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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十一

    七十一

    回到李家大宅, 都快十二点了。叶夫人还没睡,一直在沙发旁等着他们回来。

    “这就是思霖呀?”叶夫人起身,看着面前扎着双马尾的小女孩, 眼里露出一丝欣喜, 不住夸赞道:“长得真好。”

    叶夫此前只知道顾家有个刚九岁的小姑娘, 但她出生的时候,她和程婉欣已经闹翻了,所以一次都没见过, 今天算是初相见,越看越喜欢。

    顾言真和谢寒知道叶夫人必定是在等他们回来, 又见她眼底满是疲惫, 于是催着她上楼休息。

    叶夫人知道他们是关心自己, 也不强留,叮嘱他们也早点睡下, 提着裙摆笑眯眯的上楼去,看来心情不错。

    谢寒偷偷告诉他:“我听李予之说……今天叶夫人去找顾正秋了。”

    顾言真回头看了一眼在沙发上昏昏欲睡的顾思霖,而后低声问:“怎么回事?”

    “找你那生物爹麻烦呗!听说叶夫人骂得难听,你爸被气得差点送医院,只恨我不在现场。”谢寒凑过去, 在顾言真脸颊边亲了一口,眼底浮出不符合他精致漂亮脸蛋的深沉欲|望,嘴上却说着委屈巴巴的话:“今天陪你找了一天妹妹,今晚你难道不该奖励我吗?”

    顾言真赶紧再次去看顾思霖,发现她不知什么时候趴在沙发上迷迷糊糊的睡着,大大松了口气的同时, 轻轻揪了揪他的耳朵:“你小点声!”

    他说着耳朵红了。

    虽然那档子事的确有那么几分乐趣,可是他实在不懂谢寒为什么钟情, 随时随地都想把他拉上床。

    而且更过分的是,每次那小子就跟八百年没吃过似的,逮着他没完没了。如果是正常工作日,他下手还有点分寸。可一旦到了周末,他第二天必定爬不起来。

    日子久了,顾言真来了脾气,想着非要教训教训谢寒,警告他不准乱来。甚至还想拉着他去看看男科,咨询下医生,谢寒这种情况算不算是心理不正常?

    “你怎么天天都、都想那种事!?”顾言真试图拿出长者的威严训斥这个年下满脑子黄|色|废料的爱人。

    可惜谢寒早看破了他虚假表象之下绵软的本性,压根就不把他的色厉内荏放心上,反而变本加厉,黏黏糊糊的拉扯,撒娇道:“可是我喜欢你嘛~”

    他把顾言真拿捏的死死地,知道他就喜欢看自己示弱装纯扮可爱,而谢寒撒娇没有一点心理不适,俩人纯属破锅配烂盖,一物降一物。

    果然顾言真不说话了。

    “先,先把思霖带去睡觉。”他欲盖弥彰转移话题,故作正经弯腰把已经熟睡的小姑娘抱起来,顺着楼梯往上走。

    谢寒知道他脸皮薄,得了便宜也不卖乖,高高兴兴小狗似的跟在后头,还主动帮忙打开客卧的门,就差唱两句了。

    “你先回房等我。”顾言真看他这样,又好气又好笑,在他脑袋上轻轻戳了戳,语气瞬间柔和下来:“我很快就去陪你。”

    得到承诺,谢寒也不缠着他了,喜笑颜开回房,打算洗白白在床上等着,今晚又是一个美妙的夜晚。

    等到谢寒离开,顾言真才轻手轻脚给妹妹脱衣服。虽然是兄妹,但毕竟男女有别,他只给小姑娘脱掉了最外层的裙子,里面的内衬吊带和短裤没有碰。

    然后他又去卫生间打了盆热水,用毛巾仔细把顾思霖的脸蛋,手脚,和裸|露在外的胳膊腿弯都擦拭的干干净净,替她把被子盖好。

    做完这一切,顾言真没有急着走,坐在床边看着顾思霖沉睡的小脸许久,终于深深地叹了口气。

    顾正秋和程婉欣,实在不是一对合格的父母。

    等到明天天亮,他再来和妹妹好好谈谈。

    顾言真把床头灯熄灭,走出房间轻轻带上房门,转身往隔壁房间走去。一进门,就看到谢寒兴致勃勃摆好了妖娆的造型等候多时。

    顾言真:“……”

    对谢寒来说,这当然又是一个值得品味的一夜。

    ————

    第二天,谢寒搂着顾言真正美美睡觉,忽然听到门外传来一阵小女孩的哭声。他迷迷糊糊的想着,家里什么时候有女孩子了,身边的顾言真掀开被子一个箭步冲了出去。

    打开房门,果然是顾思霖。她早上醒来,发现自己躺在陌生的床上,身边一个人也没有,吓得她鞋子都来不及穿就跑了出来。谁知外面也还是陌生的环境,才九岁的小姑娘本就精神疲惫,这么一吓就更没了胆子,缩在楼梯拐角处直哭。

    “思霖!”顾言真着急的抱起她,轻拍她的后背哄道:“哥哥在这呢。”

    听到熟悉的声音,顾思霖紧紧扒着他的衣服,抽泣的说:“哥哥,我害怕。”

    谢寒没好气的倚在门边,想再嘲讽两句,可是看顾思霖确实是吓坏了的可怜模样,一时又有些不忍,嘀嘀咕咕抱怨两句,到底没说什么。

    顾言真把顾思霖抱回房,将她重新放回床上坐着,打电话让楼下女佣帮忙热杯牛奶,这才又面向小女孩。

    这两天接连发生的事对顾思霖来说冲击力是巨大的,她还是太小了,又被宠爱太过,心性上并不那么坚强,第一时间想的就是要去找哥哥。

    可是飞机真正落地后,小姑娘面对着偌大机场,又有些害怕。

    顾言真不着急问她,只是不停温柔安抚,亲自陪着她洗脸刷牙,等到谢寒把热牛奶端进来,又喂着她喝了几口,期间一直没有开口询问。

    等到顾思霖喝完热牛奶,情绪终于渐渐平静,身体也不抖了。

    她低头扣弄着手指,忽然小声问:“哥哥,我、我长得是不是很像大哥?”

    顾思霖出生的时候,顾霖泽早已去世。她的世界从来不曾存在过另一个哥哥,即使知道有这么个人,可是因为没有人会在她面前主动提起,所以她也不怎么在意,对那个素未谋面的大哥更没有感情。

    在她心里,只有顾言真才是哥哥,别人谁都不要。

    听到她这么问,顾言真略略思索片刻,诚恳的回道:“是有些像。”

    “你的眉毛,鼻子,眼睛,最像他。”他边说边用手指描摹着女孩的五官,轻声说:“不过你还是更秀气一些,毕竟是女孩子。”

    听到这个回答,顾思霖的杏眼里快速又聚了一汪泪水,沿着脸颊大颗大颗的滑落,委屈至极,倔强的说:“我、我才不像他!”

    “兄妹相像,这不是很正常吗?”顾言真叹气。

    顾思霖边哭边摇头:“就是不要像他!”

    她已经知道自己来到这个世上是为了什么,不能接受爸爸妈妈那么疼爱她,原来是因为像大哥。

    “可是我很喜欢。”顾言真轻声说,“我一直觉得,思霖就是我心目中最想要的妹妹。”

    顾思霖一听,哭得更大声了:“果然你也是这样看我的!”

    她一个人在机场,犹豫着要不要给哥哥打电话让他接。可是想起在书房偷听到的对话,心里又害怕起来。

    爸爸妈妈是因为大哥才疼她,那……哥哥会不会也是这样,才那么宠她?

    顾思霖不能分辨,又不敢去问,心里便多了几分恼怒,觉得顾言真肯定也是那样看她。

    她觉得自己被全世界抛弃了。明明前一天还是所有人捧着的尊贵小公主,一夜翻天覆地成了路边的小流浪,狼狈不堪,无家可归。

    就算才九岁,顾思霖的自尊心并不比大人少。

    “谁说的?”顾言真拿着纸巾给她擦眼泪,“难道长得像,我就会认错人吗?”

    “除了相貌,你可一点都不像他。”

    顾言真说着道:“大哥可不喜欢各种颜色的小裙子,也不会因为没吃到心爱的小蛋糕大哭大闹,更不会爬上爬下到处捣蛋故意捉弄人。”

    一边旁听的谢寒没忍住:“噗。”

    顾言真果然就不是个会安慰人的,这个情商怕是负数。

    果然小姑娘听到这些话瞪大了眼睛,不服气的说:“我哪有这样!?”

    顾言真挑眉:“没有吗?”

    顾思霖脸红:“才没有。”

    她说的无比心虚,倒是不哭了。

    “我知道你担心什么,但是思霖。”顾言真将她的脸抬起来,让她直视自己的脸:“我从没把你当成他,一秒钟也没有。”

    他亲眼见证了哥哥的死亡,又亲眼看着他被推入焚化炉,顾言真比谁都明白,顾霖泽再也不会回来。

    即使顾思霖长得像他,可是世界上没有两个一模一样的人,谁也不是谁的替代品。他面对思霖的时候会不可避免的想起早亡的大哥,却从没错认过。

    “我疼爱你,只是因为你是我妹妹。”他轻声说,“就像当年我哥哥爱我,也是因为我是他唯一的弟弟。”

    顾思霖怔怔的盯着顾言真,眼睛一眨不眨,像是在确认什么。

    过了一会儿,她慢慢地靠近顾言真,把头埋进他的肩膀,抓着哥哥的衣襟放声哭泣,可是哭声不再像之前那样气弱怯懦。

    顾言真搂着她小小的身体一言不发,心中的忧虑依然不减。

    七十二

    七十二

    顾思霖怎么都不肯再回去, 不管程婉欣打了多少电话过来,她都不愿意接。

    “我不要和她说话!”她义愤填膺小手紧握,“我还知道爸爸欺负你!他要把你从公司里赶出去!”

    顾言真摸着她的头说:“这是大人之间的事, 你别操心。”

    “我才不是小孩子!”顾思霖不服气, “我听到了, 爸爸说他很生气,要把所有的股份都拿走!”

    “他怎么可以这样做!”

    顾思霖的确不太懂什么股份,公司, 但她听得懂父母之间的对话,明白他们要做什么。

    一直以来, 顾思霖只是隐约感觉到父母和哥哥之间的关系有点奇怪, 可是又说不出来。因为年龄阅历的限制, 顾思霖有时分不清大人之间的虚情假意。她不明白,明明妈妈是微笑着和哥哥说话, 却总是给她一种奇怪的违和感。

    大人的笑有时候不是真正在笑,哭也不是认真在哭。

    “爸爸妈妈,是不是不喜欢你?”顾思霖小心翼翼的问出了心里的疑惑。

    顾言真不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只得说道:”思霖,你现在还小, 很多事就算我跟你说也不懂。”

    “我听得懂。”顾思霖抱住他的胳膊,仿佛是为了证明自己的话,眼神无比坚定:“哥哥。”

    她也很希望自己快点长大,这样就不会总被当成小孩,什么话都不跟她讲,什么事都不让她知道。

    顾言真凝视着小姑娘的眼睛, 恍然意识到当年那个路都走不明白的女孩真的有一点长大了。

    鉴于顾思霖的固执,顾言真深思熟虑后, 将事情原委说给她听,当然中间略去了许多不必要让小朋友知道的细节,免得她害怕。

    ————

    从楼上下来,顾言真回头看了一眼,留下独处的时间给顾思霖,让她自己冷静下。

    顾思霖在听完所有事情后,一时根本无法接受事实。她无法想象,一直以来那么温柔慈爱的母亲,严肃却宽和的父亲,原来竟然如此不堪。

    他们那样对待哥哥,让顾思霖不能接受。

    谢寒在沙发上玩手机,听到动静抬头,看到顾言真下楼,问道:“那小丫头都知道了?”

    “嗯。”顾言真点头,“看来是有些不太冷静,让她自己待一会儿。”

    谢寒哼了一声:“温室里长大的小花,脆弱又娇气。”

    “你别总这样凶她。”顾言真眉头轻皱,“她才九岁,什么也不懂。”

    谢寒并不真的那么讨厌顾思霖,嘴上却说:“我就是看不惯她!你在那个家日子过得那么艰难,她却活得滋润,公平吗?”

    顾言真揉了揉眉心,轻声说:“我过得不好并不是因为思霖,就算没有她,父亲一样不会看我。”

    “在这件事上,我和思霖都是受害者,谈何公平?”

    顾思霖得到的爱并不真实,论起来她比顾言真更可怜,年龄比当初十二岁的顾言真更小,一时接受不了也是正常的。

    谢寒不说话了。

    顾家三兄妹其实都是一样的下场,谁也没有真正得到幸福快乐。而顾正秋和程婉欣两个人,亲手制造了所有的悲剧。

    与此同时,顾正秋的日子同样不太好过。

    他本以为这次回来能轻松拿捏那个不成器翅膀硬了的小儿子,没想到对方直接尥蹶子不干了,把偌大家业丢给他一个人。

    要是再年轻个十岁,顾正秋或许无所畏惧。可现在的他垂垂老矣,再加上过去五年过着惬意舒适的退休生活,早已远离尔虞我诈的商界,身心都不能再适应。

    更何况,一朝天子一朝臣。离开五年,顾氏早不是他还在位时的模样,当年在他手底下的那些老人,退休的退休,坐牢的坐牢,几乎被顾言真收拾了干净,一个能用的也没有。

    这就导致,即便顾正秋手中的股份可以绝对掌控整个顾氏,可是身边一个心腹也没有,几乎算是被架空在办公室。

    现在的顾氏是年轻人的天下,大部分中高层几乎都是顾言真一手提拔培养,他们各人经历不同,可却都对顾言真心悦诚服,对这个前任顾总自然不信任,也是为顾言真打抱不平,因此明里暗里没少故意给顾正秋使绊子。

    这天,顾正秋在办公室里又发脾气了。

    “不能干就给我滚!”

    姚秘书推了推鼻梁上的无框眼镜,一副公事公办的语气道:“顾总,您别生气。”

    他嘴上这么说,可是眼里毫不掩饰的挑衅,摆明了自己就是要袒护闹事罢工的人:“您气坏了身子不值当。”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在玩什么花样!”顾正秋气得脸色铁青,“我可以随时把你们都解雇了,包括你!”

    姚秘书轻笑:“解雇我容易,顾总。”

    “我手里的股份足够保我后半辈子衣食无忧,您想怎么样针对我都可以。”

    “但是您真的确定要这么做吗?”

    姚秘书也算实话实说。他离开顾氏照样过得很好,而且一旦他离职,外面多的是想要高薪挖他的人。只是以前他为了顾言真,从没有动过半分要离开的心思。

    也可以说,现在的顾氏是他和顾言真合伙打下来的江山。没了顾言真在,他还可以保证公司正常运转,可是如果连他也走了,顾正秋这个老东西根本带不动偌大的企业。

    他手里掌握的核心机密太多,而且公司上下都听他的调配,顾正秋除非是失心疯,才敢这样赶他走。

    果然顾正秋不说话了。

    不仅是公司内部上下不服他,外界各种传言满天飞。因为他此次的行为,各大营销号官媒集体下场,网友一边吃瓜一边深扒,想要搞清楚事情的缘由。

    都说豪门秘辛多,可是亲生父亲亲自下场背刺儿子踢出局,这就很有意思了。

    这五年来,顾言真对外的形象一直非常好。不但积极配合国家政策,还认真做慈善,对手下员工更是认真培养,近些年大学毕业生就业调查问卷,除去公务员编制,最想去的公司就是顾氏,足见他有多可靠。

    而顾正秋在位时可没这么风光。那时外界名流一直批判他行事作风过于保守中庸,已经是新时代了,正经大厂公司内部办公系统早就更新换代,而顾正秋却墨守成规,仍然沿用老一套设备,应对新市场的竞争和变通也不够,被淘汰是迟早的事。

    而事实也证明如此。自从顾正秋回归的一个多星期以来,企业整体营收下降几个百分点,股价大跌,原本和顾氏合作的几个供应商也趁机坐地起价,谈好的生意都黄了。

    董事会和股东们可不管你们父子唱得哪一出,不能给出效益就得滚蛋。

    顾正秋如今内外夹击,哪里受得住这样的攻势,又被姚秘书一顿呛,当天下午就进了医院。

    从姚秘书那里知道这件事,顾言真并没有责怪他:“这不是你的错。”

    “我知道。”姚秘书看了一眼身后的病房,往前又走了几步,低声说:“小真,你很快就可以回来了。”

    顾言真语塞,久久不语。

    那天走的时候,他其实根本没想过再回来。也不是他多高风亮节,面对曾经的地位权利能做到两袖清风。

    可那时的他万念俱灰,只觉得身心疲惫,一分钟都不想再留在那个地方,所以走的时候他无牵无挂。

    “你不用为我这样。”顾言真轻声说道,“顾氏有我没我,也根本无关紧要。”

    姚文辛不同意:“别胡说。”

    “你怎么会是无关紧要的人?正因为有你在,所以大家才在。”

    接着,他又说:“地球离了谁都能自转,可是我们没了你就是不行。你知不知道,他们私下里总偷偷问我,你是不是很快就回来了。”

    “这些年你那么辛苦,好容易咱们要过点好日子了,甘心就这么抽身离开?”

    “你扪心自问,对得起过去的自己吗?”

    顾言真一阵心神恍惚。

    他想起多年前,他初次接手顾氏的时候。

    凌晨窗外的微熹晨光,深夜空无一人的街道,酒局上无数不怀好意的目光,银行打来的无数催款电话……

    无人能知那时顾言真的心理有多沉重,他每天都在煎熬,盼着奇迹发生。

    纵然他想得很好,天高海阔,自由自在。可事实就是,他其实也舍不得。

    顾氏是他全部青春付诸的心血,是他人生路上第一次里程碑式的刻印。当年他拖着顾氏,如同拖着一个巨大的年迈的老人,步履维艰。

    他曾为了它拼尽全力,算得上呕心沥血,哪里是说走就走那么容易。

    “你想放假休息,多久都可以。”姚文辛说,“但你迟早要回来的。”

    他无比肯定,“用不了多久,顾正秋会亲自去求你。”

    “我要他怎么把你扔你出,再怎么把你抬回来!”

    姚文辛的话隐隐透着几分狠意,如果不是顾忌他毕竟是小真的父亲,他下手或许会更不留情。

    挂断电话,顾言真盯着墙面发了许久的呆。

    七十三

    七十三

    顾正秋住院的事暂时没有公开, 知道的人不多,因此也没有引起什么关注。顾言真身为儿子,就算从姚文辛那里了解了情况, 在听说没有生病危险后, 便没有去医院探视。

    从离开的那天起, 顾言真已经对父亲彻底失望,心理上不再对他有任何期待。顾正秋此刻于他,真的就只是有血缘关系的长辈。

    好消息是, 顾思霖前两天在房里好好哭过一场后,或许也是想通了什么, 她今天终于肯下楼活动了, 此刻好正趴在茶几边画画。

    顾言真看着妹妹小小的身影, 脑中思考着以后的打算。他带着妹妹住总住在李家,也不是长久之计, 盘算着重新找个住处离开。

    通过这次的事,顾言真开始认真考虑思霖的教育问题。他已经看清了顾正秋和程婉欣的为人,如果继续把思霖留在他们身边,将来思霖迟早会弄出心理问题,对她的成长也没有益处。

    而且现在国内的教育条件更好, 思霖如果能留在他的身边上学,他有自信把她培养好,照顾的不比程婉欣差。

    只是顾言真还有几分犹豫,拿不准思霖的态度。因为她从小就是在父母身边备受宠爱的长大,心理上和他们更亲近,顾言真担心她不愿意跟自己住。

    他把目光缓缓投向还在专心画画的妹妹身上, 渐渐出了神。

    谢寒从楼上伸着懒腰下来,他约了时宴下午去看铺子, 如果合适的话,当天就能签订合同,过阵子就能正式开工了。

    他走近些,看到顾思霖在纸上的涂鸦,撇了撇嘴:“画的什么啊?真难看。”

    顾思霖抬头见到他,身子往顾言真那里侧了侧。那晚被吓过后,顾思霖就一直有点怕谢寒,如果顾言真不在,她是绝不会单独和他接触的,生怕谢寒真的会揍她。

    “你别总吓她。”顾言真见状,安慰的摸了摸妹妹的头,对谢寒投去了不赞同的目光,“她还小。”

    谢寒哼了一声,不客气的把小姑娘挤到旁边,自己在顾言真身边坐下,没好气的说:“九岁还小吗?”

    “我九岁可不像她这样哭哭啼啼,只会躲在哥哥后头!”

    顾思霖脸更红了,悄悄缩回手,重新趴回茶几,对着自己的蜡笔画小声嘀咕:“我哥哥说我是小画家!”

    谢寒毫不留情的抽出顾思霖压在手下的大作,批判道:“你这画的都看不出是个什么,结构线条色彩一样不通,还好意思说你会画画?”

    说着,他从桌上的蜡笔盒中随便挑了几只,边说边在顾思霖的大作上修修改改。不一会儿,顾思霖那原本鬼画符一样的涂鸦忽然就有了灵魂,犹如脱胎换骨。

    顾思霖瞪大眼睛,根本没看清谢寒到底怎么做到的。他明明就只是拿着笔随手添了几下,为什么最后呈现出来的东西和她自己刚才画出来的东西两模两样?

    “看到没?”谢寒把笔放下,“这才叫画画。”

    “我九岁的时候,用脚涂鸦的作品都比你强!”

    他这话说得虽然嚣张欠揍,却也是事实。小时候的谢寒大部分的时候都是一个人在家,叶夫人给他请了许多家教,可是那些乐器之类的所谓名门学子必备的技能,他一个都不感兴趣,宁愿一个人躲在衣柜里涂涂画画。

    有些东西就是需要天赋,哪怕没有经过老师的专业训练,谢寒七八岁时的画作就已经很有灵气了,还匿名参加过比赛,拿了特等奖。

    顾思霖和他一样,根本不喜欢程婉欣为她安排的“淑女”课程。比起做个中规中矩的名媛,她更喜欢骑着马在草地上疯跑,在阳光下唱着不成调的歌,满地涂鸦着别人都看不懂的画作。如果不是怕被说教,她在家甚至鞋子都不愿意穿。

    也许是因为被谢寒的画技折服,又或者两人性格中某点相似,顾思霖很快就黏上了他,一口一个“小寒哥哥”,也不见了之前惧怕的模样。

    谢寒心下纳闷,他以为这小姑娘心里肯定是讨厌他的,没想到转变的这么快。

    果然女孩子的心思很难猜。

    顾思霖其实后来有反省过,她只是小,但不是刁蛮不讲理。那晚谢寒凶她的话,她冷静下来后仔细想想,觉得有道理。

    她的确是存了要“报复哥哥”的心思,以为哥哥也是拿她当替身,疼爱都是假的。

    可是她心里明明清楚的,哥哥不是那样的人。他每次回来看到她都很开心,从没有对她发过火,也从没不耐烦。

    她只是找了个借口,把一腔怒火都甩在哥哥身上,而不去管他是不是委屈。

    顾思霖意识到了自己的错误,给顾言真道了歉,并保证自己以后不会再那样做了。所以,她当然不讨厌谢寒。

    谢寒哥哥一定是很喜欢很喜欢她的哥哥,所以才会那么坚定的维护他。顾思霖也想像他一样,这样长大了才能真正保护哥哥。

    尽管身后多了个小尾巴很不习惯,谢寒嘴里嚷嚷,可是没有真正再推开小姑娘。他觉得顾思霖不任性的时候还是挺可爱的,也不像有些熊孩子一样只会破坏吵闹。给她一张白纸,她能安安静静画一上午。

    仔细再看的话,顾思霖认真做着某件事时,那种专注坚韧的神情的确很像顾言真,不愧是亲兄妹。

    总体来说,顾思霖在李家很受欢迎,甚至李予之都愿意抽出时间陪她下棋。他们家从来没有出过女孩,李予之早就想有个妹妹,之前心里不知偷偷嫉妒过多少次顾言真,只恨自己没有。

    晚饭后,三个大男人团团坐在地毯上,围着一圈陪顾思霖玩纸牌游戏,顾思霖快乐极了,几乎已经了曾经伤心难过的事。

    叶夫人在旁端着茶杯笑看他们玩闹,满眼温柔。

    有个女佣过来,俯身弯腰在她耳边低声说了什么。

    叶夫人点头回道:“那就让她进来吧。”

    说完,她又对顾言真说:“小真,你把思霖带到楼上去玩。”

    顾言真看出她的眼神示意,立刻牵过顾思霖的手上楼。他一走,谢寒当然是要跟着一起,而李予之 独自留下没意思,干脆回房去了。

    等到客厅一个人都不剩,叶夫人重新端坐好,等着外面的人进来。

    过了一会儿,程婉欣到了。

    两个曾经亲密无间的“闺中密友”时隔多年再次相见,程婉欣目露怀念,而叶夫人却不见丝毫温情,平静冷淡的说:“来了就坐吧。”

    她像是早就料到程婉欣的到访,脸上并不惊讶,连喝茶的动作都没什么变化。

    程婉欣垂下眼睑,讷讷的跟在女佣后头进入大厅,坐到茶几的另一边,和叶夫人正面对坐。

    她小声说:“思霖是不是在你这里?”

    “你都知道了,干嘛还要多此一问?”叶夫人并不太愿意搭理她,甚至不肯掩饰。

    程婉欣被怼的噎了一句,不过她脾气向来很好,仍然轻声慢语道:“我是来接她回去的,总在你这里住着也不好。”

    “你愿意接就接,问我干什么?”叶夫人嗤笑,“难道我在她身上绑了绳子?”

    程婉欣双手无措的抓紧裙摆,吵架不是她擅长的事,更遑论那人还是叶清容。

    “她就在楼上,你要是想带她走自己去叫。”叶清容慢条斯理的说,“不过我看思霖的性子倔强,恐怕是不愿意跟你回去的。”

    程婉欣抿了抿唇,低头轻声道:“是我的错。”

    她很后悔那天不谨慎,只顾着着急安抚电话里愤怒口不择言的丈夫,没料到女儿在屋外偷听,这才惹出这么多事来。

    “我会想办法把她哄回去的,不会打扰到你。”

    叶夫人听了她的话,表情比刚才更冷了几分:“你嘴上说着认错,恐怕心里根本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了吧?”

    “程婉欣,我真不明白——你从前读的那些书都到哪去了!?”她厉声质问着对面的女人,恨铁不成钢:“顾正秋那老不死的到底给你灌了什么迷魂药?”

    “你家世代书香门第,你十七岁留学国外,金融经济双科硕士,会六门外语,做过同传翻译,拿过花样游泳世锦赛冠军……那么多的殊荣,到头来就是为了让你嫁人隐退,相夫教子,被洗脑男人为天,甚至不惜断绝我们十几年的交情!?”

    程婉欣在她连声质问下脸色惨白,身子不住微颤,“不、不是的,清容。”

    “我和正秋是真爱。”

    叶夫人冷笑一声:“真爱?”

    “那你就是这么对待你所谓的真爱生出来的孩子?”

    “是不是你心里,只有霖泽才是你的孩子?”

    “我真想不通你怎么这么狠,言真和思霖,他们难道不是从你肚子里出来的吗?”

    “你要言真的器官给霖泽续命时,脑子里想的是什么!?”

    叶夫人骂人可比谢寒更难听,不留情面的戳穿程婉欣不得体的假面:“什么狗屁真爱!?我看你和顾正秋就是一对祸害!”

    “他不是人,你也好不到哪里去!”

    “我收回年轻时骂过他配不上你的话,你俩就是绝配!一对不配为人父母的人渣!”

    程婉欣被骂的摇摇欲坠,几乎要晕过去。

    七十四

    七十四

    从李家出来, 程婉欣魂不守舍,差点在门边摔一跤。幸好身边的女佣及时扶了一把,这才没有落得难堪。

    叶夫人看着她蹒跚远去的背影, 心中五味杂陈。

    二十年了, 无论是她还是程婉欣, 都已不再年轻,她偶尔也会想起多年前她们曾一起长大的岁月。

    那时她们还是一对天真烂漫的姐妹花。因为两家关系不错,年龄又相仿, 她们从幼儿园起几乎就一直在一起作伴。

    程婉欣活脱脱的一个文艺少女,性情柔和内敛, 整天只知道埋头读书, 跟谁说话都脸红害羞, 清纯的像是一朵芙蓉花。

    而叶清容简直就是她的反义词。她热情大方,开朗豪爽, 身形高挑体能绝佳,一直担当班长的职责,深受老师和同学的信任喜爱,无论男女都能保持良好的友谊。

    她们性格相反又互补,整天形影不离。叶清容像是程婉欣的“护花使者”, 因为她胆子太小,叶清容就把所有不怀好意接近的人都赶走,始终把程婉欣护在身后。

    因为叶清容是那么可靠强大,程婉欣也对她依赖信任,几乎什么事都要她帮自己拿主意,连出国读书选专业都要先问过叶清容, 几乎将她当做自己的亲姐姐。

    可是所有的一切在遇到顾正秋后就都变了。

    顾正秋空有一副好相貌,骨子里封建刻板, 他极其看不惯叶清容明明是个女人,手腕性格却比男人还强势,整天抛头露面不顾家,一点没有大家闺秀的温良贤惠。

    而且她还屡次插手他们夫妻的事,不停的劝程婉欣婚后不要放弃工作,让她别将自己完全依附在男人和孩子身上。

    因为叶清容对程婉欣的影响太大,所以婚后有一段时间,程婉欣很听她的告诫,继续做着高级翻译官的工作,有时出差一走半个月,让顾正秋十分火大。

    他认为既然已经结婚,程婉欣就该把工作的事放一放,全身心照顾他们的小家庭。霖泽才一岁多,不能没有妈妈在身边,而且他出席许多重要场合也需要程婉欣陪伴,所以他觉得程婉欣完全可以放弃事业,回来做他的贤内助。

    顾正秋不理解,程婉欣不缺钱花,就算本职工作做得再好,本质也还是给人打工仰人鼻息。与其那样辛苦,还不如在家做个体体面面悠闲富贵的太太,他也放心。

    他于是将这一切的矛盾都推在叶清容身上,认为是她多管闲事,挑拨他们夫妻的感情,处处针对。回头又总警告程婉欣离叶清容远点,不许她们再往来。

    叶清容起初不把顾正秋放在眼里,以为凭着她们多年长大的感情,轻易是不会被谁破坏的。

    她觉得程家把程婉欣嫁给顾正秋完全是错误的决定,那个男人自私冷漠,根本不是什么好人,婉欣跟他在一起,只会被当成一只笼中雀欣赏把玩,根本不会真的爱护。

    但她没有料到,她自以为的友情一文不值。程婉欣在顾正秋不断地鼓动下,竟然真的渐渐减少了与她的来往,甚至辞去了翻译所年薪八十万的工作,回归家庭,做顾正秋背后的女人。

    叶清容不是非要程婉欣工作,她只是太了解这个青梅的性格有多软弱,担心她没有了最后的庇护所,将来永远被顾正秋掌控在手里。

    当她找上门,顾正秋对她冷嘲热讽,而程婉欣则垂着头无措的躲在楼上,甚至下楼解释对峙的勇气也没有。

    当年的叶清容何等寒心。她细心呵护了那么多年的朋友,结婚不过五年就变了样。她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又无可奈何。

    如今想来,叶夫人还是能想起那时她站在申山别墅大厅里,从头凉到脚的感觉。

    后来她再没找过程婉欣,即使程婉欣偶尔偷偷给她打电话试图挽回,她也没有回头。

    再后来,就是顾霖泽病重的时候私下里联系她,请求她帮忙联系委托律师。从他的口中,她才知道他们夫妻俩到底要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

    叶清容怒不可遏,当晚就打了电话给程婉欣,将她狠狠痛骂了一顿。

    拿自己孩子的命去换另一个孩子的命,怎么想的啊!?

    只有霖泽是人,难道言真就不是吗?

    也是从那一刻起,叶夫人才真正看清,其实程婉欣和顾正秋的的确确才是一路人。他们本性都自私自利,根本不懂真正的爱一个人。

    顾思霖,顾言真,顾霖泽。三个多好的孩子,却因为一对愚蠢至极的父母,全都没能有个真正幸福的人生。

    所以叶夫人痛骂程婉欣不配为人母,并没有错。

    楼上的窗户旁,顾思霖看着母亲走出大门,上车离开,眼睛一眨不眨看了很久很久。

    顾言真陪在身边,犹豫了一会儿,问:“思霖,你想不想跟妈妈回去?”

    顾思霖回头,盯着他看了很久。

    和从未得到过母亲关爱的顾言真不同,顾思霖从出生起就得到了父母全方位的宠爱。即使现在知道那份爱护并不纯粹,可是对一个九岁孩子来说,爱恨并不能分得那么清楚。

    她记得妈妈温暖的怀抱,柔软的笑脸,看着她时充满慈爱的目光。

    这些她都实实在在的感受到过,所以做不到真正狠心去怨恨。

    她内心最深处,还是爱着她的妈妈。

    爱妈妈或许是很多孩子毕生刻在骨子里的本能。

    可是最后,顾思霖却轻轻摇了摇头:“不。”

    “我不回去了。”

    顾言真看出她对母亲的不舍,微微弯腰抱了抱她。他私心想把思霖留下,因为觉得父母不能真正将她爱护好,可是情感上又明白,硬要拆散他们,思霖将来或许会怨恨他。

    “你可以再好好想想。”顾言真松开她,目光直视小女孩的眼睛,“你其实还是很爱妈妈,对不对?”

    顾思霖点了点头,接着又说:“可是我也爱哥哥。”

    “我想陪着哥哥。”

    这是顾思霖真心话。

    她觉得爸爸妈妈对哥哥很不公平,自己得到的爱,哥哥连一分都没有。过去的几年,她无忧无虑的在爸妈身边长大,她的哥哥却始终孤独的一个人,生病了都没有人在身边。

    如果她跟着妈妈回去,哥哥就又是一个人了。现在她知道了真相,更不愿意去享受父母的关爱。

    她开始有了烦恼,会悄悄地忧伤,再也不是无忧无虑,什么都不懂的小孩。

    顾思霖一夜长大。

    “哥哥,你是不是一直不开心?”她低头打开顾言真的手,将自己的小手放进去包裹住,然后抬头,坚定的说:“我会好好读书长大,帮你分担。”

    顾言真愣了很久,没想到有一天会从顾思霖口中听到这样的话。

    “你们都说我像大哥。”顾思霖渐渐释怀,骄傲的挺起胸膛:“那么,大哥能做到的事,我也可以。”

    “我会像大哥一样优秀,变成一个很厉害的大人!”

    顾言真眼眶微微发红,将妹妹紧紧抱在怀里,低声说:“思霖现在就已经很厉害了。”

    他不得不承认,就在刚才的一瞬间,他真的从顾思霖的神情中,看到了几分顾霖泽的影子。

    他们兄妹三人,时隔多年,终于还是站到了同一条线上。

    ————

    第二天,顾思霖主动给程婉欣打电话,母女俩在房里单独聊了很久很久。

    顾思霖把自己不打算回去的想法告诉了她,她要留在哥哥身边,留在国内读书学习,会定期给她视频电话告知近况,让她不要担心。

    尽管程婉欣已经有了准备,可是听到女儿亲口说出,一时也难以接受。可是她没有阻止的理由,因为她知道就算把顾思霖强行带回来,她们之间和谐温馨的母女情也不复存在了。

    她没法解释,当年就是为了慰藉顾霖泽的死亡才生下的思霖,给她起的名字就已经足够说明问题了。

    程婉欣悲伤至极,挂掉电话后对着空荡荡的房间发呆。

    她不知道人生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这些年她失去了很多很多。朋友,孩子,事业……这些她曾经拥有的东西,都在漫长的岁月中悄然离去。

    她浑浑噩噩,等到回神才发现,她身边只剩了自己。

    唯一能当成依靠的丈夫正在医院,她觉得自己的天都塌了。

    钟姨小心翼翼推开房门,默默地看了一眼脸色苍白的太太,再三思索后,还是把自己多天来想好的事提了。

    “太太,我是来辞职的。”

    顾言真离开后,钟姨几次劝顾正秋无果,心中多年压抑的怒意终于宣泄而出。

    她为言真不平。

    那个孩子是她看着长大的,因为不满顾正秋夫妇对他的态度,明知只是工作,还是对顾言真付出了全部的爱,将他当做自己孩子看待,哪怕他们没有血缘关系。

    当年顾正秋夫妇远走国外,程婉欣曾提出要带钟姨一起去,承诺会让她在那边安享晚年,甚至还可以把她的女儿女婿一起带走。

    可是钟姨拒绝了,因为她放不下顾言真。

    她想着要是连自己也走了,言真身边就真的再没有人陪着,生病了都无人照顾。

    她心寒于程婉欣和顾正秋的所作所为,因此顾言真离开这个家后,她也不打算留下。

    听到钟姨要走,程婉欣呆呆的看着她,忽然眼前一阵晕眩,身子倒了下去。

    身边事钟姨传来的模模糊糊的打电话急救的声音,程婉欣几次想开口都说不出话。

    恍惚中,她仿佛想起很多很多年前,叶清容的话。

    ‘人做的孽,迟早有一天会报应到自己身上。’

    七十五

    七十五

    父母双双入院, 顾言真知道情况后也很惊讶。不过仔细想想,他们年纪也都大了,身体本就比不上年轻人, 再加上急火攻心, 一个心脏不好, 生病也正常。

    鉴于他们可能并不想看到自己,顾言真只给他们找了几个最顶尖的护工陪床,又托人送花去探视, 得知情况并不严重后,索性便没有再去。

    病房里, 程婉欣醒后一直盯着天花板发呆不说话。顾正秋在听说她也病了, 不顾自己身体不适, 跑来守在妻子床前,还特意把自己的病床也搬了过来, 希望能和她作伴。

    接连喊了几声,程婉欣似乎才回神,转头看到丈夫一脸担忧的看着自己,意识清醒了片刻。

    她的目光在顾正秋的脸上转了几圈,忽然喃喃道:“你老了……”

    顾正秋没料到她开口的第一句话是这个, 苦笑了一声,低声道:“六十三了,怎么不老?”

    程婉欣盯着他看了片刻,接着又说:“这些年,是我们对不起小真。”

    听了她的话,顾正秋的脸色瞬间变得更加苍白, 他像是有些承受不住,焦虑的说:“你在胡说什么?我、我们哪里对不住他?”

    “他……”

    程婉欣从前一直逃避有关于小儿子的所有事, 潜意识不肯面对,仿佛只要认真去想,她就会堕入深渊。

    为人母亲,她对小儿子从不慈爱,正眼也不肯瞧一下。因为打定主意将他只当做大儿子的救命稻草,所以硬生生在心里把他除去,不愿意对他付出任何情感。

    可是自欺欺人只能瞒一时,不能瞒一世。

    她终究是要直面当年犯下的过错。叶清容说得对,她造的孽,报应已经来了。

    “你心里清楚的。”程婉欣眼中有泪,她紧紧握住丈夫的手,身子不住颤抖,哽咽着说:“因为霖泽,我们做错了太多事。”

    “小真,小真他也是我们的儿子。”

    这句话彻底揭开了他们夫妻心底隐藏的最后的遮羞布,顾正秋情绪不稳,依然试图说服他的妻子:“他只是姓顾,我们、我们没有亏欠他……”

    程婉欣哭着说:“可他真的是从我肚子出来的,十月怀胎。”

    当时抱着那样的目的怀上这个孩子,程婉欣一边为大儿子有活下来的希望而高兴,一边又暗暗为这个还未出生的孩子心怀愧疚。

    她怎么敢忘记,还只是胎儿的孩子在她肚子里每一次胎动,都会引来她的欢欣喜悦。

    虽然已经不是第一次当妈妈了,可是程婉欣仍然会为肚子里的孩子而感到再为人母的幸福。

    也许那份喜悦不过是出自于对新生命到来的母性本能,可是程婉欣知道,她曾经也是真的因为小儿子的到来无比雀跃,无关其他。

    只是后来随着小儿子落地,没出月子被抱去做了配型,那份爱意就变了质,她不得不面对现实。

    就连顾正秋都不知道,当小儿子被从她的臂弯里被抱走去配型的时候,她心里究竟在想什么。

    看着还在襁褓里小小的孩子,她有那么一瞬很想冲上去把他抢回来,不让他离开自己的视线。

    等待结果的时候,她又忐忑恍惚的想着——

    要是,要是这个孩子没有配上,该有多好?

    可是那个念头只出现了短短几秒,就被程婉欣压了下去。

    她不敢相信她竟然会冒出这种想法。这个孩子就是为了霖泽而来,可是到头来,她却居然盼望着他救不了他。

    程婉欣不敢承认,也不愿意承认,所以出了月子后,她再不肯轻易触碰那个小儿子,甚至连看他的脸都做不到。

    她害怕看到小儿子的眼镜。明明还只是个不会说话的婴儿,可是每当程婉欣无意和他目光相接,总错以为那双成无比纯净的黑眸中透露着对自己的质问与责备。

    如今想来,程婉欣才明白,她根本不是害怕婴儿时的小儿子。

    她怕的不过是自己的良心不安。

    人如果能永远昧着良心过活,糊里糊涂也能安然过一生。可是一旦选择正视过去,许多事就清明了。

    程婉欣脑海中闪过许许多多的画面,那些她以为不经意,或者刻意遗忘的事,全都在这时翻涌上来。

    她记得小真开口说话很晚,三岁了才能张口咿呀说上几句模糊不清的话。钟姨说也许是因为父母和他交流太少,所以说话才迟,应该多和他聊天才行。

    那时程婉欣夜里也曾偷偷担忧过,万一他以后一直口齿不清,或者结巴迟钝,该怎么办?

    再后来,有一次小真四岁调皮爬树摔下来,虽然并不严重,可他坐在地上张开手臂哭着喊“妈妈抱”。而她就在五步之外,只要走上几步就能把他抱起来哄一哄。

    因为他哭得实在惨烈,就在程婉欣犹豫要不要抱他的时候,顾霖泽从屋里冲出来,快她一步飞身上前把弟弟从地上抱起来。

    那时大儿子回头看她的眼神,程婉欣至今难忘。

    那是不解,责备,失望,难过。

    而这样的小事还有很多很多。

    小真第一次入学,第一次参加比赛,第一次开家长会,第一次拿奖……

    他每次都带着期望的目光看向自己,又每次都失落彷徨的离开。

    十二岁之前的顾言真,根本不明白为什么他已经努力做到最好,可是母亲还是不愿意给他一个拥抱。

    程婉欣以为自己不会记得那么多的往事,但潜意识里隐藏的罪恶回忆会惩罚每一个做了亏心事的人,往后余生时时刻刻都会折磨他们。

    眼泪沿着眼角一路下滑到她两鬓,程婉欣心中再也无法承受,她拉着顾正秋的手抽泣不已:“我对不起他……”

    顾正秋手忙脚乱的试图帮她擦掉眼泪,急得头上微微出汗。

    当天程婉欣就进了抢救室。她有先天心脏病,虽然婚后这么多年保养的不错,可是在经历过接连几次剧烈的情绪起伏,一旦发作犹如排山倒海,整个人仿佛顷刻被抽走了生机,迅速枯萎了。

    急救室外的灯亮着,接到消息的顾言真带着顾思霖赶了过来,在走廊上的长椅上看到了顾正秋。

    人前人后从来意气风发昂首挺胸的男人,此刻也灰败颓然,头发乱糟糟面容憔悴,皱纹爬满了脸庞。

    原来书上说的“一夜白头”是真的。

    顾言真不可置信,印象中永远高大强壮的父亲,竟也有如此衰老软弱的一面。

    可是就算是现在这样紧要的场合,母亲还在被全力抢救,他们父子间竟也是相顾无言。

    顾思霖抱着哥哥的腰一直哭,她害怕失去母亲,不知道她忽然病重,是不是因为自己不肯回去,心中自责歉疚。

    尽管顾言真说不是她的错,但小姑娘仍然恐惧,一定要跟过来一起等着。

    本该是最亲密无间的一家人,可是到最后就算人员到齐,气氛也不见半分温馨,顾正秋眼中布满血丝,茫然的盯着脚下雪白的大理石地砖。

    就在顾言真赶来的十分钟之前,医院刚给他下发了一次程婉欣的病危通知,并严肃告知让他做好心理准备。

    做好准备……什么准备?

    顾正秋不能接受,相伴几十年的妻子可能会忽然离他而去,他内心深处感到无边的恐惧。

    他想起多年前霖泽过世,他亲手给他盖上白布,那种痛彻心扉的感觉历历在目。就算他已经经历过一次至亲离去,也不能称之为经验。

    同样的事再次发生,顾正秋还是同样的惊惧惶恐。此刻的他不再是自诩稳如青山的“一家之主”,宛若风中即将倒下的老树。

    他真的老了。

    顾言真和他之间只隔了一个过道,一步就能迈过,但他们始终没有人尝试这一步,仿佛这小小过道其实有千里之难。

    外面的天亮了又黑,抢救室外的灯也由亮到熄,门终于开了。

    顾正秋和顾言真同一时间迅速起身,齐刷刷的看向走出来的医生。

    “一切顺利。”

    这四个字比世间任何美言都更能让人身心愉悦,顾言真长舒一口气,顾思霖也不哭了,而顾正秋连连点头,说了好几句“谢谢”。

    接着程婉欣被安排进了特护病房,需要在里面待上几天继续观测,家属只能隔着窗户探视。

    顾言真留下也是无用,他想着先把困得睁不开眼的思霖带回去好好休息,明天再来看望。

    就在他转身即将离去的时候,顾正秋叫住了他。

    顾言真回头,父子的目光终于相交。

    顾正秋扶着墙站定,面向顾言真的时候似乎略有犹豫,几次张口预言,像是又无措的咽了回去。

    顾言真不着急,抱着熟睡的妹妹安静等待。

    “言真……”顾正秋缓缓开口,“我老了。”

    顾言真点头:“我知道。”

    “你明天,还回去上班吧。”顾正秋说上几句话就要喘气,看来身体也不大好了,“我手里的股份,已经委托律师全部转赠给你了。”

    “以后,我再也不插手你的事。家里所有的东西,都是你的。”

    那句深藏于心的“对不起”,顾正秋始终无法说出口。他固执地认为,从来没有父母给儿女道歉的特例,他就算再不该,也还是父亲。

    顾言真垂下眼眸,没有回答,默默地转身离去。

    七十六

    七十六

    顾正秋本以为只要自己低个头, 顾言真肯定就会回来。可是他没料到,他自认放低姿态,根本没有挽回顾言真的心。

    顾言真是真的不打算回来了。

    这个认知让顾正秋感到无比恐慌。

    他已经年迈, 尤其是经过这次的打击, 让他清楚无比的知道自己早已不复年轻。如果顾言真什么都不要了, 偌大家业该要交给谁继承?

    原本顾正秋只是不满谢寒,想着用父亲的权威逼迫顾言真服从,按照他的安排重新找个名门淑女, 并不是真的要把他赶出去。

    他想着,只要顾言真继续听话, 将来自己手里的所有股权都是他的。这些身外之物, 生不带来死不带走, 他则继续和妻子过悠闲的退休生活。

    可是千算万算,没有算到顾言真竟然一去不回头。

    顾正秋这才真正意识到, 他和顾言真父子间的情分已经彻底断绝了。

    他枯坐在病床边,面容比昨天守在抢救室外看起来更加苍老,手中握着的玻璃杯猝然落地摔得粉碎,划破了脚背,而他恍如未觉。

    而另一边, 顾言真回家后心情也不见得轻快。他把妹妹放回她自己的房间,让她好好安睡,自己则回到了和谢寒共同的卧室。

    此时已经是凌晨三点,再有三小时天就要亮。谢寒一边打游戏一边等他回来,见他进屋,忙把手机扔下:“怎么样?累不累?”

    顾言真摇头:“不累。”

    他的脸色透着疲惫, 谢寒也察觉出他心情不佳,主动帮他把外套脱掉, 关切的问:“怎么了?”

    “你妈妈……?”

    顾言真随即又摇头:“不是,她很好,已经脱离危险了。”

    谢寒心里并不认同顾言真那对父母,可是他知道如果那两个人忽然去世,他心里也是不好过的。听说没事,他又问:“那是他们又对你说什么过分的话了!?”

    “没有。”顾言真回道,“就算有,我也不在乎。”

    因为是谢寒,顾言真在他面前很放松,也可以说些在外人面前轻易不说的话。他把刚才顾正秋的话同他说了,并道:“我其实,心里很矛盾。”

    一方面,他并不想回到顾氏,继续过从前的生活,每天睁眼就是一大堆的工作,埋头扎进山一样高的文件中,仿佛永远也没有尽头。

    可是另一方面,他心里到底不舍。那可是他一手扶持起来的心血,如果他现在不管不顾,将来顾氏势必会落到他人手里,他又怎么甘心为别人做嫁衣,把多年心虚拱手让人。

    至于父亲的态度,以及他说了什么,有没有对他心怀愧疚……这些根本不在顾言真考虑范围内。

    正如他离开时不是因为顾正秋的出现,如果有一天回去,也不是为了他的所谓股权诱惑。

    他看得清楚,这辈子他与父母的缘分很浅,也许就是双亲病重,他前去床前探视慰问,尽到了法律层面的义务,这就足够了。

    谢寒安静的听顾言真诉说心里的矛盾,内心无比满足。

    他知道,顾言真像这样愿意与人交心的时刻不多,而他却正是最让他信任的人其中之一。

    这让他感到快乐,且十分的安全感,他确信自己在顾言真心中,是无可替代的存在。

    于是他说:“你想回就回,不想回就不回。”

    “那不是你的义务和责任,所以怎么选都可以。而且不管你做什么,我都跟着你。”

    对谢寒来说,那破集团没什么好的,把顾言真所有的精力都吞噬掉了,让他每天都紧张疲惫,而且占用了他们谈恋爱的时间。

    但如果顾言真舍不下他所付出的心血,谢寒愿意陪着他慢慢走下去。事业上他帮不上忙,可至少顾言真不再是孤单一个人,他会永远陪着他,不让他寂寞痛苦。

    顾言真深深地凝望着面前面容昳丽得青年,忽然感觉到前所未有的勇气和信心。

    就像谢寒说的,不管他回不回去,他都再也不会是一个人了。他和谢寒还有很长的人生要走,他们会相濡以沫白头到老。除了死亡,谁也不能分开他们。

    顾言真在谢寒额前轻轻一吻,低声说:“我会好好考虑的。”

    “谢谢你,小寒。”

    真心相爱的两个人,有时根本不需要动听的情话安抚,哪怕是无声的陪伴,就已经胜过千言万语。

    一夜过去,第二天又是晴天。

    五月的天气逐渐开始炎热,已经隐隐有了初夏的影子,正午在阳光下步行十多分钟就会热出一身汗。

    顾言真早上起床后在健身房待到十点出来。期间接到无数电话,全是有关于公司项目决策的。顾正秋入院无法处理工作,姚秘书一个人就算原地化身机器人也无济于事,所以他们就只能来找顾言真。

    顾正秋在得知这一切后,也给顾言真打了不少电话,还亲自在各个平台宣布自己彻底退隐,承认顾言真唯一继承人的身份,并言辞真诚反省了自己过去的所作所为,希望顾言真能不计前嫌回归顾氏。

    随着高调公开的公告一起来的,还有股权转赠合同。现在顾言真是顾氏说一不二各种意义上的绝对控制者,再也没有谁能轻易左右他的去留,不会再有人随随便便打开董事会的大门赶他走。

    顾言真没有去管外面众人的议论,对那份股份转赠合同也置之不理,他还没有真正想好,所以干脆躲进健身房,趁着现在时间充裕,好好放松一下。

    谢寒终于看好了一间铺子,地段价格各方面都很合适,顾言真陪着去看了一回,又找大师相看,得到满意的回复后,帮忙拍板定了下来。

    去谈合同那天,顾言真担心谢寒自己去会吃亏,本想跟着一起去看看,万一合同里有文字猫腻,又或者房东看到谢寒和时宴年纪轻轻好欺负故意抬价,他好帮着处理。

    但是谢寒义正言辞的拒绝了。

    “这是我自己的事,怎么能让你出面?”他不高兴的叉腰,“我也成年人了,难道这但担当都没有吗?”

    “再说,要是这点事都需要你帮忙,那我也太没用了!”

    听他理直气壮的发脾气,顾言真哑然失笑,这才发现自己原来是关心则乱,让谢寒感觉到没有被当成大人看待,于是哄道:“好好好,是我的错。”

    “不过我只是建议,你们看合同的时候不要着急下决定。”他说着从抽屉里掏出一张名片递过去,“这是我的御‘御用’法律顾问,何律,业内鼎鼎有名的律所合伙人。”

    “你们签约之前,可以把合同给他看一眼,确认没有问题了再说。”

    谢寒仔细想了想,觉得也有道理。毕竟法律上的条文他和时宴都不懂,万一那间铺子真的有问题,找个专业律师总好过他们自己瞎捉摸被坑。

    他大方接过名片,凑过去抱着顾言真在他脸上大大亲了一口:“谢谢老公~”

    顾言真轻咳一声,耳根发红,轻声道:“大白天的,正经点。”

    谢寒就爱故意撩拨顾言真,他发现每当他甜甜腻腻的叫“老公”时,顾言真总是手足无措羞窘不已,于是只要逮到机会,总要戏弄他一下。

    可怜顾言真在外一直别人误以为是上面的那个,吃了哑巴亏也只能忍着,谁叫他死要面子,宁可让别人误会。

    下午谢寒出门去谈房租合同,顾言真闲着没事,晚上约了柳岸明出来喝酒。他已经决定让顾思霖在国内读书,这几天已经看好了首都最好的国际学校,像思霖这种在国外长大的小孩入读再合适不过,也没有很死板的校规。

    但因为错过了入学季,相关手续和人脉关系,都要柳岸明帮忙牵线处理,所以顾言真作为报答,得好好请他吃顿饭。

    两人约好时间,顾言真下午洗了个澡,换好衣服后准备出门。路过客厅,发现叶夫人半躺在沙发上,脸色不好看,便上前去关心询问。

    叶夫人睁开眼,看清面前是他,连忙扶着沙发起身,“我没事,就是有点头晕。”

    “是累了吗?”顾言真给她倒了杯水端过来,叮嘱道:“您要好好保重身体,不要过度操劳。”

    叶夫人接过水杯,轻声笑道:“好。”

    “不过我呀,就是个天生劳碌命。”她说着叹气,“予之如果有你这么可靠,我也能少烦心许多。”

    顾言真却不认为:“依我看,李予之并不像您想的那么不成熟。我与他对手多年,他的业务能力我是知道的。”

    “也许您该试着多信任他一些,早点放手。”

    顾言真从不会说好听话安慰,他从来说的都是事实。叶夫人听完略略出神,怔怔的问:“我是不是真的管太多了?”

    “您已经做得很好了。”顾言真回道,“无论是作为母亲,还是叶总,您都当之无愧。”

    只是人都是会累的。叶夫人年岁渐长,今年也六十岁了,体力精力大不如前,如果她能意识到孩子们早就已经长大成人,及时放手,也许往后的生活会惬意很多。

    顾言真留下若有所思的叶夫人出门赴约,走出大门时,忽而轻轻叹气。

    他那么看不顺眼李予之,其实何尝没有嫉妒的心思?

    同样大的年纪,他一个人摸滚打爬,可是李予之却长在母亲的庇护之下。

    只可惜,他没有那个福分。

    七十七

    七十七

    晚上七点整, 顾言真如约按时抵达,和柳岸明依旧约在老地方。以往他们各自工作都很忙,少有能聚在一起喝酒的机会, 每次都不醉不归, 喝个尽兴。

    而今顾言真成了大闲人, 柳岸明不由露出了羡慕嫉妒恨的目光,“年纪轻轻就过上了老婆孩子热炕头的养老生活,人生赢家啊。”

    顾言真听闻他不阴不阳的调侃, 举着杯子和他轻碰,低头轻啜一口, 唇角含笑:“这么不服气?不如你干脆把诊所关了, 回家混吃等死当个纨绔?”

    柳岸明俊脸一跨:“回去听我家老头子安排, 找个朝九晚五的班上,然后再顺便联个姻?”

    “我那诊所小归小, 可也有百来号人等着我发工资吃饭呢!”

    “那不就得了?”顾言真宽慰他,“都是自己选的路,至少你是自由的。”

    柳岸明听出了他的话外之音:“你想好要回去了?”

    顾言真苦笑,他低头把玩着手里的玻璃酒杯,眼底流露出一丝伤感, “你知道的,我从来没有选择。”

    地球离了谁都能运转,这话不假。可是顾氏离了他,或许就真的倒了。他不忍心家族传承百来年的产业,到他手里垮掉,所以这些年尽心尽力托举着它前行。

    所以现在, 他更不可能真的放手不管。

    “我一直都知道,外面的世界绚丽多彩, 可我迟早要回去的。”

    从离开的那天起,顾言真就知道自己还会有回去的一天。顾正秋风烛残年,不过就是只纸老虎,即便亮出爪子也毫无威信。

    而他风华正茂,正是一生中最意气风发的时候。他自信亲手带出来的人不会轻易背叛他,更明白顾正秋早已不适合做任何决策,被背弃是早晚的事。

    顾言真知道,他不会真正出局。

    可即便这样,他还是想再多的享受一下难得珍贵的美好生活。

    和谢寒一路游玩独处的短短五天,算得上顾言真二十七年来最快乐的一段时光。不用操心公司的大小事务,不用面对复杂纠葛的人际关系,不用处理仿佛永远也望不到头的文件。

    简简单单,开开心心。他和谢寒两个人,什么也不用做,肩靠着肩头靠着头,坐在山上静静的看太阳东升西落。

    但是美好的生活终究不是持久的。就像打工社畜无比期盼的悠闲假期,总有过完的一天,所以他们争分夺秒享受完最后一秒。

    顾言真做不到真正放下,他可以挥挥手拿着巨额财富和谢寒天荒地老,但他不忍心百年家业就此落幕,也担忧集团内部几千号人就业去留。

    他知道无论怎么选,人生都会有遗憾,干脆选了一条对所有人都好的路。

    柳岸明了解他,因此什么也没说,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背,举着杯子与他轻碰,一切尽在不言中。

    酒过三巡,他又从带来的电脑包里掏出一个档案袋递过去,说:“思霖的学籍我已经托人办好了,其他手续一周内陆陆续续都会下来,没什么要你操心的事。”

    “你准备准备,让她半个月后去报道。”

    顾言真随手翻了翻,点头道:“多谢。”

    “跟我说什么谢?”柳岸明嘴里叼了根烟,却没有点上,抱怨道:“最近戒烟,烦得要命。”

    接着柳岸明照旧又是抱怨一通和他老爸在家吵架,老妈逼迫相亲结婚,哥哥姐姐围追堵截要他回家躺平……这类琐碎的小事,属于老生常谈。

    顾言真跟着劝了几句,两人喝到九点半散场。

    “有家室就是不一样,呵呵。”柳岸明冷脸酸言酸语,“你自己回去吧,我再找人出来陪我喝。”

    说着他掏出手机果然开始摇人,没好气的跟顾言真翻白眼:“没结婚以前,你都是陪我到凌晨,还和我一起睡觉!”

    顾言真正拿着手机给谢寒报备,说自己准备回家,听到柳岸明这句话,吓得差点手机飞出去,恨不得回头捂住柳岸明的嘴。

    “能不能别乱说话!”他握着手机瞪他:“我跟你可是清清白白,只是借住!借住!”

    这要是让谢寒知道,以他那爱吃醋又胡思乱想的性子,今晚回家他是别想好过了,明天说不定爬都爬不起来。

    柳岸明哼了一声,耸肩:“本来就是事实。”

    “不过说起来,过年那会你让我去派出所捞他,我给他拿你穿过的衣服,他知道你住过我家,脸上的表情可真精彩。”

    柳岸明一边说一边“啧啧”不停,“当时就应该录下来给你看看,那臭小子醋劲可大呢!那时你俩都还没正经恋爱吧?”

    提到这件事,顾言真也有印象。就是那之后的第二天,谢寒不管不顾的提出要去领证,他们的人生才真正开始有交集。

    不过那时的他只顾着高兴,没留意太多。现在仔细回想,好像谢寒当时的确抱怨过,让他以后别去柳岸明家里住,只是顾言真没有意会。

    这么说……谢寒早在那时就已经对他有感情了?

    顾言真心情犹如飘在云端。他一直以为他和谢寒当中一定是自己先动心,没想到其实他们也算互相暗恋了。

    不对,还要再加上一个“天降竹马”。

    怀着好心情,顾言真和柳岸明挥别,打车回李家别院。顾正秋现在住院,申山别墅空了出来,他得知钟姨回老家休养,想着等她回来,他还和谢寒回申山住。

    最近李予之都不在家住,听说是叶夫人催婚催得紧,他吓得成天在外躲着不回来,因此顾言真在李家住着又自在了几分。

    而且叶夫人在家不像外面那样心思莫测,对他和谢寒足够慈爱,顾言真愿意留下多陪陪她。

    轻车熟路打开别院大门,才一进院子门,还没来得及出声打招呼,就见谢寒慌慌张张脸色惨白跌跌撞撞跑来,甚至没有穿鞋,一双白脚被玻璃碎片扎得鲜血淋漓,雪白瓷砖上流下几个不成型的血色脚印。

    然而他仿佛感知不到痛楚,宛若抓住一根救命稻草扯住顾言真,抖着唇说:“叶、她……她,摔下去了……”

    顾言真本想责备他怎么也不穿鞋,想着把药箱拿出来处理伤口,听到他的话后心头一跳,又有些茫然:“谁摔下来了?”

    谢寒回头指着楼梯拐角处,惊魂未定:“在那!”

    顾言真顺着他的手指看过去。几个年轻女孩手忙脚乱围着叶夫人打转,可是谁都不敢轻易去碰从高处摔下来的人,一时没了主意,聚在一起小声讨论怎么办。

    “怎么回事!?”顾言真脸色一变,连忙小跑过去,蹲下身去仔细查看了一下叶夫人的情况。

    叶夫人双目紧闭,以一种侧卧的姿势倒在楼梯脚下,身边玻璃花瓶碎片满地,波斯菊花瓣浸泡在水里变了形。

    除去额头红肿,她的身上没有其他外伤,也没有流血,但是人昏迷不醒,所以不清楚到底伤势如何。

    谢寒飞快的说:“我已经打过急救电话了,他们说最多十分钟就到。”

    事情发生的太突然,谢寒根本措手不及。他也是刚从外面回来的,下午和时宴去看了铺子,房东是个上了年纪的老妇人,为人也比较敦厚实诚,他把合同给顾言真推荐的何律师看过,确认无误后当场签订,一次性预付了两年房租。

    “然后我和时宴就去吃了烧烤。”谢寒简单紧要的讲述事情经过,“回来后我就在沙发上给你发信息。”

    就在这时,叶夫人抱着花瓶从楼上缓缓下来,变故也是在那瞬间发生。

    听到花瓶碎裂,和一声沉闷的重响,谢寒下意识抬头,就看到叶夫人和她怀里的花瓶一起摔了下去。

    谢寒吓懵了,脑子短暂的空白了几秒,接着整个人如离弦之箭冲了出去,一边哆嗦着手拨打120急救电话,一边焦急的呼唤,试图把叶夫人唤醒。

    也就是在同一时刻,顾言真回来了,前后不超过五分钟。

    顾言真知道他心里慌张害怕,轻声安抚了几句,说:“从叶夫人摔下来的地方看不是很高,除非特别巧,否则问题应该不大。”

    谢寒平时再怎么表现成熟,可他还是很年轻,没有经历过风吹雨打,此刻完全慌了心神,眼底满是惊恐:“可是、可是我叫她,她也没反应。”

    “有可能只是昏迷。”顾言真心里有不好的预感,但是又不能直接说出来,只得挑好听的劝慰:“马上120就到了,你别怕。”

    谢寒信任他,此刻除了听顾言真的也别无他法。

    说话间,急救中心的人果然到了。在专业人士的指导下,他们轻手轻脚帮忙把叶夫人抱到担架上,又跟着一起上了车。

    谢寒跪坐在担架旁,两只手紧紧抓着叶夫人露在被子外的一只手,轻轻地把头埋进她的颈边,连背影都写满了恐惧和无措。

    救护车一路呼啸,顾言真看着躺在担架上双目紧闭的叶夫人,没来由想起出门前她脸上露出的疲惫笑容。

    很不好的预感。

    七十八

    七十八

    那一晚甚至可以用“兵荒马乱”来形容。

    等待结果是最熬人的。救护人员当场检查过后, 告知叶夫人外表没有什么严重挫伤,只是轻微擦破了皮。但毕竟碰到了脑袋,所以还是要做个脑部CT, 看看里面有没有问题。

    李予之得到消息后马不停蹄赶到, 身上穿着的小熊睡衣甚至都没来得及换, 与他那一米八多、八十公斤的壮汉身高极其违和。

    顾言真实在没忍住,看了一眼又一眼。

    “看什么看!?”李予之老脸一红,没好气的翻白眼。

    顾言真挑眉:“……品味独特。”

    “比不上某些人, 表面装得冰清玉洁,私下里奶茶饼干小蛋糕, 一样不落。”李予之反唇相讥。

    都怪李家那个可爱的小厨娘手艺太好, 烤的饼干酥脆香甜, 草莓蛋糕入口即化,连奶茶都能搞得花样百出, 顾言真根本藏不住。

    有一次他偷偷在厨房大吃特吃,恰好被路过的李予之发现,不仅当场拍照,还大肆出言嘲讽,俩人当场差点打起来。

    都是在外拿得出手的霸总界传奇人物, 原来私下里各自都有些“见不得人”的喜好,也算彼此彼此。

    也正因为这一段小插曲,等待结果的时间没那么煎熬,气氛也松快不少。

    可是他们没能持续几分钟,很快穿着白大褂的医生拿着一张CT影片出来,严肃的问:“你们谁是病人家属?”

    ……

    十分钟后。

    李予之愤怒拍桌子:“什么叫‘原发性恶性肿瘤’1?你再说一遍!?”

    顾言真连忙拉住他, 低声道:“你在这里跟医生发什么脾气?”

    “你松开!”李予之脑子浑浑噩噩,理智上知道不是医生的错, 可是情感上看那穿着白衣服的男人非常不顺眼。

    凭什么他嘴巴开开合合,随便拿了张纸就宣判他的母亲“恶性肿瘤”!?

    顾言真身量比不上李予之,从前打架也总是输的多,可是眼见李予之要发疯,他也不得不拼尽全力制止。

    万一要是他真发疯伤了医生,明天的头条新闻就热闹了。

    就在他俩极限拉扯的时候,谢寒忽然吼道:“你有完没完!?”

    顾言真和李予之同时回头,愣住了。

    自从进了医院,谢寒就没有再讲过一句话。哪怕叶夫人被下了脑部肿瘤的通知单,他也只是抖着手抢过来,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一个字一个字的分辨,像是在确认真伪。

    顾言真怕他承受不住,一直握着他的手安抚,没想到转头李予之发疯,他又得去招架,两头都顾不上。

    “……小寒?”顾言真连忙松开钳制李予之的手奔回谢寒身边,小声询问:“你还好吗?”

    “我没事。”谢寒摇头。

    事情发展到这一步,原本慌张害怕的谢寒反而出奇的镇定下来。他本来是家里最小的一个,可是现在却意外的沉着,看起来竟然比大他将近十岁的李予之还要成熟。

    他冷冷盯着李予之,道:“你这样闹事,有意思吗?”

    李予之沉默。他扶住桌子站定,把刚才挣打中弄乱的睡衣穿好,深吸一口气平复情绪,而后对着医生深深鞠躬道歉。

    一旁稳坐如山的医生淡定摆手表示不在意,“我坐诊多年,像你们这样得知诊断结果情绪失控的家属见得太多了。”

    “作为医生,我能理解你们的心情。但是结果已经注定,我们能做的就是坐在一起,商量一下治疗方案。”

    李予之羞愧点头,表示自己一定不会再闹事,像个做错事的学生,讷讷的坐回椅子上,垂着头捂脸,肩膀微微耸动,像是在无声的痛哭。

    顾言真是全场唯一一个情绪最稳定的人,医生也信任他,于是把病情细致耐心的同他讲了清楚。

    叶夫人脑中的这个瘤虽然是恶性的,但目前还只是中期,也没有进一步扩散的迹象。如果能及时手术,治愈的希望还是挺大的,也许寿命也不会有太大影响。

    可问题是。

    “就是这个瘤的位置不太好。”医生如实交代,神情有些犯难。

    一旦手术过程中出现任何失误,病人就可能当场宣告死亡。哪怕是全世界最顶尖的脑科医生,也不见得有把握百分百能成功。

    “不做手术,病人也能还剩几年寿命。”医生郑重的把选择权交到他们手里,”如果你们要求手术,风险极大,可是一旦成功,就算过了这个坎。”

    “你们自己好好商量,讨论出最后的结果,然后告诉我。”

    从诊室出来,李予之不死心,掏出手机不停给人打电话,要求再换一家医院重新检查。他心里始终抱了最后一分希望,或许有可能是误诊,不见棺材不掉泪。

    顾言真也抽空给柳岸明聊了一会儿,让他帮忙联系最好的脑科医生,国内国外都行,无论多大代价。

    就在这时,有个小护士跑过来通知他们:“病人清醒了!”

    谢寒第一个反应过来,飞奔跑向病房,接着是李予之和顾言真。

    三人齐聚在病房里,叶夫人半坐着靠在床头,闭着眼眉头紧皱,很不舒服的模样。

    听到动静,她缓缓睁眼,第一个看到的就是谢寒。

    “怎么你们的脸色都这么差?”她轻声笑笑,抬手在谢寒头上摸了摸,语气中却透着虚弱,不似往常那样游刃有余。

    谢寒坐在床边,犹豫着张了张口,不知道要不要把结果告诉她。、

    李予之红了眼,沉声问:“妈,你还有哪里疼吗?”

    叶夫人目光在他们身上一一划过,心中有数:“你们都知道了?”

    她的话一出,所有人都惊讶的看过来。李予之震惊的问:“知道什么!?”

    叶夫人脸上的笑容不变,调侃道:“就你和小寒那藏不住事的样子,我什么看不出来?”

    “从来只有我瞒着你们的事,没有你们能瞒得住我的。”

    她的话语依旧轻快,像是根本不知道自己病情,却又说:“我比你们更早几个月知道自己的情况,那边的医生都跟我说了。”

    去年秋天,她在国外参加发布会,结束后却在酒店无缘无故晕倒,被人送去医院后没查出病因,索性就做了个全身体检。

    “拿到结果的时候,我也很吃惊。”叶夫人轻声叹气,“倒也没有很意外。”

    李予之不可置信的盯着她:“那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告诉你,然后呢?”叶夫人淡淡回道,“让你跟着一起哭?”

    “你都三十的人了,做事毛毛躁躁,告诉你除添乱,还有什么用?”

    李予之握紧拳头,眼里蓄着泪水:“可我是你儿子!我、我难道不担心吗!?”

    “我又没说一直瞒着。”叶夫人见状,终究不忍心看他这样,解释道:“我……也想找个合适的机会,好好跟你们兄弟谈谈。”

    李予之在床的另一边坐下,满脸颓然沮丧:“在你心里,我是不是永远都只能是个小孩?”

    “这么大的事,你居然没有第一时间告诉我!我、我还……”他说着转过头,抬起衣袖狠狠擦了把脸,哽咽着又说:“我还故意躲出去,跟你作对。”

    叶夫人默默地轻拍他的手,气氛彻底低迷下去。

    顾言真站在一边,看着他们母子三人对坐无言,心里也很难过。他与叶夫人也许没有那么深厚的情谊,可他也是看着自己长大的长辈,无论是商场还是生活,对他足够照顾。

    而且在他最艰难的时候,也是她拉了一把,这对顾言真来说弥足珍贵。他对这个慈爱温柔的长辈尊重又敬佩,不舍得她操劳一辈子,到头来是这样的结局。

    他静静站了一会儿,道:“我去打点热水回来。”

    说着他推门而出,把时间留给别人一家三口独处,好让他们有时间聊一聊自己的事。

    拎着水壶往医院楼层的打水间走,顾言真顺便找人给叶夫人换到了vip套房,天亮就可以搬过去。

    打开水龙头,一股热水倾泻而出,落在下方的水壶中。

    氤氲的热气中,顾言真却在出神。

    即使活了二十多年,也不再是幼稚天真的孩童,可是顾言真依旧看不透生死。他想不明白,为什么世界上的好人总是各种不幸。

    生死面前,他总是会想起自己的哥哥。顾霖泽生前也曾那么优秀,他心地善良为人端正,可是他活着的时候几乎没有过上几天无忧无虑的生活,几乎大半时间都在被病痛折磨,活在即将死亡的痛苦恐惧中。

    而今叶夫人也是。无论是身为一个母亲,亦或是集团的掌权人,她都做到了尽善尽美,不靠那个不成器的废物丈夫,也能把偌大家业撑起来。

    而她对所有的晚辈也十分爱护,只要是真正了解她的人,几乎不会有人不喜欢她。

    即便她已经那样好了,可她的人生,依旧说不上幸福。否则,她的眉眼中不会常年浸着忧伤。

    思来想去,任谁也只能感叹一句,“人生无常”。

    七十九

    七十九

    这一夜谁都没有睡觉, 谢寒和李予之分坐叶夫人床两边,大多数时候都是李予之在和叶夫人说话,谢寒在旁只低头不开口。

    眼见天快亮, 又见顾言真也陪着熬夜, 叶夫人便催着他们走:“都回去歇着, 我这里有护工,没问题的。”

    她甚至还有心思开玩笑:“你们几个脸色一个比一个凝重,还以为我马上就死了。”

    李予之气得头顶冒烟:“你能不能别说那个字!?”

    “怎么说不得?”叶夫人嫌弃的白了他一眼, “谁没有生老病死的一天?难道不提就不存在了吗?”

    李予之焦虑不安,不停的抓挠着自己那头本来就已经乱糟糟的头发, 痛苦的说:“求求你了, 别说……”

    试问有谁不害怕有一天忽然失去妈妈?

    “好啦。”叶夫人不逗他了, “我不说。那你们能回去休息吗?留在这也帮不上忙,明天还要上班呢。”

    李予之不肯走, 但叶夫人平静的告诉他,就算泰山崩顶也要面不改色,“我不在家,公司那边需要你去坐镇。”

    说着,她轻轻握住儿子的手, 轻轻地说:“正好我也想看看,离了妈妈,你到底能不能自己独当一面。”

    李予之忍了又忍,终于上前抱住叶夫人嚎啕大哭。三十岁的男人,生得人高马大,拼命的想把自己强壮的身躯挤进妈妈柔弱的臂弯里, 像个无依无靠的小孩寻求安慰。

    乍闻噩耗到现在也不过几个小时,李予之从最初的震惊愤怒, 到后来的茫然害怕,那么多的情绪无处可去,终于还是只能在他病重的母亲身边宣泄。

    叶夫人温柔抚摸着大儿子的头发,抬头又见小儿子在旁神情木呆呆的,心头又是一软:“小寒,你也回去吧,听话。”

    “好好睡一觉,什么都不要想。”

    比起大哭大闹的李予之,相对平静的谢寒看似没有那么悲伤,可是叶夫人同样了解这个从小养在她身边的小儿子,知道他隐藏在皮相之下别扭的性情。

    谢寒没有辩驳,听话的起身:“好。”

    说着他干脆利落的往门边走,像是没有任何心理负担。

    “小真。”叶夫人拉住即将跟着一起离开的顾言真,眼中满是恳切:“他就麻烦你照顾了。”

    正如叶夫人了解谢寒,顾言真同样的了解。他们心知肚明,谢寒此时的情形并不算好,所以顾言真点了点头,向她保证自己会好好守在他身边,叶夫人才放心让他离去。

    五月的夜晚凉风习习,没有了白日的炎热,谢寒和顾言真并肩走在医院楼下的小道上,路两边栽满了高大的梧桐树,人走在其中隐约看得见自己的影子。

    就算答应了叶夫人要好好休息,顾言真却知道谢寒此时根本睡不着,干脆陪着他在楼下一圈一圈的绕着小道走,全程没有说一句话。

    人在极端情绪挟持之下,有时候并不那么想与人倾诉,也不需要旁人乏味空泛的安慰,无声陪伴反而是最好的选择。

    不知走了几圈,天边泛起了一点白,顾言真看了看时间,已经是凌晨五点半了。

    今天本来是他回去上班的第一天,可是谢寒这个样子,他不能就这么放任不管。就在他准备跟姚秘书请假,谢寒转过头,看除了他心中所想。

    “你去上班吧。”他轻声说。

    顾言真一瞬间意识到,谢寒忽然和以前不一样了。

    以前的他,就算没事也要装作有事,巴不得顾言真一天二十四小时都留在身边,撒娇耍赖无所不用极其。

    可是现在,他明明很需要顾言真的陪伴,却那么平静的让顾言真去上班。这让他感到不安,忙摇头道:“我不去。”

    “我想陪着你。”

    谢寒抿了抿唇,低头抱住顾言真,把脑袋放在他的肩头,低低地说:“我是不是很很没用?”

    顾言真回抱住他,轻声道:“胡说。”

    “骗人。”谢寒的声音透着自暴自弃,“我只会给别人带来麻烦,永远只能躲在别人背后。”

    顾言真不知要怎么安慰他,紧紧抱住他的同时,掷地有声的说:“你从来不是谁的麻烦。”

    “我想叶夫人也是这么想的。”

    如果真的觉得谢寒是麻烦,叶夫人不会这么多年一直养着他,还给了他明眼人都瞧得出来的偏爱。

    “可是我……我什么都没为她做过。”谢寒情绪低落,“我一直觉得她不爱我,可是又觉得她应该是爱我的。”

    “我总是猜她为什么要对我好,是不是有什么别的目的,是不是外面那些人所说的那样,故意把我养废。”

    顾言真拧眉:“我觉得叶夫人不是那样的人。”

    李宏杰的私生子一只手都数不过来,为什么只有谢寒被留在身边?个中原因或许只有叶夫人自己知道,但绝不是什么“养废”这种可笑的理由。

    真的目的不纯,叶夫人大可以和对待其他私生子一样,给一大笔安置费任他们自生自灭,又何必亲自去抚养?

    谢寒点头:“所以后来我长大一点就懂了,因为叶夫人根本没有故意把我养废。”

    “小提琴,国画,游泳,围棋,礼仪……这些课李予之上过,我也一个不落。”

    “叶夫人在培养我的学费上,每年至少要花费百万。”他轻声呢喃,“这些钱对她来说可能根本不值一提,但也是实实在在的用心了。”

    谁家故意把孩子养废的养母会这么掏心掏肺?都说钱在哪爱在哪,谢寒从小到大光是教育的花费,都抵得上市中心一套两百平几千万的大房子了。

    “可就是因为这样,我心里更害怕。”谢寒说着悄悄把眼睛在顾言真外套上蹭了蹭,接着昏暗的路灯掩饰眼里的泪,“我不知道她为什么对我好,又猜不出原因。”

    “所以我慢慢长大,故意和她疏远,不肯好好听她说话。就连和你结婚,当时也是为了报复她带我去相亲。”

    “我以为她真的是亲戚们说的那样,想要借机把我赶出去。”

    顾言真叹气:“如果真想赶你出去,何必等到你成年羽翼丰满的时候?”

    “我知道。”谢寒深吸一口气,接着又说:“当我带着你回家的时候,看到她的眼睛,我就知道是我想错了。”

    可是证已经领了,谢寒不能,也不想反悔。他甚至觉得,如果这样能脱离李家也是不错的选择,至少叶夫人不用为难。

    “所以……我是不是很混蛋?”他忐忑不安的问,“我好像从来没有让她开心过。”

    顾言真听了他的话,心疼的回道:“没有的事,你才不是混蛋,只是没有人教过你怎么样去表达‘爱’而已。”

    “叶夫人是爱你的,你也是爱她的。”

    谢寒抽了抽鼻子,忍着眼泪应了一声:“虽然我和她没有血缘关系,但在我心里,我每次对着她,心里都在偷偷的喊‘妈妈’。”

    “我恨自己不是叶夫人生的,也恨生下我的那个女人。”

    谢寒对自己的出生深恶痛绝,对那个素未谋面的生母怀着强烈的恨意。恨她为什么要和李宏杰勾结,恨她不管不顾把自己带到这个世上,然后撒手不管潇洒离开。

    当然更恨李宏杰,为什么要背叛叶夫人。如果不是他一次又一次的出轨,叶夫人又为什么总是枯坐在窗前到天明。

    如果可以,他宁可得病去死的人是自己,而不是叶夫人。

    顾言真根本没有办法抚慰自己的伴侣,因为他没有处在那个立场,无法彻底共情背负着“私生子”罪名出生的谢寒。

    他能做的只有提供自己不那么宽厚的肩膀,至少让谢寒最难过的时候有个依靠,不至于倒下去。

    两人在楼下待到天色大亮,顾言真和姚秘书那边简单讲清这边发生的事,让他帮忙再顶一阵子,承诺回去后一定给他放长假。

    姚文辛对此毫不在意,“你把家里的事处理好了再回来,反正我身体扛得住。”

    “替我向叶夫人问好,我抽时间去拜访看望。”

    挂掉电话,顾言真拿着手机长长出了口气,心里满是对学长的愧疚。如果不是为了他,姚文辛大可甩手离开,又何必熬着大夜处理那些令人头疼的事务。

    就像叶夫人说的那样,就算天塌了也要撑着。顾言真既然决定了回去,就不能拖太久,属于他的责任不能一推再推。

    等谢寒情绪好一点,他就赶回去上班。叶夫人的事他能帮的不多,还不如把自己的事做好,至少不会添乱。

    两人在医院外面随便找了家饭店吃早饭,顺便打包了一份小笼包,转悠了一圈后,假装是休息完毕,回到病房又去看叶夫人。

    再次推开房门,李予之已经不在了。他被赶回去主持大局,不能时时刻刻守在床前,屋里只有叶夫人一个人。

    她还在熟睡,浑然不觉有人进来。

    谢寒把拎进来的食盒轻轻放到桌上,又蹑手蹑脚趴在床边看了一会,无声的喊了一句。

    ‘妈妈’

    八十章

    八十章

    叶夫人入院三天, 可是依然没能拿出一个统一的方案,关于要不要做手术的事,谢寒和李予之有不同的意见。

    “我不同意手术!”李予之第一次对弟弟态度如此坚决, 连日的精神疲劳加上工作上的压迫使得他脾气更加暴躁, 无论谢寒怎么试图与他沟通, 他都十分抗拒做手术的选择。

    对他来说,做一个成功率极其渺茫的手术,让他的母亲随时可能死在手术台上, 倒不如索性放弃,至少还能让妈妈安然度过这几年。

    他还根本没有做好现在就失去妈妈的准备。

    然而谢寒想法却不同。他和医生好好谈过了, 也咨询了不少国外医生, 甚至还虚心听从了柳岸明的看法, 心里的念头逐渐向着主动手术倾斜。

    手术成功率不高,但不代表没有。他把国内外所有相关手术案例全部翻阅了一遍, 对手术的态度是乐观的。

    也有比叶夫人情况更复杂刁钻,却被奇迹治愈的先例,虽然全世界也只有三个,但这已经足够鼓舞他的士气,让他看到了几分希望。

    如果可以, 谢寒当然更希望叶夫人能拥有和常人一样的寿命。她明年才满六十岁,按照现代大多数人的健康寿命,至少二十年绰绰有余。可是如果不做手术,一旦癌细胞后期扩散,也就只有三两年的时间。

    谢寒要叶夫人长命百岁,而不是紧紧张张带着病痛折磨的三年。

    手术风险的确大, 可是一旦成功,收益也是巨大的, 他愿意承担所有的后果。

    因为这个事,兄弟俩在病房楼下大吵一架,互相谁也说服不了谁,各自也都有各自的理由,险些大打出手。

    顾言真不得不紧跟在旁时不时的调停,忙得满头大汗。别人的家事不好掺和,可他没法坐视不理。

    “好了好了,都别吵了。”他把谢寒拉到树荫下,把买来的矿泉水给他们一人塞了一瓶,又对李予之说:“意见不同可以慢慢商量,别动手打架,天气本来就很热了。”

    李予之横眉倒竖双唇紧抿,拧开瓶盖仰头一口气喝了一半,喘了口气后又说:“反正我就是不同意!”

    说罢他像是怕谢寒再纠缠,干脆转身拔腿就跑,生怕慢了一步又要跟弟弟吵架。

    谢寒看着他跑远,握着手里的水瓶半天不动,低头不知想着什么。

    顾言真小心翼翼的观察他,好半晌才小声道:“其实……李予之的心情也能理解,毕竟手术万一失败,叶夫人就再也回不来了。”

    对他来说,与其承受现在就失去的痛苦,不如缩头乌龟一样麻痹自己,至少还能骗几年。这也是人之常情,无法苛责。

    谢寒点头:“我知道。”

    他何尝不是在犹豫,这样的选择到底是不是好。可是他不想要过提心吊胆的日子,也不想叶夫人带着痛苦离去,他还没有好好陪伴在她身边。

    顾言真摸了摸他的头,道:“我觉得你们完全可以问问叶夫人自己的意见。”

    “她那么坚强有主见的人,心里应该有自己的想法。”

    谢寒顿了顿,不知想到了什么,片刻后才道:“我们出来太久了,回去吧。”

    外头那么热,他们是找了借口出来买饮料才离开,要是待太久,叶夫人要疑心的。他们都不想让她知道兄弟俩吵架的事,担心她又操心。

    推开病房的门,一阵微风恰好从大开的窗户吹了进来,带着初夏独有的树木泥土的清香,顾言真后背的热汗一瞬间仿佛挥发了,浑身说不出的清爽畅快。

    窗外阳光明亮刺眼,叶夫人倚靠在病床上,低头翻看着什么,没有留意他们的动静,神情认真而专注。

    即使是穿着病服,叶夫人依旧维持着往日的正常作息。她的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脸上妆容淡雅精致,指甲打磨的圆润水亮。就连床边也被她叫人特意摆了个花瓶,插着她最喜欢的波斯菊。

    而她就这么从从容容坐着,窗外则是一大棵叶繁茂片郁郁葱葱的梧桐树,如果忽略她身上穿着的病服,颇有种岁月静好的意味。

    进入病房后,顾言真忍不住放慢呼吸,怕惊扰到本该需要静养的人,轻轻回身把门关上,一点动静都没有。

    但即便他们那么小心,叶夫人还是察觉到了。她抬起头,见到他们后微微一笑,柔声问:“回来啦?”

    谢寒应了一声,走过去在床边坐下,还没开口说话,眼角余光瞄到叶夫人放在手边的是一个相册,就是她刚才看得入神的那本。

    注意到他的目光,叶夫人随即笑道:“人老了,好像就会比较容易缅怀过去。”

    “我昨天叫小李把我床头柜子里的几本相册拿来,我现在正红空闲,没事翻翻也是好的。”

    说完,不等谢寒再问,她很是期待的看向谢寒:“要不要陪我一起看看?”

    谢寒哪有不答应的,搬了椅子过来,和叶夫人坐在一起,陪她继续看那些老相册。顾言真没有打扰他们,自己在另一边的沙发上坐下,打开笔记本开始工作。

    他已经把电脑搬了进来,这样可以保证不耽误工作的同时还能陪伴谢寒,一举两得。

    老相册里有许许多多的照片,大部分都是叶夫人年轻时的单人照。那个年代的照相技术不发达,普通人家一年也未必舍得拍一张照片,而即便叶夫人出身好,条件比大部分人优越,留下的照片也早已泛黄陈旧,更早些还是黑白的。

    叶夫人少女时期就已经初见来日的风范,穿着打扮都是最时髦的,就算是和一群女孩合照,她那高挑的身材也令她独树一帜。

    随着相纸一页页翻过,叶夫人忽然动作静止,目光停留在左下角一个不起眼角落。她的手隔着透明的薄膜轻轻抚摸着相片中的女孩,嘴角的笑也带着点伤感。

    谢寒被她的动作吸引,跟着看了过去。照片里的女孩很漂亮,头发又黑又长,皮肤雪白柔软,眼睛里像是含了一汪泉水,楚楚动人。

    她穿着红一袭红色长裙,拿着个小水壶正在浇花,也许是起身的时候发现有人在排她,脸上露出一丝不自然的笑。

    有些意外,有些胆怯,还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羞涩。

    谢寒肯定没有见过这个女孩,可是却又觉得好像在哪见过。

    “你应该认识她,对吗?”叶夫人说话间,不经意的瞥过谢寒的脸,像是在仔细观察他的反应。

    谢寒下意识想摇头,他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见过她,可是话到了嘴边忽然顿住了。

    他注意到,女孩背后的花园就是他们家的院子里的。因为叶夫人喜欢花,所以家里花园特意请人种了许许多多名贵的花卉,一年四季都有开不完的颜色。

    也正因此,那些波斯菊才成为谢寒心头多年来的疑问。和那些富贵稀有的名株相比,波斯菊这种路边可见的平凡花种实在太普通了,它到底哪里值得叶夫人钟爱?

    而这时,他也终于明白为什么会觉得照片里的女孩眼熟。

    因为,她和自己长得八分像。

    如果她是活生生的站在面前,谢寒如果穿上女装,就像是在照镜子。

    “你真的很像她。”叶夫人轻声一叹,“都那么漂亮,又都很……特别。”

    她的话让谢寒脸色一白。

    也许很小很小的时候,谢寒对未曾见面一面的“妈妈”有过好奇,会偷偷背着人在画纸上悄悄画着自己想象中的她,也幻想过如果她活着,会不会把他从那个冷冰冰的家里带走。

    可是随着年纪增长,他慢慢懂得自己的妈妈是为人不齿的存在,于是那点本就不多的关于母爱的渴望,很快就化作了对她的怨恨。

    谢寒从没想过,他会是在这样的场合下见到她。尽管这是他们真正意义上的第一次见面,可是他一点都不期待。

    “谁要看她!”谢寒沉着脸咬牙愤恨的说,“我不想看到她!”

    叶夫人握住他的手,安抚一般拍了拍:“你别急着生气。”

    “我没有生气。”谢寒冷冷盯着照片里的女孩,像是看一个无关紧要的人,看似平静,却又口出恶言:

    “一个自甘下|贱的女人,我没必要在意。”

    叶夫人双手一抖,不可置信瞪大眼睛。她鲜少有这样情绪起伏剧烈的时候,在听到谢寒对她的恶言后没能忍住。

    她没有想到,谢寒会对自己的生母抱有如此深的恨意。

    “你不能那样说她。”叶夫人试图好好跟他讲明白,“她……”

    谢寒顾忌着叶夫人生病,不敢在她面前表现得太激动,否则他恨不得把那女人的照片抽出来当场撕得粉碎。

    “她最不该做的事,就是生下我。”谢寒满脸漠然,“我不管她是不是有什么苦衷,都改不了她做了最让人恶心的事。”

    叶夫人错愕的看着他。她本来想着,也是时候和他聊聊有关于他生母的事了,以为结了婚后变得越来越柔软可爱的小儿子会不那么尖锐,他们终于能坐下来谈谈以前的事。

    可是没想到却引来了他如此剧烈的反感,话题到此戛然而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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