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十个县令(下)
成敬奎抬起袖子擦汗,掩饰住了眼中的冷意,再放下袖子,脸上就换上了一脸正气,问那趴在地上没敢起身的官差:“到底怎么回事?”
那官差哪里敢说长青一行人聚众闹事啊,只道:“这个……这个姑娘跟连氏药行的伙计生了口角,啊,不,起了冲突,通判大人就来……来主持公道,小人觉得不该在当街争吵,就带了他们回来分说分说。”
此人倒是油滑得很,避重就轻,颠倒黑白,许杏心中不喜,看得出,此地的问题挺严重的,此时不是她说话的时机,她也没开口,就在一旁安静的听着。成敬奎让人给他们搬了座位过来,许杏倒是不客气的坐下了。
来之前,成敬奎就已经知道是怎么回事了,现在不过是做样子给长青看的,当然长青也是心知肚明。
卖灵芝的姑娘姓薛,家中排行老大,因为父母病的病伤的伤,不得已才抛头露面出来的。这株灵芝确实品相不错,按照长青建议的,衙门找了几个郎中来看过,大家给出的估价都是三十两到四十两。成敬奎就拍板:“叫个人去把连氏药行的掌柜叫来,重新谈这笔买卖。”
薛大姑娘虽然有勇气跟连氏的伙计讨价还价,可毕竟是大字不识一个的山里村姑,打进了衙门就开始害怕,战战兢兢的说完了自己的情况之后,就完全是听别人的了。听到重新谈买卖,她下意识的就去看许杏。
大概是被打倒在地绝望无助的时候最先看到的人是许杏的缘故,明明在场的人中,官职最高、最有可能给自己做主的是那个年轻的大人,可是薛大姑娘就偏偏信任那人的夫人。
年轻的官夫人对她露出个鼓励的微笑:“你不用怕,该如何便如何就是。”
长青便道:“安岳出药材,本官上任以后已经了解了不少,想来这样大的商号,当不至于做那些巧取豪夺的勾当,也不会有什么打击报复之举。”
“那是当然,肯定是误会,误会。”成敬奎连忙应承,“买卖归买卖,都是乡亲,哪能有什么仇怨嘛,是不是?”
说话间连氏药行的掌柜就来了,却并不是方才许杏他们见到的那个人,而是一个方脸的老者。那人并没有什么倨傲之色,好像完全不知道之前发生了什么,听完收药材的事儿,就先去看东西。
“这株灵芝品相不错,不过年份少了些,咱们药行肯定是收的,三十两,不能再多了。”他道。
众人的目光就都落在了薛大姑娘身上。她咬着嘴唇想了一会儿,说:“我家还欠着你们铺子的药材银子,有七两多,就抵了,你们再给我二十两,行不行?”
许杏看着她瘦骨伶仃的身影,眼中多了几分深意。
方脸掌柜显然是有备而来,从袖中掏出账簿和薛姑娘的父亲按了手印的欠条,核对了一番,点头道:“如此可行。东西交给我,欠条你拿回去,我再给你二十两。”
“多……多谢掌柜。”薛大姑娘红着眼圈收好了欠条和银子。
“这不挺好的?哈哈,哈哈。”成敬奎打着哈哈,问长青,“范大人,您看呢?”
“成大人果然关怀百姓。”长青不冷不热的道。
成敬奎连忙解释:“大人啊,安岳这地方穷啊,好容易有这么一个连家,能给上山挖药材的老百姓一个换银子的地方,也能招来些许外地客商,下官不得不重视一二啊!”
长青点点头,没表态。
薛姑娘那边已经没什么事了,可是也不敢走。许杏看长青神色不悦,知道他已经不想再应付这个成县令了,便问薛大姑娘:“薛姑娘,我想看看山里采药的情形,你能不能带路?”
许杏有吩咐,薛大姑娘是无有不应的。这时成敬奎连忙道:“夫人要去看景,不如让贱内陪您一起?”
“多谢成大人美意,不劳动尊夫人了。”许杏当然拒绝,“不瞒您说,我一路走来,很喜欢这里风物,想在山间置办些产业,这位薛姑娘是孝顺之人,行事也颇有胆气,我有心让她做个女管事,故此叫她同往。”
“哎呀!你这丫头好运道!得了范夫人的赏识,你可要好生侍奉夫人!”成敬奎满脸堆笑,好似薛姑娘是自己的晚辈一般。
一行人从县衙出来,已经是一盏茶之后的事情了。
薛大姑娘站住脚,回头对着许杏和长青跪下,认认真真的磕了三个头,才落泪道:“民女多谢通判大人和夫人救命之恩,撑腰之恩!”
长青这会儿脸色才好转了些,他看着许杏,等她回答。
许杏就叫同喜把她搀扶起来,道:“不必如此。你坐在车辕上,带我们回你家去吧。”
薛大姑娘很意外:“夫人方才说的,竟是真的吗?”不是为了帮他撑腰、防备连家人报复才随口说的吗?
许杏微笑:“当然是真的,只是没有提前问过你的意思,我有心在你们那边的山上置办山庄,你可愿意做我的管事?”
“愿意!”薛大姑娘脸孔发红,眼神晶亮。
把薛大姑娘送回家,他们也没有再回安岳县城,而是直接往腾乡方向而去。
“之前你倒是没说,原来你上任之后已经见过这些县令了,倒叫我悬了半天心。你说,如果不是你认得那个成县令,咱们真的是普通商人,这一遭会怎么样?”许杏问。
“那薛氏的灵芝自然是保不住的。至于咱们,张彪离开,你以为那官差没看见吗?”长青说着,话音里就带了几分冷意。
许杏想了想,瞪圆了眼睛:“莫不是故意留着他,让他来……交赎金?”
长青冷声道:“成敬奎,好得很啊!”
虽然看上去事情解决了,可他们都知道,连氏的行径今天被长青撞见,必然不可能就这么轻飘飘的过去。长青先调整了情绪,问许杏:“你是真的要在安岳置办产业?倒是没听你说起过这种打算。”
“是临时起意。”许杏道,“本来我只是对这里的药材有些好奇,可是见了薛家采的灵芝,我就知道这真是门好生意,没见连家人那般争抢吗,不过此地……我若是想要安稳的经营,肯定得先把地盘买下了,不然谁知道我会不会面临今日薛家这样的局面呢。”
“我还没明白,你是要雇人去采药?”长青皱眉问。
“不,我打算让人试着把那些药材种出来。”许杏微笑。
长青有些意外,转而就是赞叹:“夫人当真是有心。”却没有追问如何种植。
其实许杏也不怎么精通此道,只知道些理论知识,但是找些有经验的老农,尤其是经常采药的,多次试验研究,必然能找出方法。
到了腾乡,倒是一路太平,他们盘桓了一日,并没见到什么不平之事,当然也没什么值得称道的地方就是了。
“这个果子倒是挺好吃的。”许杏吃着当地特产的一种叫做橙枣的水果,十分喜欢。这种水果看外观跟柿子特别像,口感倒是不同,不过都是甘甜绵软,还没有什么特殊的味道,是非常符合大众口味的那种甜。
长青也同意:“比那甜杆吃着方便多了。我觉得倒有几分像老家的柿子。”
“你也觉得哈,也不知道有没有柿饼一类的东西,咱们可以带回去多吃些日子。”许杏想了想,还真叫同喜出去问问,如果有就买些回来。
同喜空手而归:“夫人,家家都没有果干。他们说这个果子也就这些日子有,往后只能找家里有地窖的人家碰运气,而且这里天气潮,说不得都长毛了。”
“呀,那我们多买些带回去,研究研究,看看能不能晒干吧。”许杏想了想,也明白了,大概不是百姓们想不到要晒干保存,而是这个果子成熟之后不久就是阴雨连绵的季节了,天气又湿又冷,根本晒制不了,只能霉烂,至于用火烘烤,找些干柴做饭都不容易,如何能浪费在这些果子上头?
在这里满载而归,他们也就踏上了归途。回来经过泰和县,许杏在集市上买了两块本地妇人自己织就的土布,也就再没什么特别的见闻了。
“布料自然是粗糙了一些,难得的是这个染布的手艺。”许杏道,“拙朴自然,我很喜欢。”
长青却看到了他们身后的情景。许杏刚走,就有人晃荡到了那妇人的摊位前,那妇人无法,哭着交出了三分之一的银钱。
“咱们这一趟出去,我可是收获颇丰,等我的新产业做起来,日进斗金不是梦哦!”许杏很有些踌躇满志。
长青却是神色严肃:“此次亲眼所见,验证了我之前的一些推测,接下来我可能会比较忙了,你的事情我怕是帮不上忙。”
“不用你,我自己可以的,实在不行,我还能从安龙调几个人过来啊。”许杏道,“倒是你,是不是很为难?”
“南龙府十个县,除了安龙县外,景辉、景江两处,县令也是肯干的,青溪、临溪并腾乡几处只能算是得过且过,泰和、苗阳、洪河三处,处处都是青天刮地皮,民生极是艰难,至于安岳,你也见到了。”长青摇头,“知府大人心知肚明,才叫我放手去做。”
第122章 筹备糖厂
许杏私以为这位知府大人挺鸡贼的,按理说治理下辖的各县是他的职责,可是他却高坐府衙,把事情丢给长青这个新来的手下,只拿一堆空话来给人打鸡血,可是他毕竟是长青的上官,也不好真的说他的不是,便保持了沉默。
回到府里,同贵报告了这些天府中发生的大小事情。其实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只是许杏的六品安人的诰命下来了,衙门给送来了文书和诰命服等东西。
许杏本来心里琢磨着产业的事儿,对家里的琐事有些兴趣缺缺,却又不能真的彻底不过问,这才耐着性子听着,一直听到这里,才多少生出了几分兴致:“拿来我看看。”
不出意料,诰命服还是端庄大方的风格,不过花纹配饰上,六品安人的衣裳要比七品孺人的更复杂些,许杏拿起来把玩了一阵子,也没上身试穿,就叫同贵收起来:“对了,家里那些人,你看着如何?”
同贵一边把衣裳叠好放到衣箱里,一边说:“奴婢正要跟您说这事儿呢。胡家人都是勤快的,您这回出门,坐的是大人衙门里的马车,咱们家里的不就空下来了嘛,胡大福也照样天天擦拭维护,对待马匹也经心,并不曾偷懒,他婆娘和儿子闺女也不错。新平跟着袁管事,奴婢听袁管事说了好几次那孩子懂事勤快了,想来跟着大人是不差的。剩下的人也没有太出格的,不过秋风秋云两个,奴婢看着,秋风带着几分憨气,心思不大灵活,将来怕是能耐也有限,秋云倒像是个有几分心机的,好生教着,说不定长大些能中用。新安新民两个小子在门上也没出什么岔子,只是新安更机灵些,新民有时候有些木讷。”
许杏点头:“咱们家是才起来的,没有那种跟了多年的老家仆,这些人都要慢慢看着才好。且先教着吧,谁也不是一开始就会的,得空你跟袁管事也说说,叫他在那几个小子身上多用些心思,多教他们一些。往后咱们家里头的事儿会越来越多,都需要人料理。”
“是。”同贵先应了,又问她,“您说这趟出去要看看有没有生意可做,您看得如何?”
同喜回自己的屋子去收拾了一下,这会儿刚回来当差,听见同贵的问话,就悄悄的笑起来。
同贵听见动静,回头看了一眼,便明白了:“夫人是找着巧宗了。”
“巧不巧的不好说,我准备再开作坊是真的。”许杏道,“我这一路都在琢磨先做哪个,想来想去,还是觉得要先做榨糖作坊,只是还没想好找谁替我看着。”
“同贵姐姐,有夫人的信,门上刚送来的。”秋云小姑娘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同贵赶紧出去接了过来,递给许杏。
许杏看了看信封,是安龙来的,便拆了来看。片刻后她就笑了:“杨镖头倒是及时雨了,他说他的小儿子练武受了伤,一只胳膊抬不起来了,没法子走镖,问我能不能给他个活干。”
说起杨镖头的小儿子,同喜倒是认识:“不就是给他娶媳妇的时候,杨镖头手里没了银子,才把镖局卖给夫人的嘛。奴婢就见过他两回,瞧着有几分机灵,他媳妇奴婢倒是有几分熟悉,挺规矩的一个人,听说还是识字的。”
“如此甚好,我去回信叫他来,嗯,叫他带着媳妇都来。”许杏坐到书案边开始写回信。
她要制作蔗糖,必然要就地取材,那就得在景辉县开作坊。这可不比当初在安龙县的时候,她可以经常去看看,现在她住在府城的通判府里,只能时常过问一下,那么势必得要有信得过的人负责运作。杨家的小儿子叫杨恩泰,姑且可以一试。
许杏刚数过,她手里的银子满打满算有六千两百两,若是糖、酒、药材的买卖一起干,根本就不够分的,而且她的精力也不够,只能先集中资源做一个。老家的作坊和田地都有长山一家打理,现在安龙的镖局也经营得不错,可以让她心无旁骛了。
首先要做的是榨糖的工具。她按照记忆中的样子画了图纸,一张是切割甘蔗的刀具,一张是榨汁的机器,每个两件,找了府城最大的打铁铺子来做。光这一样,她就花了二百两。打铁师傅说需要十来天的时间能做好,她正好在这段时间等着杨恩泰夫妻过来。
然后就是地点了,这个长青倒是跟她保证了,景辉县令颇有几分像他在安龙的时候,如果能让当地百姓赚到银子,衙门那边不但不会为难,说不得还要扶持。
她自己则利用这段等待的时间在家反复试验制糖的流程。一开始她是打算红糖和白糖都做的,但是考虑到生产周期和制作工艺以及原材料问题,她最终还是放弃了白糖。这个年代是有熬糖师傅的,不过她还是用她的老方法,拆解流程,培养熟练工人,也不过于技术保密。
这边的准备工作正在紧锣密鼓的推进,长青那边也针对下辖各个县的具体情况对症下药,从整顿官员作风开始做起。
安龙、景辉和景江三处,他没什么要整治的,只给景江县令去了一封信,介绍了一下安龙雪芽的诞生过程,接着称赞了一下景江的江泉酒。至于景辉的甘蔗制糖,他并不插手,许杏的作坊一旦开起来,自然会有它的带动效果,之前安龙的香肠作坊就是例子。
青溪、临溪和腾乡三处,他则是直接去信,让他们拿出些改变现状的方案出来,不能一味得过且过,对百姓疾苦浑然不理。
泰和、苗阳跟洪河三县,据他了解的情况来看,县官都占着一个“贪”字,个个都是搜刮百姓的一把好手,他把情况报告给了段知府,请示是否需要严办。
唯一一个立刻要办的是安岳县。县令成敬奎和当地的商户连氏,沆瀣一气,强买强卖,欺行霸市,名为商家,实为恶霸,不严惩不足以正视听、平民愤。
只是他的证据和公文交上去了,却迟迟没有动静。他只能去找段知府询问情况。
“小范啊,这事情我已经交给陈同知去办了,怎么,他没找你吗?”段知府前几日染了风寒,一直没来衙门,今日才刚好,听了长青的问话就皱了眉,“他这人虽然好摆个架子,可是做事还是可以的,怎的这次这般拖沓?”
长青一听就明白了,他便拱手道:“大约是因为此事是下官提起的吧。陈同知似乎有些不喜下官,办起事情来心里有所计较也是有的。”
段知府摇头:“他也是糊涂了,跟你一个年轻后生争什么一时之气?行了,此事我知道了,我会再去催催他,成敬奎,也确实是太不像话了。”
“那其他几个人呢?”长青追问,“若是官场风气不正,用什么法子也没法让老百姓过好。”
“我晓得,不过咱们整个南龙府才几个县啊,你一次撤掉四个,那不成笑话了?我把他们叫过来,敲打敲打,让他们收收手,要是还不悔改的,咱们再慢慢收拾也不迟。”段知府说着,递了一份文书给长青,“正好你过来了,看看这个。”
长青双手接过,见是刑部、大理寺联合发出的邸报,便正了神色,仔细看了起来。
“大人,这是结案了?”长青看完,抬眼看段知府。
段知府点头:“刑部跟大理寺那边说呢,就算是结案了,这个拐卖人口的案子是你报上去的,理当跟你也说一下。”
“背后之人是许昌伯?”长青当初就知道,能在那么多地方作案的团伙,背后一定有权贵,只是这个许昌伯……“下官不太了解,他可是已经下狱?背后还会不会有人?您可否给下官解惑?”
“慎言!”段知府正色道,“你不了解也正常,许昌伯府原本就是没落了,他这爵位都是最后一代,子孙也没什么出色的人才,只有一个嫡女,是三皇子殿下的侧妃。”
长青抬头看着段知府,并没出声。
“真相如何,咱们不得而知,但是显然这个案子就到这儿了,也只能到这儿。”段知府说,“我这里听说三皇子殿下被陛下夺了差事,正在府里管束家眷、静思己过呢。”
长青心中怦怦直跳。
段知府看他神色不好,以为年轻人被吓到了,反倒是安慰了他几句:“你也不用怕,这事儿与你无关,报复不到你头上的。你尽管好生办你自己的差事便是,你说的这几个人,我会去督促的。”
许杏从铁匠铺回来,天色都已经擦黑了,问了秋云,却听说长青早就从衙门里回来了,一直在书房里呢。
她等了一会儿,还是没见长青过来,便自己去找他。
书房里没点灯,新平守在门口,瞧见她过来,就行了个礼。
“大人怎么没掌灯?”许杏皱眉。
新平苦着脸道:“大人从衙门回来就有心事,进书房之前特意交代的,谁也不能进去打扰。”
看来是有大事了,许杏的神色也紧张起来。
第123章 制糖作坊
长青现在确实是在想心事,很复杂的心事——他在想前世的事情。
前世的这个时间,他才刚中举不久,当时觉得会试没有把握, 第二年便没有进京赶考,而是又读了三年书,在下一次会试的时候考中了同进士。他进京的时候,京城里几乎已经没有二皇子的任何消息,毕竟一个病危的皇子可以说早就被挤出了权力圈子。三、四两位皇子倒是竞争得挺激烈,争斗完全摆到了台面上,在他考试期间就听到了许多传闻。而在会试结束后不久,就有一位御史弹劾三皇子纵容亲眷做不法之事,后来查实了,三皇子大失人心,也丢了圣眷,于是四皇子殿下顺理成章的被封为太子,接着继位。
现在想来,好像依稀记得三皇子亲眷犯的事情就是人口拐卖什么的,因为有些学子曾经议论过,说不义之财来得太过肮脏。如今,这件事倒是因为自己而提前被揭发出来了。
今生跟前世有太多不一样的地方,以至于他都没有去回想前世之事,可是这样看来,大势似乎是没有改变的,该发生的还是会发生,比如三皇子的这件事。那么他的重生,能改变什么呢?那位先是向来平平无奇的儿子忽然开窍中进士、后是自己参三皇子一参成名的御史呢,这次又要靠什么成名?
不对,还是有不一样的地方。二皇子现在还好好的,从没传出病重的消息,反而很得陛下看重。至于四皇子,似乎还不显山露水,看不出有问鼎大位的实力。
不对,他私下一定是有势力的,不然无法驱使百官……
那个御史!
长青前世死后听到的那句闲话像惊雷一般在耳边忽然炸响:“这也是个倒霉蛋,好好的进士让人换了卷子送给御史做人情,变成个同进士,他还在这替仇人尽忠送命呢!”
他手脚冰冷,几乎无法呼吸。
他从一开始就忽略了的东西,才是关系到他身家性命的紧要之事!
许杏敲了敲门,里面毫无动静,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情,她心中不安,连忙用力推门,好在门没上闩,她一下子就扑了进去。
右手撑着门框站稳了身子,许杏才看清楚,长青正坐在黑暗里,一动不动,不知发生了什么。她连忙回头,从身后的同喜手里接过火折子,点亮了长青书案边的蜡烛。
黄色的火苗跳跃着,给屋子里添了几分暖意,也终于让长青回过神来。
他抬起头,看见许杏关切的神情,哑声道:“想事情出了神,没留意天色都这样晚了,你担心了吧,是我的不是。”
许杏摇头,走到他身边,先伸手探了探他的额头,才盯着他说:“我没事,你还好吗?”
长青扶着书案站起来,伸手抱住许杏,头埋在她的肩膀处,轻声叹息:“谢谢你,许杏。”是许杏,让他的人生彻底不同了。
许杏却有些摸不着头脑,看他并不像是身体不适的样子,便也没有追问,而是反手抱住他的腰,道:“你跟我还说什么‘谢谢’啊。”
长青又沉默了片刻,才收拾好心情,道:“是不是要吃饭了?边吃边聊吧。”
“你是说,人贩子的那个案子,最后查出来的是许昌伯?三皇子的……岳父?”许杏手里握着筷子,却没夹菜,“他要那么多钱,是给三皇子的?”
“一个侧妃的父亲,也算不上正经岳父,当然关系比较亲近就是了。”长青不可能把前世的愤懑不甘说给许杏听,不过当前的消息还是可以说说的,“现在已经定案了,他就是最大的后台,不会把三皇子扯进去的,毕竟是皇上的亲子,怎么也不能沾上这样污糟的罪过。”
“可是我还是觉得不只是银子的事儿。”许杏努力的思考,“你想,他们把那些拐来的女孩子男孩子都弄到什么地方去了?风月场所不正好能打听消息吗?便是进了高官大户的后院,也一样能探到主人家的隐秘吧。”
长青点头:“唔,你说得有道理,估计京城里的人们也都想到了,不然三皇子不会被训斥惩戒,甚至连手里的权力都丢光了。只是这种事情只能心照不宣,无法明说。”
“做了这样的恶,得些报应也是应当。”许杏最恨的就是伤天害理的人贩子了。
“这个案子进展得这样迅速,我觉得还有别的人插手了。”长青喝了一口汤,神情已经完全恢复了正常,仿佛片刻之前坐在黑暗里两眼闪动着异常光亮的人从来没有出现过一般,“只是不知道是哪位殿下推波助澜。”
“我猜,你过些日子就能知道了。”许杏想了想,很肯定的说,“你常说陛下十分圣明,不会被人蒙蔽,那么过几天看看哪位殿下或者大人遭了陛下训斥或者冷遇就明白了。”
“三皇子固然不清白,可是把这件事揭出来的人未必没有私心。”她一说长青就明白了,赞同道,“陛下必然不容这样的人谋算。”
“不说这些了,你这几日忙得如何了?”跟许杏说了一会儿话,长青觉得身体和内心都暖和了过来,也有心思问起许杏的作坊进展来。
许杏虽然是在边吃边说,可是主要的精力还是用在观察长青上,这会儿发觉他情绪正常了,也松了一口气,道:“还行,过几日机器就能得,杨镖头的小儿子两口子也已经动身了,等他们到了,我就可以让他们出面去买地皮、雇人了。”
“唔,那就好。对了,安岳那边,你不是说要看看药材生意,还让薛氏帮你置办庄子的,若不急,便先缓一缓。”长青又提醒了一句,“我已经跟段大人提过了,最近。就办成敬奎。”
“哦?那可是大好事!”许杏高兴道,“若是能拔了他和连氏两个毒瘤,让我少挣些银子我也愿意!不过这样的地头蛇也不是那么容易搬倒的吧,你若出头,会不会有危险?”
“不会的,若没有他们欺压盘剥,你们正常经营的人应该能收入更多才是。”长青微笑,“当然,此事是段大人主理,我从旁协助。”
之后的日子,长青又恢复了从前的模样,许杏留心了许久,都没发现更多异常,便也就放下了这事儿,毕竟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世界,她尊重长青的隐私。
杨恩泰夫妻是三天之后到达府城的,来了就直奔通判府,给许杏请安,听她的安排。
许杏自然是要亲自见他们的。说了几句话,她就看出来了,这两夫妻都不是木讷的,而且可能是因为练武的关系,杨恩泰更有几分武人的直爽之气。
她便也不再绕圈子,就把甘蔗榨糖的事情详细的说了一下,然后道:“你们也知道,我待在这内宅里,虽说大人不拘着我,可我毕竟不能整日在外头,就烦劳你们多替我上心些。”
杨恩泰的妻子姓张,是个童生家的女儿,因此识些字,说话也大方:“得夫人信重,是咱们的运气。来前公公就教导过了,让咱们务必听夫人吩咐,勤快踏实做事,替夫人把产业打理好,咱们一定尽力而为。”
“既如此,你们先去办事吧,先把地方搭起来。过几日家什好了,我教你们如何使用,等第一批粗糖出来,咱们再研究精细加工的事情。”许杏微笑道,“销售的事暂且不愁,找你们爹来安排人送货就是。哦,如果有人问起,你倒也不必隐瞒我的身份,只是不许以势压人,大人是什么样的人,你们也都是知道的。”
杨恩泰夫妻恭敬的答应了。
不知道是景辉一地的官府算得上廉洁开通、包括里正乡老这些人也比较务实的缘故,还是许杏给杨恩泰的预算充足、有钱好办事的原因,反正接下来的事项进展非常顺利,作坊的落成时间比许杏预期的要早上不少。
“夫人,民妇相公说了,十一月能开工,不过收来的甜杆不算多,也就是之前咱们早早放出风去,有些百姓家里有存着的和没收割的,将将够用一两个月。”说着,张氏又感叹起来,“真是怪得很,不过隔了一个山谷,那边居然那么暖和,能长这个东西。”
“大人早就说了,南龙府虽说人口不算极多,可是地势特殊,气候复杂多变,可不就是这样。”许杏笑笑,“你们辛苦了,你回去跟小杨说,到年前能做多少做多少,我投了那么多银子呢,一个月回不了本也无妨,你们的工钱少不了,作坊里的伙计们也是,工钱别少了,过年给的过节银子也别小气,大家伙都不容易。”
“夫人真是大方,要不买卖做得大呢。”张氏奉承了一句,但是看得出,她很松了口气。
红糖作坊的效益非常好,做出来的糖供不应求,尤其是到了年关,家家户户都要买一些,他们甚至没有往省城送货,就在南龙府内卖了个干净。
第124章 南龙初雪
因为有长青的提点,许杏就没有急于在安岳开始药材种植的试验,而是专注于制糖作坊的事情,除此之外,她试验的橙枣干也成功了。
她们如今自己一府,虽说开支大了些,可是冰炭还是衙门提供的,管够,因此她也不吝啬,让同贵去安排,专门腾了一间空房子出来,置了铁架子,下头烧了炭火维持温度和空气的干燥,这样虽然没有足够的日晒,却也能烘出类似柿饼的果干。
她尝了尝,觉得味道尚可,还专门送了些给段夫人。第二日,她竟得了段夫人的回礼,是一匣子她家厨子新制的京城口味的糕点。送礼的人给带了口信,说段夫人很喜欢那个橙枣干,若是还有,她还想再讨些。
许杏自然是满口答应,只说需要时间烘制,做好了就送去。
“夫人,又有人送帖子来请您去吃席,您看?”同贵拿了帖子进来,“本来咱们府上宴完客之后,那些府邸是有人要回请您的,这不您接着跟大人出了门,那些帖子倒是都回了,不过最近再有人请,咱们是不是就不好再不露面了?”
许杏点头:“你说得是,能推的推,不能推的得好好准备了去呢。对了,该回的表礼之类,你都准备了吧?我看看。”
同贵就拿了一般的礼单来给许杏看,一边看着一边道:“袁管事说您给的那五百两银子还没花多少呢,他都是自己盯着采买的事儿,能省就省了,奴婢看着东西倒还好。只是不管他还是奴婢,都是没见过大世面的,怕露了怯,给您和大人拖后腿呢。”
“唔,这还真是个要紧事儿。”许杏有点头疼,却没什么办法,就算长青金榜题名鱼跃龙门,她如今也是六品诰命,他们在真正的高门大户眼里,也不过是土包子,暴发户,没规矩没底蕴,这不是她怎么想的问题,而是世情如此,她也没法独树一帜。
两日后是吴家请客,他们家的老夫人做寿。按理说吴主簿不过是一个小官,帖子收了,许杏大可以不去的,可是一来这位老太太这次是七十整寿,十分吉利,她去添福道贺是件好事,二来听长青说,吴主簿此人精明能干,在他手下十分得用,她到场也是给吴家撑场面,因此她便早早叫同贵准备好了贺礼,去赴宴了。
吴主簿官品不算高,却有些实权,因此来贺喜的人不少,不过许杏算是女眷里地位最高的了。她地位高,自然无人来为难她,甚至还有许多人来逢迎奉承。应付走了这些人,她也就剩下跟吴夫人和寿星吴老夫人说几句话的工夫了。
吴老夫人年事已高,精神不算好,宴席结束就回房休息了,许杏先告辞,吴夫人亲自送她出门,关切的问:“夫人,我看您像是在找什么,是今日这宴席有什么不妥当的吗?”
许杏摇头:“并不是,我是觉得你家里料理得极是妥当,很是羡慕。”
吴夫人也是个伶俐人,想了想就明白了,便道:“夫人若是需要,不妨去请教段夫人。她是正经的书香门第出身,段家也是高门大户,人情礼仪上最规矩不过的。”
“这……”许杏有些犹豫,“太过唐突了些吧。”
吴夫人就笑了:“段夫人面冷心热,对待后辈十分爱护。别说您,便是我这样的小官吏家眷,都得到过她的提点,您若诚心请教,她绝不会拒绝的。”
她还要再说什么,一抬头就笑了:“夫人还是快家去吧,不能耽误您的工夫,范大人该等急了。若有什么要我做的事,差个人来吩咐一声便是。”
许杏这才看见长青的马车停在路边,长青则是负手站在车前,还真是来接她回家的。
她脸上露出个大大的笑容,回头跟吴夫人道别,就快步朝长青奔去。同喜见了,抿嘴一笑,回了自家的马车,跟胡大福打了个招呼就钻进了车里。
“你今天怎么有空的?”许杏笑呵呵的问。
长青携起她的手,问:“累不累?走回去?”
“好啊,不累,还没跟你一起逛过府城呢。”许杏看天色也确实不算晚,自然很乐意,“你还没说,今天怎么有空的呢,这一阵子你可是天天忙。”
“吴主簿今日告了假,自然也不知道,段知府请动了督察监,直接把成敬奎下了大狱,人已经押到府城来了。”长青低头,在她耳边道,“往后安岳应该能安稳下来了。”
这个时代的官场有很多让许杏觉得特别的地方,督察监就是一个很神秘的组织,和她熟知的锦衣卫之类的机构不一样,督察监虽然直属于皇帝本人,却只监管大小官员,从不过问民间之事,而且行动迅速,效率奇高,不知道是怎么训练管理的。
许杏有几分惊讶的扭头看长青:“这么快?”
“是。他们出手,自然不凡。”长青却好像理所当然似的,接着说起了接下来的事情,“这一出杀鸡儆猴,我的名头自然是不大好听,不过各县的县令都勤勉了不少,还有两个县补了一份赋税回来,往后我要做什么事情,大约就好做了。”
“你的名头不好听?说你什么?一上任就办人?”许杏有点儿不高兴,“刻薄寡恩?为了政绩拿底下人当踏板?”
“你倒会猜,虽不准确,也差不多了。”长青的语气平和,表情也不见什么不快。
许杏抿着嘴想了想,觉得不对:“成敬奎已经下了大狱,肯定是传不出什么话来,就算有,也得是想着怎么脱罪,哪有工夫编排你?可那又是谁这样污你名声的呢?动机呢?”
“是陈同知府上先传出来的。”长青道。
许杏就奇了怪了:“他官职比你还高半级,你也挡不着他的路,他怎么处处针对你呢?”
长青却豁达得多:“许是看不起我吧。”在想通了前世之事后,他越发看开了,等闲之事根本就不放在心上。
前世的四皇子显然是不知通过什么渠道知道了许昌伯府贩卖人口的事情,想借此打得三皇子不能翻身,可又不想自己动手,惹得帝王猜疑,所以才找了那个据说没有势力背景的御史。只是让那御史参奏这样大的事情,总要付出几分好处才行,那人最大的弱点、或者说最在意的就是独子的前途,于是四皇子就送了他一个二甲进士——结局当然很好,三皇子废了,四皇子成了太子当了皇帝,御史一战成名,儿子前途坦荡,皆大欢喜。
唯一被牺牲的就是长青这个毫无背景的寒门考生。
当然,人家四皇子也没有对他赶尽杀绝,换走了他的成绩,却也给了他一个同进士出身,让他当上了一地父母官呢。可笑他毫不知情,还对四皇子忠心耿耿,最后连命都搭上了。
这样的真相,足够他怄出一腔心头血。
可他还是慢慢的消化掉了这一切。
跟这些相比,陈同知那点子官场上使绊子的手段实在是太光明正大了。
他这番心路历程是不能跟许杏说的,于是当许杏问起“不会是陈同知也有什么不法之事吧”的时候,他只说了一句“我会留意的,你放心便是”。
“唔,我觉得段知府也不是个糊涂人,要不就是陈同知除了人不好没什么大事,要不就是他做的事情瞒过了段知府。”许杏猜了一通,最后放弃了,“这官场上的门道,我可真的不懂。啊对了,方才吴夫人说,内宅的事情,我要是不懂的可以去问段夫人,你觉得行吗?”
长青想了想,点头:“想来可行,你备上礼物,态度诚恳些便是了。”
他们絮絮的说着或大或小的事情,天色也渐渐阴沉了下来,直到有细碎的雪花落在许杏头上。
“呀!竟然下雪了!”许杏抬头看天,叹了口气,“我这样的俗人,瞧见下雪,一句诗词都想不出来,头一个念头就是可别有受灾的地方,你又要忙了。”
长青却说不出“我在家陪你”的话,他道:“整治了成敬奎,剩下的人如今也勤勉些。我已经核查了过冬防灾的银子物资,正好今日一起发下去,想来他们也都能善用。只是我却是不敢松懈的,必要日日候着他们的消息才是。”
许杏回去就往段府送了帖子,隔了两日上门拜访的时候,段夫人虽然看着还是不冷不热的,却没有拒绝她:“我晓得你自己做着生意,不过总要担起妻子的职责才是,治理内宅、人情往来也是极重要的。现在你有这个心,甚好。这位贺嬷嬷是我从娘家带来的,就让她去你府上叨扰几日,与你的丫鬟们话话家常吧。”
许杏这里千恩万谢的走了,段夫人端坐在堂上,也露出了几分笑容。
到了晚上,段知府回来,听夫人说了这一节,便道:“范长青这个妻子虽说出身差了些,倒也知道好歹,将来看来不至于拖了丈夫后腿。”
“老爷这么说,可见是极看重范通判的了。”段夫人问,“如今他在你身边办差,你倒是越发时常赞他。”
“他也是个有心计的,追着我找了督查监来办成敬奎,杀鸡儆猴了再吩咐下头过冬防灾的事,自然是令行禁止。我叫人去看了,泰和、苗阳这些手长的,也没人敢打那笔银子的主意了。”段知府微笑,“今年冻饿致死的人数定然要比往年少上许多。”
第125章 靖北侯到
长青日日在衙门里忙碌,许杏则带着府里的丫鬟们跟贺嬷嬷学习,抽空还要过问红糖作坊的事情,过得忙碌又充实。
贺嬷嬷确实规矩很好,只教许杏她们东西,解答疑问,对于范府里的事情,她就是个聋子瞎子,一个字都不多嘴。等到腊月初七这日,她跟许杏告辞:“府上的几位姑娘都是极通透的,这几日老奴瞧着,并不比世家大族的管事娘子们差多少,只是老奴多句嘴,府上小丫头还是少了些,若是大人再升迁,或者夫人得了小公子,人手上就要紧张了。”
许杏领了她的提点之情,道:“这些日子多得嬷嬷指点,您这话我记下了,往后会再加人手的。明日过节,我也不好再耽误嬷嬷,一点子礼物,请嬷嬷不要推辞,是我的心意。”
贺嬷嬷果然没有推辞,微笑着道谢:“那老奴就多谢夫人赏了。”
给段夫人的谢礼不能让贺嬷嬷带回去,太失礼了,腊八当天,许杏让同喜往段府送了自家熬的腊八粥,也递了帖子,过完腊八再去府上拜访,那才是专程去道谢的。
红糖作坊那边一切有条不紊的进行,虽然还没有完全收回成本,但是过了年再干上一两个月,必然就能见效益了,因此许杏还是很乐观的,甚至毫不吝啬的给杨镖头那边送信,让他们给采买几条火腿并香肠、茶叶这些东西送过来,她年下要送礼用。办好了这些事,她厚着脸皮自夸:“我保留了镖局,就是英明啊,你瞧瞧,物流通畅啊。”
长青却十分认真的赞成:“确实如此。夫人向来英明,极擅经营。哦,对了,景江县令还给我来了信函,说是感谢我指点,大约也有表功的意思,反正江泉酒是已经销到外头了。”
“呀,那是好事啊,回头我跟袁管事说,咱们府上也采买一些。”许杏笑道,“这个县令大人估计是想复制你的升官之路吧。”
“他也只能想想。”长青笑着看她,“我有茶他有酒是不错,可是我有个送财的夫人,他就学不来了。”
许杏摇头,这人现在脸皮越来越厚了:“怎么越长大越回去了?小时候可不是这样的。”
“小时候?啊,所以说是你带来的福气。”长青含糊了一句。小时候他满心愤懑、伤心,又对前途十分着紧,整日心里背着座山,而今他却是无事一身轻了。
许杏说到做到,真的吩咐了袁管事,让他大量采买了江泉酒回来,搭配着火腿、香肠、安龙的茶叶并她作坊里新出的红糖,作为年下送礼的主要部分。当然,除了这些,她还通过薛大姑娘,采买了一些他们寨子里的村民们采集的药材,给的价格可比连氏出的高出三成到一半。
现在连氏也被惩治了,虽然药行没有被查封,但是当家的几个人都下了大狱,安岳的药材市场可谓风起云涌,大小商家都有来分一杯羹的。如此一来,辛苦采药的山民们倒是得了不少好处,毕竟收药的人多了,大家就能卖个好些的价钱。薛大姑娘的父母都下不了床,弟妹又小,只有她一个劳力,现在虽然不怕连氏报复了,可也困难得很。许杏因为暂缓了买庄子的计划,她也只好苦苦支撑,现在得了许杏的吩咐,她极为上心,挨家挨户的去打听、收购,倒还真让她收到了不少好东西。
在这样的时候,许杏一直都很大方,并不为难这些穷困之极的山里人,而得到的品相颇佳的药材,她跟长青看过商量之后,分别添加到年礼里面,也就足够分量了。
“这一阵子折腾,我花了将近五百两银子,这还是省着来的。”许杏叹口气,“原来你当个小县令的时候,咱们一家独大,也不用送礼,倒比现在来得轻松自在。”
长青却道:“不过是因为段知府为人为官都颇为清正,不然光年年孝敬上官,咱们都得头疼死。”
“哎?你说陈同知针对你,会不会和你没给他送礼有关系?”许杏忽然想到。
长青摇头:“他还不至于这么眼皮子浅。”
但也不知道原因就是了。
段夫人收了许杏的礼,别的还好,都是寻常之物,倒是红糖和火腿引起了她的兴趣。“这红糖做得倒巧,你说是范夫人自己琢磨出来的?”她问贺嬷嬷。
贺嬷嬷微笑道:“是,老奴在范大人府上的时候,听过几次丫鬟跟她说作坊的事,她还跟底下人吩咐过许多制糖的细节,确实是她自己琢磨出来的。”
“从前我只当红糖和白糖、蜂蜜一般,不过是调味之物,这让她这么一弄,倒精致起来了。”段夫人指着整齐的红糖糖块道,“这形状、大小,连外头包的纸也别致了,我都觉得挺喜欢,更别说年轻的小姑娘小媳妇了,她好巧的心思。”
“夫人难得这样夸人呢。”贺嬷嬷说,“老奴就觉得,范夫人说是村姑出身,不懂得规矩礼仪,看样子琴棋书画也是不通的,可是本人并不粗俗,会的想的都跟旁人不一样,也识文断字,心中颇有几分丘壑,自带些洒脱大方之气。”
段夫人就道:“不然我怎么连你也借出去了?旁人我不过是一句话点拨点拨罢了。我就是觉得,现在结个善缘,说不得日后会有什么造化呢。老爷不愿意掺和京城的浑水,就窝在这里,可是文斐文彦两个,将来还要走仕途,如今有个香火情总是好的。”
“夫人说的是。”贺嬷嬷也赞成。
送了礼,自然也就收到了各式各样的回礼,有的十分简陋,甚至带了几分轻慢,比如陈同知府上——当然许杏给他们的也很敷衍就是了,有的中规中矩,属于普通的礼尚往来,比如叶学政府上,还有的十分贵重,来自府城的几户商家,这些就要退回。许杏每日料理这些,居然分外忙碌,直到年根了,才算是应对完,总算能腾出手来准备自家过年的事儿了。
长青本来说腊月十五衙门就封印了,可是因为几个县雪很大,需要赈济灾民,便一直没有得闲。到了年关,府城里又来了意外的人。
“靖北侯?那是什么人?听着像个武将,跟你们地方文官有什么关系?”许杏听长青说了,就问了一句。
长青却十分严肃,甚至有些担忧:“靖北侯深得陛下信重,一直掌管北疆兵权,可以说是守着朝廷北大门的人,陛下派他这个时候来到南龙,只怕事情十分严重。”前世的时候他不知道有没有这一出,不过他去北方当县令的时候,靖北侯已经因为伤病难愈,卸甲赋闲了。
“他带了大军来?要打仗吗?”许杏听着就觉得棘手,“这里还算太平吧,怎么有变故?”
“听说只带了三百亲兵,就驻扎在城外三里处,明日侯爷本人带些亲随到府城,点名要见我们,段大人都不知道出了什么事。”长青说着,拍拍她的手,“边关并没有什么变故,城里也没有什么乱民,无妨。”
第二日就在许杏的担忧中极其缓慢的过去了。
直到掌灯时分,长青才携着一身冷气回到家里,进门就先道:“饭得了吗,有些饿了。”
许杏连忙让人摆饭,自己则陪着他洗手,问:“怎么饿成这样?”
长青的神色却有一点奇怪,说不清是忧虑还是不安,又或者跃跃欲试,许杏甚至觉得她还看到了一丝笑意,心中越发忐忑了。
“你绝对想不到,靖北侯此次是为了福寿灵膏的事来的。”长青并不卖关子,坐在饭桌前,先喝了口汤,这才看着许杏惊讶的脸接着说话,“我之前上的折子大约是经了几分波折,但是终究到了御前。同时,靖北侯参几名将领训练懈怠、防务松弛的折子也到了,其中描述那些人的状况和我折子里写的一样。陛下震怒,令督查监彻查官员,又让靖北侯整肃军队,再到这里来追查药膏的源头。”
“所以靖北侯是来禁毒的?”许杏问,“如果是那样,我倒是不担心你了。”
“禁……毒?唔,你这么说也对,那东西确实是毒物。”长青说道,“不必担心我,此事虽说是我上报,可是与我又没什么干系。”
许杏神色放松下来,说:“朝中还是有很多明白人的,都能看出这东西是祸害。这样就好。可是这东西能打开销路,上头也得有人撑腰吧?这个查不查?”
“陛下圣明。如果只我一个人上奏,或许无人在意百姓异常,但此物若在军中泛滥,社稷危殆,自然是要立刻查禁的。”长青说,“这次靖北侯带兵前来,也是因为陛下说了,非常时刻行非常手段,不管什么人,这次都不会宽佑。”
“今日,陈同知的神色十分不对,倒是叫我看出几分,只怕他素日针对我的缘故就在这里了。”长青低声道。
第126章 新年规划(上)
靖北侯是冲着福寿灵膏来的,长青作为最早汇报此事的基层官员,其实并没有他和许杏说得那么轻松。他天天早出晚归,甚至还回安龙县待了几日,就为陪同靖北侯调查了解福寿灵膏的情况。
他们回到府城的时候已经是腊月二十九了,在城外分别的时候,靖北侯在马上对长青笑着说:“范大人这些日子辛苦了,本侯一定如实上报陛下。范大人年轻有为,实心任事,陛下最是赏识你这样的官员啦!便是一时被小人摆弄,将来也必有平步青云之日啊!”
长青觉得他这话意有所指,有些狐疑,却无从推测,也不好探究到底,便含糊道:“侯爷谬赞了,都是下官分内事。”
“你们文官就是想得多!”靖北侯看他神色变幻,果然并不深谈,反而说了句无关紧要的话,“你身边这两个人,功夫还过得去,带着也好。行啦,你回城过年吧,后边的事本侯自有安排。”
长青应了,在马上拱手:“恭贺侯爷新年,祝侯爷诸般顺遂!”
等他走了,靖北侯才捋捋胡子,跟亲随道:“这小年轻还挺沉得住气,明明听出了话音,竟真能忍住不问!”
亲随却道:“他问了,侯爷就会告诉他吗?”
“嘿!我一个西北打仗的大老粗,哪知道他一个小翰林被谁坑了?”靖北侯很光棍,一边说着却也笑了,感慨了一句,“殿下看人不会错的,这个后生现在算是真入了他的眼了。”
长青回去的路上便免不了琢磨靖北侯的话,说不准他是在说自己被陈同知穿小鞋的事儿还是别的,毕竟自从靖北侯来到南龙,陈同知对长青的刁难已经是毫不掩饰了,有眼睛的都能看出来。
这倒也说得通。
可是如果不是这事儿,那他的话可就有别的意思了。
“你的意思是,靖北侯可能知道你为什么从翰林院来到了安龙?他如何知道?”许杏听他说完今天的事,有些想不通,“他是武将你是文官,根本不是一路,而且说实话,人家是一品侯爷,你不过是一个小翰林,他没道理注意到你吧?”
“这就是我当时没有直接询问的原因。”长青道,“虽然我能感觉到他并没有恶意,不过就像你说的,他与我根本不是一路人,实在不该深谈,尤其是涉及朝中之事。”
许杏想了好一会儿,问:“这个靖北侯,背后有没有什么势力?和朝中的派系有什么关系?”
“他是勋贵之中最得陛下信任的,也从不拉帮结伙,并不曾听说他和朝中的什么人有关系。”长青介绍着自己知道的情况,看着许杏颇有深意的神情,犹豫了一瞬,“你是说,他也许私底下和什么人有关系?而那个人,也许了解一些我的事情?”
许杏摇头:“这我不知道,不过,与其说陛下已经注意到了你,不如说朝中的别的什么人在关注你更现实一些。原因我不知道,但是蛛丝马迹还是有的,张彪张顺两位不还在府里吗?你可查到他们二人的真实来路了?”
长青想着想着,倒是笑了:“我就没去查,随他是谁呢,我不过一个六品小官,也没有家世背景,还能多重要不成?”
“那就‘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多想无益。你不也说了嘛,感觉靖北侯对你并无恶意,那就行了呗,反正你自己不亏心就不怕。”许杏说着,又想起陈同知来,“陈同知如何了?侯爷那边对他是什么态度?”
“我也没打听,只是没听说他下狱,大约并没查到他身上,不然依着靖北侯的手段,才不会客气。”长青说道。
许杏一向都很信服长青,可是这一次,他却判断错了,当然也不能说全错,只是方向不对罢了——靖北侯还没有行动,陈同知府里就出事了。
“死了?”得到这个消息的时候,长青正在书房里写春联,许杏在一旁裁红纸,夫妻二人虽没有说话,却自有一份宁静温馨,可是春联都没写完,这气氛就被突如其来的消息给破坏殆尽了。
已经做了大管事的同文亲自到书房来送消息:“大人,夫人,方才陈府来报丧,说陈同知年下喝多了酒引发旧疾,昨夜半夜去世了。”
许杏和长青对视一眼,都觉得此事不同寻常。
长青便道:“你看着安排吧,准备一份丧仪,我得去吊唁。”
同文走了,长青拿起笔来接着写春联,神色不见波动。
许杏在这里的经历不多,可是从前资讯发达的时候,也不是没听说这样的事情,她就有些没心情娱乐了。
长青把所有要贴的春联写完,才道:“你不用担心,这事情是不是巧合,靖北侯一定能查出来,便是查不出来,在这个关头,也会有人关注的。”
“可是线索就此断了啊。”许杏不甘心,“那么危险的东西,若不能彻底除净,想想就害怕,还是得接着查才行啊。”
“这是自然。”长青知道得更多,“此物歹毒,利润惊人,不是他一个同知就能操控得了的。”
靖北侯是十日之后离开的。百姓们还沉浸在过年的气氛里,他和他手下的兵士们却押着一串疑犯迅疾如风的北上了。
陈同知生前死后都没定罪,因此葬礼正常办理,他的家人也无人下狱,只是他正当壮年,家中老的老小的小,一下子失去了主心骨,眼见得要衰败下去了。许杏也随着长青去吊唁了一次,再看到已经生了白发的陈夫人,之前的那些口角不快也都淡了许多。
新的同知还不知道什么时候上任,段知府就叫长青多承担一些,而对于□□的事儿,他却不愿意多说。
长青知道段知府的为人,显然是在躲着这个麻烦,便也不纠结这件事——反正在他把这事情上报朝廷之后,这事儿其实就已经不归他管了。
现在开始着紧的是新一年的经济问题。头年长青整治了一下风气,现在就是督促各县提高生产、赋税收入的时候了。
根据之前各县自己找出来的物产,他一一给了回复。
安龙那里就不用说了,显然产业一年比一年成熟,不需要额外用什么功夫,反倒是教育扫盲那里可以继续下力气。
青溪县紧挨着安龙,也开始制起茶来,不过因为品质较差,现在主要做的是粗茶。虽卖不上高价,可是专门卖给一般人家或者茶摊、苍蝇馆子之类的,也多少有些收益。另外许杏提点了长青,该地也有不少鲜花,不妨晒制了和茶叶一起制些花茶,再有可以制作香包香囊一类,也是不错的产品。
长青一边给出建议,一边给青溪县令下了死命令,今年若是还没有起色,他不介意再参他一本,让他年终得个下等考评。听说成日闲着吟诗作画的县令大人已经去了好几趟茶园花田了。
景辉那头,经过年底的消费旺季,许杏的红糖作坊基本上已经回本,接下来就要开始盈利了,许杏初步估计,扣除所有成本,每个月能轻松拿到净利五十两。
她在员工待遇这块儿上向来大方,收购原料也一直是当面结清,因此很快就在当地百姓中小有名气了,许多人都想去做工。但是杨恩泰毕竟是男人,又是练武之人,很有几分威严,干活不勤快不仔细的人一概不要,进了作坊也给撵回去,于是更多的人就只能想别的办法,比如进些红糖出去贩卖,或者多种些甜杆卖给作坊。
对此,县令大人在深入了解了情况之后,大手一挥,只要能足额交上赋税银子和稻米,其他的官府不管。他还给长青修书一封,汇报了自己的做法,并格外感谢了通判夫人选择景辉开作坊,保证会提供最大的便利。
“是个圆滑的,顺杆爬得倒快。”长青看了信,也并不反感,“终究是个愿意做事的。”
景江那边有江泉酒带动,虽然酒坊的工艺配方不外传,可是他家价格销量上去了,贩酒的拉货的也多了,甚至为了生产酒坛,附近的瓷窑都多雇了几个人。
“这就叫产业的力量,多了就业,啊,就是更多的人可以多挣一份工钱,或者围着它做个买卖,日子不就能好过些?”许杏提示长青。
长青完全明白了这个道理,十分赞同:“从前大家都觉得土地才是根本,只想着多开荒多种粮食,如今看来,夫人所说才是金玉良言、兴旺之道!”
“不能这么说,土地、粮食是根本,这话是没错的,不然便是大家家里都堆满了银子,你也不能吃银子吧?若有个天灾人祸,还是有粮在手,心才不慌啊!”许杏怕他矫枉过正,想偏了,连忙纠正道。
“放心,我明白,所以临溪县只报了两季稻米,我也没再苛求。”长青道,“临溪县气候格外不同,十分温暖,有的地方可谓四季如春,县令被我敲打了几次,与我说正在着人试验一年种三季水稻,我也勉励了他。”
第127章 新年规划(下)
古人云“仓廪实而知礼节”,许杏又总是说“发展才是解决一切社会问题的根本”,长青深以为然,更是在身体力行。
段知府看他终日忙碌,心下满意,嘴里却说:“小范啊,勤勉是好事,不过也不需要过于苛求了。咱们这个地方贫弱,赋税人丁但凡增加一成,朝廷就得奖赏你我啦!”
长青并不驳他的话,而是道:“大人说得极是。下官只是想着,终究是一分耕耘一份收获,若想做出些许成绩,除了大人指明方向之外,还需要下官等竭尽全力才是。”
还学会捧着自己了,段知府心里直想笑,脸上倒是一片欣慰:“你能如此想,方才不负皇恩,甚好。啊对了,安岳县的新县令到了,下午你与我一同去见见。”
安岳县的贪官恶霸被一锅端了,新来的县令是北方人,年岁老大,同进士出身,好不容易谋了这么个县官,面见上官的时候就战战兢兢的。长青有些看不大上此人,不过他没有前科,既是朝廷任命,也就好生提点了他几句。
这人倒也受教,听了一会儿平静下来,答对得尚可。
长青却没提许杏在安岳有产业的事儿。
前几日,许杏让薛大姑娘置办的庄子终于买下来了,价钱还算合理,离薛家极近,伤势好转许多的薛老爹便和女儿一起照看着。论起种地采药,薛老爹自然比女儿更有经验,听了许杏带的话,据说正在琢磨。
若这个新县令是个好的,自然不会有什么事,若是他也学着刮地皮……到时候再收拾就是了。现在单独提醒,反倒像是要些特殊照顾似的。
至于腾乡县,县令也是个糊弄日子的,长青催来催去,也只是报了一个“定会严加督促农桑”,直到成敬奎下了大狱,他才积极起来。可是大约实在是找不出什么,除了三五不时的请罪,也没拿出个什么章程,长青也暂时无可奈何。
南龙府下辖的十个县里面,苗阳是最特殊的一个。它是唯一一个中县,每年的赋税收入都要高于其他的县,这并不是因为它粮食产量高,而是因为它地理位置优越。苗阳县位于南龙府的最北侧,上接湖广中原,下启南龙诸县,西连巴蜀如山,东接南粤出海,县城之中就不必说了,酒楼、客栈、镖局、车马行到处都是,便是乡下小镇,也都有客栈饭庄供行人歇脚投宿,因此收入要比其他单纯地里刨食的兄弟县高出不少。这里穷,主要是人祸,县令大人是个青天比别处高三尺的贪官,手下的衙役、官差甚至各个乡镇的乡贤、村老,个个都是刮地皮的好手,农户商户都苦不堪言。
长青在整治了安岳县的成敬奎之后,最主要针对的就是苗阳和泰和两县,整治的就是刮地皮的行为,虽没有再把人送进牢狱,可到底还是逼着两处吐出了不少,如今就是暂时保留几个人的乌纱以观后效了。
另外一个让长青发了火的地方是洪河县。
当初他办理人口拐卖那个案子的时候,不止一个拐子都说洪河县没有偷孩子的,因为当地百姓自己拿卖孩子、尤其是卖女儿当营生,都是光明正大的买卖。而在长青督促县令发展本地产业的时候,洪河县令居然一本正经的提出,既然洪河美人出名,那就让“洪河县出美人”的名气传扬得越远越好,气得长青摔了他的文书。
接到长青满是斥责的回信之后,洪河县令也再没想出个正经策略,一直拖到了现在。
“身为一县父母,居然想出这种法子,实在是昏庸之极、无耻之极!”长青难得的拿着文书去找段知府告状,“堂堂朝廷命官,居然和不曾教化的乡野愚民一般,以卖儿卖女、逼良为娼为荣,恁的荒唐恶毒!”
段知府也不喜这人,却没有权力把人罢免掉,只好叹气道:“他所为不违律法,一句‘昏聩无能’,最多挨些训斥,却不会伤筋动骨,咱们也不能把他如何啊。”
长青现在也看出来了,段知府这个人有底线,有公心,但是不愿强出头,不愿得罪人,有时候更像是在躲清闲。鬼使神差地,他问了一句:“大人可是在躲麻烦?”
段知府有一瞬间的停滞,过了一会儿才道:“是啊,我就是在躲麻烦,麻烦没有了我就该走了。”
长青默了默,道:“既如此,下官就鲁莽一回,点点这昏聩之人。”
他直接参了洪河县令一本,说他“视陛下子民如牲畜,毫无父母官仁爱百姓之心,昏聩惰怠,不堪为用”。
这样的折子到了吏部,主管的官员虽然不觉得是个大事,可是因为少见,还是送到了主官那里,颇有些“新鲜事儿,大家都来看”的意思。
一层一层的,最后到了主理吏部的二皇子手里。
“先生来得正好,看看这个。”二皇子把折子递给了对面的人。
“殿下,老臣不过是在殿下幼年时陪殿下度过几年书,并不敢当殿下这句先生。”年长的文臣态度谦逊,双手接过折子,低头一看,顿感意外,“这是范榜眼上的?怎的到了殿下这里?”
二皇子一笑:“说起来您还是他的主婚之人呢,如今他已做了一府通判,您倒还没改称呼。这些事项不归您管,估计您是没看到。”
这名文臣正是翰林院学士、长青许杏成婚时的主婚人王正英,如今官至吏部侍郎,时常与二皇子待在一处,倒并不引人注意。他快速的看完了折子,忍俊不禁:“他府上的护卫还是老臣介绍的呢。老臣只记得他十分温和谦逊,几年不见,还真是没想到,他如今是这般做派,实在是,……”
二皇子倒是能理解长青:“面对这等昏聩下属,他大约也是无计可施了。”
“有殿下暗中关照,他极是幸运,段芝庭已经是难得的好人了。”王正英感慨道,“他成婚时也不过少年模样,如今都是一府通判了。”
“我除了把他调到段芝庭那里之外,并未安排什么,他能迅速升迁,确实是他自己颇做出了几分政绩。”二皇子道,“我之前也并未过多关注于他,直到段芝庭提拔他做了通判,我才略看了看他做的事。”
“段芝庭可知道他与殿下的渊源?他得罪了四殿下的事呢?”王正英又看了一遍折子,合上,放回了二皇子案头,“毕竟段氏嫡枝出了个四皇子侧妃,又刚得了儿子,正得意呢。”
“段芝庭可不是嫡枝的,不然你看他这么些年为何一直窝在西南?”二皇子一点儿也不担心的样子,“别说他不知道,便是知道范长青得罪了老四,他也不会为难范长青的。”
“那这折子,殿下打算如何回复?”王正英问。
二皇子道:“不需要你我出面,先生找个清吏司的主事,给他参的那个县令下个斥责文书,记一年考评下等,明年若无起色,直接撤了便是。”
“是。”王正英应了,又问了一句,“靖北侯返京也有一阵子了,陛下那边是什么意思?”
“兹事体大,父皇虽然惊怒非常,却也容不得别人窥伺,我并没去打探。”二皇子神色平静,“你我都知道,这样大事,不论是主事之人,还是得利之人,都绝非等闲,不打听才是最好的。”
“殿下所言极是。”王正英道,“若殿下没有别的吩咐,老臣就去办范通判这事了。”
二皇子颔首。
长青自然是不知道京城中还有人在注意着他,只做自己要做的事情。
许杏却比他更忙。
红糖作坊且不管,薛氏父女打理的庄子却是要过问的。她之前说了人工种植药材的想法和方法,薛老爹回去认真研究了一通,又找了庄子里的老把式商议,决定开春就种些试试。
种子自然是没有的,许杏就叫他们用山中得来的野生植株插枝或整棵移栽,当然算许杏买他们的,不叫他们吃亏便是了。在这个过程中,薛大姑娘倒是发现,好像可以用烂木头种植蘑菇、云耳等物,得到了许杏的大力支持,并在工钱之外,分给她一成的收益。薛大姑娘喜出望外,越发上心此事。
“其实腾乡那边就有不少种植菌菇的人家,只是咱们都觉得水土不一样,他们能种,旁人却不一定能。民女也就是试一试,倒还真成了。”薛大姑娘并不敢承认自己的创新。
许杏就道:“这就是我说的人工培育的原理了。作物要生长,无非是水、土、太阳、冷热,一样的东西,若是给了一样的条件,自然是能生长出来的。你做得很好。”
薛大姑娘就笑了:“夫人说得真对。别看洪河那边路边上都开着各种蔷薇,弄得像个花城一般,其实咱们这边若掐了枝子来插在院子里,一样也能开花,都是夫人说的这个道理。”
她的一句话点到了许杏。之后的一整天,她都在琢磨,生产很多鲜花的地方能做什么产业。
第128章 许杏有喜
许杏最近要考虑的事情挺多,总觉得脑子不怎么够用的。开春了,长青说起春耕的事情,她忽然一拍脑袋,大声说:“可算是想起来了!临溪县,临溪县还能多些!”
长青没明白,只拉下了她的手,道:“临溪县再如何,你也别打自己的头啊,这些日子怎么反倒像个小孩子一般了?”
许杏却有些着急:“不是,我就是觉得最近有些笨,要紧的事情都想不起来了。那个,别打岔啊,我想说的是,你不是之前说临溪县除了稻米,是真的什么都没有嘛,其实还是有的,在稻田里养鱼养虾养鳖啊!”
“这能行吗?”长青从没想过,只觉得有些异想天开。
许杏很肯定:“能行。咱们那边种红薯种麦子,你不熟悉这个,我跟你说了,你去找些人来问问便知道啦!行的!稻田里都是水,养这些东西足够,这些东西的粪便什么的还能给水稻施肥呢!到时候除了大米之外,还有鱼虾这些东西收获,不管能卖多少钱,总比没有强吧!”
“唔,听上去倒觉得颇有些道理,我记下了,回头就着人去落实,若行,那不光在临溪县,各地都可以试验。”长青从善如流。
“这个倒不一定,得看山上水田的地势,还有周遭的温度什么的,不过让人找来当地的种田老把式商议商议肯定不亏。”许杏想了想,也没什么要补充的,毕竟这不是自己的专业范围,只是从前因为兴趣了解过一些而已,她并不敢托大,“我跟你说啊,我庄子上种药材的事儿,我就是自己说了说,因为我也不十分懂。可是薛老爹那些人来回商议试验,居然真的找到了法子呢!”
长青看她眉飞色舞的样子,也笑了:“嗯,你做得对,说得也对,是该找熟悉相关事宜的人来问问。不过你庄子上如果真的种成了药材,那可是极大的功德,往后百姓们再也不用冒险进山了。”
许杏摇头:“不会完全不用的,人工栽植的药材药力上可能比不上山里天生天长的,而且野外的年头长,更值钱。我这里种的肯定卖价要便宜些,不过便宜有便宜的好处啊,老百姓说不定就抓得起药了呢,我也可以走薄利多销的路子啊。”
“我庄子上还种出了蘑菇和云耳,这些东西鲜着干着都能卖,我还有一笔收益呢。”许杏有些得意的补充。
“你最是能干了。”长青笑道。
“说起这干货来,据说腾乡那边也有,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一直做不起规模,不然也是不错的。”许杏道,“等秋天橙枣再下来,我定要让人去收,有多少我收多少,做了果干卖去。哎,你别说,没准还能给腾乡弄个‘干货之乡’的名头呢。”
“让你一说,竟是处处商机了。”长青笑着感叹。
许杏点头:“本来就是啊,地里出的东西是大自然、老天爷给咱们的赏赐,那咱们得会利用会加工才行呢。”
“正是这个道理。”长青道,“你若不是女子,到户部去主事,只怕要天下再无饥寒了。”
“我是个女子怎么了?不一样养活了不少人?通判大人,可不要小看了女子哪!”许杏说着,却觉得一阵头晕,胸中翻腾,到底没忍住,干呕了一下。
长青连忙来扶住她,关切的问:“你这是怎么了?可是方才的饭没吃好?”
可是许杏根本顾不上回答他的话,一直呕,最后也没吐出什么,好一会儿才平缓下来。听着声音的同喜同贵都守在一旁,给她送上了茶水。
许杏瞧了瞧,就摇摇头,声音有些虚弱的说:“不要那个,有白水给我倒些。”
长青扶着她坐,看她喝完了一杯白水,才拧着眉头道:“我扶你躺下歇歇吧,去请郎中来。”
许杏叫住了应声就要出门的秋风:“不用去,我没事。”
别说长青,就连几个丫鬟都不赞成。
许杏只好把自己的猜想说了出来:“我怀疑我是怀孕了,现在日子浅,请来郎中也看不出来啊。”
这就是身边只有几个丫鬟的坏处了,若是有个有经验的老人,肯定早就发现了,好在她自己知道些基本的常识,不然真是抓瞎。
长青还是板着脸:“那就更要请郎中了,喜脉还是生病,郎中如何把不出来?唔,那就依你,明日请郎中来。”倒有些语无伦次的。
等丫鬟们出去了,长青才露出喜色:“是真的吗?你真的觉得是有孕了?”
许杏看着他异常生动的眉眼,扶额问:“我瞧着你方才一点也不意外的样子啊,怎么又这样问?”
“我……”长青竟答不上来,看了许杏一会儿,才说:“我很欢喜,一时不知说什么好,都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
他活了两辈子,却是第一次要做父亲,心中百感交集,竟比金銮殿面圣还要紧张兴奋。
许杏缓过来,不想吐了,才说:“其实我不敢肯定,本想过几日找郎中看过再同你说的,就怕是空欢喜呢。”
“不怕,空欢喜也是欢喜,许杏,你我从小一起长大,不必这样小心。你随时随地任何事情都可以想说就说的。”长青摸着她的脸颊道。
“哎呀,这一打岔,我话还没说完呢!那个洪河县,我是这么想的,它那里既然处处都有花卉,不如就从这个花木上做文章。”许杏又捡起了之前未竟的话题,“洪河不是出美人嘛,美人如花,花如美人,挺好的啊。”
“都不知说你什么好,”长青有些无奈的扶她躺下,“既然有……身子不舒服,你就歇着吧,莫要劳神了。”
“我也不是真的生了什么大病。”许杏又坐起来,靠着床头说话,“我不是玩笑的,花卉这东西其实很好挣钱的。若有人调理得好,可以卖到大户人家装点花园子,若是品种不名贵的,晒干了做花茶、香包、点心蜜饯,或者蒸了花露做饮子、做女子的胭脂水粉,岂不都是来钱的营生?”
“唔,不只如此吧。”长青拿了个软枕放在她腰后,让她舒服些,“还有人呢,懂种花的可以种花卖花,也能出去当园丁花匠,至于你说的后面那些,都是要人加工的,就能有更多人有活干了是不是?”
“范大人好悟性!”许杏连连拍手,“正是这样!而且呢,花这样的东西,天然和女子相关,许多活计非得女子来做不可。是把女儿卖了换二两银子,还是一家子媳妇女儿都有营生、长长久久的挣银子,想来是个人都会选择吧。”
“你倒是记得我说过,洪河百姓短视愚昧之事了,不错,百姓教化不是一日之功,但是诱之以利的话,确实立竿见影。”长青同意,“你不要再操心此事了,我会给洪河县令发文书的,路都指明了,他若还办不了,我不介意再参他一本,到那时就不是考评下等这么简单了。”
“唔,倒是忘了问你,这‘花乡’的买卖,你可要做?”长青问她。
许杏抬头看他,笑道:“你看你这话,可真是言不由衷,嘴里问我要不要做这个买卖,可是满脸都写着‘别干了’。放心吧,别说现在我这个情况了,就是没这个事儿,我也没打算去做,洪河县实在是太远了,我顾不上。”
她扳着指头数了数,道:“老家的产业不算,安龙那边我有镖局,还准备在别的县和府城都开分号,景辉那边的红糖作坊已经开起来了,嗯,估计下个月就基本能回本,安岳我有人工种植的药材,还打算过一阵子去腾乡收水果蔬菜来加工干果干菜。你看,我已经很忙很忙了。”
长青流露出不赞成的神色,可是话在嘴边转了一圈,却变成了歉疚:“是我无能,要你为家计操劳。”
许杏皱眉,又干呕了一阵,才说:“也不光是为了银子,我喜欢这些。你可千万别这样说,忘了我的话了?”
长青点头:“都随你,你开心就好,只是一定要量力而行,不可累着。”
次日,长青到底还是请来了郎中。毫不意外地,许杏被诊出了喜脉。
送走了郎中,长青再不掩饰自己的欢喜,大手一挥:“家里每个人都赏一个月月钱,务必好生伺候夫人!”
“你倒是大方,昨天还说我挣银子不容易呢。”许杏调侃了他一句。
长青正色道:“固然是因为我高兴,但是主要还是告诉所有人,要提起十万分小心来伺候你,决不能让你有一点差池,做好了我必然不会亏待他们。”
“好啦,就是玩笑一句罢了,你快去衙门吧,我能照顾好自己。”许杏道。
诊断出怀孕的时候,许杏已经怀孕两个多月了,天气渐渐暖和起来,除了呕吐和疲倦之外,她一切安好,因此并没耽误自己的产业发展。
四月底,杨镖头递了消息过来,镖局在府城的分号已经筹备得差不多了,很快就能开张。
第129章 许记货栈
“不然你缓缓再说吧,身子支撑不住怎么办呢?”长青知道许杏不会停下来,也没想过彻底把她困在家里,只是十分担忧她的身体。
许杏却不大在意的笑道:“我这样已经是好的了,每日只是晚上呕吐,白日还好,而且我觉得这几天都好些了,胃口也不错,不耽误什么。反正我出入身边都有人,同喜不是还学了些医理嘛,她天天带着秋云陪着我,不会有事的,总不能我有了身子,就得天天躺在家里养着吧?”
“你又知道别人如何了?”长青终究还是不放心,“你见过?”
“贺嬷嬷来说闲话说的。”许杏拉着他坐下,“那不是前几日叶学政的夫人做生日,我吐得不舒服,就没去,同贵替我去送的贺礼。本来只说我身子不爽利就是了,哪知道那位非得刨根问底的,好像我是故意下她的脸面一般,同贵就委婉的说了一句不舒服是好事,这不就都知道了。段夫人说咱们府上没有老人儿,专门叫贺嬷嬷走了一趟,来瞧了瞧我。”
长青道:“那是好事。段夫人听说规矩十分严苛,对你倒有几分照拂。”
许杏点头道:“我看段夫人是面冷心热,便是心中有些算计,可是对我确实是照顾的。你不知道,那天同贵回来学给我听,叶夫人也不知怎的非要同我过不去,说了不少的酸话,连你也捎带上了,等同贵含蓄的说了我是怀孕之后,她竟然气得离席了半晌。那可是她自己的生日宴,把自己弄得河豚一般,也不知道是怎么想的。”
“她那是嫉妒你吧。”长青并不在意这样的女眷,“既然知道了她是这般人品,便不来往就是。”
“陈同知一家子都不在这儿了,现在这个府城里,除了段大人就是你官大,别人并没人给我气受,只她一个,明明是想为难我,结果总是自己生气。”许杏摇头叹气,“我其实是觉得她有些蠢。”
“叶学政……我倒是听说过,他……文人风流,内宠颇多,外头也有些个知己。”长青说起他听到的闲话来,只觉得和叶学政这样的人不是一路,“叶夫人又无子嗣傍身,大约是心性不好,你不喜欢她就不与她来往。我如今的职责中并不包括教化一项,并不需要求靠叶学政的。”
许杏往他身上一靠,笑着说:“这话要是让叶夫人知道,怕是又要恨得不行了,怕是没谁家的夫君这样好呢。”
长青扶住她,柔声道:“我只觉得我做得不如你十分之一,我如今的一切都是你给的,更别说你孕育孩儿十分辛苦,原就应该多照顾你一些。”
“打从满了三个月,我好像真的渐渐好起来了,胃口也好了许多,昨天还感觉到她在我肚子里动了。”许杏摸摸肚子,笑容柔和。
“下次若是再感觉到他,一定要叫我来看看。”错过了孩子的第一次胎动,长青颇有些遗憾。
只是这种气氛很快就被许杏打破了:“我知道啦,再动了一定叫你。正好我也好多了,我打算去瞧瞧我的货栈。”
长青已经完全没脾气了,只道:“你怎的又开了货栈?镖局怎么办?”
“货栈就是原来的镖局啊,我叫杨镖头替我在府城找了人,正式训练过了,就负责送货送东西,而且都是我自己的货,自然不是镖局了。”许杏道,“府城这个铺面就是用来销售的。我打算把各个县里我觉得能拿得出手的东西都贩过来,当然也包括我自己的产业出产,在府城里卖,也往外头销去,这个若做得好了,说不定真的能大赚。”
“我许久都没问过你了,你的产业如今能有多少收益啊?”长青忽然问。
许杏倒也不瞒他:“老家那里,多少我也顾不上管了,反正长山大哥看着我的二十亩地并作坊,每年除了往族学里给二十两,就是给我八百两,剩下的都归他;镖局那边我一个月拿走二十两,剩下的就算杨镖头的;红糖作坊我一个月净拿五十两;药材庄子跟收干货的买卖还没见到收益,到秋天就能多起来了,当然多也有限,平均一个月能有个二三十两的净收益就不错了。啊对了,这一阵子又买庄子又支作坊,花出去不少,我手里的现银也就是五千多两吧。”
长青认真听着,在心里算了算,道:“我的俸禄并冰炭之类,你说咱们日常家用已经够了,你差不多一个月能有一百两银子的收益,老家那里一年还有八百两,你手头又有积蓄,咱们素日生活节俭,这些也不少了。”
许杏摇头:“本来我也觉得不少了,可是这不有了孩子嘛,总要给她多攒几分家底才是,而且有了她,丫鬟婆子、吃喝花用、读书进学,样样不得花钱嘛!”
“你说得总是极有道理的。”长青无言以对。
许杏在怀孕之后完全改变了从前的做事风格。
以前她是尽可能去挑选可靠的人做事,很多时候甚至需要亲力亲为,可是现在她根本没有那么多时间精力,也不十分在乎一分一文的损益,便决定以后全都借鉴红糖作坊的筹备经验,抓大放小,定下来主事之人,其他的就放手让他们去做,自己只管过后看成效便是。
至于收益方面,她也不怕底下人伸手,干脆就定下自己要的额度,剩下的直接让主事人拿走就是。
忙忙碌碌中,她的货栈就正式开张了。虽然售卖的都是本地出产的农产品,但是产品新鲜,种类丰富,也吸引了不少客人。
安龙的货物有香肠、火腿,还有不同等级的安龙雪芽。
青溪的产品是味道清新甜美的花茶。
景辉的红糖有按斤散称的普通装,也有切割整齐、包装精美的礼盒装。
货架上的酒则是景江这一年风很大的景江特产江泉酒。
令人眼前一亮的还有品相不错的天麻、杜仲,听说有的是人工培养的,个头不大,估计刚收下来,关键是价钱相比野生的便宜了一大块,另外的云耳、香菇、榛蘑等山珍竟然也是人工种的,比不上深山老林挖来的味道香浓,可是它便宜啊,老百姓买二两泡了煮点肉,那就是一道上好的硬菜。
还有一些蘑菇干菜是腾乡来的,听说到秋天还有果子干,是连许多大人物都喜欢的。
至于活物,门口还真有,临溪稻田里捞出来的鲜鱼鲜虾小螃蟹,运气好了还有小甲鱼,稻田里长大的河鲜,吃的可不是淤泥,干净得很。
除了吃的,货栈一侧的墙上柜台上都挂着铺着色彩清新、样式朴拙自然的扎染布料,上好的棉布可以做衣裳缝被子,一般的料子可以做帐子、窗帘、帷幕,还别说,原来只觉得有些土气的泰和染布,现在看着倒也别致起来,尤其是外地客商,瞧见了多有带上几匹的。
正对着布料的地方有一个小角落,虽然地方不大,但是凸出的台子倒是十分显眼,摆的是洪河县最新出产的香粉、香膏跟胭脂,都是洪河的漂亮姑娘们用当地的鲜花所制,又好看又好闻,上脸还滋润得很。
许记货栈的伙计都经过专门的训练,对任何一样货物都如数家珍,而且时不时的还有些免费的东西拿,比如买一匹染布,会送一盒香膏,或者买一根火腿,送半斤干香菇,又或者买鲜鱼送小螃蟹,每天都不一样。许多人甚至为了看看今天又送什么东西而天天过来溜达一圈,货栈常常人满为患。
“刨除了赋税、损耗、人工这些,估计一个月应该能净赚二百两。”许杏理了账本,又跟货栈的管事交流之后,对货栈的经营状况还是很满意的,“橙枣下来了,我临时雇了些人,就加工这烘干的橙枣,到时候也有一笔盈利。”
长青看着她欢喜的眉眼,心里也高兴,可是视线掠过她已经十分臃肿的腰腹部,再想到今天接到的家书,却又犹豫起来。
许杏身体虽然有些笨拙,可是感觉并不迟钝,马上就发觉了他的异样,就问:“怎么了?可是秋收有什么不妥当的,要你出门吗?”
朝廷新派的同知已经到任了,差事办得不好不坏,不过毕竟能分担不少,长青又理顺了下辖各个县,这一阵子就不像之前那么忙碌,回来陪伴许杏的时间也多了起来,只是到了八月,秋收、赋税,都是十分重要的事情,他要忙也是正常的。
长青摇头,还是决定不瞒她:“是家里来了信,说秋收过后就来咱们这里,一家子都来,现在估计已经在路上了。”
“你跟家里说了我怀孕的事情?”许杏的笑容收了收。
“没有。我本来打算等孩子生了再跟家里说的。他们自己打算过来,竟是碰上了。”长青神色不虞,“他们打算农闲时过来,住到过完年再走,现在只怕已经出发了。”
第130章 老家来人
听说范家人要来,许杏当然是不高兴的,可是她知道长青比自己更不高兴,她也就不再多说什么了,反而安抚了他一句:“既来之则安之吧,毕竟都是长辈,你在外头做官,他们来探望你,也是情理之中的。”
“算算日子,他们到的时候,应当正好是你临产之时,实在是添乱。”长青毫不掩饰对家人的不喜,“不过是觉得我如今在府城里任职,不是他们瞧不起的穷山沟了,便要过来看看光景,当然,肯定还得带着各人的小算盘。”
“就当是为了你的官声考虑吧。”许杏叹口气,“不过我也是丑话说在前头,到时候我不论是临产还是在坐月子,肯定不能侍奉他们周全,而且我的丫头自然也是要伺候我和新生的孩子的,他们若要挑理我自然无话可说,不过也不会改的。”
长青毫无异议:“这是自然。不过说起来,家里要不要再添几个人,孩子的乳母丫鬟什么的?”
许杏摇头:“先这样吧,我还是觉得咱们不宜太过招摇了,我打算自己喂养孩子,乳母就不必了。丫鬟的话,同喜跟秋云秋风两个日常照顾着我们就足够,秋云那丫头我看着还行,挺沉稳,也知道好歹,让同贵同喜带着她呢,过个几年,就让她当孩子屋里的大丫鬟,到时候再添几个小丫鬟也不迟。”
长青本质上也还是穷人家的孩子,又是男人,并不十分熟悉官宦高门的后宅,听许杏说了打算,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妥,便同意了。
自得了这个消息,别人不说,同喜同贵和袁管事这几个从老家带来的老人儿就先碰了头,如临大敌一般。
“这些日子咱们都紧着给新来的这些人说说,省得他们再搞不清谁是主子。”同贵皱着眉头道,“要待到过了年呢,好几个月的功夫,别出了岔子。”
同喜却道:“我现在担心小主子的生日呢,按郎中推算的,小主子怕是要在九月底十月初出世,万一要是十月初一怎么办?咱们家老夫人嘴上多没分寸你们都忘了吗?”
这还真是个事儿,几个人都沉默了,别的都能控制,可这孩子什么时候落地,可真不是人为决定的。
不管他们是不是欢迎,九月底的时候,范家一行人还是到了南龙府。因为长青提前跟城门上打了招呼,所以他们一进城,通判府这里就得到了消息,长青在衙门里没有回来,许杏便带着一家子下人在大门口迎接。毕竟就算是为了长青的官声,许杏做面子工程,也得把事情做得漂亮些。
范家人确实不知道许杏怀孕的事情,待从马车上下来,看到大腹便便的许杏,众人都是十分惊喜,至少表面上是这样的。
“哎呀你有了身子怎么也不往家里捎个信?那我们不就早来了?”赵氏穿着簇新的绸布夹袄,带着薄兜帽,打扮得倒是十分年轻,一看见许杏怀孕,喜得跟什么似的,一把就拉住了许杏的胳膊。
许杏皱了眉头。赵氏身上的香粉味道太重了,让她非常不舒服。
同喜就往前迈了一步,道:“给老夫人请安。夫人身子沉重得很,要很大力气搀扶,您远来辛苦,还是奴婢来吧。”
“行了,有什么话家去说,在大门口像什么样子!”金氏除了越发富态,也没有太大的变化,训斥起儿媳妇来也是一如既往的不留情面。
许杏看她们都下了马车,公爹范守业也出来了,只当就这些人,正要转身回府,没想到车里居然又走出了邱氏和范长平母子两个。
这就有些让人不舒服了。
她看了一眼,后头的小车里除了两个仆妇打扮的人和一个小厮,确实再没有其他人出来了,便收回目光,扶着同喜的胳膊,带着人往府里走。毕竟金氏说得对,在大门口说话,只会闹笑话,给长青脸上抹黑。
“大少奶奶这肚子这样大,肯定是个千金小姐。”邱氏跟在他们身后,忽然娇声说。
这次赵氏倒是没开口,而是金氏低声呵斥道:“不会说话就别说,上不了台面的东西,‘大少奶奶’是你叫的吗?正经叫一声‘大夫人’,记住了!还有,别耍你那些花样,什么丫头?正儿八经的长子嫡孙!”
许杏眉头皱得死紧。还没进门呢,好戏就一出接一出。她跟长青虽然也猜想过孩子是男是女,可是无论男女都是自己的宝贝,哪里轮到她们说三道四?尤其是还不怀好意的。
到了家里,许杏早就安排好了,让他们一行人住东跨院,因此直接带着人过去安顿。走到垂花门处,她站住脚,有些抱歉道:“祖母,母亲,因为没想到姨娘和二弟也会来,故此没有准备他们的住处,东跨院有些小,怕是住不开,只好委屈姨娘跟二弟住西跨院。我已经叫人去收拾了,好在一应东西都是现成的,一会儿就好。”
邱氏的脸色一下子就阴沉了,赵氏则是十分高兴:“你做事就是周到,很好,很好!”
金氏也点头:“使得,也是我信上没说清楚,你去安排就是,不过小住几个月,无妨的。”
范长平已经长大了许多,看着也有少年人的挺拔了,这个时候才走上前,跟许杏问好:“大嫂,大哥怎么没回来迎接奶奶?”
许杏眯了眯眼,这孩子,一张嘴就给长青挖坑,还真是他娘教导得好。
她不动声色道:“你大哥在衙门里呢,知府大人很倚重他,每日都交给他许多公务,十分繁忙。他听说奶奶和爹娘要来,高兴得很,本来是要出城迎接的,可是知府大人叫他去呢,这是朝廷的差事,你还没有考中功名,大概是不知道的。”
长青跟他这么大的时候已经中举了,他连个童生都没考上,却学了一肚子挑三拨四,金氏就狠狠地剐了邱氏一眼。就连站在一旁不掺和后宅之事的范守业也皱了皱眉,觉得这个小儿子格局太小了。
赵氏听不出这些内容,也看不他们怎么想的,只是兴致颇高的四下打量,惊叹道:“这南方人盖的宅子也和咱们那里不一样,瞧着倒是挺精巧的。”
许杏感觉到手臂上同喜的手动了动,便轻轻拍了拍她的手,微笑道:“奶奶,爹娘,你们远来辛苦,先回房歇息梳洗片刻,我准备了些许点心茶水,你们先垫垫,等大人回来了咱们今天吃个团圆饭。”
“大夫人,那是咱们都去你们的上房吃饭,还是你跟大人过来偏院跟婆婆吃饭?”邱氏轻声问。
许杏再迟钝,也看得出来邱氏是故意找茬了,更何况她向来不惮以最大的恶意揣度这些亲人,故此毫不客气:“轻易倒腾房子有伤风水,影响大人仕途,我又马上临盆,孩子小时也不宜移动。因着之前的信里说的是暂住,大人和我都觉得自家人,必然是体谅我们的,现在看确实是我们疏忽了。姨娘说得很是,等大人回来了,我让他告两日假,我们腾出正房来给祖母和父亲母亲便是。”
“罢了,就是来过年的,过了年就走,还真当是自己家?”金氏斥责了邱氏一句,但是对于她的挑拨显然也是听进去了几分的。
许杏懒得跟他们置气,走到跨院门口,就站住脚,道:“您几位先安顿吧,同贵带着秋云听太夫人、老太爷和老夫人的差遣,给两个嫂子搭把手,新安领这个小哥去歇息,好生照料车马。”
邱氏这时候就尴尬了,东跨院没有她们母子的地方,又没人领她去西跨院,她心中暗恨,却不敢再支使儿子,只好做出个受了委屈的表情来,问范守业:“老爷,我跟长平真的要走啊?”
甭管在家里怎么样,到了儿子的宅子,当着儿媳妇和一屋子下人的面,范守业却没法子体贴妾室庶子了,便冷着脸道:“让你去哪你就去哪。”面对许杏这个儿媳妇,他总是有种无法言说的压力感。她还是个毛丫头的时候自己都没轻视过她,更别说现在了。他见的人多,看得出来许杏可不像是依附着自己儿子的女流之辈。
同贵刚带着秋云和金氏赵氏身边的婆子见过礼,看金氏等人进了院子,便转身对邱氏道:“姨娘,这里是大人的官邸,不是咱们老家了,时时处处都有规矩在。主子说话的时候可没有咱们奴婢插嘴的地方,还有,二少爷是主子,他的名字可不是你一个奴婢能叫的,他的母亲是咱们老夫人呢!看好了,那边就是西跨院,你服侍着二少爷过去吧!”
邱氏差点没气死。
许杏冷笑一声,扶着同喜的手走远了。
到了房里,同喜扶着许杏坐下,才叹口气:“这才刚进门呢,就这样多是非!原来竟不知这邱氏这样讨厌!”
“她原来要压着婆婆,就得做出个懂事的样子,你也知道老夫人是个什么形容。”许杏倒不生气,只是有点累,肚子那里有轻微的一抽一抽的感觉,“她想把长平记在老夫人名下当嫡子,被大人拒绝了,她大约就恨上了咱们。”
“可是府里就靠着大人呢,她得罪了您和大人,有什么好处?”同喜不解。
“也许她是只针对我一个人吧。等大人回来就知道了,我是不相信他们千里迢迢地来过年团聚的。”许杏道。
肚子又抽了一下。
许杏皱眉说:“随他们如何,我怕是这几日就要生了,你们务必护好我跟孩子就是。”
第131章 为什么来
说到这个,同喜也顾不得那些烦人的人事,检查起准备好的东西来,嘴里念叨着:“明日就是初一了,小主子可千万忍一忍,过了明日都是好日子!”
“你念叨什么呢?”许杏没听清楚。
同喜连忙道:“没有,奴婢是在说,得先把小主子的名字取了才好,万一老太爷太夫人他们非要给小主子起名儿,夫人是用是不用呢?”她担心归担心,却不能说出来给主子添堵。
许杏也头疼,谁知道这家人会不会整这一出呢。她光想着这个事儿,倒也没注意同喜松了一口气的神色变化。
她身子沉重,腹中的胎儿已经顶到了心口处,这么一会儿的时间她就觉得十分疲劳,可是躺下又只能侧卧,长时间保持一个姿势也很不舒服,便在床头坐着休息。一边说着话,不一会儿她就睡着了。
等到肚子剧烈的疼了一下,许杏才猛地醒了过来,有气无力的问:“什么时辰了?”
“酉时初,你觉得饿吗?方才同贵过来说,宴席已经备好了。”长青的声音响起,他竟是已经回来了。
许杏慢慢的站起来,道:“你今日倒是回来得早。”
“唔,今日毕竟不同,还是早些回来得好。”长青过来扶她,“我看你脸色不大好,方才累着了吧?”
许杏摇头:“不是这个,是我觉得好像快要生了,肚子总是疼,家里的事儿你多担待吧。”
长青回了府,并没有第一时间去见金氏他们,而是先在前院叫了下人去问话,因此之前发生了什么他都一清二楚,之后才去东跨院见了几个长辈,至于西跨院的母子,还没那个面子让他亲自去拜见。
“你只安心养身子等着生孩子便是,他们不需你劳心,我与大人说过了家里的事,大人许了我三日假。”长青看她精神稍好,便扶着她一起去请金氏等人到正堂吃接风宴。
经过了下午的休整,远来的一行人看上去倒比许杏精神状态好得多。他们已经见过长青了,因此并不十分兴奋,见长青二人来请,也不推让,一起到了正院。
“哎?这是正院啊,看着也不比给我们住的院子强多少,也光秃秃的,房子也没多出奇,就是大点儿。”赵氏借着廊下灯笼的光亮看了看,先说了,“不过丫鬟多,人来人往的,瞧着就热闹些。”
她是不是无意的,许杏不知道,也懒得揣测,只当听不见,等人都到了堂屋,金氏和范守业夫妻分别坐了上首的座位,她才仿佛刚想起来一样,叫同喜:“去西跨院请姨娘和二少爷过来。”
邱氏和长平来得很快,大概是早就等着了,只是进来的时候脸色都不大好看。
长青眉眼不动,就跟看不见他们俩人一样,站起来亲手给金氏几人布了菜,又端起酒杯敬了酒:“是孙子不孝,离家千里,不能在奶奶和爹娘身边侍奉,还要老人家千里迢迢来探望,请奶奶和爹娘恕罪!”
金氏抿了一口江泉酒,微笑道:“你快坐下,都是当官的人了,眼看着又要当爹,不用这样。你在外头当官,官做得越大我们在老家就越体面,这不就是你给我们挣的荣耀吗?我们也是闲着无事,来看看你们,反正如今家里也不缺那几个盘缠。”
“对对对!我们都是诰命夫人,路上住驿站,也不用花银子,管吃管住哩!”赵氏连忙道。
“这酒不错,比你们做的那个红薯酒好。”范守业一尝就眼前一亮。
“大哥,弟弟给大哥请安!”长平的声音脆生生的响起,“大哥是不是不记得我长什么样了?我如今也读书进学,请大哥多多指点!”
长青点头:“进学了啊,已经是生员了?不错。”
“他还在学堂读书呢,哪是什么生员啊,小孩子碰嘴就说罢了。”赵氏撇撇嘴,自己夹菜吃。
许杏低头喝汤,满心的无语,长青明明就是在讽刺长平,偏偏赵氏还出来说上了大实话,不知道邱氏母子有没有气到内伤。
依长青的为人,他虽然不喜长平,也不会让他变成嫡子,可他并不会真的从言语上为难一个半大孩子,但是这孩子下午先伸出了爪子来刁难许杏,那他就不会客气。
“读书的事来日方长,改天慢慢的说,今天刚来,好好吃饭。”金氏说着,又看一眼许杏,才对长青露出个慈爱的笑容,“你这孩子,添丁进口这么大的喜事,你也不跟家里说一声,我跟你娘还天天为这事儿担心。”
“让奶奶担心,是孙子的不是。”长青态度良好,“实在是公务繁忙,经常忘记家中俗事,反正许杏身边也有下人照顾,不需要担心。”
他早就知道,越是表现得不在意许杏,金氏对许杏的态度就越好,故此一副不放在心上的神情。
“再有下人也不是自家老人啊,你看看这些丫鬟,谁生养过孩子?”赵氏立刻道,“要不这回我就不走了,在这给你们照顾孩子吧。”
“这如何使得?家里爹和奶奶还需要娘照顾呢。”长青还没问出一家子赶过来的目的,只好压下心中的不快,继续说话。
许杏觉得身体有些异样,连忙吃了几口,先起来道:“奶奶,爹,娘,我有些不大舒服,先回去了,你们慢吃。”
长青回头看了她一眼,十分担心,嘴上却道:“你回去也好,再去瞧瞧奶奶房里,被褥火盆可妥当,还有茶水热水这些。”
金氏看一眼她的肚子,问:“八个月还是九个月了?”
总算想起来问这个了,许杏心中冷笑,嘴上却道:“已经满九个月了,大约就这几天的事。”
“那你去吧,小心着些。”金氏点头,“到底是家里的长孙,不可大意了。”
许杏也没接话,直接转身就走。
身后传来赵氏的声音:“可毁了,明天是十月初一,怎么挑这么个日子?”
“姐姐这是什么话?孩子几时落地都是老天爷的意思,哪里是自己挑的?”邱氏的声音很柔和,越发显得赵氏不懂道理。
“爹,等下吃完饭,您若是不累,就跟我一起送奶奶回房歇息,再说说话吧。”长青直接当听不见桌上女人的声音。
“嗯,行,我也不累。”范守业微笑着答应。
吃完饭回东跨院,虽说是送金氏回房休息,可赵氏也是同路的,邱氏母子又一次尴尬起来。
范守业看着夜色中邱氏凄楚的神色,干咳一声,道:“你媳妇说不知道长平跟他娘要来,没准备他们的住处,这样住着倒是有些不方便了。”
“爹慎言,是姨娘。”长青面无表情,“也确实不大妥当,这里毕竟是内院,这样吧,爹和二弟都跟我一起住在前院,让姨娘也搬到东跨院来就是。”
首先反对的是赵氏:“这哪行?一家人还分到好几处算咋回事?”
长青干脆不说话。
金氏这才发话:“行了,我看长青媳妇安排得没什么不妥的,自家人不必计较那么多,咱们也不是什么大户人家。赶紧回去歇着吧。”
等到长青回房的时候,许杏已经睡过一觉了,这会儿正靠坐在床头,慢慢地喝着羊肉汤。
“回来了?汤还有多的,你也喝一碗。”许杏动了嘴,身子却没动。
长青真就接过秋风端来的汤,连喝了好几口,才看着她的脸问:“你觉得如何?”
“我见红了,不过稳婆说恐怕还要一两日才能生呢,现在就是一阵一阵的不舒服,肚子有些疼。”许杏说着,见他神色紧张,勉强笑了笑,“毕竟是头一次生产,就是要慢一些。”早上感觉到了阵痛,许杏便没吝啬银钱,花了十两银子请稳婆住进了府里,反□□城里有好几个稳婆,也不会耽误别人家。
第一产程很长,疼痛感也会越来越强,许杏便想说点什么转移一下注意力,于是问:“怎么样?”
长青放下碗,道:“问过了,就是静极思动,出来转转。是我娘成日想来,说得奶奶和爹也动了心思。爹说想顺道看看花木石料,若是便宜便运回去些。至于那母子,说是要让我带着读书的。”
“哈?跟着你读书?”许杏都笑了,“难不成他们以为你天天很闲?”
“说是老家没有好先生,明明读书很好,就是考不上,让我指点一下。”长青冷笑,“难不成我竟不是老家的先生教出来的?”
“我还是觉得……”不相信。许杏摸着肚子,皱着眉头。
长青便说:“我问了,听来听去就两件事,一个是范长平的前程,一个是银子。他们大约是觉得我一个人不够,想要一门双进士,至不济也得要两个做官的,哪怕是捐官也行,所以叫范长平来跟着我,能读书最好,不能也要见识见识官场。再一个就是想看看你在外头有多少产业,若是多,他们就要老家的作坊。”
许杏都给气笑了:“胃口还挺大!哪来的信心呢?”
“你我给的吧,太过让他们省心了,他们的心就养大了。”长青冷声道。
他们说着话,许杏又打起瞌睡来,长青便扶她左侧躺下,这才出去洗漱。
走到廊下,同贵却在外头等他。
“大人,奴婢跟老家来的两个嫂子说了会子话,探出件事,不敢回夫人,还望大人做主。”她的声音压得很低。
长青颔首:“你说。”
“是这样,老夫人和太夫人这次来本是来劝您纳妾的,人选也有了,一个是赵大舅老爷家的大姑娘,一个是邱姨娘的外甥女,说是为子嗣计,您同意了就把人送来。因为怕您直接把人撵回去出个什么好歹,所以他们先来的。只是来了看到夫人即将生产,暂时把这个事压下来了。”同贵心中气愤,却不敢表现出来,只是一板一眼的复述原话。
长青冷哼一声:“真是好得很!”
第132章 许杏生女
“此事不要告诉夫人,也叫下人不许嚼舌头,谁让夫人知道生了气,直接发卖出去!”长青冷冷地道。
因为许杏已经见红,进入了产程,自然不会去陪伴这一群不算客人的客人,只是免不了女眷们要来探望她一番。
赵氏就坐在她房里,看着镜子前空荡荡的桌面,不解的问道:“你也不缺银子,怎么也不打几件头面?挣了银子不花干什么?”
许杏也懒得搭理,只皱着眉头不吭声。
金氏环视四周,见房中摆设简洁,并无什么奢华之物,就道:“俭省些是好事,多留些银子才好打点外头。”
“做官有啥好的?没见往家里拿多少银子,还得往外给!”赵氏一说起这个来就满肚子抱怨,“在外头当官,爹娘都见不着面!往后你儿子,别让他当官,做个买卖有银钱花就行了,不然你光想儿子就得难受死!”
“说的什么话?不会说就闭上嘴!”金氏一拍桌子,“知不知道点忌讳?本来今天日子就不好。”
“我就那么一说。”赵氏先回了一句,转头又道,“要不你就多生几个,到时候有做官的,也有做买卖的,再有个在老家的,多好!”
许杏心里直翻白眼。
秋云打了帘子进来,对同喜道:“稳婆来了,说是要看看夫人的身子如何了。”
同喜便回头看许杏。
金氏会意,起身道:“你好好的生孩子,生下了大孙子就是大功一件。”
赵氏便道:“我上厨房去看看,得给你做些好东西补力气。”
等她们连同身边的婆子都走了,许杏才问:“稳婆呢?不是说还早吗?”
秋云笑嘻嘻的道:“回夫人,稳婆在耳房里喝茶吃点心呢,是奴婢瞧着那两位坐在这儿不走,去把她叫过来的。”
“你倒是机灵,也不怕得罪了老夫人她们。”同喜笑着嗔了她一句,却不见什么责备之意。说着又问许杏,“夫人,反正人也过来了,不如等会儿让她也瞧瞧吧?”
许杏自然答应。没有现代的医疗技术,她孕期把自己知道的能做的准备和锻炼都做了,可是到了临产之时,还是心里没底。
稳婆来瞧过之后,很肯定的说:“夫人尽管放开吃喝,好生养精神,有好补品也吃些,估计到了明日就要生了。”
许杏还没说什么,同喜先是大大的松了一口气,满脸堆笑的念了一句佛:“咱们小主子就是有福的,不会挑这个不好的日子来。”
因为今天是十月初一,传统的送寒衣烧纸钱的日子,所以府里也准备了纸钱祭品等物,天黑之后让范守业和长青、长平一起去烧了。往年的这个日子,府里也会准备,不过是走形式罢了,毕竟许杏在这里没有任何亲人,长青家的先人祭拜也是由范守业来做的,倒是今年格外郑重些。好在袁管事如今也历练出来了,这些事情安排得十分妥当,没人挑出什么毛病。
许杏一觉醒来,已经是寅时了,孩子还没有马上出来的意思,她便笑道:“她真知道挑日子呢。”
因为许杏随时会生产,长青这几日便一直没敢安睡,许杏一动他就醒了,闻言便说:“不管什么日子,他的生辰就是好日子。”
“我更不计较那些,只是家里有的是人计较,我总是不愿让孩子受人非议的。”许杏叹口气。
长青扶她起来喝水,口里道:“既然说了是来过年的,过了年我必送他们回去。你且安心休养身子照顾孩子就是。”
“嗯。”许杏感觉到又有些不舒服,便慢慢的在屋里走动,“据说这种感觉会越来越强,多走走生得顺畅。”
长青本来要让她休息,听了这么说,便也不叫人,只扶着她的胳膊陪她一起走。
断断续续的疼了一天,到了晚饭后,许杏的疼痛开始密集而剧烈起来。家里不管是谁,她都懒得理会了,只扶着同喜,咬着牙在屋里走。
稳婆来了,看她疼得直哆嗦的样子,心里有数,笑着说:“民妇看,夫人这是快到时候了,这个时候确实是疼,夫人还得忍忍。胎位很好,夫人放宽心,过半个时辰,若是能吃下,夫人再吃些东西。”
同贵不假小丫鬟之手,亲手捧了一大碗羊肉汤面来,喂给手已经疼得直哆嗦的许杏。
因为是头一胎的关系,许杏的生产进展并不顺利,至少没有想象中那么快,直到卯时初,稳婆才宣布:“夫人,开全指了,您按我说的做,咱们用力。”
许杏和这个时代的产妇不同,她是有一些这方面的常识的,知道大喊大叫没用,而且会消耗体力,因为真正要用力的是第二产程,所以之前尽管疼得死去活来,也还是最大限度的保存了体力。实在吃不下什么东西,就干脆像喝药一样的喝了半碗肉汤,这会儿听到稳婆的话,打起精神开始用力。
天蒙蒙亮的时候,一声清脆的哭声叫醒了整个府邸。
“好了好了,是个漂亮的姐儿!”稳婆一边处理脐带胎盘,清理新生的孩子,一边夸张的惊喜道,“听这声音,就是个结实的!”
许杏虽然很累,但是随着孩子的出生,她的疼痛也明显减轻了,便连忙让稳婆把孩子交给她。后世的研究已经证实,产后立刻抱孩子,对母子都极有好处。
稳婆只管接生,对后面的事情并不多嘴,稍微犹豫了一下,就把简单擦拭过的孩子递了过来:“六斤一两,正正好!”
许杏解开了衣裳,把孩子放在胸前,初次相见的母女两个肌肤相贴,亲密无间,正在哇哇大哭的小姑娘居然真的慢慢停止了哭泣,闭上了眼睛安睡。许杏低着头,看着小姑娘红彤彤还带着胎脂的小脸。
长青进来的时候,看见的就是这副场景。他放轻了手脚,小心的走到床前,不敢出声。
“我听见你给了稳婆二十两,怎么今日如此大方?”许杏看见了他,轻声问。
“我得了女儿,高兴。”长青说着,便想伸手来摸摸孩子,又犹豫了一下,“我净过手了。”
许杏便把孩子递过来,让他小心翼翼的摸了摸,才道:“过上几日,慢慢给她擦擦,脸上的东西就会褪去了。”
“好看,这孩子真好看。”长青说着,眼圈居然有些红了。两辈子,他第一次有了自己的骨肉,做了父亲。
许杏又何尝不是一样。本来产后激素水平动荡,人就容易哭,看到这样的长青,她鼻子一酸,也落下泪来。
“夫人,可使不得!月子里可不能哭,稳婆都说了,要伤眼睛的!”同贵端了清淡的鸡蛋汤过来,要喂给许杏,一看他们二人的样子,连忙劝说,“夫人快喝汤吧,还要给大姑娘喂奶呢!”
也亏了他们不是大户人家出身,有了孩子不用乳母也没人说三道四,不过要母乳喂养孩子,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许杏十分听话,擦了擦眼睛就接过汤来大口喝下,中间还问了一句:“跨院那边早饭都送了吧?”
同贵道:“送了的,这会儿应该正吃着呢。”
“这些尿布都是同乐备下的,她心思细,用的都是细棉布,这么老些呢。”同喜拿出块尿布,准备一会儿给孩子换上。
长青抱着新生的女儿,只觉得怎么都看不够,可是小姑娘饿得哭起来了。
许杏连忙放下碗,接过女儿就开始喂。其实她只有很少的初乳,但是刚生出来的孩子饭量也是极小的,大概也能维持。之后赶到府里的郎中检查过孩子,也说孩子现在看着很健康,只是稍微有些饿,刚出生的孩子也正常,过几日奶水充足了自然就好了。
郎中离开的时候,跨院里的一众长辈也到了。
金氏对长青道:“想着刚生完孩子肯定脏乱,我们就等了等,估摸着收拾好了才来的。怎么我听说生了个丫头?”
不想许杏生产的痛楚,也不想新生的孩子是不是健康,只想着生完孩子屋里脏乱,长青心下冷笑,嘴上却道:“正是呢,跟奶奶当年生了大姑一样,先有了嫡长女。”
金氏顿了顿,没再说话。
赵氏就要往屋里走:“是个丫头啊?没事,来年再生个儿子就是,我看看我的大孙女!”
同喜直接拦在门口:“老夫人,太夫人,郎中说了,新生的孩子娇弱,叫先洗了手再去抱孩子呢。”
“怎么一个丫头还这么娇贵?我当年生了你们大人也没洗手啊。”赵氏有些不乐意,可是看同喜的样子,还是去洗了一下手,才进屋去看孩子。
金氏直接就坐在了堂屋,没进去。
长青只好陪着她坐在外头。
范守业作为公公,肯定是不能进儿媳妇房间的,自然也在堂屋坐着喝茶,问:“名字可起了吗?十月初三的生日,倒也不差。”
“起了,他们这一辈从‘予’字,就叫范予欣,小名就叫欣姐儿。”长青道。这是他跟许杏商量好的,男孩叫范予宁,女孩叫范予欣。
第133章 不欢而散
听了长青给女儿取的名字,金氏皱眉:“怎么还跟着男孩一起取的名?丫头随便叫个什么也就是了。”
长青低头喝茶,冷淡道:“乡下人家确实如此,官宦人家却是不同。嫡长女身份尊贵,自然要好好取名。”
金氏不知想到什么,点点头,没再多说。
范守业便问起洗三的事:“正好我们都在这里,得好生操办一场,把官面上的人都请来,让你弟弟帮你招待客人。”
长青纹丝不动,淡声道:“方才已经去各家相熟的人家报喜了,知府夫人接着就送了礼来。宴席不办了,前些日子,宫里一个老太妃薨逝了,皇上有旨,凡是官员,三个月不得饮宴。”
“这样啊。”范守业有些失望,这么好的给长平见世面历练的机会没有了。虽然他处处倚仗这个有出息的大儿子,可是心里却更亲近从小在自己身边长大的小儿子,自然把他的前程看得无比紧要。
许杏刚给孩子喂了一点点初乳,大人孩子都累得够呛,看见赵氏进来,也只是叫了一声“娘来了”,并不多说。
赵氏扎着手,看了孩子一会儿,才有些为难道:“我也不会抱小孩子,等她大些我再来抱吧,当初长青那时候,除了喂奶,都是他奶奶照看的。”
许杏干脆抱着孩子闭上了眼睛。
接下来的日子,新妈妈许杏过得十分辛苦。小娃娃一天要吃十几次奶,吃完要拍嗝,要防着孩子吐奶,小宝宝要拉要尿,又要小心观察她的胎粪、黄疸,大人呢,身体又不能一下子恢复好,即使吃喝有人伺候,不用洗尿布,她也还是累得很,整个人看着就虚弱了许多。
长青看着心疼,要请个奶娘,却被许杏拒绝了,他也只好陪着多照顾小娃娃一些。
名字取好了,又是个女娃娃,范家人除了赵氏时不时的过来看看之外,别人并不多上心,当然,许杏巴不得他们都能离得远远的。
“你说这小娃娃,咋这么好玩呢?可惜不会笑。”赵氏天天过来,已经不怕抱孩子了,不过也不知是怎么回事,她抱一会儿,孩子就会哭,她只好把孩子还给同喜。
“小孩子是不会笑的,怎么也得一两个月以后。”许杏道。
赵氏又皱眉道:“哎,你怎么不给孩子绑腿啊,往后腿不直可怎么办?听我的,快找个软和布条给她绑上。”
“老夫人有所不知,好几个郎中都说了,切不能给孩子绑腿,会让她骨头受伤,小孩子腿弯,长大了自然就好了。”同喜把小娃娃放在许杏身边,让她喂奶。
“啊?那我可不知道,那……那就听郎中的吧。”赵氏看许杏要到内室喂奶,又叫同喜,“给你主子多弄些好东西吃,别成天吃青菜果子,多弄肉,炖点灵芝、人参。”
同喜也不想说这样不妥当了,看她没有恶意,便应了:“是,老夫人。”
“唉,你说长青也是的,这么大的喜事不跟我们说,要说了我不也准备点东西?你姨母倒是备了好些小孩子的东西,说是叫我给捎过来,我没要,怪麻烦的,现在看,还真是应该带着了。”赵氏絮絮的说,“谁知道你们就有了孩子了呢?你们成亲这都几年了,都琢磨着是你不能生呢。家里张罗着给长青纳个妾生儿子,可恨那个姓邱的,说动了你爹,要把她的外甥女送来,我一想凭啥啊,找她家的人还不如找英子呢,都是表兄妹!不过现在你都生了,有了闺女就不愁儿子,反正长青也不喜欢英子,我往后可不提这个茬了。”
话里话外的意思是在表功,一副“看我对你多好”的架势,许杏喂完欣姐儿,把孩子竖起来拍嗝,转出内室来,却并不接话。
赵氏这才又拿出个荷包,放在茶几上,说:“你们都没说有孩子的事儿,我也没想到,这不啥也没准备,这是我身上所有的银子,给我大孙女裁衣裳穿。”
许杏连忙推辞:“不用您的,欣姐儿知道奶奶疼她就行了。”
“那可不行!我啥不喜欢我也喜欢孩子,这是给孩子的,你不兴不要!”赵氏说着,不知想起了什么,红了眼眶,“你别看着家里一个个的都能得什么似的,真心想着孩子的可没有几个,她太奶奶恐怕一个钱都不会拿出来!都当我是个傻子,可我真心疼孩子!过后我还给她,等你再生了儿子,我更给!我自己是生不出来了,就长青一个,往后我攒点好东西都给我的孙子孙女!”
许杏不喜欢赵氏,可是大约是做了母亲心态有了变化,又或者是产后激素的作用,听着她这话居然也觉得眼睛发酸,半晌才道:“如此就多谢您了。”嘲讽、冷淡的话说不出来,当然一下子就亲热起来也做不到就是了。
等赵氏走了,同贵打开那个荷包看了看,也有些动容:“夫人,您看这……”
荷包里有两张银票,都是二十两一张,还有几块碎银子,大约是四五两的样子,剩下的居然是首饰,两个赤金戒指,一条足金的链子,一支金镶玉的发簪,显然是刚从身上撸下来的。
许杏叹口气:“收下来吧,方才的话你也听见了。她自然不是为了我,却也是当祖母的一份心意。过后我再给她送些花用的银子便是。”
“总共得有五六十两银子,看得出,真的是身上所有的值钱物件都在这儿了。”长青回房,许杏就跟他说了这事儿。
长青却并无触动:“给你,你就拿着,都给欣姐儿攒着。”这一会儿热血上头,过后还不一定怎么后悔哭穷,找自己要好处呢。
果然,过了几日赵氏就后悔了。许杏之所以知道,是因为她让同贵送银子过去的时候,赵氏全都收下了。
“可见慈爱之心也有,就是不多。”许杏生不起气来,只觉得还有些好笑。
但赵氏也有说对了的时候,那就是金氏和范守业真的没给欣姐儿一点儿东西,反倒是邱氏做了两方帕子送了过来,当然许杏也没要。
许杏坐月子带孩子,偶尔还要打理外头的产业,长青更是忙于公务,范家人便只能自娱自乐。他们要出门逛逛什么的,长青都不管,费用自理,现在外头也安定,随他们去便是。
年底的时候,范守业从洪河县回来了,还带了一个年轻貌美的姑娘。
“洪河的花木还行,不过千里迢迢的拉回去不值当,花匠倒是还可以。”范守业指指那个姑娘,“我看你府里也没什么景观,不如留下她给你整整。”
长青眼皮都不抬:“我觉得这样很好,不耐烦看那些,父亲觉得需要就自己留着吧。”花匠是真是假不知道,解语花倒是真的。
不出意外,范守业回了院子不久,许杏就听秋云来报:“老夫人和老太爷闹了一场,老太爷给了老夫人一百两银子,老夫人就回房去了。”
许杏瞪圆了眼睛,半晌才道:“早知道我就不给她送银子了。”
同喜就笑道:“夫人什么时候也这样财迷了?年下各处不都送来了出息?”
“也是也是。”许杏摸摸女儿已经白嫩光滑的脸蛋,“不管怎么说,百日宴还是要摆的,人多热闹些,也显得咱们范家的大姑娘得父母亲长看重。”
欣姐儿是正月十四满一百天的,正好还没过完年,衙门不开印,大家都有时间,因此百日宴很热闹。来的客人多,又加上孩子的祖父祖母、太祖母都在,四世同堂,看着很有些福寿绵长的意思。
范守业和金氏在应付场面上都是好手,虽然赵氏不上台面,可也没出什么大错,顺顺利利的就办完了。
接着便是正月十五,吃了汤圆,看了灯,当天晚上,长青就提出来他们回乡的事:“现在往回走,正好赶上家里春耕,动土修宅的也要开工了,父亲的生意也离不得人,我这里马上就要上衙,趁着不忙还能送送你们。”
“要不我把长平留下来帮衬你吧?”范守业问。
长青拒绝得斩钉截铁:“不需要。他帮不上忙。读书,我这里可没有好书院,这是穷乡僻壤,你们别忘了。做别的,他什么都还做不了,而且一个白身,官场上可没人跟你打交道。”
“那……要不让你媳妇带着孩子跟我们一起回去吧,人多好帮衬她。”赵氏问,她是真的越来越喜欢这个孙女了,太好玩了。
“孩子不是给你看着玩的。她们娘俩有丫鬟伺候,不用你们帮衬。”长青继续拒绝,“欣姐儿离不开她娘,她娘还能帮衬我,不能跟你们走。”
“还有,我这里生活什么样你们也看见了,算不上多么富贵,家里作坊的产出我还得拿着,不然没有银子打点。”长青有备而来,一一分说明白,“我名下的二十亩地一直都是奶奶看着,若是还想置办,尽管拿我的名头去办便是,作坊就算了。再就是纳妾的事,我且不纳妾呢,你们想的那些人,该干嘛干嘛,若是送来,就要签卖身契,我送给上官打点。”
“那哪行?”赵氏惊愕。
金氏终于不再端着:“长青啊,话可不要说得这么绝情吧。”
“奶奶,孙儿没那么大本事,有些东西,咱们够不着就别去妄想。”长青看着金氏,意味深长的说,“我如今最在意的就是欣姐儿,旁的人,呵呵。”他没说许杏,不想给她拉仇恨。
“我明白了,咱们来的时候确实不短,该回去了。”半晌,金氏才叹息道。
白搭了功夫盘缠,小丫头百日宴上还被人点出来她这个太祖母不给孩子东西,真是丢了半辈子的体面。再想想儿子新买的丫头,回去还不定怎么家宅不宁呢,真是偷鸡不成蚀把米,一点好处没捞着,长青却越发不耐烦,关起门来连装样子都懒得装了。
送走了这一大帮子人,回去的路上,秋风悄悄的说:“奴婢觉得一下子就松泛了。”
她向来不如秋云沉稳有成算,却也感觉到了气氛的变化。许杏摇头微笑:“走了就走了,咱们不要多嘴,回去还有更多的事要做呢。”
第134章 南龙新貌
三月里的时候,许杏收到了老家送过来的东西,是长山的妻子刘氏托了董家的渠道运过来的,跟着东西照例还有长长的一封信。
“好家伙,咱们欣姐儿光长命锁就有这么多了。”许杏看了看,小赵氏和小秀那边都送的足银实心长命锁,长山家给的却是一块赤金的,而董三爷夫妻送的是一套五件,金锁片、小手镯还有小脚环,黄澄澄的一小堆,不用许杏说,欣姐儿就自己爬过去抓着玩了。
“留着给她攒嫁妆。”长青道,“指望我的俸禄实在是太寒酸了。”
“还有旁的呢,姨母给做的鞋,都够欣姐儿穿到好几岁了,做这个最是费力,也不知道姨母熬了多久。”许杏看着大大小小的花布鞋,心中感念小赵氏的心意。
“她是一番好意,你看着给欣姐儿穿。”总算亲人当中也有些有人情味儿的,长青有几分欣慰。
“娘给捎来了这么多花布,却是用不上的。”许杏发愁,“样子倒是鲜亮,只是太硬了些,孩子穿着不舒服。”
赵氏这个祖母就再一次证明了她的不着调。之前说是没有准备,可这次连亲戚都给孩子准备了得用的东西,她却只送来了一大堆花花绿绿的绸子。许杏看得出来,她是银子没少花,但是这都是她自己喜欢的东西,并不是适合孩子用的。
长青对他的亲娘就很了解了,只冷淡道:“不行就给丫鬟们做衣裳好了。”
“这还有信呢。”许杏一看那厚度就想笑,绝对是长山的妻子刘氏写的。
信里一如既往的闲话家常。作坊生意不错,托许杏的福,他们也很攒了些家底,她已经生了第二个儿子,日子过得还不错,小秀那里也是,有了一个儿子,现在正怀着身孕,家里的小买卖全抓在自己手里,十分立得起来。但是说到范家人,就很有些一言难尽。
村里人虽然不敢明着说,但是私底下都在议论范守业又纳了个妾的事儿。范守业从洪河县买回去的姑娘不仅年轻,长得漂亮,而且真的会料理花木,很能帮得到范守业的生意,于是他就把邱氏也扔在一边,只带着新姨娘去府城经商。邱氏因为在长青这里屡次碰壁,又失了范守业的欢心,只好伏低做小的陪伴着金氏,又有儿子在,她就在老太太这里颇得了几分脸面。赵氏闹也闹过了,银子也收了,反倒是不理会范守业,每天就在家里找茬跟邱氏过不去,可是终究不是邱氏的对手,每每含恨落败。
这些人,包括向来精明的金氏老太太,都没想到长青升了官,她们的诰命也可以跟着动一动的事儿——毕竟乡下人都不懂,懂的人也没人去提醒她们。长青迟迟不请封,本身就说明了态度。刘氏要不是听董家娘子问起,也没想通里面的门道,等她知道了,再看范家人的鸡飞狗跳,就有些看不上,这在字里行间能流露出几分。
至于范氏这个亲姑母,听说长青得了女儿之后居然一毛不拔,还在村里说呢:“我大侄儿有出息了,生个丫头也是官家小姐,不像我的孙女哦,乡下丫头,将来还是种地的命!”
按理说她家如今养着那么多猪,两个儿子长大成人,老大也已经娶妻生女成家立业了,家境并不差,可是偏偏只许进不许出,还到处诉苦,也是让人瞧不上。不过她从不会说一句许杏和长青本人的坏话,这让刘氏坚决的认为她是有把柄握在许杏他们夫妻手里。
“这才几年,当初那些事儿我就都记不清了,猛一说还没想起来。”许杏笑道。
长青摇头:“不必去想了,没什么可想的。”
小孩子见风就长,刚生下来才像个小猫一样的小姑娘,很快就会趴着笑,会在屋里爬,会扶着床沿站起来了。
“欣姐儿真的是我的福星,到初三她就一岁整了,我手里也有一个数还多了。”许杏两手扶着女儿的腋下,让她扶着床慢慢的挪步,嘴里跟长青说着话。
长青眉头一挑:“一万两?”
“正是,净利,攒下来的。”许杏很高兴,但也没太得意,“不过都是现银,除了我那个种药的庄子,咱们家没有产业,我是说田地、宅子之类的,老家那一点儿不算。所以严格的说,也不算很多。”
长青点点头:“我明白你的意思,不过你先不要忙,咱们只怕在此地也不会长住,瞧瞧再看吧。”
许杏抬头看他:“你这话……是得了什么消息吗?这才两年,怎么也得明年开春你才能得信儿吧?”
长青略微压低了些声音,说:“段大人要走了。他在这里可是已经待了六年还多了些呢,他要进京了,稍微与我漏了些口风。”
“段大人要进京?升官了?”许杏问,“他不是不愿意进京吗?”
长青看女儿差点摔到,便从许杏怀里接过了欣姐儿,抱着她在屋子里转悠,嘴里说:“算是平调,还是知府,不过是知京兆府,京官高三级呢,自然是高升了。”
“京城里出了些事情,三皇子中秋宴后计划逼宫,被四皇子告发。过后三皇子幽禁皇陵,四皇子也得了陛下申斥,说他不知规劝,反而引诱三皇子走上不归路,最后再告发,显然是蓄意陷害手足,手里的权利也都被陛下收回了。”长青简单的介绍了京城里的动荡。
“相当于是陛下厌弃了四皇子?”许杏有点明白了,“既然他跟大位无缘,段家也就不用做国丈的梦了,段知府这个不站队的旁支倒是可以用。难怪那天段夫人给欣姐儿送了一大堆小孩子的东西,还说给自己的孙儿也备了一份呢,原来是要回京城团聚了。”
“段大人说任命来得不算急,他下个月动身进京,过了年衙门开印再正式上任。”长青道,“他与我说,明年秋天我任满三年,只怕是也要动一动的。”
段知府不会轻易说这种话,能这么说肯定是有几分把握。许杏眨眨眼睛:“你要升官?”
“且等等看吧。今年南龙整体情况都还不错,我的考绩也是上等,应该不会差的。”长青对此还是很有信心的。
只是到底要去往哪里,他就不知道了。前世的这个时候,四皇子不仅没有被陛下厌弃,还深得圣宠,最后做了太子、当了皇帝呢,接下来的朝局和他自己的前程,他都没有什么先知先觉,只好脚踏实地的前进。
不管怎么说,陛下现在信重二皇子,对他是件好事。现在他越来越确定当初自己救下的就是二皇子了,有这么点儿瓜葛,他不奢求二皇子报答自己,但是至少不会整治、为难自己才是。
经过头一年的整顿和规划,过去的一年,南龙下辖的十个县都有不同程度的发展。从官府这边来看,整个南龙府的赋税较两年前增加了三成,人口也增加了一成半。这样的增长幅度甚至引起了户部的注意,前几日还有两个主事专门从京城来到南龙,就为了实地看看这里的具体情况。
对于普通百姓来说,这一年至少是挨饿的时候少了许多。家里多多少少都能多收几百个钱,多换或多收几百斤粮食,尤其是田间地头又补种了红薯之后,基本上没有谁家真的饿死人了。是,家里还是穷,还没盖上新房,还没还完欠债,可是人没饿死,没有再欠新的债,这就已经好上很多了不是吗?
当然,具体到每一个地方,人们的感受还是不一样的。比如说,安龙县的百姓们算是整体比较富裕的,新来的县令大人也不错,可总是觉得比不上原来的小范大人;再比如说,洪河县的大姑娘小丫头,个个都忙着侍弄加工花木,可心里不知道比原来踏实多少,不用再像姐姐、姑母们那样被卖到脏地方生不如死了,凭着双手吃饭活着,已经是做梦都想要的福分;至于安岳县的药农呢,不用豁出命去进山采药也能卖药材挣钱了,就算卖得便宜些,可架不住它数量多呐,自己勤快些,多种,种的药材品相好,一样能养家糊口啊……
经济初步有了发展,长青又搞起了安龙时的老项目——筑桥修路。不是只有安龙一个县的百姓被困在青沙江对面的,景江也有不少山民长年不下山,长青就分派了银子,在景江也修了一座石桥。
景江县令也是个做实事的人,虽然比长青年长不少,可是在江泉酒大获成功之后,就时常与长青联系,讨教让百姓致富之法,现在得了长青的命令,县衙里也筹集了些银两,把桥顺顺当当的修了起来。
但是在推广识字教育方面,长青就没那么顺利了。读书是烧钱的事情,校舍、书本、文具、先生,哪一样都需要银子,府衙里拨不出那么多,老百姓又掏不起。而且刚刚能吃上一口饭的穷苦人家,谁愿意让半大的孩子不帮着家里干活还去读书?从根上说,就没有这个意愿。
银子所限,当初安龙县的经验无法复制,最后也不过是每个县自主选地方,多盖几所学堂罢了。府衙提供一定的资金,再给每个学堂配备十套启蒙书籍,仅此而已。
然而就是这样,也给了许多人机会,让他们得以学到一点点足以改变命运的东西,这就是后话了。
第135章 临川赴任
新任的知府是年后到任的,跟长青的关系不好不坏,各项日常事务也是按部就班,既不多么激进有作为,也算不上十分敷衍。只是因为他格外喜好杯中之物,跟同样十分沉迷此道的叶学政倒是颇有共同语言,私交也很快就密切起来。
对此,长青并不十分在意,表现出了超过他年龄的淡定平和。每日他都是按时上衙,有需要的时候就去四下县里看看,若公事不紧急,他就按时下衙回家陪伴牙牙学语的小女儿,日子过得甚为平稳。
他的调令是七月里到的,这次却有些急,让他八月底前就要上任。
“临川府同知?正五品?”对于长青的升官速度,许杏都有点不敢相信了,“你现在是正六品,一下子就升正五品?连升两级吗?”
“临川府是大府,官员品级要比南龙府高些,咱们这里的同知大人就是从五品。”长青解释了一下,又摸摸女儿的小手,“咱们欣姐儿看来注定是要在山里长大了,那临川府归江西布政使司,也是个多山之地。”
这里的舆图是官府之物,私人不得保留,所以许杏并没有见过整个大越朝的版图,只是让长青非常粗略的比划了一下大体的位置,她感觉这个地方跟她前世知道的江西的位置很接近,只是不知道是不是气候和农业生产情况也相似了。
“那里除了多山,还有什么特点呢?”许杏继续问,“咱们需要做什么准备?”
长青苦笑:“据我所知,还有一个特点就是穷。准备么,我也没什么要准备的,咱们府上的人员物品这些得尽快整理,以后怕是不会再回来了。”
“哎呀,我的产业啊,好不容易步入正轨,又只能弃了。”许杏有些惋惜,却也没有办法,此去千里,再不舍得也得舍了。
既然很快就要走,许杏嘴上说着不舍,行动上却不拖拉。先给老家的长山那边去了信,今年的收益先不要送了,等他们到了临川安顿下来再说,然后就是召集杨镖头父子和薛大姑娘等人,处理这边的作坊镖局等。
这几年下来,她这几处产业虽然没有大幅度扩张,可是不显山不露水的,都赚到了银子,作为几个管事之人,他们都心里有数。听说许杏要走了,先是恭喜了长青高升,然后就都流露出了想要接下这些产业的意思。
“大人是个什么样的人,各位想必都知道,他经常嘱咐我,做生意不可盘剥过甚,不可与民争利,我自问也算是做到了。如今我打算就按成本把这些产业出手,咱们合作一场,你们若是有兴趣,自然是尽着你们先来。”反正也不会狮子打开口了,许杏不介意把话说得漂亮些,给长青刷刷名望。
因为许杏拿走得并不多,杨镖头父子这几年赚得不少,家里早就缓过来了,手上还颇有些积蓄,虽然杨镖头和长子要镖局和货栈、杨恩泰要红糖作坊,一下子要出几百两,父子俩也并不讨价还价,连声应了,约好了三日后来给银子、写契书。
薛大姑娘这儿就有点为难了。他爹伤好之后跟她一起种药材和菌子云耳这些山珍,家里确实颇有起色,可是毕竟家底太薄了,现在也不过是债务还清另外能够满足温饱而已,买下一个庄子的银子对她来说还是天文数字,可是这样的好机会如果不抓住,他们就只能一辈子给人当佃户,毕竟之后的买家可不会像许杏这样给她机会了。
“夫人,民女能不能……能不能买一部分庄子?”薛大姑娘咬紧牙关,鼓起勇气跟许杏商量。
许杏有些意外,但是并不厌烦:“我明白了,你是银子不凑手吧。那个庄子……”
那个庄子并不像一般富贵人家在乡下置办的庄子那样集中,因为地势的关系,庄子里的佃户和田地就颇有些松散,更像是个小村子,准确的说,就是全村都给许杏打工的感觉。许杏想了想,道:“我本来也没打算卖庄子赚一笔,你既然这么说了,这样吧,你回去跟庄子上的人家都说一声,就说我同意分开卖,谁愿意买哪一块儿谁就买,但是最后一起来过地契。反正我这里是所有地都卖掉,你们回去怎么分我就不管了。”
薛大姑娘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样的好事,她做梦都不敢想!一个庄子她买不起,可是三五亩药田,她把地里现在种的药材挖出来卖一些,连手里的零钱,再借上些,总是能买得起的,不光她如此,她都能想得到,等会儿她家去,带回这样的消息,庄子里恐怕得跟过年一样。
许杏看她的表情就知道她在想什么,就笑笑道:“你回去商量吧,只是要快,大人八月底以前要赴任,我们八月初就要动身,等不得多久了。”
薛大姑娘跪地磕了个头,这才行色匆匆的离开。
果然,几天后,庄子上就来了几个人,大家伙凑钱买下了庄子。
许杏把产业收拢一遍,就开始处理家里的东西。其实也没什么要处理的,当初来的时候买的大件家具她也不打算卖了,后来的人可能还能用,只是能带走的小物件打包归置了,尤其是欣姐儿的衣裳用具玩具之类的,至于旧衣裳家什之类的,干脆都打包送到了城外的善堂和破庙。
现在府里的下人她打算全部带走。经过这几年的观察,她和同喜同贵的看法差不多,这些人里也没什么偷奸耍滑的,已经熟悉了,也不妨继续用下去。这么多人,还有一些东西,家里的两架马车肯定不够坐,许杏就叫袁管事去府城的镖局找好了护送的人手和车马,一起送到临川。
小小的欣姐儿还不满两周岁,并不晓得搬家远行的含义,反正娘在哪她就在哪,看着下人们出出进进的搬东西还觉得十分有趣,坐了马车也不嫌颠簸,兴奋的到处看,看见没见过的东西边瞪圆了双眼直喊“要看!要看!”,给枯燥的旅途添了几分趣味。
路途遥远,又有许多地方是山路,尽管他们尽可能的走山路,住官驿,也走了二十多天才到,连中秋节都是在驿站里度过的。好在欣姐儿还小,吃的都还是口味清淡的辅食,原本就吃不了几口月饼,倒也不知道这个重要的节日过得有几分潦草。
这天从驿站出发的时候刚下过雨,路上有几分泥泞,他们的几辆马车走得并不快。因此走到临川地界的时候,许杏和欣姐儿都看到了临川的界碑。欣姐儿一路上见了不少这样的石碑,也不是很兴奋,而许杏则是十分欣慰:总算是快到了。
路过一片村落的时候,一阵震天的哭声传来,许杏和长青都皱了眉。听得出来,这里头除了有女人的哭诉,还有孩子的哭声,而且是十分幼小的孩子。自从做了父母,他们就都有些听不得这样的声音了,只觉得心里揪得慌。
长青就掀了车窗的帘子,叫新平去看看是怎么回事。
做了大管事的同文一直骑马跟在车队里,早就瞧见了几分,见新平说长青问话,自己亲自去回:“大人,是有一家子人家要卖人,被卖的好像是母子三个,要卖往三处,他们不愿分离,因此在哭。”
许杏听着就问道:“怎么会连子嗣都卖了?”时人重男嗣,卖女儿甚至卖妻子的人家都有,一般却是很少卖儿子,这就有些奇怪了。
这时候新平也回来了。少年的脸上带着不忍之色,道:“夫人,这家人的男人死了。他的兄弟们要谋他的家产,故此合伙卖了寡嫂和侄子侄女,又说是此地的规矩,卖人就要完全分开卖,不能卖到一处。那女子因为子女年幼,不忍分离,抵死不肯,两个孩子一个看着有两三岁,一个好像刚生下来似的,自然离不开娘,因此就哭闹着。”他虽然为人奴仆,却没和父母姐妹分开,看到那两个孩子,他只觉得可怜之极。
已经做了母亲的许杏完全无法想象如果有人把自己的欣姐儿抢走,她会怎么样,顿时就道:“人在哪呢?新平去问问,三个人一共卖多少银子,我买!”
长青很理解许杏的心情,便把欣姐儿放在许杏怀里靠着,又拉住她的手,安抚道:“他们分开卖,不过是为了不让这母子有机会回来抢夺家产,若是他们知道这母子不可能再回去了,应当也不会纠缠。”
“若他们狮子大开口……”许杏并不乐观,这种谋害寡嫂幼侄、吃绝户的事儿都做得出来,想必不是什么善茬。
“他们若是敢,我也不妨以势压人。”长青神色发冷,“这种毫无孝悌、利欲熏心之人,也算不得什么良民百姓,我倒要看看他们能如何!”
新平回来了,不出意外的被拒绝了:“小人擅自做主,与他们说价钱可以商议,他们却还是不肯,直说此地风俗如此,只要族长同意了,谁来都没用!”
“此地……风俗?”别说许杏了,长青都拧了眉毛,“看来不是只有这一家啊。族长……好得很!”
第136章 临川盗匪
如果是平常,许杏一定不会这么鲁莽的买人,可是现在,她下意识的就这么做了,不过是出于同为母亲的心情,却没想到遭到了拒绝。
“本官怀疑他们撒谎,全是拐子,新安新平,把一干人等全都带上,去府衙!”长青对人不错,却不是没有脾气的老好人,见那家人贪婪无情,也懒得跟他们浪费功夫,直接动手。他就是用权势压人了,那又如何?
张顺看了看,主动道:“小人跟着新安他们过去吧。”他见过的悲惨之事也不少,不过对于这种恃强凌弱、迫使寡嫂母子分离的恶行十分看不上,觉得这些人太贪、心太黑手太脏了。
长青点头答应:“如此就有劳了。”他确定要到临川上任的时候,张氏兄弟曾经离开过一日,再回来就说愿意继续跟随在自己左右,他自然十分欢迎。想到这兄弟二人最可能的来历,他便对他们越发客气,名为随从,实则客卿。
有张顺出手,那家的几个男人自然是手到擒来,片刻工夫就被新平拿马车上的绳子绑成一串,拖了过来。
许杏从马车窗户的缝里看过去,发现是三个相貌有些相似的中年男子,猜测这就是发卖嫂子的几兄弟。旁边还有一个男人并两个婆子,大声喊着“冤枉!”、“不买了!”等等,估计是买家。不远处则站着一个一身白粗布的女子,右手臂抱着个婴儿,左手拉着地上有些呆愣的幼儿,看不清面目,想必是命运悲惨的母子了。
人都带过来了,长青也不审问,直接叫同贵她们匀出地方来载上那母子三人,剩下的人就跟在车队后头一起带走。
“这样行吗?”许杏有些不放心,“会不会不好?他们毕竟……也没犯法。”她心里自然是很愿意看到这些人被整治的,可是也不想害长青官声有损。
“无妨,这些人涉嫌拐卖人口,我带回衙门审问是应当的,若无罪,放他们回来便是。”长青语气轻松,并不在意那几个人。
后头,新平驱赶着这几个人快走:“别磨蹭了,咱们大人是临川府新任同知,你们这种拐带人口的案子正归他管,有什么话到了衙门上了公堂再说!”
他们走的正是通往临川府城的官道,那几人并其中一个来买人的婆子想来是多少知道一些外头的事,瞧着这个阵势不像有假,挣扎了一阵子就放弃了,只是一脸晦气的低头跟着跑,可是另外一个婆子和那个男人就不一样了,一直大喊着“强盗”,一路走着一路呼救。
“蠢货闭嘴!”保持安静的婆子忍不住了,跑了一阵子,气喘吁吁的扭头斥骂,“你们这俩乡巴佬!嚷嚷个屁啊!前头山里真有强盗,你们就生怕不把强盗招来是吧!”
她努力叫新平:“那个小哥!老身……老身真不骗你,绕路吧,前头山里有强盗!这半年……已经有不少商队被劫了,银子、女人,他们什么都要,你……你们不是说是官家吗?犯不着……犯不着为了快那么半刻钟走这条路啊!”
她连气都喘不匀,可是还是努力边跑边跟新平说话,眼看着车队马上就要走上前面的坡路,她越发焦急起来。
新平一开始不在意他们狗咬狗,可是这老妇一直在喊,看着又不像是撒谎的样子,只好去找同文:“袁管事,您也听见了,这老婆子说的事儿要不要禀报大人?”
同文一开始听得不真切,后来也听见了,便道:“都先停一下,我去问问大人吧。不过也要防着这老妇使诈,万一她跟歹人是一伙的,诱使咱们偏离了官道好劫掠。”
“大人!大管事!老身……老身哪能是什么土匪啊!老身是府城春红院的老鸨,不是土匪!”老婆子用力扭头示意,“老身……老身的丫头车夫还在那村子里等着,想来得了信,得了信,一会儿就来了!”
“老鸨?大哥,二哥,四弟,这就是你们说的好人家?”经历了大悲大痛和被人暂时救下的茫然之后,那个事件中心的妇女一直很沉默,除了偶尔安抚一下两个孩子,什么话都没说,可是在听到这句话之后,忽然声嘶力竭的控诉那几个男子,“你们的良心呢?大丫就算是个丫头,也是三郎的血脉啊,她才三岁,你们就把她卖给老鸨?你们还是人吗?”
那几个男人都没说话。
“你们就不怕三郎回来找你们吗?”那女子的嗓子都劈了,有些粗哑的声音非常难听,却让在场的人无比同情,看着那三个男子的眼神也越发鄙视痛恨。
长青倒顾不上理会这些,而是把许杏雇的镖师叫过来问:“这里当真有强盗?”
那镖师耳聪目明,方才已经听见了,心里正犯嘀咕,听见长青问,连忙低头抱拳:“回大人,小人上次来此地还是一年前,当时并不曾听说有盗匪,这老妇说是近半年之事,小人并不清楚。”
“叫那老妇来问问。”长青虽然这么说,却放下了马车的窗帘,显然对那老鸨十分厌恶。
老鸨也见过不少官员,看长青这做派就知道他们肯定是官家,因此同文过来问她话的时候她毫不隐瞒:“大管事,老身真的不敢骗您!老身就是个开窑子的,哪能跟那些强人有关系呢?这不现在到处抓拐子,老身那里许久都没买到好看的丫头了,听相熟的人牙子说这家要卖孩子,那丫头模样不错,想着这里离府城又不远,就出来看看,谁想到这家不愿意呢?那强盗,老身听说有十来口子,都有武艺,很是了得!”
她站在那里休息了一阵,气喘匀了,就又恢复了圆滑甚至狡猾,一通辩解还挺有道理。
同文皱着眉头,想来想去,觉得也合理,就回禀了长青。
长青问张彪:“两位先生觉得如何?”
张彪道:“大人,此处离那老妇说的山寨不远,若有强人也必然就藏匿在那里,要不我们兄弟先去探探路。若是半个时辰我们没有回来,大人便绕路走吧。”
没摸清情况,他也不托大。长青想了想,便道:“两位万万保重,若有任何情况,先回来,性命要紧,我就在这里等着。”
张氏兄弟在马上抱拳,接着驭马离去。
许杏有点儿不放心,哄着欣姐儿睡了,轻身问长青:“咱们就这么等着吗?”
长青点头:“没有更好的办法了。这老妇不一定可信,而且所谓的‘绕路’比走官道更危险,咱们只能往前走。与其咱们这么多人一起遇险,拖累他们,不如他们先去看看,毕竟没有咱们当累赘,他们就算是敌不过,逃命总是容易许多。他们二人的功夫可比这些镖师强多了。”
对于会不会错过了什么大场面,许杏一点儿也不遗憾,她可不想拿女儿的安危冒险,就这么等着她觉得没什么不好的。至于张氏兄弟的安危,她很有信心,他们不会出事,毕竟刚才那老鸨也说了,那伙强盗抢钱抢人,倒没说当场杀人什么的,而且他二人的武功骑术都很不一般,自保应该没有问题。
过了半晌,张氏兄弟策马回来了,两个人的衣裳都有些乱,但是并没见受什么伤。
到了长青的马车前,还是张彪回话:“大人,我等往山上略探了探,确实不对,有两个喽罗和我们交了手,不是我们的对手,跑进了山里。”
“你们可有受伤?”长青先问。
张彪摇头:“谢大人关心,我二人都无事,只是那山寨颇有几分规模,不像是只有十几个人的样子。我二人挑了两个路边巡逻的小子,又等了片刻,却并不见有人前来,当是有人暗中窥伺。”
“小人觉得咱们可以放心通过,因为他们似乎并不愿意真的与我们为难。”张彪又补充了一句,“我二人露了两手功夫,他们暗中若有人,应当看得出来,不见有大量人手出来,想必是不想恶战,让我们走了就是。”
“既如此,咱们快些出发。”长青发了话,车队就走起来了。
经过一片树林的时候,张顺在马车外头道:“大人,就是这里了。”
长青道:“小心些,继续走。”
许杏抱紧了怀里的孩子。
长青察觉她的紧张,伸手拍拍她的手背,微笑道:“不会有事的。”
“说一点儿也不担心是假的,我……”许杏苦笑,“我还是害怕。”光她自己的话,生死也不是什么大事,可是小小的欣姐儿怎么办呢?有了孩子,她就胆小了起来。
好在最后也没有事情发生。
等到离开了那一片坡地,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只有张顺策马来到长青马车一侧,低声道:“大人,有尾巴跟着,小人大哥让小人禀报您一声,他到后头去了。”
长青道:“如果只是跟着,便不需理会。”
许杏刚要拿点心给欣姐儿吃,闻言就又紧张起来。
长青便宽她的心:“方才都没有动手,现在地势开阔,又出了那片林子的范围,他们更不会对咱们如何了,大概只是想看看咱们是干什么的吧。”
许杏点头,也不多问,专心喂孩子。
长青的神色却凝重起来。普通的盗匪若是碰到硬茬只会躲起来,绝不会还跟过来打探自己的底细。这临川,还真是卧虎藏龙呢。
第137章 李氏母子
一路走来都算是太平无事,可是到了临川境内却接连遇到特殊情况,许杏只觉得满是疲惫,又忧心忡忡的。
长青倒是处之泰然,神色平静的到达了临川府衙。
今天知府杜传君没有到衙门,据值守的小吏说是身体有些不适,正在府中休息,但是看小吏的神情,似乎也不是这样,长青注意到了,但是并没有多问,而是提出了安置的问题。
小吏和主簿都十分热情,直说同知府是现成的,因为知道长青要来,特意派了人洒扫料理,让长青随时可以搬进去。
这事儿说完,长青才道:“不知升堂的衙门所在,今日是否方便,我在来的路上遇上了几个拐子,想着毕竟也算是我的职责所在,便抓了过来,现在要审一审。”
“啊呀!范大人果然是爱民勤政,难怪如此年轻就身居高位!”主簿方才自我介绍了,姓田,不仅热情,还非常会拍马屁,“大人您瞧,顺着前头回廊走过了月亮门,那边通到外头,就是审案的衙门了,今日那里空着,大人若是要用,下官这就去开衙门,传衙役。”
田主簿大小也是个八品官员,在长青面前却十分谦卑,而且很有行动力,话音一落就叫人去拿钥匙了,只是很快又转身回来,有些为难道:“大人,您的官服还没见送来,您看这……”便服上公堂确实是不妥。
长青便道:“不过是几个刁民,我就先穿之前的官服便是。”那些人,让一个县令审训就行,他着通判官服自然是够的。
“虽说是略微不合法度,不过大人一心为民,事急从权,想来就是杜知府知道了也不会怪罪的,下官这就去安排。”田主簿拱手而去,没看见长青略带深意的目光。
这个田主簿之前言辞客气,话里全是奉承逢迎,要说他现在忽然心直口快直接指出长青这样做的不妥之处,长青是绝对不信的,所以他是故意的。
只是不知,这是善意的提点帮衬还是有心要抓自己的小辫子呢?他一个八品小官,没道理为难自己,若真是有意为之,必然是身后之人的意思了。可若真的有意抓自己把柄,更不该当面说出来了,默默记下来让自己毫无防备不是更好吗?
这才第一日,来日方长,有的是时间看明白这府衙里的弯弯绕绕,长青留了心,却并不纠结,而是回头叫同文:“我这里要审那几个人,你回去帮衬夫人安排府里的事情,有人领你们过去。只留下新平或者新安跟着我就是。”
同文正色应了:“那小人就叫新平留下,等到下晌叫新安来接您,总得有人认得回府的路才是。”
长青点头同意:“叫新平找夫人拿我的官服,通判那身,我现在要用。”
同文跟新平先出去,把抓来的人和那家的寡妇母子带到大堂上,又看着新平给长青送来了官服,这才指挥着车队跟着衙门的小吏转去同知府。
许杏早就知道长青得先办明白这个案子,听了安排倒也不意外,只是想着他果然忘了自己要买人的事儿了,简单嘱咐了几句,就把同贵留了下来。
一干人等上了公堂,审问起来也不麻烦,很快就问清楚了原委。
这户人家姓邓,家境尚可,一共有弟兄四个,各自成家立业,父母都去世了,自然也就分了家。只是老三身体一直不大好,夫妻成婚多年才得了一个女儿,其他的兄弟们多次提出要过继儿子给他们,都被拒绝了,因此兄弟之间就有些不和睦,等到三房夫妻终于得了儿子,还没欢喜几日,老三就旧疾发作,一病归西。剩下的三个兄弟一合计,干脆把三媳妇卖掉,两个孩子也处理掉,发了这注绝户财。买家都找好了,可是三媳妇如何能跟幼小的孩子们分开?她抵死不从,就闹将起来,正好被长青碰上。
三个买家当中,一个就是府城青楼的老鸨,要买三房的小女儿,一个是个老光棍,要买三媳妇回去当老婆,最后一个则是个儿子痴傻的老太太,想买了三房的小儿子当孙子,将来给自己和儿子养老送终。
长青问明白了,虽然心中不喜这三人,毕竟路上许杏还在说应当“买卖同罪”,可是毕竟他们所为不犯律法,只好判他们无罪,训诫一番,当堂释放了。
邓家的三兄弟,严格的说起来,也不算触犯本朝律法,只是其行为着实令人齿冷,想来想去,便以他们打算把年仅三岁的亲侄女卖进青楼这一条,判了他们一个“逼良为娼”,每人杖十,罚银一两。
三媳妇娘家姓李,只是已经没什么人了,这才无依无靠,被夫家欺凌至此,便是长青主持公道,她一个弱女子,还带着两个年幼的孩子,也难以种田谋生。在问过她本人的意见之后,长青便判邓氏兄弟三人以市价购买三房的田地宅子,令李氏带着银钱和子女离开邓家。
本来这些事情一一落实还需要几日的时间,可是邓氏三兄弟的家眷们一看家主被抓进了府城衙门,立时凑了银钱过来打点,倒将将够了给李氏的银子。李氏家中已经被搜刮一空,也没有什么要带的东西,便拿了银子,给长青磕了头,准备留在府城里寻个营生。
全程围观的田主簿这才出言提点了一句:“那个……李氏,你若要租房子安顿,甚至落户这些,不妨去找东街的胡牙婆,咱们衙门里的事情都是找她的,她为人公道,不会欺负你们孤儿寡母。”
李氏自然千恩万谢的应了,又给长青磕了三个头,才带着两个孩子离开。
长青倒不在意这个,他在意的是田主簿。看得出来,田主簿对李氏母子几个也有几分恻隐之心,并不是麻木不仁之人,这当然是好事,不过仅凭这一丁点儿善意就下判断还是太草率了些。
在这里,单就品级来说,除了知府杜传君,就属长青官职高,行事大可以随意些,但是一路走来,凋敝的村落,自私贪婪的百姓,猖獗的盗匪,摸不出深浅的小吏,都让他觉得有几分棘手,对接下来的任期也不那么乐观了。
但是相比前世的这个时候,他已经站得高上许多了。同样是二十二岁的秋天,如今他是正五品的一府同知,有珍爱的妻子和可爱的女儿,有不薄的身家,而前世他才刚中了同进士,回乡祭祖差点被亲娘强迫着娶了赵英子为妻,最后是怀揣着对家人的失望和对仕途的茫然踏上了远去西北当县令的道路。
等他这里交接完毕,由下人带路回到自己府中的时候,同知府已经基本收拾出来了。
“有这么多下人呢,先收拾个休息落脚的地方还是快的,更何况这个府邸一直有人洒扫,并不难收拾,不过你看也乱呢,还有些常用的东西没有拿出来。”欣姐儿坐了多半日的马车,有点儿累了,许杏就哄着她在榻上睡觉,刚给她盖好被子,听见长青说家里收拾得快,就笑着说。
长青自然不挑剔这些,在榻边坐了,看着女儿的睡颜,没有提起衙门里的事情,而是问起了家常:“镖局的人回去了?”
许杏点头:“是,我给他们另外又包了些银子,算是辛苦钱,他们说晚上在城里住一宿,明日就回南龙府了。这府里我方才粗粗看过,一应家具家什都是齐全的,咱们拿出自己的铺盖衣裳就得,这几日我就看着她们慢慢收拾。你衙门里交接好了?见到知府大人了吗?”
长青喝了口茶,发现不是这几年已经喝惯的安龙雪芽,居然还有些失望。他笑笑:“这茶叶换了味道,乍一喝竟有几分不习惯了。”
许杏就道:“咱们带来的茶叶还有呢,估计厨房里的人弄混了,回头让他们换过便是。”
长青也不是非要换茶,只道:“不过一句感慨罢了,咱们毕竟是离了那里,往后就喝这临川的茶了。杜知府今日身体不适,没有上衙,其他人倒是都在,头一日原就没多少事情,我回来得也早些。哦,邓家那兄弟三个被我判了杖刑,罚了银子。”
“我已经知道啦。”许杏道,“我留了同贵在衙门,等你那边判完就跟过去问了。”
“那李氏母子你买回来了?”长青问。
许杏说到李氏,倒有几分欣赏:“那李氏不肯卖身为奴,同贵说清楚了我的意思,她还吵着咱们府里的方向磕了头,只是不肯卖身,儿女也是一样,说总要当个良民。同贵就问她可愿来咱们府里做工,她倒有些求之不得的,便说好了明天来签个做工的契约。我想着同乐毕竟也有了身子,秋水跟着她学了不少,针线上倒还好,只是浆洗上就缺个人,正好让她带着孩子来洗衣裳,也不用非得住在府里,日日来上工便是。”
这些琐事长青向来都随许杏,问也是因为李氏的情况特殊那么一点,见许杏都想好了自然不再问:“你替她想得倒周到。”
许杏又感慨了一句:“左右我也是要雇人买人的,不如拉她一把,至少我能保证不欠她工钱,不苛待她,也允许她带着孩子做工。若是从前,我可能也就是同情一下她,可如今我有了欣姐儿,感同身受吧,毕竟哪个当娘的愿意舍了自己的孩子呢?”
第138章 顶头上司(上)
同贵跟李氏约定的是每天都到府里来浆洗衣裳,一个月给九百文钱,管一顿中午饭,李氏毫不犹豫的就答应了。因为要在府里干活,她找牙婆租的就是离同知府不远的房子,是一个商户家的偏房,只有一大间,一个月要五百文钱。价格不便宜,但是那家人据说为人颇好,那个巷子也十分安全,适合她们孤儿寡母,她便也答应了。
第二天一早,李氏就如约来到同知府的后门,找同贵带她去上工。如今同贵已经是许杏身边的掌事大丫鬟,还在安排处理安顿行李布置屋舍的事情,并没有亲自到门口来,而是叫小丫头秋风带李氏进来。
昨天晚上同贵就跟同乐说了许杏的安排,同乐自然没什么意见。她小的时候被后娘挫磨,受了很多苦,身体底子不好,跟同文成婚好几年才怀上孩子,怀相又不大好,反应得厉害,最好是要多休息,可是光秋水一个小丫头,实在干不完所有的针线和浆洗活计,有李氏负责浆洗,秋水做衣裳针线,她就能歇息了。夫人这可不仅仅是同情李氏,也是在体贴照顾自己呢,这么一想,她眼眶就有些红了。
同贵跟她也算是一起长大,一看就知道她在想什么,便道:“你可别哭了,回头你家袁大管事还得心疼!夫人是什么人咱们都知道,就是她说的那个话,‘自己淋过雨,就想给别人撑把伞’,最是善心不过的,咱们忠心办事就是了。你如今有了身子就好好养着,要是个丫头正好将来跟着伺候大姑娘,要是个小子将来就跟着咱们以后的小少爷,不是最好了?”
同乐相貌清秀可人,也心灵手巧,却偏偏嘴上不是很伶俐,闻言也只有点头:“你说得是呢。”
因为在路上亲眼见到了李氏的经历,所以同知府里的众人对她们母子都有几分同情,现在她来府上做工,也没人刁难她,反倒是胡家母女几个和秋菊她们在手上没活的时候还会帮忙照看一下李氏的两个孩子。
李氏的女儿叫邓春燕,已经满了三周岁,能跑能跳,会说不少话,也吃大人饭了,儿子叫邓春生,却才刚满百日,还是个小婴儿。
“孩子还那么小,唉。”许杏叹口气。她的身份在这儿,自然不会整日打听李氏的事儿,不过偶尔问一句罢了。
据同贵说,这李氏性格并不软弱,干活爽利,不怕累,除了给儿子喂奶换尿布之外,从不歇息,而且换下来的尿布都是自己带走家去洗,并不浪费主家的胰子之类,家里的下人们也都挺尊重她。
许杏就道:“这样吧,你去跟同乐说,让她允许李氏在咱们家洗尿布什么的,只要不耽误咱们府上的活计就行。她若家去了,还得自己挑水,只怕舍不得柴火,又得用凉水,咱们家毕竟给烧些温水,也不差那一点子胰子。嗯,工钱不能再涨了,毕竟是个洗衣裳的杂活,给她钱再多怕要招祸,她那一顿饭便多给些,咱们也不差孩子那口吃的。”
同贵连声应了,又道:“秋水那丫头,正学了同乐的老实心善,听说了这个事儿,昨儿下午起就在改自己的旧衣裳,说给那小姑娘穿。”
“她再年纪小,也十好几岁了,她的衣裳怎么改成三四岁孩子穿的?”许杏愕然。
同贵就笑:“那奴婢就管不着了,看她手艺如何吧。”
她们这里主仆说着家里的俗事,气氛和乐,可衙门里的长青就有些头疼了。
杜知府还是没有上衙,长青的身份文书印鉴这些东西是交接了,可是差事却没人交代。他的职位在这儿摆着,别人也没谁能跟他交代。临川府的通判姓林,是个精瘦的中年人,对待长青很客气,却也没说什么要紧的话,倒像是自己的公务很繁忙似的,很快就离开了。
长青已经这么枯坐值房三天了,他想了想,决定不等了,把田主簿叫过来问话。
田主簿来得很快,一进门就作揖:“不知同知大人有何吩咐?”
长青伸手示意他坐:“吩咐谈不上,只是有些事情想要请教一二。我毕竟初来乍到,不了解本地情况。”
田主簿先告了罪,在椅子上坐了个边儿,然后才恭敬道:“大人有何垂询,下官必定知无不言。”
长青便先问:“我记得同知的职责中有治理地方、缉贼捕盗一项,而临川府内又有盗匪劫掠,故此想知道临川地界有几处盗匪、规模如何。另外,偷盗之徒可多,是否还有其他匪患,不知田主簿可了解?”
田主簿就拧了眉,字斟句酌的道:“回大人,据下官所知,临川府内有贼匪四至五处,皆是啸聚山林的亡命之徒,暴戾恣睢,难以收服。另外在府城、县城、镇店各处都有些许闲汉、小贼,各处的官衙都有抓捕整治,只是这些人怙恶不悛、屡教不改,时常有抓了放、放了又抓之事。大人勤政爱民、用心王事,一来就要治理这些恶人,下官无比钦佩。”
“不必吹捧,本官来上任的路上就遭遇了盗匪,所幸府中护卫武艺高强,又有镖局护送,才得以安全到达。”长青摆摆手,不在意他的溢美之词,“而那处位置虽有山林,却也是朝廷铺设的官道,居然让盗匪如此猖獗,实在是令人震惊。”
田主簿没想到长青自己就遇上了,一时有些语塞,连忙站起来请罪:“下官等剿匪不力,惊扰了大人,实为大罪!”
长青也是故意模糊了一点事实,他本人可没有和强盗们打过照面,只是张氏兄弟揍了强盗们的小喽啰一顿而已,但是他并不打算说清楚。不管怎么说,此地盗匪横行,百姓安全得不到保障,地方官员显然是不称职的。
他不说话,田主簿就有些难堪甚至是慌乱了,他脸上再不见一贯的圆滑镇定,而是焦急道:“下官……下官不知大人受惊,还请大人责罚!”
长青本意并不是要整治他,见他如此,便道:“罢了,又不是你一人之过。本官既然做了这个同知,就得担起这份职责,务必要清剿了这些盗贼方好。”
田主簿这会儿的态度又比方才更加诚恳,套话也少了一些,他用袖子拭了拭额角鼻尖的汗珠,回禀道:“大人有所不知,临川此地虽说穷困,但是因着地处内陆,并无什么外族,也算得上民风淳朴,下官乃是本地人氏,自小就不曾听说有什么盗匪。这强盗之祸却是半年多以前才有的,据说是一群穷苦之极的亡命徒,毕竟见过的人极少,且都惊惧过甚,也问不出个什么。衙门也曾派捕快衙役去清剿过,但是每次都无功而返,迫不得已,知府大人只好从府衙拨出些款项,又让各县地方集资,雇佣青壮巡逻官道,保护百姓,只是人力终究不足,有纰漏亦是在所难免。”
长青仔细的听着,中间伸手点了点,示意他坐下说话,心里却琢磨着他提供的信息。
“所以你的意思是,这分散于几处作恶的盗匪,居然是同一时间开始行凶的?”田主簿说完,长青便问。
田主簿微微抬头,瞟了长青一眼,又低头敛了神色,恭敬道:“大人敏锐,正是如此。”
“可知道都是哪里人氏?”长青又问,“这么些青壮离开家人,落草为寇,乡老里正难道不知?”
田主簿摇头:“并未有人报告此事。大人,上山落草往小了说是抢劫害命,往大了说是占山为王、意图谋反,是要株连族人的,因此莫说是不知道,便是知道些许,那些里正乡老也会代为隐瞒。”
这倒是不难理解。长青点点头,沉默了片刻,忽然问:“杜知府是什么时候到临川的?”
话题转得很快,田主簿没有第一时间接上话,而是想了一下,才道:“有两年多了,嗯,现在是第三年了。”
“杜知府是哪里人氏?你可知他是哪年的进士?过去曾在哪里任职?”长青又问,“可曾带了家眷在此地?”
说到上官,田主簿越发谨慎,回答得很慢:“杜知府是河北大名府人氏,至于何时中进士,大人恕罪,下官并不十分清楚。杜知府来此地之前是浙江嘉兴府的知府,再往前似乎还曾在北直隶任过职,下官却不知是何职务了。杜知府带了家眷的,杜夫人和几位公子、小姐都在临川。”
他说得很客观,长青能理解,只是从鱼米之乡的嘉兴调到穷山恶水的临川,虽说是平调,可怎么看都像是被贬谪了。
“杜知府连续多日不曾上衙,可知是什么症候?”长青问,“本官初来,还没有在衙门正式拜见大人,也不好贸然上门打扰大人休养,遣了家人送去拜帖,得到的也只是门房说大人不日便可痊愈的回复。”
田主簿又看了长青一眼,道:“杜大人刚过不惑,正值壮年,身体素来康健,想来确实是偶感风寒,不日便可痊愈吧。”
第139章 顶头上司(下)
田主簿为人十分谨慎,拍马屁戴高帽的时候口若悬河,可是说到上官,哪怕是众所周知的事实,他也字斟句酌,无比小心,每一句话都严谨恭敬,没有任何其他的个人倾向。
长青倒没指望一下子就打听到杜知府的什么隐秘之事,田主簿如此,他也不失望,又问了几句衙门的日常事务,就让他出去了。
他不知道的是,当天晚上,田主簿就出现在了杜府的书房里,将白日间和长青的对话一五一十的复述了一遍。
书案后头,国字脸的杜知府坐在油光水滑的黄花梨官帽椅上听着,脸上还带着几分闲适的笑意,哪有半分重病在身的样子?
“就这么些?”田主簿说完了,杜知府才问。
田主簿站在书案前,半弓着腰,恭敬的道:“是,大人,就这么多。范同知虽然年轻,却颇沉得住气,前几日一直在看值房中的各种文书卷宗,并不曾问过什么,今日也就问了这些。”
杜知府点点头,笑了笑:“年轻人嘛,还是有点急了,这才几天?罢了罢了,新官上任三把火,范同知这是要放火了,我明日就去给他递个火折子,哈哈。”
田主簿并不敢贸然接话。
“啊对了,小田啊,以后不用这么偷偷摸摸的,你来看我,大大方方的来就是了,不要挑这么黑灯瞎火的,倒叫人觉得你我在谋什么不可告人之事。”杜知府看看天色,“这么晚了,我也不留你,快回去吧。”
田主簿看他确实没有什么吩咐,便拱了拱手,告辞出来。
“范长青,范榜眼,范同知,哼哼……”杜知府坐在那里没动,微圆的手指头敲打着桌面,脸上早已没有了虚假的笑容,换上了一片阴沉。
一名仆从模样的人推门进来,垂手肃立在他的书案前。
“走了?”杜知府问。
仆从回答:“已经走了。田主簿看来是不想得罪范同知,来去都十分低调,不欲引人注意。”
“左右逢源,谁也不想得罪,哪的好处都想沾。”杜知府嗤笑了一声,“不用理会他。之前毛九带信,说是跟到了同知府,看来就是姓田的刚才说的这事儿了,范长青半真半假的诈他呢。”
“好在田主簿什么都不知道。”仆从道,“是小人的不是,当初就应该吩咐毛九,把人做了。”
杜知府抬手:“他若是死在毛九手里,你我也得完蛋!就这么着吧,叫毛九他们小心着些!”
仆从低声应了。
“殿下那里怎么说?”杜知府又问。
仆从道:“回大人,并没有信来,上次那批银子去了之后,殿下就没有消息来了,毕竟他现在处境也艰难。他谋的大事……大人既然也知道,想来也不会把大人当外人的。”
杜知府叹口气:“只能如此想了。毛九那里,让他点算点算,再送一批银子过去,看看能不能得个什么消息。我没有背景门路,不搏一把,怕是要一辈子困死在这个四品上。”
仆从先应了,又笑道:“大人对殿下忠心耿耿,殿下现在是潜龙在渊,他日荣登大宝,光这个从龙之功,就够大人入阁拜相了。”
杜知府听着这话顺耳,却并不得意,而是叹息道:“三殿下坏了事,我虽没被明着牵连,到底也是受了些影响,才来了这么个地方。我是有心投到二殿下门下,奈何二殿下是中宫嫡子,身份贵重,眼界也高,看不上我这寒门出身的小官,我也没有旁的选择啊。”
仆从再忠心,这种话却也不是他能应的,便垂首沉默。
“罢了,总晾着他也不是个办法,我明日便上衙,去会会这个少年榜眼。”杜知府拿定了主意。
府里安顿下来,许杏便带着女儿出门了。因为知道此地治安怕是有些问题,她出门带了不少人,除了同喜秋云,还带上了小厮新民和张顺。
张顺倒不是她叫来的,而是长青安排的:“咱们刚来,千万莫要出了纰漏,万事都不如你们娘俩的安全要紧。”
许杏纵然是个性子独立的人,却也不会逞强,尤其是还带着女儿。不过一群人只是在府城里逛逛,出了几次门,倒也都没出什么事情。
她购置了礼物,就叫同贵带着拜帖去拜访了杜府,其他的官员官职比长青还要低,他们的家眷只有投帖子拜见自己的份儿,倒省了许杏不少心思。
“夫人,杜夫人的架子倒是极大,怕是不好相与哩。”同贵送了拜帖回来复命,脸上的神色却不轻松,“奴婢记得,当初贺嬷嬷教过,一般这样的事体,奴婢既然是代表您,杜夫人虽然不至于本人来见奴婢,却也应当叫个身边得用的嬷嬷之类的来说话,最不济也该是个有头有脸的丫鬟,才是个日后往来的意思。若是她不得闲,奴婢把拜帖留在门房也使得。可这杜夫人居然叫了一个姨娘的丫鬟来收拜帖,这不是打您的脸吗?就算知府大人的官比咱家大人的大,杜夫人也太过分了些吧?”
许杏皱眉:“竟是叫一个姨娘的丫鬟来收拜帖?这是摆明了不待见我?我和她也没见过面,如何惹到她了?我听说她是原配嫡妻,又有嫡子傍身,也犯不着嫉妒我吧。”这种无缘无故的恶意,她只能想起南龙府时遇到的叶学政夫人。
同贵本来是不大高兴的,可是许杏一说话,倒把她逗乐了:“夫人,哪能呢?杜夫人都是要当祖母的人了,再说人家出身高门大户的,哪能像那个叶学政家的继夫人一样?”她也想起来当初叶夫人刁难许杏的事儿了。
“啊对了,你打听过了是吧,这位叶夫人什么出身呢?”许杏问。不是她八卦,要打探别人隐私,而是以后要打交道,必须得有所准备。
同贵就道:“打听过了的,叶夫人出身确实高,是京城许昌伯府的姑太太,虽说是庶女,可也是许昌伯的亲妹妹,她看不起人,大概就是这个原因吧。”
“许昌伯府?”许杏只觉得挺耳熟的。
晚饭的时候,许杏就说起了这个事儿:“她看得起看不起我倒是无所谓,只是别是代表了杜知府的态度就好,不然你往后的差事就难办了。可是我怎么觉得这个许昌伯好像在哪里听说过?”
“许昌伯?”长青夹菜的手顿了顿,“你说杜夫人是许昌伯之妹?难怪。”
“怎么了?”许杏叹气,“这两年我记性真是差了许多,想不起哪里听过这个名字了。”
长青便道:“你可记得咱们在安龙的时候抓的拐子?”
许杏深吸一口气:“啊!我想起来了,你说过,最后查到那些拐子的后台就是这个许昌伯!”
“如此倒是能解释得通了。”长青并不见多么懊恼,反倒松了口气,“还要多谢夫人呢,替我探得这个消息。”
“这有什么的,不过是一句话的事儿,还是同贵去问的。不过,”许杏只觉得十分棘手,“杜知府的夫人出自许昌伯府,他作为姻亲的姻亲,肯定算是三皇子一系的。现在三皇子倒台了,他才从嘉兴到了这儿,虽然后来的事儿是三皇子自己作死,可是保不齐他小肚鸡肠、柿子挑软的捏,恨上了你这个最开始揭出贩卖人口这个案子的人呢?这么多天晾着你,不就是这么回事儿吗?”
“无妨,之前我不知道其中的缘由,自然心生忐忑,现在知道了,我也就不怕什么了。”长青道,“我自己做好防范,兵来将挡就是。”
当然,此时的他还不知道,杜知府对他可不仅仅是旧怨而已。
第二日,长青终于见到了“病愈”的杜知府。
因为心中有了防备,长青应对的态度格外恭敬,而杜知府也毫无刁难之意,一脸和善的笑着打官腔:“范同知不远千里来赴任,本官听说刚下马车就先审了案子,如此勤勉爱民,本官自愧不如啊!”
“大人谬赞了,下官愧不敢当,不过是路上遇上了,顺手为之。”长青道。
杜知府哈哈一笑:“范同知年纪轻轻就能主政一方,实在是年轻有为,往后共事,本官还要多多倚仗于你哪!”
“大人但有吩咐,下官自当尽心竭力。”长青诚恳道。
“唔,你是个实干之人,本官也不来虚的。”杜知府正了神色,“你既为同知,钱粮也是你的职责。临川这个地方穷啊,年年赋税收不上来。你这几日先查查账目,看看如何能增加钱粮赋税,过几日拿出个章程来报与本官。啊,如果需要的话,你也不必在衙门里拘着,四下看看也可。”
听上去差不多的任务,当初在段芝庭那里,长青得到的是极大的信任,感受到的是对方也想让百姓过好日子的愿望,可是在杜知府这里,长青抬眼,看着那张看似宽厚的国字脸上毫不走心的表情,却知道这是这位顶头上司给自己出难题呢。
第140章 许杏造纸
不管长青心里怎么想,表面上都要认真的接受命令:“是,大人,下官这就去。”
事实上,“临川这个地方,农产品挺多的。”许杏在出去转悠了几次之后得出了结论。
“此地稻米播种面积并不算大,但是也很难再扩充,毕竟此地乃是山区,山势陡峭,大片山地是无人进入的荒山,里面只有满山竹子。而且除了夏季外,寻常气候并不十分温暖,也很难种植两季稻。”长青接连数日都在翻看临川府的帐册和土地、人口的鱼鳞册,同时也询问了衙门里的一些小吏,得出的结论是,粮食增收确实挺困难的。
“若全是大高山,开荒也困难,那就没法子增加耕地了。”许杏头疼,“好像红薯也不适合本地种植呢。”
长青也有些一筹莫展:“之前在南龙时做的稻田养鱼虾这些,此地能不能做还未可知,便是能,只怕成果也有限。”
“不过这里的蔬菜并不少,你看这些,”许杏指指餐桌上的菜干,“比如说这个茄子干,炖了肉很香,还有干豆角,也是不错的,实在不行,只能从这上头做文章了。”
长青并不乐观:“这里蔬菜确实不少,可是也没有什么特色,这些茄子之类的,哪里没有?”
许杏又问:“这里难道没有小麦种植?大米不行就多种麦子呗,不一样是赋税嘛!”
“也有些地方有冬小麦种植,只是产量也低。”长青叹息,“再加上有盗匪出没,百姓生活极是艰难,竟比不上南龙府了。”
许杏振作得倒快:“比不上就不比呀,咱们总能找到办法的,有土地,老天爷就不会饿死这块地上的人!不过同知大人,修路、剿匪可是官府的事儿,这若弄不好,地里就是长出金元宝来,咱们也卖不出去呢。”
长青却敏锐的听出了她的话音儿,惊讶的问:“怎么,你又有什么想法了?”
许杏就笑了:“这很奇怪吗?咱们走之前我就把产业处理干净了,现在我手里除了现银和老家的作坊田地,什么都没有,坐吃山空肯定不行啊。这几天我合计了不少,准备开始做点小加工生意了。”
“你打算做什么?”长青的公事暂时没有什么进展,更好奇许杏短短数日发现的是什么商机。
“你看看这个。”许杏说着,站起身来,亲自去耳房里取了张纸,递给长青,“觉得如何?”
“这是……纸?”长青犹豫着接过来。他当然知道这是一张纸,只是这纸手感略粗糙,看着也不白,比不上他平日所用。他翻来覆去的看这张纸,有些困惑,“也没有字迹,什么如何?”
许杏笑了,先跟欣姐儿把小鸟儿的故事讲完,才回头道:“就是纸啊,让你看这纸如何?”
“是娘做的!”欣姐儿却是个机灵的,颇有些耳听六路眼观八方,一边听着娘说话,一边也没落下爹的事儿。
长青有些惊讶,再看这张纸就有些不同了:“早就知道你会的东西多,竟不知你连造纸都懂!”
许杏就笑着说:“你先别忙着夸我。我就不信榜眼大人看不出来,这纸颇为粗糙,难登大雅之堂。”
长青并不说违心的话,而是笃定道:“你专程做出来让我看,这纸必然是有其独到之处。”
“也算不得什么独到之处,不过是便宜罢了。其实你们读书人多爱风雅,也不乏有人自己造纸的,像薛涛笺之类的。其工艺不外乎制浆、入帘、压帘、烘干这些,这张纸也一样。只是它的纸浆而是用竹子做的。”许杏点出了自己的重点,“咱们来的一路,我就发现此地盛产竹子,在街上问了些摊贩,他们也都说此处竹子遍地都是,我便想起用竹子造纸了。方才你也说了,山里长满竹子,我正是打算开个造纸作坊。”
长青抬眼看许杏:“先是红薯,再是红糖,如今又是造纸之术,这般技艺,寻常人有一样傍身便可一生富足了,夫人却是样样精通。他日若是夫人再拿出什么神技来,我便是心中有所准备,大约也还是要再惊讶一下的。”
许杏抱着欣姐儿在屋子里转圈圈儿,伴随着小姑娘咯咯的笑声,她道:“这倒要感谢杜夫人。她不待见我,不许我去拜见她,我自然要多等几日再见旁的官员家眷,总要显得我尊重她不是?于是这些日子我都很闲,便琢磨了这个事情。因着外头不甚太平,我打算这次就在城里开作坊,毕竟竹子随处可得,也不是吃食,怕放久了坏掉,用多少,叫人去拉来便是。”
“如此甚好。”长青放了心,“我正要说这事情,此地不太平,你若再像当初一样来回奔波,怕有危险,在城里就好些。”
“有欣姐儿这个小管事的呢,我走不远。”许杏揉揉欣姐儿柔软的发顶。这小姑娘性子颇好,平日里很少无故哭闹,可是却是一个极其黏人的性子,但凡一眼看不见娘亲,那必是要哭的。长到这么大,许杏和女儿一天都没有分开过,只怕要去作坊都要带着她,自然不能走得远了。
长青有时候也会摆出个严父面孔,说许杏有些溺爱女儿,可是一转眼对上欣姐儿胖胖的小脸,他自己就绷不住了,只好雷声大雨点小的来一句“欣姐儿要有规矩”作罢。
这会儿也是一样,长青先说了一句“你娘有正经事要做,欣姐儿不能老缠着她”,接着却是嘱咐许杏:“你先去找胡牙婆看看地方,要马车能出入的,你来回带着欣姐儿,还是坐车好些。”
“那是自然。”许杏道,“我问过李氏,她说胡牙婆确实可靠,做事有章程规矩,也讲信用。”
“其实,若是此地没有盗匪,也有不少出产能拿出去换钱的。”许杏想了想,还是说了,“竹子除了造纸,更简单的是做竹席、竹筐、竹篮、蒸笼这些东西,竹笋晒干了能放很久,南北货铺子里也有它一号呢。另外本地出产的一种银鱼,鲜着吃固然极好,晒成鱼干也是不错的,还有家家户户都会做的糟鱼,用坛子盛了,许久不坏,都可以卖到外头去。唔,还有这个菊花茶,这样品相味道的金菊绝对是一味好药材。这临川比起南龙来,好东西只多不少呢。”
长青认真听着,最后道:“我明日去找杜知府谈谈,再说说这盗匪的事情。”
许杏正在兴头上,说到这些就两眼放光,长青也就没有打击她。从之前的事情就看得出来,杜知府可不是一个一心为公之人,恐怕不会像从前的段知府那样支持他,不给他下绊子就不错了。
但是该做的事情还是要做,长青次日去找杜知府,直言若盗匪之患不除,百姓根本无法安居乐业,却只字不提许杏所说的造纸之事。
杜知府似乎早就知道长青会盯住盗贼之事,听了他的话就道:“范同知啊,你可知道你的前任是如何离开临川的?”
长青摇头:“下官不知,还请大人赐教。”
“你我共事,不必如此客气嘛,哈哈。”杜知府干笑一声,才接着说话,“他带人去剿匪,却受了重伤,染了沉疴,这才辞了官职,回去休养了。”
长青拧眉,神色凝重。
“你看,剿匪这个差事可不像收税种田那么简单。它要动刀子,要流血,要死人啊!”杜知府语重心长。
“歹人势众,又都是亡命之徒,大人所言下官明白。不知临川府外的驻军……”长青并不觉得杜知府是真的关心自己,不过他不想承担风险是肯定的,但是总不能就此退缩,任由那些匪徒做大,衙役不行,军队总是可以的吧?
“范同知可得慎言!”杜知府脸上满是紧张之色,“军政不相关,咱们是地方文官,如何能私下勾连朝廷的驻军!你是不知道,陛下刚刚申斥了东平郡王!咱们这个时候主动联系他,那不是为民请命,那是意图不轨!”
大越朝的制度向来是勋贵领兵,镇守边防及重要城池,文官治理地方,双方井水不犯河水,私下勾连确是大忌。
长青知道杜知府说得没错,可是,“盗匪之事亦是迫在眉睫,咱们临川也是陛下的王土,总不能成了这些亡命之徒嚣张的地方!盗匪之祸才半年多,影响尚小,若是任由其发展,临川传出了恶名,于大人官声也不利。知道的人自然感念大人体恤下属,不愿我等以身犯险,可不知道的人,就要攻击大人了。”
杜知府脸色变幻,半晌才颇为动容道:“范同知虽然年轻,却是个懂得好歹的,也不枉本官一番良苦用心,这匪患一事,还要徐徐图之,徐徐图之啊!”
这样的对话看上去毫无成果,但是长青却确认了自己的猜想:杜知府确实是在为难自己。临川匪患不除,自己作为分管此事的副职,必然要担一个办事不力的名声。可要解决,东平郡王的驻军不能借,那就得自己“主动”去拼命了。
这一次,真的是秀才遇到兵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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