮挡,又是阴天,但若要在众目睽睽之下消失在云端,还是不够。不过,一旦有烟雾弥漫缭绕,朦胧之间,一切便看不到那么真切。”
周方展指着上方缭绕的云雾:“你说,那些是烟。可是,我们并未闻到烟味。”
沈青黛道:“没错,关于烟味,起初我也想不通。直到一日,我不小心烧了自己的头发。”
赵令询听她说烧着了头发,下意识地朝她发丝间望去,青丝依旧,好像并无损伤。
沈庄主却坐不住了:“黛儿,你何时烧着了头发?有没有受伤?”
沈青黛忙摇头:“爹爹放心,无事。”
周方展皱眉:“关你头发何事?”
沈青黛不疾不徐道:“那日,翠芜一时失手,在我发丝之上用了过量的桂花油。晚间回府我趴在桌上,不小心睡着后,发丝被烧了却浑然不觉。事过之后,我发觉,燃烧后的发丝桂花香气愈加浓烈,仅有少许烟味。”
人群中,章老板拊掌道:“原来如此。”
周方展沉思良久,摇头道:“还是不对。任何东西,即便是浸满桂花油,可一旦燃烧起来,烟味应是往上走才对。若按你方才说,桂花香气应该很浓郁才是,怎么我们并未闻到?”
“这便是凶手的高明之处。”沈青黛说着,拿起一张浸了桂花油的纸张,顺手卷在一起,将顶部点燃了起来。
众人纷纷望去,纸张遇火便着,很快便燃了起来,淡色的火焰腾地一下升至空中。片刻之间,便有白烟不断飘落,瀑布般泄流而下。
纸张燃尽,空中弥漫着桂花的香气,仅有一丝烟味夹杂其间。
翠芜将准备好的黄醋喷洒在灰烬之上,很快,烟味便消失殆尽。
周方展震惊于凶手缜密细致的手法,久久凝眉。
许久,他才问:“那人又是如何出现在箱子内呢?”
“这个就需要事先藏在楼顶之人帮忙了,待人爬上云端,守候之人便拉他到铁棍之上。待他顺着铁棍爬到对面,守候之人便将事先准备好的断肢扔下,以此来转移视线。”沈青黛说着,弯腰捡起地上的残肢:“假的。”
周方展想了想:“为何非要爬到对面,和箱子有关?”
沈青黛点头:“没错,因为箱子所在的左侧,有一根柱子,可以直通一楼。表演期间,外人不得随意进出。届时,他只需要顺着柱子爬下,便可光明正大地钻到箱子中。”
周方展还是觉得不对:“光明正大?我们这么多人看着,他怎么可能神不知鬼不觉地钻进箱内?”
沈青黛道:“怎么不可能,翠芜不就是在你们眼皮子低下钻了进去。方才,你们的注意力都被右侧的断肢吸引,哪里会注意台上之事,何况还有纱幔遮挡。”
施净突然想起了什么,他笑道:“原先我也以为不可能,可想起那日,咱们一直看人捉鸡,竟没有看到赵令询。突然觉得,确实是那么回事。”
赵令询斜了他一眼,施净赶忙乖乖闭嘴。
周方展缓缓坐下:“我明白了。卓侍郎当日,应是被二楼守候之人暗害,继而封在箱内的。”
人群唏嘘,卓侍郎竟是这么被人杀害的。
凶手为了害他,竟想出这么个刁钻的杀人方式。凶手与他,究竟有什么深仇大恨,千方百计,非要致他于死地。
当年有传言是方家,不知流言可信有几分。
中亭司能识破凶手的杀人手法,是否已经知晓凶手究竟是何人?
第116章 人间一世17
一片死寂中, 靖安侯奋力起身,勉强站立,他恨恨道:“究竟, 是谁要害我卓兄?”
沈青黛转身,红色的纱幔在身后飘飘荡荡, 像极了那些无辜的冤魂,拼命想寻一个依靠。
她对着众人缓缓道:“前些日子, 我许下重金悬赏此案线索。有人说, 他曾看到过凶手的样子。中亭司已经找了画师, 根据那人口述, 描绘了凶手的画像。只是茫茫人海, 若要寻一人,实在过于艰难。今日在座诸位,定有不少曾目睹当年案发经过, 所以沈某想请诸位帮忙一认。”
谢无容画技举世无双,京中颇有名声,前阵子又发生了墨蝶杀人的案子,方雍或留行门之人, 但凡不聋,都应当听说过他。
只要他们调查过谢无容,便会知,他画的人物栩栩如生,与真人几无太大差别。
也就是说,只要她拿出画像,现场之人几乎人人都会看清凶手的真面目。即便无人当场认出, 难保日后不被发现,可巨大的金钱诱惑之下, 他们根本无处隐瞒。
沈青黛理了理自己的衣冠,缓缓从怀中取出一张折叠着的纸张。
风从四面而来,阴冷的秋风扫过客堂每个角落,黑云压过,四周瞬间暗了下来,一场暴雨即将来袭。
沈青黛方才的话,像是燃起了星星之火,她敏锐地觉察到一丝躁动。可她还不确定凶手是否会出击,为保万无一失,她决定再添一把火。
她举起纸张:“诸位,今日中亭司能探破此案,全靠目击之人提供了线索。否则,这样诡异的案子,别说短短半月,即便是一两年,都难以看透其中关窍。待我展开画像,若有认出凶手者,沈某必有重谢。”
赵令询听懂了她的暗示,她将自己探破神仙索杀人的功劳,全都归结到有人提供了线索之上。如此一来,凶手便会笃定,当年的确有人曾在无意间窥探到他们杀人的秘密。
沈青黛不再犹豫,她将纸张高举,朝着众人,缓缓将纸张铺展开来……
成败在此一举,体内的血液仿佛瞬间凝固,她抑制住微微颤抖的双手,等待着命运的降临。
“嗖”地一声,箭矢迎面而来,贴着她冰冷的脸颊划过。
她浑身僵硬,却又热血沸腾。
他们终于出手了。
赵令询长剑一出,迫使朝着沈青黛射去的箭矢落地,顺势拉住沈青黛,牢牢护在胸前。
台下手持袖箭的蒙面人见一击不中,纵身跃到台上。其余埋伏在人群中的杀手也不再隐藏,纷纷跳了上去。
那些人从四面八方而来,训练有术,隐藏得极深,且不在少数。
所幸进门时中亭司有搜身,那些人并未携带刀具,又皆是赤手空拳,一时倒也不至于能伤到人。
现场惊叫声不断,周方展先让人护送靖安侯离开,又组织其余人等疏散看客。中亭司众人提前得到号令,迅速打开大门,直到所有看客离开,才又关上大门。
如归楼内厮杀不断,中亭司众人紧紧守着大门,严阵以待。
很快,远处一群黑衣人手持利刃冲了出来。为首的捕头并不慌张,待他们走近,他对着门上凸起处,用力一按。几十支箭矢齐发,落雨成阵,对面二十余个黑衣人猝不及防,纷纷倒下,无一幸免。
然而,他们并不敢大意,聚目望去,等待着下一轮的进攻。如归楼的大门,今日哪怕是死,也要护着。
楼内,杀手们虽无凶器,却个个出手不凡。
赵令询将沈青黛交给翠芜,安心对付杀过来的凶徒。
周方展带着镇抚司之人,连同顺天府的衙役,与一众杀手激战正酣。
双方人数相差无几,留行门杀手虽无兵器,却也凶悍异常,很快便占了上风。最初他们还沾沾自喜,可刀枪剑影之间,他们左等右等,还未见门外埋伏接应之人赶到,开始有些慌张,忙向空中发射出信号烟来求救。
沈青黛知道,他们是想召唤藏在暗处的留行门之人。她心中暗暗担忧,也不知道,陆掌司那边怎么样了。
为首蒙面之人有些等不及了,他趁着慌乱,朝左边心腹之人示意。那人点头,带着两人朝翠芜袭去。他则趁着翠芜分心,绕到廊后,从靴中掏出软剑向沈青黛刺去。
他眼神冰冷:“你本不该再出现的,京城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沈青黛脑中像有一道惊雷轰然炸开,眼前迷离的烟雾不停聚拢,旧日一幕猝然重现。
瑞鹤楼,帷帘内人影绰绰,茶香袅袅,隐隐桂香幽浮。娘亲带着她站在帘外,那日她特意换了新衣,扎了乖巧的双髻。
娘亲对着帘内,轻声道:“这是萱萱,如今八岁了。”
“叮”地一声,帘内有翠玉碰到杯子的清响。
许久,帘内传来男子冰冷的声音:“你本不该再出现的,京城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
“萱萱!”
赵令询飞身而来,尽管及时拉开了沈青黛,可胳膊上还是中了一剑。
翠芜见沈青黛方才几乎要被刺中,顿时大怒,她双眼通红,下手变得狠厉起来。“咔咔”数声,身边两人手臂生生被反转到背后,一脸扭曲地惨叫。
浓郁的血腥气,让沈青黛瞬间清醒,她扶着鲜血直流的赵令询,慌张地用手捂住他受伤的胳膊。赵令询因失血过多,脸色惨白。
沈青黛声音有些颤抖:“赵令询,你怎么样?”
赵令询依旧把她护在身后:“无碍,放心。”
“咚咚咚”,如归楼门外,整齐的脚步声响起。
尽管隔着厚厚的木门,双方都能感觉到来势汹汹,就如即将到来的暴雨,无可抵挡。
蒙面人一声冷笑:“我们的援军到了,看来,你们的人,顶不住了。”
赵令询嘴角一扬,淡淡道:“未必,我们赌赌看,来的是你的人,还是我们的人。”
蒙面人眼中闪过一丝慌乱:“你们知道了,怎么可能?”
如归楼大门打开,一群身穿黑甲之人齐齐涌入,很快穿过客堂,将整个现场围住。
赵令询微扬着头:“陈大人,看来是我们赢了。”
蒙面人闻言,缓缓抬头望向赵令询,一双冷沉的双眸,惊愕中带着不甘。
风卷着楼外的枯叶袭来,陆掌司身披金甲,手持长枪,枪尖殷红滴落一路。
他目露寒光,长枪一指:“不管你是谁,今日,你跑不了了。”
蒙面人长叹一声,闭上的双眼缓缓张开,他也不再隐藏,伸手摘掉脸上的黑布。
正是羽林中郎,留行门的陈瑞。
滚滚乌云席卷而来,灰色的天际,闪电劈开云层,雷声滚滚,大雨如注。地面经雨水不住冲刷,很快低凹之地,形成一个个小小的蓄水池。水面粼粼,踏过一地纷乱。
此次行动,共抓获留行门一行二十余人。
中亭司大狱明显放不下,陆掌司做主,让周方展带回镇抚司审问。京城治安,他有协理之责,何况他本就身负皇命调查留行门。
回到中亭司,陆掌司已经脱掉铠甲,换上官服。
风住雨止,庭外依旧雾蒙蒙一片。
他坐在椅上,拿起当年的旧案宗,久久望着中亭司大门,喝了半壶酒,又尽数倾洒在地上。
他想,他此生已无甚遗憾。
沈青黛找人替赵令询包扎完伤口,回到中亭司,却扑了个空,陆掌司早已离开,去皇宫多时了。
待问了跟在他身边的侍卫,两人才得知,黑甲军乃圣上指派。
陆掌司早已设下埋伏,京中藏兵器之地的留行门之人方一出来,便被尽数抓捕。随后,陆掌司派人收缴了留行门的兵器,并金银珠宝数箱。兵器已经上报兵部,珠宝也已运至宫中。
沈宗度那边,也派人传来消息。说是刑部守卫回禀,曾有人鬼鬼祟祟打听谢无容作画之事,他们察觉有异,将人扣了下来,已经确定是方雍的人。
赵世元气喘吁吁跑来:“大人,方府有异,方雍跑了。”
赵令询霍然起身:“跑了?不是有人看着呢吗,怎么会跑了?”
赵世元解释道:“咱们派去的人,是死死盯着,方家根本不可能发现。是留行门的人,他们从背后偷袭,将派去看守之人尽数击晕,带着方雍逃了出去。”
沈青黛眉头紧锁:“留行门,果然还有不少漏网之鱼。”
赵令询马上道:“通知顺天府协理,立即封锁城门。”
留行门一众人等虽已被抓,但十二年前的凶杀案却还未揭开最后的谜团。
方雍是此案的重要嫌疑之人,并极有可能是留行门幕后之人,他若是跑了,许多未明之事,再查起来,只怕又不知要等多少年。
赵世元忙道:“我一发现便让人去了,现在城门想必已经封锁,方雍他应当还在城内。”
赵令询脸色缓和:“那便好,顺便找人画了方雍的画像,贴在城门各处,一经发现,立即捉拿。”
赵世元点头:“世子放心,顺天府着急立功,肯定比咱们慌,此事可以放心交给他们。”
他说得不错,留行门私造兵器,意图谋反,顺天府之人,但凡不傻,都不会错过这个立功的机会。
赵令询沉思片刻,问道:“方家其他人呢,有什么动静?”
赵世元眉头微皱:“还在严密监视。不过,留行门之人好像只是冲着方雍去的,他们救走了方雍,便再也没有出现。”
赵令询道:“不管他们出不出现,总之,在找到方雍之前,人都看好了。若是人手不够,大可去镇抚司去借。”
说到镇抚司,沈青黛喉间发紧,她道:“我要去一趟镇抚司,我要见陈瑞。”
赵令询点头:“好,我陪你去。”
镇抚司大牢内,灯光昏暗,阴风阵阵,明灭的烛光,跳动在两侧的土墙之上,像汪洋中两盏风雨飘摇的小舟,不知何时便会覆灭。
微弱的灯光尽头,一片黑暗,沈青黛每走一步,便觉得心脏加快一分。
她追寻的真相,娘亲想要隐藏的秘密,究竟能不能得到解答,她不知道。
铁链碰撞,发出清响。陈瑞听到脚步声,缓缓抬头。
待看清来人,他闭上眼,将头垂下。
周方展是知道怎么折磨人的,不过短短几个时辰,陈瑞已经变成了不人不鬼的样子。
他头发蓬乱,嘴角血迹未干,黑衣湿漉漉地黏在身上,像一只被随意丢弃在路边的丧家之犬。
沈青黛清亮的嗓音,混合着室内的血腥气,显得有些冰凉:“你说,我本不该再出现的,京城不是我该来的地方。”
陈瑞一直闭着的双眼缓缓张开,他眼神淡漠:“是。”
沈青黛却无端怒了:“你到底是谁?”
陈瑞只是淡淡扫了她一眼,回道:“那么,你又是谁?”
第117章 人间一世18
她是谁?
幼童时, 她是跟在娘亲身后的乡野丫头。
年少时,她被接回忠勤伯府,成了伯府二小姐。
再后来, 她坠下山崖,摇身一变成为归远山庄的少庄主。
巨大的漩涡撕扯着她, 妄图将她拉下无边的深渊,这种冰冷的感觉, 比长月潭水尤甚。
沈青黛眼神冰凉:“你都知道些什么?”
陈瑞挑衅一笑:“比如, 你的身世。沈小姐, 哦不, 或许我应该叫你, 魏二小姐。”
他笑声尚未落地,赵令询早闪过去,一把掐住了他的脖颈:“你找死。”
他依旧笑得猖狂, 嘴角的鲜血像是一朵致命的毒花,带着摄人的蛊惑。
“沈小姐,难道你不想知道,你娘为何而死吗?”
沈青黛走近, 直视他的双眼:“十二年前,瑞鹤楼,我娘见的究竟是谁?”
陈瑞被赵令询掐得喘不过气来,他咳了几声:“放……放了我,我就告诉你。”
沈青黛看了看赵令询,赵令询极不情愿地松开手。
沈青黛盯着他:“这里是镇抚司,就算我放了你, 你以为你能逃得出去?留行门已经被摧毁,你没有后路。”
陈瑞漠然道:“那你永远也别想知道, 你娘因何而死。”
沈青黛冷笑:“我娘之事,我自会查。放心,待查明真相,我不会忘了告知与你,如果,你还活着的话。”
出了镇抚司大狱,天已放晴。晚霞流金,火焰般燃烧着半边天。彩霞之下,整个京都,只留下一个黯淡的轮廓,逐渐隐于一片苍茫的暮色之中。
赵令询回头望着镇抚司:“看来,陈瑞这边,是问不出什么来了。”
沈青黛微垂着眼眸:“本来也不指望他能顺利交待。”
赵令询已经从方才对话中听出大概:“陈瑞如何知晓你的身份?还有,你说当年你娘在瑞鹤楼所见之人,是陈瑞?”
沈青黛眼眸深沉,思索片刻,很快反应过来:“我也不知他是何时知晓我的身份,或许,他和我一样,也是在有意试探。”
赵令询问:“方才,他是在试探你的身份?”
沈青黛道:“在如归楼,他出手之时,曾说了一句话。他说,我本不该再出现的,京城不是我该来的地方。那句话,我曾听过,十二年前,在瑞鹤楼。”
她轻轻摸着赵令询受伤的手臂:“所以,我当时才会一时失神,险些着了道。如今看来,他应是刻意为之。一方面是想试探我的身份,另一方面是想趁着我分心之际,将我击杀。”
“若说咱们到镇抚司之前,他对我的身份还没有十分确认。那方才一番话下来,我想他已了然。”
赵令询见她眉头深锁,便道:“知晓了又如何,镇抚司有周方展在,他插翅难飞。”
沈青黛终于展颜:“他在试探我,焉知我不是也在试探他。一开始,我只知我娘在瑞鹤楼所见之人是个男子,可当我发现他是陈瑞后,便隐隐觉得没那么简单。所以方才我才会问,我娘当年所见之人究竟是谁,而他,没有否认。显然,现场还有其他人在。那个人,才是我娘要见的人。”
赵令询点头:“陈瑞掌管留行门私炼的兵器还有金银钱财,想必在留行门地位不低。如此看来,你娘所见之人,绝不简单。”
沈青黛道:“还记得翠芜找谢无容画的那个女子吗?我怀疑,陈瑞对我身份有怀疑,或许与她有关。”
当年瑞鹤楼内,她也在,而今她又派人盯上沈府,的确很难不让人怀疑。不过,沈青黛却想不通,她的身份明明隐藏得极深,她到底是如何发现端倪的?
两人正在猜测,远远看到一道熟悉的身影跑过来。
施净扶着赵令询,喘着气:“终于,找到你们了,快去城门口。”
沈青黛顿觉不妙:“出什么事了?”
施净道:“方雍死了。”
方雍死在城门口,守门的士兵已经上报到顺天府。
等他们赶到的时候,顺天府已经封锁了现场。
顺天府上下皆知,中亭司在如归楼破了大案,方雍是此案嫌疑人。又亲眼瞧见陆掌司带领大批圣上亲卫黑甲军,便知中亭司早已恢复盛宠。是以他们并未擅自做主,只是保护好现场,等待中亭司之人到来。
施净没有片刻犹豫,就地检验起方雍的尸身。
赵令询向一旁守城的侍卫问道:“怎么回事?”
侍卫战战兢兢,抓紧手中的长枪:“大约半个时辰前,有人查探到了方公子的踪迹,说是往这边逃窜。我们严阵以待,等了许久,才看到他的人影。当时他身边跟了两个人,那两人身手极好,我们竟一时抵挡不住。混乱中,不知何故,方公子便登上城墙,从上面一跃而下。”
“他好像……就好像是来送死的。”侍卫一脸迷茫地解释。
沈青黛抬头,穿过门洞望向高高的城墙:“你亲眼瞧见,是他自己跳下来的?”
侍卫点头:“对,我看得真切,就是他自己跳下来的。不单是我,许多人都看到了。”
赵令询看了眼旁边躺在血泊中的方雍:“他身边之人呢?”
侍卫这时才反应过来,忙跪下请罪:“方才形势混乱,我们……未曾留意,让他们跑了。”
赵令询淡淡抬手,示意他起身。
施净已经擦干手上的污垢血迹,缓缓起身。
待两人走近,施净道:“尸体周身尚未完全僵硬,未有明显斑点,死亡不超过一个时辰。此外,尸体呈仰卧状,脚骨、股骨、腰椎等多处骨折,无其余伤口,无中毒迹象,高空坠亡无疑。哦,对了,还有,他手指破了。”
沈青黛不解:“手指骨折,有何特别之处?”
施净指着方雍尸体:“那个,咬破的,他身上有一封血书。”
赵令询知晓他的臭毛病,扫了他一眼,便弯腰将血书取来。
血书是方雍所写,触目鲜红之上,尽数交待了自己的罪孽。
他招认了自己创立留行门,在各地以私谋财,以此来铸造兵器,妄图颠覆大宣朝政之事,同时供认了其余金银财物藏宝之处。他自知犯下滔天大罪,无颜面对圣上,唯有自裁谢罪。然杀害卓侍郎以及妄图谋逆,皆是他自己所为,与方家无关,求圣上能看在方家世代忠良的份上,免去方家其余人等死罪。
沈青黛摸着额头:“你有没有觉得,方雍死的有些奇怪?”
赵令询点头:“他若真想自裁谢罪,在方府之时,大可一死了之,为何非要等到逃出后,在城门口跳楼而死。”
这点,沈青黛也想不通。
方雍的血书呈递上去后,圣上立即派周方展将方府封禁。周方展根据血书所写,果真在方府一处密室内,发现大量金银珠宝财物。方家上下无不忐忑,只等着天子最后的圣裁。
方家与留行门有染,已是不争的事实,周方展痛恨留行门,在方家封禁期间,几乎将方家翻了个底朝天。
方雍死后的第三日,周方展终于在方雍书房隐秘处,翻出了留行门勾结朝中官员的证据。
圣上看到呈报上的往来书信大怒,下令严惩。此次行动,共抓获方雍同党十余人。赵令询看过名单,被抓人员中,多是一些四品以下官员,是以对朝政影响不大。
皇宫之内,羽林卫副将也参与其中,确认是陈瑞的接头人。羽林卫向来不受六部支配,只负责皇上安危,对皇帝绝对忠诚,如今却也混入留行门之人。皇上震怒之余,当即以约束不力为由,削去羽林将军之职,命其家中反省,羽林卫暂由周方展接管。
周方展执掌镇抚司,又掌京中部分治安,现又接手羽林卫,一半禁军皆由其掌控,一时风头无两。
他本就是靖安侯世子,如今又是皇上跟前第一宠臣,京中有女待字闺中的人家,纷纷动了心思。这其中,便有皇后娘娘。
卓侍郎被杀一案告破,靖安侯大悦,又闻皇后有下嫁公主之意,病竟好了大半。
沈青黛从周方展那里打听,圣上究竟是否相信方雍就是留行门幕后之人。周方展摇头,不过留行门大势已去,钱财兵器已经悉数收缴,埋在朝中的眼线也已拔除,即便他们有心,也无力再有大动作。
赵令询看出,关于对留行门的追踪处理,圣上明显放缓了进度。一来,他们已经没了对抗朝廷的能力,二来,程贵妃晋升皇贵妃典礼将近。
随着方雍身死,十二年前卓侍郎被杀一案,也早已宣布告破。可关于娘亲的秘密,却依旧尘封在一个不见天日的深渊,等待着一线天光。
当初魏若英告知沈青黛,忠勤伯府留守的侍卫或许知晓她娘亲的来历,她一时难以脱身,以至耽搁良久。而今,神仙索杀人案子已破,她便向陆掌司告了假,准备回去登州调查娘亲之事。
赵令询亦向陆掌司告假,陪同沈青黛前往。两人选定了回登州的日子,准备出发。
出发前夕,嘉宁突然差人宣沈青黛入宫。
上次在宫内出事,赵令询始终放心不下。他借着向太后请安的由头,亲自送她到后宫,交给嘉宁贴身宫女。
在宫女的带领下,两人穿过重重宫阙,向嘉宁宫内走去。
秋意日浓,宫墙之内,桂满枝头。红墙映着金碧,日光下溢光流彩,软绵绵的香气处处飘荡,馨香四溢。
隐隐有声音传来,沈青黛抬头望去,金桂掩映下,寿春亭内,衣香鬓影,几位贵人言笑晏晏。
她一眼便瞧见了身穿明黄大衫的皇后,正嘴角含笑把玩着一支新摘的金桂。皇后身边,程贵妃一脸恭敬,亲自为其斟茶。左侧贵人看起来年纪略大,只端庄地坐着,脸上表情始终淡淡的。右侧之人看起来不过二十余岁,明艳张扬,一身绯色衣裙在冷清的秋日格外显眼。
因相隔甚远,小宫女又不敢惊扰贵人,犹豫着要不要上前跪拜。
皇后凤眸微抬,远远瞧见了她们,沈青黛便走上前去请安。
皇后看了一眼她身后的宫女,淡声道:“是嘉宁召你入宫的?”
沈青黛听出皇后言语中,似乎有一丝不满,便垂首回道:“是。”
皇后拨弄着花觚中的桂花:“既如此,那顺便将这枝金桂给她带去。顺便提醒她,这金桂娇嫩,需要用螭龙花觚来养,万不可换了别的瓶去。”
沈青黛小心接过花觚,应声道:“是。”
左侧一直漠然坐着的贵人,突然开口:“你就是近日探破十二年前凶案的沈姑娘?”
沈青黛低眉思忖,宫中对十二年前旧案关心的,只有大皇子的生母,卓侍郎的妹妹,惠妃娘娘。
她垂首道:“能探破十二年前旧案,是中亭司上下的功劳,青黛只是将此事揭开罢了。”
惠妃娘娘圆润的脸上,多了几分柔和:“多谢沈姑娘查清当年隐情。”
右侧绯色衣裙的贵人上下打量着沈青黛:“你就是中亭司的那个女官,原以为是个粗犷蛮横的,这瞧着不过是个娇滴滴的小姑娘嘛。”
皇后笑道:“丽嫔,你也不过二十,可不也是个小姑娘?”
丽嫔摸着肚子:“皇后娘娘说笑了,都是要当娘的人了,哪里还是小姑娘呢?”
皇后娘娘脸色一黯,嘴角勾起一丝笑,转过头去。
沈青黛一路抱着花觚,生怕有所闪失,到嘉宁殿内时,双手已经有些麻木。
嘉宁命人接过花觚:“怎么还带一枝桂花来?”
沈青黛甩着手臂:“来时遇到了皇后娘娘,她爱女心切,特命我带来。”
嘉宁狐疑道:“母后还说了什么?”
沈青黛揉着手腕,如实告知:“你看,你今日叫我来也是无用。”
嘉宁抓起花觚中的桂花扔到一边:“周方展,那个铁面阎王,我可不嫁。”
沈青黛无奈,捡起被她扔掉的桂花,重新插在觚中:“周方展也不见得想娶,他只想一心守着钟小姐。可是,若皇后娘娘果真请来圣旨,你们还能抗旨不成?”
嘉宁闷闷地坐在一边,许久才道:“沈宗度……他最近怎么样?”
自听说皇后有想把嘉宁嫁给周方展的心思,沈宗度表面装作无事,上朝下朝与往日并无不同。可前日,沈青黛却瞧见他在院中石凳上独自临风饮酒,稀疏的枝叶之下,哥哥的身影落寞冷清。
沈青黛心想,哥哥对嘉宁公主,应是有情分的。
她温声道:“哥哥他近日很忙,连我都不太能见到他。公主,你要明白,现在最重要的,是皇后娘娘的态度。”
嘉宁咬着嘴唇:“母后她……她恐怕是要牺牲我了。”
她微微垂眸,眼中雾气腾腾,沈青黛一时不忍,轻声安慰道:“哪有母亲不疼自己女儿的,她也是想为你找个好归宿。周方展他贵为侯府世子,又深得圣上信任,皇后娘娘她也是为你以后考虑。”
嘉宁却哭了:“她若真为了我好,就该依着我。她知道的,她明明知道我喜欢谁。她就是为了二皇兄,为了二皇兄,她要舍弃我。”
如今宫中局势不明,宁妃虽已彻底失势,但程贵妃即将被封为皇贵妃,她在朝中虽无依靠,可四皇子却极得圣上欢心。眼下,丽嫔又怀有身孕,万一诞下皇子,又是太子的有力人选。贵为皇后又如何,何尝不是如履薄冰。
沈青黛默然不语,掏出手帕,替嘉宁拭泪。
怀中的画纸悠然飘起,落在嘉宁脚边。
她弯腰捡起:“这是什么?”
沈青黛解释:“一幅画而已。”
嘉宁抽着鼻子:“你揣那么紧,我看是情诗吧。真羡慕你,令询哥哥为了你,可以什么都不要。前两日,我去给皇奶奶请安,便听到他说,此生只愿娶你一人,给皇奶奶气得不轻。”
沈青黛鼻子一酸,眼眶早已湿润。
嘉宁拿起画纸,喃喃道:“我决定了,我也要学令询哥哥。为了心中之人,我也愿意舍弃一切。”
沈青黛收起画纸:“你啊,还是好好想着怎么面对皇后娘娘吧。”
嘉宁一把夺回画纸:“给我看看,令询哥哥都写了什么?”
她拿过画纸,缓缓打开:“这怎么,是孙尚仪?”
沈青黛浑身一震:“你说,这是谁?”
嘉宁重复道:“孙尚仪啊,就是尚仪局的孙尚仪,母后的亲信。”
第118章 人间一世19
孙尚仪, 皇后娘娘的亲信。
难怪,她苦苦寻了多日,始终毫无音讯, 原来她竟藏在这深宫之中。
嘉宁睁着一双圆眼,满是迷惑:“你为何随身携带孙尚仪的画像?”
沈青黛抓过她的手:“你可看仔细了, 确定是孙尚仪?”
嘉宁点头肯定:“孙尚仪时常去母后宫中,我怎么可能认错。”
十二年前, 孙尚仪同陈瑞一起出现在瑞鹤楼。孙尚仪应同陈瑞一样, 也是留行门之人。可嘉宁却说, 孙尚仪是皇后娘娘的亲信, 那么皇后娘娘……
沈青黛不敢想象, 皇后娘娘究竟是否知情。
她收起画像,抓住嘉宁的手道:“公主,画像之事, 还望不要透露给任何人。”
她握得太紧,嘉宁的手有些吃痛,她连连点头:“好,我答应你, 你先放开。”
沈青黛这才松开了手:“公主,我还有些急事,要马上出宫,请容我先告退。”
公主闻言,见她转身就要离开,皱着小脸委屈道:“你就不能再等等,我话还没说完呢。”
沈青黛却一刻也等不了, 她面带歉意:“公主,待我处理好这件事, 定会好好陪你说话的。”
赵令询的马车正守在宫门口,见沈青黛走出,他从车上一跃而下,稳稳落在地上。一身正红蟒袍,立于朱墙之下,他眉眼干净明亮,耀眼得如灼灼骄阳。
一股暖流深入心田,沈青黛歪头温柔一笑,真好啊,炽热又温柔的眼前人,正是她心中的少年郎。
从山野疯丫头到伯府庶出小姐,从归远山庄少庄主到中亭司女司正,无论何时,只要一个转身,她总能看见他。她无比庆幸,这些年,赵令询一直都在。
赵令询迎了上去笑道:“嘉宁怎么这么快放你出来,我还以为,她要再留你一会呢。”
沈青黛攀着他的胳膊上了马车:“事情有些急,我要与你细说。”
待马车驶远,沈青黛才拿了画像出来,将嘉宁的话告知。
赵令询攥着手中的画像,蹙眉不语。
孙尚仪是留行门的人,皇后娘娘若不知情,便是被她利用了。可皇后娘娘是什么人?她有权谋有心计,一向深谋远虑,区区一个孙尚仪,怎么可能瞒得过皇后。若皇后娘娘知情,那或许她才是留行门的幕后之人。皇后生出谋逆之心,无疑是因为东宫那个位子。
沈青黛也想到了这层,她凝眉思量许久,直接道:“有一点我不明白,若皇后与留行门有干系,那当初留行门陷害嘉宁又是怎么回事?”
赵令询沉声道:“皇后娘娘心思缜密,当初是她使了苦肉计也未可知。”
想起方才嘉宁的话,沈青黛身上不由一阵寒凉。
当初嘉宁被陷害,即便没有她女扮男装解围,皇后娘娘也做好了准备,足以将嘉宁名声受损的风险降到最小。可任何事都有风险,若万一行差踏错,皇后娘娘岂不是为了二皇子,害了嘉宁吗?
沈青黛在脑海中梳理着连日来发生之事:“嘉宁与我被陷害,若果真是皇后布局,那方雍与留行门又是怎么回事?难道方雍从头到尾只是一颗棋子?”
赵令询道:“不是没有可能,否则,方雍为何会在逃脱中亭司视线后,跳楼身亡?”
沈青黛想想,问道:“方家其他人呢,还有宁妃,可有问出来什么?”
赵令询摇头:“周方展虽对方家一干人等威逼利诱,可他们一概否认与留行门有染。至于宁妃,她听闻方雍自杀身亡,方家已被查封,担忧恐惧之下,竟疯了。不过,听她宫内的宫女所说,当初她因嘉宁一事被圣上厌弃之后,曾找人与方雍联系。圣上闻此,认定了她与方雍合谋,今日听太后提及,她已经被关进到了冷宫。”
周方展的手段,他们都清楚,方家那些人若当真与留行门有干系,他定不会一无所获。看来方家那边,是得不到有用的消息了。
沈青黛扶着额头:“皇后娘娘贵为一国之母,若她动了心思,那大宣岂不是要大乱?”
赵令询回头望向巍峨的紫禁城:“你道圣上为何放缓追踪留行门?不论是留行门还是其他什么人,想要谋逆,若无强大的兵权还有金钱支撑,根本难以成事。留行门经此一事,兵器及大量珠宝悉数被缴,在朝中安插的眼线被拔,不管幕后之人是谁,都难以再翻起巨浪。”
沈青黛心头微定,可想到皇后娘娘有意以嘉宁为由,拉拢周方展,她总隐隐有些不安。
回到中亭司,陆掌司正在整理留行门一案的各类案卷。
他今日特意换上了圣上赏赐的新衣,剃掉了邋遢的胡须,整个人容光焕发。
“你们怎么来了,不是明天要出发去登州?”
沈青黛见他恢复旧日神采,不由一笑:“掌司今日甚显年轻,方才一进来,我恍惚间还以为回到了十二年前,初见掌司之时。”
陆掌司大笑:“你这个丫头,就是嘴甜。”
言毕,他拍着桌上的案宗叹道:“卓兄之事,虽然有了结果,杀害卓兄的凶手已然伏法,可我总觉得,方雍杀害卓兄不仅仅是因为有过口舌之争。只可惜,他已经自杀身亡了。”
赵令询道:“只怕当年之事,没有那么简单。”
陆掌司抬起头:“你们有什么新发现?”
沈青黛道:“今日入宫,我见到了当年在瑞鹤楼内给我糕点的女子,她便是皇后娘娘的心腹,孙尚仪。”
陆掌司既擅于查案,又洞悉官场权利争斗,很快便明白过来。
他一下下敲击着桌子,沉吟道:“沈青的身份,暂时不能公布。所以,孙尚仪之事,不能作为证据。退一万步来讲,即便可以作为证据,也不能就此证明皇后与留行门有关。还有,皇后娘娘是否被孙尚仪利用,也尚未可知。”
赵令询与沈青黛相互看了一眼,他们又何尝不知,只是留行门经此一事,已经销声匿迹,根本无处可寻。
陆掌司想了许久,望着沈青黛:“眼下,与留行门相关的,只剩你娘这一条线了。这样,你们即刻便去登州。宫里那位,我会告知周方展,有他在,你们放心。”
翠芜早已收拾好了包袱,沈青黛忍痛辞别爹爹与兄长,依依不舍地出了沈府。
马车出了沈府,直奔肃王府。
翠芜下了马车,让人前去禀告。这些日子,沈青黛的马车时常过来,守门的侍卫早已认得马车。不消多说,便利落地前去通禀。
赵令询轻装上阵,只带了一些换洗衣物,便跳上马车。
“世子爷,等一下。”一位留着山羊胡的中年人跑得满头大汗。
赵令询掀开车帘:“什么要紧的事,非要现在说?”
那人递上一封信:“王爷来信了,今日一早送来的,当时世子已经进宫了,这才耽搁的。”
赵令询接过信件,放下车帘。
他拆开信件,拿起纸张稍一摩挲,眉头微蹙。
细微的动作落在沈青黛眼里,她问道:“信上可是说了什么,出什么事了吗?”
赵令询快速扫了一眼信件:“没什么,不过一些家常,说是外祖身体依然康健,叮嘱我照顾好自己。”
沈青黛这才放心:“无事便好。”
赵令询收起信件,突然想到了沈青黛娘亲留下的那首诗,便问:“你娘留下的线索,你可有头绪?”
沈青黛拿出随身携带的信件,小心展开,手托着腮道:“我都快看烂了,诗也背得烂熟于心,还是没看出来什么。我想不明白,娘明知道我不喜欢背诗,为什么还拿一首诗来考我?”
赵令询轻笑:“想不出就先别想了,没准等到了登州,你就突然想通了。”
沈青黛望着那写得歪歪斜斜的墨萱图,一声轻叹:“但愿吧!”
此去登州,他们一早便规划好了路线,先走官道至津沽渡,后换水路南下,约摸四日便可抵达。
一路走走停停,两日后到达渡口。他们舍了马车,租了一条长船。船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一应物品俱全,倒无不便之处。秋水澄澈,沿途两岸色彩斑斓,山川美景不绝,船行途中倒也不至于过分寂寥。
船只靠近岸边时,已是第四日傍晚。
烟云出岫,倦鸟飞还。残阳铺满湖面,金灿灿的水面波光粼粼。空气潮湿中带着微微海腥气,熟悉的气息让沈青黛身心放松。
待船驶入码头停稳,赵令询才拉着沈青黛下船。
几人找了间客栈,沈青黛让翠芜留下归置行李,她则同赵令询马不停蹄地直奔忠勤伯府。
印象里轩峻壮丽的府邸,此刻大门紧闭,寂寂无人,在落日映照下显得有几分落寞。
沈青黛有些意外:“怎么忠勤伯府如今如此门庭冷落?”
赵令询瞥了一眼门前石狮上的灰尘:“大概他们也听到风声了吧。”
这些日子,沈青黛一心扑在十二年前旧案之上,对朝中变动不甚关注。
她盯着牌匾上忠勤伯府四个大字看了许久,幽幽开口:“魏……尚书,他怎么了?”
赵令询道:“墨蝶杀人的案子之后,魏家口碑崩坏,一些眼红之人趁机参奏,直指魏尚书参与受贿,结党营私。前几日镇抚司已经查明,参奏内容属实。魏尚书如今已被削去了尚书一职,只怕不日就要回登州了。此次一回,他将再也无缘京都,他的仕途,到头了。”
怪道陆掌司要让他们即刻赶回登州,原来还有此打算。
也就是说,他们必须在魏尚书赶回来之前,尽快查清此事。
天边彩霞将散,夕暮之下,沈青黛抓起门上的铜环,轻轻叩起。
忠勤伯府,她又回来了。只是这一次,她不再是那个乡间而来,任人欺负的野丫头。
第119章 人间一世20
“吱嘎”一声, 沉重的大门缓缓打开。
留守的管家探出头,打量着眼前一对璧人,见他们衣饰华贵, 便知身份不俗。
“两位贵客,可是来拜访忠勤伯?伯爷尚在途中, 约摸两日后方归。”
沈青黛笑道:“哦,是吗, 那可真是不巧了。”
管家和气道:“两位贵客, 不妨两日后再来。”
赵令询抬头望着逐渐深沉的暮色:“天已将晚, 我从外地赶来, 还未找到住处, 想在此留宿一晚,不知是否方便?”
管家面露难色,他明显难以做主, 可又怕得罪贵人,因而有些犹豫。
沈青黛在旁讶道:“老伯不认得他,我怎么听闻令询世子曾在忠勤伯府住过一段时间呢?”
管家听罢,仔细瞧了瞧赵令询, 拍着脑袋道:“世子爷,老奴老眼昏花,一时竟然没认出来。”
赵令询轻笑:“无妨,一别两载,认不出也不为过。”
管家当即喜笑颜开,热情地领着两人入府。
两人随着管家进了门,尚未走到两边的抄手游廊, 就见两个丫头正在廊下打闹,看到有客人来, 忍不住好奇地打量着。
管家冲着她们吩咐道:“打打闹闹的,成何体统?没看到有客人留宿,还不到西厢收拾客房出来。”
两个丫头得了吩咐,忙起身跑开。
沈青黛同赵令询交换了眼神,问道:“怎么府上如此冷清,只有两个丫头在?”
管家回道:“伯爷长居京城,一年难得回来一两次,这两年宅子一直空置着,也不需要那么些人来清扫,两个丫头足够了。”
沈青黛左右瞧了瞧:“偌大的伯府,只有你们三人,着实有些空旷。现如今也是人心不古,我们前几日在客栈内,就遭了贼,这里夜间可曾有歹人闯入过?”
管家只当她顾及自身,生怕夜间不安全,他笑道:“小姐放心,这里好歹也是伯府,一般歹人也不敢擅闯。何况咱们府上还有一位侍卫留守,李年他功夫不弱,没有哪个不要命的敢过来送死。”
赵令询瞧了一圈:“怎么没有看到你说的这个李年?”
管家眼中略有闪躲,随即笑道:“他啊,外出了,约摸要再晚些才回来。”
客房尚未收拾出来,主人家又不在,两人不好前往正厅,只留在花厅歇息。
管家奉了新茶,两人喝了几盏,坐着无聊,便想要四处走动走动。
管家看了一眼沈青黛,十分知趣地问道:“世子好兴致,不知可否需要老奴跟着?”
赵令询摆摆手:“我曾在此小住半年,对府内颇为熟悉,我们随便走走便是。”
出了花厅,沈青黛下意识地朝着内院旧日住处走去。
落日余晖下,内院整个正厅染上一层朦胧金光,远远望去依旧丛楼耸翠,森严庄重。
沈青黛心底一声冷笑,忠勤伯府六年,嫡母对她假意慈爱,魏若菀与她假装亲厚,而她为了那一点亲情,竟自困牢笼多年。
倏忽流云聚散,霞光隐没,如日中天的忠勤伯府,终于要沉于黑暗。
她虽蒙忠勤伯府照料多年,可也赔上了半条命,如今两不相欠。
赵令询望向前方僻静衰败的院落:“要不要进去看看?”
沈青黛低眉沉默良久,还是摇摇头:“算了,寂寂荒草,寥寥落花,空荡荡的院落,也没什么好看的。”
两人走了许久,不觉走到一处,只见藤萝掩映,蓊蓊郁郁,一带翠障流水,鸟鸣阵阵。
沈青黛看着面前的假山,突地想起两年前,赵令询与魏若英的对话。
那一日,魏若菀告诉她,赵令询只是想娶她回去做妾而已。
她气急败坏,冲出便去找赵令询,看到他们正站在假山后流水旁。
夕阳西下,柳枝在落日余晖下摇曳,赵令询一身红衣立于树下,明媚耀眼。
她看到他俊眉飞扬,开口便是满满的不屑:“妾怎么了,左右我看重的只是她这个人,有什么关系?”
沈青黛拉着赵令询,板着脸问:“你还记不记得这个地方?”
赵令询微微愣神,他当然记得,当初他一心想要求娶她,甚至为了她,想放弃一切。而她,突然冲出来对他说,她讨厌他。
沈青黛看他一脸茫然,只当他不记得了,不由有些生气,抬手便捏上他的脸。
“你说你好好的,为何非要逞一时之快,还说要娶我做妾。”
赵令询愣住了:“我何时说过这混账话?”
沈青黛得意道:“当初我可是听到了,你同大哥说的,妾怎么了,有什么关系。”
赵令询回过神来,拧着沈青黛的耳垂,笑道:“你这耳朵可以扔掉了。”
沈青黛扒开他的手,抬头笑道:“你还想抵赖不成,我可听得真真切切。你们男人,就是爱逞强。”
赵令询轻笑:“沈大小姐,你听话不能只听一半啊。当时若英同我说,你娘只是一个妾,我若娶一个庶女,只怕会伤了肃王府的脸面。我这才脱口而出,妾怎么了。”
他灼热的目光紧盯沈青黛:“所以,你是以为我要娶你做妾,才生气的?”
沈青黛目瞪口呆,羞愧难当,忙捂着脸转过身去。
赵令询却好似心情很好的样子,在身后大笑不止。
沈青黛低头转身:“赵令询,对不起。当初,是我错怪了你。”
赵令询揽过她,紧紧抱在怀中:“萱萱,都过去了。等查清你娘之事,往后天涯海角,我们再也不分开。”
沈青黛抱紧赵令询,轻声道:“好,我们再也不分开了。”
等两人回到花厅,管家早已等候多时,说是客房已经收拾了出来。
赵令询同沈青黛对视一眼,随口问道:“不知那个李年回来了没有?若是回来,告知于他,今日要小心看护好厢房四周。”
管家忙道:“已经回来了,世子放心,我定会让他多加留心的。”
两人点头,由丫头带路,前往西厢客房。
两人各自回屋,待到二更铜锣敲响,赵令询换上夜行衣,走到沈青黛房门前,轻轻叩了几下。
本就寂寥的府邸,一入夜更加安静,只偶有几只秋虫发出悲鸣。
两人贴着墙根,悄声走到下人居住的院落。所幸现下忠勤伯府并无几人,管家另住在管事的院落,行动起来方便不少。
赵令询怕惊动李年,让沈青黛等在大门口,他先去探路。
很快,一间房内传来细微的打斗声,微光随即亮起。
沈青黛正焦急地张望着,赵令询便推门出来朝她招手示意。
待进到屋内,李年已经布单捆着手,嘴里塞满布条,绑在床边。
赵令询听他呜呜地叫个不停,随手拿出手中的短刀插在桌上,不耐道:“再叫,小心你的舌头。”
李年果然乖乖闭嘴。
沈青黛走上前,拿掉他口中的布条,扔在一边。
李年大口地喘着气,惊恐道:“我是欠了赌坊的银子,可我已经同方老板说好了,月底就还的。你们放心,很快,忠勤伯很快就回来了,他一回来,我马上就把欠的银子还上。”
两人没想到,他们什么都没说,这个李年倒招得干净。
赵令询饶有兴致地盯着他:“哦,忠勤伯一回来,你便能还上银子,你当我们是好骗的?”
李年点头如捣蒜:“我没骗你,真的,忠勤伯他会帮我还的。”
赵令询轻哼一声:“你不过是一个看门的狗而已,忠勤伯凭什么要替你还债?”
李年梗着脖子道:“总之,我没有撒谎。两日后忠勤伯便会回来,只要再等两日便好。若两日后,我拿不出银子,要杀要剐,我随你们处置。”
赵令询拔起桌上的刀,在空中晃了几下:“看来,你真的知道忠勤伯的秘密?”
李年猛地抬头:“你们,不是赌坊的人。”
赵令询冷笑:“赌坊的人,只要钱。我们,要的是命。”
李年缩在一边,瑟瑟道:“你们要做什么?”
赵令询用刀在他脸上拍了几下:“放心,你还有活命的机会,就看你想不想要了。”
李年咽下口水:“你们是冲着忠勤伯来的?”
赵令询点头:“你还不算太笨。没错,我们主子是忠勤伯的死对头,这两年朝堂之上,两人斗得死去活来。如今他虽失势,可难免他日会东山再起。偶然听说他有把柄,我们自然要牢牢攥在手上。”
李年还在做最后的挣扎:“我不知道你说的什么把柄。”
赵令询将刀放在他的脖颈上,毫不迟疑地用力一划,李年疼得面目扭曲。
“李年是吧,我不想浪费时间,你也没有第二种选择。说,才能活。不说,便是死。”
一直默不作声的沈青黛缓缓开口:“你放心,我保证,我们拿到消息,不会杀人灭口。对我们来说,消息才是最值钱的。人命,无关紧要。放你一马,留着给忠勤伯添堵,对我们没有坏处。”
李年歪着脖子,试图堵住流下的鲜血,赵令询扔了一个布条过去。
他咬过布条缠在颈上:“你们想知道什么?”
沈青黛缓缓道:“忠勤伯的秘密,是不是与他府上已故的二夫人有关?”
李年惊诧地盯着沈青黛:“你知道?”
沈青黛没有回答,只是问:“忠勤伯府上的二夫人,究竟是何身份?”
李年见无可隐瞒,便道:“二夫人,她是前登州知事家的小姐。”
前登州知事,娘亲竟也出自官宦世家,可为何她却绝口不提呢?魏若英曾说过,娘亲是忠勤伯强娶的。可娘亲好歹也是官家小姐,怎么就任由他抢去了呢?
沈青黛问道:“既然是知事家的小姐,为何会轻易嫁于忠勤伯做妾?”
李年道:“陈知事早在二夫人嫁过来之前便因渎职罪被斩首,陈家女眷皆判流放之刑。”
沈青黛震惊,忙问:“流放之刑,那为何她还能嫁于忠勤伯?”
李年接着道:“我自年少起,便一直跟随忠勤伯。有次我随忠勤伯外出做乐,回来时天色已暗,一不小心走错了路。当时方下过雨,路湿地滑,我们双双跌进池塘内。恰逢陈小姐经过,命人救下我们。”
“从那时起,忠勤伯便对陈小姐起了心思,只是无奈已经娶了夫人,只能作罢。后来,陈知事犯了事被斩首,陈家女眷流放,忠勤伯慢慢也就将她忘了。”
“谁知一年后的春日,我再次随忠勤伯外出,竟在一间酒楼,意外发现了陈小姐。一年不见,陈小姐不但风姿依旧,反而愈加明艳动人。忠勤伯失而复得,激动万分。他上前便将陈小姐拉至一边,诉说相思之情。陈小姐似乎有些慌张,不停地往楼上张望。忠勤伯大约以为她在暗示什么,便不由分说将她带到楼上空房内……”
沈青黛猛地一掌拍下,烛火晃动,险些要倒。
娘亲明显是从流放之地逃出,怕被人发现才不敢声张,忠勤伯却乘人之危,强取豪夺,真是无耻至极。
赵令询忙一手扶着蜡烛,另一手轻轻拍在沈青黛肩。
沈青黛问:“后来呢,我娘就这样入了伯府?”
李年摇头:“不是。客栈匆匆一面后,陈小姐便不知所踪。忠勤伯正在兴头上,倒是让人一通好找,可依旧没寻到。大约半个月后,陈小姐突然就早上了门,说她已经怀了忠勤伯的孩子,无奈之下,寻求庇护。”
“忠勤伯虽迷恋陈小姐,却也深知收留她是个祸害。可当时陈小姐哭得梨花带雨,找来的郎中又说看脉象大约是个男婴,于是忠勤伯一时糊涂,便答应了陈小姐。”
烛影摇曳下,沈青黛脸上忽明忽暗。
她一直以为,娘亲是被强迫着嫁给忠勤伯的,可李年却说,是娘亲事后主动寻求庇护。
赵令询突然问道:“陈小姐,也就是二夫人,她在消失的那段时间,在何处落脚?”
李年回忆道:“据她所说,她到处躲藏,居无定所。忠勤伯当时对她十分上心,为了讨她欢心,特意出面找了当时登州的大商户方家,让他们认下陈小姐当做义女,风风光光地嫁了进来。”
沈青黛抬眸:“方家,在何处?”
她好像从未听娘亲提过方家。
李年道:“方家出了个贵人,早就飞黄腾达。方家老太爷一向惧寒,大约十年多前,已经搬去南诏了。”
赵令询问:“贵人,你是说二夫人?”
李年摇头:“二夫人算什么贵人,方家的贵人,听说进宫当了妃子。”
沈青黛下意识地看向赵令询,她对宫中妃嫔不甚熟悉,自然不知是否有位姓方的妃子。
赵令询低眉思索片刻,轻轻摇了摇头,后宫妃嫔众多,他一时也记不起。
李年继续道:“要说二夫人也是奇怪,当初明明是她主动寻求庇护的,可生下二小姐后,她一改之前的温顺模样,对伯爷越来越冷淡。伯爷起初还有些兴致,可随着三夫人出现,便对二夫人越来越疏远。后来,三夫人怀有身孕时,二夫人不慎冲撞,三夫人大怒,便撺掇着伯爷将二夫人打发到庄子上去。伯爷对二夫人本就没了往日的情分,正忧心二夫人身世被人发现,当即便同意了下来。”
他叹息一声:“二夫人也是红颜薄命,早在八年前,便已死在了庄子上。至于二小姐,两年前也香消玉殒了。”
说罢,他望着两人,诚恳道:“我该说的不该说的都说了,绝无半句虚言。你们若想利用这个抓住忠勤伯的把柄,只怕是难了,二夫人都死了八年了。”
见两人默然不语,他忙道:“那个,你们若是想牢牢捉住把柄,也不是没有机会。二夫人死前在的那个庄子,我可以告诉你们,你们可以去问问。”
沈青黛起身,一言不发地走出门外。
赵令询重新将布条塞在李年口中:“我们走后,你自行解绑。今日之事,不可外道。”
屋外明月高悬,一轮清辉洒在寂静的庭院。
沈青黛拉下蒙在脸上的黑布,突然就流下泪:“赵令询,我想家了,我想……回家。”
第120章 人间一世21
次日一早, 两人未用早膳,便离开了忠勤伯府。
薄雾已散,晨间的登州渐渐热闹起来。街道两边店铺皆已开门, 堂倌们开始唱诺迎客。虹桥之上,行人增多, 桥下船只往来不绝。
沈青黛心不在焉,满脑子都是娘亲。
原本以为只要找到李年, 问出娘亲的身世, 便可顺图索骥, 查到留行门幕后黑手。可听闻娘亲遭遇, 她心疼之余, 却又有更多谜团涌上心头。
昨夜翻来覆去,她试图从娘亲的过往中捋出一点线索。
娘亲既被流放,若想逃脱, 势必要经历千难万阻。
逃出后她一个弱女子,究竟是如何生存的?
她曾以方家义女的身份进入忠勤伯府,那方家究竟知不知情?
娘亲对忠勤伯的态度,为何会如此反复?在她印象里, 娘亲明明是十分厌恶他的。
还有,娘亲既是戴罪之身,藏身庄子上本是万全之策,为何非要冒着风险入京?
一支红彤彤的糖葫芦挡在眼前,沈青黛抬头,赵令询举着糖葫芦递给她。
沈青黛默默接过,日光下, 裹着糖浆的山楂红润透亮,令人垂涎。
她轻轻咬了一口, 丝丝酸甜交织,正是记忆中的味道。
赵令询见她眉头舒展,才道:“既来到登州,咱们有的是时间,你不要急于一时。登州这里你熟,凡事调查起来也方便。待会回到客栈,先好好吃顿饭,咱们慢慢梳理。”
沈青黛点头,望着街边林立的商铺,她放下手中的糖葫芦,问道:“你再仔细想想,宫中可有位姓方的妃嫔?”
赵令询摇头:“宫中妃嫔众多,即便入了宫,也未见得能得圣上宠幸。”
沈青黛咬了一口糖葫芦:“这个方家,李年说是巨商,可我在登州十多年,怎么从未听人提过。”
赵令询道:“兴许他们是离开登州太久了,一个商户,又有谁会留意呢。”
两人回到客栈,与翠芜汇合后,换了衣衫便下楼用膳。
此时客栈内人已快坐满,没有多余的空位,三人只得找个角落随便坐下。
三碗馄饨很快被端上来,白嫩嫩的薄皮云朵一样漂浮,上面浮着绿油油的葱花。
赵令询眉头一皱,沈青黛笑着将他面前的馄饨拉过去,用勺子将上面的葱花盛到自己碗内。
赵令询同她一起吃过馄饨,曾听她刻意吩咐过老板不加葱。
他疑道:“你不是不吃葱吗?”
沈青黛笑道:“我一个登州人,怎么可能不吃葱。我那是知道你不吃葱,下意识帮你叫的。后来想想觉得不妥,才假意说我也不吃。”
赵令询没想到,沈青黛竟然知晓他不喜欢吃葱,再吃起来馄饨只觉得香嫩无比。
登州人生性豪爽,很快整个客堂就热闹起来,三三两两天南海北地聊着。
“最近登州可谓好事多多啊,真是畅快。”
“的确如此,别的不说,单说那些个豪绅,在登州兴建赌场青楼,搞得乌烟瘴气的,朝廷说出手就出手,终于将他们整治了。”
他们说的应是周方展,周方展自认登州一行一无所获,归来垂头丧气。却不知,在登州百姓眼里,他是实打实地做了好事。
“听闻近日咱们这里出了祥瑞,老汉我七十有余,竟从未见过此等异象。”
“你们说的是白鹤衔玉吧?”隔壁桌一个中年男子凑了过去,“那白鹤我有幸见过,通身洁白,羽毛银光闪耀,就像是……贵人小姐一样。”
“可曾见它衔玉?”有人急切问道。
“那倒没有,不过我听人说,那白鹤是在积羽山被发现,当时它从山间翩然飘落,口中衔着一块白玉,玉上刻着宣运永昌的字样。”
“如今刘知府携祥瑞入京,要一步登天喽。”
“我有个远房表哥就在府衙里当差,他说朝廷钦天监夜观天象,见景星出,有紫气在东,只怕咱们登州德蒙上天眷佑,怕要出什么了不得的大人物了。”
沈青黛听他们煞有介事,讨论得热火朝天,不由觉得好笑。先不说白鹤本就是寻常之物,就那刻字的白玉,“宣运永昌”,这不明摆着是人为。
赵令询知晓她在想什么,于是笑道:“圣上又岂会不知祥瑞之事,多半是人为。只不过这种天降吉祥之事,于社稷无碍,又能彰显大宣国祚兴盛,圣上顺水推舟罢了。”
“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刘知府此次风光进京,忠勤伯却罢官归来,所谓天意难料就是如此吧。”
“活该,他那是身不正自作孽,你看他魏家在登州时,就他那小公子,整日的欺男霸女,无恶不作,忠勤伯从不约束。别的不说,就说刘知府之前那儿子,不就是被忠勤伯那个小公子活活打死的。”
“是啊,还有他那个夫人,也不是什么善茬。我前阵子听京城回来的亲戚说,他们自家的二小姐,就是被他那夫人害死的。”
沈青黛见讨论到自己身上,只闷着头继续吃着馄饨。
“这个我知道,我隔壁邻居表姑的弟妹曾在忠勤伯府做事,她说啊,当初从京城来了个世子爷,这世子爷呢,那是一表人才,一门心思想要求娶二小姐。这大夫人呢,想把自己亲闺女嫁过去当世子妃,于是她就设计陷害二小姐,导致她失足跌下山崖而亡。你们说,这要是没有大夫人从中作梗,人家神仙眷侣的,娃娃都不知道抱了多少呢。”
市井之言,总是犀利直接。沈青黛咳了几声,险些被呛到。
赵令询却毫不在意,似乎还有些开心,他笑道:“他们添油加醋,倒像是自己亲身经历一般。”
“那些世家大族高门大户的事,哪是咱们小老百姓能懂的。我就知道,喝了这碗粥,要回去喽。”
“范老,别慌着走啊,再唠一会。”
“不聊了,我必须要回了。今日我若不将那些书都整理一下,我那婆娘就都要给我扔了,到时候哭都没机会喽。”
人群发出一声哄笑,很快聊起了别的话题。
沈青黛方举起的勺子,一下落在碗里,发出叮叮清响。
必须要回,不得不回的理由?
当年娘亲执意进京,是否也有不得不去的理由?
她将碗推倒一边:“赵令询,我想起来了。十二年前,我和我娘进京之前,我娘因生意之事,曾偷偷回过一次登州城。自从登州城回来之后,我娘便有些心神不定。我那时年幼,只当娘是因为生意之事发愁。而今想来,似乎是她在登州城发现了什么事,才让她不得不进京。”
赵令询凝眉沉思片刻:“你娘好不容易逃脱,却甘愿冒着被发现的风险,也要进京,想必定是一件大事。这样,咱们这就去登州府衙,查看十二年前,是否有事发生。”
三人不再停留,即刻动身前去登州府衙。
刘知府已经前往京城,府内做主的只有一个属官。两人亮出中亭司的腰牌,那属官虽不敢怠慢,但言语间多有推阻。
沈青黛只得指着赵令询道:“这位是肃王世子,我们是奉命来此查案,还请这位大人莫要阻拦才是。”
那人偷偷瞄了一眼赵令询,只见他一身锦衣华服,雍容华贵,眉宇间贵气逼人。他不过是登州一介小官,京城的大人物哪里敢得罪,当即带着几人进了府衙偏厅。
赵令询落座后,理着衣摆道:“十二年前秋日登州诸事记载,劳烦悉数取来。”
那人面露难色:“啊?全部都要?”
沈青黛想了想:“也不是全部,像府内外公文,吏房、礼房档案,农田水利,关税盐赋等一概不要。另外,只要中旬即可。”
听她一说,那人隐隐有了点头绪,忙答道:“明白,下官这就去让人归置好送过来。”
赵令询看了看翠芜,他道:“案卷文书整理起来颇为繁琐,我们身边这位翠芜姑娘是整理的一把好手,由她帮忙,相信定会省心不少。”
那人苦笑一声:“世子想得真周到。”
两人等了约一炷香功夫,翠芜带人将案卷悉数搬进来。
沈青黛望着满满几大桌子的案卷,思索道:“我娘曾以经营种植草药起家,工房档案必须要查。”
想到娘亲曾被判流放,还有曾以方家义女身份嫁到忠勤伯府,她道:“刑房档案也要查,另外户房档案必不可少。”
几人将三房档案分别放置一旁,撸起袖子,飞速地查看起来。直至日中,依旧毫无线索。
沈青黛看得头晕眼花,手里不停地翻着,不时抬头晃动着脖子。突然,她视线就落在一行小字上。
“建贞七年,秋,十六日,城北稳婆刘氏,酒后溺水而亡。”
十六日,她细算了一下时间,便招呼门口侍卫去寻那属官,很快属官便急匆匆地跑来。
沈青黛指着案卷问道:“这个案子怎么没有详细记录?”
属官看了看案宗,道:“你看那不是有仵作的验尸记录,还有证人证言吗?那稳婆是登州城出了名的婆子,这个案子我也知道,她就是酒后溺亡无疑,当时从水中捞上来的时候,浑身的酒气。事后曾有人看到,她的确去酒楼买了酒。你说,一个老婆子,谁会去害她啊?”
沈青黛眉头深锁,缓缓开口:“你既认识她,可否为我说一下,她是何长相,有何特征?”
那人仔细回想了一下,撇着嘴道:“她身量不高,有些胖,但看起很壮实。长得嘛,圆胖脸,一脸的雀儿斑。”
沈青黛跌坐在椅子上,他说的那个人,她真的见过。
就在她出事的前几日,她曾到庄子上找过娘亲。
她亲眼见到她跪在娘亲面前,她道:“夫人,老婆子我实在是没法子了,求您帮帮我吧,若不是我儿病得快死了,我是万万不敢找您的。您就看在……看在我为您……为您接生的份上,救救我儿吧。”
娘亲脸上露出复杂的神色,她将刘婆扶起,转身回屋拿了银子递给她:“今日找我之事,万万不可让旁人知晓。”
……
沈青黛脸色煞白,呼吸急促,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不安席卷而来。她浑身发抖,只觉得眼前一片模糊,瞬间天旋地转,跌坐在椅子上。
赵令询忙过去,倒了一杯热茶:“萱萱,你没事吧?”
她紧紧抓住赵令询的手,眼中满是惊恐:“赵令询,我怕。”
赵令询将方才发现的案宗放置一边,握住她的手:“萱萱,放心,有我在。”
沈青黛喝了热茶,坐在椅上一阵恍惚。翠芜蹲在她身边,不敢说话,只安静地陪着她。
她勉强稳住情绪,拍着翠芜道:“我没事了,不要担心。”
许久,赵令询才将案宗拿到她跟前:“我发现了方家的户籍记录,应当是他们家没错。”
沈青黛接过仔细一看,上面详细记录,商户方家在建贞三年举家搬往南诏。
建贞三年,也就是十六年前,那时她才四岁。
她翻到另一页,打开一看,目光在密密麻麻的记录中扫过,最终停在其中一行:方家幼女,方瑶慧,自建贞二年入宫。
沈青黛喃喃道:“方瑶慧?”
赵令询想的却是其他:“这个方瑶慧前脚进宫,后脚方家就举家搬迁,怎么看都有些不寻常。”
他问向一旁的属官:“商户方家,就是有女儿进宫的那个,你可有印象?”
属官道:“当年在登州城,方家那可是大户,我岂会不知。方才你说的他们举家搬迁,并没有什么异常,那是因为方家的老太爷惧寒,为了他身体着想,方家这才不得不搬,这件事大伙都知道。”
两人对视一眼,他这话倒和李年说的一致。
属官话锋一转:“不过,方家女儿们那些事,在当时也算津津乐道。”
赵令询俊眉一扬:“怎么说?”
属官道:“方家原本是没有女儿的,他们这个幼女,其实是方家的外甥女。听说这个小姑娘啊,是父母病亡,才过来投靠。恰好方家没有女儿,便将她收作女儿。一年之后,他们又收留了一个外地饥荒逃难来的孤女。这孤女也是命好,竟被忠勤伯看上,娶了去做二夫人。方家这两个女儿,一个入了宫,一个入了伯府,要不怎么说这方家命好呢。”
沈青黛眼神淡漠,这种好命,娘亲可不想要。
属官像是想起了什么,猛地一拍脑袋:“说起那个那个溺亡的刘稳婆,倒是和方家有些关系。”
沈青黛急忙问道:“什么关系?”
属官突然不好意思地摸着头道:“刘稳婆是这个方家的远房亲戚。因为拙荆当初生产,请的就是刘稳婆,所以知道的多一些。”
沈青黛心内暗道,怪不得娘亲生她之际,特意请了刘稳婆,原来她和方家还有这层关系。
方家,稳婆之死,这些与娘亲进京有没有关系?
回到客栈,沈青黛已经疲惫不堪,晚饭都未曾用,便洗漱着躺下。
赵令询知她此刻心烦意乱,也跟着早早歇下,只等着第二日去往他们曾经生活过的庄子上。
马车缓缓走过乡野小路,晨间尤带着朦胧的雾气,远处的村落在群山之间,像是一幅山水画卷,徐徐展开。
近乡情更怯,沈青黛望着越来越近的村落,眼中紧张不觉流露。
八年了,她离开家已经八年了。这八年来,她无时无刻不在思念着这个属于她的家。
这些年,她住过许多地方。
忠勤伯府她深恶痛绝,若非查清娘亲被害真相,她根本不愿踏足。
归远山庄、京城沈府,是父兄之所,更是她她永远的避风港。爹爹与哥哥给了她梦寐以求的亲情,他们是她的坚强后盾,让她在这个世间无所顾忌,放手专心去做她想做的事。
可在内心深处,于她无言,只有这里,才是家。
有娘亲在地方,才是家啊。
鸟鸣声声中,马车晃晃悠悠进了村落。
她同娘亲所在的庄子,是忠勤伯府名下最小的庄子,只有几十余亩,坐落于春华山下,与附近几个村子几乎连在一起。
那个庄子,说白了,就是忠勤伯府废弃的产业。她们方到庄子上时,受尽了管事之人的欺负,时时刻刻都被他盯着。现下想来,应是忠勤伯怕娘亲借机逃走,以至身份败露,才会让人紧紧盯着。
还好,后来娘亲发现此地适合种植药材,引来卢神医关注,并一步步走向经商之路。庄子上那些人在娘亲帮扶下,日渐富裕,自然不会为难她们。管事的也是个精明之人,每年依旧按旧例上报。也幸亏他中饱私囊,才能让她们安安稳稳那么些年。
庄子上许久没有如此华贵的马车出入,他们方一下车,便被人围了起来。
沈青黛远远瞧见一个肉球滚过来,何管事扒开众人,上前殷勤道:“几位贵人,是要寻人?”
赵令询淡声道:“听说你们这里有位远芳娘子?”
何管事谄媚的笑僵在脸上,很快沉下脸来。
赵令询继续道:“我娘子此前曾受过她的恩惠,我们久居京城,不便来致谢。如今路过登州,特意前来拜访。”
沈青黛咳咳了几声,翠芜在旁捂嘴偷笑。
这个赵令询,明明昨日说好的,要假扮他妹妹的,他却在这占她便宜。
何管事这才支支吾吾道:“你们说的这个远芳娘子啊,她已经故去多年了。”
赵令询皱眉:“如此不巧,娘子,你看?”
沈青黛瞪了他一眼,柔声道:“我蒙远芳娘子大恩,一直挂心,如今已经到了,难道还有回去的道理?”
赵令询从怀中掏出一两银子:“这位瞧着像是管事的,你看我娘子这样,我也不好让她伤心,还望带我们去她坟前,好让我娘子祭拜一下。”
管事的得了银子,喜滋滋地在前引路,片刻便至一处荒地。
他用手一指:“前面柳树下便是。”
赵令询道:“多谢。我娘子她这人什么都好,就是爱哭。她一哭起来,没完没了的,你看……”
何管事会意:“我那边还有些事,就不打扰贵人们了,先行告辞。”
荒草丛生,沈青黛浑然不管不顾,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扑。
赵令询拉住她,挥剑砍断挡路的杂草。
枯柳之下,一片荒芜中,孤坟独立。
沈青黛跪倒在坟前,双手埋在土里,泪如雨下。她错了,她好后悔,没能早日过来看望娘亲。
翠芜不忍,跟着在旁默默掉泪。
赵令询将坟前杂草清理干净,拿过翠芜身边篮子,将供品一一拿出,郑重地摆上。
随后,他将黄纸叠放在一起,放在沈青黛面前。
沈青黛木然起身,捏起黄纸。翠芜拿出火石,将黄纸点燃。
火舌很快吞噬掉黄纸,片刻化作青烟冉冉升起。灰烬纷飞,像一只只翩翩起舞的舞蝶。
祭拜完毕,几人默默将坟前枯枝乱叶整理一通。
柳树旁,溪水边,五颜六色的野花铺展一地。想起娘亲素来爱花,沈青黛采了一束,用草绳绑紧,放在娘亲坟前。
天色将晚,一川金碧,半山斑斓,炊烟袅袅。只是柴门之间,再也没有那个等她之人。
沈青黛望着孤坟,泪眼婆娑。许久,她轻声道:“赵令询,我们走吧。”
“蝴蝶,小姐,你看有蝴蝶。”
沈青黛缓缓回眸,方才采来放在娘亲坟前的鲜花,竟引来一只五彩斑斓的蝴蝶。
翠芜安慰道:“小姐,你看,夫人她在天有灵,已经感觉到小姐一片孝心了。”
……
“娘亲,你看蝴蝶,好美啊,咱们抓来好不好?”
“萱萱,美的东西,不一定非要抓在手里的。你看它多自由啊!”
“娘亲,可是,我想要。”
“嗯,那娘亲给你折一只纸蝴蝶可好?”
……
沈青黛如同雷击,双手颤抖,手忙脚乱地从怀中掏出娘亲留下的信件。她对着信笺反复折叠,最终折成了一只蝴蝶。
一股寒气直逼心间,沈青黛犹如置身冰天雪地,浑身僵硬,一种比濒临死亡还要绝望的神情浮现在脸上。
赵令询看她身体瑟瑟发抖,一张俏脸毫无一丝血色,大步跨至她身边。
他声音颤抖:“萱萱,你别吓我。”
沈青黛缓缓举起了手中的纸蝴蝶,赵令询接过一看,惊骇到再也说不出话。
纸蝴蝶翅膀上,四个大字异常灼目:萱母摇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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