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口
暗卫们在树林中搜寻片刻, 最终得出结论——
“公主妃定是回城找公主去了,她没有骑马,咱们快追上去。”
说罢, 十几人翻身上马, 又朝着来时的方向疾驰而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似有一阵无形的风拂过草地间。
贴着隐身符的闻楹看向她们消失的方向, 也快步跟了上去。
可眼下的她只是肉.体凡胎, 没有朱雀当坐骑, 也飞不起来, 这样下去, 怕是走到天黑, 也无法回到皇城。
正当闻楹一筹莫展之际, 前头出现了一座驿站。
约莫是听说了京中发生的动乱, 驿站中的官吏早已逃去, 楼中空空如也,只留下几匹官马在后院吃草。
闻楹将这些马儿的缰绳都解开, 挑出最为膘肥体壮的那一头, 翻身坐了上去:“驾——”
日光当空,山道两旁的树影向后掠去, 她驾马疾奔, 一路上只是放马下来喝了回溪水,便又上了路。
终于, 在日落之前, 她抵达了皇城。
城门口已不见士兵把守,走进城中, 往日充斥着叫卖声的街道上,此时安静得犹如一座鬼城, 半个人影都瞧不见。
待到宫门之外,闻楹更是心中一沉——
此时,宫门已是大开,宫墙上的夏千灯和御林军已不见踪影,门外尚未干涸的血流和散落一地的箭矢,昭示着昨夜发生的一切。
夏千灯呢?
她是逃到了安全的地方,还是……
闻楹不敢再想下去,担心招来发狂之人,她甚至不敢出声,只是驾马进了宫门,顺着地面上的血迹向前走去。
偌大的皇宫之中,此刻却静悄悄的,连鸟鸣声都听不见。
闻楹忽地鼻头一酸,却强忍着没有落泪。
在没有亲眼见到夏千灯之前,她绝不能先灰心。
又向前走出十几步,她隐约听见,远处似乎传来嘶吼低咆之声,以及空气中恶臭的气息。
是那些入魔之人!
他们定是追着活人去了,会不会夏千灯也在这些人里面?
闻楹眸中微亮,她忙循声上前,只瞧见成千上万的入魔之人聚拥在一起,他们对着同一个方向张望,像是饿极了的群狼。
而他们的猎物,便是凉亭高处的十几人。
闻楹眼尖地瞧见,那是十多名披坚执锐的御林军,以及脸上沾满血污的夏千灯。
这一刻,闻楹憋在胸中的那口气终于呼了出来——真好,夏千灯她还活着。
约莫是他们砍断了登上凉亭高处的梯子,那些入魔之人上不去,便只能在凉亭下用力撞击着亭柱。
这样下去,整座凉亭迟早都会坍塌。
闻楹远远看见,夏千灯似乎在和十几名御林军争论着什么,她面色冷凝,算不上好看。
这一头,闻楹亦是心急如焚——必须得想个法子,让他们脱困才行。
然而,还不等闻楹想出法子来,却见夏千灯站直身,一只手撑住栏杆,从凉亭的二楼一跃而下,落入发狂的人群中。
御林军们大惊失色,伸手想去抓住她,夏千灯却已轻飘飘落了地。
“不要——”闻楹失声尖叫。
离她最近的入魔之人听到这声音,本能地回过头来,在没有看到人影后,又朝着夏千灯的方向涌动而去。
但很快,他们像是看到什么让他们害怕的东西,如同蛇蚁躲避雄黄般,不约而同地向后退开。
人群中就这样让出一条路,夏千灯安然无恙地走了出来。
闻楹意识到,让他们避而不及的东西,是戴在夏千灯手上的那枚玉扳指——那是魔尊留下的东西,入魔之人又岂能不畏?
她看着夏千灯,夏千灯亦看向闻楹的方向。
她无法瞧见贴着隐身符的少女,只暗自庆幸上天保佑,此处竟会出现一匹马。
越过重重人群,夏千灯快步来到马前,正要握紧缰绳上马,腕间却似被一只柔荑握紧。
且这柔软的触感,异常熟悉。
夏千灯的瞳孔在刹那间睁大几分,疑心莫不是自己的幻觉。
“夏千灯。”闻楹按捺不住,取下了隐身符。
“嫂嫂?”夏千灯诧异,“你怎么会——”
她没有再问下去,而是看了看那些觊觎地朝闻楹看来的入魔之人。
下一秒,夏千灯翻身上马,坐到闻楹身后:“嫂嫂,我们先将他们引开。”
“嗯。”闻楹点头。
说话间,夏千灯已将玉扳指取下放入袖中,她拔|出随身的匕首,用它划破了指间。
没有了扳指带来的威慑,又被鲜血的气息引|诱,那些入魔之人顿时蠢蠢欲动,乌泱泱的人头攒动过来。
“驾——”夏千灯握紧缰绳,带着闻楹向相反的方向奔去。
在她们身后,是紧追不舍的人群。
一夜未见,两人却似分隔了无数个春夏秋冬,紧紧地依偎在一起。
闻楹顾不得眼下的处境,她回过头,目光贪恋地看向身后之人,抬起手擦掉她脸上的血污。
“都是旁人的血。”夏千灯唇角勾了勾,“嫂嫂不必担心。”
“嗯。”闻楹低低应了声,“现在我们该去哪儿呢?”
“只要能和嫂嫂在一起,骑着这匹马去哪里都好。”夏千灯道,“只是……要先将这些人甩开才行,有了——”
她夹紧马肚,忽然间像是找到了方向:“驾——”
转眼间,马匹已带着二人出了宫,再沿着御街出了皇城。
马蹄嘚嘚沿着山路而上,载着两人穿梭在葱葱郁郁的绿林,林中花叶之息拂面而来,山光如画。
也不知这样驾马行了多久,前头出现一道深不可测,约莫半丈宽的长涧。
闻楹听到身后的夏千灯出声:“嫂嫂,闭上眼睛。”
闻楹依言阖上双眼,黑暗之中,她感觉到身下的马匹凌空而起,失重感陡然袭来,夏千灯环紧了她的腰。
只是瞬息之间,两个人乘着马越过这道深涧,马蹄重重落到地上,将追来的入魔之人甩在了另一头。
回头望去,落日火红如血,追在最前头的入魔之人来不及停脚,直直向下坠去。
剩下紧随其后的一批人,在崖边停了下来,龇牙咧嘴地看向她们,却不敢上前半步。
这时,闻楹感觉到身后之人突然变沉,脑袋重重搭上她的肩。
闻楹勒住缰绳:“夏千灯?”
“嗯。”身后之人气若游丝,却不忘勉力应她,“嫂嫂放心,我无事……”
闻楹这才想起,她从昨日这个时辰,一直战到现在,定是一天一夜都不曾阖过眼,更没有进食过水米。
好在夏千灯只是体力不支,并未晕倒过去。
闻楹忙停住马,搀扶着她从马背上下来。
如此简单的动作,二人却都做得颇为乏力。
落地之后,闻楹先是让夏千灯靠着树干躺下,又将缰绳拴在树桩上。
好在这个季节,林中有不少果子,闻楹摘来一些野杏和桃子,与夏千灯分食。
和夏千灯一样,闻楹也是一天一夜没有吃东西了,这些野果虽然酸涩,对于此刻的她而言,却似王母宴上的蟠桃般鲜美。
连着吃了两颗桃,三颗杏子,闻楹方才察觉,夏千灯手中的野桃只是被咬过一口,她便没有再吃下去,而是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
“你……”闻楹只当她是公主做派又上来了,“就算这些东西不好吃,你也不能饿着肚子,不然明天哪还有力气上路?”
夏千灯唇角抿了抿:“好。”
她慢吞吞地吃完一颗桃子,随后手掌撑在草地上站起身:“我记得前头有一处瀑布,嫂嫂,我先去洗个澡。”
“我陪你一起去。”闻楹担心她一个人不小心摔进了水里。
走了不到十几步,便到了瀑布边上。
进水之前,夏千灯先取出火折子,用干柴在岸边生了一堆火。
闻楹坐在火堆旁,有一搭没一搭地与她说话:“你以前定是经常来这个地方,才会对它如此熟悉。”
“嗯。”夏千灯道,“此处离皇家的猎场不远,我自幼便和皇家的子弟常来,比谁骑的马能从深涧上跃过去。”
这些王公贵族,果然是最会找乐子的。
闻楹:“应该不会有谁真的摔下去过吧?”
否则东窗事发,这道深涧应当早就被下令填平了。
“没有。”夏千灯似想到什么有趣的事,“他们都是雷声大雨点小,临到了崖边,根本就不敢跳。”
她口吻平淡,却难掩得意。
闻楹兀地轻笑:“是啊,就咱们的公主殿下胆子最大,什么也不怕。”
她这句话本是调笑,夏千灯语气却蓦然无比认真:“我第一次骑马越过这道涧的时候才八岁,其实也怕得要死,可我还是壮着胆子跳了,嫂嫂可知缘由?”
“为何?”
闻楹却迟迟没有等到她回答。
四下蛩鸣如织,火光荜拨,水中响起哗啦声响,是夏千灯走上岸来了。
在听见她穿上衣服后,闻楹才回过头:“你怎么不说话,莫非是什么丢脸的缘由?”
夏千灯唇瓣动了动,似要辩解。
可是——
她抬眼看了看头顶的天空,太阳早已消失不见,月光洒下淡淡清辉。
白日已尽,不能再捱下去了……她拾起那柄随身携带的匕首。
闻楹面上的浅笑,在这一刻僵住,她压低声音:“是又有入魔之人来了?咱们快上马……”
话未说完,夏千灯却已上前,将拔|出刀鞘的匕首放入闻楹手中。
夏千灯握住她的手,让她的五指紧紧握住皮革刀柄,闪着银光的刀尖却对准自己的方向:“嫂嫂……”
“不——”就在这时,闻楹看见了她左臂上的伤口。
雪白的绸质里衣上,那道鲜红分外显眼,窟窿处透出肌肤上的伤痕,那是人的牙齿咬下去时的形状。
到了这时候,闻楹哪里还猜不出夏千灯遭遇了什么。
她的手脚在一瞬间变得冰凉,说出口的话却是若无其事:“马上就要入夜,你若是着了凉怎么办?你快将外衣穿上,快些穿上……”
仿佛只要用她的外袍遮住那道伤口,一切就都没有发生过。
说着,她用力要挣脱夏千灯的掌心,想松开那柄匕首。
无济于事。
夏千灯的力气比闻楹要大得多,她那张失去血色的脸上,薄唇微微张合:“嫂嫂,杀了我。”
生气
闻楹怎么可能会杀夏千灯?
就算她是入魔之人, 就算无论如何她都将会死去……
可是——早已料到她的抗拒,夏千灯已将那枚白玉扳指戴在了指间。
在她话音落地的那一刻,闻楹不受控制地握紧刀柄, 她缓缓抬起手。
“不, 不要……”闻楹摇着头,泪水夺眶而出, “夏千灯, 你快让我停下来, 快让我停下来, 求你——”
尽管她耗尽全身力气, 却依旧无法与这无形的力量相抗衡。
身为始作俑者, 夏千灯却勾起唇, 抬手抹去她脸上的泪水:“嫂嫂不是想知道, 为何我敢越过这道深涧……”
“从我有意识那一日起, 脑海中便有一个声音在告诉我,要变得强大, 才能保护一个人, 我不知道那人是谁,却一直都在等她来, 为她变得更厉害……为你而生, 本就是我的宿命……”
噗嗤——
刀尖刺入夏千灯的心脏,打断她的所有话。
温热的鲜血溅到脸上, 闻楹睁大双眼, 她无比清晰地瞧见,夏千灯那张精致的脸庞因痛意而扭曲, 旋即却又舒展开,露出了一个得偿所愿的笑容。
她身形晃了晃, 朝闻楹倒过来。
落到她肩上时,闻楹听见她在耳边的声音:“为你死去,亦是我的宿命。”
鲜血顺着刀柄,流淌到闻楹的掌心。
意识到自己都做了什么,她忙松开手,在听到夏千灯喉间发出痛吟的那一刻,又忙颤着手握住它:
“夏千灯,你……你不要怕,我马上就把它取出来,会没事的,你会没事的……”
“滴——”久违的电子音响起,打破了闻楹的自欺欺人,“察觉到任务对象将要死亡,请宿主即刻采取补救措施,否则任务将失败。”
它开始倒数:“十,九,八,七……”
电光火石间,一切将要走向湮灭。
闻楹视线恍惚,脑中只剩下一个念头——为她而生,是夏千灯的宿命,而自己,又何尝不是因为她才来到这一世。
既然她将不复存在,那自己的存在,又有什么意义?
闻楹闭上眼,她睁开双手,死死地抱住眼前之人。
像陷入一场梦境中,不愿睁眼。
电子音仍在倒数:“五,四,三,二……”
怀中的身躯余温犹在,周身似被一层冰凉的柔波缠绕着,如同海浪袭来,将二人卷入其中。
这便是任务失败过后,她和师姐终将湮灭时的感受么……
似乎,也并不如想象之中那样痛苦。
闻楹睁开双眼,想要在这一刻,再看她最后一眼。
也是在这时,她方才发觉,两人依旧在瀑布旁,缠绕着她的柔波,也并非是某种濒死的幻觉,而是的的确确存在的海蓝色光芒。
准确来说,那光芒更多是缠绕在夏千灯身上。
闻楹视线顺着光芒的来源看去,只见瀑布之上的空中,一颗海蓝色的珠子正生出比月色还要明亮的光华。
那是……定波珠?
可她是魂魄穿越到这一世,定波珠又怎会跟随而来……尚未想清楚缘由,只见在定波珠的作用下,黑色的魔雾从夏千灯的伤口处逐渐抽离。
是了,闻楹喜出望外。
定波珠能够净化魔气,夏千灯有救了!
闻楹忙握紧她的手:“夏千灯,夏千灯你醒醒……”
夏千灯的脸庞几近透明,像是要化作一缕青烟而去,可在闻楹的呼唤声下,她终究缓缓睁开双眼:“嫂嫂……”
“你先撑住。”闻楹伸手将她扶起来,“我们这就下山找大夫。”
夏千灯唇角微勾,她想要说些什么,张开唇瓣,却是哇地呕出了一大口血。
“夏千灯——”闻楹脸上的喜色,顷刻间散去。
她真是高兴过了头,怎么忘了就算没有魔气,可那把匕首是实打实地插在夏千灯心口处,就算她能撑到山脚下,兵荒马乱中,又去哪儿找大夫?
可就算如此,闻楹也绝无可能放弃。
她就这样搀扶着夏千灯,朝马匹的方向走去。
就在这时,闻楹冷不丁瞧见,月色下的树林间,伫立着一道人影。
那人身穿雪袍,一袭长发也是雪白色的,虽相隔太远看不清她的眉眼,但见她周身衣袍和发丝无风自动,想来定是得道高人。
下一刻,她抬起手,一道白色灵光罩了过来。
分不清对方这招是敌是友,闻楹下意识挡在夏千灯身前。
那道灵光却透过她的身体,落到夏千灯的身上。
插在她胸口的那柄匕首应声落地,夏千灯身上的伤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愈合。
闻楹喜极而泣,泪水从她眼睫间滴落。
她将夏千灯放在草地间,让她先好生歇息,又扭头看向来人:“多谢阁下救命之恩,不知阁下……”
这时,那人从树影下走出来了。
看清她的脸那一刹,闻楹哑然失声:“师——”
不,她只是和师姐长得一模一样而已。
闻楹明白了。
来人便是这一世,已修炼成道的剑圣戚敛。
并不是她真正的师姐。
对方亦只是淡淡地看了她一眼,接着抬起手,召回了那颗定波珠。
她没有说半个字,转身缓步离去。
闻楹愣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逐渐消失不见,却忽觉腕间一紧,耳边响起夏千灯略微沙哑的嗓音:“嫂嫂,你在看什么?”
闻楹回过头,面上浮现甜甜一笑:“在看我的师姐啊。”
夏千灯原本苍白的脸色,在这一刻,更是不堪一击地褪去所有血色。
“不……”她脑海中乱作一团,“她才不是你的师姐,嫂嫂,她不是……”
忘记了自己往日有多不甘心充当那个人的替身,夏千灯走投无路般开口:“嫂嫂,你看一看我,你看着我,我才是你的……”
“可是,你刚刚就快要死了呀。”闻楹目光冷冷的,打断她的话,“一个死了的人,就什么都不是。”
夏千灯唇瓣动了动,她意识到了,少女是在生气。
“都是我的错,嫂嫂……”夏千灯拉住她的手,求饶般开口,“我知道,嫂嫂心中只有我,你随便怎么罚我都好,只是莫要再说这样的气话……”
“气话?”闻楹冷笑着,“若你方才当真死了,难道我还要为你守寡一辈子不成?就算她不是我的师姐,难道就不许我嫁给旁人……”
她每说出一个字,夏千灯的脸色就更白了一分。
即便是于心不忍,可消停不下去的气恼,叫闻楹口不择言:“或是用你给的聘礼银钱,养几房男宠爱妾……唔……”
夏千灯握紧她的手腕,不想再听见少女吐出这些冷冰冰的话,她只好慌不择路地吻了过来。
闻楹仍在气头上,原是要将人推开的,可当她的掌心抵到夏千灯肩上,听到她喉咙里发出的闷哼时,动作不由缓了下来。
夏千灯的伤才刚好。
唇齿交接时,她口腔中还满是血腥气。
闻楹这时才一阵后怕,酸楚从心头蔓延开,她抬起手,主动勾住了夏千灯的脖颈。
两人一齐倒在草地间,互相交换着气息。
她们安慰着彼此,又从彼此的气息中汲取力量。
吻是炙热的,闻楹的脸颊却被泪水打湿成一片冰凉,也不知过了多久,夏千灯的唇从她的唇瓣移到脸上。
她的舌尖胡乱□□闻楹脸上的眼泪,像一只忙着讨好主人的小狗。
直到她的眼尾再没有眼泪,夏千灯哑着嗓音开口:“嫂嫂,都是我不好,随你怎么罚我吧。”
明知这话是她故意卖惨,闻楹的心终究软了下来。
“罚你又有何用,难道你就会长记性不成?”闻楹伸出手,“你把扳指还回来。”
这东西,是绝不能放在她手上了。
夏千灯乖乖交出扳指,将脸埋进她的颈窝,贪婪地吮|吸着闻楹的体息:“嫂嫂,等一切安定下来过后,我们就成婚吧。”.
尽管经历了一场浩劫,但在定波珠的作用下,入魔之人皆已清醒过来。
举国哀伤过后,一切皆有条不紊地恢复了原样。
这年冬月,老皇帝在朝堂上宣称年事已高,决定立公主夏千灯为储君。
再过半年,旧皇退位,新帝登基。
这是夏朝建国百年来,第一位女帝,皇后嘛……倒也还是一名女子。
对于这等有违纲常之事,朝堂上反对的声音并不少,更有大臣直谏,身为女帝,立一名女子为后,简直是有违天理。
对此,夏千灯轻飘飘一句:“可朕既然都已经是天命之女了,天理也是自己家的规矩,违一违倒也不碍事,诸位大人,难道你家的儿女便没有违背过家规吗?”
大臣们被她堵得说不出话来,长叹兮以掩涕兮,直言夏国落到这等昏君手上,注定要亡国。
大臣如丧考妣,夏国的百姓却很是高兴——
新婚在即,新帝发布了数道诏令,先是减免税赋,鼓励经商,更广开私塾,允许女子读书识字,参加科考,入朝为官……
市井之间,俨然一派欣欣向荣的新气象。
更有童谣在街头巷尾传唱,说这位新后实际上是仙女下凡,为了助女皇让夏国变得繁荣兴盛而来。
童谣传到闻楹耳中时,她自己都叫这些溢美之词夸得难为情。
夏千灯却犹嫌不够,每每在床笫缠绵之时,她念着那些出自自己笔下的童谣,鼻尖轻蹭着闻楹的脖颈:
“嫂嫂又岂止是仙女下凡,便是九霄之上的神女,也比不上您一根头发丝。”
她口中说得无比虔诚,最后行的却尽是大不敬之事。
就连仙女动情之际落下的泪珠,也被她这个大逆不道,欺下犯上的信徒,一滴不落地咽入口舌间。
新婚
石榴初红, 金桂绽香,夏千灯日夜盼望着的婚期终于要到了。
就连抚养她自幼长大的嬷嬷,也从未见过她们的陛下有这样紧张的时刻——
先是担心钦天监定的婚期可否吉利, 偷偷派人去国寺找大师问, 问完大师后,又去寻民间的算命先生……
婚期对了, 还有二人的喜袍, 上头每一根花纹陛下都要仔细过目, 不能有半分瑕疵。
包括新人婚前三天不能见面的规矩, 也分寸不差地遵守着, 明明想见新娘子得很, 游魂般到了她的殿外, 又忙撤回脚步。
……
与夏千灯相比, 闻楹毕竟是什么风浪都经历过, 倒要镇定得多。
饶是如此,到了大婚的前一日, 她也是失眠了。
正在榻上翻来覆去睡不着, 殿外却传来宫女的低声交谈,似在说着什么“新婚之礼”“仙人”的词。
闻楹索性披上衣袍起身, 她打开殿门:“大晚上的, 可是有何事?”
只见宫女双手捧着一方海棠纹红漆盒:“公主妃,方才院外有一位穿着白衣的仙人经过, 留下了这盒子, 说是赠给您和陛下的新婚之礼。”
白衣仙人?
闻楹打开漆盒,只见里面是一枚青瓷玉瓶, 取下瓶塞,里头滚出几枚药丸。
她识得出来, 这些都是上好的丹药,关键时刻能救人性命。
闻楹忽地想到什么:“那位仙人,可是头发也是白的?”
“正是。”
得到宫女的答应,闻楹忙朝外头追了出去。
幸好她到来时,那人尚未离开,见她正要消失,闻楹忙出声道:“阁下请留步。”
于是,那道白色几近透明的影子,又重新现出了身体。
“多谢戚……道友赠的礼物,道友若不嫌弃,不妨留下来喝杯茶再走。”
上一回在瀑布边上见到这一世的剑圣戚敛后,闻楹便再也没见过她。
她没有料到,今夜她竟然会来。
清凌凌的嗓音,打断了闻楹的思绪:“吾只是路过,顺便送上贺礼,无需上茶。”
很奇怪,尽管是同一张脸,闻楹却并不会将她认成师姐,只把她看作一个熟悉的人罢了。
她不愿留下来喝茶,闻楹却想尽法子要与她多说上几句:“戚道友两次现身,为何魔尊却不曾与您同来?”
这句话出口,对方眉头微微拧到一起:“吾两次现身,与她又有何干系?”
闻楹故作疑惑:“你……你们难道不应该是一对……”
果不其然,剑圣戚敛像是听到什么奇怪的话:“她恨不得杀吾,又怎会与吾是道侣。”
闻楹无语凝噎。
这两人,一个是心口不一的傲娇,一个是不懂得揣测人心的哑巴。
怪不得本该是天作之合的师姐妹,竟能走到如此分崩离析的地步。
这不是要紧的,要紧的是,要想在前因之世修成善因,既然无法从魔尊闻楹下手,那便只能抓住眼前的机会了。
闻楹摇了摇头,诧异道:“她怎么可能会恨你,分明是喜欢你要紧喜欢得要紧才对。”
“喜欢……”那张不沾情|欲的脸上,呈现出怔忪之色。
“阁下莫非当真以为,她处处针对你,便是恨你,厌恶你?”
闻楹微微一笑,“焉知她自幼体弱,身为仙门之女却无法修行,难免性情古怪,对旁人尚可假以颜色,对最亲近的人,却是下意识地展露真性情罢了。”
“她若是不喜欢你,又何必要在你受伤时,重回昆仑境找你,又何必要为了救你,自己却坠入噬骨渊,又何必要因为以为和谢端砚成婚的是你,冒着被众人围剿的风险,去破坏婚事?”
闻楹这一连串的问出口,对面的人显而易见地沉默了。
闻楹暗暗捏了把汗。
话都说到这地步,若这剑圣要是还不开窍,那她可当真是一块榆木疙瘩,往后余生都跟自己的剑过日子好了!
还好,她最终抬眼看过来,眸中无比坚定:“吾明白了——”
说完这四个字,雪袍白发的身影已消失不见。
若不是手中还握着对方相赠的药瓶,闻楹简直要以为,这是自己的幻觉。
一阵风吹来,微凉的夜里,闻楹紧了紧身上的外袍,转过身往回走。
谁知刚走出没几步,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以及来人慌乱的嗓音:“嫂嫂……”
闻楹猛地回过头,只见夏千灯穿的是金线云纹外袍,一头长发散落着,显然是未来得及束发,便仓促赶了过来。
趿拉着木履的双足,亦未着罗袜。
“你怎么突然来——”话说到一半,闻楹意识到什么,她的语气陡然变冷,“夏千灯,你在我这儿留了眼线,派人监视我,是不是?”
“我……”夏千灯嗓声支吾。
闻楹一口气堵在胸口,说不清是气还是恼:“夏千灯,你可真是好得很。”
“嫂嫂……是我的错。”夏千灯点漆般的黑眸,浮现出水光。
她就像是一只害怕被主人抛下的小狗,巴巴地凑过来,小心翼翼牵住闻楹的手:“我只是太怕……”
“夏千灯,看着我。”闻楹打断了她的话。
少女的声音并不算强硬,夏千灯却犹如受到某种蛊惑般,与她四目相对。
在朝臣前嚣张不可一世的女皇陛下,眼下却是可怜又委屈的样子,仿佛闻楹要是再说上半句重话,她便能掉下眼泪来。
闻楹轻声叹气。
她如何能不懂夏千灯在怕些什么。
原本斥责的话语,到了嘴边却化作柔声安慰:“我早就说过,除了在你身旁,我哪儿都不去,就算将来你不要我了……”
“不——”夏千灯忙摇头,“我就算是死,就算是化成灰,也要死死缠着嫂嫂,又怎敢会不要你?”
若是往日,闻楹定要斥她又说这些魔怔话了。
今夜,闻楹只是握住了她的手:“夏千灯,我们今夜就成婚吧。”
又补充道:“就现在。”
闻楹牵着她,走到庭院中央:“你可知道何为天罚?”
夏千灯愣了愣。
天罚……她曾在国师的太初镜里看到过的。
嫂嫂的师姐,也就是前因之世里的戚敛,正是因为受到弑龙的天罚,才会从仙族沦为一条蛇。
这时,闻楹已跪了下来,她举起三根手指起誓:“天道为证,晚辈闻楹起誓,此生此世……”
“不——”意识到她想要做什么,夏千灯打断了她的话。
可不知何时,闻楹已将魔尊相赠的那枚白玉扳指戴在大拇指上。
她看向夏千灯:“你站好不许动。”
在无形的力道下,夏千灯被定在了原地。
她唯一能做的事情,便是眼睁睁看着闻楹继续开口:“天道为证,晚辈闻楹此生此世,道侣唯有夏千灯一人,对她不离不弃,矢志不渝,如有违背,便叫晚辈——”
顿了顿,朝夏千灯看了一眼:“身首异地,不得好死。”
轰隆……雷声自云端滚落,一瞬即逝的电光罩在了闻楹全身。
天诀在这一刻成立。
夏千灯瞳孔放大,难以置信般:“嫂嫂……”
闻楹:“现在,你可信了?”
话音未落,她瞧见夏千灯细密的眼睫颤抖着,清辉月色之下,泪珠从她的眼尾滑落。
原本闻楹这一番对天发誓,甚至还揣着几分懊恼的心思——夏千灯既然不信任自己,那索性就立下这世间最不可撼动的誓言,让她看一看自己的真心。
可一见到她哭,闻楹六分赌气的心思,消散得只剩半分,被夜风一吹,随风彻底消弭得一干二净。
她抬起手,为夏千灯抚去脸上的泪水:“不要怕,我会永远在你身旁。”
“嫂嫂,我也一样,我……”
夏千灯说得有些语无伦次,闻楹打断了她的话:“不必解释,你的心意。我从来都明白。”
夏千灯头回意识到,与她相比,自己的患得患失,瞻前顾后是多么的可笑。
“嫂嫂,从今往后,我再也不会给你造成了这样的困扰。”她似是深深吸了一口气,“都是我的不好。”
“嗯。”闻楹唇角勾了勾,“你自己说的话,可不许忘记了。”.
是夜,原本为新婚之夜准备的合卺酒,送进了闻楹的寝殿中。
龙凤红烛高燃,酒香入喉化开。
先前在殿外说话时沾染在凉意,不觉被这一杯酒驱散,尽管酒劲不算太浓烈,闻楹却觉得自己意识前所未有的朦胧。
夏千灯也没好到哪儿去。
分明两人早已亲密过不知多少次,可在意识到这是自己的新婚之夜后,她破天荒的紧张了起来。
对上少女那双水润眼瞳,夏千灯心头鼓噪得很,却只敢小心翼翼地问:“嫂嫂,我可以亲一亲你吗?”
闻楹哑然失笑。
她直接用行动来表达,伸手揽住了夏千灯的脖颈,在她耳畔不知低声说了什么。
低低的一句话,惹得夏千灯的肌肤从脖子一直红到耳根。
闻楹说的是——
“这么客气作甚么,我身上有哪一处你没有亲过?”
明明往常都是由夏千灯主导的亲昵,今夜却有了反客为主的意味。
但这只是短暂的错觉罢了。
起初夏千灯的亲吻还算得上小心翼翼,如蜻蜓点水般一触即分,但逐渐在本能的驱使下,她揽在少女腰间的双手逐渐收紧。
红烛摇曳,两人唇齿间酒香纠缠。
红帐上银丝绣成的鸳鸯戏水轻轻浮动着,伴随着闻楹喉间发出的一声轻呓,眼下轮到她落泪。
可夏千灯却是贪心得很,连她的眼泪都不肯放过,湿润的唇贴着少女眼尾,将泪水吮尽。
直至烛泪堆积,天色将明……
书房
身为一国之君, 夏千灯要担负的职责,比身为公主时要多得多。
闻楹这个皇后也并不算轻松。
虽说无需像从前的历任皇后为后宫操心,可光是应付夏千灯一人, 就有得闻楹受了。
初时, 夏千灯倒也没那么黏人得过分。
不过是一日三餐,无论有多忙, 不管天晴还是下雨, 都非得回到寝殿和闻楹一起用膳。
见她疲于政事, 奔波于书房和寝殿之间, 闻楹心头过意不去, 便主动将膳食送去书房。
谁知一来二去, 夏千灯得寸进尺, 不止是用膳时分, 只要书房中没有臣子奏事, 就非得缠住闻楹,让她留下来陪着批奏折。
闻楹对奏折不感兴趣, 时常看得昏昏欲睡。
这日睡得迷迷糊糊的时候, 又被不安分的夏千灯亲醒。
闻楹:……
身为始作俑者的夏千灯却是一脸无辜,在闻楹发作之前, 将头埋入她的身前:“每日看这许多废话连篇的折子, 叫人头晕脑胀,只有闻着嫂嫂身上的香气才舒服些。”
声音里发着闷, 似疲乏到了极点。
随着两人相处的时日增多, 她似乎愈发懂得如何装可怜,让闻楹心软。
明知这人一贯如此, 余光瞥见桌案上堆积如山的折子,闻楹不由轻声叹气, 双手抚上她的太阳穴,轻轻按揉了起来。
夏千灯唇角略微上扬,阖上了双眼。
看似浅寐,鼻尖却本能地隔着一层布料,贪婪吮.吸着少女肌肤间的气息,将闻楹散发出的甜意,吸入五脏六腑之中。
可是还是不够。
鼻尖下意识顺着衣襟处起伏的绣金纹路蹭了蹭,试图往更深处探去。
起初只是奶犬挨着主人般的亲昵,逐渐变了味。
闻楹动作一僵,呼吸有些不稳:“你……”
话音未落,她浑身触电般战栗了一下。原本搭在夏千灯太阳穴处的双手不由向下滑去,落到她的肩上。
夏千灯顺势双手揽紧她的腰,隔着一层菱纱,齿间依旧半啃半咬地磋磨着,含糊不清问道:“嫂嫂身上好香,平日里都是擦的什么胭脂?”
闻楹哪里用胭脂的习惯?
身为她的枕边人,夏千灯不可能不知道,这一番话不过是挑逗般的明知故问罢了。
少女白皙脸颊沁出绯红:“我……没有用什么胭脂,你、你快停下来……唔……”
近乎哀求的软声软语,换来的却是变本加厉的欺凌。
绯意从脸颊蔓延到每一寸肌肤,被推倒在宝相花纹地毯上时,她咬住下唇,羞耻地将脸别了过去。
这是在书房,隔着一道雕花门,外头还有侍卫和宫人守着,怎么可以……
就像一只被强行撬开壳的蚌类,恨不得找个地缝将自己缩进去。
可无论她怎么躲,入侵者始终都不肯轻易放过。
最终,颤巍巍瑟缩着的柔软蚌肉被咬住。
鲜嫩的汁水,被天敌尽数咽入腹中。
闻楹脑海中一片眩晕,迷迷糊糊之中被人捧住了脸,对方挨着她又亲又蹭,好半天才被人依依不舍地托着抱起来,朝里间走去。
夏千灯忽地顿下脚步,侧头看向窗外:“嫂嫂您看,今年下头一场雪了。”
闻楹晕晕乎乎的,顺着她的话朝窗外望去。
果真瞧见纷纷扬扬的雪。
她有气无力地嗯了声。
夏千灯勾唇,先将人放到榻上去,方才起身关窗。
雕花窗被掩上,隔绝出两个世界。
书房之外,雪花簌簌飘落,将整座皇城银装素裹。
书房之中,檀香袅袅,叆叇的春意荡开,充盈满室。
……
寒来暑往,倏忽大半年已过。
在夏千灯的治理之下,夏国日益繁华。
百姓对这位女帝的交口称赞,自然是不必说的,就连闻楹也成了众人口中流传的贤后。
据说她日日留在书房之中,督促陛下批阅奏折,共同商讨国事,可谓是宵衣旰食,不辞辛劳。
偶尔从女官那儿得知这种说法,闻楹面上一红,忙将话题掩了过去.
这年六月,夏国大军在女帝的率领下,平定北边戎狄,恢复边境太平。
七月,戎族来访求和。
夏千灯在宫中设宴,身为她的皇后,闻楹盛装出席。
戎族的来客,是身为一族之首的可汗,以及两名王子和一位公主。
作为败方,可汗和两名皇子的态度,称得上是毕恭毕敬,并主动提出,愿割让领土和进贡金银玉器,作为献给夏国的贡礼。
唯独那位小公主似颇为不满,目光直直落到闻楹身上,时而皱着眉看向夏千灯。
在父兄说完话之后,她突兀地开口:“在下在来路上,听说闻皇后并非常人,而是有仙术在身,不知是真是假?”
不等闻楹开口,夏千灯面上端着的笑意已卸下,眸中多了几分冷凝的打量。
来者不善,在夏千灯要发作之前,闻楹掩在桌下的手,不动声色地按住了她的手背。
旋即,她抬头看向戎族公主:“不过是几年前偶遇一位云游的仙长,从她那儿习得一些皮毛,若是公主感兴趣,宴后本宫也可以教你几招。”
一番话说得进退有度,谁知那位公主非但不领情,语气中更添了几分不屑:“既然会仙术,终归也算是半个仙门之人,与凡夫俗子结为伴侣,当真是丢人现眼!”
这语气太过熟悉,闻楹将将猜出来人的身份,对方便已忽地跃起,掌中一团魔雾朝主座袭了过来。
是魔尊闻楹回来了。
一团魔气肆无忌惮,撞开守在前头的护卫,下一秒便要将闻楹和夏千灯吞没。
明知不是魔尊的对手,闻楹依旧下意识挡在夏千灯前头。
岂料夏千灯的反应比她更快一步,双手扣在闻楹腰间,将人紧紧按入怀中。
她顺势化出了蛇形,鳞片冰冷的蛇身一圈又一圈紧缠着闻楹,将她护得严严实实。
闻楹动弹不得,她唯一能做的事,便是眼睁睁瞧着那团张牙舞爪的魔气愈来愈近,腾腾杀气将撞到夏千灯化出蛇形的身上。
在两者相距不过半寸之际,一道霜雪般的剑光骤然亮起。
如春风化雨般,阻拦住了那一团魔气。
雪袍白发的女子手持一柄长剑,挡在了两人前头,看向已化出原身的魔尊闻楹:“师妹,你太任性了。”
“让开——”魔尊的语气好不到哪儿去。
女子不为所动。
魔尊更是气急,视线越过她的肩看向靠在夏千灯怀中的闻楹——
“好歹你也算是三千世界中,本尊的分.身之一,同戚敛纠缠不清就也罢了,竟还会心甘情愿嫁给她的转世,真是将本尊的脸丢尽……”
闻楹没有理会她,只是先查看夏千灯是否有恙。
在确认她安然无恙后,方才抬头看向魔尊。
知道自己远不是她的对手,闻楹却也不愿忍气吞声,她轻笑一声:“没错,我作为闻楹,就是喜欢戚敛,喜欢到非她不可,为她要死要活,你又如何?”
“你……”魔尊闻楹的表情像吃了苍蝇一样难堪,“住嘴,你再敢多说半个字,本座这就杀了你!”
闻楹才不在乎她的威胁。
她半倚着夏千灯的姿态:“不止是师姐,还有师姐的转世,便是哪一日我死了,转世轮回,下一世,下下一世……无论多少世,也想要与她长相厮守……”
闻楹偏过头,看向已化回人形的夏千灯:“陛下,你说好吗?”
夏千灯垂着眼,不知在想些什么。
只顺着她的话点头应了声。
魔尊闻楹气得身体都在发抖:“看来你的脑子真是不清醒得很,本座这就将你二人挫骨扬灰,叫你休想再有什么下一世!”
她这话并非说说而已,而是已抬起手作出进攻之势。
持剑的女子依旧挡在她前头:“不可。”
“烦请戚剑圣让开。”魔尊语气冰冷,“戚敛,当初为了用灵力滋养乾坤树,你修为散尽,如今要真动起手来,恐怕你未必能胜得过我吧?”
“吾已觅到上一任魔尊的踪迹,你不想知道?”
魔尊动作停住。
顾不上这头找两人的不痛快,只对着眼前之人硬生生道:“姨母她在哪儿?”
“你先随我离开此处。”
魔尊没再多说半个字,只给闻楹留下了一个“等忙完再来收拾你”的眼神,同女子一并离开了。
大殿之中一片狼藉,群臣鸦雀无声。
晕倒在地的戎族公主从地毯上爬了起来,对着眼前的一幕一脸茫然,转过身用叽里呱啦的戎语,向她的父兄询问着什么。
不知是谁最先反应过来,朝着皇座跪倒在地:“陛下果真乃天龙之女,今日得以窥见龙身,乃是微臣之幸,大夏之幸,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此话一出,余者皆跪地叩拜。
见状,闻楹微松了一口气。
无论是真将戚敛的蛇身误认为龙,还是指蛇为龙,至少夏千灯的原身是蛇这件事,就不可能传出去。
只要她没事就好.
宴会结束,闻楹匆忙拉着夏千灯回寝殿,解开她的衣裳,再仔仔细细为她检查了一番。
从始至终,夏千灯都默不作声。
在她重新穿上衣服后,闻楹终于察觉到这不太对劲的安静:“你……”
话音未落,腰间已被人双手环住。
“嫂嫂……”夏千灯将下颌搭在闻楹头顶,声音里闷闷的,“我是不是很没有用?在那种危难时候,却连保护你都做不到,若是你的师姐的话,定然不会这般……”
话语猛地收住。
夏千灯似想起什么,缓缓松开落在闻楹腰间的手。
她向后退去,目光里显而易见的不安:“是我不好,明明新婚那一夜,便答应了你,不可再说这种疑神疑鬼的话,嫂嫂,你不要生气……”
她知道,自己没有资格和真正的戚敛相比。
夏国国君也好,戚敛的替代品也好,只要能和心上人在一起就已经够了,她不应该太贪心……
闻楹:“我没有生气。”
只是有些心酸——师姐身为本该光风霁月,受万人敬仰的修士,是为了自己,才会走到这一步。
推她
与夏千灯数百个日夜的相伴, 闻楹当然明白,她究竟为何会不安——
没有任何一个人,愿意成为旁人的替代品。
更遑论是夏千灯这样骄傲的人。
无论是从前作为公主, 还是眼下身为帝王, 她理应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享至高无上的尊荣。
像是帝王宝座上, 最曜眼的玉石, 光华叫人难以直视。
可一旦和前世的戚敛相比, 玉石再亮, 也终究逊色于明月之辉。
闻楹不知道自己应当如何安慰她, 或者说, 就连她自己也搞不明白, 夏千灯究竟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抑或是师姐的替代品?
无论是或不是, 答案都太过残忍。
闻楹不愿去细想。
她唯一能做的,就是珍惜眼前这一刻, 将它当作上天的馈赠——
它不但给予了让师姐重生的机会, 也叫自己看到师姐的另一面。
她并非坚不可摧的冰霜,她也会有愤怒, 不安, 嫉妒……凡人的七情六欲,在她身上淋漓尽致地展露。
就像是扑面而来, 俗世间热气腾腾的烟火气, 喜怒哀乐俱在眼前。
这样也很好。
闻楹主动伸出手,拉住夏千灯, 纵容她重新抱紧自己。
“夏千灯。”她轻声道,“你没有半分不好, 是我……”
“嫂嫂不用解释。”似不愿再身陷这个话题之中,夏千灯打断她的话,“日后,我定不会再如此无理取闹。”
她将头靠到闻楹肩上,闭上眼遮住眸中的自暴自弃——
“我知道自己不配和那个人相比,只要你陪着我,我就心满意足了。只不过,嫂嫂总归也该可怜可怜我,赏我一点甜头……”
揽在女子后背的手,收得愈来愈紧,勒得闻楹快要喘不过气来。
在少女还打算说些什么之前,夏千灯的唇瓣已蜻蜓点水般掠过她的耳畔,覆上她的唇。
身体在刹那间变得僵硬,短暂的迟疑过后,闻楹松开齿关,任由对方灵活的软舌长驱直入。
像是一种无声的迁就和纵容。
……
翌日,闻楹比往常醒得要晚些。
若非帐前似有什么扑腾着翅膀飞来,疲惫不堪的她依旧不愿睁眼。
张开双眼,便瞧见一只金色鸟儿停在床前,察觉到她注视的目光后,便化作一张金纸,轻飘飘朝她落下来。
这是一种仙界常用的传音之术,将仙法注入符纸之中,就能让它化作鸟儿,找到收讯之人。
闻楹下意识抬起手,接住了金纸。
待看清纸上的字迹后,她眼睫一颤:“居然是她!”
话音未落,殿外轰隆一声巨响,似整片天都快要塌下来,雷声紧随着闪电落下。
闻楹叫这声雷震得一惊,耳膜嗡嗡作响。
她翻身坐起来,披上一件绛色外衫,朝窗边走去。
推开窗,只见天色晦暗如暝,宫殿的琉璃瓦上雨气氤氲,高处的云层中,隐约似有黑雾般的魔气在流窜。
又似被一层肉眼无法瞧见的结界所阻挡着,
远远瞧见雨幕之中,廊下一道修长身形在宫人的簇拥下走来。
闻楹忙转身朝殿门口走去,上前迎接来人。
“嫂嫂。”夏千灯握住她的手。
□□燥温热的长指包裹着,闻楹忐忑不安的心境瞬间落回原位。
显而易见,许是上界正有异象发生。
但在这方世界,自己终究是不速之客,此身如寄,没有能力干涉太多。
闻楹牵着夏千灯的手,随她进入寝殿之中。
并向她大致解释了一下,自己方才收到来自仙界信里的内容。
“既然知道藏在暗处的对手是谁,就看她们能不能力挽狂澜了。”她道,“只怕……”
只需一个眼神,夏千灯已明白她在担忧什么。
握在她手上的长指收紧了:“嫂嫂放心,我这就召集臣子,商议应对之策,设法让百姓免于无妄之灾。”
闻楹嗯了声,顾不上用午膳,随夏千灯一同前往书房议事。
这一场磅礴雷雨,从夏国国界以南至北,跨越过高山湖泊和丘陵草原的大地上,整整持续十多日。
比大雨更为可怕的,是苍穹之上终日不散,遮天蔽日的魔雾。
百姓们惊惧不安,王公贵胄也惶惶不可终日。
闻楹并不知事情的走向究竟会如何,她唯一能做的,便是同夏千灯走出宫门,于大街小巷之中,查访可有受灾的百姓,对他们施以援手。
许是受到陛下和皇后镇定自若的情绪感染,臣子们也很快平静下来,有条不紊地协理着政事,为国分忧。
本该蔓延的恐慌情绪,竟奇迹般自上而下被抚平。
终于,到了第十一日,这场绵延不断的大雨停歇下来,日光再度穿透云层。
雨虽是停了,却留下了许多灾难肆虐过的痕迹。
被雨水冲垮的房屋,流离失所的百姓,以及泡了汤的粮食……
一道接着一道政令从皇宫颁布出去,命令各地的长官开仓放粮,不得增添税赋,更要提防着有人趁机生乱……
夏千灯连日连夜忙得合不上眼,闻楹亦是没有闲着。
这可真是神仙打架,凡人遭殃。
虽不知仙界究竟都发生了什么,但这一场雨,却叫成百上千的灾民从附近的城镇涌向皇城。
人多力量大,他们就在城外的空地上砍树开地,搭建出临时的窝棚。
虽在雨势退去后,不少人重返家乡,但也有许多老幼妇孺无处可去,无人照料。
他们被安置在城中的济善堂。
每日几百张嘴等着吃饭,济善堂的院子里架着几口大锅,锅里有煮得黏稠的白粥,还有热腾腾的炖白菜和肉汤。
而闻楹就站在锅后,手中拿着一柄大勺,为这些流民施粥舀菜。
等她忙完,天色早已暗下来。
院子里一盏灯笼散发着微光,闻楹抬起手,锤了锤酸痛不堪的右臂。
顺手将锅里剩下的最后一块骨头,扔给一直眼巴巴守在灶边的小狗,方才朝院门外走去。
刚走到门口,便瞧见一道人影纵马来到济善堂的门前,扯住缰绳向后仰去:“吁——”
闻楹一眼便认出来人:“夏千灯。”
马背上的人翻身下马,朝她看过来时,双眸倒映出灯笼的熠熠光辉:“嫂嫂。”
今日夏千灯穿的是一身玄色常服,晚风中衣摆拂动,她走过来时,大步飒沓如流星,毫不犹豫牵住了闻楹的手。
两人都有各自的正事要忙,细算起来,已经有整整三日未曾见面。
四目相对,皆看到彼此眼底下的乌青,不由相视一笑。
闻楹:“忙完了?”
“嗯。”夏千灯道,“嫂嫂可用过晚膳了?”
听她的语气,应该也是还没吃饭,闻楹摇了摇头:“前面巷口有家馄饨铺子,一起去吃吧。”
两人并肩而行。
暮色时分,街上行人并不多,倒也没人认出,这一对举止亲昵的女子,便是当今陛下和她的皇后。
走到馄饨铺前,卖馄饨的妇人却是一眼将人认出,正战战兢兢地要请安行礼,闻楹已将食指抵到唇边“嘘”了声。
妇人心领神会,没有再出声。
不一会儿,两碗满得快溢出的鸡汤馄饨送上桌来。
闻楹小口小口吃着馄饨,冷不丁一抬头,便瞧见夏千灯注视着自己的眼神。
她顿时紧张起来,放下勺子嘘寒问暖:“怎么不吃?是不是累得没有胃口?”
夏千灯笑出了声。
她索性起身,和闻楹挤在一张长凳上,挨着她坐下来:
“我方才不过是在想,若我与嫂嫂只是一对寻常人家的爱侣,每日无需理会旁人,就这样聊天散步,饿了便去街头巷尾寻觅美食,那该有多美满。”
唇瓣就贴在闻楹耳边,炙热气息拂过来,激起一阵酥.麻之感。
闻楹下意识往后退,奈何凳子不够长,险些掉下去。
大庭广众之下,她唯恐叫人瞧见,只能伸手去推夏千灯。
却反叫她擒住手腕,轻轻在她手背上落下一啄:“到时候,我定日夜不离的守着娘子,哪舍得让你离开我半步。”
蜻蜓点水般的一吻,唇瓣上的温热气息,却从闻楹的手背处蔓延开,整张脸都是烫的。
活脱脱就像是……被登徒子调戏的良家少女。
结束
等两人将碗里的馄饨吃完, 天色更暗了。
夏千灯出宫匆忙,连随从都没有带,她亲力亲为将马牵过来:“反正有我在, 嫂嫂也不必坐马车回去, 和我共乘一骑不就好了?”
闻楹不是很想答应。
她对夏千灯的黏人程度颇为了解,要是坐到一匹马上, 指不定她又要怎么烦人。
虽说夜里没人, 可万一叫人瞧见, 自己身为皇后的名声往哪里放?
但瞧见夏千灯眼底淡淡的乌青, 想到她明明已经够累, 却还要来济善堂接自己, 终究还是心软了。
少女柔荑搭上夏千灯的掌心, 在她的搀扶下上了马, 坐在她前头。
夏千灯唇角一勾, 跟着翻身上马,双手环住了闻楹的腰间。
马蹄嘚嘚踏在青石板路面上, 朝着皇宫的方向前行。
入夜后, 城中一片静谧,鼻息间浮动着幽暗的花香, 不知是从哪户人家的墙头传来。
马儿刚走出不远, 闻楹感觉到身后之人靠了过来。
旋即,她肩上一沉。
夏千灯的脸就这样靠在闻楹右肩上, 再没有任何动作。
纳闷她几时变得这样规矩, 闻楹侧头看过去。
借着浅浅的月色,她瞧见夏千灯略显憔悴的面颊上, 正阖着双眼。
她的呼吸匀净起伏着,竟是睡着了。
心口处像是冷不丁被人戳了一下, 生出酸软的触感——
终究是才年近十七八岁的少年人,因着那一场异常的大雨,便日夜不歇地连着忙了数日,若是换成旁人,只怕早就累得倒下去了。
夏千灯也是血肉之躯,怎会不累?
不过是想着念着她,也非要忙里抽闲来见自己一面不可。
思及至此,心上似有淡淡的涟漪荡开。
鬼使神差的,闻楹低下头,蜻蜓点水般在夏千灯的额头处轻啄了一下。
亲完之后,闻楹就心虚了。
明明一开始是担心夏千灯不守规矩,结果变成了监守自盗……
闻楹忙别过脸,试图装作无事发生。
握住缰绳的手腕,却忽地被人握紧了。
夏千灯那双漆黑的眼里,哪里还有睡意,只盛满受宠若惊的欢喜,接着便是不依不饶的纠缠:“嫂嫂刚才那一下太快了,我都没感受到,你再亲亲我。”
“有吗?”闻楹欲盖弥彰,“你说什么我听不懂,应该只是不小心蹭到了吧……”
闻楹并非有意要泼她冷水,只是她清楚,若是再顺着夏千灯的话应下去,对方怕是不知要缠她到什么地步。
她就像是一只热情的金毛或是萨摩耶,闻楹光是站在那儿不动,夏千灯就能疯狂的摇着尾巴扑上来贴她。
若是再有所回应,这只过于兴奋的大犬就能撞倒自己扑上来撒娇,哪里招架得住?
果不其然,夏千灯这会子已经黏了上来:“明明就是有,嫂嫂何时也学会说谎了……”
被她缠得没办法,趁着街上无人的时候,闻楹只得让夏千灯勒住缰绳,双手捧住她的脸,又轻轻吻了下去。
这一回亲的不是额头,而是她的唇瓣。
方才还说个不停的夏千灯,这一刻像是忘了自己会说话,目光一错不错地盯着少女柔软的脸颊。
墙角里忽地发出一声冷哼,被阴风吹了过来。
两人间的叆叇暖意被击散。
看清来人后,夏千灯眼底柔意化作冰冷的戒备,环在闻楹腰间的手松开,她翻身下马,挡在了少女前头。
“凭你,也挡得住本尊?”魔尊将目光移向闻楹,“你过来,我有话要同你讲。”
闻楹跟着下了马,不等她走出半步,手腕被人握住。
“别担心。”闻楹看向夏千灯,“魔尊殿下一向恩怨分明,我与她无冤无仇,她不会对我怎么样。”
这话落入魔尊耳中,惹来一声笑:“倒是会说聪明话。放心好了,本座要是想杀谁,哪里用得着这样磨磨蹭蹭?”
话音未落,遮天蔽地的狂风席卷而来。
纵然握紧了闻楹的手腕,试图将她带入怀中护好,可就是在那一瞬间,她已消失不见。
狂风散去后,徒留夏千灯一人在原地.
皇城之中,最繁华的一家茶楼中。
虽说外头大大小小的店铺都打了烊,但楼中还是灯火辉煌,大堂里的说书先生,正唾沫横飞地说书。
闻楹再睁开眼,已被魔尊带到这家茶楼的包厢里。
泥人也有几分脾性,几次三番被她无礼对待,闻楹也不客气了:“不知尊上究竟是想要做什么?不妨一回说清楚,免得日后麻烦。”
意料之外,魔尊闻楹没有动怒。
她在桌边坐下,给自己斟了杯茶水:“她现在昏迷不醒。”
闻楹话音停住。
这个她不言而喻,自然指的是这一世的剑圣戚敛。
闻楹隐约有了猜测:“是因为前些时日,那一场恶战?”
“恶战?”魔尊挑眉——
“倒也算不上。想必你也知道了,掳走姨母的人,居然是不忘山那位看似娇滴滴的殷娘子。这么多年,她明面上执掌殷家,是名门正派之首,背地里却将姨母囚禁……”
说到这里,话语顿了顿。
方才接着道:“总而言之,殷芙蕖暗中用魔气铸造傀儡,包括前些时日,凡间的百姓一个接着一个变成怪物,也都是她的手笔。
不过这人暗中使绊子厉害,道行却不是我……和她的对手,最后死在了她的剑下。”
闻楹不解:“那戚剑圣为何还会……”
“姨母趁她不备时偷袭,对她下了狠手。”
闻楹:……
看出她面上的惊诧,魔尊解释:“姨母一直以为,我很恨她,恨不得能将她除之而后快,便替我做了这件事。”
这倒的确是魔尊八十六的风格。
闻楹一时无话可说,对面的人却又开口了:“恨她……过去数百年,就连本尊也是这样以为的。”
直到那一次,魔尊闻楹在太初镜里,瞧见了夏千灯的来历。
在镜中,她瞧见另一世的戚敛和闻楹,竟好到能为对方赴死。
愤怒,羞恼,否认,抗拒……所有的情绪褪去后,剩下的只剩茫然。
魔尊看着自己的指尖,意味不明道:“她现在昏迷不醒,本尊要想杀她,便是易如反掌。”
可她非但没有,还将那人带回昆仑境的小木屋中,离开前布下一层又一层的结界,以免有不速之客打扰。
思绪微微收起,魔尊看向闻楹:“将你在另一个世界里,和戚敛的所有事,一五一十说给本尊听听。”
闻楹愕然:“可在太初镜里,你不是在都看过了吗?”
对方面色一僵:“本尊让你说,你老实交代便是。”
闻楹无奈。
只得挑了些紧要的事,将给她听。
她每说一件事,魔尊的脸色便黑得愈发厉害。
待闻楹说到尾声,她冷着脸道:“所以,你事事仰仗着她,以为她死了竟还想要随她而去,你可真是出息得很。”
闻楹托腮点头:“因为我喜欢她啊,很喜欢很喜欢。”
又看向对方:“你这样患得患失,该不会以为,还是因为恨吧?”
魔尊闻楹的脸上,呈现出前所未有的迷茫之色:“不是恨,还能是什么?”
闻楹:……
她实在是没辙了。
这两个人,一个是哑巴一样,打死不肯将心意说出口,另一个更炸裂,居然连自己的感情都没有看透。
“既然你那么恨她,那就干脆点,趁机杀掉她不就好了?”
“本座才不是乘人之危的小人。”
死鸭子嘴硬。
闻楹露出看破一切的微笑:“如此说来,你不愿杀她也是情有可原。那就留着她一条命,往后等她恢复了,再杀她也不迟……”
“你以为本尊不敢?”
“哪里?”闻楹道,“像魔尊殿下这样的人,想必天底下没什么事是您会怕的。只不过——无论做出什么选择,都希望你将来莫要后悔就好。”
后悔……
茶楼的正门处,忽地传来一阵骚乱和犬吠。
闻楹透过窗户一看,竟是一群披坚执锐,牵着藏獒的御林军闯了进来,分别站在正门两旁。
夏千灯走进来,目光在这些人身上一个接一个逡巡着。
“夏千灯——”闻楹朝她挥手,“我在这里。”
来人面容上的冰霜瞬时散去,唇角扬起了笑。
闻楹等着夏千灯来到自己面前,牵住她的手:“走吧,我们回去了。”
夏千灯嗯了声,不动声色地瞥了仍坐在桌旁的女子一眼。
她似是对外界的一切毫不在意,只反复咀嚼着那两个字——
后悔?.
闻楹是真的累了。
回到皇宫中,简单的洗沐过后,夏千灯还在用帕子为她擦头发,她便已一头睡了过去。
睡梦中,似有指腹轻轻抚在她脸上。
翌日醒来时,夏千灯正在更换朝衣。
身为帝王,每日五更天时更衣上朝,是必不可少的。
为了不打扰到睡觉中的闻楹,夏千灯向来是在外间更衣。
许是这些时日早出晚归,习惯了这样的作息,今日闻楹竟在这时候醒了过来。
她偏过头,便瞧见象牙架的薄绢屏风上,映出夏千灯的身影。
比起两人成婚时,她似乎又长高了不少,就连投在屏风上的影子,亦是修长挺拔,挑不出半分差错。
闻楹盯着看了一会儿,翻开锦被从床上坐了起来。
绕过屏风走出去,对着更衣的宫人道:“让我来吧。”
“是。”两名宫人毕恭毕敬的退了下去。
夏千灯身上的朝服已穿得差不多了,玄衣纁裳,金线勾勒出绚烂的凤纹,衬出不怒而威的气度。
闻楹拿起钿螺漆盘中的冕冠,为她戴到头上。
夏千灯略微垂下头,任由少女动作有些笨拙地为她系上冠缨。
大功告成,闻楹耳边传来她的声音:“嫂嫂不问我,昨夜是如何找到你的?”
闻楹没有抬眼:“是千日香,对吗?”
这种香洒到人身上,对方虽闻不见,香气却会千日不散,用于追踪很方便。
虽是仙族流转的香料,但夏千灯毕竟是凡间的帝王,要想弄到她并不难。
“嫂嫂为何不怪我?”夏千灯低声问,“我这样对你,把你当做自己的所有物,牢牢把握在掌心,你应该生气才对的。”
按理来说,闻楹的确应该气恼。
可终究还是不忍心。
况且,昨夜在与魔尊的交谈过后,她兴许开了窍与这一世的戚敛修成正果,那这一切,应该就快要……
“这一切,是不是都快要结束了?”
夏千灯蓦地出声,道中了闻楹的心思。
闻楹抿住唇。
“嫂嫂,说实话,不许骗我。”
夏千灯的声音还平日里不太一样,带着些微的哀冷。
随着她的俯身,垂旒上的白玉珠一并落下来,撞击着发出泠泠声响,轻触着闻楹的脸颊。
一样的冷意。
闻楹闭上眼,轻轻嗯了声。
半晌,耳边响起一声哂笑:“真替嫂嫂感到开心。”
话音未落,肩上便是一沉。
生怕少女会从眼前消失不见一般,夏千灯双手桎梏在她肩上,带着几分自暴自弃的心思,朝她吻了过去。
梦醒
除了两人初识的时候, 夏千灯鲜少会这样吻闻楹。
胡乱,不得章法。
她似是急于汲取些什么,唇瓣严丝合缝地贴着闻楹的唇, 舌尖肆虐过少女的唇齿, 贪婪吸.吮着她的气息。
只是在那么一瞬间,闻楹的气息已全数叫她夺去。
帝王冠冕上的垂旒一下又一下轻撞着她的脸庞, 将闻楹的思绪全数击散。
身躯难免发软, 她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向后倒去。
她后退半寸, 夏千灯便逼近一分。
闻楹无处可躲, 后背撞上屏风的绢面, 一时失了平衡向后倒去。
哐当——
屏风被撞倒在地。
两人一齐倒在了屏风上。
纵是如此, 环在闻楹身上的双手依旧没有松开, 分别落到她脑后和腰间, 为她承受倒地时会遭受的撞击, 也提防着她的逃脱。
似失去理智般,夏千灯的唇依旧没有移开, 反倒是就着这个姿势, 侧过头吻得更加深入。
垂旒上的白玉珠滚落到闻楹脸颊上,似一场快要将人溺毙的疾风骤雨, 叫她脸上呈现出醉酒之人才会有的陀红。
夏千灯却并没有因此而心软。
凶狠的吻势中, 带着无可救药的绝望。
若是闻楹流露出一星半点的抗拒和排斥,夏千灯兴许还会收敛些。
偏生少女闭上眼, 纤弱中透露着许可和纵容。
像是在无声地告诉夏千灯, 自己对她怎么样都可以,她都会全盘接受。
酸涩与欲念一同在心口处膨胀, 如燎原之火蔓延开。
唇角在略微的停顿后向下移去,落下一连串湿漉漉的痕迹……
“殿下——”琉璃珠帘外忽然传来女官的声音, “到该上朝的时辰了。”
一瞬间戛然而止,夏千灯没有抬头:“就说今日孤病了,要在寝殿中休息,不许有人来打扰。”
“是。”
女官得令,识趣地退了下去。
闻楹羞得恨不得找个地缝缩进去,她试图侧过身蜷缩起来,夏千灯却擒住她的双腕按到头顶,叫她被迫绽放开:“嫂嫂总该让我看得再仔细些……毕竟这样的时刻,不知还剩多少。”
闻楹有些受不住这样的刺激,浑身都在打着颤。
夏千灯却似得了某种乐趣,她低下头,用唇一寸接一寸丈量着。
肌肤上炙热的唇瓣将将离去,又落下一滴冰凉。
闻楹浑身一僵。
被欺负成这样,明明该哭的人是自己才对,她倒是先哭起来了……
陡然脑海中似有烟花炸开,打断了闻楹的所有思绪。
她真真切切地哭了起来。
夏千灯一次又一次弄哭了她。
伴随着呢喃般的低声哀求——
“不要忘了我,嫂嫂,求你不要……”.
半睡半醒中,像是做了个极为漫长的梦。
在那个梦中,她是尚书府的三小姐,嫁给了王朝最受宠的公主,凤冠霞帔,红妆十里……一声惊呼,闻楹猛地坐了起来。
眼前是竹青色的素帐,身下床榻温热,闻楹的双手下意识撑到身侧,不经意触碰到冰凉。
不等她反应过来,那抹冰凉缓缓握住了她的手。
身形在刹那间定住,唯恐这只是自己的一场幻梦,闻楹不敢有任何动作。
直到床榻微微晃动,身旁之人坐了起来:“师……妹?”
虚弱,却极为熟悉。
闻楹依旧是难以置信,不敢有任何动作。
直到清冷的嗓音似淡笑了一声:“师妹,我在这里。”
闻楹缓缓侧头看去。
无数次,这张脸出现在她的睡梦中,眉眼低敛,口吻柔缓。
如同高山之巅的一抷雪,随时都会化作水雾消失得无影无踪。
只是那么一瞬间,闻楹的声音哑了起来:“师姐……”
不等戚敛作答,她猛地扑了过去,双手紧紧抱住了她:“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师姐……都是我的错……”
“不,你已经做得够好了。”戚敛抬起手,安抚般缓缓触碰她的头顶,“若非有你独当一面,阻拦孟云追毁坏乾坤树,识破闻掌门的阴谋,只怕修真界早已乱得不成样。”
终究是难以按捺,她倾身靠过去,下颌搭上闻楹的肩:“师妹,就算是没有我,你也会做得很好。”
话音将落,冷不丁一阵猛力却朝戚敛双肩袭来。
方才化出人形的她毫无招架之力,竟被闻楹猛地一把推开了。
戚敛诧异抬起眼,却见少女红着眼眶,一字一句负气般质问:
“为什么?为什么不告诉我你为得到定波珠都做了些什么,为什么不让我知道天罚的事,为什么要半个字都不说,独自承受所有的一切……”
起初,闻楹的语气尚且算得上恶狠狠,可渐渐的化作泣不成声。
戚敛脸上的诧色,化作了然的淡笑。
她再度靠过去,指腹轻轻揩去闻楹脸上的泪水:“都是我的不好……”
寝庐外忽地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房门被来人用力推开。
瞧见屋子里一个哭一个哄的场面,张雅君往里闯的脚步忽然顿住,深觉自己来得不是时候。
闻楹止住了啜泣,唯恐戚敛会再度消失,握紧了她的手,与她十指相扣。
随后,扭头看向来人:“我这是,救回师姐了吗?”
张雅君回过神:“没错,多亏太初镜帮忙,戚仙长重塑肉.身……只不过——戚仙长不妨试一试,你身体里可还有灵力?”
闻楹的目光忙落到戚敛身上。
“不必试了。”戚敛淡声道,“我能够感受到,现在我的灵府内空空如也,没有一丝灵力。”
闻楹面色一变:“那我刚才推了一下,师姐你痛不痛?”
“师妹放心好了,我并非你想的那般脆弱。”
戚敛握着她的手,“重塑肉.身,自有其好处,至少眼下我心境平和,再不似从前会对你生出莫名的厌恶之感。”
闻楹忽地心虚起来。
戚敛指的,自然是在魔界的时候,为了将她逼走,闻楹给她种下了让她会对自己厌恶不已的蛊。
急于避开这个话题,闻楹忙看向张雅君:“不知我和师姐沉睡了多久,现在又是什么局势?”
……
在简单的交谈后,闻楹弄清楚,这一世和夏千灯的那一世,时间流速是一样的。
她和戚师姐,沉睡了整整一年有余。
自从闻清风死在她的剑下,清徽宗如今由肖无寄为掌门,季雨薇为首座弟子,协理各峰。
没有了闻清风这等居心叵测的卑鄙之人作祟,如今修真界倒也算得上太平,大大小小的宗门之间一派和气。
在说完这些后,张雅君又看向闻楹:“你们……现在是打算留在清徽宗,还是要回魔界?”
“都不是。”闻楹道,“我要先去不忘山,将姨母找回来。”
“不忘山?”短暂的诧异后,张雅君没有来得及多问什么,“那你们一路当心。”
闻楹嗯了声,目光又落到戚敛身上。
女子瞳光清浅,静静看着她。
戚敛先开口了:“我随你一起去。”
闻楹自然也不愿与戚敛分别。
可是……她眼下刚刚恢复人形,又没有灵力,一旦自己与殷芙蕖交手起来,怕是无暇顾忌。
似猜出她为何而犹豫,戚敛道:“阿楹,闭上眼睛。”
闻楹乖乖闭上眼。
握着她的那只手,一瞬间消失不见。
闻楹心中一紧,顾不上其他,忙睁开双眼。
与此同时,掌心传来异样的冰凉,低头看去,竟是一条手指粗细的白蛇。
白蛇那双红宝石看着闻楹,鳞片摩挲着爬过她的肌肤,朝她的手腕处盘旋而去。
“我怎么就没想到……”一旁张雅君惊得嘴里能塞下一颗鸡蛋,“天罚虽然结束了,但戚仙长到底是曾经堕蛇过,便可以轻而易举地在人形和蛇形之中转换。”
她语气中满是惊叹,闻楹却听得一阵酸涩。
她想起戚敛化蛇那些时日,即便失去所有失忆,却还是本能地记得自己。
自己却是对她避之不及……
鼻尖吸了吸,闻楹指尖轻触腕间的白蛇:“师姐,我们这就出发吧。”
作为回应,白蛇吐出鲜红的蛇信,轻轻舔了舔她的指尖。
闻楹手指一颤,红着脸缩回了手。
她朝寝庐外走去。
与张雅君擦肩而过时,对方陡然叫住了她:“闻楹——”
停下脚步,迎接闻楹的便是一个结结实实的拥抱。
张雅君的声音里,是难以压抑的激动:“太好了,你真的做到了!”
见闻楹一头雾水地望过去,她红着眼眶道:“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等你回来,我有许多事要给你讲得清清楚楚……”
闻楹一愣。
良久,她扬起唇角,点头轻声道:“好,等我回来。”
张雅君松开手。
看着她召出朱雀,乘坐上它消失在眼前。
寝庐之外,唯有一片竹林深翠,微风拂过,竹叶轻轻晃动起来。
张雅君怔怔瞧着这一幕,直至眼眶有些发酸。
她低下头揉了揉眼睛,方才察觉到腰间的传音玉不知已亮了多久。
深吸一口气,拿起传音玉,里头响起的便是辛四的声音:“将人送走了?”
张雅君应了声。
“既然如此……为何还迟迟不回?”辛四漫不经心道,“我险些还以为要跟着她们走了,你若再不回,我这一丹炉药的火候谁来守着?”
可恶可恶可恶,这人分明是仗着她渡了自己一口神力,叫她从木偶人变成活人,就将自己差遣到如此地步。
自己不过是离开半炷香不到,就被催促得这样紧。
放到现代,就该是被挂路灯的无良资本家!
无能狂怒过后,对着传音玉,张雅君却只能小声应道:“我这就回来。”.
从清徽宗到不忘山,朱雀载着闻楹飞了半日。
云雾缥缈中,一座仙山出现在了眼前。
“主人,到了。”朱雀在山门前停落,“您一定要当心。”
“嗯。”闻楹从朱雀背上落了地。
远远便有几名巡山弟子迎了上来,瞧见闻楹的模样,以及她身旁绛红色的朱雀,瞬时猜出她的身份。
去岁在那一场婚宴上,闻楹早已证明自己的清白,亲手斩杀闻清风,挽救了无数修士的性命。
功过相抵,又有清徽宗肖长老放话撑腰,她早已不是修真界人人喊打的魔头。
但对于闻楹的身份,难免还是怵的。
几名弟子硬着头皮迎上来,战战兢兢道:“魔尊陛下大驾光临,我等有失远迎,不知您是有何贵干?”
闻楹不咸不淡地应了声。
她开门见山:“殷娘子可在?”
权衡
这一年来, 殷芙蕖鲜少会离开不忘山。
仙婢带着闻楹进来时,她正坐在院中的木棉树下浅寐。
美人身着浅云色长裙,乌发用一支白玉簪松松挽起, 时而有浅粉花瓣落到她的裙摆处, 说不出的恬静美好。
听到脚步声,她睁眼看向闻楹, 嗓音温婉一如往日:“闻小友大驾光临, 妾身有失远迎。”
又侧头对仙婢道:“将去岁埋在桃树下那壶雪水挖出来, 为闻姑娘煮沸烹茶……”
“茶就不必了。”闻楹冷声, “在下来寻殷娘子, 是有一件要紧事想同你聊聊。”
殷芙蕖瞳中一缩。
有所预料般, 她脸上的笑容微微敛起, 将所有的仙婢都遣了下去。
院子的里里外外只剩下两人。
“看来殷娘子也猜到了, 我究竟是为何而来。”闻楹有些按捺不住, “既然如此,我也省去和你拐弯抹角的工夫, 姨母她人呢?”
说话间, 闻楹已握紧手中的剑柄。
剑身发出感应的嗡鸣。
殷芙蕖瞥了一眼:“想来凌霄剑已经认你为主,真是要恭喜闻小友, 继承了凌道友的衣钵。”
闻楹抿唇, 没有应和她的话。
殷芙蕖微微一笑:“闻小友何必紧张,我对你这个晚辈一向是喜欢的, 可没有一丝半点的恶意。不是要见你的姨母?随我来吧。”
说罢, 她转身朝寝殿的方向走过去。
原以为恶战一触即分,没想到殷芙蕖竟是如此好说话。
闻楹微微一愣后, 将剑柄握得更紧,跟上了她的脚步。
一直走到寝殿中的雕花千工床前, 殷芙蕖停下脚步。
她先是在大殿四周布下结界,以免被人打扰,随后闭眼掐出法诀。
轰隆——
床前的莲纹地砖向两旁裂开,展现出一条通向深处的地道。
闻楹尚未看得真切,殷芙蕖已沿着台阶一步步朝下走去。
想到失踪多日的姨母可能就在关押在这地底下,闻楹也顾不得其中是否有诡计,跟了上去。
脚步声回荡在甬道之中,石壁上的鲛灯忽明忽暗,迎面有寒风拂来。
走在前头的殷芙蕖忽然停下脚步。
视线越过她的肩头,闻楹瞧见一间宽约十几丈的玉殿。
这座屋子四周以白玉为壁,陈列各样的珠玑宝石,就连挂在墙上的字画,也看出自名家之手。
甚至还有一方温泉,潺潺冒着白雾。
闻楹先是松了口气——看来姨母被殷芙蕖虽被囚禁在此处,但好在并没有遭受虐待。
接着,在看到床上的人影后,闻楹快步冲了过去:“姨母——”
临近床边,脚步戛然而止。
闻楹瞳中颤了颤,不敢相信自己都瞧见了什么。
床上的女子,的确是姨母没错。
可她眼下的模样,哪里还有从前气势凌人的至尊之势,分……分明就是……
闻楹目光难以置信地朝殷芙蕖看过去,从牙缝里挤出声音来:“你……畜生!”
果然,哪有人真的会善待俘虏,除非……殷芙蕖从一开始就居心不良,竟将姨母当成她的禁.脔。
一想到姨母不知遭受了多少屈辱的对待,闻楹指尖一阵发麻。
若非附在腕间的白蛇,用蛇尾提醒般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闻楹就要愣在原地。
她忙为八十六解开覆在她双眼的黑绸,取下堵住口齿叫她难以出声的镂空金球,以及解除将她双腕缚到头顶的金链……
闻楹费尽力气,这金链无论如何也是无法解开的。
她意识到什么,扭头朝殷芙蕖看去。
一向好脾气的少女,语气难得咄咄逼人:“劳烦殷娘子将它们解开,否则就莫要怪在下不客气了。”
殷芙蕖缓步上前。
“闻姑娘不必担心,这只是妾身和尊上玩的小游戏而已。”她眸光动了动,看向八十六,“姐姐,你说对吧?”
以姨母的傲气,怎么可能愿意这样被人欺凌?
闻楹想也不想:“你胡说……”
“没错。”一直没有动静的八十六,在这时候出声了。
声音里还有几分沙哑。
闻楹僵在了原地。
殷芙蕖眨了眨眼,发出得逞的轻笑。
她走到床边,斟了一杯茶水,递到八十六的唇边,让她就着自己的手喝水。
一边给八十六喂水,又回头看向已呆若木鸡的闻楹:“对了,还未知会闻小友一声,妾身与尊上已交换心头血,结为道侣。如此说来按照辈分,你应当也唤我一声姨母才对。”
这一幕带给闻楹的冲击力太大,她许久没有出声。
半晌,她方才开口:“我不信。”
她拔.出凌霄剑,对准了殷芙蕖:“一定是你威胁姨母,要不就是下了蛊……”
在她动手前,八十六却又出声了:“都多大的人了,不要胡闹,把剑收起来。”
她示意殷芙蕖为自己解开腕上的金链。
随后,抬手揉了揉太阳穴,似颇为头疼的样子:“本座听说,闻清风那老贼已经死在你的剑下?”
即便八十六眼下衣衫不整,颈间还残留着可疑的红.痕,但多年来对她言听计从的本能,叫闻楹将凌霄剑收回鞘中,恭顺答道:“没错。”
并将闻清风当年是如何伪装成凌慕歌,到魔宫中杀死皓月公主,夺走襁褓中的自己这些事,一五一十都道了出来。
“欺世祸众,沽名钓誉。”八十六冷哼,“所谓正道之首,也不过如此。”
她这番话似意有所指。
身为正道中人之一的殷芙蕖却只是淡笑:“既然闻姑娘已经醒了,且自己找上门,姐姐,我们也是时候回魔界去了。”
回魔界?
不等闻楹反应过来,却见殷芙蕖一抬手,魔气在半空中划过,将虚空撕开一道裂缝。
破空之术。
当初闻楹被诬陷屠杀蜀中谢家满门,关押在清徽宗冰牢时,月城城主也是用了此招,将她救了出去。
月城城主竟然就是殷芙蕖。
在另一个世界,闻楹收到的那张来自剑圣戚敛的信纸上,只草草道明是殷芙蕖将魔尊八十六藏了起来,其余的并未多言。
眼下,所有的线索都联系了起来——
昆仑境,修士李守真在殷芙蕖的蛊惑下,杀死了所有对姬灵璧见死不救之人。
问仙派,除了被李守真杀害和拔舌的几名修士,余下的殷家弟子,也皆是死在殷芙蕖手中。
之后噬骨渊的魔物越过结界入侵凡间,自己被推下悬崖,坠入噬骨渊……其中每一件事都有殷芙蕖的手笔。
她一直都是姨母的属下,暗中潜伏在仙界为她做事。
一瞬间,闻楹茅塞顿开。
她目光复杂地看向裂开的虚空——它通往的应当是噬骨渊结界边上的殷家村,只要迈进去,自己很快就能重新回到魔界。
这头,殷芙蕖指尖轻轻一抬,已为八十六解开束缚在她脚踝处的金链。
却又将其化作一枚金镯,扣到了女子的腕间。
八十六看着这镯子,神色不明。
大抵是猜到她在想些什么,殷芙蕖贴了上来:“姐姐莫要生气,若非这锁灵镯,我又怎能留得住您?”
八十六没有理会她,只看向闻楹:“怎么,不想走?”
闻楹抿唇,她摇头道:“姨母,我们先离开此处再说。”
毕竟这是仙家的地盘,若是殷芙蕖释放出的魔气被人察觉到,可就不妙了.
转眼,三人已从不忘山瞬移到殷家村。
殷芙蕖手疾眼快,用法术击晕了几名在噬骨渊结界边上巡逻的弟子。
结界的另一端,黑魆魆的魔雾肆意翻涌着,热切迎接着她们的归来。
闻楹顿下脚步,并未上前。
对于她的反应,八十六并不意外:“你想留在仙界?”
“是。”
八十六啧了声:“果真和你的娘亲一个性子,可当初皓月想留下来,是为了凌慕歌,如今本座听说戚敛她早就没了,你留在仙界又能做什么?”
“姨母有所不知……”闻楹抬起手,露出缠在腕间的白蛇,“戚师姐她并没有死。”
关于另一世的事三言两语说不清楚,且系统应当也不会允许自己透露,闻楹只简单说起,是乾坤花救了她。
八十六垂眼看着白蛇:“看来,你是非她不可。”
“没错。”闻楹道,“但我想要留下来,为的并不只是师姐。更是因为我已经看清楚,自己虽是魔道中人,却难以如魔族行事……”
“闻姑娘莫要说这些不懂事的话,为尊上添忧。”殷芙蕖打断她的话,“你体内流的到底是魔族的血,魔界就是你的家,不回魔宫,你还能回哪儿去?”
“况且,如今你若留在仙界,往后魔族若是与仙界开战,你又要站在哪一头?”
开战?
闻楹流露出不解:“姨母,为什么要开战……仙界和魔界一直这样保持着井水不犯河水,不就好了吗?”
八十六迟迟没有回答,眸光变得幽深莫测起来。
透过闻楹,她陷入怀念之中:“果然,你终究是阿月的孩子,就连说的话,也和她当年一样天真。若那时候我听了她的话,兴许就不会生出这许多的事端来……”
见她似要动摇,殷芙蕖连忙出声:“姐姐……”
可惜,女子却是对着闻楹摆了摆手:“你走吧。”
殷芙蕖脸色难看起来——
闻楹决不能留在仙界,否则以她如今的道行,将来指不定便会坏了自己想要覆灭仙界的计划。
短暂的权衡过后,她对着八十六道:“姐姐,恕我僭越了,芙蕖这样做,也都是为了您好。”
说罢,她扭脸看向已要转身离开的闻楹:“闻小友,你若是再向前半步,怕是整个仙界这就要 不太平了。”
依旧是春风化雨的语气,却莫名多了几分阴恻恻的寒意。
闻楹戒备:“殷娘子这是什么意思?”
殷芙蕖轻笑,向上的掌心徐徐生出一团魔雾:“闻小友莫非忘了,当初你在月城见到的那些傀儡修士,他们可都还没有派上用场过呢。”
反噬
若非殷芙蕖提醒, 闻楹并未想起那些被炼成了傀儡的数千名修士。
他们有男有女,修为高低不等,皆潜藏在修真界各大宗门之中, 听从于殷芙蕖的指令……
一时心头骇动。
早已归鞘的凌霄剑感应到主人的情绪, 顺势破鞘而出,剑尖寒芒对准了殷芙蕖。
女子没有丝毫的畏惧:“妾身知道, 若要论硬对硬, 我未必会是你的对手, 只不过……闻小友莫非当真以为, 仅凭你一己之力, 来得及拦住那些傀儡?”
闻楹掌心生出冷汗。
似察觉到她的犹豫不决, 殷芙蕖勾唇一笑:“不如……就先让闻小友见识一下, 这傀儡术的厉害好了。”
话音未落, 闻楹听到身后不远处, 传来一声野兽般撕心裂肺的咆哮。
回头看去,声音是从不远处看守结界的弟子们所住寝庐传来。
紧接着, 便是一阵嘈杂慌乱的动静——
“魏师兄, 魏师兄你怎么了?”
“不好——快来人呐,魏师兄他突然就入魔了, 快些制服他!”
“大家当心些, 莫要伤及魏师兄的性命……”
话音未落,闻楹听到长剑刺破血肉的声音。
应是接连有数人被刺中, 倒在了地上。
丝丝缕缕的魔气, 从那些弟子寝庐的窗棂里溢出来。
闻楹面上一冷,持剑飞身上前, 剑尖对准了殷芙蕖的脸:“停下来!”
殷芙蕖撤身闪躲:“闻姑娘若是乖乖随我和尊上回魔界去,我自然会收手, 否则……劝你莫要轻举妄动,在下能够遣动的,可不止这一具傀儡。”
话中的威胁之一显而易见。
一旦殷芙蕖将所有的傀儡都唤醒,无论能否将他们消灭,对整个修真界而言都将是一场浩劫。
闻楹悬停在半空中的身躯落地,没有再进攻。
见她似将要妥协,殷芙蕖面露笑意:“闻姑娘,请吧——”
下一刻,却是一道更加凌厉的剑意袭来。
闻楹面色冷凝,口吻亦是前所未有的严厉:“殷娘子眼下未成气候,便已杀人不眨眼,难道我随你回魔界,将来你就会心慈手软? ”
倒不如快刀斩乱麻,将这人了结的好。
殷芙蕖并未料到,往日看似一团和气的小姑娘,也会有如此果断的时候。
闻楹攻势迅猛。
再加上她手中的凌霄剑,乃是上一任即将成神的剑修凌慕歌留下来的,更如虎添翼般势不可挡。
转眼间,殷芙蕖已被逼退至悬崖边沿,离噬骨渊的结界仅有数步之遥。
饶是做惯了柔善如水的姿态,殷芙蕖的面色也有些绷不住,流露出狰狞来:“看来,闻小友今日是要与我非得拼个鱼死网破不可。既然如此,我也只能让姐姐失望一回……”
她抬起双手,手腕贴到一处,十指飞快动着结印。
一瞬间,肃杀之意迎面而来,闻楹听到另一端的寝庐传来更多的咆哮声。
又有潜藏在修士中的傀儡被唤醒了。
殷芙蕖结印的手势依旧没有停。
她周身掩在腾腾黑雾之中,便是长剑刺去,却也只能刺了个空。
仿佛她整个人已消失不见。
闻楹一时心急如焚。
若继续下去,被唤醒的定然不止这一处的傀儡,而是会有更多无辜的人罹难。
一筹莫展之际,身后八十六出声:“让开。”
闻楹下意识侧过身,只见八十六抬手,右手按在心口处,她看向殷芙蕖的方向:“杳杳冥冥,天地同生,爆——”
闻楹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腕间白蛇忽地变大数倍,化作巨蟒将她挡住。
前方传来一声响,似有什么从血肉中挣出。
闻楹愣了愣,方才意识到,师姐为她挡住的是一场血雨。
她忙掐起一道除尘诀,往面前的白蟒落去。
而方才缭绕着殷芙蕖的魔雾,亦随之一并散开。
女子虚弱落地,坐在草地上。
殷芙蕖面上已失去血色,心口处是一个血肉模糊的窟窿。
苦心谋划许久,竟将以从未预想过的方式死去,殷芙蕖抬头看向八十六:“姐姐……”
“她是皓月唯一的女儿,我不能让你毁了她。”八十六冷声。
“所以姐姐……就要毫不犹豫地毁了我?”殷芙蕖反问,“原来姐姐说什么结为道侣,说什么往后要试着接纳我,全都是骗我的?”
“不这么说,你又怎会心甘情愿喝下混了我心头血的那杯酒?”八十六道,“你对本尊做出这许多不敬的事来,本就该死。”
本就该死……殷芙蕖捂住胸口,低声笑了起来。
笑着笑着,她猛地咳出了一口血。
“既然姐姐说我该死,那芙蕖如你的意就好了。”
殷芙蕖面色飞快地颓败下去,“只是不知姐姐方才使的是什么法咒……想来……兴许会反噬到你,妾身听说有一种灵草能、能够……”
她终是没来得及将这句话说完,身躯已难以维持地倒了下去。
转眼之间,尸身化作黑雾散去。
殷芙蕖……就这样死了?
闻楹扭脸看向八十六,却见她身形踉跄了一下。
“姨母?”闻楹忙将人扶住。
在她的搀扶下,八十六缓缓坐到草地上,双手搭于膝头闭目调息。
一缕鲜血从八十六的唇角溢出。
闻楹:“姨母你可还好……”
“一时还死不了。”八十六缓缓张开眼,“你可知本座方才对付殷芙蕖,用的是什么路数?”
闻楹摇头。
“我以与她结为道侣为由,骗她喝下我的心头血,实则暗中结成破血咒。”
八十六抚上腕间的金镯,“便是先前被锁灵镯限制了所有道行,只要念出咒言,此咒依旧会生效,破开被施咒之人的心脏。”
原来如此……
闻楹望向殷芙蕖倒下的位置。
她的尸身快要消散得无影无踪,只留下洇湿了草地的血迹。
“她犯了蠢事,死有余辜。”八十六面色不大好,似在忍受着破血咒带来的反噬。
又道:“至于被唤醒的傀儡……本座一时也难以让他们冷静下来,你走吧,先找个地方远远躲着,等天下太平了再出来。”
闻楹眼眶酸胀。
不等她说些什么,远处寝庐的方向传来一道义愤填膺的男声:“那里有魔气,一定是她们搞的鬼。”
“速速禀告各大仙门,魔族来犯,必须将她们围剿得一干二净。”
循声看去,只见十几名殷家的弟子,已持剑朝着两人的方位杀过来。
一瞬间忘记了什么是对或错,闻楹握紧剑起身相迎。
手腕却忽地被身后之人握住。
“姨母?”闻楹不解。
八十六定定看着她:“把你的剑拿起来,对准我。”
闻楹愣了一瞬,猜出她的用意。
可是……
“不行。”闻楹猛地甩开八十六的手,“姨母你先从这里回到魔界去,一切自有我来应付。”
“你来应付?”八十六冷声反问,“你不是想要留在仙界,若是此时替我应付,日后又要如何自处?”
见那些修士转眼间已逼近,她压低了声音:“记住,等那些人问起来,你就将所有的过错,全都推到我和殷芙蕖头上,而你……做的是大义灭亲的事。”
说罢,不等闻楹作何反应,八十六起身上前。
被一股无形之力操纵着,闻楹拿起了剑。
“不,不要……”
任她如何哀求反抗,剑尖依旧刺进了八十六的心脏。
下一秒,一阵魔气袭来,将闻楹掀翻在地。
她眼睁睁看着负伤的八十六向后退去,越过结界消失在噬骨渊的墨雾中。
八十六留下的话语被风托送过来:“要替你娘亲,好好的活下去。”
闻楹呆坐在原地,直至那些殷家的修士赶来。
瞧见了这一幕,他们没有立即对着闻楹动手。
其中有人认出她来,客客气气上前道:“闻道友,不知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方才那魔头是对你出手了?”
少女声音发哑:“我……”
嗓音顿了顿,闻楹猛地坐了起来,朝着其中一人飞奔而去。
“大家当心——”
十几名修士齐齐闪开。
不料闻楹的目的并不是那人,而是径直越过他的身旁,朝着崖边直奔而去,纵身一跃.
风声呼啸,魔雾缭绕。
在噬骨渊的崖底下,闻楹找到了八十六。
她看上去很不好。
无数魔物觊觎地围绕着她,想要吞下这位曾经叱咤三界的魔尊殿下。
“姨母!”泪水从眼底涌出,闻楹将那些魔物驱走,跪坐到她身旁。
八十六唇角扯动:“真是……怎么就连这傻劲,也和你娘亲一模一样?”
闻楹哽咽着说不出话。
“罢了,既然来了,就陪本尊说说话吧,反正我应当很快就会去见你娘了。”
“不……”闻楹摇头,她抓住八十六的手,试图将人扶起来,“姨母你还好得很,我这就带你回魔宫去……”
“阿楹。”八十六语气前所未有的温和,“就让我死在这里吧。”
闻楹一僵。
只听八十六自顾自道:“你知道方才坠崖的时候,我瞧见了什么吗?”
闻楹摇头。
八十六笑了笑。
她脸上从未露出如此轻松的笑容:“是阿月,我瞧见了她,就在离我很近的地方……我这一生恶贯满盈,只有阿月在的那些年,才是真正的活着,她不在了,我就又成了行尸走肉。”
八十六当然清楚,只要她强撑着一口气回到魔宫,就还有活下去的可能。
可是……她真的太想再见阿月一面了。
有泪水滴落到她的脸上。
抬眼看去,少女双眼通红。
而那条白蛇便盘旋在她的手背上,蛇尾安抚般轻轻拍着。
八十六一笑:“你与殷家这孩子,倒还真是有缘分。”
闻楹愣了几秒,才反应过来她说的是戚师姐。
“是……我与师姐她分分合合,好在上天垂怜……”
“我要说的并非这个。”八十六道,“你曾经告诉过我,你身上带着寒毒,唯有戚敛的血可以克制,你可知为何?”
闻楹一五一十作答:“是因为我与师姐同年同日同时所生,乃是天生的渡业之命。”
“那你可知,你二人为何会生得如此之巧?”
办法
濒死之际的魔尊八十六, 语气断断续续,同闻楹讲起一桩多年前的旧事。
“那时候,你尚在阿月腹中, 殷芙蕖告诉我, 她的义妹殷素玉……也怀了身孕。我便想着,要提前送一份大礼给你……”
“魔族侵占修真界百年, 夺去无数修士的性命, 自然也包括他们的金丹, 我便将这数千枚金丹炼化, 造出融汇所有灵力的剑骨。”
说到此处, 八十六嘲讽一笑, “殷素玉只知她的女儿天生剑骨, 却不知这剑骨从何而来, 又为何而来。”
闻楹心中隐约有了猜测。
姨母将剑骨用到戚师姐身上, 必然不是为了帮她。
最可能的目的,就是身在魔宫之中的她不便出面, 要利用戚师姐亲手杀死她的外祖父殷威扬。
可是, 这又与自己和师姐同日出生有何干系?
似瞧出闻楹的疑惑,八十六握着她的手淡淡道:“天生剑骨这种好东西……用给一个棋子, 未免也太可惜了。”
“所以, 姨母便想办法让师姐与我同时出生,两人成为渡业之命?”
“没错。如此一来, 一旦你有任何不适, 她的心头血都能随时为你治疗。再等殷威扬一死,殷芙蕖会设计将人带到噬骨渊, 由你亲自重新取回她体内的剑骨……”
“不,我不会这样做……”仅是想到这样的事情可能会发生, 闻楹心口一阵发寒。
察觉到她不安的情绪,盘旋在少女腕间的白蛇嘶嘶吐出信子,安抚般摩挲过她的肌肤。
“姨母知道,你和阿月一样,都是善良的好孩子……做不出这样伤害别人的事情。”
说话间,八十六闭上了双眼,“如今我命不久矣,告诉你这件事,不过是为了让你知道,若将来到了危难之际,她的血肉和剑骨,还能再换你一命,咳咳……”
她猛地咳了几声,体内有更多的魔雾溢出来。
随着这些魔雾的散开,她的生机似乎一并被带走。
“姨母!”
闻楹伸手握住八十六的肩,想要唤醒她。
明明还有余力,八十六却并未睁眼。
她半阖着眼:“让姨母好生睡一觉吧,阿楹。”
她这一生,狗苟蝇营,尔虞我诈,实在是太漫长了。到了这一刻,竟觉得前所未有的轻松。
闻楹握在她肩上的手,缓缓松开了。
她咬住下唇,即便是竭力隐忍着,泪水依旧不由自主地顺着脸颊滴落。
仿若有所感应,腕间雪蛇在一阵亮光过后,化出了人形。
戚敛发出一道极轻的喟叹,将少女揽入怀中,任由她的泪水打湿肩头衣衫。
戚敛别过头,眸中一如既往的淡漠:“尊上尽管放心。晚辈会护住阿楹,绝不让那样的场面出现,若是将来真的有那一日,不用阿楹动手。”
因着闻楹在场,她并未将话说完——
若是将来真的有那一日,不用闻楹动手,戚敛会在此之前,亲手献出自己的血肉和剑骨,绝无半分犹豫。
话音落入闻楹耳中,仿若针尖刺在心口。
她哭腔中带着歉意:“师姐……”
“师妹不必挂怀。”戚敛抬手轻抚她的后背,温声安抚道,“彼时你尚未出生,此事于你没有半分过错。”
况且,戚敛反倒觉得本就应该如此——她生来便是为了闻师妹而存在。
为她而生,为她而活。
也应当为她而战,为她赴死。
漆黑眸中添了几分暗色,落在少女腰间的手不由收得更紧,将她更严丝合缝地揽入怀中。
深吸一口气过后,戚敛阖上双眼,脱力般将头搭到闻楹肩上。
闻楹这才想起,魔气汹涌的噬骨渊,于刚化出人形的师姐而言,并不是久留之地。
她连忙握着戚敛的手腕,为她输送灵力。
另一头,八十六终是闭上双眼,气息断绝。
闻楹彻底意识到——
师姐为了她,失去了所有灵力。
姨母也已经不在了。
她再也不能像个孩子,万事都仰仗着她们。
明明应该哭得泣不成声才对,可闻楹眨了眨眼,被泪水模糊的视线逐渐清晰。
当务之急,应当保全姨母的尸身,让她不被魔物吞噬。
可是要怎么做呢?
此处并非久留之地,一旦自己离开,那些原本还忌惮着的魔物便会涌上来……
闻楹忽地出声:“师姐,我想到办法了!”
她先是扶着戚敛坐稳,再在四周布下一道结界。
随后,从乾坤袋中取出一枚海蓝色琉璃珠。
瞧见那枚珠子,戚敛猜到她想要做什么:“阿楹打算用定波珠净化这些魔物?”
闻楹轻轻嗯了声:“在前因之世,我曾见过戚剑圣用定波珠,净化那些发狂的入魔之人,想来对于魔物,兴许也能派得上用场。”
见戚敛目光一错不错地盯着自己,又道:“师姐不必担心,如今以我的修为,要想摧动定波珠,并不是一件难事。”
戚敛垂下眼:“好。”
她并未告诉闻楹——自己对她不止是担心,更多的是愧疚。
明明曾无数次许诺要护好她,却只能眼睁睁看着她在刀尖打滚,在无数痛苦艰难的时刻徘徊挣扎,才会磨炼出今时今日的镇定自若……
戚敛深吸一口气,五脏六腑间蔓延着细密的疼意。
闻楹未曾察觉她的异样。
将定波珠用法术托起至半空中,她先是试探着从指尖溢出一缕魔气,向海蓝色的珠子流去。
下一秒,闻楹惊异地睁大眼——
只见黑雾般的魔气在涌入定波珠,与此同时,有纯白的灵力反方向涌了出来。
闻楹仙骨早已被毁,无法吸纳这些灵力,她左手食指和中指并拢,指引着这些灵力朝戚敛汇去。
戚敛会意,摆出打坐调息的姿势,吸纳着这些灵力落入丹田之中。
几息过后,她睁开双眼。
闻楹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师姐,你感觉怎么样,灵力能用吗?”
戚敛看着她,并未回答。
旋即,她抬起手。
白皙之间,浮现一只灵力化成的蝴蝶。
它轻轻扬起蝶翼,朝闻楹飞动而去,落到她发梢处。
蝶翼拂出的微风,给脸颊带来几分痒意。
一直屏住呼吸等待结果的闻楹,在这一刻破涕而笑——如同传闻一般,定波珠果真拥有能够将魔气化作灵力的作用。
在确定这一点过后,接下来的一切要好办得多。
闻楹用定波珠,将八十六尸身化出的魔气,转化成了灵力,再取出一颗聚灵珠,将灵力吸入其中。
到底是掌管魔界的至尊,八十六殒命之后化出的魔气,并非一时半刻能够转化完的。
整整三天三夜,闻楹用了数百颗的聚灵珠,终于彻底吸纳了魔气化成的灵力。
将最后一枚聚灵珠收入乾坤袋中,闻楹起身之际,脑海中一阵眩晕。
“师妹?”身旁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扶住了她。
闻楹惫懒地倚在戚敛怀中,贪婪吸吮着她衣襟间的冷竹气息。
直到思绪重新恢复了清明,她牵着对方衣袖轻声道:“先离开这里吧,师姐。我好像找到解决一切的办法了。”.
西南,苍山书院。
凡间已是春回大地,这座矗立于雪山之巅的书院仍是料峭萧瑟的寒意。
日落时分,云层中残阳瑟瑟,为墙角数枝腊梅渡上一层金箔般的辉光。
课业结束,几名弟子正闲坐在玉栏边观赏着落日余晖,有一搭没一搭闲聊了起来——
“照你们这么说,花道友潜入书院,从来没想过害我们,反倒是救了你们二人一命。”
问话之人,是和闻楹同时拜入书院的一名弟子。
而被问起的两人,是与她身为同门的楚琳琅和张荇。
当日在神境中,两个人被困塌陷的山洞,若非闻楹相助,只差一步便会遇上那条坠龙,陷入险境。
“是啊。”即便时隔多日,回想起来张荇仍是心有余悸——
“我们乘着花道友召出的那只朱雀,前脚刚从洞底离开,之后便听到里头传来龙吟般的声音,可吓人了,若非花道友其实就是魔尊变的,她未必能应付得了。”
闻言,有人不屑哼声:“就算她再厉害,也终究是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假惺惺地救了你们,扭头却又毁掉乾坤树,盗走乾坤花,害得整个修真界都惶惶不安……”
“才不是!”一旁楚琳琅抢过话头,“我相信花道友……闻楹姑娘一定是有不得已的苦衷,才不是真的想要盗走乾坤花。更何况,你难道没有听说过?要不是她力挽狂澜,修真界大半高手都会折在闻清风布下的天罗地网中……”
“魔族之人一向狡诈,焉知这不是她的计中计?”对方反唇相讥。
楚琳琅一时被堵得说不出话来。
只讷讷道:“总、总之……我相信花道友不会是那样的人。”
“你说她不是,难道她就真不是了?除非——她能想办法将乾坤树恢复原样,让所有人不再为这件事惶惶不安。”
一番话说完,却迟迟没有得到回应。
说话的弟子朝楚琳琅看去,只见她似是没有听到旁人说了什么,目光直直看向落日的方向。
下一刻,楚琳琅激动万分地摇晃身边人:“张荇,我没有看错吧,那只红色的大鸟,好像就是花道友的朱雀……”
和她一样,张荇也是目瞪口呆:“不是错觉……朱雀背上还有两个人,一个看上去是没有易容的花道友,另一个是……戚夫子?!”
朱雀出现在苍山书院的那一刻,原本闲适飞舞着的仙鹤们默不作声地缩到角落里,为它让出一条道。
朱雀落在道场中央,在它背上的两名女子施施然下了地。
几名弟子战战兢兢上前,瞧着从前在他们面前疏离淡漠的戚夫子抬起手,自然而然为身旁少女将她被风吹乱的发丝理到耳后。
三观崩塌之余,更加确定了一件事——这名脸生的少女,必定就是花道友的真身。
毕竟魔尊闻楹和剑修戚敛的故事,在修真界沸沸扬扬传了十多年。
除了闻楹,众人想不到戚敛还会这样待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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