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第21章
姜馥莹冲进屋时,便见罗胥君捂着心口,倒地急促地呼吸。
“——阿娘!”
她大惊,冲上前去扶起罗胥君。阿娘软绵绵的身子倒在地上,面色发青,双眼直往上翻。
茶杯碎裂一地,碎片扎到了鞋底,随着鞋底原带有的雪水刺破脚底。
钻心的疼痛传来,她此时却无暇顾及分毫,只能抱着阿娘用力拍打着她的肩膀,让她从即将厥过去的状态中转醒过来。
“阿娘、阿娘!”
姜馥莹掐着她的人中,牙深深咬在唇上几乎要将唇瓣咬出血痕,终于在他即将力竭之时,阿娘长长“啊”了一声。
室内飘着浓重的香气,不知焚了多少香料才有这样重的气味,掩盖着沉重的药草苦涩。
姜馥莹缓缓睁眼,黑暗的室内正逐一点燃灯火。她身上酸痛,方一动弹,便知身上被缚上了绳索。
粗砺的麻绳将她捆在木椅之上,半点动弹不得。
双手被反绑在身后,口中塞着布条,让她连声响都难以发出。
她慌乱呜呜几声,努力活动着身子,这样无边的黑暗和寂静的室内无疑放大了她的恐惧。再加上刺鼻、浓重的香料气息……无数念头在心头跌起。
她是被绑架了?有谁要绑她?难不成还是从前要杀她的人?
可她分明记得,昏迷前的最后那一眼,徐清越笑得温柔,要与她闲话品酒。
“醒了?”
徐清越一向清朗的声线带着微微的哑。
姜馥莹逐渐适应了黑暗,看着灯火一点点亮起,一个祁长的身影从映照着烛光,俊秀飘逸。
她瞪大了双眼。
徐清越一步一步,朝她走来。
眸中忽地盛满了泪,她知晓这一切都不对劲,不对劲极了——自初见就不能行走的徐清越,在轮椅上坐了十余年的徐清越,竟然行走一如常人。
这么久,她为他调养了这么久,多少次都感叹他保养极好一如常人,却不曾想过,他本就可以行走!
“很吃惊吗?”他微微蹲下身,与姜馥莹齐平,“你惊讶的样子,比平时还要可爱。”
明明是平日一样朗润的语气,姜馥莹却听出了几分寒意。
她背后发凉,额角溢出了冷汗。
徐清越抬起手,缓缓在她的头顶揉了揉,又顺着弧度,缓缓下移,停留在她的脸颊。
拇指轻轻摩挲着柔软的面颊,他眸色似有遗憾。
“你应该很想说话,也有很多问题吧。”
他开口:“一会儿会让你好好说的。”
徐清越站起身,不带半点犹疑地转身离去,似是进了什么暗室。
姜馥莹眸中盛着泪光,她拼命眨着双眼,让泪水滚落,好看清这个关着她的房间。
区区几根烛火无法照亮全部,她只能看清局部,室内摆设很少,很是简陋,几乎只有一张方桌,两把椅子。
平日里总是与徐清越联系在一处的轮椅不见,只有一根手杖歪歪靠在桌旁。
“街上有卖,五文钱便能买上一个。”
姜馥莹声音很轻,“应当比我烤得香。”
祁长渊扯开唇笑了笑,说:“是吗。我此前从未看见过,应当是有的。”
他喝了口汤:"那你还记不记得村口那位卖豆腐的老伯?你总说他做得最嫩最香,适合煮汤,也适合用油煎出来下饭,但他卖得也最贵,不如去邻村买。"
“记得,”姜馥莹声音颤了颤,“我都记得。”
她自然记得,那是她生活了十余年的地方,比祁长渊还要熟悉千百倍。
他一遍遍地提他们之间的事,只会让她一次次想起从前。
从前有多美好,如今就有多不舍。她不愿再听,也不敢再回想,眨了眨眼掩盖住眸中的湿润,笑道:“好了,光说话,都没有喝酒。”
“你尝尝我亲自酿的酒,”姜馥莹摆出一副高兴的样子:“这花生可是我亲自烘的,下酒一绝。”
祁长渊知晓姜馥莹会酿酒,且手艺不差,称得上很好。果然酒一倒出,果香四溢,又带着陈酒的余韵。
他端起酒杯,在手中晃了晃。
“你喜欢我吗?”
他忽然道:“爱我吗?”
姜馥莹有些没回过来神,怔怔看向他。
祁长渊抬眸,看着为他斟酒的女子。
“你想要我喝下它?”
他的语气很静,几乎听不出什么语气。
姜馥莹凝望着他的眼眸,几乎要抑制不住自己的黯然与悲伤,她吸了吸鼻子:“你在说什么。”
“我都愿意跟你回京了,自然是爱你的,”姜馥莹开口:“爱你,喜爱你。想要与你一生一世一双人……”
她话音未落,却见眼前人将杯中酒液一饮而尽,唇角上扬着饮完,凑过身来亲了亲她。
唇角尝到了一丝丝甜甜的酒味。
只有一丝,她几乎要被这甜醉晕过去。
“一杯似乎不够。”
祁长渊又为自己斟了一杯,送入口中。
像是怕她误会似的,他补充道:“这样好的酒,一杯自然不够。”-
他欲去接兰若回来,又问无忧:“兰若她娘有消息了吗?”
无忧回道:“没有找到名叫香玉的娘子,京中来往人数众多,许是还未找到。不过若是当真家中丢了孩子,应当也会报官,属下留意着便是了。”
祁长渊颔首,嘱咐道:“兰若吃了不少糕点,晚上就别让厨房再上了,送些解腻的茶来。”
“是。”
无忧看了看祁长渊,道:“世子很喜欢兰若娘子?”
“说不上什么喜欢。”
祁长渊站起身,低头系上披风。
“小孩子嘛,”他低声:“哄着些又何妨,索性过几日就要走了。”
以黑骑卫的效率,一日两日找不到还算正常,三四日再找不见一个有名有姓做生意的娘子,那才叫笑话。
祁长渊心头轻动了动,来不及细思这究竟何种感情,便听无尘来报:“世子、世子。”
无尘无忧自幼跟随在他身侧,少有这般慌乱的时刻。祁长渊抬眸,“怎么了?”
“姜娘子入京了,”无尘咽了口口水,他自然知道姜娘子对祁长渊来说意味着什么,“还……还来见世子。”
“什么?”无忧都错愕一瞬,看向无尘:“姜娘子来了?”
“已然来了,在前厅候着呢。”无尘喘口气,心中突突跳个不听。
“世子要见吗?”
无尘看着天色,此时快到黄昏,时辰说不上好,不知为何,姜娘子竟然这个时候来访。
不声不响地,吓了他一大跳。
而祁长渊的面色猝然晦暗了几分,天地昏黄,屋中并未燃起灯火,半明半暗之间,给男人的侧脸打下了一道阴影。
有着些许凛冽。
“见,”祁长渊忽地开口,“她既然来了,怎能不见。”
她想与他说什么?昨日早晨才从皇后口中知晓她的消息,今日就已然到了自己府中,他还不曾……还不曾有时间整理好自己的思绪。
祁长渊沉着面色,缓步去了前厅。
祁府占地广,人却并不多,他不喜喧闹,是以前厅也不过一个侍女为她上了茶,便安安静静侯在一旁,不声不响。
最先入眼的是她伶仃的身影。
“两头吃,”祁长渊笑意更盛,眸中却冷:“徐五郎真是贪心啊。”
“徐某家中世代行商,本就是商人。商人逐利,徐某贪心一些,也是家学。”
“只是这些可不够。”
祁长渊轻笑:“能让你显出城府,不惜与燕琼合作也要自保,想来徐家罪证不小……我不一定能护住你。”
“世子也很贪心,不是吗?”
徐清越轻声道:“生意可不是这么谈的。一样有一样的价钱,能不能护住在下,不过是世子一句话的事,却要在下违背先祖,背叛家族。世子这桩生意,徐某可吃不下。”
“你想要的,我自然会给你,”他寒声:“但五郎也莫要得寸进尺,什么该要,什么不该要,五郎是聪明人,心中应当有盘算。”
“成交。”
徐清越抬眸:“该给我的,想来世子也不会吝啬。”
交易算是达成,祁长渊唇角轻抿:“这桩买卖,五郎要冒着两头吃的风险,极有可能得罪县主……为我得罪皇族,就不怕被报复?”
“这样不等价的买卖,可别有什么坑在等着我罢。”
他笑意浅淡,目光盯着徐清越不动声色的面颊,眸中闪着流光。
“世人所求的名与利,我都可以给你。甚至于你想要权势,我也能为你操弄。”
他端起被姜馥莹拿过的酒杯,端详着缓缓道:“至于旁的……”
“世子莫要多虑,”徐清越仰首:“徐某要与世子合作,便知晓世子的意思。”
室内倏而又寂静下来,不过片刻,门被轻轻推开。
姜馥莹端着托盘,药香再次弥漫着整个室内。
徐清越看着她,眸中笑意盈盈:“这么快。”
“已经过了很久了,”姜馥莹在火炉旁待了会儿,额头上出了些细汗,“你们还没用完么,都不让人收走。”
连药都没有地方放了。
她将药碗递给二人,“你们两个,都嫌苦。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常常……”
看着两人看向她的目光,姜馥莹决定不要与他们再多说话,只是道:“好了,快喝吧。”
等到药被用完,她立时收走药碗,转身出门,一句话也不多说。
身影离开,祁长渊转过视线,平静道:“不管你们徐家指尖有什么龃龉,都不许伤害到她。”
或许她也会如今日一般害怕这样的高度,害怕身|下这个活生生的庞然大物。但她满心满眼都是她的夫君,她会主动伸出手,紧紧拉着夫君的臂膀环过自己的腰际,再无畏惧。
姜馥莹轻叹口气,平心静气道:“世子,无论如何,这都是过去的事了。”
与她相扣的掌心收紧几分,姜馥莹想要挣脱开,却又害怕没了他的掌控,自己会摔下马去,只好用指尖轻轻拉住他的衣角,勉强安慰自己。
察觉到她的不安,祁长渊松了松手,几乎是屏息了一瞬,手微微放开,转而旋住了她的腰。
“坐稳,别乱看。”
他声音淡了些,比扑面而来的雨丝与春风还要寒上几分。
雨水终于落了下来,好在并不算很大,没有模糊视线。两人共用着一件雨披,寒冷的水珠带着淡淡的泥土味钻入衣领,将温热的身躯染得冰凉湿润。
在这一片寒凉之间,身后男人微烫的身躯像是唯一的热源。姜馥莹不由自主地靠近了几分,往温暖的地方缩了缩脖子,又在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之后,倏地红了脸颊。
“冷就靠近些,”祁长渊微微低头,将马的速度放慢几分,“若是难受了,自可告诉我。”
姜馥莹沉默地点了点头。树影从身侧略过,雨丝也在朝后飘落,两人一前一后,明明靠得这样近,却又像是隔了很远的距离。
她实在有些摸不准祁长渊在想什么,要做什么。从前的常渊和如今的他渐渐地有了重合,却又好像是不一样的人,那样熟悉又那样陌生,让她时不时以为是否是自己的冷漠让她的目光染上了几分刻薄。
她总在以从前的常渊审视着他。
姜馥莹以为他还会说些什么的。但意外地,祁长渊很安静地陪她走完了这一程。
以他的速度,快马一日便能到,但因着下雨和有她头一回骑马的害怕在,只好放缓了速度。
入夜,二人住在了驿馆。
姜馥莹换下湿透了的衣裳,包裹里的被雨披挡住还稍微好些,但也湿了大片,只能放在外头先挂着阴干。她刚问了客栈老板娘寻来干净的衣裳,便听有人敲了敲们。
“谁?”
她扬着声音,看向门外。
“我让人烧了热水,你吹了风淋了雨,洗个热水澡去去寒气。”
祁长渊站在门口,沉声道。
“姜汤已经在煮了,一会儿去喝。”
他说完,没有半分留恋地转身回了厢房,不像是来征求她的意见,倒像是吩咐。
姜馥莹垂眸换下衣裳,暗忖他定是当官当久了,才养成了这样的语气。
跑堂为她送来热水,烧得滚烫的开水冒着浓浓的白气,蒸得她眼眶都泛上了热。这样的热激得她身上更冷了几分,她打了个寒战,略有顾忌地看了看门窗。
“这是自然,”徐清越目光平直,“不需世子费心。”
罗胥君长出口气,说出此句。
她没拦着姜馥莹带她出来。
她很开心。
她在回家的路上,朝着家的方向,女儿会带着她回家。
又下雪了。
姜馥莹足底的痛清晰明显,雪花落在脸上时,融化得很慢,凝于眼睫。
“嗯,我知道的。阿娘,冷吗?”
她一步步走着,走在无人的夜里。
提着的灯落了地,微弱的光亮熄灭,只留黑暗无边。
下雪了啊……姜馥莹停下脚步。太冷了,所以阿娘没有回答她,也是正常的。
第22章 第22章
姜馥莹磕了几个头,洒下好酒。
她白衣素服,墨发松松挽起。三千青丝垂落些许,衬得脸颊愈发小,眼珠儿大得吓人。
两座坟茔前供奉着些瓜果,香烛纸钱燃烧着,呛得人喉咙发干。白烟填满了整个肺部,难以呼吸。
她静默地呆了许久。
此时方明白何为哀莫大于心死,若说早前还能流泪,如今便连眼泪都觉得多余了。两眼干涩胀痛,唇瓣干裂,全无从前的娇俏模样。
林间滴酒空垂泪,不见丁宁嘱早归。
似乎在当年从雁城搬来的时候,便注定了今日结局。她一生最快乐的时光,都在那短短五六年间。
雁城这两个字,离他们太远了,隔着深山河流,隔着十年的岁月。
屋子有些小,隔音也称不上有多好。她能听见院外的人声交谈,下一瞬,便开始庆幸昨夜自己始终低声轻哼,而那双唇,也始终贴在一处,不敢分开。
听见她起身,祁长渊从外进来。
姜馥莹还有些没想好该以怎样的态度去面对他,他就已然站在了自己身前,带着温暖利落的干爽气息,出言道:“还好吗?”
他没有给她胡思乱想的机会,倒来水,递给她的瞬间,目光施施然落在她衣领处。
“疼吗?”祁长渊的指尖温热,按上了那彰显着什么的红痕,“药膏已经涂了,明日就会好些。”
其实没什么感受,姜馥莹喝了水,嗓子好了许多,她摇摇头,“……还好。”
嗓音依旧干涩,有些不像自己的声音。
她看了看祁长渊,还是不知该说些什么。
倒是祁长渊将茶杯放下,道:“我们应该谈一谈。但我知道你现在很乱,你先好好休息,想想清楚。”
他道:“我还有许多公事需要处理,并非不愿相陪……”
听他这话,姜馥莹当即道:“你且去忙,我没关系的!”
祁长渊拉了拉她的手。
“就这么想让我走?”
她顿了一瞬,摇头。
“不是,”半晌,她重复,“我没有想要你走,我只是……”
公事为重,她明白。更何况,她现在若是与祁长渊在一处,定然会浑身不自在。
他们现在……不清不白的,算什么关系呢。祁长渊让她想清楚,她也确实需要时间,从这几日的混乱中抽离出来,将一切想明白。
“我知道。”
祁长渊的声音敲打在她耳畔,又轻飘飘地落入她心里。
“那我走了。”
他看着她低下的脑袋,长发尾端带着不明显的卷,应该是睡时压出来的。他记得那尾端触碰在他身上时凉凉的触感,也曾用指尖攀|缠着发丝,让其靠得更近一些。
“今晨,”离开之前,他主动道:“徐清越已被关进牢中。”
姜馥莹愣了愣。
她抬起头,逆着光看向男人。
“要去看看他么?”
祁长渊问她。
他站着,又高,半开着的门窗透出温暖的日光,看不清眉眼。
兰若嘟着嘴任他看,等方管事拿了药油回来,才仰起头看方管事:“爷爷,我不姓兰,我姓姜。”
拉着她小臂的手紧了紧,不小心碰到了淤痕,兰若下意识收回手轻呼一声。
祁长渊抬眸,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说了句“抱歉”。
“没关系,”兰若明显有些委屈,但还是道:“我原谅你了。”
“哪个姜?”祁长渊声音微凝,松开手。
兰若想了想:“……很辣的那个。”
方管事闻言一笑:“姜小娘子真是可爱。”
祁长渊深深看她一眼,几乎要将她的面容印在眼中。可她脸颊圆圆,鼻子下巴瞧着英气,眼睛也哭得瞧不出模样……怎么也看不出究竟是否……
他在胡想些什么。
就算姓姜又如何,天下姜姓人那样多,却不会是他的孩子。
他的孩子,早在六年前的那个夏日,被它的娘亲抛弃,与它的阿爹一样,都是她不想见到的人。
祁长渊拿过药油,轻轻为她涂抹上,低声道:“可能会有点疼。”
“如果觉得疼……”
“如果疼的话给我吹吹就好啦,”兰若表情坚毅,一脸决然:“阿娘说我是大孩子,已经不能和小时候一样娇气了,如果觉得难受,阿娘会给我吹吹的。”
祁长渊唇角上扬,忍不住摇头轻笑。
也不知是谁之前哭得惊天动地,吓得黑骑卫的人都哄不住,宛如烙手的木炭一般。
像是给了自己一颗定心丸,兰若绷着脸,硬生生不躲不闪,让他给自己涂上药油。
祁长渊好几次看见她想撇嘴,眼睛都眯起来了,最终顾左右而言他着说:“是……是这个药油不好闻。”
祁长渊一笑,在她的伤处吹了吹。
“好了,”祁长渊拉起她,按照她之前好几次的话术:“兰若真棒,真坚强。”
兰若认真点头,夸赞回去:“祁掌柜你也真好,真耐心。”
祁长渊微愣了愣。
他和耐心可从来不沾边。
不过下一刻,兰若就牵着他,语气软软:“……刚才,刚才不是说可以带我吃糕点吗,咱们还去不去呀?”
祁长渊摸摸她的头。
“走吧。”
徐清越转头,对上祁长渊凉凉的目光,先一步对姜馥莹道:“姜娘子,你来尝尝这个果酿。”
姜馥莹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小巧精致的酒壶中倒出了清亮的酒液,小小的酒具泛着银光,好看得紧。
徐清越将酒杯递给她:“从前不知你会喝酒。前些日子知晓了,便着意让人寻来了些。我虽不能喝,但你若能喝得开怀,也算是值当。”
“我本应了你回家拿些我酿的酒来,”姜馥莹接过酒杯,语气有些失落:“奈何经了变故,怕家中不安全连累亲友,答应你的事也没能做到。”
“尝尝这酒,可还合你胃口。”
徐清越浅笑着:“没关系,也不可惜。天气也慢慢暖和起来了,姜娘子自可酿些自己喜欢的,待日后你我共饮。”
他微微转过头,眸中笑意不减:“反正日子还长,不比祁世子迟早要回京去。姜娘子与我可以慢慢品尝。”
姜馥莹的心都在那酒上,思忖着前些日子徐清越曾与她说过的话,这段时间忙忙碌碌的都快忘了。
她确实得让徐清越尝尝她的手艺。
她认真点头:“行啊,过几日我便酿下。等你腿好了,我们一道品尝。”
酒杯就要送到唇畔,祁长渊忽地开口:“早上你也没用什么,这会儿腹中空空,饮酒伤身。”
他敛眸,面上不动声色,将面前的小菜夹给姜馥莹:“先用饭,垫垫肚子。”
姜馥莹看向他,祁长渊面色不变,好似真的只是寻常关切。
见她看过来,男人轻挑眉眼,“怎么不吃?”
徐清越也道:“是我思虑不周,光想着让阿莹品尝酒酿,忘了这些。”
他伸出手,将身前的肉羹舀给她:“多用些。你最近真是瘦了不少,不知在外头,过的是怎样的日子。”
这话直指祁长渊,男人放下筷子,将那酒挪远了几分。
“既然知晓馥莹瘦了,身子不如以往,还让她饮酒,五郎可真是贴心。”
姜馥莹坐好,放下酒杯缓缓动筷。
“你们快吃吧。”
她低下头,闷头吃饭。
……没人告诉过她这种时候应该怎么反应。她小口用着饭,低垂着眼眸半点不敢抬起,默默接受着左右两方挟来的饭菜。
一人说小排腻味,还不如滑嫩的肉丸。一人说酸辣味道太杂,要用些小食爽口。两人自己未用多少,倒是将姜馥莹的碗中堆成小山,彼此谁也不曾让步。
姜馥莹重重叹气,放下碗筷。
“你们能自己安心吃会儿么,”她看向恍然不觉自己过分的二人,“……别管我了,我自己会吃。”
姜馥莹冲进屋时,便见罗胥君捂着心口,倒地急促地呼吸。
“——阿娘!”
她大惊,冲上前去扶起罗胥君。阿娘软绵绵的身子倒在地上,面色发青,双眼直往上翻。
茶杯碎裂一地,碎片扎到了鞋底,随着鞋底原带有的雪水刺破脚底。
钻心的疼痛传来,她此时却无暇顾及分毫,只能抱着阿娘用力拍打着她的肩膀,让她从即将厥过去的状态中转醒过来。
“阿娘、阿娘!”
姜馥莹掐着她的人中,牙深深咬在唇上几乎要将唇瓣咬出血痕,终于在他即将力竭之时,阿娘长长“啊”了一声。
凝结于心的郁气吐了出来,几乎就在下一瞬,罗胥君死死抓掐着姜馥莹的掌心,吐词不轻却异样激动叫道:“走!让她走——走啊!”
“阿娘……”姜馥莹泪水涟涟,方才不曾在外人面前落下的泪水滚落,“她走了、都走了。日后不会有人来寻我们了,你放心。”
罗胥君掐着她小臂的手在她一声声安抚下渐渐松开,气急僵直的身子缓缓软了下来,气息逐渐平缓,整个身子歪歪倒在姜馥莹的怀中,动弹不了分毫。
桐花都被吓傻了,头回亲眼见到这样的场面,僵在原地不敢动弹,浑身发凉。
直到此刻,才忍着害怕同姜馥莹一道,将罗胥君搬上榻,盖上棉被。
“这是怎么回事?”
她一阵后怕,刚一出声,转过头却发现姜馥莹仍在落泪,泪水好像流不净一般,没个停歇的时候。
桐花似乎一瞬间就长大了些,她拍着姜馥莹的肩膀,像哄小孩一般:“别哭,别哭,坏人都赶走了……”
姜馥莹转过身去,捂面哀声抹泪:“桐花,我要去县里一趟,你能在这儿守着我娘么?”
桐花重重点头。看着姜馥莹熬了药,来不及穿上厚袄便出了去。
她瞧着地上混杂着污泥的雪,总觉得像血水。
……
姜馥莹顾不上痛,也来不及请刘叔再慢慢套牛车去县里,阿娘不能轻易移动,便只能自己奋力奔去。
时辰还早,冰冷的空气灌入耳中,刮得脸颊生疼,似乎又下起了雪,又或是夹杂着雪粒的雨,姜馥莹跑得很急,只怕慢了一刻便再无转圜。
她赶到万和堂的时候,孙大夫瞧着她满头雨雪,肩头白花,惊得呼出声来。
目光落向更引人注目的足。
鞋底染红了大片,一步一个血印,就这样一步步奔来,不带丝毫犹豫停歇。
姜馥莹大口喘着气,白雾从口中长长呼出,朦胧了一张巴掌大的脸颊。
他却提早来了,如果没有感受错的话。她今日还没有那般躁动,没有明明在饭食充足的同时仍旧感到饥饿,他亲自为她送来了饭食。
徐清越掰正她的身子,让她直视着他。
“试够了么?”
他道:“还需要哪些医书,我都能为你找来。”
就像当初他们还是好友那般,姜馥莹想要查找些什么,徐清越带着浅淡笑意靠近,缓声道:“找到了吗?没有找到我来与你一同翻。”
末了,还会安慰她:“不急,反正我的腿一时半会儿好不了,可以慢慢调养。”
“看把我们馥莹急的,”他笑,“我都紧张了。”
姜馥莹很有些倔在身上,她喜欢尽自己的努力做好事情,换取应有的酬劳,这本就是天经地义。
她享受那个完成的过程,也期待着完成后,旁人欢喜的脸庞和自己愉悦的心情。
只是那一幕幕的画面浮现在脑海,竟让现在的她无比恶心,几欲作呕。那些笑,究竟有几分是发自内心的?她所讲的话,他们交谈时他的心里有又在想什么。
从初见到最后,一次次的接近,他数次提起父母——无论是自己的,还是她的。
她以为早逝的父母会是两人同病相怜,彼此取暖的连接。却没想到,那血淋淋的事实反而化作绳索,将两人硬生生捆绑在一起。
姜馥莹不说话,徐清越也不强求。他转身,将饭食放在桌上,上前去看着她煮好的汤药。
医书上有过明显的翻阅痕迹,那样多的书,她不过两三日便翻了个大概。眼下乌青,面上仍有泪痕,他动了动唇,最终还是没说什么。
衣袍淡色,他转过身拿起手杖,道:“你确定不要与我说话么?”
姜馥莹自始至终不愿看他。
与他在一起的每一刻,都像有狂风席卷过生长着茂盛草木的山林,没有一刻安歇。
但这不是友情,也不是爱情,只是最原始的本能。他们之间,说不上谁原谅谁。
她不相信阿爹会做出害人的事,他也不在乎她的信与不信。
仿佛知道她心中所想,徐清越只是笑道:“一个极罕见的毒,配比万分艰难,材料也极为难寻,数百株药草淬炼方能制成不过一滴而已。”
“你总觉得你爹不过一介大夫,最普通的大夫,那我问你,你这样一个并不醉心医术的人,为何都能知晓千夜?”
“世间知晓千夜者,不多。能调配者,更少。乃至于能解毒的人一个巴掌都能数出来……”
“可你会。你知晓用药,知道配比,甚至知道以毒攻毒。此法解毒常见,但在此之前,没人敢用在千夜上。千夜凶猛,不是寻常法子能解。”
徐清越微掀眼皮,看着面上这才有了淡淡波动的姜馥莹。
“阿莹,你我第一次见面,我确实心有算计,装作发病引你关心。可你,不也是第一面就发现了我身有千夜么?”
“一个寻常大夫,研究千夜做什么?你甚至根本不知道千夜的罕见。在头回见我的时候,就那样坦然地说了出来。我讶异于你的坦诚,却也明白你对当年大约一无所知。”
离去之前,已然让人为她换好了新的被褥,柔软舒适,定然暖和舒服。
将人抱在怀中时,他竟有一瞬冒出了个意外的想法。
若是她实在找不到阿娘,他想要留下她。
虽然她粘人、缠人、话不饶人,却当真让他心软,忍不住顺着她的意。
他总忍不住想起自己那个未出世的孩儿。
明明已经许久不曾记起了不是么?他抱着兰若,看着小小脑袋在自己的肩头,睡得流出了口水。
他再度揉揉她的发顶,低头,轻轻用脸颊碰了碰她的小脸。
好软。
如同被烫到一般,祁长渊收回神,将她放到榻上。
四月春日夜间还有些寒冷,她白日哭了许久,又随他跑着说话,只怕是累了。
方才闹着要听他的烦心事,还没等他说几句,自己就急急发问,问了许多问题,最后将自己绊住,莫名其妙开始控诉自己的烦恼。
小小的脑袋瓜里不知为何装了那么多东西。一会儿是这个姨姨喜欢但是见不到,再又是另一个姨姨说好了教她功夫却总没时间,阿娘倒是每日都陪自己,可经常都是晚上,白日她还是得一个人玩。
阿娘经常要与人谈生意,每每谈完回来就一身酒气,阿娘给她讲故事的时候会累到睡着,她只好乖乖地给阿娘盖上被子,亲亲阿娘的脸。
兰若越说越唉声叹气,最终重重地叹一声,道:“哎,等你……就懂了。”
小小的人儿有太多的烦恼,至于她为什么会跑出来,甚至于被人拐走……兰若眼睛闪了闪,说:“……因为,因为他们人坏嘛。”
她埋着脑袋啃糕点,两只手捧着小小糕点啃啊啃,半点都没进度。
最后道:“祁掌柜,你会帮我找到阿娘的,对吧?”
祁长渊点头,她就这么轻易地相信了自己,靠在怀中,安安稳稳睡了过去,半点没有那瘦高个男人所说的不好哄。
她应当是真的累了,被放在榻上也不曾醒来,只是用手拉着他的指尖,瞧着睡得不算安稳,不知道又在梦里梦到了什么不开心的事。
祁长渊摸摸她的额头,叫来水给她擦了擦脸,等她再度沉睡,才悄声离去。
第二日,他是被无忧敲门叫醒的。
“世子,”无忧苦着脸,“小娘子哭着要找您……”
谁劝也不听。府里伺候的人找到他时,也是一脸忧愁:“起先还躺在床上偷偷哭,这会儿瞧着人,更是一发不可收拾,快些抱她去找郎君罢!”
祁长渊昨夜饮了些酒,入睡之时难得不曾如往常一般睁眼到天明,竟有些餍足之意。
说来也怪,与兰若在一处后,昨日午间与昨晚,都睡得很香。
她不知道他的眼睛是何时好的,但当他的视线从人群中落在她眼睫上的时候,忽然也就不关心他能不能认出她了。
能不能认出有什么所谓。
他是高高在上的世子,她是随处可见的乡野农女,他们之间,有着天壤之别。
只怕就算认出了她,也不会愿意承认自己有过那样一段狼狈时光。
姜馥莹垂眸,拢了拢菜篮中带着泥土的菜,转身离去。
丝毫不在意身后跟随的目光。
第23章 第23章
夜深。
林间驿馆前停着不小的车马,燕琼坐在窗前,眉头紧蹙。
女使铃兰、玉兰二人前后张罗着。自家娘子从小金贵,从未住过这样简陋的居所,带着庶民的气息,令人不适。
燕琼却无心配合。
她怕、她怕他会去寻……
不知等了多久,总算听到了自远而来的马蹄声和马的嘶鸣,在夜色里明显地传来,她匆促站起身,奔向门外。
姜馥莹仍旧是从前笑意盈盈的模样,只是那双眼似乎没有平日喜悦,笑意淡淡,不及眼底。
阿姝愣了神。这副模样,竟让她觉得有些像祁大人。
“姜娘子在做什么,我在门外叫了半天也没有声音,有些担心,这才贸然进来了,”阿姝回过神来,声音清脆,“姜娘子方才倒了什么吗?”
“……没呢,”姜馥莹抬抬手,又放下,“我看近来日头大,瞧着这花别被晒蔫儿了,挪挪地方。没听见你敲门。”
阿姝见窗前那盆茉莉确实挪了位置,点点头,目光在姜馥莹身上停留一瞬,道:“无忧让我来问娘子有没有什么要带回去的东西,或是特别要准备的,我来为娘子收拾。”
“已经收好了,”姜馥莹顿了顿,“也没什么要收拾的。”
最近几日大家都在收拾行装,她将之前攒的银钱全都收好,本身行李也并不多,阿姝还陪她去存仁堂将一些放在那里的东西都取了回来,还顺带拿了些草药。
她倒是觉得草药没必要拿,京中怎会缺这些?可姜娘子平日便爱摆弄这些,许是回京途中沉闷,拿来解闷的吧。
阿姝见她确实没有什么要准备的,这才自以为发现了真相一般道:“姜娘子,良药苦口。娘子你会医术应该是知晓按时喝药是有多重要的,若是觉得苦,我一会儿再去买点软酪来,成不成?”
姜馥莹看了看她,知晓她误会了自己是因害怕药苦才偷倒了药。摇着头笑笑:“知晓啦,下回一定好好喝。那你能不能不要告诉……”
阿姝眸光警惕:“仅此一次哦。”
“嗯。”
姜馥莹点点头,转移话题:“你去看看,他们怎么还没回来?我厨房里备了菜,一会儿便去做,若是回来晚了还得再热。”
阿姝闻言出了去。姜馥莹转头看着那药碗,终究还是叹了口气。
到底不舍得-
男人掏出长剑,在掌心重重划了一道,鲜血喷洒而出,剧痛让他极快地从恍惚中回过神来。
有黑骑卫注意到了这边,祁长渊按住桌面,鲜血从掌下溢出,淡声吩咐:“不必管我。”
他目光紧紧盯着燕琼,上前几步,走到了她身前。
带着血的手掌瞬时掐住了燕琼的脖颈,白皙的肌肤染上了他的血液,顺着脖颈染湿衣襟,将她身上苏绣衣裳染了红梅。
“县主,”他掌心缓缓收紧,头脑的剧痛令他丧失了部分神志,“你以为,我不敢杀你么?”
“方、徐两家反抗,误伤县主,县主为成全大业殒命徐州……这样的话,由我说出来,陛下会不会信?”
燕琼的脸一点点胀红,她双手扯着男人的大掌,却分毫不移,半点不能撼动。
铃兰玉兰想要上前,却被黑骑卫拦住,徒劳呼喊着什么。
嗓音中发出“嗬、嗬”几声,祁长渊微送了手,听她大口喘着气,双目通红:“你比我想象的,还要心狠。”
对自己,对他人,都是。
祁长渊敛眸,拔出袖中短刀,极快地凝神寻找到在自己肌肤之下游走的什么东西。终于,在一瞬之间,短刀扎在左臂,一旋。
几乎眉毛都不皱一下,他食指中指并拢,从伤处夹出了一只扭动着的,漆黑的虫。
“……蛊虫。”
他有些失力,厉声道:“县主何处来的这些蛊虫。我大秦禁巫蛊之术,你贵为县主,如何不知!”
丑陋的虫被他挖出,带着血的碎肉与虫一道被他扔下,短刀扎透了虫身,极快地,那虫便软着身子在地上不动了。
蛊虫入体,极大地损伤了他的气血。身上的旧伤隐隐发痛,自己又狠心剜出,并未寻医医治。
若是姜馥莹知晓,定然会皱着眉头怪他不爱惜自己的身子。
“来人,”他抬手,“将县主也带走。擅用蛊虫……我倒要看看,县主这般算计,究竟想要做什么。”
燕琼通红的双眸早在看见舅舅被那般对待的时候就已染上了恨,此刻听他这般不留情面,唇角扬起,露出了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长渊……”
“我不能答应你。”
燕琼一愣,准备好扬起的笑僵在面颊,“……什么?”
一门之隔,紧悬着的心终于松了下来。祁长渊捂住伤口,微微按住,以痛刺激着略有麻木的神经,提醒着自己这是现实。
唇畔的弧度方一扬起,只听里间女子轻言,声音不大,却分外有力。
“我不会答应你,”她道:“县主娘子,我确实同情你今日所言。若有力所能及之事,我定然摒弃前嫌尽力相帮,可这件事……不成。”
“为什么?”赵润结结巴巴开口:“你、你……”
手指颤抖地拿起了那些纸片,一张张明明已然在他眼皮子底下销毁了的状书不知怎的竟然到了祁长渊的手中。
他面上发青,“昨晚、昨晚酒席……你根本没醉!”
“这些东西,够赵伯爷喝一壶了吧。”
祁长渊冷冷抽手,“看在这么多年相识的情面上,给伯爷三日时间安抚欺压的百姓。你以为陛下登基这么久不曾插手地方的事是不知情么?”
“三日后,若看不到那些被强占田地的百姓安居,我便即刻回京,将这些年来伯爷所做的桩桩件件,都讲与陛下解闷。”
“祁长渊!你、你……”一个为虎作伥,供给毒药的帮凶,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女儿?
徐清越看着姜馥莹的泪眼,带着血和咬痕的指尖忽地探向她的眼瞳,将血痕留在她颤抖的羽睫之下,触到了一滴滚烫的泪。
为什么会哭呢?一个帮凶的女儿,不应该跟她的父亲一样心冷如铁,与那些犯下罪孽之人有着一样罪恶的心肠吗?这样的人,就该千刀万剐,处极刑而死。
韬光养晦多年,他费尽心机,将当年往事细细查清,只待清算。
可当年那位大夫已经死了。
化作枯骨,深埋在泥土之下,再无知觉。
……真是可惜,竟然没能死在他的手中。
只是好在,他还有一个无比珍视的女儿——这个女儿对当年的事知道多少呢?
当年事发之时,她有多大,会不会在父亲双手沾满他父母的鲜血之后,回家抱起她,与她闲话逗趣,享受天伦之乐?
他父母双亡,身中剧毒痛苦万分之时,她是否会在自己的父母怀中安然睡去,做一个香甜的美梦。
命运为何如此不公。
在他想要手刃仇敌,让那些人永生永世不得超生的时候,却让他看见了这样一双眼瞳。
为什么是她,为什么偏偏是她?
宛如琉璃的双眼直直看向女子的那双澄澈双眸,她似乎还未从男人方才的话语中回过神来,像是被他这样偏执疯狂的模样吓坏了,眼中的泪灼伤了男人的眼睛,让他下意识想要为她拂去泪水。
只是指尖稍一移动,那指尖的血液便会再一次涂抹在她的眼下,被滚烫的泪水晕开,显得格外刺眼。
“……不要碰我!”
似是因着他的动作,被紧紧束缚着的女子短暂恢复了神智,别过头避开他的触碰。眼神落在他的眉眼之间,试图找寻着当初温润如玉翩翩郎君的半点影子。
可是没有。
姜馥莹失望地闭上双眼,豆大的、晶莹的泪珠在她眼睫垂下的瞬间,自眼睑滑落。
“这不可能。”
她开口,任泪水淌过唇畔,带来苦涩的味道。
“……我阿爹绝不可能做出这样的事。”
最初的惊慌过去,姜馥莹看着眼前人熟悉的容颜,心中阵阵发寒,理智回来了些许。
她不敢相信面前这个人会是徐清越,自初遇开始,就如清风朗月一般的徐家五郎怎么会变成这副模样。
是梦吗?为何会这样逼真,竟让她沉沉陷入此中。如果是梦,这个噩梦何时才能醒来?
赵润“你”了半天,终于说不出话来,颤抖着嘴唇,“好啊,与阿琼的婚事不成,如今过河拆桥了是吧?”
“我与县主本就毫无婚事可言。”
祁长渊冷冷看向燕琼:“至于县主背后所做的小动作,我已全然知晓。伯爷的事,与县主有什么干系?我乃黑骑卫统领,听令于陛下。陛下要我做什么,我便做什么。如今在徐州查到了不利于陛下江山稳固的恶事,怎能瞒而不报?”
赵润愤愤瞧他一眼,拂袖而去。
“来人,来人……真是反了天了!”
“世子,”燕琼也没了方才的笑意,“……舅舅他少在京城不知京中险恶,偶尔出些差错,你既知道了,提醒提醒便好,何必要闹那么大呢?”
“我自认将你当妹妹。”
祁长渊转过身来,“你让铃兰对她说了什么,你自己心里是否清楚?”
“她?”燕琼袖中的指尖收紧,“姜娘子么?你见到姜娘子了?莫非……便是徐家五郎身边的那个医女?”
“她对世子说了什么?”
燕琼开口:“世子是听信了她的话吗?”
“你我相识多年,难道还抵不过一个乡野……”
燕琼改了口:“低贱小民的话如何能信?他们会为了一两银钱改口污蔑,满身的铜臭味儿,给点钱便感恩戴德……这样的人说出来的话,如何能信?”
“是,她家是清贫,但并不低贱。靠自己的双手本事吃饭,你我这等靠着家族荫蔽护佑的有什么资格瞧不起她?”
“县主在评判他人之前,先想想自己做了什么。”
祁长渊眉头轻挑,像是有些不可置信。
“我从未觉得我有什么值得县主费心的……如今致使我们夫妻分离,县主就开心了么?”
“夫妻?”
燕琼的面色沉了下来,“何来夫妻?世子,你可知这等话若是姑母听到了,会作何感想?”
燕琼听见自己道:“难不成你就这般喜欢他?喜欢到,日后面对旁人的奚落,人人都说你们不般配……也不在乎?”
姜馥莹组织着语言,缓缓开口。
“我理解县主想要争来自己想要的日子,可我不喜欢娘子的说法,”她一字一句,说得清楚:“身份、般配、家世,我不喜欢这样的词。”
“人生于世,身份地位确不相当,可若要因此便将人分为三六九等,我不喜欢。”
姜馥莹推开那碟子枇杷,不再让那橙黄的颜色惹自己烦心:“我是清贫,却踏踏实实学本事,靠自己的双手做事,自认不比任何人低贱。也不曾做出对不起旁人的事,行事坦荡,与人为善……人人都很喜欢我,可在你们这等贵人的口中,好像从来看不见这些。”
并非自傲自夸,姜馥莹知晓自己有哪些优点,又有那些缺点。可在燕琼此类人的眼中,她像是被分门别类地打上了标记,不过一介农女,不过一介医女,毫无价值可言。
“县主娘子一口一个身份地位,”姜馥莹垂眸:“难道,喜欢本身,就不重要了吗?”
“就如同漂亮的首饰,我若确实喜欢,又正好有手头闲钱,买下也就买下了,为何要瞻前顾后,犹犹豫豫?考量那么多,实在累人。只要我喜欢不就好了。”
“从前我也以为,人总是要嫁人的,择一良婿好好过日子也就够了。可如今经历了这么多,我却不这么想。”
燕琼面色变了变,听她道:“我如今觉得,人的心意也很要紧。我不答应你,是因为我不可能将人的心意生生践踏,世子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并非我‘让’与‘不让’便能将其推与娘子的。至于别的……”
她看着那碟枇杷,笑了笑。
“我也不会与世子在一起,县主放心,”她道:“如今的我,对世子并无当初的爱慕。若要说情谊,不过是此次世子舍命相救,待我偿还恩情,日后自然两不相干。”
门外似有风声,将雨丝吹落。
“两不相干……”
燕琼低声,“姜娘子当真做得?”
“如何不能,”姜馥莹目光坦诚:“就算没有县主今日所言,我也不会与世子有什么未来。正如当初铃兰娘子口口声声告诉我的,我与世子之间……有着天壤之别。”
她并非觉得这样的天壤之别会阻碍住感情的牵系。而是如今的她与祁长渊之间,根本没有那样深重的感情。
哪有那么多的缘由。
她像是对恋人耳语,如同从前对他的依恋。
“你有功夫质问我,还不如担心担心,你心尖尖上的姜姜馥莹。”
她彻底没了力气,歪倒在小椅上,低低喘气。
祁长渊眸色一凝,掌心剧痛再度传来。
他扬声:“无尘!”
她语气清脆,尾音带着轻轻上扬,有几分异域腔调,却很淡,几乎听不出什么。
姜馥莹甫一走近时便看到了。
她们二人的容貌都不似中原人,像是北凉那边的面相。
与她说话的娘子面色柔和许多,没有那样强的异域特征,但那位昏迷着的,活生生是一个纯正的北凉面孔。
姜馥莹将水喂下,又倒出水在她额头,后脑脖颈处擦拭。在马车上寻来清凉提神的药膏,暂且帮其涂上缓解。
昏迷之人的面色终于从潮红减淡几分,那貌美娘子万般感激地看向她们,行了个感谢的礼。
“多谢你们,多谢你们,”她道:“我们行至此处,马车坏了,本在前面村庄借宿,今晨只想着出门走走,谁知越走越远,竟然迷了路,不知该如何回去。还……”
她睫羽纤长,说话如同歌唱一般悦耳,面色白皙柔和,一瞧便是难得的美人。
此时这位美人的眼眸落在了姜馥莹身后的阿姝身上。
“还……”
她顿了顿,目光再次打量着阿姝。
阿姝瞬间警惕起来,护住姜馥莹。
“你们是北凉人?”姜馥莹久居山野,甚少见过异域面容,但在雁城,总能见着些许。
“是凉州,”那女子甜甜一笑,“早就没有北凉了。”
姜馥莹消息滞后许多,但也听说过早几年的战事,只是一时改不了口。一不小心提及人家亡国之苦,她还有些不好意思。
那位娘子瞧着她们,道:“恩人如何称呼?”
“我姓姜,”姜馥莹开口:“她是阿姝。”
“姜娘子,叫我阿枝便好,她是茯苓。”阿枝开口介绍。
她再次抬眸看向阿姝,声音染上几分迟疑:“……总觉得与阿姝娘子有些似曾相识,像是在哪里见过。”
阿姝顿了顿,“我自小生活在徐州,从未去过凉州,应当是不会见过的。”
姜馥莹也是土生土长的徐州人。
阿枝摇摇头,“不是在徐州见过,是……”
无尘从后方跑来,满头大汗。
她有阵子没有动手下厨了。准确来说,自从在此处被祁长渊照顾着之后,她甚至都没再闻过油烟气息。
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富家生活也算是过过了,有什么想吃的第一时间便有人买来,不爱用的不过用饭时皱皱眉,便再也没在桌上见过这道菜。除了在院子里走走,与阿姝他们聊天说话,平日里想要出门,都有马车与女卫前后跟随,护她平安。
最开始还极为不适,到了如今逐渐适应,却也逐渐觉得……
厨房中只有她一个人。
黑骑卫们知晓她想为祁大人亲自下厨,主动让出了厨房。甚至还有人贴心地问她是否需要帮忙,全然忘了她曾是个农女,别说生火做饭,便是下地种菜她也是会的。
羽箭破空之声惊起林间宿鸟,一阵振翅之声。
姜馥莹还未从这种惊变中回过神来,她第一次看到这样惊骇的一幕,箭头还反射着日光,几乎晃到了她的眼。
呼吸停滞,心脏像是要从喉咙跳出来。背后骤然发凉,冒出了一层冷汗。
她被完好地护在男人的胸前,视线垂落,看向那个已然被斩落的羽箭。
锋利的剑将羽箭斩成两段,此刻就掉落在马的后腿旁,锐利的箭头几乎扎进了松软的土里,不难想象这羽箭若不曾挡下,会有怎样的惨状。
男人像是见惯了这等险象,她的耳紧紧附在宽阔坚实的胸膛,却不曾听到半点慌乱的心跳。一声一声,沉稳有力。
也不知是在多少次刀光剑影中磨砺出来的。
姜馥莹想要抬眼,被他按在她后脑的大掌轻拍了拍,安抚性地让她乖顺下来。以一种庇护的姿态让她待在他的长剑之下。
深棕色的马儿呼哧呼哧打着鼻息,尾巴焦躁地甩了起来。
她听见祁长渊再一次开口:“谁派你们来的?”
祁长渊目光谨慎。若只有他一个人,这样的偷袭自然不在话下。可如今姜馥莹在他的怀中,她还不会骑马,就连让她自己先走都做不到。
他受伤是小事,但万万不可伤着了姜馥莹半点汗毛。
怪他一与她说话便忘了警惕周遭,平日里养成的警觉一概没起作用,竟要他们先发起攻势,占了先机。
如今他们在明,敌在暗处,他不得不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来探寻着敌人的气息。
一个、两个、三个……
祁长渊的眉头紧皱,此处山坡众多,春日草木繁盛,躲在树丛中极难寻到身影。他努力从气息、风声,还有弓弦的颤动声中数清人数。
……八个。
虽比不得他以往几回被偷袭的数量,但也绝不少了。
“就只有这些本事了么?”
祁长渊拉紧缰绳,让马儿掉了个头。姜馥莹紧紧抓着他前胸的衣裳,抓出了一片褶皱。
“有种就出来与我一战,这样躲在背后偷袭,当什么阴险小人。”
他大致辨明了几个人的方位,几乎是以包围的姿态将他们二人围住。想要带着马突破这个包围圈有些难度,但也不是不能一试。
祁长渊拉着缰绳的手紧了几分,分出空来拍了拍姜馥莹的肩膀,“怕就闭上眼睛。”
话音刚落,身侧射来的羽箭便再一次发出了破空之声,姜馥莹依言闭上双眼,长睫随着一道道被长剑斩落的声音轻颤,不敢睁开双眼。
她只听声音,就能在脑海中想象出如今的危局。
许久未做,这些事却如烙印般在记忆里,轻易不会忘。她动作很快,三两碟小菜,一份豆腐鱼汤,还有一碟下酒用的花生。
客栈狭小,久无人居。木制的楼梯被她踩得蹬蹬作响,顾不得贵女仪态,铃兰玉兰几人在身后追着,一口一个“县主”、“娘子慢些”。
燕琼提着裙角,华贵的狐裘随着动作飘扬,像只翩跹的蝶。
“长渊!”
她小喘着气,声音中带着几分急切:“你去了何处,怎么此时才回来?你身上还有伤,竟一个随从也不带……”
然而、然而。
第24章 第24章
姜馥莹有些头疼,回了屋就歇下了。
她想睡到第二日,谁知梦里也不安稳,醒来还是上半夜。
反正睡不着,她索性披了衣服起床,往药堂去。
王氏和掌柜的带着几个孩子正在屋里烤火,听见声响,招呼她来。
“晚上没吃饭,这会儿饿不饿?”
姜馥莹面上血色很淡,像是没休息好,眼下隐有青黑。她摇头:“过了饿的时辰,这会儿反而没感觉了。”
“县主此言差矣。”
祁长渊笑了笑,“黑骑卫,是陛下的黑骑卫。这天下,是你们燕家的。县主如今的生活全由天下百姓供奉,莫要到了今日,只顾及自家身后荣耀,忘了你们的荣耀原本来源于何处。”
“世子教诲,我定当谨记。”
她站起身,回到座上。
歌舞演罢,徐家二房的六娘怯怯站起,福身道:“世子生辰,我等准备了佳礼,小女不才,只愿赋诗一首赠与世子……”
祁长渊缓缓抬手,“我也有好礼,要赠与诸位。各位……可愿一听?”
他将什么东西从袖口拿出,满座寂静,瞧着他要作甚。
徐家六娘只好坐下,面上带着红,不知是羞还是恼。只听男人缓缓出声,惊得满座无一人平静。
“草民张牧,家有冤情——”
他手中有着厚厚一沓纸张,透过纸被,能看出人鲜红的血手印,无比骇人惊心。
“去年春,家中良田,俱被官兵踩踏,小儿护田,却被官兵乱棍打死。秋,老妻病弱,含恨而终。冬,草民上报官府欲求公道,却被赶出,寒寒冬日,良田被夺,草屋被拆……”
“世子……”
徐大老爷反应快,忽地道:“世子这是要做什么?世子生辰乃是好事,众人欢歌笑语便好,说这些作甚?”
祁长渊抬眸,淡淡换下另一张。
“草民刘庆远,乃是徐州茶商。数年勤勤恳恳做着小本生意,前年初,喜得一大订单,当即掏空家产供给主顾。谁知茶送到了,却被处处挑刺,亏空甚重,莫名传出些黑心茶商之名。草民不解,多有探查,竟是因着徐家垄断……”
方老爷放下酒杯,他是徐州刺史,平日里见惯了风浪,此刻便知晓祁长渊着乃是鸿门宴,专程要对着他们发难的。
“世子要做什么,自可直说,不必在这里念些有的没的贱民之言。”
他的酒杯放在桌上,发出重重的响声。方府带来的家丁俱都站在了身后,目光紧盯着上位之人。
祁长渊并不回应,只是将手中厚厚的状书放在了桌面,指尖轻轻点着纸面,抬眸:“不急,再等等。”
“……等什么?”
徐家二老爷口中干涩,不知会有什么等着他们。
门外传来一阵匆促的脚步声,盔甲兵器碰撞着,带来些清脆的响。
祁长渊挑眉:“——来了。”
正厅的门被推开,寿昌伯赵润被黑骑卫架着送入了席间,得了几声不大不小的惊呼后,还没回过神来的赵润被扔到了地上。
瑟瑟发抖的舞女们缩在一处,瞧着华服富贵的中年男人瘫软地倒在她们身边。赵润受了这等奇耻大辱,喘着粗气,强撑着爬起来。
“竖子尔敢!你可知我寿昌伯爵乃是先帝爷亲赐,便是陛下也要敬重几分,你今日辱我,可曾想过回京之后你该如何面对陛下!”
“嗯,”阿姝点头,姜馥莹手很轻,比黑骑卫中大部分人对她都要耐心细致,“他们不恋战,感觉身上的杀意也并不重……不像那等穷凶恶极之人,倒像是寻常宅院里的护卫罢了。”
她自以为在安慰姜馥莹,俏生生道:“那徐五应当不是想杀娘子,那院中的人似乎也都是从各处收留的可怜人。昨夜已然突击审了一些人了,听说不曾交代出什么有用的,好话倒是说了一大堆……”
“所以说,比起被那些恶人追杀更让人难受的,是被一个原本善良的人恨上。”
姜馥莹冷不丁开口,说得阿姝一怔。
阿姝这才意识到自己措辞的错误,急忙纠正道:“不论如何,将娘子强行留在那里,都触犯了我大秦律法,他们是罪有应得。”
姜馥莹低下头,没再说话。
阿姝自知说话惹得姜娘子黯然,偏生自己刚来,与她还不熟悉。再者,若是熟悉了她,也不至于说出让她伤心的话来。
她只能暗恼自己太过没有分寸,毕竟初来乍到,不该看着姜馥莹好说话便嘴上没了把门。
“不用因为我多想,”姜馥莹仿佛知道她在想什么一般,为她放下衣袖,“说你想说的便好,在我这里,不要有负担。”
她与人相处的时候,便不能再露出自己心中的沉寂,不让自己的情绪再影响到旁人,“那你与我说说黑骑卫的事?我听你说考核,你武功这样高强,怎的还不能……”
她语气放轻了些,如同寻常闲话。姜馥莹极为擅长这种做法,当年对桐花的习惯自然而然延续到了阿姝身上。
好在阿姝也确实比她小些,哪怕故作老成,本质也还是个乐呵的小娘子。
两人说了会儿话,见时辰不早,姜馥莹与她用过饭,早早洗漱歇下了。
她确实累了。
睡前,阿姝说,祁长渊今日有事忙着,只怕明日才能得空,她若有事,可派她去寻。
姜馥莹摇头说没事。
她确实有点想见祁长渊,心里不安稳的时候这种感觉尤甚,仿佛把他当作了某种能令她安心的寄托般。
这样不好。
她侧过身躺下,将头埋在被子里,沉沉睡去。
这个年纪的孩子,应该都喜欢这些吧?他见太子殿下挺喜欢的。
兰若早就不哭了,她不喜欢待在黑骑卫的小院,那里阴冷肃杀,所有人都板着面容。这里虽然也没好多少,但好歹也是宽敞舒适的府邸,管事爷爷一见了她,愣了愣之后就扯出笑来,问她饿不饿。
她拿着白玉糖糕,甜甜小声说了句“谢谢”。
也不知道这位掌柜的听见没有,她自顾自坐下,小口吃着甜滋滋的糖糕。
男人坐在书桌后,看她抿着唇像小猫似的眯起眼睛,一口一口轻轻用,吃得不发出一点声响,但那小腿却因着糖糕的甜意悄悄翘起,转了转足尖。
没得有些熟悉,这样相似。
想起当初罗胥君的话,当年的姜馥莹也是这样可爱的小小娘子,穿着漂亮的衣裙,会闹会笑,还会委屈巴巴地哭。
她小时候用糕点,会不会这样翘着脚?
祁长渊眸色一黯,唇角不知何时勾起的弧度渐渐拉平。
兰若不知他想到了什么,吃完一块跳下椅子,挪去他身旁。
她声音轻轻,祁长渊一早看她慢慢挪过来,以为她还想要,正准备再递给她,便见她扯了扯他的衣袖,乌溜溜的眼瞳直直地盯着他。
“我吃过这个。”
她语气认真,祁长渊点头,“还要吗?”
“这是枝枝姨姨做的。”
“白玉糖糕都是这个味道。”
“我小时候吃过,”兰若强调:“这是我小时候的味道。”
祁长渊见她煞有其事地说话,不禁笑了笑:“小时候,是多大?”
只一句,兰若就听出了他的意思。眉头皱紧,语气干巴巴道:“我已经五岁了,不是小孩子了,你不可以把我当小孩。”
“是吗?”祁长渊淡淡回应:“只有小孩才会动不动就哭。”
兰若僵在原地,像是被戳中了心事。
“大人是不会哭的。”
祁长渊再度补刀。
在兰若再一次咧开嘴哭之前,祁长渊找准时机,将纸笔放在她面前。
“既然不是小孩子,那你一定会写字了,”他曲起手指,指节在桌面上敲了敲:“你和你娘的名字,都写下来。”-
说是第二日便得空,但黑骑卫忙起来,确实不分白日黑夜。
姜馥莹也老实待在屋中一步也不出,也从未提过要见祁长渊的要求。倒是祁长渊遣人为她送来过几次东西,又让阿姝好生照顾她,吃的喝的穿的,一样都不少。
偏生越是休养,越觉得浑身惫懒,夜里睡得也早。
她不知祁长渊要忙多久,心里也一直念着他那日所说的“谈谈”,姜馥莹眼皮沉重。这几日都不曾安眠,算来算去,倒还是那日与祁长渊……时睡得沉了些,也没有可怖的梦境纷扰,难得休息。
这会儿睡过去,说不清睡了多长时间,等再次惊醒的时候,天已黑了。
记不清梦里具体有什么,只记得那朦胧的梦里,破土而出的狰|狞大手要将她拉下深渊,她发疯似的挣扎,看不到路的尽头。直到最后,一道声音拨开了迷雾,轻声唤她:“馥莹?”
姜馥莹猛地惊醒。
祁长渊心中蓦地一紧。
他清嗓,“你……”
听到他的声音,女子站起了身,转过来,看向他的方向。
还未开口,泪水就先一步掉了下来。
她身形轻晃了晃,仿佛水中无力支撑的浮萍,被微风吹拂得像是要飘摇出去。祁长渊喉头发紧,上前几步扶住她。
几乎要倒在他怀中。
姜馥莹手冰得吓人,四月春日何至于此?他低下头,看她双手无助地支撑在自己的身上,听她断断续续道:“长渊,救救她,我们的孩子……”
“她不见了,我们的孩子不见了,三日了……”泪水划过唇角,滴落在男人的虎口处,“你找找她,我实在不知道要怎么办了……”
祁长渊半晌不曾回过神来。
他僵直在原地,恍若听见了什么难以置信的消息,语气迟缓。
“我们……的孩子?”
“她不见了,”姜馥莹拉着他,仰脸看他,呼吸急促:“长渊,我求你去找找她……”
堂内众人皆被她的话惊到不敢出声。当时那孩子分明……
“大人!”
方管事从外过来,笑呵呵道:“宋夫人给兰若娘子送回来了,说是兰若娘子闹着要找您,便亲自将她送……呃……”
他这才看到厅内几人,话语愣在口中。他不曾见过姜馥莹,但也知晓能被祁长渊这样护在怀中的,定然不是寻常人。
祁长渊抬手,给姜馥莹擦了泪,声音干涩:“不急、你慢些说。”
姜馥莹听得“兰若”二字,仓皇回首。瞧见一眉目良善的妇人一手牵着一个孩子,一男一女,面孔甚至有些神似,正朝此处走来。
泪水模糊了双眼,她不可置信地眨了眨眼,想要看清那孩子的面容,却见那小娘子挣脱开牵住她的手,飞跑过来。
“——阿娘!!”姜馥莹惊呼一声,又怕自己成了拖累,吓得面色发白,两手冒汗抓着缰绳,马儿在身下来回踱步。
此时害怕已经排在最末了,她亲眼看着祁长渊与几人缠斗在一处,看不清招式,也看不出谁占上风,但对方人数不少,刀剑碰撞与人被击打之后的闷哼一声声传入耳中,惊得姜馥莹心脏怦怦直跳。
她几乎看呆了眼。祁长渊身手极佳,长剑挥舞有力,不多时,已有几人身负重伤,被他伤的见了血。
“老大,他们没说身手这样好……”
“收钱办事,”刀疤脸咬牙:“想想你的银子!”
几人奋力上前,与祁长渊缠斗,但终不敌他这训练多时的,打斗这样久,竟不曾伤到分毫!
姜馥莹见他并无吃力表现,这才松口气,勉强定住心神看着这战局。
“说,”沾血的长剑横在刀疤脸的脖颈,杀意凛然:“谁让你们来的?”
祁家得罪的人并不少,加之他如今在朝中也算炙手可热的人物,黑骑卫统领,暗恨他的人数不胜数。
可无论是谁,都不会低估他的本事。他曾亲手擒获逆贼首脑,以一敌百独自一人从敌方阵营中突破,杀得敌方片甲不留。
这在朝中人人皆知。
……这次刺杀倒确实令他意外,打了个措手不及。但他更想知道,是谁竟然愚蠢到花钱聘请这样几个功夫并不算上乘的杀手买他的命。
刀疤脸呸了一声,看了一眼倒在地上喘着粗气的弟兄,肩膀被祁长渊踩住,动弹不得。
“要杀要剐悉听尊便,但我们可没有这出卖雇主的规矩。”
“是吗?”
祁长渊冷笑一声,长剑刺向了他的肩膀。
并不致命,但剧痛会让人更加清醒,做出更好的回答。
祁长渊毫不留情,剑直直捅下,血液从身下蔓延出来,染红了一大片带着雨水的污泥。
姜馥莹看着那红,吓得心头一颤,面色更白了几分。
这样的祁长渊,是她从未见过的模样。冷静、狠戾,还带着一丝决绝。能隐隐感觉到他对这些人的轻蔑与厌烦,多瞧一眼都让他生厌。
“雇主给了钱,报了地点,让我们取人性命——来一个杀一个,来一对杀一双,我们也不知……”
疼痛让刀疤脸再也撑不起那江湖气,哀嚎出声。
祁长渊敛眸,“雇主是谁?”
“不知……啊——真的不知道!”
长剑在他的伤口处轻动,哪怕只是轻轻动弹,却也能带来神经震颤的疼。
姜馥莹攥紧了缰绳,看向祁长渊的目光都带着几分惧意。
兰若扑入阿娘的怀中,惊喜道:“祁掌柜你真的好厉害,这就是我阿娘!”-
大秦皇宫,勤政殿。
祁长渊一一作答。
他知陛下对他误了朝事,却不曾苛责的原因。
那位被陛下放在心尖尖上的人,曾也将他忘得一干二净。方才兵部侍郎说的那番话,几乎是一把尖刀直直地往陛下的心窝子上插。
燕珝轻叹:“你年岁也不小,今日留你下来,也是想问你,可有什么打算了?”
“臣并未想过此事,”祁长渊敛眸:“先立业再成家,男儿当顶天立地,不依靠他人。”
最后一句,已经是极明显的表示了。
燕珝比他大上几岁,虽不算一同长大,但也算是自幼相识,彼此熟稔。
听他这番,只好道:“平南候夫人听闻你安好,来宫中叩谢天恩。昨日又来请见,盼朕能为你赐婚。”
“她说,你与明恪县主自小相识,有着青梅竹马之谊,年岁又相近。”
燕珝略一停顿,出言道:“你也算立了功,朕今日便为你赐婚,觅得良缘,可好?”
第25章 第25章
“世子!”
“……世子回来了!”
祁长渊下了马,被众人拥着回府。
平南候府挂着火红的灯笼,窗花早早贴上,快到年节,整个侯府都是一派祥和热闹之景。
好像侯府世子的半年生死不知,在偌大的府中,激不起一点波澜。
他步入那经过了无数次的回廊,沿途迎着年节换上新衣的女使小厮同他行礼问好。祁长渊目不斜视,步履不疾不徐,半点没有离家许久思念家人的模样。
祁家自他太祖一代便是京中显贵,前朝事变后,有着从龙之功的祁家更是在京中站稳了脚跟。平南候府累世富贵,雕梁绣柱,朱楼玉砌。绕过层层回廊,穿过几扇门,祁长渊才堪堪到了自家正厅。
他垂眸朗声:“孩儿不孝,回家迟了。请母亲责罚。”
二月初,年节的气氛还未消散。昨夜刚下了大雪,灰沉的天色下,青瓦上盖着厚厚的一层银衣,衬得红墙愈发刺眼。
整个皇城被大雪覆盖,庭前梅花摧残零落于地,满阶花尘。
殿内地龙烧得暖和,一女官取下熏好了的婚服,端给镜前正梳妆的女子。
“公主,到时辰了,还请移步更衣。”
镜中人轻轻颔首,垂眼扫过婚服,面色平静。
“好。”
听见她清泠泠的音色,女官放下婚服,不经意抬眼,正巧瞧见了镜中女子的面容。
只这一眼,女官倏地怔住。
北凉公主来前,曾有传言说此女貌若无盐,甚至形容粗鄙,京城贵女纷纷心疼起即将成为她夫婿的九皇子。
可这分明是谣言。
镜中人不像寻常北凉人那样高大粗鲁,只是眉眼深邃,鼻梁高挺。除发丝微卷能看出她的血脉外,其余竟都与汉人无甚差别。肤色胜雪,眉如远黛,玉色的下颌线条清浅地没入脖颈,又掩藏在层层衣衫下。
随着动作,眼睫轻颤,鸦羽细密挺翘,如蝶欲振翅。
她抬起手,露出葱白的指尖,轻点那紫檀木雕花书案,“劳烦你了。”
女官意识到自己的僭越,忙收回视线,退下。
姜馥莹看着嵌白玉铜镜中的娇靥,牵强地扯扯嘴角。
从北凉来大秦,她是身不由己的和亲公主,想要什么,不想要什么,都由不得她。
去年春,北凉内乱,几个部落的首领打得你死我活,为了牛羊和奴隶争得不可开交。
大秦就在此时趁虚而入,仗打了一年,终于在年前,战局有了结果。
北凉大败。
为了求和,北凉王主动送上牛羊和财宝,附加一个公主,愿与大秦修为两姓之好,结得姻亲,以止干戈。
姜馥莹就这样被送了来。
万国来朝后,各国使臣归国。大秦宫中却出了变动。
她是外来人,被女官嬷嬷们看着在殿内不许走动,经常听到铁甲兵器碰撞的声音,以及隐隐传来的哀嚎。
雪下了几日,她便在宫里规规矩矩待了几日。
直到雪停的那日,贵妃宣她去宫里说话,最终带来陛下的旨意,要她嫁给伤重的太子冲喜。
她这才知道,前几日在万国来朝的宫宴上与朝臣举杯共饮的皇后已经殁了。而太子为给皇后求情惹怒了陛下,被陛下赐了鞭刑,幽禁宫中,任何人不得出入。
姜馥莹不甚聪慧,却也知晓,经此一事,太子这位置只怕坐不稳了。如今被关在宫中,身受重伤,与废人无异。
见姜馥莹没有动作,身旁侍候的董嬷嬷轻叹口气,“公主,婚服已经送来了。”
她拉回了思绪,眼睫颤动着,目光落在火红的喜服之上。
董嬷嬷明白她的担忧,挥手遣散众人,拉起姜馥莹的手。
“公主不必太过忧心,太子殿下丰神俊朗,博学多才,是为良配。再者,公主虽为侧妃,但如今东宫并无姬妾,公主若能劝回太子,日后便是共患难的夫妻,太子宅心仁厚,定不会薄待了公主。”
董嬷嬷原是已逝皇后宫中的人,在北凉使臣进京时便分了来。不嫌她是外邦人,教她汉话,告诉她京中的风俗规矩。还告诉她宫中会遇到哪些人,应该做出哪些反应。
姜馥莹很感激她。
她会的汉话不太多,总不敢张口。
只是看着嬷嬷布满皱纹却依旧慈爱的眼神,还是硬着头皮开口:“嬷嬷会陪着我吗?”
她听见了自己奇怪的声调,羞得脸又一红,闭紧了嘴巴。
董嬷嬷没有回答,只是轻抚着姜馥莹的手,“公主是个好孩子,日后也要照顾好自己。”
“嬷嬷,”姜馥莹反握住她的手,语气扬了些,“嬷嬷可知道,太子的伤,重不重?”
美人蹙眉,眸中盛着盈盈水雾,朱唇抿起。盘好的发髻因为动作,满头珠翠摇晃,好不可怜。
临到要穿婚服,她才有了要成亲的实感。
这几日迟来的害怕与惶恐一瞬间涌上心头,先不论太子人品如何,他能不能在这寒冬活下来都难讲。
董嬷嬷知道她的担忧,一时之间甚至也不知如何安慰这个年轻的公主。
太子若真……那依照大秦惯例,她会殉葬。
“公主好生照顾太子,便不会有后头那些,”董嬷嬷低声宽慰,“时辰到了,公主,奴伺候您更衣。”
姜馥莹得不到结果,闷闷点头,收回视线,落在镜中的自己上。
看着镜中人,连笑也扯不出来了-
姜馥莹一人坐着,直到日头西沉,看着暮色一点点染上盖头下她目之所见的方寸。
方才她被牵进屋内坐下,无人与她行礼,之前董嬷嬷教导许久的规矩礼仪都没有施展的空间。
只听到一些宫人重重地将她从北凉带来的笼箱放在房屋的一角,便再没了声响。
姜馥莹有些没来由的心慌。
不知寂静了多久,姜馥莹凝神屏息,心里胡思乱想着,耳边猝不及防传来一个清脆的声音。
应该是玉器摔落于地的破碎之声。
她抬起头,盖头随着动作摇晃,随后是“扑通”一下跪倒在地的声音。
“侧妃娘娘恕罪,小的笨手笨脚摔了玉如意,娘娘恕罪,娘娘……”
姜馥莹清清嗓,“太子呢?”
小太监的声音骤然慌乱,但还是硬着头皮道:“娘娘,太子身子不便,您……”
“我知晓了。”
姜馥莹打断,心下自然分明,她这是遭了厌了。
无人掀开盖头,她便只能等。太子不来,她也得乖乖等着。大秦以夫为天,入乡随俗,她想要在此长久安稳,必得守着规矩。
小太监还跪着,姜馥莹垂眸看着盖头下的绣鞋,“你叫什么名字?”
“回娘娘,奴才小顺子。”
“去将茯苓叫来。”
姜馥莹发了话,静静坐在榻上,没了动作。
小顺子知道自己摔了如意坏了事,这位娘娘只要不生气,想怎样都成,连连应声,退出去叫茯苓了。
茯苓是姜馥莹进宫后进身侍候的婢女,仅次于董嬷嬷,如今跟来东宫,算是她身边唯一亲近的人。
茯苓进来,见殿内碎玉正被收起,忍住怒意,“你是怎么做事的!这可是御赐之物,摔成这样让主子如何揭盖头!”
“别动怒,”姜馥莹斟酌着语气,尽量平缓,“让他下去吧。”
茯苓眉头紧皱,“还是公主明理,今日大喜,不能让这小子坏了喜事。笼箱里原有董嬷嬷备好的秤杆,不会误事,公主且宽心。”
“太子是在偏殿?”
姜馥莹没有回答她之前的话,只是问了太子的位置。
她知道自己在太子的寝宫,坐的是太子日日夜夜睡着的榻上。如今太子重伤不良于行,应该也只能在偏殿了。
“带我过去。”
姜馥莹说话不利索,尽量每次都说短句,她意思很明确,已经抬起手,让茯苓扶她过去。
茯苓没有法子,只好搀着姜馥莹,缓步轻移至偏殿。
偏殿比姜馥莹想得还要冷,她手指拢住衣袖,袖口稍显粗糙的金线磨得指尖生疼。
小顺子比她们快一步进了来,此时正在轻语着什么。姜馥莹知道他是在对太子说话,定了定神,让茯苓扶着自己坐下,挥手示意二人都离开偏殿。
茯苓见屏风后的人影没有动作,心下叹息,只好跟着小顺子离去,掩上门。
这新婚头一日便如此,日后可怎么办啊?
殿内,姜馥莹心里忐忑,这位太子殿下从她进来便没有发过话,如今耳边只能听到时重时浅的呼吸声,许是伤得太重,偶尔还能听见几声粗浅的喘息。
“殿下,”她喉头干涩,“时辰已到,该揭盖头了。”
意料之中的无人回应,姜馥莹心头微酸,总不能就这么坐着,只能再次开口。
“你我已然成婚,殿下若是不满,日后……”
“日后……”
她学汉话并不久,也不算聪慧灵巧之人,磕磕绊绊说了半句,也没说出个所以然。
此时也只能庆幸盖头还盖在脸上,遮住了她红透的脸庞。
姜馥莹指尖扣着袖口的金线,修得圆润的指甲一点点从其上拂过。
不知是不是民俗不同,他们北凉的婚礼才不会如此安静。就算是最下等的奴隶,成亲之时也要摆上好酒好肉,和兄弟姐妹们畅快喝一场。
怎么大秦皇室,竟然还没有北凉民间半点热闹。
姜馥莹知道自己是外来人不受欢迎,但今日再怎么说,也是她的成亲礼。且两人婚事事关北凉与大秦的邦交,来之前阿娘千叮咛万嘱咐,盼她在大秦好好过日子。
这才成亲,日子眼看着没法儿过了。
心里想定了主意,姜馥莹松开手,试探着抬起。
她还有些胆怯,生怕自己最终惹了夫婿不愉,战战兢兢掀开盖头,入目只见屏风后一个玄色的人影。
黄花梨雕花龙纹罗汉床上,人影依稀,可见身姿颀长挺拔。
事已至此,姜馥莹也没法儿安稳坐着了。站起身往他的方向探去,轻声唤道:“殿下……”
莲步轻移,转过屏风,视线垂落,正好对上那人的视线。
或许是冷得,姜馥莹不禁打了个冷战。
四下昏暗,偏殿未曾点灯,窗外日头落下,半明半昧地给男人打上了半边阴影,看不分明。
视线相交,男人面如白玉,日角珠庭。面色虽淡,仍能见犀利五官。眉眼存在感极强,刚正端直,薄唇毫无血色,却能见齿印覆于其上。
玄衣素纹,仍不掩清俊。
他未着婚服。
姜馥莹眼皮一跳,抬手扶上那扇相隔着二人的屏风,掌心有些汗意。
男人瘦削的下颌抬高,脖颈处的阴影消散,喉头微动。略掀了掀眼皮,玄玉般的瞳孔直盯着她。哪怕是她居高临下看着他,也不由得被他冷厉的视线看得一惊,心里直打鼓。
他的眉眼让她想起了幼时在草原上曾见过的狼。
将死,却依旧狠戾。
眼中所见皆为猎物,或是敌人。不知何时便会养好了伤,张口咬向眼前的人,极尽撕扯,直到吞尽血肉。
姜馥莹被盯得后退半步,差点便碰倒了那扇紫檀木屏风,仓惶着开口,“若是……若……”
她也不知道自己下意识说了什么,站在屏风旁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可笑喜服还穿在身上,第一眼却是这样荒唐的景象。
姜馥莹看见他毫无情绪波动的面上浮现出一丝冷意,声音仿若淬了寒冰。
“……滚。”
两人客套几句,祁长渊还有公务,让宋氏帮忙照看着兰若,等晚些时候再来接她。
宋氏是祁长涛的发妻,当年成婚没多久便怀了祁嵩,彼时他与姜馥莹都还在徐州。
祁长涛与他乃是多年的宿怨,无论是自小到大的多次暗害,还是徐州事变时泄露了他的行踪,以至他跌落山崖失明重伤,他与祁长涛之间,早就是你死我活的状态。
六年间,柏氏被休,祁长涛下狱,在狱中郁郁而终,一切都有他的手笔。
世人说他狠心,残害手足,他默不作声应下。
他确实如此,也确实配不上喜爱家庭和睦的姜馥莹。她惧怕手足相残,当年在徐州徐府就已经见惯了此事。
在听得祁长涛咽气的消息时,他竟庆幸地想,还好她没有一道回来。
否则看到他这般手段,只怕也会惊恐逃离,撕破他们之间最后一层温情。
但无论如何,稚子无辜。
宋氏不愿另嫁,宋家原欲发作,是祁长渊出面,让她与儿子安居在此处小院。虽说依然被逐出族谱,但祁嵩仍旧是祁家的子孙。那躺在榻上迷迷糊糊的祁文彬偶尔清醒的时候,祁长渊也乐得让他们祖孙见上一面。
宋氏没什么心机,人也温顺,甚至有些老实。当年之事她不曾插手,事后也只是叹道是命,兰若放在她这里安置一会儿,祁长渊放心。
等到祁长渊离开,兰若望着祁长渊离去的方向,对祁嵩道:“哥哥,你以后也会变成这么厉害的大掌柜吗?”
祁嵩点头,他虽不知道二叔怎么变成掌柜了,但认真道:“我会像二叔学习的。”
“那你以后会很有钱了?”
“……应该会,”祁嵩挠挠头,“……吧。”
“那你这个点心可不可以给我吃?”兰若指指他身后的那碟点心,“兰若饿了,等你以后当上掌柜了自己再买好不好?”
宋氏闻言笑出声,让人再去买几叠来。
“小馋猫,”她揉揉兰若的脑袋,然后对儿子道:“别像你二叔学习,他忙碌起来不吃饭的,你能受得了?”-
等到忙完,祁长渊一看天色,才想起还在宋氏处的兰若。
祁长渊皱眉,怎么过了六年还是这样瘦?不是说她过得很好么,皇后是怎么照顾人的,既然是朋友,怎能眼睁睁看着她这般消瘦。
依旧是淡色的衣裙,并无任何多余的钗饰,却勾勒出腰身纤纤。女子背对着他,看不清面容,却依旧能从她的背影中看出几分寥落。
孙叔在里间为罗胥君施针,姜馥莹取下鞋袜,看着被血液洇红、浸透了的棉袜,神色凄然。
她胡乱处理了下。方才忙乱着不曾感受到痛意,这会儿才觉得宛如钻心剜骨之痛,足底伤口仍有碎屑,只能一点点挑出。
越挑,越觉得这日子,为何同想象中的那般不同。
好似那些恬淡宁静,欢笑惬意的时光,已经是许久以前了。
似乎只有在痛苦的时候,才能感受到度日如年。
姜馥莹随意包裹着足,忍着痛意站起身来,打开房门,只见一堵墙似的身子站在房门处,遮住了外头的日光,为本就不亮的屋内打下了一片阴翳。
差点撞上。
姜馥莹抬眸,叫了声“财生哥。”
少年黝黑的面孔泛上几分急出来的红,口中哈着热气,想来也是得了消息急急赶过来。桐花站在罗胥君门前,远远瞧着二人,并未作声。
刘财生又高了些。
他这次未曾中秀才,但先生说了文章写得不错,县学里的大能已然将他收为学生,如今仍在县学读书,只不过因着受了赏识,管得比寻常学生还要严格几分。
说不清是忙碌还是什么别的心思,冬至那日,他并未来到姜家。以至受到消息时,已经是两日后了。
他今日才请准了假匆匆赶回,却不想正好碰上这样的局面。
姜馥莹低过头,足底的痛刺得她想要流泪。偏生她不爱在人前露出脆弱的一面,喉咙梗塞,说不出话。
“馥莹,”财生见她这副模样,整颗心几乎都要挂在她的身上,“你若是想哭,便哭出来吧。”
姜馥莹早就哭够了。
她摇摇头,“财生哥这会儿怎么来了?我记得县学不是今日放假。”
刘财生张了张嘴,说不出自己是为她特意请了假而来,搓着掌心,胡乱说了句“担心你。”
姜馥莹看向桐花那处。隔着窗子,能看见孙大夫在阿娘身上各处扎着针,透过白皑皑的雪反射出道道银光,看得人一阵心惊。
“财生哥,你还有什么事吗?”
今日已经太过忙乱了,她无心再同任何人周旋,只想让阿娘早点醒来。
刘财生原本过来,便是想同她说些话的。
但今日情景显然不是一个好的时机。听桐花说县主的人刚走,气晕了馥莹的娘……姜家上下乱成一团,他只想帮帮馥莹,让她不再忧愁。
他想日后再说,可每每想要等一等,便会错过时机。
“江湖人士,不是最重义气么。你这般决然地杀了你的兄弟,就不怕旁人寒心?”
祁长渊开口,那几人面色变了变,只听为首那位道:“既然是收钱办事,自然是谁功劳大,谁赚的多。无用之人本就应早剔出。”
姜馥莹被单手护在怀中,自始至终都说不出话。
如今乃是盛世,天下太平,以往即使遇到些“江湖人士”,那也都是豪爽和善的,从未有过见过这样凶神恶煞之人。
……竟然连自己人都杀!这般心狠手辣。
不知何时,她已经紧紧搂住了祁长渊的腰际,“他们……”
眼见是不能问出什么了,祁长渊冷声道:“那也不知,你们能在我手中过下几招。”
他松开与姜馥莹之间粗布衣裳打成的结,翻身下马,独留姜馥莹一人在高头大马之上。
“祁……”
“蒙着面,给的钱倒丰厚,”刀疤脸喘着气:“只知道是个男的,别的、别的真不知道了!”
祁长渊拔剑,血液从刀疤脸的肩膀喷溅出来,染红了他的衣摆鞋面。
面无表情地垂眸看了一眼,见着几人倒地无法动弹,冷嗤一声:“可笑。”
他转过身,去牵马。
却见姜馥莹面露惊恐,瞪大了双眼。
“……小心!”
他回头,一支羽箭直直朝此处来,他冷眸挥剑,却意外发现……这箭根本不是对着他。
“啊——”
姜馥莹惊呼一声,她弓着背,堪堪避过那道羽箭,可箭力道不小,斜斜插|入马背。
马儿一声嘶鸣,前腿抬高后仰,要将马背上的人甩下去。姜馥莹此前因着害怕,缰绳拽得紧,一时之间倒没被甩下,却被吓得不轻,身子在马上来回晃动。
又一道羽箭射来,祁长渊不得不分出神来打落箭柄,以免其真的伤到了姜馥莹。却见马儿受了惊,朝着深山跑去。
“馥莹!”
祁长渊只恨自己为了问话,不曾直接杀掉几人,倒给了他们喘息之机。长剑挑起脚边羽箭,直直掷向那处,一箭了了性命。
马已经跑远,女子的身影在马上剧烈晃动,宛如被风雨击打的浮萍,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摔落。祁长渊只能跟上,扬声道:“压低身子,稳住重心!”
姜馥莹依言而行,将身子压得极低,几乎可以听到自己惊惧的喘息之声与马的哀鸣一道,风声呜呜刮过耳畔,她勉强稳住了些,可马的速度实在太快,又受了惊,非一时半会儿能够追上的。
此处不是回骆家村的路,而是通往深山……她从未去过,祁长渊的身影与声音都渐渐消失,心跳一点点敲打着耳膜,陌生的环境与即将阴沉下来的天色为本就连番受到惊扰的她更添了一层惧。
她声音带着些慌乱,此刻再也无法定神了,原以为只是将自己绑来,哪怕折磨,哪怕要她的性命。如今看来,他似乎还想要更多。
可她又能给什么,不过一个人而已。
“不要想太多,”他像是安慰:“我折磨你做什么?只要你留下,你我还能同从前一样。”
“要同从前一样伪装么?”
姜馥莹反问,心跳蓦地加快,咚咚作响。
脑中闪过了许多细枝末节的东西,终于在某一刻,阿爹闲谈时提到的话印证在了她的身上。
留在他身边、乖乖地,又并不是“折磨”她……姜馥莹抬眼,不可置信地出声。
“你对我用蛊?!”
蛊是什么东西,前朝巫蛊之术盛行,这也买下了亡国之因。本朝自立朝以来,明令禁止此类巫术。除了极少数深山之中难以管束到的部分部落,此类事物一经发现,当场处死都是有的。
这些东西,原本应该只存在于口口相传中。阿爹擅医,对此类旁门左道并不精通,与她讲,也无非是哄小孩,随口一提而已。
却不想真有一日,会被用在自己的身上。
“阿莹果真聪慧。”
修长的身影靠近了些许,他站直了身子,姜馥莹也终于发现他的身量竟与自小健全的男子差不多,甚至还高上些许,全然不似一个长久坐在轮椅上的人。
“这蛊也难寻,最好的巫医数十年养护,也只得两对,”他叹息:“你猜,另一对用在了哪里?”
姜馥莹嗫嚅着唇,自己的猜测得到印证,并无半点欢喜,而是震撼。
巫医,所以他的腿,便是这高人所救么?当年的他确实身中千夜奇毒,却因剂量少等缘故,保住了性命,只残了双腿。日后机缘种种皆是造化,竟让他与常人无疑,还得到了……蛊!
看着他的眼神,心中忽地浮现出另一张俊朗的面孔。
“不会是……”
她的指尖抽搐,“疯了,真的是疯了。”
她是什么人,祁长渊又是什么人?
她清楚自己的身份,不过一介小民。也不知自己没了踪影,会有谁担忧在乎,或许祁长渊能算一个,但他如今只怕分身乏术,应付不了这样多的事。
可祁长渊本人,那是京中顶顶富贵的郎君,陛下面前的红人,黑骑卫皆听他一人调令,这样的人,他也敢下手么?
且不说他,便是那明恪县主,也不是好惹的。
“这蛊名唤‘千年’,”徐清越只是道:“与我身中的‘千夜’极像,倒也是有缘。”
“子蛊寄生与人身,虽不如传说中那般能操控人所行所想,却也让被寄生者无法离开母蛊,一生皆要绑在一处,永不分离。”
一切做完,姜馥莹拿着酒杯回身,看见个人影半靠在门框,目光清明,笑意浅浅。
她一惊,手中的酒杯差一点滑落,又被她牢牢抓在手中。
人在慌张时会下意识做出伪装。姜馥莹扯出笑来,声音有一丝自己都不曾察觉的抖:“怎么不声不响站在人身后,吓到我了。”
“见你半天没出来,过来瞧瞧你,”祁长渊过来,捏了捏她的肩膀,又从她手中接过酒壶酒杯,“做了什么好吃的,这么香。”
没等姜馥莹回答,他又道:“确实许久不曾吃你做的饭了,还是这个味道。”
“上一次吃,似乎还是在去年冬。”
姜馥莹站在原地,看祁长渊靠近她,在她额角亲了亲,“愣着做什么,再不吃饭菜都凉了。我可是闻到香味就饿了。”
见他这副模样,姜馥莹也判断不出来他是否看出了些什么,但见他这般笑着,许是并未发觉。
心底暗暗松了口气。
“去吃吧,”姜馥莹推推他,“走了。”
菜色简单,花样自然是不如外头的酒楼来得精致,味道也不及平日里用的十分之一,但两人都吃得很香。
祁长渊盛了碗饭,又为姜馥莹夹了菜,才道:“回京之后,你也与我做,好不好?”
姜馥莹低头吃菜,点头:“好。”
“我记得你以前会在做饭的时候,下面烧着的灶中烤几个番薯,等到饭烧好,番薯也熟了。很甜,”祁长渊看向她:“热气腾腾地,若是不注意还会被烫到。”
姜馥莹咽下一口饭,道:“我以为你不喜欢吃。”
祁长渊瞧着便是富贵人家的郎君,应当也吃不惯。给他吃了几次见他反应淡淡,便再也没有给过。
“起初看不到,容易被烫到,后来觉得太甜,”他道:“当初觉得太甜的事物总有迷惑性,像是为了什么似的。”
姜馥莹眼睫颤了颤,没有说话。
“不过有些想念那个味道了,回京以后,你再为我烤几个,可好?”
姜馥莹眼睁睁看着他喝了许多。一杯接一杯,如同感觉不到酒意似的往下咽,到了最后,直接拿起酒壶,想要喝下时,却被姜馥莹抬手按住。
他不甚清明的目光看向她。
“够了,”姜馥莹微微有些哽咽,“别再喝了。”
这明明是她想要的,为什么不让他喝?
安平县小,骆家村偏僻,过年过节放烟花也不过一会儿便停歇,哪及雁城这般热闹。
孩童嬉笑,人人和乐,大家都在庆祝新一年的到来。
“是啊,真好看,”徐清越也轻声接道:“要是爹娘也能看见就好了。”
姜馥莹看向他。
“今夜有人相伴,已经很幸运了。”
她看着他,就好像看到了另一个自己。
他同自己一样父母双亡,明明家世显贵,却好像比自己还要可怜些。
她自来不缺父母之爱,可他却早早地残废了双腿,失去了父母。
姜馥莹柔软的眉眼凝滞在脑海中那个孤冷的身影里。
她唇角稍凝。
又同情了,又怜悯了。
她这样的性子何时才能改变?要怎样才能涨涨记性,收回她那无用的、泛滥的柔软。
……可他与他,他们之间,并不相同。
姜馥莹敛起眸中神色,垂下了眼睑。
徐清越将她的变化看得一清二楚。
他弯了弯指尖,在寒冷的冬夜里动了动冻得僵硬的手。
夜空再次绽开如梦的绚烂。
“姜娘子,”他轻声开口,带着几分探寻:“你方才,是想起谁了么?”
第26章 第26章
“逆子!”
燕敬宜将桌木拍得震天响,自幼服侍在旁的嬷嬷一个劲儿为她顺着气,“夫人息怒,莫要动气。”
“如何不动气?”燕敬宜美目一横,“陛下赐婚,那可是圣意,就这么拒了?”
“我拼着郡主的最后那点身份,好容易说动陛下,让他为你赐下婚事,你竟然就这么拒了?”
祁长渊跪在屋中,满堂寂静,下人们战战兢兢,不敢多言。
“二郎刚从徐州归来,身上还有伤,夫人莫要让郎君再跪着了……”
嬷嬷拍着燕敬宜的后背,“男儿年轻气盛些也是正常。”
这样简单的字节,姜馥莹当然听得懂。
身上火红的婚服提醒着二人现在的情形。
姜馥莹勉强定住心神,“等你伤好了,再撵我走也不迟。”
这话说得竟然异常流利,姜馥莹此时还有心想起董嬷嬷每次教她汉话时的场景,有意无视着自己的声调,倒也镇定了许多。
男人倒是因为她这话,略微抬了抬眼皮,似是没有想到她会说这些。
四下很静,姜馥莹因为紧张略显粗长的呼吸声被听得清晰,她放下扶着屏风的手,试探着继续往前。
她垂着头,盘好的发髻上插着的红翡滴珠凤头金步摇轻轻摇晃,缠住了几根散落的发丝。
应当是方才揭开盖头时,不小心勾到的。
皓腕上戴了两只玉镯,碰撞出的轻响在空荡的殿内回荡。
“殿下,”是比玉石碰撞更为清脆的声音,“我能,看看你吗?”
目光骤然冷厉,姜馥莹感受到那视线,垂眸盖住了眼中的惊慌。
“看看……伤。”
殿内空气一滞。
姜馥莹不是第一次见他,但确实是第一回 看清了他的面容。
一月前的朝会上,太子殿下温润毓秀,坐在高高的上首,身侧是雍容华贵的皇后,再上首,是大秦的皇帝陛下。
姜馥莹坐在北凉使臣身侧,殿内的金碧辉煌几乎晃着了她的眼。
她知道太子名讳。
大秦国姓祁,单字一个珝,是为玉石。
也知道太子威名远扬,无一不是称赞美誉。有说他博文广识,三岁诵诗五岁成章;也有说他貌若潘安,是大秦第一的美男子,重文人礼下士,文人风骨与武才兼备。
百姓尚且如此,更遑论外邦臣民。
她还记得一向在自己面前冷言相待的北凉使臣,面对太子的诘问时惶恐的模样。
那是她第一次接触到那样的人,面上带笑,看起来如玉温润,实则内里杀伐决断,长指把玩着的酒盏放下,轻描淡写定了万人生死。
她轻蹲在祁长渊身侧,刻意忽视了他投来的复杂目光,余光里瞥见他苍白的脸色,心里突突直跳。
大抵是伤得重狠了,祁长渊竟然没有推开她,也无力反抗。
竟让她就这样揭开了外衫。
祁长渊眉头蹙起,女子冰凉的指尖触到他的脖颈,带起浑身的颤栗,伤口在动作下扯动,似乎又有伤口撕裂,面色顿时又白了几分。
他不知道这人看他的伤有什么意义,如今情景,就算看了伤口也无医无药,不过等死而已。
一瞬间的轻嗤闪过,只怕看了伤口,这等娇滴滴的女子便会被吓跑,哭着喊着要回北凉吧。
他侧过头,看向黑蒙蒙的内侧。
如此也好,反正他将死,也不必取得她的怜惜。
“看完了吗?”久未出声,祁长渊的声音有些沙哑,却仍不掩清润之音。
“……看,看完了。”
许是真被吓到,女子的声音有些迟疑。
他知道自己背上纵横的疤痕有多血腥,难看得让伺候他的小顺子都惊得半晌说不出话。更遑论一个看起来无甚胆量的外邦公主。
“看完了,还不滚。”
他确实力竭,无力再说出更多的话,只是闭上双眸,挨着床榻的脸侧被稍硬的床板硌着,语气冷硬。
驱赶之意明显。
一阵窸窣的声响,祁长渊肯定,她确实走了。
或许是释然,祁长渊眉头一松,不知过了多久,声响又传了来。
外衫被人掩好,甚至不知她从哪儿拖来了毛毯,细细拢在他身侧,避着伤口,绵软的动物毛发盖在身上,寒意瞬间消散许多。
祁长渊原在半梦半醒之间,被动作惊醒,敏锐地睁开眼,瞥眼看她。
女子点亮了烛火,红烛幽幽点亮了二人之间的间隙。
祁长渊视线不经意落在她的眉眼。
眼睫颤动,在面上洒下一片阴翳,鸦羽低垂,带上几分潮气,看起来眉眼间竟然有几分水雾朦胧。
她是……在哭?
祁长渊忍不住心中的轻笑,许久未曾有过表情的面容都忍不住一扯。
没见过这么蠢的人,会因为别人重伤而湿了眼眶。
他看着那片朦胧水雾,喉头有些干涩。
“你不要死。”
女子突然开口,祁长渊还未反应过来,便看见她面上又带起了惊慌的神情。
仍旧是垂着眉眼不敢看他,却摆了摆手。
腕间的玉镯再度碰撞,“……我不会让你死的。”
女子解释完,抬眼恰好碰上他的视线,睫羽又是一颤。
“很冷?”祁长渊扯着干涩的唇角,目光移开,看向那一点微弱的烛光。
她显然愣住,怔怔道:“不冷。”
之前或许很冷,但方才动作不小,身上已经暖了起来。
“你很冷吗?”
她以为他冷,将他身上的毛毯与锦被盖好,又不知从哪儿拿来了一层兽皮,盖在他身上。
祁长渊看着她的动作。
如果不冷,为何她的眼睫,颤得那般厉害?
****
姜馥莹觉得自己做了很大的努力。
第二日,她早早就请见贵妃,得了允准后见祁长渊将醒未醒,便未打扰他,带着茯苓前去拜见。
贵妃问她昨日,她只是笑。
贵妃是如今宫中之首,各宫嫔妃前来请安时,姜馥莹也在一旁。
面对众人似笑非笑的神色,姜馥莹装作看不懂,垂眸玩着衣带上的丝绦。
等众妃请完安,她却开始咳嗽,玉肌上瞬间泛红,泪眼朦胧,整个眼眶都红了起来。
众妃纷纷关切,贵妃也不能坐视不理,只好叫人去请了太医。
姜馥莹却以请安还未结束,急病不好染给诸位娘娘为由,先行回了东宫。
众人都明白姜馥莹的意思,但她是西凉公主,急病不可不医。贵妃请太医的旨意已经下达,方才戏演的真了,还扬声说了句“务必医好”。
如今贵妃娘娘在众人跟前吃了个哑巴亏,众妃看着姜馥莹离去的背影,互相对视,没有言语。
东宫内,茯苓为姜馥莹拍背顺气,老太医收回搭在她腕上的手、。
茯苓关切道:“我家主子可有大碍?”
老太医抚了抚胡须,“娘娘且宽心,不过是昨夜更深露重受了些风寒,开几帖药就好了。”
说着便收拾医箱,身边的小药童得了叮嘱,抄写药方。
姜馥莹越着急话越说不利索,只好匆忙地看了茯苓一眼,好在茯苓机警,唤住了太医。
老太医晃晃悠悠站直身子。
姜馥莹抿唇,从手上褪下一只成色上好的玉镯,茯苓亲手塞进了老太医的医箱。
茯苓道:“齐太医,还请移步。”
老太医眯了眯眼,笑而不语地跟上了。
姜馥莹心里松了口气,总算是请到了太医。
伤在背后,小顺子将人请了进去,姜馥莹识趣地站在屏风后等着。
祁长渊看起来比昨天还要虚弱几分。
昨天还能听见声音便猛地惊醒,今日是直到齐太医将手都搭到他腕上时才勉强有了动作。
祁长渊毫无一丝血色的面上因为太医施针而稍稍有了些变化,不知过了多久,男人终于缓缓睁开眼。
“殿下,您醒了?”小顺子率先开口,为他递上清水。
“娘娘一早便去求了贵妃,如今太医正为您诊治呢!”
祁长渊被喂了口水,眼神清明了些,抬眼看清了如今殿内的情景。
姜馥莹的笑还未完全展露出来,就听见祁长渊冰冷的声音。
“谁让你自作主张?”
姜馥莹愣住。
“孤何时说过要这庸医,竟要你去求贵妃?”
在场人众多,祁长渊这话可谓是丝毫不留情面。茯苓和小顺子皆是一愣,更何况被劈头盖脸指责的姜馥莹。
齐太医闻言,搭在他腕上的手收回,颇有傲气地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姜馥莹回头看了祁长渊一眼,赶忙追出去。
“太子的伤如何?”
齐太医冷笑一声,胡须被气得翘起,“若再不诊治,只怕就要无力回天咯。脉象虚浮,寒气深重,如今今时不同往日,就算要医治也没有那么容易……”
姜馥莹也顾不上那许多,忙取下另一只镯子,塞到了他手中。
“您说要如何治,只要能好,都可以。”
姜馥莹语气急切,茯苓也连声帮她解释,总算让他的神色好了许多。
他随口说了几个草药,吩咐身边的药童写下。
“这些药研磨成粉状,敷在伤口上。汁水可用于镇痛,至于剩下的……”
齐太医轻笑,“贵人福大命大,自多保重。”
茯苓会一些北凉话,翻译给姜馥莹听懂后,姜馥莹再三谢过,让茯苓跟着药童去拿药。
茯苓走后,小顺子站在卧房门口,一脸犹豫地望向她。
“娘娘,太子这会儿不让您进去。”
“知晓了。”姜馥莹很淡然。
“娘娘,您别记气,殿下如今受此重创,心里难受得紧,偶有冷言冷语也非他所愿。娘娘大度,万万别与病重之人计较。”
小顺子何尝不知今日能得到医治对殿下来说是怎样的帮助,今早看他的情况,已经是强弩之末。
方才得到处理后才好了许多,之后若是好好用药,或许还有转机。
姜馥莹越过小顺子,看向紧闭的房门。
“晚点将煎好的药端进去,请太子务必喝下。”
小顺子抱拳允诺,看着姜馥莹离去的背影,深深叹了口气。
****
祁长渊最终还是没有喝药。
天色渐沉,东宫内还未消融的雪压断了枯枝,在空荡的院内发出吱呀的回响。
小顺子愁眉苦脸地坐在卧房门前,手中的枝丫有一下没一下地戳着已经脏污的雪层。
脚步声由远及近,小顺子抬头,闷闷起身行了个礼。
茯苓皱眉:“殿下还没喝药?”
小顺子蔫了吧唧地点点头,“茯苓姐姐,小的真劝不动。”
茯苓正准备再训几声,便见姜馥莹摆摆手,“罢了,别为难他。”
意料之中。
“药给我吧。”
姜馥莹端上药,独自一人进了屋。
她不能保证自己就能让他喝下药,可现在也只能去试试。
越过屏风,祁长渊果然还在昏迷中。
背上的伤口被重新包扎过,外衫松松掩在身上,透出点点血迹。
姜馥莹上前,将药碗放下,又帮他将毛毯盖好,小心不触及到他的伤口。
“你是何必,”不知祁长渊何时睁开了眼,看着她的动作,“多此一举。”
“我想让你活着。”
姜馥莹声音平静,却有着自己控制不住的颤抖从声音的缝隙中透露出来。
一声嗤笑,似乎代表了他无声的反抗与轻蔑。
“活着不好吗?”姜馥莹反问。
不知这话哪里触碰到了祁长渊的神经,笑声扬起又收。
“活着当然好,”他的声音嘶哑,“可我不想活了。”
更多的人,想让他死。
一瞬间的腾空让兰若抓紧了他的衣袖,叫出声来。
“——去哪里呀!”
她稳稳落在祁长渊的怀中,听得大掌柜道:“不是说带你找伙伴么,顺道去用午饭。”
再一次坐上马时,兰若明显没有昨日害怕了。祁长渊骑着马,偶尔低眸,看见小手好奇地轻轻碰着有些硬的鬃毛,最后还小心翼翼地戳了戳马的皮肤。
“啊……”她小声惊呼:“是热的!”
祁长渊为她的惊奇发现闷笑几声,“自然是热的。”
兰若低下头,搓搓手心,小嘴抿起直笑,不知该怎么触碰马儿。
直到到了另一处僻静些的院落,祁长渊将她抱下来,兰若道:“它累不累?”
“应当是不累的,”祁长渊随口道:“毕竟兰若这么轻。”
真的很轻,对他来说,提在手中轻飘飘的,这么小一只,简直也无法想象是个会说回笑的人儿。
他抱着兰若,叩门。
不多时,一个衣着简单大方的嬷嬷开了门,瞧见他来,行了个礼。
只是目光迟疑地落在兰若身上。
“阿嵩在吗?”祁长渊跨入院中,“应当下学了。”
“小郎君在的,”嬷嬷笑着去唤人:“夫人,郎君,祁大人来了。”
一个小郎君从屋中跑出来,“二叔!”
兰若好奇地看着他,侧过脑袋小声询问:“这是你的孩子吗?”
祁长渊按按她的手心,“这是我长兄的儿子。应当比你大一些,可以叫哥哥。”
他将兰若放下来,让兰若去与祁嵩玩。
宋氏从祁嵩身后出来,是个端庄娴静的美妇人,瞧见兰若,还笑了笑:“生得与你还有些像呢,也是缘分。”
他早些时候派人来与宋氏说了兰若的身份,让她来此处与祁嵩作伴。宋氏一口应下,这些年来,他们母子多亏祁长渊照拂。
兰若看着祁嵩,乖巧问好。
祁嵩初期有些拘谨,奈何兰若性子欢脱,两人年龄又相仿,不出一会儿就玩到了一起。祁嵩抿着唇笑,祁长渊低眸瞧着,两人神态还当真有些像。
他颔首:“算是有缘。”
刘财生自来有力的臂膀垂了下来,目光落在馥莹乌黑的长发上,“馥莹,我、我是想问你,如果……你愿不愿意嫁给我?”
姜馥莹还未来得及反应,便听刘财生道:“——你你你别误会,其实我也只是……我承认自己有些小人心思,想要趁人之危,可我确实心悦你,想要好好照顾你、照顾你娘。”
他看着馥莹,声音恳切:“你娘身子不好,我会将你娘当做亲娘看待。你与我家相熟,知道我爹娘的脾性,他们也会把你当作自己的孩子。”
他目光不离分毫,只怕错过姜馥莹的任何一个眼神。
不曾等到心仪之人的反应,刘财生心里直打鼓,“你阿娘这般,今晨又出了那样的事,村中人流言蜚语都能……馥莹,我只想护着你。”
姜馥莹觉得足底的痛越来越无法忍耐。
她抬起头,先是笑了笑,一贯的温和体面模样,却总让人觉得心颤。
“财生哥,我名声是臭了,日后必然说不到好的亲事,多谢你能体谅我,”她很是疲累,“但我娘如今躺在床上,我没法儿想其他的事。”
“我将桐花当作自己的妹妹,便也将你当自家哥哥。”
姜馥莹站直了身子,硬生生将足底贴紧地面,让钻心的疼痛强迫自己清醒。
“财生哥,谢谢你的好意,可我不能答应你。”
“我不是因为想要帮你才这么说的!”刘财生急急出口:“我是……我是真的心悦你,我想和你白头偕老……就像我爹我娘一般,好好过自己的日子!”
“我会用功读书的!先生说了我下回定能考上,只要你点头,我这便去同我娘说提亲的事,绝不会让你委屈半分,没有人能说你什么!”
“正是因此,我才不能接受财生哥的心意。”
姜馥莹福了福身,“财生哥心悦我,心意诚挚,我若只是为了求得庇护照顾而答应成亲,那才是辜负了财生哥的一片心。”
“……你当初和他,不也是为了——”
“哥!”
桐花跑过来,拉过刘财生的衣袖。
“够了,”近来她也长大了许多,站在姜馥莹这边,“馥莹姐已经很累了,你不能这么逼她!”
刘财生讷讷缩回手,退开几步。
“对不起,我并未想要逼你,只是……”
“我晓得的,”姜馥莹感激地看向桐花,“你们一家对我来说,都是无比珍贵的朋友。我将你们都视作家人,不分彼此。”
桐花扯过刘财生,“你的事日后再说。”
姜馥莹直直看向阿娘那处,孙大夫出了满头的汗,她缓缓走近,掏出帕子递给孙大夫。
“像是什么?”她好奇。
“像是等心上人回来的小娘子!”
两个小丫头笑完,蹬蹬跑去了另一边,避开不去看她。
姜馥莹怔了一瞬,摇头,“果真年纪小,不同她们计较。”
徐清越在徐家并不受重视,虽然衣食住行没有差过他,但底下人用不用心还是能看出来的。府里拨来伺候他的都是些还不经事的小丫头,要么便是如长福这般,让她处处不舒服之人。
五郎身边唯有一个孟叔还算可靠。
姜馥莹轻叹,看着天色。
她刚转过身进屋,便听外头传来声音。
“……世子?”
徐清越身后,俨然跟着昨夜还嚷着醉酒头痛之人。
轮椅的声响伴随着沉稳的脚步声,愈发靠近。
祁长渊迎着日光,推着徐清越的轮椅,一步步朝她走来。
“又见面了,‘江’娘子。”
一如既往地,他将那个“江”念得格外地重。
“你怎么……”
“用早膳时,听说徐家五郎擅书画,正巧有几幅前朝画师的遗作,我还不曾见过,”他淡淡瞧她一眼,“清山居风景雅致,正适合弹琴写字。”
姜馥莹扯了扯笑,这些和她一个医女没有关系,。
二人进了屋,姜馥莹便候在一旁,一时有些坐立不安。
平日里只有徐清越的时候,她都是坐在徐清越身边,瞧他读书写字,自己也能“偷”学一些。一段时日下来,已然比从前有长进了。
如今她的位置被祁长渊占了,她又不愿意站在另一侧同他面面相觑,便只能坐在二人身侧的软椅上,不知做什么。
她听见徐清越率先开口:“祁兄昨夜吃醉了酒,不是说头疼么?怎的今日还有闲情雅致,来我清山居看字画。”
姜馥莹略一抬眼,看到了祁长渊探来的目光。
她一错眼,眼神落回了明净的窗台,任由视线交错。
祁长渊肤色本就白皙,又因着多回重伤的事面上血色淡于常人,昨夜应当是饮了不少,面色比昨日相见之时还要差几分。
姜馥莹垂眸,听闻祁长渊道:“不妨事。”
他竟不知,徐清越身上有毒。
祁长渊一直以为是什么疑难杂症,正巧姜馥莹会医治。可毒……
“你会解毒?”
他看向她,姜馥莹的医术他清楚,确实是家学,但她被父母珍视得好,不曾下过苦功夫,简单的望闻问切她会,煮药开方她会,可解毒……这可不是一般大夫都会的。
姜馥莹愣了愣:“会啊。我爹正巧研究过这种毒,我耳濡目染……你这是怀疑我的水平呀?”
她皱了皱眉,“那你别让我医你好了。”
难得有些小性子,她低下头继续琢磨方子:“……最基本的信任都没有,何必找我,医术好的大夫多了去了,偏你……”
“馥莹。”
祁长渊温声道:“不是怀疑你的医术,只是你自己就会医术,应当知道医与毒虽相似,却有着本源的不同,一个要害人,一个是救人,你怎的正巧就会,还偏会这一种?”
姜馥莹道:“怎么不同?解毒和治病都是救人。再说了,我也会解别的一些,只不过不如这个千夜罕见罢了,大部分大夫都会的,有什么稀奇?”
“——千夜?”
握着笔的手被祁长渊按住,他拿过纸面,细细端详。
千夜此毒,在黑骑卫的百毒榜中榜上有名……
“你可知他的毒是谁下的?”祁长渊寒声道:“他可与你透露过?这毒极难调配,很是难寻。”
“……没问,”姜馥莹声音弱了弱,“我想着,这事是他的私事,也不好问。再说了,若是下毒之人被抓住了,定然早就送了官府,不需我多问。若是没找着,说明他藏得厉害,我问了也抓不住他……”
她当时知晓他的毒是被旁人所下时,只顾着安慰人去了,哪里想的起来问这些。
祁长渊看向她:“我倒有个猜测。”
“什么猜测?”
姜馥莹眸光闪动,看着他。
“数十年前,徐家上一任家主很是精明能干,一人将祖上基业发扬光大,奠定了如今首富的地位。”
祁长渊回忆着黑骑卫曾交予他的信息:“如今这位徐家大老爷,是他的长子。可当年他最倚重喜爱的,却是徐清越之父,徐家第三子。”
“这位徐三老爷乐善好施,生意也越做越大,多年经营下来,锋芒几乎掩过了大房二房。曾有人说,徐家的家业,只怕要越过兄长,给这位三子,”他说着,一瞬的想法在脑中缓缓成了形,“他与夫人恩爱,只得一子。此子自幼争气,聪慧敏捷,读书用功,曾有人说……这是登科拜相之材。”
姜馥莹指尖缓缓缩起,她知道徐清越自来爱诗书,也爱山水,知晓他心中有策论天下,也感叹过他身残不能参加科举,为国效力。
“只是十年前,徐家三老爷与夫人俱都得了急症,去了。”
姜馥莹的眸色沉了几分,心中自是慨叹万千。
除此见到徐清越的时候,她是如何也想象不到如今结局。
徐清越比那时多了几分冷与独。当初的他虽然寂寥,可多得是惹人怜惜的润,让人不得不为这个双腿残废的郎君感到惋惜。如今这些气质一扫而净,在极短的时间内,变成了另一副模样。
又或是他本就如此,不过伪装多年,骗过了所有人罢了。
他一席白衣,开口仍旧是熟悉的嗓音。
“你瞧着精神好了许多。”
话语熟稔,如同之前的波折都非他所为。
姜馥莹走近几步,即使天热了,她也还是披了件薄披风。
“是好多了,”她应声:“长渊将我照顾得很好。”
她垂眸,看向徐清越的腿。
“你一直要依靠手杖行走么?”她其实早有疑惑,只是此前并无机会询问。
在轮椅上坐了这么多年,即便是伪装,也会与常人不同。
“你不在的时候,我还是坐着更多,”徐清越笑得坦诚,“只是见你,我总想让自己的样子不要太过狼狈。”
姜馥莹叹了一声。
“莫要强撑。”
她言尽于此。作为大夫,还是难以看见病人这样不爱惜自己的身子。腿的康复需得日日锻炼,常常注意。他伪装多年,再假也有几分真。何必强撑。
“要喝些茶么?”徐清越略过了她的怜悯,“新到的春茶。”
“不敢再喝徐五郎的东西了。”
姜馥莹的声音带着淡而又淡的笑,轻到几乎听不出,“已然让人受尽了折磨。怕了。”
“原本还想留你用膳的。”
徐清越看向她,如琥珀的双眼在日光下带着点点光亮:“知晓你要来,让人备了你爱用的菜。这下看来你定然也不会在此用膳。”
姜馥莹一笑,“总得长长记性。”
日影疏淡,树影摇晃。
不大的院落,徐清越站在屋前,看着院中的女子。
“马蹄印在这儿,不会错!”
“……往那边去了!”
姜馥莹心如擂鼓,目光紧紧盯着上方。
两人滚落的地方是个不算太陡的长坡,幸而春日草木繁盛,天色又阴了下来,视线不算太清晰。
也是姜馥莹在孝中,穿得衣服不似雁城中娘子时兴的那些花花绿绿,素色的衣衫隐没在草色之下,瞧着并不明显。
她矮身爬在祁长渊的身上,用身子遮盖住他,散落的发丝垂落在男人的脸侧,带来冰冰凉凉的痒。
“唔……”
察觉到身|下之人的苏醒,姜馥莹吓得手一抖,一把捂住了男人的唇。
目光紧紧盯着他方睁开的眼瞳,皱着眉摇了摇头。
她小心指了指上方,人声还未完全远离。
距离极近,姜馥莹小心屏息,但呼吸很长,每每呼气吸气,都谨慎地不让自己发出半点声音。却不想这温热的、带着一点潮湿的气息一点点喷洒在男人的眼睫、肌肤之上,带起一点小小的战栗。
冰凉的发丝钻入他的领口,祁长渊动了动,换来姜馥莹瞪大的双眼。
……她甚至双手按住了他的唇。
柔软的掌心紧贴着唇瓣,她的味道完完全全地钻入鼻腔。她在害怕,手在颤抖,手心还有着冷汗。
他是第一次这样直观地感受到她的柔软。
姜馥莹生怕他发出一点响动,做着口型,让他不要说话。
天色暗了,祁长渊略略挑眉,像是没看清。
姜馥莹急得汗都要出来了,她低下头,靠得更近了些。
气息浅浅洒在耳畔,“你别动弹,别说话……还没走远!”
祁长渊看着她的靠近,在眼前,在耳边,在怀中。微微蜷了蜷指尖,不曾动弹。
她浑身崩得僵直,没多久便出了一身汗,直到确认再也听不见那边传来的响动,才发现自己一直紧捂着祁长渊的口鼻。
……别给捂死了吧!
她一惊,赶紧松开手。
小声道:“你、你还好吗?”
她小幅度地摇着祁长渊的肩膀,紧张兮兮道:“他们好像走了。”
祁长渊口中带着涩意,纤长的眼睫遮住了眸中的晦暗不明。
“那你……”
长街人声不绝,雨帘掩盖了春意,姜馥莹拢了拢衣裳,不让春寒刺入骨头。
骨碌碌的马车声从身后传来,姜馥莹听得声音,让开身子往里走,避开人群。
淡青色的油纸伞在长街上并不显眼,她提着药箱,略有些重。换了个手撑伞,她站在伞下,稍稍歇口气。
似有风吻过。
车帘轻扬,露出双极淡漠、极清冷的眉眼。
车中的人不曾看向窗外,窗外的人也无意探查其中。
只是擦肩。
马蹄声哒哒渐远,车轮滚滚向前。转过拐角,再也看不见了。
姜馥莹歇息够了,撑着伞,再一次走入如丝细雨中。
第27章 第27章
春雨如酥。
马蹄溅起山路的泥浆,奔驰在乡野林间。雨披并不顶用,仍让无声细雨润湿了男人的额发眉鬓。
越近,祁长渊的马反倒行得慢了些。
他如今方知什么叫近乡情更怯。
此前想要见她,相隔千里,任思念慢慢发酵,愈发浓烈。
如今真真到了此般地界,反倒心头轻动,不敢再那样贸然。
他是真切伤了她的。婚礼那日没来,他也知道她不曾原谅他。
马蹄声渐止,他开始反思自己是否来得太过唐突,这样的雨淋湿了他,能否让她对他再产生一些,如当初那般的同情。
“也多谢世子,”他转过头,看着一直冷面相待,不曾有半点动容的祁长渊:“世子出手相助,徐某不胜感激。……姜娘子是徐某心中十分重要之人,若是遭逢不测,真是不知……”
姜馥莹战战兢兢躺到他身侧,生怕碰到祁长渊一根手指。
榻不小,两人间起码能再睡下一个人,姜馥莹声音虚弱,“我真的可以、睡这里?”
“嗯,”祁长渊闭上眼,“你我已然成婚,同榻而眠,天经地义。”
“……也对。”
姜馥莹稍稍安了些心。
她悄悄往里挪了挪,侧耳细听着祁长渊没有动作,松了口气。
闭上眼睛,临睡着前,还在想他。
看来他也没有那么难相处,早先应是重伤。谁受伤生病了都会难受的吧,偶尔冷言也算正常。
直到沉入梦乡。
黑暗中,祁长渊的双眼缓缓睁开。
看着毫无防备的姜馥莹,嘴角扯了扯,又松开,回到了那个冰冷的弧度。
眼神漠然。
单纯、毫无心计、聒噪。
除了貌美一无是处,而这容貌美则美矣,毫无灵魂。
实乃祸国殃民之相。
娶妻娶贤,她还完全不够格。
好在她看起来心肠不坏,人也好哄,简单几句就能放下一切防备,稍微示好便能喜笑颜开。
他一早便知她在北凉不受宠,对她那乏善可陈的人生经历也毫无兴趣,更不想知道她那原是女奴的阿娘叫什么名字。
作为太子,他知道了太多的事情。
譬如她目光短浅,全然不知手上随便给出去的镯子能值多少钱,远远超出了那些廉价伤药的价格。
譬如他那好弟弟就算垂涎她的美色,也不愿娶她,甚至深夜来东宫求他,盼他能让父皇收回成命。
他当时在做什么呢……
祁长渊回想,当时的他看都没看跪地痛哭的九皇子,手中上好的狼毫笔不停,淡声道:“父皇早已下旨,事关两国邦交,不是你我能动摇的。”
祁长渊忽然觉得及其讽刺。
如今这个不可动摇的旨意,终于降临到了他的身上。
祁长渊目光落在身侧形容姣好的女子身上,她睡熟了,眉头皱起,不知道在琢磨着什么愚蠢的问题。
且先留着,她还有些用处。
祁长渊转过头,不再看她。
****
祁长渊背上的伤结痂后,姜馥莹才发现他的腿上也有淤青,不知是何时的伤,看起来很是骇人。
“当日跪了许久,”祁长渊温声道:“不妨事,已经没有感觉了。”
姜馥莹扬声:“这怎生是好,没有感觉岂不更糟……”
她眉头染上忧虑,叫来茯苓说了些什么,又沉思着,准备拿些东西去换。
“拿这个砚台吧。”
祁长渊轻咳几声,指了指供桌上那方砚台。
姜馥莹犹豫了下,摇头:“不成,你要写字的。”
她咬住下唇,亲自去箱子里又翻了什么来。
茯苓拿上东西,出门去了。
“我如今这副模样,如何写字。”
祁长渊苦笑,目光坦然。
姜馥莹早便知道他文采斐然,上回不经意间听他说过自己读过多少书,写过多少字,还给她看了他指节上练字磨出的老茧。
她如今对他满是钦佩,毕竟她大字不识,连北凉文字都不会写几个。
“你放心,”姜馥莹保证,“我会给你医好的。”
“日后你仍旧可以在案前书写,这些都不要扔。”
祁长渊如墨般的眸子静静地看着她,面上浮现出一抹浅笑,淡得差点看不出痕迹。
点头,“好。”
东宫珍宝万千,只有这个傻到了极致的人才会真从自己的箱子里一件件往外掏,换回一些根本就不值钱的玩意儿。
祁长渊看着姜馥莹忙来忙去,看到她抱着书册,冷不丁开口:“你想学写字吗?”
声音出来,他自己都愣了一瞬。
这话非他本意,但就这么顺理成章地从他的嘴里说了出来。
或许是她前几日看见他收藏的书册时那眼中明晃晃的羡慕太过刺眼,才扰了他的心智。
按照往常,他决计不会说出这样的话。
祁长渊很快恢复了状态,看见女子明媚的,带着惊喜的眼神。
她认真点头,“想。”
半晌,试探道:“你要教我吗?”
她的眼尾有些上挑,原是一双很会惑人的眼睛。如今却看不出其中的锋芒,之前淡淡的倔强也被喜悦冲散,亮闪闪的眸子就这么看着他,让他心头微动,点了点头。
“我会好好学的。”
姜馥莹笑开,转身出去,盘算着如果要学写字,按照大秦的习俗,还要给祁长渊准备什么拜师礼。
祁长渊坐回榻上。
今日是个好天气,难得晴朗。
冬雪已化,春日要来了。
****
春天来得比想象中早,天虽然还寒着,却没有冬日刺骨了。
姜馥莹为祁长渊的腿敷上药,费劲搬来炭火,放在他面前尚嫌不够,琢磨着:“下次试试茯苓说的那个,艾、艾什么。”
“艾灸。”祁长渊默默提醒。
“对,”姜馥莹点头,“现在还疼吗?”
“好多了。”
姜馥莹心满意足,祁长渊不再求死,日子一天天过着,倒也没有当初想象得那么遭。
祁长渊的太子之位毕竟还没有被废,虽然禁足,但宫中人都在观望,不知道陛下会怎样处置他。
只要祁长渊不像当初那般一心求死,她就放心了。
活着这样好,又有什么不能过去的呢?
她曾经在北凉,草原上的环境更加恶劣,还有成群的兄弟姐妹欺负她。干的活更多,如今反倒照顾完祁长渊,还能抽空跟他写写字。
姜馥莹心里其实很开心,总是在练字的时候偷偷看他。
祁长渊话不多,常常是她站着练字,他坐着,手上捧着书卷,长指翻动书页,传来轻微的摩擦声,好像每次能擦过她的耳尖。
……
“又走神了。”
祁长渊头也不抬,书又翻动一页,淡淡道。
姜馥莹脸一红,好像知道自己的偷看被发现似的,低头写字。
“我已经、写得比上回好了。”
“还不够好,”祁长渊不理解她这种对自己低要求的人,“没有框架,没有根骨,只是描了出来而已。”
姜馥莹抿唇,“哦”了一声,继续写字。
看看日光,茯苓要回来了。
祁长渊写字要用上好的宣纸,她倒是不挑,什么都能写。但为了祁长渊,还是咬咬牙,时常让茯苓出去疏通着,找些好点的纸来。
董嬷嬷在宫内多年也有些积累,每次茯苓找她帮忙,她也都会尽己所能,帮上一帮。
姜馥莹写完一页纸,发现茯苓还没回来,抬头看了看窗外的天色。
茯苓不是贪玩的性子,这个时辰还没回来,肯定是被什么绊住了。
她放下笔,推开房门,院内空荡,不见茯苓的身影。
“奇怪了……”
她自言自语,转头看向祁长渊,最终还是不忍心打扰他看书,看着门外的日头渐渐西沉。
祁长渊见她的心早已不在练字上,叹口气,合上书页,准备站起来走走。
腿已经比之前好些了,近日也能下地稍作走动,只要不站立时间太长,便不会太痛。
姜馥莹见状,扶着他站起身,略略走动。
门外响起声音,脚步声渐近,姜馥莹以为是茯苓回来了,扬声道:“先把纸放着,过来帮我……”
“帮你什么?”
少年张扬不带一丝收敛的声音传来,长跨而入,径直走了进来。
姜馥莹看他有些眼熟,但一时说不上来,声音堵在喉咙,便听他道:“小皇嫂——应是这么称呼,侧妃娘娘若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招呼臣弟。”
“来人,”他声音疏朗,与这荒凉的东宫有些格格不入,“将纸送来,听说小皇嫂想学字,我这做臣弟的哪能不尽尽心?”
侍者鱼贯而入,抬来了宣纸笔砚,队列最末的一个进屋,姜馥莹瞳孔皱缩,惊呼出声。
“茯苓!”
那老太监有几分手劲,拎着茯苓的后颈就将她提了进来,扔在地上。
茯苓显然是没什么意识了,软软倒在殿内,落地时发出一声闷响。
姜馥莹顾不得许多,回头望了祁长渊一眼,松开扶他的手,上前照看茯苓。
她想起来了,想起这人是谁了。
大秦九皇子,祁玮。
她原本要嫁的人。
之前的祁玮不说低调,起码风流潇洒,逢人便带三分笑。姜馥莹对他印象不差,起码自己未来的夫婿不是一个难以捉摸的人。
却没想到今日做派如此张扬,简直像变了一个人。
她看着软在她身边的茯苓,眼眶微红,“你要做什么,为何伤她?”
“小皇嫂入宫时日短,被黑心的奴婢蒙蔽了也是正常,”祁玮站着,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的狼狈,“贵妃娘娘要处置她,臣弟好心帮娘娘把她带回来,为何娘娘非但不感激臣弟,还要这般斥责呢?”
他语气轻佻,又说了这样长的一番话,姜馥莹理解起来头都疼了,看着茯苓气息微弱,几欲落泪。
她心跳得飞快,“什么贵妃,什么黑心,你讲清楚!”
但祁玮显然并不想搭理她,目光投向站着,未发一眼的祁长渊。
“许久未见,看来传言并不尽实。六哥如今与我想象中的,并不相同。”
“是吗,”祁长渊看了看姜馥莹,目光收了回来,“你与孤印象中的,也不同了。”
宫人一言不发地离去,殿内终于安静下来,只剩下这兄弟二人,还有抱着茯苓的姜馥莹。
姜馥莹在尚武的北凉长大,见过太多兄弟欺凌的场面,见祁玮正抬脚,朝祁长渊走去。
这人来势汹汹,姿态嚣张,不知道要做什么。祁长渊现在还有伤,若真动起手来,他肯定会被欺负。
“你做什么!不准过去!”
动作比脑袋还要先反应过来,姜馥莹将茯苓扶在靠垫上,冲过去挡在了祁长渊身前。
“哟,”祁玮停住脚步,眼神在两人之间来回,意外挑眉,“六哥好手段,短短时日,就让这北凉公主对你情根深种了,竞能如此奋不顾身。”
“不必多谢。”
祁长渊垂手,将姜馥莹碾磨好的草药收拾齐整,“保护大秦子民安居乐业本就是我黑骑卫之责。”
他抬起手,将那草药扬了扬:“不过,想来姜娘子对徐五郎来说重要,也是因为这些药吧。”
“姜娘子医术精湛,”墨色的眼眸看向二人:“祁某也体会过多次了。”
姜馥莹觉得两人说话,总带着几分怪异。垂下头,嗅到了些刺鼻的气息。
“五郎方才去了何处?”她皱了皱鼻子,“长福哥说你去查账了,怎的身上有这样重的药味?”
她瞧着徐清越的面容,虽仍有着腿伤得病气,却不像还有着旁的病症,若不是针灸,去什么医馆之类的了么?
“查账回来,途经医馆,”他转过轮椅,推远了些:“近来下雨,觉得腿脚隐隐有些发痛,便去医馆让大夫再瞧了瞧,也是这般才耽搁了回来的时辰。”
她看向徐清越:“我数日不曾为五郎按摩,不知腿可还好?”
“腿还……”
“五郎,”祁长渊忽地开口,“听闻前几日五郎去了寿昌伯府。五郎去,是做什么?”
“据我所知,徐家大老爷前些日子才借了钱给寿昌伯,五郎……是去帮伯父要账去了?”祁长渊神色淡然,眸光却如鹰隼般锐利,徐徐盯着他。
“徐某在家人微言轻,哪里能为伯父做事。”
徐清越垂首,自嘲地笑了笑,“哪里是为了这些。”
“那几日阿莹迟迟不归,我心中忧虑,想要寻求旁人帮助也寻不得……只能想到世子。谁知世子也不在雁城,我思前想后,也只能去求了县主,想着黑骑卫看在县主与世子是未婚夫妻的份上,帮忙找寻阿莹。”
他转过头,“县主应了,她告诉我,你与世子在一处。”
“知晓你还安康,我便放心了。”
他轻轻抬起手,“若不是为此,我也没有理由去寻那些贵人们。阿莹,你知晓的……”
姜馥莹心都皱了,她低下头,半晌才道:“是我不好,我应当早些与你报个平安。”
“徐家五郎说自己便得了,如何又将我与不相干的人扯在一起。”
祁长渊冷声道:“祁某从未有过什么未婚夫妻,婚约一类更是无稽之谈。还请五郎尊重尊重我的感受,莫要在阿莹面前说些是非。”
一口一个阿莹来,阿莹去。姜馥莹头都大了,她抿唇,看向祁长渊:“你莫要用这样审犯人的语气说话了。我和五郎,都不是你们黑骑卫天牢里的罪犯。”
她低下头对徐清越道:“不论如何,我迟归是我的问题,该扣工钱便要扣,误了你的腿更是大事……我待会儿便为你再……”
祁掌柜坐在书桌后翻阅着什么,不时批注画圈,然后收起放好。
瞧见她来,抬眼看了看,让她吃点东西,又继续处理事情。
兰若心道,果然是大掌柜嘛,和她阿娘忙起来是一个样子的。
她知晓阿娘忙起来很累,所以不吵不闹乖乖吃东西喝茶,实在无聊了,就低着头,看茶杯上的花纹。
她听得有人进来,与祁掌柜汇报什么。屋中很静,她感觉到祁掌柜似乎有些不高兴。
为什么不高兴?兰若竖起耳朵,瞧瞧看过去。
那穿着黑衣服的人战战兢兢回话:“兄弟们在外出生入死,遇到的事多了,难免记账就会有疏漏,但总数定然是不会变的……用餐住宿、武器损耗都有定量标准,二十一个人共是……”
他“是”了半天,在祁长渊冷淡的眸光下慌忙翻动着手中的册子,哗啦啦响。
兰若趴在小桌上,百无聊赖道:“五百一十七两呀。”
那人回过头,这才注意到身后趴了个小小女娃,掌心冒出了汗,终于翻到了记着账目的那一页,“对、对,五百一十七两。”
祁长渊抬眸,“在我手下,竟然还有糊涂账?”
指尖轻点着桌面,带来几分不可言说的威严。
“陛下知晓你们劳苦功高,从未克扣过半分,时有赏赐封赏,这些你们都看在眼中。黑骑卫不养废人,也绝不养拿着百姓的血汗钱胡作非为的人。”
账册被扔在那人怀中,祁长渊道:“下回若是再连账都算不清楚,便别再穿着这身衣服丢人现眼。”
兰若在后面小小打了个哈欠,用以为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小声嘟囔:“算得还没有兰若快呢。”
那人没了脸,喏喏应声出了去。
一应事毕,祁长渊才抬手,“兰若。”
小娘子从凳子上跳下来,语气软软:“我都等你好久啦。”
“事情有些多,”祁长渊与她解释:“你也看见我在忙了是不是?”
兰若学着叹气:“所以我没有生你的气。”
“方才算术……是兰若自己算的么?”祁长渊看着她澄净的瞳孔,问道。
“不用算呀,”兰若爬上他身边的红木椅:“他说完我就知道了。他怎么不知道?”
祁长渊看她这么丁点大的一个人,竟有如此本领,点点她的小脸。
“因为兰若比他聪明,也比他诚实善良。”
祁长渊一把抱起她,让她坐在自己的臂弯,“走吧。”
“娘子聪慧。”
阿姝撇嘴,“起初还只是要求我们将徐五放出来,后来有人逼问到府衙,案情本就不能透露,是他们相逼太过才有同僚出来平息怨气,谁知这么一解释,反倒又传出了更多谣言。”
姜馥莹看向车窗外,那群情激愤的人们。
他们知晓了徐五关了一个娘子,而这个娘子和如今的黑骑卫统领,负责徐、方两家案件的祁大人关系匪浅。
争论愈演愈烈,已然变成了祁长渊因为私情冤枉好人,故意囚他公报私仇。
舆论一发不可收拾,却无人对准姜馥莹,只一句带过,说她是个无所依凭的可怜小娘子,而她与徐家五郎才是那对被拆散的苦命鸳鸯,矛头对准了祁长渊——此事是谁所为,一目了然。
这显然不是舆论正常发展的方向。寻常百姓,能知晓那样多的内情?她一直待在黑骑卫的驻点,这段时日从未外出,竟然也能让火烧到她的身上。
姜馥莹的眉头紧紧皱起,“人云亦云者有,但更多的是被有心人利用的善良百姓……这可怎生好。”
已有黑骑卫注意到了这边,悄悄过来引路,带她从隐蔽的侧门入了府衙,寻到了祁长渊。
事情已有一两日了,她却刚知晓。公务繁忙,还得应付百姓,偏生那些百姓一生纯朴老实,听闻有此等冤案如何不愤,奈何案情仍在审理,无人能告知详情,也不能将蛊毒一事公之于众。
这么多事,难怪祁长渊眼下青黑那样明显。都这样了,他还时刻惦念着她。
“来的路上,可有听到什么?”
祁长渊倒是岿然不动,如同往日一样朝她伸出手。姜馥莹犹豫一瞬,今时不同往日了,便也没再细想,柔软的手被温暖干燥的大掌包裹住,传来些安心的意味。
“大都知晓了,”姜馥莹观察着周围的环境,她是第一次来府衙这种地方,难免有些畏惧,这是平头百姓深入骨髓的畏惧,而外面……“我们如今是不是太被动了?”
她侧目看向紧闭着的大门,没注意到祁长渊愣了一瞬,转而上扬的唇角。
“我们”这个词极大地取悦了祁长渊。他将她的掌心攥紧,道:“为首的人已被盯住,那些煽动纠集的也要为自己的言论负责。知晓那说出去的话并非泼出去的水,都得为自己的言行负责。”
他语气疏淡,谈论公务时,大多都是这种态度,听不出有什么别的反应。
姜馥莹觉得他这样冷静克制的模样当真极好,天生做此事的料子。但那些在外的百姓,绝大多数都是感念三房老爷夫人的恩德,才受了贼人蛊惑。
本是善念,却扰了官家的事。
她也是他们中的一员,会害怕官府,会畏惧强权,也会因为某些良善之人受欺负而感到愤懑,芸芸众生,谁又能真正清醒。
姜馥莹缩了缩手,道:“那些百姓……可不可以……”
祁长渊仿佛知道她要说什么。
他为她定心:“我知晓分寸的,昨日审方家的人,没有精力处理,这才耽误至此。流言就是流言,那些避重就轻引起歧义混乱的不会绕过,但那些被假象蒙蔽了双眼的人不过是好心而已。”
姜馥莹心中安定,随着祁长渊一步步步入关押着那些人的牢房。
牢房中静得吓人,不似她想象中那般哀嚎遍地,只有些细微的呻吟声。腥臭味与血腥味直直冲上脑门,祁长渊却面不改色,像是闻惯了这些常人难以忍受的味道。
姜馥莹有些反胃,她很难接受这样的环境,哪怕她体内的蛊虫会因着那血腥味隐隐骚动,她也不会对这气息有半分好感。
指尖碾磨着唇角,被迫微张的唇齿承受着并不算轻柔的汲取,她觉得自己不像被亲吻。
像是要被吃掉了。
姜馥莹逐渐有些喘不过气来。舌根渐渐发酸,眼中泛出点点泪光,在月色之下盈盈闪动,染湿了羽睫。
这不是她与祁长渊之间的第一次亲吻,但与上一次那样带着狠戾,有着那样强侵略性的吻不同,这一次的他似乎分外缠绵,唇齿相依,如同有所眷恋一般,小心地、呵护地,但又毫无保留地攫取着她唇中所有的空气,密不可分。
似乎有什么在两人之间柔软下来。这样充满着依恋与爱恋的吻让人心颤,也让人心软。
更让人心安。
她能感受到他在这一瞬息之间的变化,原本像是钳制着她的手缓缓松开,在她的唇畔耳边摩挲,无比珍重地轻抚。
姜馥莹轻颤眼睫,没有推开。
她如今明明可以推开的。方才是推不开,如今却是……她心很乱,头也很疼,一日之间,她已经历了太多此前难以接触的事。那样多的鲜血,那样浓重的杀意,逃亡、奔走,惊心动魄。
或许是因为太疲惫了,她想,或许自己也在这样的紧密拥抱中,感受到了被需要,被在乎,被爱。
流水不曾停歇,昨日下过雨,水流不缓,带着几分急切地响动。
不知缠腻持续了多久,直到两人都快要窒息之时,那唇才稍稍离开,用鼻尖轻轻触碰着她的眉眼。
他闭着双眼,以一种祈求的姿态紧贴着她的额角,声音带着缠绵过后的喑哑,低声道:“我好想你。”
姜馥莹眼角微红,方从那样一番深吻中回过神来,微微低|喘着,听到他的话,神情微怔。
明明两人朝夕相处了两三日,他仍旧想念。
明明她就在他身前,她就在他怀中。
姜馥莹怕他真的烧傻了,顾不得自己此刻还未平息下来的气息,在他的注视下抬起手,探着他的热度。
……倒是比方才降了些。
她还没松口气,触碰在他脸颊的指头便被握住,手腕被大掌圈起,另一只手按在她的手背……让她的掌心紧贴着他的面颊。
掌心感受到的温度带给她几分颤栗,姜馥莹垂首,轻轻抽动着指尖,想要将手拿回来。
可她一动弹,那湿漉漉的双眸便睁了开来,望着她,像是责怪。
“不要丢下我。”
他有些难以启齿,但仍旧说出了口。
“馥莹,”他低声重复:“你的眼里,可不可以只有我一个人。”
姜馥莹心皱成一团,竟也在他这样低哑的声音中缓了神色,眼角的潮意还未褪去,嗓音也有着几分哑。
“你不清醒……”她喉头有些堵,“这样说的话,不算数的。”
“怎么不算数?”
祁长渊抬眸,将她拉向自己,“那要怎样才算数?”
姜馥莹睁眼,瞧着时辰还并不晚,披了衣服开门。
敲门的是清山居的丫头,瞧见她露出点点虎牙一笑,“姜娘子,真是抱歉这么晚打扰你,福山居那边人来报,说世子晚间醉酒头疼,请您去瞧瞧。”
“福山居?”
记忆缓缓回笼,祁长渊住在徐家,似乎徐家为他打理出的院落就叫福山居。
“世子不是有伤,不能饮酒吗?”
姜馥莹嘟囔一声,见那小丫头挠挠头:“我也不清楚……但是福山居请娘子去瞧瞧,说是疼得厉害。”
她犹豫一瞬,最终还是道:“徐家没有煮解酒汤?”
“不知道……”小丫头明显是得了令便过来叫姜馥莹的,“姜娘子,你要去吗?”
春夜微寒,姜馥莹望了望福山居的方向,半晌,摇头:“我便不去了,给你写几个方子拿去,抓了煮着喝了便好。醉酒难受不是一时半刻便能缓解的,我便是亲自去了,也还是抓药煮药,没什么不同。”
她狠下心,点了灯写下两张方子,递给小丫头。
“这张今夜便喝了,解酒。下面这个明早饭前喝下,应当能舒缓许多。”
小丫头拿着方子去了,她站在门口,感受着寒风吹拂而过,缩了缩身子,转身回屋。
该做的都做了,剩下的,同她有什么相干?
姜馥莹继续躺下,夜里却不曾睡好。
她不知祁长渊是否还会派人来唤她,又或是同白日一般,又拿出什么东西来要挟她。
到时候再去也不迟。
……
她睡得迷迷糊糊,一觉睡到第二日醒来,才知晓已经过了早晨饭点了。
一夜过去,竟无人扰她。
世子在,徐家众人便都一同用早膳,徐清越便是再不受重视,也得早起请安用膳。姜馥莹收拾好自己,在清山居正屋等着他回来做晨起的调养。
“五郎还没回来?”
她坐了会儿,瞧着时辰比平日回来得晚些,思及昨日,不免有些担忧:“……都这个时辰了。”
日头早已高高挂起,草色带着新绿,院中的丫头互瞧一眼,偷笑。
姜馥莹逢人带笑,在这里时间不长,但和丫头小厮们关系都还不错,日常也能说些玩笑话。
“姜娘子,你这模样倒像是……”
“昨夜扰了娘子休息吧,”他眸中似有浅笑,看向姜馥莹,“不是什么大事,痛习惯了也就好了。”
“痛习惯了,也就该记得有伤之人不能喝酒了。”
姜馥莹只是淡声回话,不曾有半点波澜。
她能感受到那视线一寸、一寸落下,最后收回眸中。闭上眼眸之时,纤长的睫羽在眼下打下了一片阴影。
徐家正厅。
大老爷笑盈盈地看着祁长渊,“世子诞辰,今年不在京中,在我们府中也不可怠慢了去。还是要办一办。”
人在他们徐家,如何也不能失了礼数。早先同夫人和二房的商议着,起码场面功夫要做到。
祁长渊略一颔首:“伯父有心了。晚辈借居府中叨扰许久,本就过意不去……”
“听闻世子喜静,不喜铺张。我等商议过了,便就在府中操办,世子不必过意不去。”
“既然伯父都这样说了,那晚辈还是恭敬不如从命,”祁长渊应得利落:“早知伯父做事周到,晚辈要好好向伯父学习才是。”
徐家大老爷看向夫人,二房几个按捺不住,主动开口道:“世子在徐州人生地不熟,来了这阵子,可觉得还好?”
“徐州人杰地灵,自是好地方。”
祁长渊道:“徐府的几位郎君娘子也各有各的才干,不比京中儿郎差。”
二夫人听了他的话,喜笑颜开:“世子说话真是好听……哎,我家六娘平日温婉识礼,很是端庄,还未出阁。世子若不弃,不若让我家六娘操办世子的生辰宴,就当给我们六娘一个锻炼的机会。日后出了阁,夫家知晓过六娘操办过这等大事,也不会将她看轻了去。”
她可有私心。此前明恪县主在这位世子身边围绕着,他们便是想要塞人,也得顾及着县主的面子。可现在眼见着县主与世子冷了下来,偏生听闻三房那边有个什么没来头的医女……总不能让三房占了先机。
三房那五郎瞧着不争不抢,心计竟然这般深!如此倒好,既然都是要塞人,那为何不是他们二房来?世子前途无量,身份尊贵,瞧着也不是个孟浪的。
——这等好事自然要留给她的女儿才行。有了操办生辰宴的由头,多加接触,就不信六娘还无机会接近。
二夫人开了口,换得大夫人一个轻飘飘的冷眼,她家娘子一早嫁了人,如今想要这机会都不成。
“六娘年幼,此事如何当得?”
大夫人开口,顶了回去。
二夫人皮笑肉不笑:“经验都是历练出来的,六娘平日行事从未出过差错,如何就不成了。况且,世子还没说什么呢。”
话头抛向了祁长渊,他饮着茶水,目光终于缓缓抬起。
他道:“如若不然,让五郎来罢。”
“……五郎?”
满座皆静了会儿,显然想不到会是他。
“晚辈进来与他多有交好,与他兴趣相投。生辰并非大事,彼此同乐而已,若得他来经手,倒是不错。”
祁长渊平日话少,难得为谁多说几句话。他都这般说了,便是几人想要再多说什么也无济于事。
二夫人看了大夫人一眼,暗恨自己女儿无法因此博得美名,更厌那三房的医女竟这样轻易便揽获了世子的心。
第28章 第28章
“江?”
迟疑的倒是大老爷,他不甚在意地摆手,笑了笑。
“我此前还以为是……”
“必齐之姜的姜。”
男人声音淡淡,带着些笑意,“衡门之下,可以栖迟。泌之洋洋,可以乐饥。”
姜馥莹一愣,视线垂落在他衣襟。
“你不要和我说这些,”姜馥莹平静道:“我听不懂。”
她的手指不由自主地有些轻颤。
她听懂了,也能明白祁长渊如今的处境,想要活下去,确实有些难。
“不管你是如何想,我觉得,活着挺好的,”姜馥莹缓缓出声,“活着吧,至少别死在、冬天,太冷。”
“我喂你喝药。”
为了避免祁长渊再反抗,她冷着面容,故作深沉。
“我们北凉粗人,下手没轻没重,你若不喝,我就硬灌下去。”
不知是不是方才的话起了作用,祁长渊默了一瞬,眼神在她脸上停住,最终端起药碗,一饮而尽。
姜馥莹很满意,露出个笑容。
这还是她来东宫后,第一次真心实意笑出来。明灿灿的眸子盛着笑意,沉下许久的面色终于又泛起生机。
“好啦,”她语气轻快,“现在来上药。”
“脱了。”
“?”祁长渊沉默着看她一眼。
姜馥莹见他半天没有动作,眼神无声催促。
祁长渊:“不上。”
“为什么?”姜馥莹见他闭上眼睛,又要趴下去一副睡着的模样,忍不住问道。
祁长渊拒绝回答,背过身不去看她。
“受伤了当然要上药啊。”姜馥莹不明白他的态度。
若是一心求死,刚才又喝了药,若是想活,现在偏偏又不愿上药,“你们大秦人都这么奇怪么?”
姜馥莹犹豫了下,恍然大悟。
“对,你伤得厉害,自己脱会扯痛。”
她索性上手,指尖触碰到衣角,薄薄的一片布料却被祁长渊无声拉走。
“怎么了?”
姜馥莹不明白祁长渊的心,只当他痛的厉害话都说不出来了,手上动作不停,径直便掀开了外衫。
衣衫上还带着男人温度,手指触碰到余温,姜馥莹突然意识到什么,迟来的羞涩爬上脸颊,带起一点薄红。
不知是碰到了哪里,祁长渊一声闷哼,呼吸骤然加重,面色又白了几分。
这次是真的说不出话了。
姜馥莹放轻了动作,指尖轻柔地剥开外衫,又脱下里衣。
包扎好的伤口渗出血迹,看得心惊。
“疼吗?”
半晌,姜馥莹轻轻出声。
她在北凉哪怕不受宠,常常受罚,也从未受过这么重的伤。
鞭痕纵横交错在背部,男人身形修长,肌肉流畅,不常见天日的背部似乎比脸还要白些,所以伤痕遍布,更显得刺眼。
除了昨晚虚虚瞥的那一眼,姜馥莹也是头一回看异性身子。
祁长渊肩宽,如今趴着肩胛耸起,手臂上紧绷的肌肉好像能随手拎起一个她。腰腹紧实,背后的线条慢慢下收,隐藏在毛毯下。
姜馥莹错开视线,脸有些红,嘴上磕磕绊绊,“你、若是疼,告诉我。”
声音怪异,好在原本声调就不对,希望自己的异常不会被发现。
姜馥莹屏息,垂着眼在手上蘸了点点药粉,触上肩头裸.露的伤痕。
“嘶——”
祁长渊倒吸一口凉气,背上肉眼可见地狠狠紧缩,中间的沟壑因此更深,姜馥莹猛地收回手,“是不是弄痛你了?”
祁长渊眉头紧皱,闭上眼似是不欲见她,冷声道:“若是上药,便快些。”
“……哦。”
姜馥莹闷声应下,手上更轻柔,却不知这动作如同搔痒,如羽毛在皮肤上轻触,没有实感却又挠的人心烦。
祁长渊:“你没有工具么?”
“只有手,”姜馥莹的羞赧都被方才男人的冷言憋了回去,如今冷静下来,看他只是伤者,“或者我也可以倒上去。”
“你的手很冰。”祁长渊漠然。
“知晓了。”
姜馥莹手上不停,见他肌肉微微抽搐,却始终不发出声响的模样,提醒道:“疼、叫出声,我不会笑你的。”
“……”
祁长渊不想跟她说话,姜馥莹自顾自上完药,碰了碰他。
“你身上很热,是不是发热了?”
祁长渊不理她。
姜馥莹见伤痕都在上背部,秉持着上药就要一次性上好的精神,严谨问道:“下面还有没有……”
说着就要掀开盖住下.身的毛毯。
她用另一只干净的手碰了碰他完好的皮肤,祁长渊猛地回头,却扯到了伤口,刚上好的药粉又被鲜血浸湿。
“你怎么,”姜馥莹咋舌,“这么激动。”
祁长渊冷眼看着方才还在他身上上下其手的人,现在却倒打一耙,一时无言。
“不知羞耻。”
“你们北凉人,都不懂礼义廉耻的么?随意抚……”
姜馥莹给他出血的地方重新上药,手重了几分,又是一阵刺痛传来,祁长渊声音停住。
“太子殿下,如今是我为你上药。你的命可是、在我手上。”
她扬了扬脑袋,语气骄傲:“我汉话不好,但也不是蠢。”
“你骂我,我能懂!”
她收起药粉,转身便走。
“大秦人无礼,我为你上药你却骂我,我生气、”她说话磕磕绊绊,但明确表达出她的意思:“让小顺子给你包扎吧。”
少女裙摆随着起身的动作小小荡起,转瞬就消失在祁长渊眼前。
祁长渊看到她走到门口时,还回身看了一眼。隔着屏风,她的身影模糊,却明显看见她扬起的下颌,还有傲气地一声轻哼。
……所以他昨日怎么会认为这个北凉蛮女胆小的?
祁长渊自己将伤口包好,穿好了衣衫。
一定是她昨晚那双潮湿的眼眸迷惑了他-
不知是不是那晚上药起了点作用,祁长渊虽然每每看见她还会皱眉,但确实没有抗拒喝药了。
姜馥莹很欣慰,只要祁长渊能活下去就行。
太子禁足,却并没有禁日用。只是如今情形,宫人懈怠,送来的炭火与饭食一日不如一日。
为了节省炭火,姜馥莹与小顺子商量着,将祁长渊挪进了正殿寝宫。
祁长渊是伤者,睡榻。太子东宫有上好的躺椅,姜馥莹不挑,和衣而卧依旧睡的很香。
为此,她没少被祁长渊挑剔。
祁长渊这人话不多,每次开口却总能扎心。姜馥莹逐渐也习惯了他的说话方式,偶尔还能呛声回去,惹得他半晌不理人。
他的伤口很少再出血了,气色也渐渐好了许多,偶尔还能在她念叨的时候搭话。
姜馥莹汉话不好,东宫除了祁长渊、茯苓和小顺子,只有一个躺在后殿的老太监。
太监是伺候了祁长渊多年的,不像小顺子临时调来,什么也不会。
听小顺子讲,当日太子受鞭刑,他拖着身子为殿下挡了不少,被人拉开后还挨了打。
本就是上了年龄的老太监,经此一遭,如今只剩下一口气。
姜馥莹闻言,咬牙又从自己箱子里拿了些稀奇玩意儿,让小顺子偷偷送出去,请个太医院的医者来看看。
小顺子头回遇到这样的主子,跪在地上结结实实磕了几个头,转身抹泪跑了出去。
当晚,往日一言不发的太子殿下睁着黑沉的眸子,看向她。
“你给何桂请了医者?”
何桂便是那陪了祁长渊多年的老太监。
姜馥莹“嗯”了一声,翻了个身,没有说话。
她没想让祁长渊知道,本也不是为了讨好他,只是觉得若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在身边,她做不到不管。
祁长渊似是也没想到姜馥莹的反应这么平淡。
按往日的印象,他这侧妃也不像是个话少的。平日里总能拉着茯苓嘀嘀咕咕,时不时还说些他听不懂的北凉话。
但她如今,有用。
祁长渊默了默,“你叫什么名字?”
姜馥莹愣了下才反应过来。
“……李芸。”
“唤你芸娘如何?”祁长渊伤好了些,近日有力气说话,今晚不知怎的,竟还有心情与她讲话。
“没人这么叫过我,”姜馥莹声音有些闷,“如果你喜欢的话。”
“不叫芸娘,那叫你什么。”祁长渊没放在心上,随口道。
姜馥莹想了想,还是不喜欢李芸这个名字,主动道:“姜馥莹怎么样?”
“为什么是姜馥莹?”
祁长渊略抬了抬头,烛火映着侧脸,眉眼显得有些凌厉,可气质却柔了下来,没有什么压迫感。
“说来话长……”姜馥莹嘟囔,“阿娘,你们大秦是这么叫的吧?我阿娘的阿娘是蒙古人,她与我娘的阿爹生下了我阿娘……”
她汉话说不太好,只会用简单的词汇描述。
“我阿娘的阿爹是汉人哦,所以我之前就会一点点汉话。我阿娘也有蒙语的名字……”
姜馥莹正准备讲,余光瞥见祁长渊淡淡的神色,收住了话头,停顿一瞬。
讪讪道:“父王许久没给我取名。阿娘就给我取了个蒙语名字木其尔,是树枝的意思,大家都叫我姜馥莹。”
她说完,闭上嘴,见祁长渊没有搭话的意思,扯扯嘴角:“殿下睡吧,我去熄灯。”
其实她还想说,李芸这个名字她一点也不喜欢。
这是临出发前她那父王才想起,名册上没有公主的名字,随口起了一个写上。
但这也算她的名字。如果祁长渊要叫芸娘,也成。
总比一口一个“你”、“喂”要强。
“那我便唤你姜馥莹了。”
祁长渊冷不丁出声,姜馥莹正灭灯,房间内骤然暗了下来,呼吸可闻。
“……嗯。”
姜馥莹不知为何心头慌乱,摸黑躺上了躺椅。
当眼睛终于适应了黑暗的时候,她才偷偷看向祁长渊。
月光洒进窗户,落在二人身上。
正巧对上了祁长渊的视线。
姜馥莹一惊,赶紧闭上眼,装作自己什么也没干。
“姜馥莹。”
“嗯?”
她下意识应声,尾音上扬,带着一丝甜腻。
似乎听到一声轻笑。
“要不要来榻上,”祁长渊的声音似乎像是蛊惑人的妖鬼,牵引住她的心神,“睡那里会冷。”
“不、不冷吧。”
姜馥莹感觉自己舌头都要打结,差点咬到。
似乎能感觉到祁长渊皱起了眉头,轻吸了口气。
“可是我冷,冷到伤口有些疼。”
他念完这句,却不再说了。
祁长渊乃是平南候世子,如今立了功,来此养伤陪伴县主,日后回朝统领黑骑卫依然是板上钉钉的事。他一开口,无人敢插嘴应声。
没人明白他这是什么意思。
姜馥莹垂眸,她认字,却不通诗句,在此般上远远比不上这一屋子读书人。
徐清越轻笑一声:“所以歌中云,‘岂其取妻,必齐之姜?’。便是说要娶妻两情相悦即可,何必定要那齐国姜氏女?”
祁长渊垂眸,将她搂入怀中,一下一下轻拍了拍。
她不过被拐走一日,便在心中留下了这样中的阴翳,显然是吓得不轻,委屈得不得了。虽然昨日瞧着正常,但心里的阴影怕是需得时间来平复。
“好兰若,”祁长渊声音有些干,不知自己是否能哄好这个娇娇娘子,“好兰若,你阿娘定然很爱你,不会因为生气就不要你。”
他低下头,看着伤心到哭得一颤一颤的兰若,轻叹:“那些坏人已经被抓起来了,再也不会欺负兰若。兰若现在是安全的,跟……祁掌柜在一起,祁掌柜会保护你。”
兰若抬头,吸了吸鼻子:“真的吗?”
“昨天是不是还给你吃糕点了?”祁长渊与她对视,声音耐心沉静:“这么好看的漂亮衣服是不是也给你买了?”
“可是、可是我阿娘说,坏人也会给小孩买糖买衣服,不可以随便相信别人。”
祁长渊都要被她说的话气笑了,真是个没良心的,昨日吃糕点穿新衣的时候怎么不见她说?
“我不是顶有钱的大掌柜么?”
祁长渊只好道:“我都这么有钱了,拐走你做什么?你阿娘已经派人去寻了,等你阿娘找到了,到时候让你娘亲自说我是不是好人,可以吗?”
兰若点点头。
她安了心。根据她昨天的相处,心里是知晓这位掌柜不是坏人的,但她哭都哭了,这会儿有些不好意思地将脑袋埋在他怀里,不敢抬头。
祁长渊尚不知晓小娘子的心思,对她道:“如果兰若乖乖不哭,等晚些时候,就带兰若去找个小伙伴玩。”
兰若立马坐直,抬脸:“什么伙伴?”
“兰若做噩梦了没睡好,你在这里再睡一会儿,”祁长渊起身,穿上衣裳,“祁掌柜去上朝……去谈生意,等会儿回来如果兰若没有哭,就带你去。”
得了他的承诺,兰若抱着枕头,躺在榻上。
被窝里还带着熟悉的温度,兰若看着他穿好衣裳,叮嘱道:“如果饿了,就去找方伯,不必惧怕。”
兰若拉拉他的衣角,小声道:“我不怕。”
祁长渊低眸,看她拉着自己的小手,轻一挑眉。
“不怕还……”
“你要是我爹就好了,”兰若眨了眨眼,说完害羞似的松开手,扭过脑袋,闭着眼睛宣布:“我要睡觉啦!”
祁长渊挑开她的发丝,轻叹一声,转身离去-
兰若再次入眠,睡得很香。梦里不再有坏人或是生气的阿娘,充满了香甜的糕点和饴糖,还有那个高高大大看着很凶,实则很好的大掌柜。
等到自己醒来,已经是中午了。
她乖乖叫了侍女姐姐为她穿好衣服,被人牵着手领去了书房。
“孙叔。”
她出声,孙大夫收针,整理药袋。
“阿莹啊……”
孙叔站起身来,瞧着她,摇了摇头。
姜馥莹的眼眶又胀痛起来。酸得太厉害,已经不记得是近来的第几回了-
罗胥君早知自己时日无多,强撑到今日,到底还是撑不住了。
她不愿跟着孙大夫一起去县里,用她的话说,都到了如今境地,还有什么好折腾的。
姜馥莹沉默地为她擦拭着面颊、手臂,热水换了一遍又一遍,随后坐在罗胥君身边,靠着她的肩膀。
“昨儿个你蔡婶过来说了些话,”她开口:“听她说,财生跟你说了?”
姜馥莹闷闷点头。
“你呢,拒绝了么?”
罗胥君摸着女儿娇嫩的脸颊,缓缓开口。
“阿娘怎么知道我会拒绝,”姜馥莹淡笑,同母亲聊天:“财生哥情真意切,我们自小相识,他又是日后的秀才官老爷,说不定我答应了,如后还能当个官太太耍威风。”
罗胥君笑了笑,带出几声咳嗽。
“你不会。”
她少有的笃定之事:“我知道你的。”
若是单纯搭伙过日子,说不定姜馥莹还会考虑考虑。但刘财生日后是要靠秀才做官的,只要沾了这些,姜馥莹就断断不会应下。
“你看起来什么都好,其实阿娘知道,你心里什么都没忘。”
罗胥君声音缓缓:“你爹被人打压排挤出来,你自小又听了那么多高门的阴私事,自然不会对大户人家有半点好感。是也不是?”
“阿娘也跟你蔡婶说了,这些事情,你自己拿主意就好,我不管你。你心里有数的,对不对?”
姜馥莹乖巧点头。
“阿娘,你好聪明啊。要是能读书,阿娘也去考个秀才好了。”
罗胥君拍拍她:“越大越没个正形了。”
她目光投向黑漆漆的窗外,夜空没有半点星子。
“世子……”无忧无尘二人跟在身后,面露难色:“世子,这信不能写啊!”
祁长渊快步步入书房,眼看就要提起笔,听到二人这话,气笑了。
“我为大秦出生入死,这么多年可曾说过什么?如今我的人被蛊虫折磨生不如死,却连报仇都不准,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他身上的疤痕犹在,那样多次,满身的血腥味浓重到洗不干净。他为大秦抛头颅洒热血,可陛下一道旨意要他“放过”。
陛下要他留徐清越一命,这是要保他。
“如今连折子也写不得了么?”
他嗤笑:“我倒想知晓,是怎样的条件,能让陛下动心,我祁家又能否给的起。”
“世子!”
无忧无尘乃是自小跟着祁长渊的,这么多年,也知晓自家主子的秉性。
他们或许不如黑骑卫本事高强,却更能体察祁长渊的心意。
“陛下定有更多考量,”无尘道:“世子,国事为先……”
“我为大秦做的,哪一件不是国事?”
祁长渊闭上双眼,声音轻轻颤抖:“见得光的,见不得光的。那些不能宣之于口的阴私也处理了不少。只是不想我得来的,会是今日局面!”
这些时日以来的所有压力都堆积在了他的肩头。除了与姜馥莹在一起的时光,他半点也无法松懈。
京中的势力疯狂地伸出爪牙打探徐州,徐州的各家势力也人人自危,只怕祸及自家,人心惶惶。他顶着各方压力扫清障碍,不想最后还是落得这般下场。
徐清越不过是趁了陛下意图彻查徐州贪腐的东风,向他提交证据,好让他们一网打尽。
他本身当真清白么?三房老爷夫人当年能留下多少,他一个身有剧毒双腿残废的孩童又能守住多少,如何能有那样大笔的银钱,又积攒那样多的人脉,天衣无缝地完成如今计谋。
祁长渊深吸口气。
他不能在府衙失态,有多少人正盯着他的态度,不仅算计着他,也是要透过他,揣度陛下的心思。
徐清越此人他定要杀,他要上书……
无忧见他提笔,扑通一声跪下,“世子,这折子不能写。”
“他向陛下投了诚,具体如何让陛下动心的小的暂且不知。但世子知晓陛下秉性,并非糊涂了事,会因小利乱大局之人。倒是如今国库空虚,徐家掌控着大半个徐州的生意……徐家不能乱,民心也不能乱!”
祁长渊如何不知?
徐家事发已有几日,许多生意都被迫搁置,时间再长了,只怕整个徐州都会受到影响。这也是他们黑骑卫必须在限定时间内将一切处理妥当的原因。
徐清越将徐家许诺给了陛下,徐家人如今齐齐入狱,唯一是“清白之身”的徐清越是徐家唯一的继任者。徐家日后所赚的每一两银子,都会送入国库部分,长此以往,这是一笔不可估量的巨款。
阿枝将香囊放在纸面上。
“我希望你们都能开心。”
姜馥莹并非伤心抑郁,而是心中有些空。身边有着许多人,心里却空空落落,像是丢了什么东西,有着空缺一般。
这种感觉随着时间的飞逝愈发加深,许是又在孕中,难免多愁善感了些,总想起从前往事。
真正让她打起精神的,也与阿枝有关。
在发现阿枝有些嗜酒后,姜馥莹终于找到了自己的长处。到了冀州安定下来,她将自己酿的酒与阿枝尝,谁知阿枝眼眸一亮,当即道:“这是什么酒?我怎么从未喝过?”
姜馥莹稍作介绍,她知晓自己的酒味道好,却因在徐州那样小小天地,甚少接触旁的品类,未曾发现此酒的独到之处。
直到被阿枝尝过。她像小猫一样微眯起双眼,舌尖再次轻尝了一口,认真道:“不比寒潭香差。”
“怎么会,”姜馥莹意外,“寒潭香可是……”
可是名酒,价值千金,有价无市。
甚少有人尝过,但没有爱酒的人会没听过它的名字。许多人都以能品一口寒潭香为荣。
阿枝摇头晃脑,显然是喜欢极了,再斟了一杯。
“我的舌头可灵敏了,我说好就是好。馥莹娘子,你何不卖酒呢?”
姜馥莹对她舌头灵敏一事持怀疑态度,但她的话到底是给了她启发。
出发一两月,她大多数时候都以游山玩水来排遣心中可能会存在的苦闷,至于日后,她只觉得自己好歹有身医术,能在医馆做工。
——可她分明还有旁的生计。
姜馥莹双眼微亮,不过一瞬,又黯淡下来。
“这酒无名无姓,怎会有人买账?售价不高,人力也缺,我知晓生意想成气候需得怎样的准备。”
她见过徐家的酒坊,因着经营不善,和徐清越一道去看过。
阿枝摆手:“你点了头就行,旁的都是小事。我们应该给这个好喝的酒起一个好听上口的名字……”
姜馥莹半信半疑地应下,第二日,便稀里糊涂地有人与她来商谈生意。她用自己的钱盘下了一家老旧的酒坊,所有的工具一应俱全,还有一个不小的仓库。
她一直不知阿枝是何人,却也私底下猜测过,能被黑骑卫顶尖精锐戚婉贴身保护的人,只怕与皇家脱不开关系。
就连祁长渊,也管不了戚婉。
阿枝就如一阵风似的,甚少停留。姜馥莹与阿姝留在冀州做自己的生意,阿枝茯苓几人继续远游,他们常有书信往来,见面却不多。
在赚到第一桶金的时候,兰若出生了。
阿枝送来了一份贺礼——冀州章城最大的酒楼,从此就在姜馥莹的名下。
冀州多了个女掌柜,出了个有名的娘子酒。据说,这酒楼从上到下,大都为小娘子们,那酒一口生香,两口此生难忘。
姜馥莹极有分寸,从未擅自探问过阿枝身份。谁知某日阿枝回来,一脸不好意思的笑着,说她要回家了。
姜馥莹抱着兰若,还道:“你家在何处?我日后如何寻你?若是要喝酒,来信我寄给你。”
“我先问你的。”
兰若还在抽泣,可有人与她说话了,就忍不住不开口,用他的衣襟擦了擦眼泪,极有道理地瞧着他,应是要他回答。
稚嫩的童音带着几分天真,祁长渊觉得自己的行为有些匪夷所思,或许最开始就不应该从那人手中接过她,也不该将她抱回来,更不该与她搭话。
他原想离开,但看着兰若乌溜溜的眼睛,圆得像葡萄一般的眼瞳,没得心软几分,有几分熟悉。
不知这分熟悉是从何而来,小兰若哭肿了双眼,根本辨不清像谁。
见他半天没回话,反倒是用那双冷刀似的眼盯着自己,骇人得很,兰若又下意识眯起了双眼。
想哭,想阿娘,想要抱。
“呜……”
“不是掌柜,”祁长渊抓紧她即将开哭的缝隙,沉声道:“是统领。”
“什么是统领?”
兰若的哭声止住,方哭了一半,脸颊憋得通红,“有掌柜的厉害吗?”
没听说过呀。
“……那就掌柜好了。”
祁长渊闭目。有些不知该如何回答,随口搪塞。
“那你叫什么名字,”兰若哼哼唧唧,“掌柜的这么厉害,可不可以帮我找娘?”
阿娘常夸她是聪明小鬼。既然是聪明的小娘子,自然一眼就能看出眼前这个人才是管事的,说话一定顶用。
“可以。”
祁长渊言简意赅,再一次略过被问名姓这件事。
兰若眨了眨眼,看男人站起了身子,状似要离去:“会有人帮你找。”
说话间,抓着他衣襟的手早就松开了。没了可以抓住的东西,巨大的悲伤又一次淹没了她。
“你要去哪?”兰若瘪着嘴,一瞬间眼中又包满了泪:“不是说帮我找娘吗?”
祁长渊不想自己随手抱了个眼泪做成的小娘子回来,像个粘豆包,一样白白软软,却粘的满手都是,怎么也丢不开。
哭声起先还很小,像是极力忍住一般,边哭边哽咽:“兰若好久没有看见阿娘了,他们好坏……兰若绑起来不让兰若说话,还掐我……”
她掀起衣袖,藕节似的小臂上有两三道瘀痕给这个掌柜的看,“这里的床好冷好硬,兰若想要阿娘抱着睡觉……”
瞧见那痕迹,祁长渊的面色沉了沉。他倒是知晓那些牙婆的手段,逼得孩子不敢说话不敢跑,套在麻袋里一带就是千里,再也寻不到回家的路。多少人因为他们被迫离散,毁了多少家庭。
“若说恨我的,想要我死的……只怕也只有那位县主。”
她声音犹疑:“她,想要我死么?”
不可控制地轻颤,初晨的微风吹得她浑身上下寒透了。不过是因为一个男人,便要她死么?
若是没有祁长渊,她如今只怕已经与父母团聚了。
眼眶泛起了红,竟有些隐隐激动起来:“祁长渊,你们这样的人,是不是自来都不把我们这等小民当作人看?想杀就杀,还有没有王法了?”
“你听我说,”祁长渊按揉着她的手,感受着她因为恶寒产生的颤意,“我觉得不像她所为。”
姜馥莹看向他,不知他究竟是不是在维护这位一直爱慕他的县主。
“她此人我还算了解,哪怕从前有被迷惑过,如今也看清了……她要颜面,要美名,比方才说过的京中人还要在乎自己的名声,”祁长渊沉声道:“她远比旁人还清楚自己想要什么,所以可以不择手段地撷取一切可用的资源……但这样透露着愚蠢、荒谬的刺杀,甚至我这个世子也在的场合,她不可能做出这样的选择。”
“她不是喜欢你,爱慕你么?”
姜馥莹声音都有些发抖,全然不曾想过竟有人会想要杀自己,“常人都说,爱会使人盲目——或许她就是这样盲目了呢?”
“她才不会爱慕我。”
祁长渊难得带上了几分轻笑,摇着头,像是嘲讽:“她看中的,不过是我前程正好,又不似旁的世家子弟是个绣花枕头。她父亲临阳王与兄长临阳王世子,俱都是……草包。”
他不知是否该在姜馥莹面前这般评价他人,只能尽力平和道:“她出身皇族,却与如今的陛下并不同属一脉,并不亲近。有个燕的姓氏,却不及旁人那般富贵。如今的临阳王府也不过是外头瞧着好,内里早就烂透了。”
姜馥莹知道那等富贵子弟多有纨绔,却不想那样心机深沉的县主,还有这番境遇。
祁长渊也存了些旁的心思,顺势道:“她与我母亲早年境地几乎相同,同样是皇族出身,却败落不如以往。两人算是同气连枝,惺惺相惜。”
“……那你呢?”
姜馥莹看向他,“你和她,有什么……”
她想问,又及时止住:“罢了,我不想知道。”
“我与她之间,清清白白,干干净净。”
祁长渊声音笃定:“我与她确实自幼相识,也因我母亲的缘故,她常来府中小坐。与我不过是偶尔见面打个招呼的关系,后来偶有接触,也不过是觉得她与我的处境也有几分相似,说过几回话而已。”
“何处相似?”
“外头一团锦绣,”祁长渊道:“内里却糟透了。”
他一片坦诚,不曾有半点欺瞒:“她在找到下一个合适的人选之前,不会尝试挑战我的底线——这是她这样的人绝不会做的事情。”
后头来的一拨人,像是要将他们二人都斩杀……燕琼不会做出这样的蠢事,也不可能要杀他。
姜馥莹眸中轻晃,满是不解。
薄情之人,亦能做出这副深情之态么?
是真是假,孰是孰非,她早就抛却脑后,为何偏要等她全全放下了,他又这样莽撞地闯入她的世界。
是谁的心乱了。
“应当是……”姜馥莹默了一瞬,开口:“有的吧。世子洪福齐天,定有贵人相助。”
祁长渊一怔,方抬起的眸光便被下一句击了个破碎。
“只是不该是我等区区医者。”
姜馥莹站起身,“县主娘子还在等您,世子,早些回去歇息吧。”
她推着徐清越的轮椅,木制的滚轮声响彻屋中。
“江娘子。”祁长渊额角直跳,无法控制的恐慌从心底渐渐溢出,让他几乎无法站稳身子。
这个“江”字,咬得极重。
你是在躲我么?他想这么说,却不曾出口。
他开口,带着几分叹然,像是屈服。
“你我第一次见面,何必避我如蛇蝎。”
她既不愿与他相认。
那便顺了她的意。
第29章 第29章
车轮声缓缓停下,姜馥莹默了一会儿,不知到底该如何开口。
她垂首,看着徐清越发间的玉冠,如他一般的温润清正,缓声道:“……你的玉佩,刚便应该还给你。”
大户人家的子弟有些玉佩首饰什么的再正常不过了,有不少都是身份地位的象征。
徐清越从她手中缓缓接过。
指尖触及玉佩的瞬间,还能感受到上头残留的微热体温。
指腹摩挲在玉佩之上,缓缓打了个转。
“你同他,此前便相识?”
男人缓缓抬眸,并无太多的情绪。仿佛只是关切。
姜馥莹低声应了,“也是许久之前的事了。我与他确有过一段过往,但他亲自将那段时光弃如敝屣,我又何必时时惦念着。早放下了。”
“阿娘近来想你爹,想回家。”
姜馥莹知道,阿娘说的家不是这里。
是雁城。
阿娘生活了二十余年的地方,在那里出生,长大成人,嫁了心仪之人后又生了可爱的孩子。
雁城才是她的家。
祁玮所说姜馥莹也没听懂,但见他眼神暧昧,在她与祁长渊身上游走,就知道肯定不是什么好话。
“你今日来,是要做什么?”姜馥莹先发制人,知道祁玮肯定不安好心,“有什么就站在那里说罢,不要过来。”
她扬了扬下颌,示意他就站在原地,背着手牵住祁长渊的衣袖,扶住他。
祁玮调笑,“你们北凉人的待客之道便是这样的吗?臣弟好心将小皇嫂的婢女带回来,又送上好礼。不过是想来看看六哥的伤,没有茶便罢了,甚至都不准臣弟坐下,这是什么道理?”
他语气凉了些:“果真是北凉女子,不知礼数。”
姜馥莹知道是自己失言,让他揪着了错处,闭上嘴不说话了。
她不懂大秦人的勾心斗角,总是话里有话弯弯绕绕。
祁长渊安抚似的在她肩头拍了拍,让她不要生气。
祁玮见两人如此,自己寻了桌椅坐下,自顾自倒了茶,轻啜一口。
眉头皱起,“六哥果真与以前不同了,从前只喝上好的西湖龙井,一年只得那么些,都给了六哥。还要用雪水花露细细煮茶,就这么一杯,便值千金。”
“你要说什么?”
祁长渊语气寒凉,看祁玮这般作态,也知道这绝对不是他口中所说的来探望。
“只是来探望六哥而已,”祁玮眼神无辜,“听说六哥如今已是个废人,趴在床上下不了地,双腿残废,只怕日后就算养好也不良于行。”
“弟弟听说了这些,怎么能不上门探望呢?只是没想到,传言也不可全信。”
“小九,”祁长渊反握住姜馥莹的手腕,将她向后拉,“你何时变成了这般模样,从前的你绝不会这样说话。”
“何时?”
祁玮轻笑,“臣弟一直是这副模样,只是皇兄从未将臣弟放在眼中罢。”
“孤何时未将你放在眼中,你与孤一同长大,孤自认将你当作亲弟……”
祁长渊长眉压着双眸,面色因长时间站立有些苍白。
祁玮坐在原地不懂,目光转向还没进入状态的姜馥莹。
“小皇嫂可知这婢女为何被罚?”
姜馥莹咬住唇,看了祁长渊一眼,没有说话。
祁玮也不恼,“路上冲撞了贵妃娘娘的车驾,在贵妃娘娘教她规矩的时候还敢攀扯太子侧妃,怀里的东西一看便是偷的,手上不干不净,想来就是那黑心奴仆偷了小皇嫂的东西出去。”
“不是!”姜馥莹下意识反驳,“那是我……”
“是什么重要吗?”祁玮反问。
“小皇嫂前几日在满宫妃嫔面前给贵妃娘娘闹了个没脸,不过是给下人挑个错处,小皇嫂便急了?”
姜馥莹没想到竟是如此,檀口微张,看着软塌塌没有一点意识的茯苓,全然没想到是因为自己的牵连。
祁长渊握住姜馥莹腕上的手紧了几分,“说完了吗?”
“没有。”
祁玮喝完了那杯并不好喝的茶水,站起身看向他。
“皇兄看来也明白了臣弟要说什么吧?今时不同往日了。”
“——若在从前,谁敢对东宫的人放肆?”
姜馥莹似乎也明白了些,看着祁长渊,轻声安慰:“你不要理他。”
祁长渊的指尖轻轻搭在她腕上,没有说话。
祁玮听见姜馥莹的声音,面上带着笑,声音却阴沉。
“六哥就是这样,总能让所有人都喜欢你。父皇如此,母后亦是如此,就连这看起来没心没肺的外邦公主也能护着你。”
“偏你心机深沉,总能将他们哄得服服贴贴。而我呢,我就只能在你身后,当一个陪衬。无论我怎么做,做得再好,也永远得不到认可。他们的眼中,只有你一个!”
祁玮扬了声音,语气有些吓人。
祁长渊没有说话,姜馥莹见他那样,忍不住道:“想要父亲母亲的喜欢、便去争取呀,为何要怪他。难不成陛下皇后不喜欢太子、便会、喜欢你了么?”
越是紧张,说话反而流利许多,语速微微有些快。
“从前你是天之骄子便罢了,有王家做你的支撑,还有太子的身份,整个东宫宛若一小朝廷。可如今你已是废人,父皇竟然还念着你,一个不忠不孝之徒,父皇为何会念着你!”
姜馥莹看祁玮的样子都有些疯魔了,姿态骇人,紧紧抓住了祁长渊的手臂。
“北凉公主予你做侧妃,看来父皇心中仍念着旧情。昨日家宴,父皇又提起你。”
“……不过无妨,”祁玮的声音恢复了镇定,眼神从两人身上扫过,“父皇已经下旨,将你贬为庶人,迁去南苑,无诏不得入宫。”
“这辈子,六哥就老老实实呆在南苑罢。若是去了,臣弟会向父皇求情,将你葬入皇陵的。必不会让六哥的魂魄在世间漂泊。”
祁玮一步步上前,无视姜馥莹眼神的警告,走到近前。
“你还想做什么,”祁长渊声音清淡,宛如石子落入水面激起一圈圈涟漪,“如今你不已然得偿所愿了么。”
似乎是这样的语气更激怒了他,祁玮不知想起了什么,正欲上前,看见害怕得脸色通红,却依旧挡在祁长渊身前的姜馥莹。
嘲讽一笑。
不过须臾,长手一伸便将二人分开,姜馥莹被重重推倒在地,手臂支撑柱身体,疼痛瞬间传来,眼前似乎都出现了白光。
“你……”
祁长渊的话被祁玮堵住,“皇兄难道就不想知道,父皇是如何说你们母子二人的吗?”
祁玮双手搭在祁长渊的肩头,重重一按,原本就重伤的背脊瞬间受到重压,似是想要他弯腰。
祁长渊面色苍白毫无血色,唇色浅淡,身形单薄,看起来摇摇欲坠,却始终没有移动半分,更不用说低头弯腰。
姜馥莹想要站起来,可方才不知是磕到了何处,手臂和肩膀的疼痛让她难以支起身子。
祁玮用了手劲,一寸寸往下压,而祁长渊分毫不动,目光只只地看着他。
“小九,”他终于出声,“你我之间的兄弟情分,真就分毫不剩?”
“六哥说得可笑。”
祁玮掌心骤然发力,姜馥莹尚未看清楚动作,就看见祁长渊被他按倒,身体支撑不住,骤然下跌。
“父皇说,你不忠不孝,嚣张狂悖,先皇后结党营私,后宫干政。特别是皇后——深深地寒了父皇的心。”
“荒谬!”
祁长渊抬头,眼神终于有了波动。
祁玮居高临下,看着有些颓然的祁长渊。
“我还以为你已经不会有任何情绪了呢,没想到这世间竟然还有你在乎的事?”
“那也是你的母后,祁玮。”
祁长渊开口,干涩的喉头滚动,身后衣衫渐渐浸出血丝,早先已经结痂的伤疤竟然又迸裂开来,流出了鲜血。
眼前的人让他完全不敢相信,这是他相伴多年的弟弟。
“她只是你一个人的母后,不是我的,”祁玮抬眼,环视着不复往日辉煌的东宫,“但这东宫,日后也便不是你一个人的了,六哥。”
祁玮转身,不再看他眼中,已是丧家败犬的兄长。
祁长渊口中溢出鲜血,艳红的血丝顺着唇角滑落,渐渐漫过下颌。
“……母后待你不薄。”
他几乎无力支撑,声音虚弱。
大秦以武治天下,祁氏皇族子弟自幼练习骑射武功。祁玮又有天赋,跟着师父练习,虽年轻,但内功深厚,方才不过片刻,他已在愈合的伤口又重新裂开,疼得额角出现了点点冷汗。
姜馥莹顾不得许多,支撑着站起身来,将祁长渊扶起,摸了一手粘腻鲜血的时候吓得不轻,怒目看着祁玮。
“你不要太过分!”
祁玮已经停住脚步,站在门边,冷然看着相互依偎的二人。
“过分?”
他像想起什么似的,唇角上扬,勾起一抹笑。
“小皇嫂可莫要被我皇兄如今这副无害的模样骗了,你以为,他便真的就怜惜你么?不过看你如今还有些用处,单纯好骗罢了。臣弟奉劝你,莫要轻信于他。”
“我这皇兄,可是吃人不眨眼的猛兽。”
祁玮轻笑,转身离去。
姜馥莹还没消化明白祁玮说了些什么,祁玮就已经消失在她的视线。
他带来的侍从离去,原本就寂静的东宫更无人声。
“你还好吗?”
姜馥莹没将祁玮的话放在心上,看见祁长渊这般模样,心头钝痛。
拿出帕子将唇角的血拭了干净,又扶起他,让他坐在椅子上,倒了水来喂入口中。
祁长渊看着她眼眶微红,竟然鼻尖都有了红意,扯扯唇角。
“你哭什么?”
“我没哭,”姜馥莹鼻头微酸,逞强道:“……就是觉得,你肯定很疼。”
“不疼的,”祁长渊笑了笑,“真傻。”
笑意不达眼底,喝完了水,见她衣衫狼狈,显然方才摔倒的时候伤着了。
她却似乎无暇顾及自己,照顾好他,又忙去照看一旁昏迷的茯苓。
……还真是傻。
祁玮的话说的也不错,他确实不会垂怜于她,可她如若真能安分守己,他也不介意给她一丝温情。
姜馥莹将茯苓扶去了婢女的卧房,回来时眼眶更红了,整张脸都有些涨红。
玉白的肌肤透着伤情,看向他时泫然欲泣。
祁长渊烦躁,不过是个婢女,何至于如此。
但还是开口,“怎么了?”
姜馥莹张了张口,半晌没说出来话。
直到他再一次耗尽耐心地询问。
“何公公,”姜馥莹声音虚弱,“去了,宫人已经将尸首拉去了、乱……葬岗,小顺子没拦住。”
祁长渊死死掐住掌心,指节发出咔哒的轻响。
“那等阿娘好起来,咱们一同去雁城。”
姜馥莹隐有些什么预感,声音放得很轻:“阿娘,你说雁城那么大,物价会不会很贵?咱们的钱够不够?……罢了,不能坐吃山空,我也得想想赚钱的法子。”
“村里人都说我酿的酒好喝,阿娘,你说我去卖酒成不成啊?”
姜馥莹靠在罗胥君身上,听她一声声咳嗽,带着重重的气声。
“雁城……雁城太远了,咱们不去吧。”
罗胥君抬手,“太远了。”
她的视线有些放空,像是看到了遥远的从前,繁华的雁城。
车如流水马如龙。
东家娶妇,西家嫁女,灯火门前笑语。
很久,很久以前了。
姜馥莹站起身,“阿娘,咱们去吧,现在就去。”
她不去看罗胥君的神色,飞速套了衣裳,将阿娘全全裹起来,将温暖的躯体背在身上。
罗胥君很轻,轻的不像一个成年的妇人。
姜馥莹有得是力气,阿爹走后挑柴挑水,都是她一人做惯了的事。
她背着阿娘,就像小时候阿爹阿娘抱着自己一般,一步步往门外去。
她们出了门,出了村。
踏上漆黑的小路,罗胥君手中提着灯,寒风一阵阵吹着灯火。
脚步声沉沉,姜馥莹说:“阿娘,你跟我说说话吧。”
罗胥君开口:“好啊。给你讲当初,阿娘在雁城……”
一声声絮语在耳边轻念着,姜馥莹头也不回,感受着阿娘的气息在耳后、颈侧。
“馥莹,”她道:“我着实,着实放不下你。”
“你要找一个自己喜欢的,一定是自己喜欢的……”她低低出声:“不能、不能将就。”
天色就要彻底暗下来了。草木荫蔽之间,姜馥莹只能看到眼前男人苍白的面色与额角细密的汗珠。与之成了鲜明对比的,是泛着微红的耳尖。
她倒是少见这种面色,下意识上前为他把脉,却听他道:“……你先等等。”
祁长渊闭眼深吐息几口,调整内息。
近一年来,旧伤新伤反复叠加,在身上从未好过,甚至有几处都是致命伤。若不是他命大,此时坟头草都三尺高了。
宫中的御医要他静养,起码半年不得擅动。仍旧是漂亮的银杯,杯中盛着一如既往清亮的,带着甜香酒香的液体。姜馥莹直觉不好,频频摇着头。
不要、不要……自幼的教养告诉她,人必须要救,她行于世间若要坦坦荡荡为人,总要对得起自己的心。
如同徐清越说再重来他也会这么做一样,她若是回到了当初,也一样会义无反顾地救下他。
常人都说,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她会害怕,却不会就此袖手旁观。
姜馥莹下车,看着阿姝:“若是真的,我自然要救人一命。若是假的,世间少了一个病人也是好的。再者你武功高强,实在不成……咱们跑还不行吗?”
阿姝笑开,跳下车。
“我护着娘子,谅旁人也不敢做什么。”
姜馥莹带着水壶,走近去瞧。
那位面容姣好的娘子早便发现了他们,眸光闪动,看见她来,几乎有种喜极而泣的感觉。
“这位娘子……”她小心开口,见姜馥莹已然熟稔蹲下,查看着昏迷娘子的状态:“娘子会医术?”
“醒了,”姜馥莹注意到那昏迷之人有了反应,眼皮轻颤,瞬间忘了当时的话题,“茯苓娘子,你醒了?”
众人围绕着茯苓,未曾注意到身后骑马仓促赶来的人影。
“水,娘子,水来了,”那女声扬声,原是干练利落的声音,却在下一刻染上了些柔:“……阿姝?”
阿姝警觉转身,面上表情倏地凝在策马的身影上。
“阿姐……!?”-
岁序更替,驰隙流年。
兴和八年四月,春意正盛,都道是人间四月芳菲尽,但京中自是金翠耀目,罗绮飘香。
快到京城的客栈中,阿姝气喘吁吁地抱着料子,打开了客房的门。
“姜娘子,”她哀声道:“真的是最后一批了,若娘子还不满意,咱们就要迟了给小太子的生辰礼……”
“拿快来我看看。”
姜馥莹从她手中接过,平稳地放在桌面上。
“虽说太子生辰礼的确是举国欢庆的大事,但娘子这礼挑得也太久了些,”阿姝叹道:“我真是跑断腿了。”
“辛苦你啦……”姜馥莹口中安慰,眼睛却放在她寻来的木料上。
徐清越垂眸,扯开她口中布条,一手掐住了她的下颌。
“你安静些,阿莹。”
他声音沉沉:“平日里,不是最乖巧柔顺了么?安静些乖乖喝下,也少吃些苦。”
“……我怎么舍得让你吃苦,”他低声安抚:“喝吧。”
酒杯被他送入了女子唇边,冰凉的酒液染上温热的唇瓣。
姜馥莹摇着头,牙关紧闭,唇角抿得死紧,眸中满是惊慌与恐惧。
徐清越冷着眉眼,不见平日温情。指尖在她下颌一掐,紧闭的唇瓣被迫张开,酒液顺势灌了进去。
脸颊被掐得微微带着红,徐清越敛眸为她轻柔,淡声说了句抱歉。
姜馥莹满眼是泪,剧烈咳嗽,想要将方才喝下的酒液都吐出来,她唇角还有着些残留的液体,哑着嗓子:“你、你喂我喝了什么?”
“徐清越!”
徐清越指尖轻颤,安抚着轻揉着她的发丝,将布条塞了回去。
“是我想错了,”他道:“我以为我可以忍受你的冷眼,谁知就连你这样连名带姓地呼唤,我都不愿听。”
“还是唤我五郎,更好。”
他转过身,用一早准备好的热水细细擦洗了手,又拧了帕子为她擦干了脸上的泪痕与酒液。
“你知不知道,我等这一夜,等了十年。”
徐清越照顾着她,一如她平日细细照料着在轮椅上不能行动的他。
徐清越为自己也倒来了酒,轻啜一口。
他皱了皱眉:“原来酒是这个味道。”
“不算好的味道,”他摇着头,“又或许阿莹酿出来的会不同吧。这下,我算是明白为何这酒卖不出去了。”
他还有心闲话!姜馥莹头疼欲裂,不知方才被喂了什么,她酒量不差,却头一回喝了酒后有这样的感受,不像酒醉,全身的血液极速地流动起来,心跳越来越快,连带着视线都有些模糊。
“我以前发誓,此生绝不会碰酒的。”
徐清越坐在她的身边,为她按揉着被绳索紧紧缚住的地方,却没有半分松开的意思。
他来徐州前,陛下还特准他暂缓任务,养伤要紧。
却不想仍有今天这种局面。
……两拨人围追堵截,不知背后主谋是否为同一人,可这两拨人无论是武器装备,还是实力,都截然不同。
第二拨明显人数多些,训练配合也精良许多。
像是什么人训练过的私兵。
祁长渊敛眸,无心再去细想这些。他缓慢调整着自己的呼吸,让混乱的内息逐渐平静下来。
掌心紧攥着身|下的嫩草,不可避免地染上了污泥。姜馥莹全程都仔细瞧着他,见他面色稍缓,主动伸出手,“……还能动吗?”
动自然是能动的,祁长渊却第一次面对她伸出的手有了抗拒的姿态。他缓慢坐起,没有去触碰那心心念念多回的柔嫩指尖。
“我手脏,”他缓缓抬眸:“你爱干净。”
姜馥莹愣了愣,在这种环境下竟还有些啼笑皆非。许是这两日的相处减缓了从前的冷漠,还有方才那一番惊心动魄,如一道桥梁连接了他们两人,距离倏地近了许多。
天色昏沉,山中露气深重,这会已经有些凉了。略带潮气的凉风徐徐吹过,姜馥莹不自觉打了个颤,只觉得浑身都像在凉水中过了一遭。
祁长渊将一切都看在眼底,将那勉强当作绳结的布衣展开,披在姜馥莹身上。
“先穿上,”他沉声道:“这里路不好走,仔细着些。”
姜馥莹将衣裳合拢,勉强抵御着春日的寒气。
山中本就凉爽,若是以往,此刻定然舒适。但现在他们在无所依凭的深山,衣裳干粮都在马上来不及取下,姜馥莹只能轻叹,时运不济。
“咱们现在去哪?”
姜馥莹看了看四周,勉强借着最后一点日光看清了周围的环境,深林茂密,树影挡住了所有天光,只怕路极为难行。
“回家么?”
他们下了山便遇到偷袭,姜馥莹被马带着四处乱窜,不知行了多远。但应当不会离她熟悉的地方太远,若是多寻多找,说不定还能找到出路。
姜馥莹低下头,忽地又意识到那只是她家,不是祁长渊的家。
她顿了顿,“就是,骆家村的那个家。”
祁长渊站起身,昏暗的环境让他不自主地皱起眉头,喉中泛起腥甜。
“不能回去。”
祁长渊果断道:“山路难行是其一,此处是你爹娘坟下,既然能知道你我会在这里……只怕骆家村如今也不安全。”
“我知道啦,阿娘,你说过好多回了。”
姜馥莹扬声回复她,声音轻快。
山并不高,景色却不错。即使在这样的寒冬也并未显出颓态,冬雪与枝叶撑起一片白色的天地,小路尽头,隐约有几排轮印。
她抬眼,撞见一双温润眼瞳。
“霜殒芦花泪湿衣,白头无复倚柴扉。”
男子独身一人推着轮椅,从山间凉亭旁出来。轮椅压得枯枝残雪吱吱作响,衬得他声更加清润,回荡耳畔。
“在下来此赏景,途闻人声,听得娘子新丧,有感而发,”男人声音清朗,极有礼平缓的语调:“无意唐突,还请娘子节哀。”
姜馥莹提了提理好的包裹,看向他。
男人二十出头的样子,面如新雪,鼻梁高挺,眸中似泛着秋日湖水,稍一眨眼便能泛起涟漪。瞳孔带着些淡色,或许是距离太远,总让人想起冬日的枯叶。
他衣着简单,却是肉眼能瞧出的富贵清俊。身着湖水色竹叶纹杭绸直裰,长长地盖住了他的足。
石青色的长毯盖住半身,并没有久坐轮椅之人的颓靡,反倒温润挺拔,笑意浅然。
“郎君雅兴,”姜馥莹瞧他模样,“只是……”
他顺着眸光,看向自己的足。
轻笑中带着自嘲:“怎么,残废就不能上山赏景了?”
姜馥莹摇头。
“冬日寂寥,只怕此处无景可赏。”
他轻动轮椅,瘦削修长的十指扶着后轮,青筋稍显,骨节突出,并不似寻常病人一般无力。
“那依娘子说,何时才是赏景的好时节?”
男人顺着她的话,目光轻轻落在她的肩头。
并无异性之间的邪念,反倒清澈透明,带着读书人的文气,仿佛是听她这般说话,起了讨教的兴致。客气又文雅。
“……明年春吧。春来冬雪消融,满山绿意,应当比如今的枯枝败叶好看。”
姜馥莹并无闲聊之心,说完此句,微微福身:“郎君若要赏景,可去前方青崖,那里视野辽阔,是极好的赏景处。”
她说完便准备归家,却不想男人在客气道谢之后,忽地闷哼出声。
“这位娘子——”
他手中的暖壶掉落在地,随着清浅人声一道传入耳中,带着些急切。
姜馥莹回头,见他面色发白,呼吸急促,连带着腿上的长毯都滑落在地,显然是发病了的模样。
夜里大家都睡了,小路上只有她们二人。
她不知祁长渊是否还会派人来唤她,又或是同白日一般,又拿出什么东西来要挟她。
她挣扎几分,“你松开手!”
“不能松,”他声音有些哑,“松了手你就会走。”
姜馥莹几乎要被气笑了,小臂上传来的触感越发明显,她甚至能隔着薄薄衣衫感受到男人常年习武而磨出的茧。
“世子这样威风,我能走到哪里去?”
“你松开我。”
姜馥莹拉开他的手,“祁长渊,我不喜欢你这样。”
手骤然松开,像是泄了力。
“你还在怨我。”
“世子要说什么?”姜馥莹抬起头,“说当初的一切都是误会,其实你非常喜欢我,今日来便是为了求我原谅,好跟你回去做妾……是这样吗?”
“我从未想过要你……”
“分明是你说此生再也不愿见到我,”姜馥莹死死看着他,眼中泛起了红,“怎么,世子贵人多忘事,就忘了吗?”
第30章 第30章
朝夕相处了那样久,他眼盲,心却不盲。
她的气息,她的习惯,她偶尔会有的娇嗔模样,生气的、伤心的……
即使不曾亲眼见过,也在脑中无数次构想,早已深深刻在了心底,只待亲眼得见。
见到她的第一眼,似乎脑中的那些虚幻的、飘渺的云烟都变成了具象化的表现。
只是她不愿同他相认。
那双漂亮的眼睛低垂着,像只翩跹的蝶。如今这双眼瞳却盛着盈盈水渍,带着最引人怜惜的红痕。
“你一定要我将所有事情都说得那么清楚吗?”
泠泠碎玉般的声音,以往会在他的耳畔柔柔低语,如今,却变成了声声质问。
“我饱了呀,可是你没有吃。”
兰若将糕点递给他:“吃吧吃吧,很好吃的。”
祁长渊被迫张口,吃了口绿豆味的糕点。
他皱皱眉,这糕点对他来说太甜,他吃了一口便放下,看着兰若乌黑的眼瞳期盼地盯着他,不情不愿地说了句:“好吃。”
“那你开心了吗?”
和祁长渊成亲也有了阵子,姜馥莹知道何桂对他的重要性。
何桂是东宫中的老人,可以说是看着祁长渊长大的,祁长渊幼时便在身旁,从不离身。
感情自不必说,那日太子受罚,多少宫人避如蛇蝎,生怕牵连到自己。而何公公拼着一身老骨头上前护着主子,自己反倒连带着受了重伤。
他不比祁长渊是年轻人,太监都是苦过来的,身子骨早就不顶用了。躺在榻上,偷偷请来的医者也早就断言他活不长,不过吊着口气罢了。
只是没想到偏就在今日,就在此时。
尸首已被拉走,小顺子哭着跪在殿前给祁长渊磕头,说他没用,没能护住何公公。
祁长渊闭上眼,唇畔方拭净的血将整个唇染得嫣红,面色却惨然,没有一丝活气。
天色彻底沉了下来,刮起了风,黑云蔽日,瞧着夜里定要下一场大雨。
姜馥莹步履匆匆,祁长渊和茯苓双双昏迷,何桂惨死,按九皇子方才所说,迁去南苑的旨意应当也快到了。
整个东宫只有她和小顺子还能活动,是以也顾不上手臂处的伤口,前后奔走。
茯苓都是外伤,被贵妃罚跪掌嘴,还打了手板。小顺子煎好了药,姜馥莹撑起她,这会儿有了些意识,迷蒙着喝了药,清醒了些。
瞧见是姜馥莹亲自喂她喝药,泪珠一粒粒掉落出来,嗫嚅着唇,只余哽咽。
姜馥莹拍拍肩头,“不用说了,我都知晓。你好好歇着,是我连累你。”
茯苓摇头,泪水划过脸颊,“不怪娘娘,是奴婢无用,连娘娘的东西都没护住……”
“与你无关,”姜馥莹轻声安慰,“你好好养伤,不要想太多。”
茯苓看着总是温柔和顺的主子面上泛起的愁容,点点头,躺下。
不给主子找事就最好了。
姜馥莹快步出去,看见小顺子正焦急地在院内踱步,忙问:“如何了?”
小顺子只是摇头,姜馥莹跟上,边走边道:“殿下醒了吗?”
“没醒,”小顺子声音快要哭出来,“是奴才不好,药也没喂进去,如今已经热了第二回 了。”
“我去看看。”
昏迷着药是不好喂,加上祁长渊许是因为何桂之死有些急火攻心,牙关紧闭,不怪小顺子。
他年纪尚小,人虽然机灵,但没经过什么事,如今这般给他也吓得不轻。
姜馥莹端了药进去,祁长渊还在昏迷中。
因为疼痛,头上冒出细微的冷汗,姜馥莹用手帕擦净,努力将他扶起来。
祁长渊不比茯苓是个女子,哪怕如今单薄许多,也不是她能轻易挪动的。废了一番功夫将他立起,又怕碰到背后的伤,软垫毛毯都往身后猛塞。
这么一会儿下来,姜馥莹已经气喘吁吁,在寒凉的初春累出了一身汗。
手臂上的刺痛又一阵阵传来,她只想赶紧喂完药,回去看看自己的伤口如何。
姜馥莹端起药碗,将勺送到唇边,轻轻喂下。
深褐色的药汁沿着唇向下,流过下颌,她赶紧擦掉,眉头紧紧皱起。
果真如小顺子所说,这药不是那么好喂的。
她扶住祁长渊的身子已是勉强,不知什么动作碰到了床柱,手臂上的疼再次传来,一时脱力,不小心往前一倾,额头撞到了祁长渊温软的唇。
……好在药没洒。
她第一时间脑海里想到的竟然是这个,顾不得额头上那轻如羽毛的触感,垂眼看着手上摇晃的药碗,轻轻松了口气。
不知为何,竟然有种做贼的感觉。
姜馥莹悄悄抬眼,看着祁长渊。
从这个角度,很轻易地就能看见他脸上细小的绒毛。
双眼阖上,总有些凌冽的眸被掩盖,透出一些不属于他的温润。
祁长渊生得很好,只是眉眼总带着寒风,睁眼便仿佛能看透人心,所想所思在他眼中无所遁形。但凭心而论,抛开那让人生畏的双眸,其实可以说如皑皑白雪般清冷、高洁,浅淡的唇,恰到好处的下颌都彰显着他的清俊。
姜馥莹想,这或许就是高处不胜寒。
祁长渊的面容,早就在多年太子之位的高台上,变得淡薄透不出喜怒,很难从他的表情看出他在想什么。
但她觉得,祁长渊还算是温柔的吧,除了……刚成亲那夜他冰冷的态度,刺得她害怕之外。
还真是深不可测。
脑海中的想法一闪而过,姜馥莹回过神来,看着他的侧颜。
唇角因为方才的动作似乎有了些血色,不像之前那样死气沉沉,透出些淡淡的粉。
她忽然有些渴。
欲盖弥彰地看了眼药碗,“这不是我能决定的,你自己不醒哦。”
声音飘扬,除了她自己好像没人听得到。
她不知想到了什么,莹白的面上泛起一丝红润,目光盈盈,眸中盛满了怯意与羞赧。
末了终于下定决心,抿唇看向祁长渊的侧颜。
还是如同方才那般安静,看起来就像睡着了。
如果真是睡着了多好,不受病痛的折磨,不被他人所烦扰。
姜馥莹含了口药,缓缓下倾。
乌发如墨般垂落在她肩头,随着动作缓缓触碰到男人的指尖,兼又裸露在外的脖颈。
两唇相对,明明是第一次,姜馥莹却无师自通般闭上了双眼,靠着本能撬开唇齿,苦涩的药汁慢慢滑入咽喉。
温热又柔软的唇不像他平时总带给她的感受,不同于往日的冷淡清润,清浅呼吸中,她感觉自己的汗毛都微微竖起。
好像真的在接吻一般。
她心头一跳,突然冒出了这么一个荒诞的想法。
姜馥莹能感觉到身.下男人微微滚动的喉结,有一瞬间,她还以为祁长渊就要醒来了。
可是没有。
直到她喂完这一口,祁长渊的眼都紧闭着,毫无反应,眼睫毫无任何要醒来的征兆。
那就好,说不上是什么心情,姜馥莹忽然觉得有些庆幸,有些失落。
紧接着第二口,第三口……心里最后剩余的一丝绮念随着药汁的灌入渐渐消散,看着被深褐色的药汁染深的唇色,姜馥莹忽然觉得他的唇生得比眉眼还要俊朗。
确认药都喝了下去,唇齿间的苦涩还没有消失,姜馥莹擦了擦唇角。
那触感似乎还在,她用手指按了按,和方才那感觉并不相同。
明明是在喂药……却好像真的在,亲吻。
姜馥莹抿住唇,端起药碗准备离开。
刚站起身,就听见一声轻轻的喘.息。
她后背一僵,忽然有些害怕他的醒来。站在原地不敢动弹,直到时辰一点一点过去,一声轻轻的呜咽,如同小兽一般的轻喃钻进耳尖。
“——什么?”姜馥莹没听清,微微回过身。
祁长渊看起来没醒,她松了口气,接着又侧耳细听着他梦中的呓语。
他想说什么?有什么重要到,即使这样疼痛的情况下,也要叫出声的?
姜馥莹轻轻挪近几步。
这次听清了。
“……姜馥莹。”
他说,姜馥莹。
这样轻的声音,像在恋人的耳边呢喃低语。
空气中好像有羽毛搔过她的全身,方才唇齿相依都未曾有过这样的羞赧,姣好的面上噌地一下红了起来,连带着玉颈都染上了绯红。
姜馥莹几欲逃走,但疯狂跳动的心让她忍不住留下,目光又落了下去,男人的睡颜一如既往,这分明是真心。
她看着还带着点点水光的唇,鬼使神差地放下药碗,随着窸窣的衣料摩擦声,分离不久的两片唇瓣再次相依。
不同于方才还有药汁的浸润,苦涩掩盖住了所有的甜。
这次的亲吻一触即离,蜻蜓点水般轻触上去,甫一感受到那温温热热的触感便弹起身子。
她捂住唇,慌乱起身。
……真是疯了,她觉得自己脑袋都要炸开。
或许是落荒而逃的动静微微惊动了榻上的男人,一瞬之后,乌黑的眼睫缓缓颤动。
睁开眼时,只看到了那慌忙关上门的背影,一片裙角如同蹁跹的蝴蝶般飘走,带走了屋内所有鲜艳的色彩。
祁长渊抬起手指,抚上了唇。
墨玉般的眼神淡漠地看着掩上的房门,毫无感情。
只是内心轻哂。
原来这么简单,就能取悦她了么?
****
或许春日真的要来了,夜里竟还能听见些许鸟鸣,东宫不再是静如死水。
祁玮说的没错,第二日,陛下的旨意就来了。
太子祁玮不忠不孝,言行无状……罪名列了老长,末了一个废太子之位,着立即迁去南苑,无诏不得入宫。
祁长渊被姜馥莹搀扶着下床磕头领旨,跪谢君恩。
太子的物什虽多,如今收拾出来也不过几个笼箱和包袱。曾经辉煌到片砖只瓦便值千金的东宫,如今什么也不属于他,什么也带不走。
能带走这些,还得感念陛下恩德。
祁长渊扯扯嘴角,小顺子跪在跟前,他轻扫一眼,“你若是想留在宫中,也是个好出路。”
小顺子摇摇头,咬着牙。
“奴才一辈子就这样了,总归都是要伺候人,能伺候殿……您这样有善心的主子,是奴才的福气。”
祁长渊挑眉。
有善心?
只怕说的不是他,是那个对着婢女抹眼泪劝自己唯一一个婢女离开的人罢。
姜馥莹在大秦也只熟悉茯苓和董嬷嬷,如今董嬷嬷在宫中,他们要去南苑,今生难得相见,茯苓身上也有伤,还是留在宫中的好。
茯苓流着泪摇头,“若不是娘娘,奴婢早就被人欺负了。奴婢此生就认娘娘一个主子,求娘娘不要赶奴婢走!”
姜馥莹眼眶红红,又劝几句,只见茯苓态度坚决,精神头也好了许多,不像昨日那样骇人,她才点点头。
“日后我也不算什么娘娘,你与我不要作主仆,姐妹相称即可。”
姜馥莹也有脾气,摆出一副若茯苓不答应,真就不会同意茯苓跟着走得模样。
茯苓只好暂且先应下。
主仆二人又不哭了,眼泪收得很快,转头收拾起了笼箱。
祁长渊看着两人又哭又笑,加上小顺子这个鬼精的时不时插嘴打趣讲些笑话,叽叽喳喳吵吵嚷嚷,东宫的颜色都亮堂了几分。
姜馥莹收拾着东西,回头,正好瞧见祁长渊投来的目光。
她脸又一红,眼神羞怯,但接着又看了回去,努力瞪大眼睛,俏生生的脸蛋勾起一抹笑意。
眼波流转,星河璀璨。
“……嗯。”
“祁掌柜,你为什么不开心啊?”
兰若托腮,歪在他身边,坐姿实在算不上好看,可语气却如同小大人一般:“是因为兰若很烦吗?”
“自然不是。”
祁长渊抬手,揉了揉她的小脸。
“兰若很可爱,”他道:“如果话少些就好了。”
兰若瞪起了双眼,却听他道:“不开心的事有太多,不知与谁说,也不知如何说。”
祁长渊静静地看着她,酒液在胃中催化,微微上头。
他似乎有些醉了。
看着她的脸,恍若与当初的姜馥莹慢慢重叠。
如果她还在……
祁长渊拉着她的小手,将她的手放在自己掌心。
“我曾经,也有一个孩子,”祁长渊低声开口:“如果它还在,应该也与你这般大了。”
祁长渊抱着睡熟了姜兰若,没有骑马,一步步走回了府邸。
他坐起身来,声音还带着方醒不久的哑:“她人呢?”
兰若从无忧身后出来,手上还抱着昨日新换的枕头。
“我以为你不要我了,”她一眨眼,悬挂在眼眶上的泪水又掉了下来,“我很小声哭,可不可以不要丢下我。”
祁长渊看了无忧一眼,无忧关上门离去。时辰还早,天刚蒙蒙亮,他招招手,“过来。”
兰若应声过去,坐到他身边。小小的娘子鞋袜都没穿好,显然是醒来没看见人万分慌乱,直直跑出来的。
手边没有帕子,祁长渊也不顾及旁的了,就着衣袖为她擦了擦眼泪。
“为什么哭?”
祁长渊见她止住了泪珠,捏捏她的小鼻子,“昨日不是很开心么?”
“梦到、梦到阿娘生气了,”兰若抽抽搭搭,“然后那群坏人说阿娘不要我,他们带我走,但是他们对我不好……”
“成婚那日,你没来,阿娘那样难过,还是撑着笑送走了所有宾客。你明知道那是我的生辰。”
姜馥莹推开他,站直了几分,眸色凝在她眼尾的那一片湿润上,他缓声:“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泪水毫无征兆地从眼角滑落下来,灼痛了男人的眼。他抬手拭泪,却又被女子抓住了另一只宽大的掌。
男女体型本就有差距,更何况他常年习武,宽厚的掌心带着手握刀枪磨练出的茧。无论是大小,还是反应,她都比不上祁长渊身经百战,在她展现出意图的下一瞬,指尖就被那只大掌攥住,包裹在手心。
而她感受着那一丝粗糙的触感,重重地口耑了口气。
血液在皮肤下奔腾,数次翻涌着让躯体变得滚烫。反倒是男人那向来比她热上许多的躯体变成了她纳凉的工具,微微相贴着的部分粘了上去,指尖开始缠绕。
缠绕。
发丝也缠绕,视线也缠绵,说不清是在哪一个对视的时候变了味道。从内心深处产生的不安从未被忽视,只是此刻,好像有了更让人专注的事需要她分心。
——男人的唇落在了她的眼角。
咸的、酸的,带着微微苦涩的泪被卷入舌尖。眼睫猛然颤动了一瞬,她闭上双眼,抬起下颌,贴上了那双温软的唇。
空缺的地方好像正在被什么填满,无助的小舟也看到了彼岸。
不过瞬间的怔愣。
轻轻贴上的唇瓣被含口允住,局势瞬间变了个样。原本主动的人只能被迫承受着这个循序渐进的吻,从最初的轻口允,舐咬,再到最后被撬开齿关,几乎要将她的呼吸都剥夺。
她逐渐要分不清到底是什么让她无比战栗。究竟是那令人燥|热,宛如虫蚁爬过身躯的蛊虫,还是……那个逐渐加深的,让人失去理智的吻。
与之前的所有亲吻都不同,姜馥莹确认。有什么东西悄然悄然改变了,在她与他之间,燃起了一种莫名的,可以称之为谷欠望的东西。
不是因为蛊,她知道。
但都是因着那蛊,她这么为自己开脱。
她闭上双眼,主动抬手勾住了男人的脖颈。
祁长渊的吻忽地停住,眸色加深。指腹按过那微红的眼角,滑过因着蛊虫而潮|红的脸颊,停留在她的下颌。
他知道自己不应该做什么。
姜馥莹如今不清醒,他想。等她清醒了,定然会恼恨他今日所为,总归她已经被他救回来了,到此为止吧。
短暂停留之后,他收手。
“水要凉了,”祁长渊轻笑:“怎么变得这么黏人。”
他自然知道原因的。被背叛,被至亲之人隐瞒的感觉,定然不好受。
当年他还小,比他大上一些的兄长便赤裸裸地展现出了孩子的恶意。而他懵懂不觉,将其当作自己的兄长。
“走。”
他话音方落,身形一晃,竟是姜馥莹眼疾手快,一把拉住了他。
“怎么了?”
她拉近他,双手紧紧抓着他的臂膀,摸到了一手粘腻。
她猛地收回手,掌心的血色即使在这样昏暗的环境下也能瞧得清楚,她如今甚至还不知道他究竟伤到了何处,到底是旧伤还是新伤。
“……无事。”
祁长渊眨了眨双眸,反手握住了她的手。
“只是……眼睛有些,”他神色有些凝滞:“应当是当初的后遗症。”
当初醒来,眼前始终蒙着一片阴翳,怎么也拨不开的浓雾,直到后来记忆复苏,视线也慢慢恢复。
但或许撞到了脑袋本就没有那么容易完好无损,一到这样昏暗的环境,他便又会落得如同当初身处一片黑暗中一般,心底说不出的利爪又开始细挠。
姜馥莹倒一直不知他的眼睛还有这样的问题。此前倒也听闻福山居到了夜里也点着如白昼的灯烛,当时只觉得他们这般贵人的生活就是如此奢靡,如今才知竟还有这样一层在。
祁长渊定了定心神,目光紧盯着前方,“不用担心,此处不能再耽搁。”
姜馥莹看着他一手牵着自己,一手扶着长剑,在已经被被深蓝色的天空笼罩的林间穿行。
树林茂密,山路难行,春日到来还有不知何时会出来觅食的虫蛇,姜馥莹一路走得提心吊胆,眼前的景色却好像始终如一。
走了许久,天色越来越沉,直到最后一丝光线也不见的时候,拉住她五指的掌心骤然缩了缩。
姜馥莹抬首,拉住他。
“你……”
她声音稍缓:“若是不成,便我来引路。”
祁长渊回首,他已经什么都看不清了。眼前的女子只剩模糊朦胧的轮廓,他能感受到她的关切,却连她的眼睛都看不见。
好像又回到了当初,无所依凭的时候。
姜馥莹又一次握紧了他的手。
祁长渊低眸感受着指尖传来的热意,听她道:“走山路,我可比你厉害得多。”
她自来细腻,应是体察到他视线模糊,骤然沉寂的气氛,主动开口:“你们京城的郎君是不是头一次见这样的山路?”
“听说书先生说,京城繁华得很,路都平坦,处处都是商铺酒楼,还有那城墙,高得都看不见天……真的假的?”
姜馥莹在黑暗中仔细辨认着脚下的路,轻声提醒:“这里有个小坑,慢些。”
吃了亏,吞了血。
才知道被信任的人咬了一口是什么感受。
“桐花来回跑得满身是汗,还摔了一跤都不敢告诉我……最后问来的,是你径直抛下人走了的消息。”
“你是想起来了,对不对?想起来了,便觉得自己这个世子之位有多么高高在上,我区区一介农女,不过是你的一段露水情缘?”
“馥莹……”
“做你喜欢做的事,不要管旁人怎么说。”
罗胥君长出口气,说出此句。
她没拦着姜馥莹带她出来。
她很开心。
她在回家的路上,朝着家的方向,女儿会带着她回家。
又下雪了。
姜馥莹足底的痛清晰明显,雪花落在脸上时,融化得很慢,凝于眼睫。
“嗯,我知道的。阿娘,冷吗?”
她一步步走着,走在无人的夜里。
提着的灯落了地,微弱的光亮熄灭,只留黑暗无边。
下雪了啊……姜馥莹停下脚步。太冷了,所以阿娘没有回答她,也是正常的。
姜馥莹磕了几个头,洒下好酒。有了祁长渊的保证,小兰若知晓自己会找到娘,于是与阿娘分离的委屈消散许多,跟在他身后,直到看见那高头大马,吓得小脸煞白。
“骑、骑马?”
兰若撒手就往回跑,“我不骑马,我不……”
祁长渊伸手一拎,将她提了起来。
“再耽误时间让人套车,就吃不到最后一炉糕点了。”
祁长渊语气凉凉,算是警告:“时辰不早,你自己看着办。”
兰若一脸心不甘情不愿,奈何想吃糕点的心还是战胜了恐惧,小手死死抓着祁长渊的衣袖,任由他将自己提到马上。
“呜呜呜我还是想找阿娘我想和阿娘……啊!”
马儿颠簸一下,惊得她一颤。
“……”
她好难。小小兰若欲语泪先流。
兰若被带着去成衣铺,先买了两套衣裳,心情才又好了些。
掌柜的见她玉雪可爱,又见祁长渊气度不凡,一口一个好看给小娘子夸上了天。夸得兰若眼睛都弯了起来,笑眯眯的。
祁长渊自是买下。
换好衣裳,带着小兰若去了酒楼,择一雅间坐着。此处叫鸣风楼,算是京中出名的酒楼,所在之处正好可以俯瞰大半个京城。
他时常夜里来此处,点上一壶酒,掌柜的和小二都认识他。
见他来,自是上前迎接,只是见他牵着个小娃儿,掌柜的也不动声色,道:“还是如从前一样么?”
祁长渊点头,又道:“加些小孩子爱吃的,糕点之类,做精致些。不拘什么价格,多余的打包便是。”
掌柜的喜笑颜开,看着小兰若宛如看见了金主一般,喜滋滋地去嘱咐厨房。
兰若随着祁长渊上了楼,坐在雅间里,瞧着京中夜色,忍不住“哇”了一声。
“这就是京城吗!”兰若眼睛亮晶晶的,“祁掌柜,你一定是很有钱很有钱的大掌柜对吧?”
祁长渊没去纠正她,只是道:“京中富裕之人数不胜数,我在其中也算不得什么。”
“我娘也很有钱,”兰若张口便离不开她阿娘,“我娘的钱都是自己挣的呢!可厉害了。”
“确实厉害。”
她白衣素服,墨发松松挽起。三千青丝垂落些许,衬得脸颊愈发小,眼珠儿大得吓人。
两座坟茔前供奉着些瓜果,香烛纸钱燃烧着,呛得人喉咙发干。白烟填满了整个肺部,难以呼吸。
她静默地呆了许久。
此时方明白何为哀莫大于心死,若说早前还能流泪,如今便连眼泪都觉得多余了。两眼干涩胀痛,唇瓣干裂,全无从前的娇俏模样。
林间滴酒空垂泪,不见丁宁嘱早归。
似乎在当年从雁城搬来的时候,便注定了今日结局。她一生最快乐的时光,都在那短短五六年间。
雁城这两个字,离他们太远了,隔着深山河流,隔着十年的岁月。
姜馥莹此前从未想到过她会有回去的念头。
此处乃是伤心地。
她没有那么强大的心,若说从前有阿娘支撑着她勉力生活,那么如今她便没了这等念想,身若浮萍随波逐流,不知要漂往何处。
可阿娘让她做自己想做的事,要和自己喜欢的人在一起。
姜馥莹拍了拍身上的纸灰,低声道:“阿娘,我肯定会生活得很好的。”
给爹娘的坟茔都打扫干净,点上香烛,她转过身背起行囊,让自己不再回头。
山中雪未消,姜馥莹趁着天还亮,一步步下山。
“……”
姜馥莹想要推开,可脑中像是炸开了什么一般,支撑不住。眼角滑过湿润,她张开口,半是顺从地顺应着他的动作……随后贝齿咬在他的唇上,将这本就不带旖|旎色彩的吻生生打断。
“啪”地清脆一响,祁长渊偏过头,不曾去看她剧烈起伏的胸膛。
是二人情浓亲密的时刻都不曾有过的吻,在二人已然分离之前,姗姗来迟。
“祁长渊,你真是……”
“……疯了。”
“早就疯了。”
在无数个辗转反侧的时刻。
“我可以不来烦你,那房契本就应是你的,我也从未想要以此要挟你……你不要跟他走。”
声音低沉,近乎哀求。
他顿了顿,闭上双目,好似叹息。
“……别不要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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