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1 章
71
炙热过后, 身体像是深陷入一片湖,冰冷无比。
空气中让人依赖的气息越来越淡,应许伸手想去挽留,却又于事无补, 只剩仅存的理智让她混乱思考——这是哪里?不是她的房间。她现在是怎么了?发热期?分明每次出门前, 她都会注射抑制剂。
怎么可能。
但很快, 这微弱如烛火的理智, 也被轻轻熄灭了。
应许能清楚感觉到,那些气味骤而浓郁起来, 像是拥有这些气息的人来到了自己眼前。
*
即使越往楼上走, 属于alpha的信息素便越明显。
但当顾青竹打开门,真的看见陷于绒被中, 不自觉蜷缩成一团,尽力减弱自己存在感的应许时, 心下还是骤然一窒。
“应许?”顾青竹没有贸然踏入房间, 她清楚对待身处发热期的alpha,最好的办法便是注射抑制剂。
可一旦注射抑制剂,接下来几天, 应许都必须要容忍腺体肿胀的痛苦,仿佛饮鸩止渴。
顾青竹清楚,应许能熬下去。
她连更痛苦的事情都经历过,只是发热期而已……
可顾青竹却没办法再次见到她的痛苦。
内心有道声音响起。
还有更轻松的办法,不是吗。
譬如, Omega的信息素、Omega的抚慰,甚至是——
一个标记。
只要标记她, 应许就不会痛苦,甚至会深陷在欢愉里。
顾青竹咬住嘴唇。
过去的时间里, 她想过无数次和应许亲密的模样,但渐渐的,只是联想,都像一种罪过。她控制自己不思考,直到此刻。
她愿意被应许标记。
可是,应许呢?
应许会愿意标记她这样一个不堪的Omega吗。
顾青竹想到网上的流言,终于懂了,应许那天在墓园时,为什么会是那种表情。
原来她误会自己亲手杀了顾正凯。
她当时会想什么?
一定是厌恶、恐惧,甚至是害怕——害怕自己也会对她这样,是吗?
一定是这样的。
可应许依旧答应了她的求婚。
顾青竹以为,那是应许想法松动,愿意接受她。直到此刻才意识到,是自己从始至终都没有给应许其它的选择。
拒绝?应许怎么可能拒绝。
和顾青竹比起来,她拥有的太少了,所以战战兢兢,不敢踏错一步。
顾青竹也不懂,她分明初衷只是给应许最好的东西,为什么一切还是会变成现在这副模样。
她凝视着床榻的身影,最终还是决定下楼叫医生——她是Omega,此时此刻靠得太紧,一定会被情热期影响。
抿紧嘴唇,在顾青竹转身前,她看见床榻上的身影突然动了。
像是终于感到了发热期的痛楚,alpha开始蜷缩,试图将自己缩成一团,以此获得些许安全感。
死寂一片里,顾青竹听见她在弥蒙中开口:“青竹。”
绷紧理智的弦骤然断裂。
权衡的利弊、爱恨的纠葛,在这一刻统统化作飞尘。
顾青竹只知道,应许需要自己。
*
当那片过于干涩的唇落在脸颊上时,应许第一时间还没有反应过来。她像是在沙漠中行走太久的行人,久逢甘露,起初是怔然,后又下意识索取更多。
可眼前人却像是第一次接吻般,动作满是生涩,淡淡的苦味在唇齿间弥漫开来,后又变成了让人心尖发颤的回甘。
信息素在空中交缠,惹来后颈的腺体不自觉发烫。顾青竹感觉身体软了下来,既因为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更是因为眼前应许的反应。
接吻后,彼此都在不受控制的喘息。
她从未见过这样的应许,像是失去了理智,动作却又仍保留着几分克制。
夜色正浓,光影昳丽。
顾青竹一直以为,自己是讨厌alpha的。在未曾分化为Omega前,她就觉得AO的关系畸形而恶性。
一旦有了标记,彼此便会频繁进入发热期,像永不停息□□的野兽,在标记持续期间,互相成为彼此的附属品。
而想要解除这种畸形的关系,要么是Omega主动寻求其余alpha的标记,要么——便是剜去腺体,彻底失去被标记的可能。
顾青竹对此不屑且恶心,她不懂Omega对标记的趋之若鹜,不懂人与人之间为什么需要这样畸形的关系,认为这一切都距离自己格外遥远,依旧心怀期待——
可命运和顾青竹开了个天大的玩笑。
她分化成了Omega。
那天之后,所有人注视她的目光都发生了变化。顾青竹似乎不再只是‘顾青竹’,而是联姻的工具、稀缺的物种、永远不如Alpha与Beta的,只能被束之高阁的工具。
在此之后,她越发厌恨这具身体,宁可自己注射痛苦的针剂,也绝不露出丝毫Omega的‘软弱’。
直到此刻。
顾青竹第一次发现,跟随本能,得到的回馈居然会是这样。肌肤相贴,气息交缠,获得快乐原来是这样轻松的事。
在过去,她从未这样清晰审视过自己的身体,却又在这天夜里,从爱人的眼中看见了一切。
思绪在沸腾,大脑逐渐被影响的昏沉,顾青竹牵起应许的手,用她的手心轻轻抚摸着自己的脸颊,就像那天夜里一样。
手心很冷,顾青竹思索片刻,她突然开始舔.舐,想要用自己的温度温暖应许,可这种动作只持续了数秒,她突然被反抓住了手,继而腰被环住。
后颈骤然被灼.烫的呼吸触.碰,顾青竹感觉自己像只猎物,身体颤抖,所有的弱点都曝光在应许眼前,等待着对方将自己带回巢.穴,又或是就地吞吃。
可应许却始终没有后一步的动作,似乎是犹疑该怎样处理一般。
僵持只持续一瞬,下一刻,两人的距离再度被拉近,骨头抵着骨头,带来阵阵痛感。
顾青竹突然清醒几分,期待起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最好是身躯融进身躯,血又将彼此的骨头消融又重组,只有这样,她才能觉得自己拥有了应许,而非像现在这样。
分明距离这样近,顾青竹却还是看不清应许的脸。
“应许——”
她感觉双眼发烫,是眼泪淌湿了枕头。手臂已经被紧箍的失去了力气,她根本无瑕去擦拭。
下意识叫对方的名字,也是顾青竹想让alpha帮自己擦干眼泪,好让她不这样狼狈。
可猎人却在这一刻突然失去了耐性,一直摩挲着腺体的齿尖,突然没入那块软肉。
一瞬间,所有的理智、自持与矜傲尽数崩塌。
热感从后颈一路蔓延,剧烈的檀香涌入顾青竹的世界,她几乎要无法呼吸。
欢愉充斥肺腑。
无论是被应许占.有、被应许索取、被应许标记,只要能与应许扯上关系,只要是应许做的,顾青竹都甘之如饴。
当一个标记结束后,顾青竹的身体像是融化成了一团云,又或是一滩水……无论怎样,都是应许的杰作,她从中汲取到前所未有的幸福。
理智缓慢回笼,当顾青竹以为这便是结束,侧脸想去看应许,后颈却再一次被指尖轻拈住。那里敏感而柔软,她第一次发现自己的声音能有这样强烈的起伏,甜腻的全然不像自己。
“应许?!”
分明是想要制止,可落在应许耳中,却像某种引导。
肌肤再次被贯穿,顾青竹能明显感觉到,这并不是一个普通的标记。
而是将彼此牵连更紧密、几乎要捆绑在一起的终身标记。
可她意识到的实在太晚。
阻止的话在唇后还没倾诉,便彻底消逝……
从前,顾青竹就听说,檀香有安神的作用。起初几个小时里,她的确昏睡过多次,可没过多久,又会因为肿.胀的腺体被迫睁开疲倦的双眼,不得不清醒。
她想要让应许停下无休止的索取。
可在看清那张脸后,看清那双眼少见的温柔后,抱怨的话变成了情诗,充斥脑海的,是无尽的欢愉与爱情。
最终,又演变为一句句轻言。
“……应许。”
“应许。”
床榻被揉皱,后又沾染了泪水,彻底报废。室内灯光明了又暗,直到声音从沙哑到破碎,再到无法出声,室内方才彻底陷入沉寂。
*
应许觉得,自己做了个无比漫长的梦。
梦中的她,回到了第一次见到顾青竹那天——
不是初次穿越来这个世界。
而是‘应许’第一次见顾青竹那天。
“你去接她。”
刚睁开眼,落在耳边便是这样一句冷淡的命令,应许愕然看去,许应戴着眼镜,指尖纷飞运算着一串代码。
周遭是冷白的实验室,空调温度降至最低,分明是炎夏,室内其余人却都穿着外衣。
注意到落停太久的目光,许应终于瞥来一眼:“你的反应为什么越来越迟钝了?是因为听见她的名字吗?”
“……”
数秒后,应许终于回忆起了许应的目的。
顾青竹来探望许应,却因为身份不明,不被允许进入。
许应要她去接顾青竹。
她下意识点头,这一次,身体仿佛真的有了知觉,不再像上次一样,以旁观者视角注视全局,
可踏出室外时,应许却觉得,温度与在实验室内时毫无变化。
她顿住脚步,本能觉得有异,可检索全身,也不曾发觉问题。
脑内,宋怜珊口中有关克隆人的话不断重现,应许闭了闭眼,为了不引起许应的怀疑,还是将这些猜测抛掷一旁。
到达校门时,顾青竹明显已经等候许久。
此时的Omega尚未经历未来的事,还不对世界那样充斥戾气,不耐烦时,也只是敲击一会屏幕。
直到看见应许的身影,她的双眼骤然明亮起来,下意识叫道:“许应?”
应许张唇,想给予回应,可这具身体已经开口:“不是。”
顾青竹这才看清不同的瞳色、眼下的小痣,以及……那股alpha信息素的气味。
她惊愕一刹,很快想起许应的介绍:“你是许应的助理吗?我听她说过你,你们很像。”
何止是像,除去那些小特征外,简直一模一样……
登记完信息后,二人共行于校园,四周嘈杂无比,顾青竹为了转移注意力,突然问:“你叫什么?”
显然,她口中的“许应说过”,无非是Beta提及了一个和她长相相似的人而已,从未介绍过名讳。
应许听见自己开口,语气有些生涩,又惹来了一阵惊疑目光。
她能明显感觉到,这具身体有些紧绷,像是有些紧张于顾青竹的反应——可是,几乎每个见到许应和应许的人,都会露出类似的困惑神情。
‘应许’为什么要紧张?
分明这个时候,顾青竹还不认识她。
除非,在这之前,‘应许’已经知道顾青竹,并对她有一定好感了。
可是,是在什么时候?
许应和应许,分明在大学才相识……
下一秒,应许突然意识到,自己思维陷入了误区。
谁说过,资料写的就一定正确?
许鸢的死,在资料里,不也只是一行轻飘飘的‘食物过敏’?可实情真的是这样吗?
在仓惶的思绪中,二人到了实验室。
许应似乎等待许久,目光不看暧昧期的顾青竹,而只是盯着一旁的应许。
目光冰冷,含有极其浓烈的审判意味,让应许不自觉侧过脸,又看见了顾青竹。
有人问及顾青竹的身份,女人戴着口罩,身段气质却极其突出,难免惹人好奇。
“这是我的朋友。”许应的回答中规中矩,可旁人都听出其中的暧昧意味,笑的恣意。
顾青竹听在耳里,手指别过发丝,以此遮盖面颊的绯红,她的视线漂浮,最终落在应许脸上。
应许安静注视着她,即使是迎上目光,焦点也没有丝毫变化,像是被购置回家的娃娃,永远只凝视着一个地方。
下一秒,耳后传来阵阵轻蔑的叫声:“应许?资料填完了吗,一直在这做什么?”
‘应许’终于转身,应许以为这便是这个梦的结尾,正想借最后的机会观察实验室,得到些许线索时,身后,顾青竹突然开口:“应许。”
一句话,让两个人骤然回头。
许应凝视着顾青竹,听见她向着那张与自己极度相似的脸笑着告别:“再见。”
而那具冰冷的躯体,似乎也在听见这句话后,拥有了温度。
短暂的滞然后,她缓慢的抬起手。
“再见。”
*
这天夜里,当许应回到学校时,实验室只有应许一人。
她依旧做着旁人丢来的工作,计算着没有意义的数字。
许应注视着她的脸,突然问道:“应许,你对她说了什么?”
她想起适才的饭局上,因为顾青竹突兀的道别,许应提到了很多应许在实验室内的表现——不善言辞、性格沉闷、人缘极差。
为了贬低应许,许应甚至讥讽道:“就算换成最先进的机器,也远不及应许听话。”
可顾青竹却兴致缺缺。
她安静切分着牛排,咀嚼的次数都没有变化:“可我觉得,她很不错。被排挤,就一定是她的问题吗?”
回学校的路上,许应反复思索,也没从顾青竹的态度中察觉到问题。
Omega为应许说话,似乎真的只是觉得她并不差劲,而非想到了过去的事——
可许应还是要确定。
她必须确保一切都万无一失。
当尾音落下,应许感到阵阵寒意。
更让她感到惊惧的,是这具身体已经将与顾青竹的对话完整复述了出来,语气不带丝毫起伏。
“只是这样吗?”可许应的追问,仍旧没有停止。
她走近应许,应许想后退,可脸却抬了起来,瞳孔深处倒映出那张脸的模样,她看见许应露出一个温柔的笑,像极了卫胥言——
“让我看看你。”
只是五个字,像一句命令,身体僵硬于原地,许应伸出手,抚摸上应许的脸。
指尖触碰着右眼眼尾,她柔声问:“她和你道别的时候,你除了再见,还想说什么?”
应许张唇,想要回答,可比她声音更快的,是女人探入她眼瞳的指尖——
“……青竹。”
顾青竹在梦中被叫醒。
她起初感到烦闷,可在察觉到声音来源是应许后,一切愤懑的情绪又骤然松懈下来。
“怎么了?”她轻声回复着,近距离观察着应许,不自觉抿住嘴唇。
顾青竹从未想过,被标记是一件这样幸福的事。睁开眼,目之所及就是应许,空气也充斥着应许的气息,一股前所未有的满足感充斥身体,她只想在这一刻丢弃一切,只和应许在这方寸之地一直厮混,直到死去。
她感到雀跃。
却又有一种更深刻的不安感在心尖徘徊——
应许,会愿意标记自己吗?
她会后悔吗?
终身标记已经结束。
她已经完全属于应许了。
如果应许后悔,她应该剜去腺体,退回到原本的位置吗?
迷茫让顾青竹感到不安,她贴靠近女人的身躯,竭力将一切想法抛之耳后,只想沉浸在这一刻……
当应许睁开眼,满室熔金,后颈腺体不再肿胀,空气中充斥着黏腻的气息,顾青竹睡在身侧,似乎有些半梦半醒,听见声音,下意识叫她:“应许……”
声音却极其轻,宛若缥缈的烟雾,不去仔细追逐,顷刻间便散开了。
应许凝视着她身上的痕迹,青紫、红痕,手臂上留存已久的划痕,密密麻麻的刀疤,又或是刻下的字,许多痕迹都被淡化了,却依旧能看清一个明显的——
“应”字。
无需任何言语,眼前这一幕已经用最直白的方式告诉应许,自己犯下了什么弥天大错。
她终身标记了顾青竹。
于Omega而言,每个标记都弥足珍贵。因为在标记期间内,alpha的信息素会无限影响她们的情绪。只要得到信息素,她就会永远陷在甜蜜期内,做出常人无法理解的举动。
而终身标记,更是代表,这个Omega彻底属于一个Alpha。
无论她拥有怎样的一切,在外人眼中,她都不再是她自己,而是一个附属品。
更重要的是,每个被终身标记的Omega,都必须定期得到信息素。
否则便会像失去养分的花卉一般,在病痛中身体机能退化,要么选择剜去腺体,饮鸩止渴,要么在痛苦中死去。
可自己怎么可能永远陪在顾青竹身边?
系统的任务,自己真实的身份,她到底是什么?应许又是什么?
她分明已经注射了抑制剂,为什么还是会陷入情热期,为什么还是会标记顾青竹?顾青竹又为什么没有察觉到这一切,接受了标记?
脑内除去一连串的质问外,再无任何字句。
可应许知道,顾青竹同样是受害者,即使内心有千言万语,她却依旧说不出一句苛责的话。
该说什么?她不喜欢顾青竹,是顾青竹主动迎上来的。所以,即使是终身标记,即使是落到这幅境地,应许也不会对顾青竹负责?
只是想到这些字词,应许便觉得恶心。
可是,她又该怎样面对顾青竹?
一具不属于她的身体。
一个不会久存于世的游魂。
被她这样,本就不该存在的东西标记。
值得吗?
死寂中,顾青竹呼吸骤然变轻,是她终于醒来。
在看清应许的一瞬间,她下意识开口:“应许,我——”
可下一秒,声音又骤然止住。
就算想要解释,又该说什么?
标记已经形成,二人都已经没有了补救的手段。
应许能明显感觉到,在标记顾青竹后,Omega的信息素同样长留于自己身上,仿若一种烙印。
——应许属于顾青竹。
她垂下眼,没有让顾青竹看见自己此刻的表情。
“应许,我隐瞒了你很多事。”顾青竹却在此刻突兀开口,“很多事,不是我不想告诉你,而是我我觉得……”
承受真相,是需要一定能力的。
顾青竹承受的已经够多了,她不想再让应许感到同样的负担。
她的欺骗,只是以为,这样会让应许感到轻松。
可在不知觉间,这种隐瞒,却反倒将应许越推越远。
这从不是顾青竹的本意。
顾青竹一字一句说起自己的过去,说阮议的画,说她幼时曾获得的奖项,说在遇见许应前不久,阮议死了。
她想要寻求一种解脱,寻求一种不痛苦的方式,所以效仿了阮议。
顾青竹以为死是一件很轻松的事,毕竟,阮议就死的那样轻松。
可或许是她犯的错太多,她不仅没有死,还被救了下来。
睁开眼后,顾青竹看见自己的父亲就站在不远处,注视着这一幕,对她介绍道:“这是许应。”
眼前的少女低垂着眼睫。
回忆到这里时,顾青竹突然发现,自己甚至记不清那双眼睛的颜色,甚至记不清自己想说什么,只是将当下的感受如实托出——
“应许。” 她睫羽微颤,这一刻,应许没再避开,而是很轻的点了点头。
“我、我很幸福。”顾青竹开口,声音第一次带了几分赧然与紧张,“我一直以为,自己不可能组建家庭,不可能得到一个alpha的标记,不可能……获得幸福。”
很多时候,顾青竹甚至觉得,得到幸福是一件可耻的事。
母亲死于自杀,曾经的恋人惨死车祸,就连应许……也被她亲手弄瞎了一只眼睛。
她凭什么得到幸福,又怎么可以。
可即使知道自己再卑劣。
顾青竹内心依旧渴求着一种可能。
应许安静听着顾青竹的话,思绪仿佛也随着讲述,回到了过去。
很快,她避开视线,不再让顾青竹看见自己此刻的表情。
Omega似乎将这视作一种拒绝,话语骤然断了。
应许却在此刻起身,向她笑了起来:“我去洗漱一下,你如果累,就再休息一下。晚餐做好,我再来叫你。”
她的声音带着些许笑,甚至称的上轻快。
顾青竹愕然在原地,她突然发现,自己已经许久不曾见过这样的应许了。
上一次,似乎还是二人还没在一起时,应许似乎永远不会疲惫,双眸闪烁,像是对未来抱有极其强烈的期待——
顾青竹以为这就是信息素的能力,无论恨或是爱,只要应许标记了她,应许就一定会爱她。
就算这只是甜蜜的假象,就算在这顿晚餐后,应许就会要她剜去腺体,顾青竹屏住呼吸,回答的依旧是:“好。”
下楼前,应许看见了茶几上摆放的一把水果刀,长而锋利。
踏入洗漱间,亮起灯的一瞬间,应许感觉后背发寒,过于刺眼的明亮白炽灯几乎要将双眼刺瞎。
盯着镜中的身影,应许想到梦的结尾,想到那个最荒谬的可能。
从未有这样一刻,她无比期待梦想成真。
只要她是许应的‘克隆’人。
只要她不是alpha,没有真正标记顾青竹的能力。
只要一切都是虚假的——
刀尖刺入瞳孔,血模糊了视线,直到血块与组织连接在一起,变得血肉模糊。
应许觉得自己是应该痛的,可她却什么都感觉不到,像是身体有关痛觉的按键被关闭,她突然想到了初来这个世界时,她被热水烫伤,却没有感到丝毫痛楚。
直到她将这一点,和系统表明,身体才逐渐显现出痕迹……
耳边,顾青竹那句话宛若箴言,让应许久站于原地,身体发冷。
承受真相,是需要一定能力的。
所谓的瞳孔被扯下,那根本不是所谓的‘眼睛’,只是一团树脂圆球。而撑起眼眶的,也并非人体骨节,而是一截截冰冷的钢铁。
圆球的背面,静静安放着一个细微的摄像头,此刻正处于关闭状态。
当它再次亮起,重新安放在右眼时。
应许的世界突然恢复了光明。
下一刻,她用同样的方式,将左眼摘下。
仿若某种讥讽般,应许在左眼后看见了一张极小的内存卡与纸条,有人在她‘眼瞳’里写——
【喜欢这个惊喜吗?小许。】
*
顾青竹终于清醒,天色早已彻底黯淡。
窗外繁星闪烁,分明先前,每次偶尔睡着,在半夜惊醒时,顾青竹都会感到心悸与恐惧。
可此刻,看着明亮月色,顾青竹却感觉到前所未有的安定。
……一切都是因为应许。
打开门时,她看见楼下亮着灯,并不算明亮,熟悉的气息就在客厅。
即使顾青竹从未担心过,应许会直接离开,可在真正看见那道身影坐在餐桌前,而餐桌上布满了泛着热气的菜品时,她还是双眼一红。
“……应许。”顾青竹开口,语气带了几分慌张,“对不起,对不起。”
她不知道自己在道什么歉,又想得到什么谅解,千言万语在这一刻都失去效用。
好在,这一次,终于不再是顾青竹的独角戏。
alpha突然走近了她,就在顾青竹不曾回神时,她突然伸手,擦去了顾青竹眼角的泪。
“吃吧。”应许说,“就是热了很多次,味道可能不太好。”
说着,她唇角弯起,眼尾似乎也上挑起来。
顾青竹这才注意到,应许的右眼不再佩戴眼罩,甚至注视着她,像是突然重现光明——
只是一刹,顾青竹否认了这种可能。
应许的眼睛怎么可能突然变好……
但对她的眼睛,顾青竹同样有自己的计划。应许不愿意接受她的角膜捐赠,但在自己死后,角膜可以赠予她……
应许注意到目光,拉开椅子的动作也不停:“快婚礼了,不是吗?”
“我想要适应没有眼罩的日子,让所有人记录下……”
你最美的一刻。
顾青竹感觉自己陷在一场真实而漫长的美梦里。
应许突然对她和颜悦色起来,会为她夹菜,会问询她身体的状况,甚至会……主动提到婚礼的相关事项,要走了一部分权限。
在最后,应许甚至说:“抱歉,青竹。”
“这是我最后一次和你说抱歉,也希望你在未来,不再对我道歉。”
她声音一如既往的温和:“在未来,我希望我们可以好好相处。”
顾青竹难以言语当下的心情,幸福感包裹着她,几乎要将她溺死。
她注视着那张脸,像下定决心,突然开口:“应许,你……爱我吗?”
应许没有回答。
但沉默,同样是一种回答。
好一会,顾青竹垂下眼睫:“那你,有一点喜欢我了吗?”
她以为这一次,同样会得到沉默的答案,语气明显颓然些许。
可眼前,应许却突然很轻的点了点头。
在应许眼中,顾青竹的双眼明亮起来,就像梦——
现实里,她们曾相见的无数次一样。
“只要你好好生活,我就会喜欢你。”
应许再次开口,说的却是鲜少许下的承诺。
顾青竹屏住呼吸,脸颊泛红,嘴唇不自觉微抿,再次凑近应许,似乎是想亲吻应许的唇角,但那个羽毛般的吻,最后也只落在了应许的脸颊。
顾青竹贴靠在爱人的怀中,听着应许的心跳,安静地想,无论这些话,是不是应许的谎言,她都不介意。
她会好好生活,会努力和应许一起,会努力让虚假的一切,都变得真实。
因为——
“应许。”在这天夜的最后,顾青竹躺在床上,犹豫着抓住应许的手,最终还是说出了那句藏了不知多久的告白。
她带着些许小心翼翼,轻声说:“我爱你。”
应许为顾青竹整理好被角,视线停留在她脸上许久,弯起眼角。
“睡吧,”应许没有回应她的爱,只是说,“晚安,青竹。”
第 72 章
72
顾青竹弑父的传言甚嚣尘上, 最终被警方一纸公告压下——经过尸检后,顾正凯是因突发性心梗猝然长辞,与网络流传的视频毫无关系。
评论区死寂一片,转发区网友或是围观, 或是质疑, 但更多的, 还是好奇顾青竹会怎样回应这件事。
要知道, 自流言传播的那天起,顾青竹就不曾发声。
仿若这是起无关紧要的小事, 不屑于给予一个眼神。
这种做派在粉丝眼中是清者自清, 路人眼中则是“心虚”,纷纷怀疑是有人掌握了顾青竹更多的犯罪证据, 让她不敢多言。
直到当天夜里,#顾青竹婚讯#的消息骤然登上热搜, 众人震惊着点开, 这才意识到,顾青竹之所以不回应,只是她将心思全然放在另一件事上了而已——
顾氏多年不曾变动的网站首页, 突然发布了一则婚讯。
文字言简意赅,写明婚礼时间与地点。
图片,则是无人机俯拍的岛屿照片,华贵异常的婚礼场地已经布置完毕,白鸽携枝振翅而过。
新人:顾青竹、应许。
一瞬间, 舆论再次沸腾。
“应许——”
声音隔着一段距离遥遥传来,应许从数以万计的消息中抬起脸。
是顾青竹又换了一条礼裙, 小心翼翼想展示给应许看。
阁楼的灯被做成声控设计,随着脚步传来, 灯光渐次明灭。当顾青竹站在应许眼前时,那束灯又彻底暗了下来。
在两人眼前的,只有远处一望无际的幽暗海平线。
顾青竹还没开口,alpha已经说:“很好看。”
她下意识想反驳,灯这么暗,应许真的看清了吗?
可当顾青竹侧脸,发现应许正安静注视着她,尽管神情淡然,眸光却是前所未有的认真。
话语尽数被收回,最终只演变成一句犹疑的:“真的吗?”
“……刚才那件会不会更好。”顾青竹不自觉道,“还有一件蓝色的,我都很喜欢。”
明天便是婚礼。
尽管流程早在数天前,便彻底定下,连带彩排都进行多次。顾青竹却始终对一些细微末节格外在意,精益求精到近乎焦虑的地步。
她太渴求这场婚礼的完美,绝不容忍任何地方出现差错。
应许弯起眼,伸手为她整理裙摆:“只要你愿意,可以一一试给我看。”
“你都会喜欢吗?”顾青竹小心翼翼确认。
应许点头,结束了顾青竹心中大半的紧张。
她没再离开,而是在应许身侧坐下,看向女人适才注视的方向。
这座岛本就以风景闻名,在改造下,夜景更显昳丽。
灯塔泛着光,月光洒落一地,充斥宁静的氛围。
前几天,顾青竹便注意到,应许总会在夜里来这看海。但再美的海景,接连看几天,也会升起厌倦。
她有心想问询,又担心应许不喜欢这个话题,沉默中,提示音骤然响起,惹来思绪各异的两人注意。
发信人是顾青竹曾合作的一位艺人,并不熟识,内容自然也只是一句普通的新婚祝福。
可她回复的却十足认真。
过去的大部分时间里,顾青竹都格外不屑与人社交,认为这是浪费时间的行为。
可在婚讯传出后,每句发送至顾青竹手机的祝福,都会被她珍重对待。
应许曾问过顾青竹原因,她内心有答案,却觉得难以启齿,并没有主动回答。
——如果她多回复一句,这些人的祝福就更诚心一些。
那么日积月累,她和应许是不是真的能百年好合、永结同心?
尽管知道,二者不可能有联系。
顾青竹却依旧抱有期待。
放下屏幕后,顾青竹这才发现,应许也在翻阅消息,只是不曾回复任何一条。
眨了眨眼,她突然问:“应许。”
应许说:“怎么了?”
语气是一如既往的平和,似乎从她标记完顾青竹那天后,就变回了过往那个只剩温柔的应许。
顾青竹贪恋温柔,深陷其中,却还是会茫然发问:“这是真的吗?”
直到今天,顾青竹依旧有种强烈的不真实感,不敢想象只是因为一个标记,应许彻底容纳了她,二人在一夜之间成为无人不晓的一对爱侣。
而在明天之后,她们的名字将被永远镌刻在一起。
好一会,应许才问:“为什么会觉得不真实?”
顾青竹愕然一瞬,还没有理解,应许已经说:“青竹。”
“……这样就很好。”
没有比这更好的安排了。
夏日热风灼热,应许却觉得身体格外的冷,她垂下眼,觉得自己说的太多了,想让顾青竹回去休息,眼前的Omega却不知想到什么,脸上突然扬起笑。
“对。”顾青竹说,“这样就很好,应许。”
只要应许在她身边,一切就是最好的安排。
言谈间,两人的距离似乎也不自觉被拉近,纱裙缥缈垂落,在淡蓝的光下,宛若交尾的两条鱼。
将顾青竹送回房间后,应许收到一条陌生号码的短信,内容只有四个字。
【新婚快乐】
直到第二天,应许也没有回复。
这种态度,似乎惹来了屏幕另一方的不满,翌日,当应许正在随着工作人员接待宾客时,界面再次被刷新。
【我为你准备了一个惊喜】
【你会喜欢的,小许。】
“恭喜。”
眼前传来熟悉的女声,应许抬眼,看见程月渡站在她眼前。
为了夜间的婚礼,她着装正式,眼眸在阳光下宛若上品的绿松石。
应许点头,看向她身后,大多都是一些程家的人,并不熟识。来这一趟,也只是为了和顾青竹攀关系。
像这样的宾客有很多,顾青竹却毫不在意。
多一个人参与这场婚礼,便是多一个见证者。
但应许没在这些人中看见程筠。
提到程筠,程月渡脸上浮现几分愉悦。
尽管她并不清楚,程筠是得罪了谁,才匆忙出国。但这种缩头乌龟的行径难免被人不齿,程月渡渔翁得利,连带提及程筠时,也不再那样敌意深重。
“或许是太忙了。”她说的平静,话语落在旁人耳中却像嘲讽,“毕竟在国外,什么都要适应。像那位盛小姐一样,她似乎又去了个新的国家。”
不过这一次,背后没有盛家插手。
具体的目的地,程月渡也不得而知,连这则消息,都是她调查程筠时,偶然得知的。
再次听见这个名字,应许态度平静许多。
“是吗?”应许点点头,“多去一些地方,总是好的。”
程月渡哑然。
在调查里,盛秋雨与应许关系紧密,现在看起来,那份资料也不一定是真的。
她转移话题道:“顾总呢?我还没有当面和她说一句恭喜。”
聊到顾青竹,程月渡身后的人明显活跃起来,应许叫来工作人员,让她安排这些人。
众人离去前还不忘感恩戴德,程月渡看着她们的背影,终于问:“你是从哪里知道,卫映雪这个名字的?”
程月渡工作繁忙,原本不打算出席这场婚礼,是应许发来卫映雪这个名字,要程月渡去调查,方才彻底改变了她的行程。
应许没有回复,程月渡已经说:“她是卫胥言的大女儿,但在资料里,她十岁就已经死了。”
十岁。
应许问:“死因是什么?”
程月渡皱眉:“失踪。”
失踪当然算不上死因,但许家在当时各种手段都用尽,都不曾找到与卫映雪有关的踪迹,久而久之,卫映雪在所有人眼中都死了。
卫胥言将这件事视为心病,不允许任何人提起,如若不是应许,程月渡这辈子都不会知道,许家还有个死去的大女儿。
许家消息封锁的太严,程月渡能知道的,除去这个名字外,只有卫映雪幼时的一些事。
譬如,在许应出生前。
她就会对许多人说,自己有一个妹妹。
几乎是在尾音落下的一瞬间,应许后背发寒,脑内某个视频仿佛也在同一时间按下播放键,风吹动纱帘,碧绿的光拂入室内。
“妹妹。”
尽管时年五岁的卫映雪自己也不清楚,为什么要称呼一个比自己更高的女孩为“妹妹”,但在母亲口中,这个妹妹不会认字,不会说话,反应迟钝……
无论怎样看,都像一个没有心智的小孩,需要好好爱护。
所以,她总会在卫胥言不知道时,主动来找对方,或许是念故事书,或许是分享最近的日常。
“你看得见我吗?”结束后,卫映雪有些好奇的与女人对视,“我昨天听见妈妈叫你A3,这是你的名字吗?A3?”
她以为A3不会回应,可在叫出名字后,对方却突然眨了一下眼。
那天之后,卫映雪有了一个妹妹的事,在许家内部小规模传开了。
所有人震惊于这突然的喜讯,毕竟在此之前,卫胥言视女如命,显然除去卫映雪外,不准备、也绝不可能提拔第二个继承人。
可卫胥言没有否认。
那天后,卫映雪再次去探望妹妹,母亲却突然闯入。她以为对方会责怪自己,可卫胥言却只是将她紧密抱入怀中,不断提醒:“她很珍贵,不能让更多人知道她的存在,映雪……”
她还说了什么,卫映雪记不清了。
可A3在注视,A3在观察,A3记住她的口型与神态。
卫胥言对卫映雪说:“你永远是我唯一的女儿。”
眸光颤动。
应许回过神时,身侧的程月渡还在回忆:“说起来,如果许应不是卫胥言唯一的女儿,很多事倒是说的通了。”
应许一顿:“什么?”
“许应并不受许家重视。”程月渡说。
凡是有底蕴的家庭,根本不可能让子女成年后还重拾旧业。
许家明面为许应重金打造实验室,看似爱女如命、前途无量,实际只是用‘继承衣钵’的名号将许应彻底留在实验室内。
至于许家真正的实权,仍旧由卫胥言掌握,不曾有丝毫分给她。
曾经也有人看出问题,但都以为是卫胥言高瞻远瞩,准备等许应成熟后才放权。
但谁能想到,她不仅没等到那一天,在卫胥言眼中,甚至从不曾将她与‘权力’二字挂钩。
“说起来,她会来吗?”
聊到最后,程月渡难免对卫胥言产生好奇。像这样手握权力的女人,在想什么,都是旁人难以捉摸的。即使她曾与程筠合作过,程月渡也不会心怀芥蒂。
应许说:“我不清楚。”
但应许的确给许家发送过邀约。
只不过,许多人似乎都将这当作挑衅,要么不回应,要么便是一堆谩骂,显然是想借着贬低顾青竹,讨好卫胥言。
程月渡似乎还想说什么,身后却突然传来一道声音。
“顾小姐那边遇见一些小问题,想让应小姐过去一趟。”女人语气带笑,放下餐盘的手上戴着手套。
从她的反应看得出,情况并不紧急,但程月渡十分有自知之明,这或许就是顾青竹的一种小警告,让她不要再和应许闲谈太久——
她内心感叹着Omega的占有欲,正要识趣回话,应许却突然问:“她在哪里?”
语气生冷,脸上的神情也变了。
程月渡愕然:“怎么了?”
“这边请。”女人却语气温柔依旧,毫不在意应许语气里的敌意,“她已经等您很久了。”
*
落日熔金,整座小岛被包裹进薄暮中,色调昏黄,宛若一场老电影。
婚礼即将开始,遥遥一段距离外,是正在被引入礼堂的宾客,无论出自真情假意,她们脸上都带着明媚的笑意。
顾青竹站在落地镜前,身下的婚纱轻纱弥漫,缀满钻石,华贵异常。
化妆师笑着化完最后一笔,陆助理递来捧花。
“要入场了。”陆助理开口,语气也有些飘忽。
她在顾青竹身边待了太久,见过无数种顾青竹的样子,却依旧觉得,对方一袭隆重婚纱时最漂亮。
顾青竹弯眸看捧花,那是一束洁白的洋桔梗,寓意为真挚的爱。
“……谢谢。”
一句道谢后,室内沉寂片刻,两人都不习惯于这种客套,陆助理先一步抿起唇:“对了,青竹,有一位自称阮珠的女士送来一份礼物,希望你现在拆开。”
顾青竹一顿:“她在哪里?”
“已经走了。”陆助理说。
送礼的人很多,却少有像阮珠这样,将礼送到后便匆促离开的宾客。
那份礼物就安静躺在桌角,外表并不华丽,可顾青竹拆开它时手指依旧在抖。
盒里放着很多封信,字迹隽秀,即使保存极好,纸张却也泛起了卷。
每封信,都是写给未来的顾青竹的。
信中,阮议会问询顾青竹的近况,以朋友的口吻担忧她的身体,好奇她的感情。
写给十八岁顾青竹的那封信里,她在最后写。
【你人生有太多重要时刻我不会在场,但我比任何人都希望你幸福。】
【成年快乐,青竹,我永远爱你。】
因为自责,顾青竹鲜少与阮家人有接触,久而久之,她被困在臆想的仇恨中,以为无论是阮家,还是阮议本身,都对她感到憎恨。
她从没想过,有一天,自己会收到一封十年前的信,母亲在信里小心翼翼写:我爱你。
“……青竹?”
直到陆助理敲响房门,顾青竹方才把信好好整理,迫使自己抽离情绪:“怎么了?”
四目相对,Beta看清她眸中的泪光,一瞬讶然,却尊重的没有追问:“程筠也来了,似乎在找应许,要叫人去阻止吗?”
陆助理并不清楚勒索案的原委。
但前段时间,顾青竹曾叫她去调查程筠,先入为主,以为是她格外警惕程筠,就像曾经担心盛秋雨那样。
可尾音落下,顾青竹的反应却十分平静:“她是应许的朋友。”
言外之意便是,程筠见不见应许,取决于后者,而非顾青竹。
陆助理为她果决的回答哑然一瞬,氛围骤而沉寂,顾青竹有些困惑:“怎么了?你觉得我应该阻止吗?”
“……不。”陆助理摇头,“只是觉得,你变了很多。”
顾青竹莞尔,她变化了多少,自己才是最清楚的。
但陆助理难得提起这个话题,她难免好奇:“那你觉得,我变好了吗?”
Beta并没有第一时间回答,视线认真注视她,就在顾青竹唇角的笑逐渐淡然,思索自己变得方向是不是真的有问题前,陆助理终于回答。
“无论变好还是变坏,现在的青竹都很好。”
“为什么?”
“因为你在笑。”陆助理笑着说,“新婚快乐。”
*
海浪席卷沙滩,独留一地潮湿。
隔着一段距离,应许便看见一身正装的卫胥言拆开了一包湿巾,在她身侧,女孩盘腿捡着贝壳。即使是夏日,她仍旧身着羊绒裙,粉色的绸缎沾满了沙砾。
“擦擦手。”越近,女人温柔的声音越熟悉。
一如发现真相的那个夜里,应许插好了内存卡,点开的第一个视频,便是尚算年轻的卫胥言语气平静:“你是A3。”
“你要做的,是陪在卫映雪身边,保护她、爱护她,直到她死亡那天。”
那并非普通的内存卡,而是数据库,记录了‘A3’从诞生伊始看见的所有。
她就如同一座监控,将目睹的一切统统记录。
脚步一顿,应许看清女童的脸,静默片刻,方才叫道:“小一?”
女孩抬头,小心翼翼看应许一眼,似乎认出了她,耳廓处佩戴着人工耳蜗,正是应许曾在福利院见到的孤女。
小一擦干手,站在卫胥言身后,不发一言。
四目相对,应许听见卫胥言问:“只叫她,不叫我吗?”
女人笑意柔和,语气却带着某种让人厌恶的势在必得。
应许心下一沉,近乎死寂的氛围里,她不知过了多久,才缓慢开口。
“妈妈。”
海浪声呼啸,风声在此刻越发喧嚣,落日下,卫胥言轻轻抚摸着小一的脸颊,妆容似乎也在这一刻有了些许裂痕:“应许,我等了你很久。”
小一的身体僵硬,缩在她怀中,不敢发出声音。
应许问:“她为什么会在这里?”
“前几天,我正式收养了她。”卫胥言说,“想给你的妹妹取个什么名字?”
没有回答,卫胥言便笑了起来:“那天的拍摄,你对她很关照,我还以为,是你很喜欢她。”
应许没有问,如果她不喜欢小一,卫胥言会怎样做。
因为Beta已经伸手,摘下了小一的耳蜗,疼痛让她眼眸瞬间泛起泪花,她却毫不在意,凝视着眼前这具身体,过去种种化为浮烟,再次闪现眼前。
终于,她开口:
“你变了不少,小许,是有人在我们分开这段时间,再次调整了你的数据吗?”
卫胥言已经记不起,制造‘应许’的初衷,原因无非是无聊,又是想让卫映雪有个玩伴,但机器人的制作太过艰难,光是几种废案,便耗费了卫胥言极大心神与精力。
她放弃过许多次,最终却又因为沉没成本,和莫名的不甘开始了最后一次研发。
以成人女性的身形为样本,以卫映雪的脸为参考,A3就此诞生。
即使它只是一起空壳,没有温度,距离真正的‘仿人’仍有着不小的差距,卫胥言却从中汲取到莫大的鼓舞,连带对制造仿生人本身都升起极大兴趣——
只是一堆废铁,便能制造出诸如A3这般精密的身体,如若再掺杂其它东西呢?
头发、肌肤、器官,甚至是能从根本上区分人种的腺体……
旁人根本无法设想,当人类能被制造,所能获取的利益有多么恐怖。
卫胥言深陷名利,却也知道,这件事不能泄露一点风声,正因如此,她才会在卫映雪说出“妹妹”后,如临大敌。
生下许应,是被迫之举,也成为了卫胥言余生中,最后悔的一件事。
应许没有回答,或许是她也不清楚怎样回复,又或是操纵她的人正在思考。
“回来吧。”海风拂面,卫胥言再次开口,声音有些低,“从一开始,你就不该出现在顾青竹身边,如果不是许应,你本该生活的很好。”
即使早就从那些视频中拼凑出许应死亡的真相。
可当应许真正站在卫胥言眼前,听见女人那样轻蔑的语气时,她后背仍旧泛起寒意,抬起脸,怔然道:“她不也是你的女儿吗?”
“……女儿。”卫胥言笑了起来,“除了你,我只有一个孩子,就是映雪。你能来见我,说明你已经看见那些视频,也知道真相了。”
“如果不是许应,实验不会终止,映雪也不会走丢,她有什么资格被称作我的女儿?!”
说到最后,尾音也断裂一瞬,像是完美的假象被撕破一角。
卫胥言竭力平复呼吸,攥紧小一脸的指节却依旧发白:“我只恨她死的不够早。”
不够死得其所。
从许应出生那天,卫胥言便不喜欢这个女儿。既因为她的姓,更因为她耽误了自己太多工作。为此,在她尚在襁褓时,卫胥言便将许应丢回了卫家,不曾过问,连带也不让许家人主动联系。
直到许应五岁那年,她才第一次带对方回到许家。
“映雪很喜欢她。”说到卫映雪时,Beta脸上的冷意才淡去几分,“分明没有见过,却一直拉着她的手,叫她妹妹,她甚至带她去见你。”
尽管被卫胥言阻止了,可卫映雪依旧带许应去见了A3。
那之后,两人像是有了共同的秘密,关系越发紧密。
很快,卫映雪为许应介绍了自己为数不多的好友——顾青竹。
顾、许两家曾合作过不少正当项目,关系紧密,即使卫胥言对顾正凯并不欣赏,却也默许了三人的友谊。
起初几年里,无论是生意,又或是家庭,都不曾发生过问题。
卫映雪足够聪慧,清楚‘A3’是秘密后,再也没在外人眼前提及过。
而许应,即使在卫胥言眼中处处不如卫映雪,但只要卫映雪喜欢,她也不介意多养一个闲人。
她以为一切会这样顺遂,却没想过顾正凯早在暗中发现了许家源源不断向外运送的‘货物’,他一直对此感到好奇,想要分一杯羹。
在某天,他终于借顾青竹的名义,找到许应。
等卫胥言发现警报,来到地下室时,顾正凯已经拍下了许多A3与地下室内部的照片。血腥阴冷的环境中,男人笑着说:“卫总,你知道这些东西一旦泄露,许家的后果吧?”
卫胥言当然清楚。
一旦风声走漏,那些订制仿生人的‘客人’一定会为了逃避罪责,先一步对许家下手。
可更让她不敢置信的,是站在顾正凯身边捏着钥匙的许应。
她垂着头,不敢直视卫胥言,本该在她身旁的卫映雪失去踪迹。
监控显示,卫映雪最终出现的地方,是顾家,可警方搜寻顾家上下,也不曾发现丝毫踪迹。
顾正凯明面配合调查,甚至高价寻找卫映雪的踪迹,可转日,卫胥言便收到一张照片。
严冬,白雪苍茫,卫映雪却神情苍白,昏昏欲睡。
【结了案,映雪才会安全。】
“她当时才十岁。”只是想到那张照片,卫胥言便不受控制的心痛起来,连带声音也嘶哑,“如果不是许应,她怎么可能经历这一切。”
起初几年里,卫胥言的确奢望过,只要给顾正凯想要的利益,卫映雪便会回到自己身边。可人心不足蛇吞象,顾正凯在把控她的软肋后,再也不曾将许家放在心上,甚至就此予取予夺起来,格外轻视。
卫胥言在崩溃中度过不知多少年岁,仅存的希望,也从卫映雪回到身边,变成了再见卫映雪一面——
偏偏在那一天,卫胥言收到一节女童的断指。
经过鉴定,它属于走失多年的卫映雪。
那是第一次,卫胥言被迫接受,卫映雪或许早在十几年前便死去的可能。
在她内心,恨意彻底爆发,一场针对顾家的报复正式开始。
她清楚顾青竹因为阮议的死,精神扭曲,要求许应去刻意接近顾青竹。像这种疯子,任何一点好意,都会成为救命稻草,根本不可能抗拒。
那之后,便是恋爱、步入婚姻殿堂,并在婚后寻找合适的时机杀死顾正凯与顾青竹,继承顾家的一切。
如若不是顾家突然搬离,许应与顾青竹分开数年,卫胥言的计划,本该在多年前就会成功。
应许目光垂落在小一脸上,女孩的眼泪已经干了,正好奇的注视她。
她突然问:“你不怕报应吗?”
尾音落下,远处白鸽振翅略过,像是听见一个笑话,卫胥言突然笑了起来。
“应许,你知道报应是什么吗?”
“有施必有报,有感必有应。顾家欠她的还没有还完,我怎么可能会怕报应?”
“我不知道。”这一次,应许终于有了回答,“但我会把一切如实告知青竹,该怎样解决这一切……”
回答的生硬,卫胥言却觉得,应许说这句话时,语气似乎有些低哑,仿若破音的提琴。
想起适才那句“报应”的提问,卫胥言终于意识到,Alpha一问一答,再也不似机器,反倒像拥有认知的人类,正在凭借自己的喜好作答。
……可是,怎么可能?
她是制作应许的人,再清楚这具身体是由怎样的金属锻造。一具机器,一堆数据,拥有人类的体温与气息,都已经是技艺卓越,怎么可能拥有人类的感情?
连卫映雪都不曾感知到的这一切,应许怎么配感受到?
目光沉沉,卫胥言的问题终于变得尖锐。
“许应的朋友,没人有权限改变你,告诉我,在她死之前,把修改你的权限给了谁?”
回答她的,只有远处教堂传来的悠扬钟声,与一句轻飘飘的:
“婚礼快开始了。”
*
教堂内部圣洁,有人念着祷告,唱诗班开始最后的彩排。
应许身着白纱,走出化妆室时,易宁错愕许久,才敢开口:“应姐——”
“很难看吗?”
后者立即摇头:“不。”
只是在易宁印象中,新人就算不喜极而泣,情绪也会出现波动,应许却格外平静,仿若这只是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
易宁甚至想问,应许是不是不想和顾青竹结婚?
但转念一想,怎么可能。如果真的不愿意,应许有一万种方法拒绝。
恋情可以炒作,婚姻却不同。
将杂念抛之耳后,易宁想起了最关键的事:“顾总刚才在找你,说想给你看一些信。”
但发现应许不在,顾青竹也没有强求。
应许并没有与‘信’有关的记忆:“重要吗?”
易宁回想起Omega不自觉流露笑意的模样:“不算重要,但她似乎很想让你知道。”
“那就明天看吧。”
尾音落下,应许陷入一瞬茫然——明天,指的究竟是哪一天?
她与顾青竹,真的还有明天吗?
易宁点头,最后的准备时间,她心情舒缓几分,语气也随意起来:“说起来,程筠也来了,但她似乎有点不敢见你,现在还在外面等着——”
浪花拍打岸沿,程筠随手洒了把鸽食,立即有鸽群蜂拥而至,争抢的干净。
远处灯塔通明,不多时,婚礼便要正式开始,教堂内已然响起悠扬的歌声,宾客入场。
露天场地里,气球在绿荫地中纷飞起舞,餐点华美而精致,程筠站在原地,突然有些饿,决定应许再不来,她就不等了。
二人上次交谈,是隔着屏幕,程筠为盛秋雨的事,向应许道歉。
那之后不久,她便因为害怕卫胥言的追责出了国。
程筠以为应许不会再与自己有往来,偏偏婚礼前夕,应许亲笔为她写下一封邀请信。
程筠突然意识到,无论如何,自己似乎都应该再见应许一面,向她解释一些东西。
可当钟声正式敲响,礼堂的门即将合上,应许依旧没有来时。
程筠意识到,她不会再在私下见自己了。
静默中,她正想离开时,易宁却突然狂奔着赶到,四目相对,程筠有些意外:“应许呢?”
“……当然在结婚啊。”易宁深吸口气,不懂为什么应许这种时候还要让自己带话,但她还是耐着脾气道,“应姐说,谢谢你的祝福和礼物,但她不需要这些,只想问你一个问题。”
说着,将手中的礼盒递回,正是程筠数小时前送出的那个。
程筠皱起眉:“她拆开看了吗?”
“看了啊。”应许拆开时,易宁就在身边。盒子里都是信件与照片,收信人是‘许应’,照片却是应许,让她格外摸不着头脑,“许应是谁?”
她自然不清楚前尘旧事,程筠却脸色一变:“她看见程映雪了吗?”
下一秒,程筠从那些信中翻找出一张照片,平安夜的街头,两个女人围着同一条围巾,其中一个与应许极其相似,另一个——
易宁有些愕然:“她不是被应姐邀请的客人吗?刚刚才进场……”
“应许邀请她?”程筠不可置信道,“怎么可能?”
下一秒,声音骤然消失。
程筠突然意识到,或许不是易宁说错了,而是应许早就知道了一切的真相。
……可是,是从什么时候?
她回想起应许与顾青竹过于迅速的婚礼,突然问道:“应许……是不是标记顾青竹了?”
易宁一顿,只是从这刹那的犹疑,程筠立即回想起了卫胥言曾给她的针剂。
分明是夏风拂面,程筠却感到冷意流连全身,远处的礼堂在此刻爆发出一声喧哗,程筠下意识抬头,进食的鸽群在此刻四散开来,她这才发现,一只白鸽坠落在鲜花里,早已死去了不知多久。
“应许……”
穹顶高昂,当悠扬乐曲正式奏响,有人指引顾青竹可以迈入礼堂时,她突然紧张的只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夜光熠熠,碎光化作星芒落在她的裙角,顾青竹从未有过这样庄重的时刻,下意识想看应许的反应。
后者却格外专注般,凝视着前方,直到顾青竹再次轻声呼唤,才侧过脸。
只是一个问询的目光,也让顾青竹情绪舒缓许多。
她有些赧然,第一次这样直白承认自己的情绪:“我有点紧张,你可不可以……”
“牵着我?”
凝视她的目光带了些许笑意。
下一秒,手心被轻轻牵起,继而是十指紧扣。
指腹被摩挲着,仿佛被珍重对待的珠宝,顾青竹心下一软。
“我好开心。”她突然开口,说的话,再次将应许的思绪牵引回多年前。
“……我好开心,许应。”
炎热的午后,顾青竹穿着制服,她与许应刚从医院出来,尽管检测结果依旧不容乐观,她脸上笑意却相较起过往更明媚。
“生病,为什么开心?”少女注视着检测报告,在数据库内搜索分析,却依旧难以得到治愈的方法。
“不是病。”顾青竹说,“就算是病,你在我身边,我就会变好了。”
应许静静抬头,注视她,仍然不解其意。
但在下一秒,顾青竹却突然小心翼翼的贴近了她,双臂贴拢在她的腰际。
列车呼啸而过,掩盖了她说出的那句话。
——“我喜欢你。”
应许并不理解喜欢的含义,那也是她人生中第一次听见这个词汇。
她以为那是偶然,但没几天,许应突然在某次回程路上问询:“你喜欢顾青竹吗?”
应许抬起头,双眸无神的注视许应。
后者却说:“我查看了你最近的数据库,你搜索Omega、焦虑症、喜欢的次数太过频繁,顾青竹对你做了什么?告白?”
得到肯定答案后,许应突然笑了起来,应许以为这是一种肯定,她却突然讥讽道:“在顾青竹眼里,你就是我,就算喜欢,也只是因为我。”
“这么廉价的东西,你也想要?应许,她分得清楚你和我吗?”
应许不懂Beta大发雷霆的原因,但在车停靠于许家前,许应还是不忘提醒应许:“顾青竹下次告白,记得答应。还有,今天也不要被人发现。”
卫映雪走失后,许应生了一场大病,再醒来时淡忘了许多记忆。等她时隔十年,再见到顾青竹时,早已忘记二人曾在年幼相识。
前者越对她抱有好感,许应便越发轻视,顾青竹喜欢在她眼中更是一文不值的东西,偏偏卫胥言却格外重视顾家,勒令许应一定要接近她。
一开始,许应未将A3与顾青竹扯上关联。直到某个午后,二人单独相处时,顾青竹突然向许应道谢,谢谢她在几天前救下自己。
她说出的时间清晰,不似作伪。
可那一天,许应根本没有去过顾家。
直到当夜,许应再次踏足地下室,这才发现,A3那张让她陌生,却又想不出来源的脸,早在不知多久以前,便变得与自己一模一样。
四目相对时,她甚至以为自己望向的,是一面镜子。
……
能调整A3的,只有卫胥言,她不可能反驳卫胥言的任何决定。
毛骨悚然后,许应接受了这个事实。
但在那天之后,她逐渐开始将A3叫出地下室。起初,只是让对方帮自己应付顾青竹,久而久之,她开始为许应上课、考试,像是真正取代了许应,与许家人相处。
许应本该感到满足,可当她发现没有人发现自己与机器的区别后,她第一次忤逆了卫胥言。
她为它取了个名字。
应许,许应。
始于许应,一辈子,也只会是许应的倒影。
礼堂钟声隆重,牧师郑重宣告着誓词,应许抬起头时,灯光璀璨,难免让她想到了那个雨夜,陡峭山路上,那盏过于刺眼的车灯。
顾青竹眼中与许应的命定缘分,不过是卫胥言阴谋下最不起眼的一环。
重逢后,许应再次故技重施,让应许替她应付大部分时间的顾青竹。计划十分成功,Omega对她格外信赖,不曾发现问题。
许应难免放松下来,看顾青竹,如同砧板鱼肉,格外不屑。
直到那个雨夜,陡峭的山路上,在察觉汽车失控的一瞬间,她才骤然意识到。
原来在卫胥言眼中,她和顾青竹,从来就没什么不同。
“我以为我已经做得够好了。”
许应喃喃的口吻在雨夜里格外低冷,应许每走一步,那些低哑的、带着不甘与茫然的声音便会在耳畔响起。
她盯着应许,像是看她,又更像是通过她的眼睛,和屏幕后的人对话。
“为什么,为什么?”
“……你就这么恨我吗?”
站定于牧师眼前,应许看见了不远处摘下手套的女人,她身形高挑,双手覆在一起,像是刚结束鼓掌,脸上是难以掩饰的嘲弄。
而她的右手,只有四根手指。
顾青竹或许这辈子都不会知道。
许应之所以连夜回国,根本不是因为她的颁奖典礼。
而是在同一天,同一个城市。
她正在追求的人于学校毕业。
乐声骤然静了下来。
牧师宣告祷词后,顾青竹开口,这是应许第一次听见她这样兴奋而颤抖的声音。
她轻声念着:“我会忠诚的爱你,无论未来艰难或安乐,都会陪你一同度过。”
每念一句,顾青竹眸中水意便不受控制的泛滥些许。应许凝视着她的脸,想弯唇安慰,却控制不了丝毫弧度,像是这具身体的控制权正在被一点点剥夺。
她看向程映雪,女人低声说了什么,下一秒,在应许耳畔,程映雪的声音响起。
“顾青竹好感增加了多少?不管怎样,恭喜你,应许。”
“你成功完成了系统的任务。”
“现在,可以选择离开世界的方法了。”
应许看见程筠指尖把弄的刀刃。
她似乎等候这一刻太久,即使指缝被割破,也感觉不到丝毫疼痛。
“选吧,应许。是要按照卫胥言的计划,亲手杀死顾青竹。还是顺应我的安排,死在这场婚礼,让顾青竹彻底恨上许家,发现一切的真相?”
“反正,你只是一堆数据。”说到这,程映雪语气终于漫上几分笑,“就算死了,也有一万种方式能被重新启动。”
应许知道,程映雪说的是对的。
她之所以误认为自己‘重活’,不过是车祸之后,拥有操控权限的程映雪清除了她的数据库。留给她的数据,只有程映雪想要她见到的那些。
只要数据不清空,应许就能重活第二次、第三次……
所有的一切,都只是一场镜花水月,人为捏造的梦境。
而在这彻头彻尾的虚幻中,顾青竹成为了应许唯一能触及的真实。
应许没有回答,只是注视着顾青竹从旁人手中接过戒指。
Omega伸手牵起她的右手,将那枚戒指珍之又重的推入她的无名指。
“应许。”
顾青竹温声说:“我爱你。”
这一刻,应许突然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可只是数秒时间,所有过于迅猛的情绪,又被她下意识理解排列为一串数据 。
毕竟,机器怎么可能拥有自己的情感?
一切都只是模拟人类情绪中,产生的错觉而已。
山呼海啸的掌声中,应许开始自己的婚誓。
“我会将我的生命交付于你,你爱的人将成为我爱的人。”
你在哪里死去,我也将和你一起在那里被埋葬。
接过那枚婚戒时,应许突然想到了自己曾问过顾青竹的那个问题。
“你甚至分不清我和许应。”
顾青竹从没回答过这个问题,但此时此刻,注视她含泪的双眼,应许却突然想再次问询一次这个问题。
只要顾青竹愿意回答。
怎样的答案,应许都可以接受。
可直到应许接过那枚婚戒,牵起顾青竹的手时。
那句话却依然徘徊在唇后,开不了口。
时至今日,再去追问这些,还有什么意义呢。
无论有没有区别,属于应许的命运,都在遇见顾青竹那一刻开始,被彻底改写了。
在戒指彻底被推入指节前,礼堂外却突然传来剧烈喧嚣,无法烟花彩带在这一刻迸裂开来,光束折射于彩绘玻璃与一望无际的穹顶,宛若一场永不停息的盛宴。
“顾青竹。”
应许的声音,在这场烟花秀下显得格外微弱。
顾青竹却依旧有所感般,第一时间看向应许,女人勾唇一笑,顾青竹弯起眼睛,想让应许不要分心,就算想看烟花,也要在仪式结束后……
可最终,她也只是回以了一个笑,还没将那些所思所想尽数脱口而出,身体骤然失重。
血花在她眼前迸溅时,顾青竹以为,那只是自己的错觉。
可下一秒,那把锋利的刀刃却再度深入应许的腹部。
顾青竹愕然看向持刀的陌生女人,开口想要阻止,却在这一刻彻底失声。
能看见的,能叫出的,唯有应许一人的名字。
“应许。”她喃喃道,“应许?”
思绪逐渐游离,飘忽,应许不懂,为什么自己明明是机器,被刺伤时,还是会感到疼痛。
顾青竹的哭声太过刺耳,应许从没想过她能哭的这么大声,甚至心软到想要安抚她几句。
可她都要死了,再去安抚,又有什么用?
苡華 心思迅速淡化,最终,演变为一个带着嘲弄的笑。
“青竹。”
顾青竹抓住她不断流逝温度的指尖,越发俯身,任由洁白的纱裙沾满了灼热的血,竭力让自己的声音传递给应许:“应许?医生马上——”
烟花灿烂的光影还倒映在应许眼瞳,但她能看见的,已经微乎其微了。
她用最后的视力,尽力凝视描绘着顾青竹充斥惊惧的脸,语气带着茫然与不舍,近乎小心的问询。
“现在,我也要死了。”
“在你眼里。”
“两个死人,谁更重要?”
第 73 章
73
车停在陵园外, 在吊唁的车流中并不显眼。自应许被埋葬在这的消息传出,便有许多粉丝自发前来吊唁。
“下车吧。”顾青竹开口,语气很轻,她脸色平静, 怀中抱着一簇盛放的白花。
陆助理有些犹豫:“外面还有粉丝……”
距那起血色婚礼, 已经过去半年。
杀人者被当场抓获, 对犯罪行径供认不讳。她年纪极轻, 刚成年不久,杀人理由也滑稽的可怕——婚礼太过盛大, 她觉得两人太幸福了, 想毁了这一切。
而她原本的下手对象,是顾青竹, 谁知道应许会莫名其妙为顾青竹挡下这一刀。
庭审时,她叙述理由时平静的可怕, 甚至笑出了声。当视频被发到网上, 立即惹来无数谩骂。鱼龙混杂的舆论中,还有人以此开始攻击顾青竹。
毕竟,如果不是她将一切做的那样张扬, 应许不会被盯上,一切不会变成现在这样……
如今正往陵园内走的粉丝,半个月前,才寄给顾青竹一份死亡威胁的信。
陆助理想过报警,顾青竹却说:“她没有付诸行动, 只是说说而已,不用计较。”
何况, 如果她真的这样做了,顾青竹反倒要感谢她, 给了自己结束一切的勇气。
目光垂落,顾青竹注视着花中安放的一张照片,那是应许右眼尚未失明前拍下的。应许笑意温柔,问询她在做什么,说着便探头,像是要看她的屏幕。
玩闹中,顾青竹拍下了这张照片。她仍记得那天的天气,和煦的阳光照到身上,是最平凡的一天。
她以为她与应许会有很多个这样平凡的一天。
可那样鲜活的记忆与身影,如今却只成了眼前这张黑白的三寸照片。
“没关系。”她再开口时,语气飘忽,任由对方为自己围好围巾。
即使陆助理进行了简单的隐蔽,却依旧有人认出了顾青竹。她们说了什么,因为突发性的耳鸣,顾青竹没有听清,雪纷纷扬扬落下,她终于看见了写着应许名字的墓碑。
直到应许死后,顾青竹才知道,在婚礼前不久,alpha已经为自己物色好了墓地。
也是阮议所在的陵园,可位置却格外偏僻,处于角落,甚至难以找寻,像是花束中作为陪衬不起眼的枝叶。
尖锐的痛感时隔多日再次划过心脏。
顾青竹以为自己已经在麻木中,接受应许死亡的事实了,可每当今天的她,发现过去的应许说过的话、做过的事,想到二人永远不可能再在同一个明天,心脏依旧会像被一直手猛烈攥紧,让她浑身颤抖,喘不过气。
她又一次想到应许的问题。
现在,她也死了。在顾青竹眼中,她和许应,谁更重要。
应许似乎从不觉得,自己是会被选择的一方。被忽视的太久,连她自己都不再在意自己。
顾青竹曾无数次想回答她,重要的是你,是应许。
可应许永远不会再给她这个机会。
顾青竹并没有在陵园待太久。
她的出现很快引来旁人注意,道路被围的水泄不通,有人与她搭话,诉说起自己的怨恨,也有人叫她多珍重,无论如何,应许都不会希望看见她如今这副模样。
上车后,陆助理还在试图用她们的话,劝说顾青竹:“要好好生活,应小姐才不会……”
“如果不是因为我,她们不会见到应许的墓碑。”
尾音落下,死寂一片,陆助理愕然抬头,听见顾青竹神情游离:“如果不是我,应许不会死。”
一切也不会变成现在这副模样。
这样消极的想法,早已深扎顾青竹的灵魂,陆助理难以劝说,只能在沉默中发动车辆。
顾青竹闭上眼,思绪仿若随着云烟飘散,她在痛苦中感到了恨。
为什么活着的是她。
应许怎么可以,那么自私。
难道应许不清楚,离开她以后,顾青竹根本无法独自存活吗?
可下一秒,顾青竹突然发现,应许或许是清楚的。
但应许就是要她这样痛苦活着,为她曾做过的一切赎罪,在清醒中,痛苦绝望的度过没有应许的一生。
直到车窗外“笃笃”两声响起,顾青竹才察觉泪水朦胧了世界,她随手拭去的下一秒,车窗升起。
程筠站在车外,身侧,本该佩戴耳蜗的小一耳骨干净。
“她有一些事想告诉你。”
“关于应许,也关于……”
“程映雪。”
*
又是一年入冬,整座城市被大雪覆盖,枝头的花被雪无情倾轧,颓败一片。
“又去兼职?”
严聆被叫住时,才意外发现,今天的盛家格外喧闹。许多人穿着同样的制服,正在管家的指挥下搬运下一个个及人高的木盒。
“对……”严聆最近有些缺钱,一份盛家帮佣的工作无法维持生计,便在网上广撒网兼职。
意外之下,她发现了一个轻松且高报酬的工作——每日清扫一座墓碑前的雪,并更换新鲜花束。
要知道,在人工智能科技高速发展的当下,智能机器人早已普及各个岗位,这样简单的工作早已被AI取代,是雇主只聘用真人,机会方才落到严聆头上。
“你最近去的勤了点。”管家笑着说,“盛总这两天要回来一趟,你要注意。”
严聆立即裹紧了围巾,加快脚步:“我不会耽误的,谢谢宋姐提醒……”
去陵园的路上,严聆又想到了适才查询到的内容。
事实上,起初几天,她对这苡華份兼职并不上心,更不曾想过去探究墓碑主人的身份。还是昨天,她意外遇到祭奠的粉丝,才第一次上网搜索‘应许’这个名字。
得出的结果,让她格外震惊——应许居然是个名气斐然的明星,在七年前死在自己的婚礼。
而她结婚的对象,正是如今在医药领域独占鳌头的顾氏当权者,顾青竹。
严聆入职盛家几天,便听盛家的“老人”骂了顾青竹多久,在她们口中,如若不是顾青竹,盛昌明不可能被逼的几年就罹患重病,撒手人寰。
即使学成归来的盛秋雨继位后,盛氏明显步入正轨不少,她们依旧格外怨恨。
连带严聆,都在潜移默化中知道了不少顾青竹的消息——譬如,对方是个疯子,对竞争对手狠厉,更是无条件攻击与许家有关的人或事,凡是牵扯到许家,她总不给人留丝毫活路。
要知道,因为人工智能普及,许家一时风头正盛。却在针对之下,很快变得泯然众人矣,如今也只是苦苦支撑,甚至有了颓败的前兆……
但某些时候,顾青竹又格外‘慈悲’,帮扶弱者,收留流浪动物——
越想,严聆越觉得对方有些人格分裂,决心度过难关后,就正式递交辞呈。
班车停靠在陵园不远处,还需她步行一段路,到的时候,严聆意外看见一辆豪车的后门打开。
轮椅被护工推下车,女人怀中抱着一束花,似乎是行动困难,在帮助下方才坐下。
严聆并不关心对方,直到发现,女人的‘目的地’与自己一样。
女人没说话,反倒是身后的护工,叫出严聆在网上的昵称,她方才略抬眼睫。
许久,严聆才敢将眼前这个神色苍白、一脸病气的女人,与传说中的顾青竹对上号,她战战兢兢,擦墓碑的动作都慢了几分,顾青竹的语气却舒缓几分。
“很好。”顾青竹说,“轻一点,她才不会痛。”
严聆结束工作后,几乎落荒而逃。
护工有些茫然,顾青竹却笑了起来:“她是在盛家工作吗?”
前者点头,她方才想起这几天收到的消息。
自从于程筠口中得知真相后,顾青竹便意识到,应许的死,并不是真的死,只是废弃了一具仿生人的身体。属于应许的一切,仍被存储于一张芯片里。
可她知道的太迟,等她再去检查应许冰冷的身体时,早已找不到储蓄于心脏的那枚芯片。
是有人在她之前,动了这具身体。
而可以怀疑的对象,只有卫胥言和程映雪。
婚礼当日,程映雪便离开了那座小岛,下落不明,顾青竹专注于针对许家,并不担心程映雪会真的一走了之。
就像许家曾对应许做的那样。
在得知真相第一时间,顾青竹便将许应的坟墓挖掘——内里空空如也。
卫胥言口中的入土为安,同样是谎言。她恨透了许应,早在她死后第一时间,便将她的身体焚烧,只是这件事瞒得极紧,即使是程映雪也不清楚。
尽管什么都没有找到,顾青竹依旧给许家寄去了一节人的指骨。
她相信,程映雪就算离开国内,依旧有自己的方式‘看’到一切。
果不其然,只是这么几天,顾青竹已经收到上千条来自程映雪的威胁短信。
显然,在许应的尸身眼前,一切都变得不再重要。
程映雪的慌乱在顾青竹意料之中,她却并不焦急。
失去应许这些年,顾青竹学会了等待。
将那束沾染晨露的桔梗放至墓碑前,顾青竹轻轻抚过那寸黑白照片,轻声说:“应许,我们很快就会再见面了。”
她要得到应许的芯片。
在自己死之前,最后见应许一面。
*
“严聆。”
“严聆?”
直到女人第三次叫自己,严聆终于从悚然中回神。
同为帮佣的徐昕有些困惑:苡華“你怎么回来就在走神?”
严聆当然不敢说出顾青竹的事,只是脑内依旧在想女人适才的神情,温柔和煦,仿若真的将墓碑视作应许的身体……
她浑身发寒,还没敷衍,徐昕已经说:“不过你回来的正好,还有好多仿生人没唤醒呢。我以前只在网上看过,还是第一次自己唤醒——”
仿生人?唤醒?
徐昕言简意赅:“就是在智能助手帮助下,调试一下仿生人的程序,设置工作种类……”
严聆这才点头。
由于盛秋雨买的仿生人太多,一部分仿生人还被移动到了会客室,严聆难免有些惊讶盛秋雨的财力——要知道,仿生人价格大多高昂,细致的更是要上千万。
她不免困惑,对方是要开个仿生人公司吗?
徐昕说:“哎,都是友情价,我们小盛总人脉很广的!知道宋怜珊吗?第一个仿生人就出自她之手……”
说着便吹嘘起二者关系。
严聆茫然点头,还没回过神来,踏入会客厅的下一刻,魂差点被吓得魂飞魄散。
只见会客厅内,已经有几个仿生人被唤醒成功,此刻正用毛巾勤勤恳恳擦着墙壁。
……最关键的是,她们都顶着一张一模一样的脸。
而几个小时前,严聆才见过这张脸的主人的结婚对象。
“应、应许?”她颤抖着声音开口,徐昕有些意外:“你认识?”
“说起应许,和我们小盛总也是相见恨晚的好友啊……”
声音越发接近,使应许无意识皱起眉。
似乎是寂静太久,任何一点声音落在耳中,都变得格外剧烈。
等应许茫然睁开眼时,才发现自己似乎正陷在一摊液体里。周遭逼仄,阴冷,随着五感逐渐恢复,她感到了闷热,与心口延迟传来的痛感。
手指无意识流连,身体却没有想象中的锋利刀口。
这一刻,应许终于意识到,自己似乎又‘活’了一次。
是谁启用的她?
死亡后的记忆,似乎都被人为删除了,应许试图回忆,最后的印象,仍停留在婚礼上,沾染上她心口血迹的顾青竹。
想到那张慌乱的脸,应许突然感觉心跳漏了一拍。这不合时宜的心律并没有惹来她的注意,她很快决定先离开这里,再去考虑其它。
只不过,或许是因为刚清醒,她并没有力气将自己解救出去。
联想到适才黑暗外的声音,应许犹豫片刻,还是决定求救:“你好?”
声音微弱,徐昕和严聆起初并没有察觉到。
但随着被唤醒的仿生人越来越多,她们难免距离应许越来越近。
因此,应许也在闷热中,听见了许多自己的名字。
“应许的好,是小盛总这么多年还惦念的,不然也不会高价定做这么多仿生人了。虽说香消玉殒太可惜,但什么年代了,谁说喜欢就要在一起?仿生人不也挺好的!”
“但应许不会喜欢这样吧……”
“她都死了,你管她喜不喜欢,小盛总喜欢不就好了。”
“哎,说起我们小盛总……”
严聆痛苦的闭上眼,徐昕入职前大概是盛秋雨脑残粉,连盛秋雨曾骗过应许钱的新闻都挖出来碎碎念一番。
一句话车轱辘无数遍,烦的严聆连对应许那张脸的恐惧都浅淡许多,加快了脚步,想尽快结束这一切。
正因如此,那句略显犹疑的“你是在叫我吗?”响起时,她才会第一时间看向应许所在的箱子——
她以为是自己误听了,却还是向徐昕确认:“你听见声音了吗?”
徐昕困惑:“好像是有人一直在说你好……”
“是仿生人吗?”
“不可能。”徐昕十分确定,“她们都没被设定语言程序,不会说话的。”
严聆却直觉有问题,走向最后一个箱子,下意识道:“你好?”
“你蠢啊。”徐昕翻了个白眼,“这个甚至没有被唤醒……”
一句话还没说完,悦耳的女声已然插入了对话:“你好,我正在你面前。”
“我不清楚这是……房间?地下?又或者箱子?但请让我出来。”
一瞬寂静。
徐昕两眼一黑:“你听见了吗?”
严聆悚然摇头。
徐昕恨不得给自己两个巴掌:“是你说听到的,我没有听见,我就先……”
“……”
应许终于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的‘不受欢迎’。
联想至二人适才的话题,她再次开口:“你们口中的小盛总,是盛秋雨对吗?我认识她。”
徐昕声音颤抖:“……你和她是什么关系?”
应许:“她骗了我三个亿的关系。”
第 74 章
74
随着人形的箱子被拆开, 冷风灌入身体,看清周遭布景,与不远处那些与自己有着同一副面孔的‘人类’,应许突然打了个寒颤。紧随着, 莫名有了一种自己正活着的感觉。
上一次被启用时, 程映雪将应许设定为一个‘人’, 删去了与仿生人有关的一切, 让她误以为自己是人类,产生了人类应有的感情。
可实际上, 这所有的触动、心跳, 喜欢与爱,都只来源与身体内预设的情感模块。程序如何设定, 应许便如何去做。
再多炽热的心跳,都只是一串冰冷的数字, 算不了真。
应许静默时, 两人同样在观察她。
盛秋雨欠债的事极其隐秘,即使是徐昕,也是通过某些特殊手段得知的。
她强忍恐惧:“你为什么会知道盛总的事?”
外人眼前, 徐昕自觉要给盛秋雨体面。
严聆的关注点,则在另一件事上——为了与真人区分开,即使是专门定制的仿生人,五官与身体表面都会与真人出现明显的差别。
适才那一批仿生人,便与应许瞳色不一。
可眼前的‘应许’, 无论是五官,又或是身体, 都与照片中的应许没有区别。垂眸思考时,眸光流转, 不像仿生人,更像……
真人。
“……”
一句话,将应许思绪唤回。
她想起两人先前说的“唤醒”,意识到自己的出现格外突兀,如若不及时解释,或许会有被销毁的风险。
没有沉思多久,应许给出一个模棱两可的理由:“在盛总之前,我还有另一个主人。是她唤醒了我,又抛弃了我。欠债的事,也是从她那里听说的。”
说谎的关键,便是真假掺半的讲述一件事。
仿生人被抛弃,又再找寻新主人的事,在当下并不算少见。毕竟大多人只将它们视作物件,最初的惊艳后,总会有腻烦的一天。
严聆本就觉得订做仿生人价格高昂,这样大一批仿生人,如若是盛秋雨从她人那接手,倒还能说服她。不过她仍旧有些不解:“……但在被回收之前,原主人不都会清除你的数据吗?”
应许:“她与盛总是旧识,不清除我的数据,是盛总要求的。”
应许并不担心两人会向盛秋雨求证。
徐昕看似崇拜盛秋雨,却不算胆大,没有万全准备前,不会贸然接近对方。严聆聪慧,或许会察觉端倪,但她不会深究。
应许说的太过自然,尽管还有许多不解之处,徐昕还是茫然着点了头,为她排上编号:“你是21号,需要做的……这些你的原主人应该也设置了吧?”
说话间,有仿生人陆续被唤醒,应许学她们的表情,为制作公司口播广告:“是的。宋氏集团3033企划‘复刻100个名人之应许篇’智能家居仿生人为您服务,感谢您的购买……”
于是,接下来一整个下午,应许都在和其它应许一起清理盛家。
正规生产的仿生人没有腺体,分为陪伴款与工业款,后者细分多类,盛秋雨订购的‘家居款’便是其中之一。
管家不懂这些,只将仿生人当作不吃饭的扫地机器,边监工边准备厨房夜里的菜单,格外丰盛。据她所说,小姐已经几个月不曾回家了,自然要悉心照料。
只是她准备的妥当,盛秋雨却并没有顺应安排。
厨房六点的菜反复被热了数次,直到别墅的佣人大多前去休息,月明星稀,近乎夜深人静时,她方才姗姗来迟。
一室沉寂,只剩沙发上静坐的严聆,与她身后一众处于待机中的仿生人。
门被打开时,严聆正有些昏昏欲睡,直到身侧传来一句很轻的“盛总回来了”,像是某种提示,她立即抬头。
玄关处,裹着一身黑色大衣的女人随手摘下帽子,挂在一旁。她像是刚结束一场晚宴,妆容明艳,眉目间却有褪不去的疲倦与冷意。注意到目光,她一双眉微挑起,视线落在严聆身后的应许身上。
四目相对,有一瞬间,应许以为盛秋雨要认出她来。
但下一秒,盛秋雨却用同样的目光审视其它仿生人,直到全部清点好,唇才轻启:“只有这些?”
“宋总半小时前致电,说还有一批,明天才会送到。”这也是严聆还留在这里的理由。
盛秋雨点头,径自往内走,分明是她购买的仿生人,此刻却有些不敢将目光过多停留。直到想到什么,方才顿住脚步:“我不在的时候,她们什么也不用做。如果发现任何问题,都及时联系我。”
严聆谨慎点头,回答的小心。
盛秋雨思绪游离,静默片刻,又问了个出乎她意料的问题:“她们的房间安排好了吗?”
严聆:“……”
尽管严聆不懂,为什么要给不用休息的机器安排房间,但盛秋雨问了,她自然要回答:“我现在就去安排。”
只是就算将地下室都算上,盛家也没那么多房间。分配到最后,严聆甚至需要和其中一位‘应许’同居。
她感到头皮发麻。
盛秋雨却不再重视这些,上了楼。她在原地反复徘徊,点兵点将念叨许久,突然想到下午的事:“21号,你和我一起吧。”
“……”仿生人当然不会拒绝人类的要求。
应许点头,跟在她身后。路上,严聆偷偷侧脸观察她,想起自盛秋雨迈入盛家开始,21号就一直垂着脸,不知在思索什么。
她依旧觉得,对方有自己的意识,却又觉得这个猜测太过悚然,不敢贸然提出。
可内心的好奇,依旧胜过一切恐惧,犹豫了好久,严聆还是状若无意问道:“盛总刚才居然没认出你。”
应许莞尔:“她只是没有注意到我。”
重复的脸,重复的身体,就连笑容的弧度都别无二致,盛秋雨就算注意到她,又怎么可能认出她。
严聆笑了起来,显然,她也想到了这点,突然觉得21号似乎也没有那么特殊了,开口问道:“你说,你之前的主人和盛总是旧相识,她是谁?”
这并不是多难以启齿的答案。
应许神情平静,回答的坦然:“顾青竹。”
严聆下意识点头,随即,意识到答案的不同寻常:“……顾青竹?”
她格外惊讶。记忆中,顾氏从不‘雇佣’人工智能,坚持使用人力,外界都以为是顾青竹对人工智能格外排斥,暗地嗤笑。
谁能想到,私下的顾青竹居然也会有一台仿生机器人。
早晨与对方见面的场景再度于眼前闪现。
严聆想到顾青竹无名指上的婚戒,自那场血色婚礼后,Omega就不曾摘下,七年里更是毫无绯闻。
某一瞬间,她也相信那些人设,以为顾青竹深情如初,只挚爱应许。
可此时再想到,严聆却觉得格外可笑——如若她真的爱应许,怎么可能订做一台与对方一模一样的机器人,又在清醒后转卖对方?
一时间,严聆看21号的目光都带上几分怜悯。
盛家对帮佣的待遇不错,她的房间即使再增加一张床,依旧不显逼仄,格外整洁。
应许能明显感觉到,在这几分钟内,严聆对她亲近了几分。她不懂情绪的来源,回答完几个问题后,对方便已入睡。
她睁着眼,因为严聆没有为她关机,在这安静的氛围里,她想起了另一件事——
程映雪为什么会让她来到盛家?
难道是想故技重施,让她起到监视的作用,找到和盛秋雨有关的把柄?
如果真是这样,程映雪为什么不删除她过去的记忆,而是就这样让她清醒?对方不怕她直接告诉盛秋雨实情,让一切计划落空?
唯一的可能,似乎只有两人又一次开始合作。
可如果真是这样,盛秋雨一定会主动找寻应许,而不是像适才那样,甚至不敢多对视一眼。
应许不理解,但不理解似乎才是仿生人的常态,如果她比人类还聪明,能洞悉所有,或许反倒会被厌恶。
无论如何,应许都彻底在盛家“安家”。
严聆是个有趣的人,并不介意与仿生人交流,时常与应许说一些自己的事。与她的相处里,应许觉得自己学习到了许多。
这和过去,被顾青竹豢养,是一种截然不同的体验。每天所了解接触到的,都是与昨天不一样的风景和故事,渐渐,应许觉得,做一个机器人也很好,甚至有些喜欢上这样的生活。
唯一让她有些困扰的,是盛家的人对顾青竹太过关注,播放的新闻报道,许多都与顾青竹有关。
应许总能在任何不经意的时间点,听见、看见与顾青竹有关的一切,而后发现,对方的变化远比她想象的更大。
身形瘦削,神情冷淡。手段狠厉,行事果决。
这些熟悉又陌生的形容词,一点点在应许心中,重塑起与顾青竹的形象。
应许以为自己是了解顾青竹的,可越是翻阅那些新闻,发现顾青竹在这几年内取得的成就,便让应许感到怔然——无论是顾青竹,还是顾氏,在她的决断下,身价都翻了数倍。
换在七年前,应许从未想过,顾青竹会拥有这样一天。
她感到陌生,后又觉得畅然,越发坚信,自己当初的选择是对的。
Omega在七年内遵守了约定,好好生活。或是在旁人提醒,又或是本身察觉了许家的问题,用自己的方式,将曾受到的伤害报复回去。
在失去应许后,她反倒过的更好。
二人的关系结束在最好的时候。
即使重来一次,应许也不后悔自己的选择。
*
盛秋雨对仿生人格外爱惜,不允许她们做别的事。
因此,绝大多数‘应许’白天都不曾连接网络,能做到的,只有播报时间。只有盛秋雨回来后,她们才会开始‘工作’。只是做的事,无非是为盛秋雨送一杯酒,或是帮她查询一些资料。
那天之后,应许陆陆续续接触过几次盛秋雨,Omega却从未发现过她身上的异样,甚至不曾与她说过一句话。
在见到那么多‘应许’时,应许怔然后,难免升起些许微不可查的抵触。但事实证明,盛秋雨对这些仿生人毫无兴趣,之所以拥有,只是想让这些这些与应许有着相似面孔的‘人’填满这座宅子而已。
七年过去,盛秋雨变化许多,她时常会参加酒会,无论何时,酒都不会离手,宿醉彻夜。
这自然是个不好的习惯,但盛昌明死后,盛秋雨的母亲也在分割财产后独居一隅,再不与任何人有所接触。
没有人可以管束她,甚至连关心都小心翼翼,不被在意。
换作过往,应许会毫不吝啬自己的关心。
可现在,她自己都难以理清现状,再将盛秋雨拉入局里,情况会变得更复杂。
没过几天,是盛秋雨的生日。盛家举办了一场派对,场地布置的奢靡,连喷泉都被改装成她喜欢的颜色。
她邀请的对象,大多是一些酒肉朋友,在礼物方面不算吝啬,只几个小时,礼物便堆满了一箱。
有人笑说她的好人缘,盛秋雨勾了勾唇,并不在意,也毫无期待。
她想要的礼物,从七年前就已经失去了。
也有人好奇起周遭的‘应许’——由于人手不够,被娇养多日的仿生人终于回归本职,好奇询问制作的价格与精细程度。
旁人回以一串数字,当即又吹嘘起盛秋雨的财力。
盛秋雨记得她,几年前,alpha还是盛家‘联姻’的选择之一。只不过在后来,盛家面临危机,又得罪了顾青竹,境遇每况日下,对方也从客套,变成了轻视。
她饮了口酒,语带漫不经心:“运气不好,继承了遗产才能有今天。你羡慕,也可以试试。”
一句话出口,周遭立即沉寂下来。谁敢应这句话,便是咒骂父母短命,僵持中,有人试图转移话题,却依旧没带动氛围。
直到盛家的门再次被敲响,在看清来人后,所有人都不可置信的看向盛秋雨。
就连应许都静立一瞬,迟疑于对方居然会出现在这里——
七年过去,陆助理成熟不少,她开口,语带笑意:“这是顾总送给盛小姐的礼物。”
“听说您最近好事将近,她祝愿您的婚事一切顺利。”
礼盒是知名的珠宝品牌。她似乎受了命令,在众人眼前拆开盒子,内里躺着两枚戒指。
一瞬间,盛秋雨的脸色难看起来,声音阴冷:“多谢顾总好心,但好事将近只是谣传。比起我,顾总更适合这份礼物。”
“毕竟斯人已逝。”静默片刻,她几乎咬牙切齿,“她应该节哀。”
陆助理听在耳内,笑意收敛:“顾总的事,我无从置喙,反倒是有个问题想问您。如果是应小姐在这里,她会喜欢这些吗?”
她指的自然是那些仿生人。
前几年里,的确有人想过制作应许的仿生人,以此讨好顾青竹,可真去联系品牌,才得知早在技术推出最初,应许便是被明令禁止制作的一员。
可盛秋雨却在几年后格外张扬的订购了一批,甚至没遭到拒绝。所有人都格外费解,更好奇顾青竹的态度,Omega却不曾回应,像是比起这件事,有更重要的东西值得她在意。
提醒顾青竹节哀,反倒再度让盛秋雨意识到,应许已经死亡的现实。
她脸色苍白,在听到追问后,更是难以自持:“这是我和应许间的事,顾总都无从过问,你也——”
在盛秋雨说出更难听的话前,有人拉住了她。
陆助理无意搅乱这场酒会,将话与礼物带到便离开,可后半场的氛围依旧生冷,即使是生日歌响起,盛秋雨要吹蜡烛时,脸上也不曾露出一个笑容。
没多久,仿生人被陆续收回,细心安放。应许要离开前,盛秋雨正坐在赌桌前,身前的筹码输去大半,看样子,这一局赢得几率也不大。
她为其余宾客倒完最后的酒,放在盛秋雨手边的,却是一杯牛奶。
可盛秋雨并没有第一时间发现。
她像是无法离开赌局的赌徒,出神于眼前的牌。直到输了不知几场,饮用的酒让她头昏欲裂,就连数字都变得陌生,盛秋雨方才放下手牌。
闭眼时,她恍惚的想到了昨夜种种,时而憎恨顾青竹,时而又想到应许。无数画面于眼前闪现,最终定格于与仿生人的一次对视。
女人有着湛蓝的眼眸,比天空还要澄澈。
和应许一模一样。
盛秋雨觉得自己是疯了,居然用机器和应许相提并论,她想用酒精麻痹自己,可这一次,入口的却并非苦涩与辣意,而是她许久不曾尝到的甜味。
她在惊愕中垂下眼,看清杯中装满的牛奶。
半夜过去,杯壁已经冷透了。
雪夜凛冽。
应许回到房间时,严聆并不在,她还要等对方为自己关机,正耐心静坐时,窗户却被从外敲响。
敲了一会,那人似乎是意识到‘没有命令,应许无法行动’,声音才闷闷传来:“应许,开窗,是我——”
是严聆。
犹豫片刻,应许起身。
窗外雪雾弥漫,严聆裹着大衣,抱着什么。
好一会,应许才意识到,那似乎是一只猫。
严聆茫然道:“猫要怎么养?你养过吗?”
应许说:“正在为您检索……”
只是内心却想,她是养过的。下一秒,又难免想到了顾青竹。
那些猫,还活着吗?顾青竹会细心照料,还是再不曾关注过?
很快,严聆为猫准备了些许牛奶,随口讲起来历:“我去修剪枝叶的时候,就看见它在抓花苞,估计是这两天偷溜进来,一直没有吃的。”
可怜又好笑。
应许点头,又见严聆上网发布帖子,准备为这只猫找个主人。
毕竟,盛家不允许饲养宠物。
点击发布,页面刷新,界面却跳出几张宠物博文。严聆随手点开,感叹道:“顾青竹的猫就是不一样,别的猫吃不饱,她的猫戴珠宝……”
应许看向屏幕,顾青竹没有出镜。杯碟花纹繁复美丽,猫咪端坐在杯子上,任由抚摸自己的皮毛,灯光下,无名指处的戒指熠熠生辉。
婚礼前,应许取下了顾青竹在陵园送给她的那枚戒指。
戴久之后,手指处难免留下戒痕。她伸手触碰,那道细痕仿若一种印刻与见证,见证了她与顾青竹的一切——
可再次醒来,手指空空如也。没有戒指,没有见证,过去的一切宛若水月镜花。
某一瞬间,应许以为这是一场梦。直到此刻,看见那只熟悉的猫与杯碟,方才生出几分真实感。
严聆只是随口感叹,平台却以为她是喜欢顾青竹,频繁为她推送Omega近期照片——顾青竹几个小时前才出席一场晚宴,她却没有像上次探望应许时一样乘坐轮椅。
只是站立在那,也宛若一副画卷。
严聆有些讶然,她一直以为顾青竹残疾,才会让护工帮助。
她将想法说出,以为又是一场自娱自乐的碎碎念。
可身侧,应许却破天荒第一次问道:“轮椅?”
“嗯?”严聆有些意外,“你在她身边的时候,她不是这样吗?”
也是这时候,应许才得知那一天,两人短暂的会面。
应许很清楚,骄傲如顾青竹,若非真的无法行走,她不可能接受旁人的帮助,将自己弱势时的模样暴露在大众眼前。
那天不是应许的祭日,不是任何值得庆祝或悲伤的日子,顾青竹本可以不去探望应许。
可她还是去了。
因为想念,因为……
爱。
严聆正等待着应许的回答,可对方却在下一刻开始检索。
仿生人碰到不会的一切,总会主动检索学习,21号却不一样,她格外聪慧。
这是第一次,严聆在她脸上察觉出茫然的神情。
“……你在搜索什么?”
严聆开口时,应许已经得到了答案,但没有一条如她所愿。
Omega被终身标记后,如若失去Alpha信息素的抚慰与标记,身体机能会逐渐退化,亲眼目睹自己死亡。
几年过去,Omega可以通过手术洗去终身标记,只是在手术后,她必须得到一个新的终身标记,渴求新一位Alpha爱人给予她充分的信息素与爱,好叫她不再重蹈覆辙。
可是顾青竹不可能接受旁人的标记。
应许的这具身体也没有腺体。
她不可能再标记顾青竹。
而除此之外,市面上还有一种铤而走险的小手术,那便是挖去Omega的腺体。如若运气好,挖去腺体的Omega或许会二次分化,成为一个Beta。
但世上大多数人并不好运,这类手术,死亡的概率远超应许想象。
应许不可能让顾青竹选择后者。
在最坏的可能发生前,她要去见顾青竹一面。
*
应许用三分钟时间说服自己。
但在未来三天里,所有发送给顾青竹的消息石沉大海。
她这才意识到,自己已经不是过去的应许了。
在过往,想要见顾青竹是一件易如反掌的事,只要一句话,无论是“想见你”,还是寻常的晚饭邀约。只要应许开口,顾青竹都会主动调整时间,陪伴在她左右。
这种变化太明显,第一次让应许有了被留在过去的恍然感。
但时间容不得她过多犹豫。
第二天,应许找到了严聆。
彼时,严聆依旧在修建院内植物的枝叶。那只猫暂时没有找到收养着,暂居在房间里,她的花销又多了一笔,见到应许,开口便是抱怨,脸上却笑意明显。
应许问起为什么时,她回答:“我一直想养一只猫,等我攒够了钱,还想开一家……”
她说着自己的规划,不忘应许:“如果生意做得不错,我就把你买回店里当员工。”
应许莞尔,听着对方说起有关未来的规划,连带她的情绪也轻松不少。
严聆是她重生后认识的第一个朋友,相较起应许曾认识的许多人,女人格外鲜活。从她身上,应许学到许多‘做人’的方法,感觉格外新奇。
直到絮絮叨叨说完,严聆才想起来什么:“谁找我有事吗?”
在她眼中,仿生人由人类支配,来找她自然也是出自谁的命令。
“不是。”应许回答的却是,“是我想和你说一件事。”
“……我是应许。”
沉默中,只剩风声呼啸。严聆眨了眨眼,笑了起来:“你是应许的仿生人,不是应许还能是谁?顾青竹?”
应许:“……”
在应许原来的设想中,她说自己是应许后,严聆应该感到茫然。而后她便可以顺理成章说出诈骗集团常用的台词:“我是应许,帮我联系顾青竹,事后必有重谢。”
应许觉得自己有点大意了。
她正要止住话题,严聆却还是察觉到不对:“你为什么会突然这么说?是出了bug,还是……你真的有自我意识?”
第 75 章
75
‘真的’二字足以说明, 早在先前,她便已经有所怀疑。
……即使有些偏离预期,但这也是个合适的借口。
四目相对,应许深沉的点了点头。
“你的目的是什么?窃取机密吗?”严聆睁大眼, 想起小说里都写, 机器人一旦有了自我意识, 99%概率会因为爱上自己的主人而想要成为人类。
再想起昨夜, 21号因为听见顾青竹乘坐轮椅的事失魂落魄的模样,严聆立即开口:“我不会说出去的。”
“好。”不清楚她误解了什么, 但应许决定一条路走到黑了, “我现在联系不上顾小姐,你可以帮帮我吗?结束以后, 我会付你一笔酬金。”
钱从哪来应许暂时没有想好,但顾青竹总会喂员工许多甜枣, 她学以致用, 严聆却并没有她想象中的感动,反倒神情复杂,即使是编辑消息时, 也不忘幽怨的说着什么。
直到离近了,应许才听清她说的是“给人打工我认了,仿生人为什么也比我有钱?!”:“……”
但遗憾的是,严聆同样联系不上顾青竹。
与她对接的,只是顾氏再普通不过的员工之一。对方似乎早就对严聆做过背景调查, 在听见她想将应许介绍给顾青竹后,第一反应便是:【你是说盛家的仿生人?这件事顾总已经知道了, 不会受骗的。】
严聆:【我不是骗子。】
【你不是骗子,你只是想为顾总找回失去的爱情。】
【过去几天里, 十个拜访她的客人九个都是这套说辞。】
严聆:“……”
严聆问:“你有没有可以证明自己身份的东西?”
应许摇头,严聆只能遗憾道:“那你只能找盛总了。虽然她财力不如顾青竹,能力不如宋怜珊,但她人还是很好骗……的。”
应许:“这么形容她,有些不恰当。”
事实上,她也曾考虑过盛秋雨,但Omega不确定性太强,像一枚定时炸弹,危险异常。
事态再次陷入僵局。
每到这种时候,应许都会感到一种平静的无力感。
无力源于她清楚,即使自己真的再见到顾青竹,顾青竹也不会听从她的要求,接受一个新的alpha的标记。
应许想要顾青竹活下去,前提是顾青竹愿意。七年里,她有无数机会开始新的生活。
可顾青竹没有。
她似乎自己都放弃了自己,等待早有预料的结果。
应许思考了很久,确认答案出自本心。
即使无能为力,应许也想见她。
如果没有顾青竹,这个世界上不会出现应许。她终其一生,也只会待在许家的地下室内,以机器人的身份度过一生,直到彻底报废。
因为顾青竹,她才拥有‘新生’。即使这一切都只是一场幻梦,她也不想放弃顾青竹。
*
门被敲响时,盛秋雨正在翻阅报表。
这几天里,她饮酒的次数减少,脾气缓和不少,视频会议的氛围自然轻松起来,连带员工都会开几个不过格的玩笑。
盛秋雨察觉到了变化,结束后,问还没离开的助理:“我之前脾气很差吗?”
这句话是出自真心,酒精麻痹她太久,盛秋雨日常大多凭‘感觉’,至少在她自我感觉中,她待人还算友善。
助理:“……呃,当然没有。盛总是我见过最善良……”
盛秋雨便知道,这是承认的意思,她退出群聊,感到有些干渴。想开一瓶酒,可临到头了却依旧没有探手。
她想起那些不算熟悉,只是酒局熟识的朋友。想到自己为了找回面子脱口而出的“节哀”,想起这些时日运送回盛家的仿生人。
盛秋雨突然不清楚,自己究竟在做什么。
应许死后,盛秋雨并没有消沉多久,便投身于盛家的各种事务。
忙碌起来后,所有的情绪都显得那样不起眼,很长一段时间,她甚至淡忘了应许这个名字,只将过去种种当作一场梦。醒来,便散了。
可每当她收到花束,去二人曾去过的地方,盛秋雨都会想到应许,并开始用酒精逃离现实。
时至今日,盛秋雨也说不清这是什么感情。她不恨应许,更没有资格谈论爱,说到最后,也无非一种执念。
即使应许再也不会回来,也想再见对方一面的执念。
可执念之后呢?
这是盛秋雨第一次想这个问题。
酗酒成性,脾气暴戾。这是她想要的人生吗?
“笃笃——”
两声轻响响起时,盛秋雨正思考要不要将健身提上行程:“进。”
她以为是管家又做了新甜点,翻着纸页,随口吩咐道:“放在桌上就好,我等会吃。”
余光中,瓷杯落在她手边,盛秋雨以为这便结束了,又翻过一页,可那人却似乎没有要离开的想法。
她方才抬头,而后怔然在原地。
女人眸光垂落,湛蓝的眼眸注视着盛秋雨,须臾后,弯起了眼。
“盛总。”应许学旁人称呼盛秋雨的昵称,手中拿着一簇马蹄莲,开口时,声音不曾有丝毫变化,“好久不见。”
盛秋雨望着那束花,这个世界上,除去真正的应许,没有人清楚她们曾有过的对话和争执。
曾有无数个夜,她幻想现实发生的所有都只是一场噩梦,只要她伸手,应许就会出现在她身旁,用最习惯的笑与口吻对她说话。
可当梦想真的成真,她却陷入漫长的沉默,语气也变得飘忽:“应许?你为什么会……”
显然,她并不清楚应许与许家的过往。
应许意识到了,犹疑片刻,还是说:“抱歉,一些事暂时没有办法如实解释,但是——”
“我没有怀疑你。”盛秋雨摇头,倏尔红了双眼,泪水宛若断线的碎珠,“我只是……太惊喜了。”
这是第一次,应许从Omega身上感到熟悉。可她说不出一个合时宜的笑话,只能静静注视盛秋雨,直到对方勉强收拾好情绪,带着哭腔问:“你为什么现在才来找我?”
几分钟时间,足够盛秋雨意识到,应许如今处于仿生人的身体里。她不清楚对方究竟是怎样死而复生的,也并不在乎,只要是应许,怎样都好——
可这批仿生人已经在盛家待了极长一段时间,应许为什么不早一点找她?
是对她失望了,还是在这段时间里,发现她比顾青竹更好,想要……想要和她在一起?
这种可能让盛秋雨屏住呼吸,眼带期望的看着应许。
可这一次,眼前的应许不再给她做梦的机会。
“我想见顾青竹。”
“……小雨,你可以帮我吗?”
惊愕,茫然。
盛秋雨大脑空白:“……顾青竹?你为什么要见她。”
如果不是顾青竹,应许怎么可能死在那场婚礼?
为什么七年后,即使应许重生,她还是想见对方?她不应该对顾青竹恨之入骨吗?
无数质问在脑海徘徊,可真正脱口而出的问题,却突兀而生硬:“如果。”
“如果不是因为顾青竹,你是不是一辈子都不会再和我相认。”
静默一片里,应许说:“是。抱歉,小雨。”
即使没有标记,应许也会通过各种渠道见顾青竹一面,通过自己的方式确认对方过的好,方才会切断念想,开始自己的生活。
可对盛秋雨……在应许眼中,早在那次见面后,二人便彻底结束了。
这次求助对方帮忙,她同样感到踌躇,但这是最快速有效的办法,应许只能尝试。
“……”
盛秋雨以为自己会无法接受。
但当回答真正落在耳边,听着那肯定的话,盛秋雨却比想象中冷静太多。
“是吗?”她点头,说,“我知道了。顾青竹我会联系,我也会让你们见面。”
应许一顿,想要感谢,盛秋雨再次开口:“但你们见面的场合,只会是在你和我的婚礼上。”
“应许。”盛秋雨语气平静,在应许怔然的目光中将她休眠,“我一直知道,你不讨厌我,不恨我,甚至觉得我很好。”
除了应许,不会有人这样看待盛秋雨。
“……但我根本不是那样的人。”
“我和我的家人一样,都只是喂不饱的畜生。”
将人视作工具,无所不用其极的图谋利益后,依旧想要得到对方的垂怜,不是畜生,是什么?
盛秋雨察觉到,应许似乎想说什么,但陷入休眠的速度远比她想象中更快,女人已经彻底安静下来,双眸注视着她,却再也不会回应。
“我会对你好。”即使清楚,应许不会再回答,盛秋雨依旧轻声说着,像是某种承诺,“比任何人都要对你好。”
*
盛秋雨宣布自己不日结婚的事前,顾青竹刚收到了程映雪最后的短信。
【我已经把芯片丢了。】
【你这辈子都不可能再见到应许。】
起初,顾青竹只以为这是对方惯用的威胁,没有回答。
直到几分钟后,陆助理打来电话,称已经找到了程映雪。对方在数月前回国,一直藏身在顾氏附近,踩点数次,似乎是想对顾青竹下手。
可在真正动手前,她已经被警方抓获。
“……芯片呢。”顾青竹直入主题,没有去听程映雪下场的想法。
这一次,迟疑许久,陆助理才说:“暂时没有找到。”
无论是程映雪身上,还是她所居住的出租屋里,都不曾发现芯片的存在。
当警方问询时,她的回答与发给顾青竹的短信一模一样。
顾青竹脸色难看起来:“她还想谈条件?”
“不清楚。”陆助理低声说,“我离开前,她对我说,已经知道许应被火化的事。”
换言之,顾青竹根本没办法再用许应威胁她。
顾青竹指节发抖。
“青竹?”Beta提醒道,“你不要着急,调查里,她去过宋家制作仿生人的工厂……”
也就是说,程映雪很可能将那枚芯片放入了某具仿生人的身体中。
“去找。”这句话让顾青竹勉强回神几分,她低声说,“系统故障,零件问题,怎样的原因都可以,将这几个月宋氏出售的所有仿生人都高价收回。”
电话挂断,顾青竹仍心乱如麻,她按压着眉心,依旧驱散不去内心的恐惧。
她如果程映雪真的将芯片丢了,不只是她几年的期待与盼望成了空梦,更重要的是,应许会彻底消失在这个世界上。
让顾青竹接受应许的第二次死亡,不如让她先去死。
腿部再次泛起剧痛,顾青竹以为几年来自己已经习惯了这种痛,可眼眶还是在顷刻间酸痛一片,仿若世界也在一瞬间变得摇摇欲坠。
不知用了多久,她才从随身的包中取出止痛针剂,即使药效再强,疼痛也不曾有过片刻缓解。
“顾总,你听说了吗,盛秋雨要结——”
声音戛然而止于对视的下一秒。
女人几乎错愕道:“顾、顾总?”
顾青竹方才随手拭去眼角的泪,轻声说:“什么?”
“结婚。”女人补足两个字,下一秒才想起顾青竹曾经历的那场婚礼,一时心下惴惴,“顾总,我没有触及您伤心事的意思,您……”
顾青竹没有回答,只是摆了摆手,对方如蒙大赦,立即离开,独留她静立原地。
顾青竹根本不在乎盛秋雨结不结婚,结婚对象又是谁。如若不是应许,她这辈子都不会与这些人有所交集。
她思绪混沌,好一会才想到联系司机离开,可在离开前,顾青竹却突然想起陆助理上次的回复。
“盛小姐说,好事将近只是谣传。”
距离那天,分明才过去一个星期。
如若盛秋雨与绯闻对象的‘好事将近’是谣传,那她不日又要结婚的对象是谁?
想起陆助理适才说的话,顾青竹后背悚然一片,走向人潮的脚步却越来越快。
结婚的消息骤一抛出,盛秋雨果然成了酒会中心。
有人好奇问道:“盛夫人是谁?今天怎么没带来见一面?”
她随口道:“她喜静,婚礼自然会见到。”
又有人问起婚礼事项,即使时间仓促,盛秋雨依旧选择了最高规格的场地。
不过顾青竹珠玉在前,再抛掷万金,也远不如七年前那场血色婚礼。
只是近些年来,的确鲜少有人再准备那样大的排场,顾青竹到的时候,盛秋雨还在笑着说:“怎么会不请你喝喜酒?和她认识多久,很多年了……”
“她在你那里。”
顾青竹的声音起初没惹来注意,直到有人看见她,下意识道:“顾总?”
方才让视线聚拢在二人之间。
盛秋雨看向来人,莞尔道:“顾总也要一封请柬吗?”
“应许在你那里。”
这一次,顾青竹再开口,全场寂静。
Omega的口吻笃定而冷漠:“我要见她,盛秋雨。”
死寂一片里,尴尬的声音响起:“顾总,你是不是误会了什么……”
应许死了,死了七年,早已是人尽皆知的事。顾青竹为什么会突然再提到?难道是听说盛秋雨也要举办婚礼,一时受了刺激,记忆混乱?
盛秋雨的脸色也冷了下来:“你在发什么疯?”
她没想到,顾青竹居然会这样肯定应许的出现。
难道是对方在盛家安了监控?
这个猜测让盛秋雨后背发寒:“你说的话,我不懂。”
无论如何,都不能承认应许的存在。
人死不可能复生,一旦消息走漏,一定会有人对应许下手,好奇她重活的秘密。
“你根本留不住她。”顾青竹本也只是试探,盛秋雨的反应却肯定了她的猜想,一瞬间,她语气越发强硬,“她也不会和你生活在一起。”
她言辞间那样斩钉截铁,盛秋雨脸上的笑彻底消失了:“你怎么知道,她到底想和谁生活?顾青竹,她恨你。”
“就算让你们见面,你能说什么,做什么?”她冷冷道,“想让她回到你的身边?扪心自问,你配吗?”
“我留不住她,是因为她不愿意生活在我身边。可你从一开始就没有挽留她的资格。”
“你的存在就是恶心她,反复提醒她曾经历过的一切。她已经被你恶心了那么多年,为什么还不愿意放过她?!”
她毫无遮掩的谩骂让在场所有人心惊。
可顾青竹却不曾露出丝毫愤怒的痕迹,她只是平静的,冷漠的凝视着盛秋雨,直到Omega声嘶力竭,方才开口:“我想过很多次,为什么自己没有死在那场婚礼上。”
以前她以为,是应许恨她,要她独自痛苦活着。
可得知真相后,顾青竹却又改变了想法,固执认为因为应许爱她,不愿意她去死。
顾青竹不清楚应许的真实想法,所以她要见到对方,无论用怎样的手段。
何况——
“她恨不恨我,应该让她亲口告诉我,而不是由你转述。”
*
“应许?”
“起床啦!”
“……仿生人怎么也睡不醒?你真的在睡觉吗?!”
随着语气越发惊恐,应许终于在弥蒙中睁开眼,眼前吊灯繁复华丽,灯光璀璨,一室亮堂。
她这才发现,这并非盛家。
身边,严聆长松口气,主动解释起来。应许这才知道,她已经休眠了一个星期,几天前,盛秋雨将她转移到了这座临市郊区的房产。
怕她寂寞,盛秋雨还不忘将和她关系不错的严聆一起打包送来。
严聆带薪休假,心情不错:“她今天去酒会前和我说,再过几天要和你结婚。应许,你真效率。演应许也演的不错。我这几天搜了下她之前的视频,发现你和她说话风格一模一样。”
应许:“……”
她看了眼时间,已是饭点,叹了口气,放弃了再沟通:“想吃什么?我去做。”
严聆点了几个菜,应许都不会做,做了一锅面。端上一碗时,严聆正在客厅里接电话:“你好,我是严聆……”
电话那边似乎说了什么,女人神情一下变得莫名:“你是顾青竹,要找应许?我还说我是应应呢,诈骗去找别人,别来烦我。”
说着,便将号码拉黑,动作一气呵成,快到应许都来不及反应。
四目相对,严聆说:“电话是盛家打来的,你觉得顾青竹会去盛家吗?”
应许设想一番那个场面,也觉得不太可能,坐了下来。
说话间,屏幕亮起,严聆阅读短信,错愕道:“她说再过五分钟就到,让你做好准备。”
应许:“……?”
这下,严聆才意识到这不像诈骗,反倒像同城快打:“不会是盛总出去显摆太过头,顾青竹想把你销毁了吧?”
应许也终于陷入迟疑:“能让我看一下来电记录吗?”
严聆大方让开,撅着屁股去吃面,应许翻动屏幕,看见了无数个熟悉的号码。上到程筠,下到易宁,就连骆珠都给她打了几个,当即便意识到,事态已经超出了她的想象。
……难道盛秋雨真的走漏了风声?
但她是怎么在几天时间让所有人都知道的?
应许难以想象那副场面,以至于打开门时,还深陷在错愕中,难以回神。
以至于,在看清来人的一瞬间,她的所有思绪都在须臾间静止了。
雪夜静谧,屋外亮着灯,树丛随风而动,顾青竹就站在门外,她凝视着手中泛着光亮的屏幕,似乎要融于风雪之中,但在听见声音的下一秒,她抬眼看来。
而后,所有死寂的氛围被骤然打破,那双眼中泛起了许多应许难以读懂的情绪,最终,又归于格外平静的一句问候。
“好久不见,应许。”顾青竹声音有些冷,应许却听见尾音的颤抖,“听说你要结婚了。”
应许垂眸,看向顾青竹的右手。那枚七年前推至她无名指的戒指,时至今日依旧停留在那里,仿若已经成为顾青竹身体的一部分。
“还没有离婚。”她开口,回答的自己都觉得刻意,“所以,暂时不考虑第二次。”
不知花费了多久,顾青竹才终于回神。她像失去温度的游魂,在应许的指引下,方才随着对方踏入室内。
室外风雪呼啸,室内却亮着暖灯,温度适宜,几乎要将她身上的霜雪融化。
顾青竹突然感到了某种无所适从与紧张,刚踏入玄关,便突兀开口道:“不会打扰你吧。”
应许从这句话中读出几分玩笑的意味。只是说笑话的人看起来并不高兴,双眼泛着红,像只兔子。
“如果不知道说什么,可以不说。”
应许回答的不算体贴,顾青竹听在耳里,却觉得沉闷的情绪骤然一松。
“……我知道不好笑。”她的笑话就像她这个人一样无趣。
“但我想和你说话。”顾青竹注视应许,语气格外坚定,像是在诉说一件本应如此的事,“应许,我很想你。七年里,每天都是。”
几句话,让应许凝视顾青竹的时间延长许久。
七年于她而言,似乎只是睁眼闭眼的瞬间,应许难以感受时光的流逝。年月变化的唯一意义,似乎就是提醒她,即使没有应许,世界也在运转,她是可有可无的。
可顾青竹的出现,却在顷刻间用嘴简短直白的言语告诉应许,她在被人想念,看重。
她以为毫无意义的日子里,顾青竹从不曾忘记她。
二人的交谈声不算小,严聆抬头时,指尖还在屏幕上敲打着反诈心得。骤然见到顾青竹那张只会在新闻图中出现的脸,她心跳一滞,而后生出几分惊恐。
“顾、顾青……顾总?”
“这是严聆。”应许介绍时没有迟疑,“我的朋友。”
顾青竹的目光落在严聆脸上,她见过对方,但上次只将女人视作陌路人,毫不关注。没想到只是数月的时间,对方兜兜转转成了应许的朋友。
“你好,严小姐。”语气认真,毫不轻慢,似乎真将严聆也视作值得尊重的朋友。
严聆还没从惶恐里回神,看见自己编辑的内容,立即意识到,所谓的骚扰电话,背后都是本尊。
想起自己大放厥词的模样,严聆目光空洞:“……你、你好。”
“如果累,就去休息吧。”
应许看出她的不适,及时开口。严聆还没来得及感谢,又想到另一件事——
21号如果真的只是仿生人,怎么可能认识应许生前的朋友?
除非……她就是应许本人。
严聆神情恍惚的走了,顾青竹收回看她背影的目光,想起盛秋雨那番话。
她以为盛秋雨能认出应许,是有人告密,最大可能性,便是应许的‘朋友’。但此时看严聆的情绪变化,才发现真相似乎不似她想象中一样阴暗。
“她知道你的身份。”
应许拿起茶壶,随手倒起茶水,热气蒸腾,模糊了她的面容:“是我告诉她的。”
“……盛秋雨也一样吗?”顾青竹有些犹疑,不知道应许想不想谈论这件事。
可应许却给了她一个肯定的答复:“一样。”
“一周前,我主动告诉盛秋雨,我想见你。”
两句话,让顾青竹刚平复好的心绪再度翻涌。来之前,顾青竹还以为,应许不会想见自己,所以这趟见面多半也是‘应许不得已而为之’,从未想过,女人会有主动想见她的时候。
顾青竹难以回神,像是不敢拆开礼物的孩童,好半天,才问出踌躇的三个字:“为什么?”
应许却没有立即回答,反而问:“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顾青竹一怔,垂下眼。
茶水入口苦涩,静了片刻,她才说:“婚礼不久后,程筠来见我。”
卫胥言与应许对话时,自以为扯下小一的助听器,便不会有所后患,却从未想过,小一的听力没有完全丧失,她半听半猜二人的对话,将一切告诉曾在许家见过几面的程筠——
后者将得到的线索串联,将猜到的真相告诉了顾青竹。
只是她毫无证据——无论是应许的‘尸体’,又或是卫胥言作恶的证据,都早已被销毁。只是几句她听、她猜、她推断,顾青竹自然不可能相信。
甚至,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她都格外抵触这件事。
“……为什么?”
听到这里时,应许终于发问。她以为,以顾青竹的心性,得知被欺骗后,难免锱铢必较、当场还击。
顾青竹却反问道:“如果有一天,有人告诉你,顾青竹是仿生人,你身边的所有人,包括我都是在骗你,应许,你会相信吗?”
第 76 章
76
设身处地, 应许恍然,艰难摇头。
顾青竹有那样真实的温度和感情,她真切体会,得到太多, 怎么可能相信——她是机器?
“我也不信。”说到这里时, 顾青竹唇角扬起, 似是想露出一个笑, 声音却带了几分轻蔑,“直到我从程筠口中听到向灵的名字。”
“她说, 向灵早和许家有所联系, 她一直为卫胥言做事。就连那天在病房的摄像头,也是她放的。”
这和顾青竹对向灵的怀疑不谋而合——她早就认定对方为旁人做事, 只是应许的骤然离开,耽误了她先前的一切调查。
那天后, 她终于找到向灵, 本以为要花费一番功夫才能得到实情,可只是刚提到许家,向灵却突然提到了过往的事, 而后毫不隐瞒的,将自己知道的所有如实告知。
在Beta口中,许家的筹谋自十年前开始,顾青竹从一开始,就是计划中的一环。
为了她能顺利推动计划, 卫胥言费尽心思安排了几枚棋子。
许应是,向灵是。
应许同样是。
“许应死后, 应许本该被带回许家,却被你拦截。”向灵将这些事隐瞒太久, 说出来时,语气反倒畅然,“我受她的威胁,和你接触,用家庭医生的名义偶尔探望应许,确认她的状况。”
“你为许家做事。”顾青竹喃喃。
“不。”向灵却否认道,“我没收过许家的钱,之所以算计你,只是觉得许应太可怜了而已。即使她的死和你没有关系,但重要吗?如果没有你,我不会被威胁,许应更不会死。”
“不用把我的坦诚当作恳求原谅。”向灵说,“我之所以说这些,只是觉得你们都很恶心而已。”
从她口中得到线索后,顾青竹再去调查盛、许二家,果然发现许多过往忽略的蛛丝马迹——譬如,盛家第一次与许家正式合作,便是在她刚进入青虹不久后。
早在几年前,青虹便会私下泄露顾青竹的行踪给卫胥言,也正因如此,许应才会在那个时间点与顾青竹再次相遇。
也是那时候,顾青竹才骤然意识到,自己从始至终都生活在谎言里。她自认付出的感情、剖出的真心、经历的不堪,都只是局外人眼中取乐的笑谈与谋划利益的工具而已。
“……青竹。”
早在顾青竹提及向灵,复述对方曾说过的话时,应许便有意打断,顾青竹却径自说了下去,语气也从漠然,逐渐有了起伏。
“向灵说,你之所以接近我,只是因为她们的任务。”
“她们要你喜欢我,你就会喜欢我。要你爱我、恨我,你也会照做。”
“你从始至终对我的感情都是假的。”
“……”
应许张唇,想要解释,却难以启齿。
即使顾青竹不说这些话,她也觉得自己的感情受人操控,格外虚假。
可不知道为什么,在听见顾青竹提起过去桩桩件件后,冷落的心却也仿佛被触动一刹,有微弱的声音试图反驳,不是这样的——
还未启唇,顾青竹却抬起眼,直直望入应许眼里:“可我不在乎那些。”
“你的感情是真是假,你是人类又或机器,在我眼中都不重要。”
即使她没有说完,应许却也在心中补足了整句话。
在顾青竹眼中,重要的只是‘应许’本身。
“跟我走吧,应许。”
女人的声音很轻,说起这句话时,扬起了唇:“你想去哪里都可以,哪怕偶尔离开我的身边,我也……愿意。”
失去应许太久,久到顾青竹的掌控欲早已从浩渺如海,到淡薄如云烟。
此时此刻,她只需要知道应许在她能随时去到的地方,能每天见到应许一面,心内就能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定。
说到这时,她语气轻松,目光闪亮,仿若那是一件格外让人向往的事。
应许却感觉心绪一沉,难以理解,许久,才问:“你喜欢我吗?”
顾青竹一顿:“喜欢。”
“你想让我离开,是因为你爱我吗?”
顾青竹缓慢眨了眨眼,应许说起这句话时,口吻有些不解,她不懂对方问询的意义,但回复的每个字都带了十足的珍视:“我比任何人都爱你,应许。”
可这个回答,并不是应许想要的。
“可我只是一台机器。”应许试图用事实让顾青竹回心转意,“我的感情由别人操控,过去、现在、甚至是未来很长一段时间,应许都不是应许。”
“我没有人类的感情,不了解很多事,带给你的麻烦,远比好处多。”
“没有关系。”顾青竹摇头,“我可以告诉你,教导你,时间还很长。”
应许缄默,眸光垂落至顾青竹的腿间。
她心内有了不好的预感,听见应许问:“真的还长吗?”
“标记存续期间,身体状况每况愈下。这么多年了,不累吗?”
顾青竹终于猜到,应许要见她的原因了。
可在应许没开口前,她仍心存一线希望。
偏偏,应许连这片刻希望都不愿意给她。
“洗去标记,找一个新的爱人吧。”
顾青竹难以形容当下的心绪,她只觉耳鸣一瞬,还未回神时,已经有绵柔的纸巾为她擦去泪水。
“……怎么哭了。”应许想过顾青竹可能有的反应,翻脸、强硬拒绝,却唯独没想过,女人会一言不发,在沉默中流泪。
这种死寂,反倒比更多反驳的话语更让她难以反抗。
顾青竹抬眼看她,试图看清应许的脸,眼前却越发模糊:“你和我见面,就只是想让我洗去你给我的标记,和别人在一起?”
为什么,应许开口就是这样的话?她难道不知道,自己坚持到现在,只是因为想见她一面吗?
她为什么忍心,她怎么忍心。
情绪骤然失控,宛若决堤的河,越是试图控制情绪,却越让顾青竹难以忍受。
应许听她在呼吸中夹杂的哭噎声,轻声说:“那不是我给你的标记。”
而是卫胥言给顾青竹的。
它代表的,也从不是爱,而是一种羞辱。
“它是你给我的。”顾青竹摇头,否认了这个想法,“我不觉得累,甚至很幸福。”
某些太想念应许的时候,因为标记带来的痛苦,顾青竹反倒会感到轻松,认为这是应许的一种报复,是应许还活在世界某个角落,等待她去接她回家的印证。
顾青竹喜欢这个标记。
应许从未想过这种可能。
她以为人人都渴求幸福,顾青竹自然也会艳羡旁人顺遂的生活,希望拥有亲密的好友、爱她呵护她的伴侣。
分明只要洗去标记,这顺遂的一切,顾青竹唾手可得,偏偏Omega却在七年等待里,习惯了疼痛,甚至将疤痕也当作勋章。
她难以开口,只觉得顾青竹是疯了,可当应许抬眼,望入的目光却格外坚定,连带着,声音也轻了许多。
“可我不会爱你。”应许说,“我给不了你想要的一切,你只会觉得失望。与其在我身上空耗时间,不如尽早开始新的生活。”
“是不爱我,还是学不会爱我。”
尾音落下,一室沉寂,应许没有回答,顾青竹却没有追问,反而问:
“如果我说,我有更好的办法解决你的顾虑,你是不是……就愿意和我离开了?”
在应许错愕的目光里,顾青竹开口:“人最重要的,无非是感情和记忆。只要拥有这两样东西,任何机器都可以变成人。”
早在她提及有办法时,应许便直觉那并不可靠。
果然,Omega只是刚起了话题,她便打断道:“人不可能变成机器。”
“是吗。”顾青竹却像毫不在意一般,“那不重要。”
顾青竹的计划非常简单,既然洗不去标记,不如在生前将情感和记忆复刻在人造的芯片中,在她死后,用芯片放入与自己面容相同的仿生人里。
这样,‘顾青竹’会永远存在,掌控顾氏、庇护亲友,甚至是‘爱’着应许,不让如今平衡的一切失控。
“如果运气好,那个顾青竹或许也会有自己的感情。”顾青竹说到这时,唇角扬了扬。
“……怎么可能不重要?”
应许试图心平气和,却还是因为这句话而点燃了无名的怒火。
‘顾青竹’永远活着,可真正的顾青竹死了。
所谓承载记忆和感情的仿生人,永远都只是一堆废铁,而非顾青竹本身。
Omega不可能不懂这个道理,可她还是堂而皇之说出这个计划,脸不红心不跳,坦然的像是与许多人提及过。
应许觉得荒谬:“你的计划,就是去死?”
顾青竹弯起眼:“我不是一直这样吗,应许?你不是第一天认识我。”
想到她曾有过的过激行为,应许惊愕一刹,避开目光去。
顾青竹笑了起来,垂下眼时,方才掩去眸中的落寞。
她和盛秋雨的争执早已流传开,也正因如此,才会有人猜到应许的存在,找到严聆。
如果不提前做好准备,应许一定会在她死后沦为实验品,被各方争夺。
顾青竹不愿意看见那副场面,这是最能□□局面的计划。
“这个计划我想了很久。”顾青竹说,“我们都变成机器,就不会有人说我们不相配了。”
应许想,即使不变成机器,因为顾青竹的存在,也不会有人当面说她们不相配。
“如果你还要说这些,我就要离开了。”
这句话一出,顾青竹脸上的笑果然淡去许多。她注视应许,似是在判断她话中的真伪:“离开这里后,去哪里?”
“不清楚。”这次的问答,应许回答的果决,“但,没有你,我依然可以生活的很好。”
“就像严聆。换作过去,你绝对想象不到我会有这样的朋友,不是吗?”
像是被抓住尾巴的猫,顾青竹彻底安静下来。
顾青竹知道,应许说的是事实。
没有她,应许也会活的很好。反倒是她,没有应许,只能在绝望中等待死亡。
“所以,你见我,是不忍心我去死。”顾青竹缓慢开口,“即使我被人标记后生不如死,是吗?”
应许望向窗外,须臾,收回目光。
“这是最稳妥的办法。”
“我做不到。”顾青竹说。
应许意料之中的答案。
“那就走吧。”她突然多了些耐心,主动走向玄关,像是准备送客。
顾青竹凝望应许的背影,不敢想象今夜的对话到此为止,应许想追问、知道的,只有这些吗?哪怕和她没有关系,哪怕是一些家常。
心中不甘的情绪翻涌,却又找不到合适的发泄口,顾青竹紧跟在应许身后,看见门扉被拉开一条缝隙。继而,风卷着偏偏落雪纷飞至室内。
冷风呼啸,只二人交谈的时间,雪已在院外落了极厚一层。天色如墨,遮掩繁星,连灯光都被雪色模糊的失去光亮。
山路陡峭路滑,当下驱车离开,和送死无疑。
顾青竹却目光不曾变化,径自往外走,在她迈下台阶前,应许还是拉住了她的手。
掌心圈在手腕处,触感冰凉一片,应许甚至抚摸到了一条疤痕,那是自杀留下的痕迹。
眼前的女人身体一滞。
应许说:“雪停了再走吧。”
说完,便将她拉了上来。
只是这么一小会,顾青竹却仿佛被雪冻僵了一般,任由她牵住。
在门被关上前,她才突兀问:“你舍不得我吗?”
这句话带着气,脱口而出。
应许说:“现在离开很危险。”
“要我走的是你,要留我的也是你。”顾青竹怔然看她,“你担心我,应许,为什么?”
这样近的距离,足够彼此看清对方眸中的复杂情绪。
顾青竹惊觉,或许人真的不能变成机器,可机器却能在人类、甚至是自己都不知情的前提下,拥有自己的感情。
“你知道真相,但你和她们一样骗了我。”她喃喃,像是在自言自语,“我讨厌欺骗,讨厌谎言,讨厌被人当作笑话。你也觉得我很可笑吗?应许。”
“没有。”应许语气认真,“我从不觉得你可笑。”
“你让我在我的婚礼上成了笑话。”顾青竹侧脸,“你也是笑话,我们谁都不比谁好。”
应许被她数落,勾起唇,又听顾青竹说:“我知道你恨我,因为我咎由自取。”
这一句,应许没有否认:“恨过。”
落雪簌簌,应许关上了门,转身说:“但现在不恨了。”
“……为什么?是任务,还是——”
“都不是。”
因为顾青竹的所作所为,应许的确憎恨过她,可在了解对方过往后,应许依旧升起恻隐之心,开始怜悯顾青竹。
这并非什么崇高的情绪,只是应许自诩拯救者的身份,认为顾青竹不如她。
而后,怜悯的情绪逐渐在顾青竹的一次又一次道歉中变化,直到应许得知了真相。
那一刻,应许突然意识到,原来在旁人眼中,她同样是被怜悯的一方。
她们认为她被蒙在鼓中,不知真相,可怜又高傲。
荒诞虚假的世界里,应许唯一能触及的真实,只有曾对她恨之入骨的顾青竹。
“只是因为,你不可恨而已。”
应许的回答格外笼统,顾青竹再竭力去理解,却依旧读不懂。
但她看出应许的情绪松缓不少,抿住唇,再次开口:“我不会和别人在一起,死也不会。”
应许点头:“嗯。”
“……只是这样?”顾青竹皱眉,追问起来。
“你想让我说什么?”应许叹了口气,“你不愿意也要去吗?我性格并不强硬。”
“我知道。”顾青竹才像得了保障,松了口气,“所以,你看着我死就好了,应许。我会在死之前安排好一切,你会幸福的。”
顾青竹说的时候不曾犹豫,可尽数说完后,心里反倒有些迟疑,也发现这些话有些太离经叛道,应许大概又要生气了。
果然,就在她眼前,应许伸出手。
她盯着应许的手心,以为那会是数秒后落在自己脸颊的一个耳光,正思索要不要闭眼时,脸颊却突然被指尖捏起,像是捏揉面团一般,被应许的手指提了提。
除去小时候,顾青竹从未被人捏过脸。暴力骤然变成意料之外的亲昵举措,顾青竹心跳不自觉加快,热意从脖颈攀升到耳尖,近乎茫然道:“应许?”
“你、你——”她屏住呼吸,“你明天要和我一起走吗?”
应许摇头,往里走,顾青竹紧跟她身后:“那我,可以追求你吗?应许,我——”
“喝。”应许却递来茶杯,依旧是那壶茶。
顾青竹以为这是谈判前的一环,入口的茶水温热不少,可苦意不减。她皱眉,好一会才喝完,问完那句话:“你愿意吗?”
应许却依旧没有回答,又为她倒了一杯。
顾青竹喝完,还要说话,入眼是第三杯、第四杯——
直到她发现,自己一说话,应许就要倒茶,她方才咬住嘴唇,不再吭声,转而在屏幕上打字。
【?】
应许返回桌面,点开社交软件,添加了自己如今设备的好友,给顾青竹发讯息:
【多喝苦茶,败火,静心。】
也就不用想那么多生生死死,听着怨气重。
这句话应许也发了过去,顾青竹深吸一口气,似乎要破功,最终还是用力的敲打起屏幕。
【所以,你愿不愿意让我追求你。】
这一次,应许安静的时间有些长,长到顾青竹报复心起,也开始给她倒茶,应许方才说:“青竹,我说过很多话,真心或假意,现在很难回忆起来一一和你道歉,但这句话出自真心。”
“你幸福,我才会觉得幸福。”
*
顾青竹忘记自己怎样回答应许。
直到对方为她整理好房间,要关灯离开,她方才开口:“应许。”
应许抬眼,听见顾青竹说:“晚安。”
她一顿,莞尔道:“晚安,青竹。”
但仿生人不需要睡眠。
下楼后,应许看见严聆正鬼鬼祟祟游荡在客厅,骤然看见她,吓了一跳:“你、你们没睡在一起吗?”
应许张唇,想解释,自己和顾青竹不是严聆想象中那种关系。但在大众眼中,应许一直是顾青竹的妻子。
反之也是。
“我不想打扰她休息。”应许回答的很敷衍。
严聆点头,追问道:“那她什么时候带你走啊。”
应许和顾青竹离开,之后一定不会再她和有所接触了。
想到这,严聆难免有些伤感,可应许却露出些许困惑:“为什么要走?”
“……她把这栋房子买了吗?”严聆脑回路清奇。
应许哑然失笑:“我是说,我不会和她离开。”
“我想过新的生活。”
如果想要成为人,首要是拥有一副人类的身体。
然后呢?
应许仔细思考许久,发现答案是去看人类能看见的东西,感知她们感受到的情绪。
能学习到多少暂且不提,但不去做,就会永远止步不前。
应许没有详细解释,严聆却像无师自通一样,踌躇片刻,问:“那你还会留在盛家吗?”
她摇了摇头。
即使盛秋雨没有真正伤害她,可Omega做的一切,依旧为应许造成了困扰。
她如今已经收拾不了残局,想避免麻烦的最好做法,就是离这些事与人远一些。
“你呢?”见严聆失落,应许又问,“以后想做什么?”
这一夜,在二人的一问一答中随意度过。应许听了许多严聆过去的往事,得知对方之所以接下数份兼职,是因为亲人生病。不过好在近期一切有所好转,提及这件事时,她长松口气,话锋一转。
“仔细想想,一切都是从遇见你变好的。”
“如果不是你,盛总不会给我一笔大奖金,我也不会舍得换药……说起来,你走了,她不会把钱要回去吧。”
“不会。”应许思索片刻,说,“但如果你遇到解决不了的事,可以去找顾青竹。”
严聆眼前一亮:“我不想做人了,顾总能帮我吗?”
应许莞尔:“这个问题,你可以明天当面问她。”
严聆一噎,滑起屏幕,没一会正襟危坐起来:“我刚看了眼短信,一个陌生号码十个小时发了两百多条,你的朋友也太偏执了吧。”
应许:“?”
她看了一眼,对方开门见山第一句便是:“我是程筠。”
而后,程筠似乎将号码使用者当作应许,一半消息都是这些年收集的线索证据,但都需要密码才能打开,密码提示是两人见面那天。
“还挺浪漫,”严聆插话道,“她喜欢你吗?”
应许摇头:“她只是没有朋友,觉得我是个很好的取乐工具。”
也能给程筠带来利益,所以关系才会一直这样模糊不清。
如果不是卫胥言,程筠与应许永远不会有所交集。
严聆迟疑:“真的吗?如果这样的人只有一个,我会说她好坏,离她远点。”
但用短信催炸的,不止程筠啊?凡是和应许有些关系的,都在发消息。难道她们都把应许当乐子?
“你是不是误会了什么。”严聆委婉道,“她们可能不是把你当……工具,而是很喜欢你,只是不知道怎么表达。”
这是应许未曾设想的可能。
想法很好,但应许已经不在意了。
顾青竹离开后,她也会离开。去哪里暂时没想好,但大概率不会再和这一切有所牵连。
想法很好,但第二天,雪没有停。
顾青竹下楼时,窗外雪色纷飞,入目仍旧是苍茫一片。地暖温度适宜,桌上摆着热牛奶与早餐。
“早上好,昨晚睡的好吗?”
顾青竹听见应许开口,某一瞬间,还以为这是在梦里——梦里就是这样,她与应许总是咫尺距离,却永远无法触碰。
直到应许略显困惑的探手,触碰她的额头,似乎是在确认她的温度,顾青竹这才因为这亲密的肢体接触而骤然回神。
……不是梦。
应许真的在她眼前。
第 77 章【修】
77
不知过了多久, 顾青竹才开口:“很好。”
或许是久别重逢,解决一桩心事后,她睡眠难得充足。
应许观察她的脸色,确认并没有说谎, 也并没有发烧的迹象后, 方才点头。
因为这突然的问询, 顾青竹难免心思游离, 觉得应许是关心自己的。
……她会不会也不想让自己离开?
静默片刻,她突然道:“雪还是很大。”
应许:“今天走不了了。”
顾青竹一顿:“意思是, 明天还是要走?”
应许莞尔:“这不是约定好的吗?青竹这么快就要出尔反尔?”
顾青竹没有回答, 应许以为她是被说中心事,有些羞恼, 做着自己的事。但没过多久,耳边又响起女人播报天气的声音, 字正腔圆。
她起初不解其意, 直到顾青竹强调数次“阵雪将持续一周”,方才叹了口气。
“你不想走吗?”
应许刚开口,顾青竹立即答道:“如果你想, 我可以推迟回去的时间。”
说完,她又补充道:“我已经联系盛秋雨了。”
应许:“……联系她做什么?”
顾青竹:“房产过户。”
她不能留在这里的原因,无非是应许不愿意,和这是盛秋雨的房子。
把后者解决,前者一定会有所松动。
应许哑然失笑:“她同意了吗?”
答案当然是否认的。
盛秋雨早就把顾青竹拉黑, 她根本联系不到对方,盛秋雨却打游击战一般, 间隔数个小时就将她拉出黑名单,发来一篇满是谩骂的作文, 说顾青竹疯子,称她在拖累应许,要她离应许远一点。
她并没有将原文展示给应许看,应许却伸出手,迟疑好一会,顾青竹才将手机交到她手里。
而后,就在顾青竹眼前,应许将那些信息删除,亲自联系了盛秋雨。
“不要有下次了。”
语气平静,说这话的时候女人脸上没有笑。
盛秋雨回答了什么,顾青竹没有听清,应许却没有丝毫犹豫:“我知道。”
“但为我好的前提是尊重我,盛秋雨。”
电话挂断,注意到顾青竹的目光,应许随手拉黑了号码:“再有下次,直接拉黑她就好。”
顾青竹没想到应许会做到这个份上,事实上,她自己内心都在隐隐认同盛秋雨。
她张口,欲言又止,最终想到的,却是应许昨夜那句话。
你幸福,我才会幸福。
“应许。”
她开口,应许看向她。
“谢谢。”
这句道谢毫无理由,应许却没有追问,二人间的氛围越发和谐,平静度过数日后,雪停了。
它并没有如预报一样持续一周,顾青竹却遵守了与应许的约定,没有再滞留。雪停当天下午,接她的车便泊停于别墅外,来接她的是新聘用的向助理。
向助见到应许,先入为主,以为对方是盛家的仿生人,没有在意。
顾青竹听她汇报着公司的近况,目光却依旧落在不远处的应许脸上。她不知道这次分开后,两人时隔多久才会见面,但应许昨晚同意,会和她保持联系,不会没理由的失联。
这已经是应许能给予的最大承诺,顾青竹心满意足中,依旧有些怅然若失。
人永远是不知足的动物,得到了一点,就想索要更多。
再努力克制,欲望依旧存在。
顾青竹的心不在焉十分明显,频频回头,向助从没见过她这副模样,最终还是没忍住好奇,回头看了一眼。
仿生人站在原地,注意到目光,她开口:“再见。”
只是平静一句告别,却让顾青竹得到承诺般,长松口气。
“下次见。”顾青竹说,“应许。”
山路的雪已经尽数融化成了水,路行至一半时,向助理仍走神于她适才的称呼。
应许已经死了,顾青竹依旧叫仿生人‘应许’,说明她精神状态大概率堪忧。
否则,怎么会给仿生人取这个名字?
她仔细斟酌着,怎样劝顾青竹去医院的话。可在那之前,顾青竹已经突然问询:“怎么追求人?”
向助理下意识抬头,从前视镜内看见顾青竹露出困惑的神情。她迟疑好一会,才确定对方问的是自己:“投其所好?”
但应许并没有特殊的偏好,这似乎是仿生人与人类最大的区别,她没有偏爱,对绝大部分事与人都一视同仁。
除了顾青竹。
也是这时候,顾青竹才后知后觉意识到,在应许眼中,自己的确是不一样的。
但这种不同,并不是因为喜欢或爱,而是她们相识的时间太长,潜移默化中,彼此都在对方心中有了旁人抹消不去的一席之地。
她顿了顿,问:“还有呢?”
向助理从她反应中推断出几个可能,观察着她的脸色:“如果她不在乎物质,在乎的应该只有送礼人的心意。如果您有时间,可以尝试做一些手工制品。”
助理一连提出几个建议,顾青竹的脸色终于和缓不少,一一采用。
但她要处理的事实在太多,等到她真正做完手工制品,想要邀约应许约会时,已经是近半个月后的事了。
这半个月里,二人断断续续,联系不算紧密,原因是应许格外忙碌,无法时刻回复。
顾青竹格外困惑,毕竟据她收到的消息,应许仍与严聆在一起,她理应没有那么忙才对。但她没有过多探寻,毕竟,闲谈次数再少,都比七年收不到一句回音好太多。
她在等待中学会了知足。
只是,处于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理由,在发送消息后,顾青竹依旧会间隔数分钟便看一眼屏幕。期待应许的回信,似乎已经成为了她的习惯之一,一时难以改变。
她也不想轻易变化。
车再次上了山路,这次陪顾青竹来的,是陆助理。
陆助理第一次从顾青竹口中听见‘应许’这件事时,还以为是顾青竹思念成疾,同样迟疑。直到她亲自与应许交谈——人的声音可以模仿,但语气、断句,甚至是沟通时的思维难以复刻。
她终于敢相信,而后为顾青竹感到由衷的庆幸。
七年时间太长,当其余人或不甘,或被推着向前时,只有顾青竹执拗的留驻原地,等待应许。
好在,等待有所价值,流逝的时间也并非一场空花阳焰。
暖阳和煦,已近入春,多日阵雨后,又是个难得的好天气。
“宋总已经同意了您的邀请,时间定在明晚八点。”车即将泊停前,陆助理收到消息,不忘提醒顾青竹。
顾青竹颔首。
“这是过几天生日宴的宾客名单,”陆助理说,“已经去除了盛秋雨、程筠程月渡、宋翡、许……”
为了不破坏氛围,每次顾青竹私人举办的聚会前,陆助理都会将与她关系不好的人从名单上去除。
她让顾青竹过目,Omega却说:“不用,除了宋翡,都邀请来。”
“一定要来。”顿了顿,顾青竹强调道。
陆助理心下不解,但没有问询,认真照做。
顾青竹望向窗外,想到等会便要见到应许,难免感到紧张,可视线接触的地方,却并非一望无际的云山,而是一辆红色的车。
车上喷涂张扬似火,绘着玫瑰,正停在花园外。
隔着一段距离,女人高挑的身影格外显眼。
“我都说了,她不在。”车门刚开,入耳便是程筠不耐烦的谩骂,“你为什么不信?你觉得我有能力把她藏起来?”
对面不知回答了什么,她皱起眉头:“神经病,挂了。”
说话间,程筠转身,看见了顾青竹。她随手关上车门,动作很快,顾青竹却还是看见了后座少女的身影。
“程以?”即使不想客套,但出于礼数,顾青竹还是随口问询。
程筠点头:“要让她跟你打个招呼吗?”
近几年,卫胥言名下的福利院被她陆续转手,不少孩子被收养,小一也是其中之一。她如今明面上的监护人是程家旁支,真正照顾她的却是程筠。
七年过去,女人依旧玩世不恭,看不出丝毫长辈的气度——如若她真的有心让程以和自己见面,适才就不会关车门。
但顾青竹也懒得追究,只问:“怎么不进去?”
“应许不在,怎么进去?”程筠玩笑般反问,眼前Omega的神情却骤然冷了下来:“她不在?那她去哪了?”
本还气定神闲的程筠怔住了:“你不知道?”
顾青竹却没再回答,径自往内走,门锁是指纹的,离开前,应许将顾青竹的指纹也一并录入。
门被打开,别墅已经空了,不止是应许,严聆同样不见了踪影。
客厅明净如洗,大片暖光洒入室内,程筠转了两圈,捏起花瓶里已经干枯的花。
显然,二人已经离开有一段时间了。
“白跑一趟。”她漫不经心说着,看了眼顾青竹,Omega脸色格外难看,指尖在屏幕上敲打,却始终没有发送,“你们不是又有了联系方式,为什么不知道她的近况?”
“她不主动告诉我,我为什么会知道?”顾青竹反问道。
程筠一噎,她对顾青竹的印象,仍停留在多年前偏执控制狂这一层面,从未想过数年过去,Omega居然真的有所变化,一时语气也缓和几分:“她不说,你就不会问吗?”
“我问,她会觉得我窥探欲太重。”顾青竹语气很冷,“你不是一直这样看我吗?”
程筠听出她语气里的迁怒,撇了撇唇:“盛秋雨说的,和我没关系。”
她不想正撞顾青竹的气口,女人却不知什么时候起呼吸急促、连指尖都变得颤抖,程筠顿住脚步,在日行一善和少管闲事间,还是选择了前者。
“小陆。”她开口,招呼的自然,“带了镇定剂吗?”
Beta一直等待在外,听见问询,立即皱眉走入。
顾青竹注射针剂时,程筠避开目光:“我认识几个被家里养废了的alpha,除去发热期,平时不用见面,找个房子关着,很好打发。”
“你把她们当宠物养吗?”顾青竹问。
“做你的宠物总比被家里放弃好。”程筠随口道,“很多人都甘之如饴。”
随着药水注入身体,顾青竹也感觉情绪平静起来,她摇头:“这和标记没有关系。”
“现在没关系,过几天呢?”程筠看她一眼,语带嘲弄,“你前几年的发热期还只是行动不便,最近半年来,连行动能力都丧失了。再拖下去,只有一条路。”
“你想应许看着你死?你舍得?”
“那也和你没关系。”顾青竹松出口气,最终还是发去了对话框那句【去了哪里?】的问询,“我知道我要做什么。”
“是吗?”程筠点头,“那你能告诉我,你不想洗去标记,究竟是因为不愿意,还是因为应许在你眼前死过一次,所以你想用同样的手段报复她?”
顾青竹终于正眼看她,须臾,才说:“我已经联系医生,做剜除腺体的手术,无论结果怎样,都是我的选择。”
这种手术危险性极高,至少在程筠眼中,和送死没有区别。
可在顾青竹口中说出,语气却极其平静,仿若只是稀疏平常的小事。
她感到几分荒谬:“应许和你去?她知道吗?”
顾青竹垂下眼,没有回答。
“你要背着她去做?”
“我告不告诉她,她都会知道手术结果。”顾青竹说,“现在说又有什么意义?”
程筠凝视着她,一时无言。
沉默中,顾青竹收到了应许的回信,那是一张图片,拍下了包装在丝带中的一簇玫瑰,送花人格外用心,贺卡上写满了字,在日光下更显娇艳夺目。
她下意识放大,想得到更多线索,可画面除去花本身,再无任何细节。
……是别人送给应许的花?为什么?告白?
顾青竹知道,应许的皮相足够吸引人,即使是短短几日,也足够许多人为她倾心。
这种猜想让她无意识的攥紧了屏幕,指尖发白,还没有追问,新消息已经跃然于眼前。
【新学的包装方法,好看吗?】
应许……自己包的花?这是顾青竹从未想过的可能。
她轻舒出口气,开始问询,好在,应许没有隐瞒的想法,简短发来近况——
数周前,应许在严聆介绍下,辗转数座城市,成功入职一家花店,成了正式员工。
顾青竹匆促看完内容,确认应许平安后,下意识编辑文字,想要劝应许与自己一起。
她不懂应许为什么要去为旁人工作,分明应许什么都不做,自己都能轻松将一切给她。
为什么?
还没有问出,又一声提示音唤回了顾青竹的思绪。
【我现在觉得玫瑰也很好看。】
【谢谢青竹。】
盯着两行字,顾青竹哑然无声。
她送过应许很多次玫瑰,每一次都是自我独断的认为,应许会喜欢,直到应许亲口对她说——“我不喜欢。”
直到那一刻,平静和谐的假象,才终于有了被撕破的迹象。
她说不出话,只觉得心惊与怔然。
无论应许在做什么,都是她的选择,自己没有理由,也没有资格插手。
应许的一切,理应都取决于她本身,而非旁人施加给她的想法。
【我知道了。】
顾青竹依旧在与自己的掌控欲做斗争,几个字回复的格外艰难。
但这一次,等待消息的,成了应许。
在消息发送不久,应许回讯。
【我现在过的很好。】
【希望你今天也能开心,青竹。】
下山的路上,顾青竹与程筠各怀心事,前者纯粹沉浸于应许的话,后者则是想起了七年前那个海夜。
海风拂面,在悠扬的乐声里,易宁的声音几乎被掩盖的听不清。但程筠还是听清了,听清女人代应许问询的那句:你觉得,我们是朋友吗?
很长一段时间,程筠都不解应许问询这句话的用意。
在她眼中,这种话本应由她开口。
她做的错事太多,欺瞒应许太多次,所以理所当然会对这段关系有所犹豫,想要从应许口中得到答案,以此决定是赦免自己,又或是带着说不清道不明的负罪感度过一生。
偏偏,主动想得到答案的,是应许。
如果不是自己骗了她,应许怎么可能对这段关系有所怀疑?
“已经有很多人骗过她了。”良久,程筠终于开口,“顾青竹,她不会希望你是其中之一的。”
“除非你想让她觉得,你说的做的一切,都只是在报复她曾经的所作所为。如果是这样,你就去做吧。”
直到程筠离开,顾青竹依旧难以回神。
她的初心,只是自己已经切身体会过爱人死在眼前的痛楚。她不舍,也不愿意让应许有相同的情绪——重来一次,应许的一切都该是美好的。所以,即使清楚隐瞒应许后,应许大概率会憎恨自己,顾青竹也愿意接受这种风险。
可程筠的话,却让顾青竹想到另一种可能。如若在她死后,应许没有恨她,而是愧疚于自己没有提前发现呢?她会不会后悔现在的离开,怀疑自己的选择?
而顾青竹是不是又用另一种方式,逼迫她做没有选择的选择?
只是想到这种可能,顾青竹便感到喉咙被无形的手扼住。
“……联系宋怜珊。”许久,车内才响起她的声音,“现在去宋家。”
顾青竹与宋怜珊商谈了什么,陆助理不得而知,但自那天后,顾青竹明显看起来轻松许多。手术的事逐渐提上日程,她找的医生已是行内专家,成功率依旧不算太高,但极大概率避免了死亡的风险。
不过是手术就有失败的风险,顾青竹没有过多思考,签下了名。
生日当天,顾青竹去了应许所在的城市。
最近这段时间里,她总能收到应许发来的与花有关的照片。应许似乎是真的对花卉产生了兴趣,时常为她介绍花的习性,其中难免拍下一些带有地标信息的图片。
顾青竹不清楚,是应许对保护隐私这件事不关注,还是因为收信人是她,应许才这样随意。
但她喜欢应许对她的不设防,这让顾青竹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全感。
车停在名为‘小聆花店’不远处时,顾青竹正在与应许聊天。
应许饲养了一盆兰花,这类花娇嫩,极难饲养。顾青竹想直接送她一盆好的,却被应许拒绝:【没有那么难。】
似乎是在斟酌字句,隔了一会,女人又发来一句:【比青竹好养】
看着这个笑话,顾青竹哑然失笑。她能明显感觉到,应许相较起过去变化了许多,会开玩笑,甚至称的上是善谈。显然,在旁人的帮助下,她开始习惯人类社会,或许也学会了怎样成为一个……人类。
车窗降下大半,隔着一段距离,顾青竹只能看见花店内走动的身影,其中一道格外瞩目。即使是工作日,客流依旧不少,为的都是应许。
她的脸没有变化,在一个地方长时间生活,难免被旁人发现问题。
即使市面上已经有仿生人流通,但应许足够聪明,加上严聆刻意隐瞒,大部分人不会将应许与仿生人挂钩,只惊叹长相的相似,久而久之,自然有了一定知名度,吸引了不少应许曾经的粉丝。
“祝小姐在吗?”
黎越忙碌中抬起眼,入目是一个长相漂亮的Omega,心知大概率又是为应许而来,长叹口气:“她还在后面卸货,稍等。”
女人看了眼周遭,没有多言,拘谨在窗前坐下,便开始拍照——街景、花卉、桌面、祝映……祝映?
她讶然抬头,女人正在收银台前,用湿巾擦拭着指尖上的花泥,泥土分明腥臭而脏,她擦拭起时动作却格外美观,让人目光不自觉停留。
“货的数字不对。”应许开口,眼前黎越立即捂住了头,“少了几盆花。严聆呢?”
“怎么可能!”黎越不可置信,“我刚才才对过一遍,你数错了吧?”
但应许从未出错,黎越在碎碎念中走出收银台,应许接手她的工作,抬眼便与身后的人视线相撞。
“你、你——”
“你好。”她勾唇,笑了起来,“我是祝映,要喝点水吗?”
开始了新生活,名字自然也有所变化,应许对取什么样的名字没什么见地,‘祝映’还是严聆为她取的。
“可以跟我合张影吗?”
这种要求,近段时间也算司空见惯,应许习以为常的走近她,俯身与对方合影。
“可以再近一点吗?”女人期期艾艾道。
应许失笑道:“抱歉。”
她伸手,下一秒,女人看清她无名指上佩戴着的戒指,立即意识到自己的唐突。
应许并不在意,嘴上说着没有关系,抬起头时,看见了停驻于不远处的那辆车。车门紧合,仿佛主人早已离开,车窗开着的部分缝隙却暴露端倪。
她看在眼中,须臾便收回目光,状若无事。
将其余几位客人送走,黎越点货归来,查询起监控——她和应许清点的数字都没错,可花却不翼而飞,只说明中间有人偷走了花。
中途,严聆姗姗来迟,刚踏入店里,便听黎越止不住的抱怨。她边听边点头,附和道:“还有这种事?这人怎么这样?报警,一定要从重处理!”
她态度这样坚决,黎越反倒犹豫起来:“要不还是算了?也没多少钱,他要是找麻烦怎么办?”
严聆在脖子处摆了摆。
黎越:“杀人犯法吧。”
严聆:“……我说的是应、祝映会解决。”
黎越抬头,应许正在货架上挑选花束,细心包装着,越发忧心忡忡:“祝姐那么柔弱,怎么解决?还是算了吧。”
严聆不懂用铝合金锻造的仿生人身体和‘柔弱’有什么关系,显然,黎越对应许误解极多,但她也没有解释,只问:“不是没有订单了吗?”
应许随手取了张卡片,落下的字迹格外隽秀,宛若样本落拓:“下午要请假一趟。”
严聆:“……为什么?”
她凑近一看,贺卡上写了‘生日快乐’四个字:“谁生日?你朋友吗?”
应许点头又摇头。
严聆立即想到了某个不可言说的存在:“……嗯,替我向顾总问好。”
应许哑然失笑。
她走出店门时,车内,顾青竹已经将手机丢在一旁,满脑子都是适才应许与那个陌生女人合影时的样子。
冷眼注视数秒,顾青竹便不受控制的避开目光,店内氛围越和谐,车内氛围便越显得冷若冰霜。
直到司机的声音响起,顾青竹才骤然回神,发现应许抱着一簇花走出店外,视线似乎落在这辆车上。
某一瞬间,顾青竹以为应许发现了自己,可那道目光只停留一刹,便又移开,她这才想起车窗是单面镜,应许看不见她。
这个发现让顾青竹无意识抿住唇,心情低落起来。来之前,她想过许多种与应许见面的方式,或是装作客人,在只有两人时才暴露给应许看。又或是应许主动发现了她,即使这种可能微乎其微,顾青竹依旧有所期待。
她发现,自己似乎又弄糟了一切,说不出话来。
分明想好了,要包容尊重应许的一切,可看见她与旁人距离极近时,顾青竹依旧克制不了内心蔓延的嫉妒心。
应许不会喜欢这样的自己。
她垂着脸,沉浸在情绪中,又想到那个与应许交谈的店员。
顾青竹知道她,黎越。应许曾介绍过对方,称黎越性格极好,在这段时间给予了她许多帮助。二人似乎只是关系不错的朋友……
朋友,又是朋友。朋友都能那样坦然的站在她的身边,自己呢?
她想到这次的目的。
术前准备和术后恢复,整个过程至少需要半年时间。
想到手术,一切忧愁黏腻的爱恋情绪都被削减不少,顾青竹再次注射了一针镇定剂,放下车窗,想让司机驶离这里。
车窗刚降下些许,顾青竹的指尖已经顿在原地。
应许就站在不远处,手中捧着那簇花,当那块玻璃消失,她的目光准确无误的落在顾青竹脸上,四目相对的一瞬间,顾青竹看见她走向自己,隔着那扇门,将花递了过来。
“生日快乐,青竹。”
那双眼微微弯起,瞳孔宛若澄澈的明湖,顾青竹从中看见自己的倒影,耳边响起胸腔中泄露的心跳声。
“怎么突然来了。”应许温声说,“我还没有准备好。”
她说的是没有准备,神色却极其平静,像是早就预料到,顾青竹早晚会来找她。
这种问询,让顾青竹有种被看穿的感觉。她像是在一瞬间被夺去了语言能力,看着应许上车,并熟络与司机打起招呼时,才抿唇开口:“你怎么知道我来了?”
应许莞尔:“陆助理和我说了你的行程。”
顾青竹没想过泄密原因是这个,一时无言,但看应许的脸色,女人应该不清楚手术的事,心下一松,便看向窗外,不再说话。
为了方便见应许,七年来,顾青竹第一次没在顾家举办生日宴,而是临近选了个酒庄临时做聚会场地。
她这一年广发邀请,到的时候,现场已经聚集了不少人。
先下车的,依旧是应许,她为顾青竹打开车门,甚至俯身解起了安全带。
这样近的距离,指尖难免触碰到腰间。应许像是在用手掌丈量着什么,尽管只有数秒时间,顾青竹耳根却依旧绯红起来。
“我自己解开就行。”
顾青竹的声音很闷,应许看她一眼,动作比回答更快:“抱歉。”
“下次吧。”
顾青竹不懂她道歉的原因,深吸一口气,正要回答,应许却再次开口:“突然见到你,有点紧张。”
一时间,所有的话术都化作烟雾四散。
顾青竹说不出话,只能回答:“是吗?哦……嗯。”
“……”
她想反驳什么,但抬起眼,便撞入应许带笑的眼里。
“走吧。”应许向她伸手,顾青竹犹豫许久,才搭上她的手,听见女人问,“都是可以信任的人吗?”
顾青竹回神,犹疑片刻,摇了摇头。
应许问:“我的身份是什么?你买来用作应许替代品的仿生人吗?”
顾青竹看她一眼:“从谁那里学来的……不用这样介绍,你就是你。”
说这句话时,她身体似乎有些颤抖,应许察觉到了,以为顾青竹是有些紧张,握紧了她的手。
事实上,应许并没有做好与顾青竹一并参加生日宴会的准备,她同样迟疑于自己身份暴露后的种种隐患,但如果是顾青竹的想法,她也愿意尝试去做。
可顾青竹却并没有将应许带去人潮中心,而是走起侧门,一路向前,应许终于察觉到些许不对。
“要去哪里?”
下一秒,女人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
“她不会不来了吧。”程筠将牌丢在桌面,“红桃6,有人接吗,没人我就出炸弹了。”
程月渡皱起眉,向宋怜珊道:“抱歉,宋总,她一直……”
“程小姐很可爱。”宋怜珊莞尔,在笑声交谈中输掉了这局牌,她看向另一侧,盛秋雨站在窗前,不知凝望着什么,“秋雨?过来吧。”
盛秋雨刚回头,便听程筠冷嗤一声,又侧过脸去。
程月渡说:“小孩子闹脾气。”
她年长不了程筠多少,程筠立即道:“被骗的不是你,你肯定大度。这么爱给她说话,姐姐,给点钱花啊?”
“你这种没有家教的样子,谁看了会觉得你是程家人?”程月渡骂的够狠,几人都停下手中动作,悄然投来视线,可无论是程月渡还是程筠都没有动怒的迹象,反倒数分钟后,程月渡又说:“回去叫周特助给你转账。”
众人:“……”
易宁张唇,欲言又止,但还是没敢开口,死寂一般的诡异氛围里,女人的笑声很轻,却立即引来众人注意。
“好久不见。”应许站在门口,唇角上扬。
*
见应许一面,是宋怜珊为数不多的要求之一。
顾青竹一旦同意其中一人,其余人便如嗅到腥的猫,不断提出要见应许的要求。
最终,她将这些人一并邀请来这场聚会,如果应许不愿意,这就是她们最后一次见到应许,此后不会再有交集。
顾青竹在万众瞩目中切了蛋糕,吹过蜡烛,分明是聚光灯中心,却觉得一切都毫无意义,宛若一潭死水,只有在应许身边时,她才能感觉到生命被惊动起波澜。
告别过众人,顾青竹没有去找应许,而是出了酒庄,在车边抽出镇定剂,想再注射一次,以此平复心情,好让自己在一会的交谈中不失控。
但在那之前,她看见了停靠在车座上的那簇花。指尖一顿,不自觉拂过娇弱的花蕊,下一秒,顾青竹拿起了那张卡片。
【青竹
生日快乐,万事顺遂】
顾青竹珍惜的看了数秒,放了回去。
她想到自己的手术,术前准备和术后恢复,期间至少要半年时间。
在此期间,她一定会消瘦的不成样子。顾青竹不想让应许看见自己不漂亮的样子,如果结局只有一种,她希望留在应许脑内有关顾青竹的记忆,都是年轻鲜活的。
就像被保存的花的标本一样,美丽而隽永。
月色夺目,顾青竹收回目光,取出针剂,正要推入,女声却突然响在耳边,让顾青竹一时间分不清那是自己的幻觉,还是现实发生的事——
“青竹?”
“……这是在做什么?”
她愕然抬头,应许站在不远处,目露不解。
顾青竹下意识想将针管收起,应许却已经从她手中拿过,认真注视字样,确认是顾青竹常用的镇定剂后,才问:“最近吃药了吗?为什么还要靠这个稳定情绪?”
顾青竹难以回答,只是出神的望着应许:“你怎么……就来了?”
宋怜珊分明向她保证过,会尽全力说服应许。
“人太多,吵起来了。”想到适才的状况,应许依旧哑然失笑。几人聚在一起,宛若小型的剧组。
程筠与盛秋雨的关系破裂后难以缓和,却也因为她的到来而大吵一架,旁人再一劝架,自然和应许本身没有多少关系。
顾青竹说:“宋怜珊呢?”
应许的目光落在她脸上:“她和我说,可以为我换一副身体。是你安排的吗?青竹。”
顾青竹犹疑:“你同意了吗?”
“没有。”应许说。
“……为什么?”
“不是你说的吗?青竹。”应许温声道,“我就是我。”
顾青竹说不出话,好一会,才问:“你是怎么发现的?”
“下午吗?”应许说,“这辆车你开过很多次。”
顾青竹或许早已淡忘,但那些记忆却永远刻在应许脑海的某个角落,不会遗忘。
顾青竹没有说话,漫无边际的走着,月色柔和,远处是阑珊灯火,她比应许走的快,应许看着她的背影,问:“生气了吗?”
“没有。”
“没有生气,为什么不看我?”只靠一句话,应许已经下定结论,“为什么生气?”
顾青竹顿住脚步,应许伸出手,Omega却并没有牵。
她顿了顿,又问:“要猜一猜,我给你准备了什么礼物吗?”
语气轻柔,带着某种哄劝,顾青竹意识到,再拖延下去,她一定会开始欺骗应许。
四目相对,在应许平静温和的目光里,她静了好一会,突兀开口:“你说得对,应许。”
“人不可能变成机器。”
感情和记忆的确可以塑造出一个仿生的‘顾青竹’,但她一生都只会是机器,变不成人类。
在之前,顾青竹对此毫无顾虑,她自大却又自轻,认为自己没有存在的价值,在应许眼中,她什么都不是。
但事实是,应许认为她是不同的。
顾青竹不懂这种‘不同’的来源,但并不妨碍她意识到,自己先前的想法有多么自私和偏执。
她自己都不愿意接受一个,永远不会变化的仿生人应许。
应许又怎么可能去爱一个……真正的同类?
想起自己当时毫不犹豫的提议,顾青竹垂下眼:“抱歉,当时那样和你说话。”
应许没有接受道歉,她凝视着顾青竹,平静说:“我不清楚我说的是否正确,你不用太听信我的意见。重要的,一直只有你想做什么选择。”
“我做什么选择,你都会同意吗?”
这一刻,应许从顾青竹眼中看清某种渴求,她想起Omega曾说过的话,温声道:“应该不会有选择,比让我看着你去死更好了。”
月光洒落庭院,顾青竹望着眼前的路,不知隔了多久,才有勇气组织好字句。
“我准备剜除腺体。”
“手术很危险,我不一定活着。”
应许和她一起往前,没有顿住脚步:“我和你一起。”
顾青竹却说:“不用。”
“我自己也可以,应许。”
顿了顿,顾青竹说:“程筠说,你被很多人骗过,不会希望我是其中之一。所以,我才来找你。”
尾音落下,应许还未回答,顾青竹已经陷入片刻怔然。如若手术失败,这就是二人最后一次见面了。这天之前,她自己都想象不到,某一天的自己不仅会拒绝应许的陪伴,还固执将对方推开。
但这是个对彼此都好的建议。
即使应许从不提及,但无论是她偶尔发出的照片、说出的话,与朋友的相处过程,顾青竹都能看出来,应许如今的生活十分平静顺遂。
她有了自己新的名字,有了新的朋友,即使没有曾经种种,依旧可以过的很好。
对比下,顾青竹反倒成为了突然闯入,扰乱她生活的人。
顾青竹为此感到失落,可事实是,应许不会永远只属于她。过分将期待与爱积压在一件事或人深山,只会收获成倍的绝望与痛苦。
即使顾青竹愿意承担风险与痛苦,应许也没有义务承受这一切。
顾青竹的爱经过太多次更迭,时至今日,她自己都难以说明,对应许的爱属于哪一种。
想要抓牢,又怕应许感到痛楚。想要松手,自己又不愿意舍弃。
但,无论是哪种,在应许能好好生活前,都变得不再重要了。
“我希望你认真考虑宋怜珊的建议。”她深吸口气开口,每句话都带上足够的认真,“更换身体的时间在我手术前,结束后,一切痕迹都会被删除。如果你想,我也不会知道任何信息。”
手术前为应许更换躯体,可以最大程度保证,宋怜珊不对她的芯片下手。
诚然,更换身体后,应许不再是应许。可她也彻底脱离了所有人的束缚,获得了真正意义的自由。
“如果你愿意,在我手术成功后,会主动来找你。”
“如果失败……你就当是和我断交了,忘记我,或者过几年再去看我。”
月光落在顾青竹的发梢,她掌心冰凉:“这种选择,你也愿意吗?”
应许凝视着她,顾青竹或许自己都不清楚,她的眼睛同样会说话。
当她说出各种将人推开的言论时,目光却带着说不尽道不明的难过,渴求一个拥抱。
但应许没有抱她,扬起唇,在顾青竹不自觉嘴唇颤动,露出期待目光时,轻轻点头,而后伸出手。
“离开前,把戒指还给我吧,青竹。”
二人佩戴的戒指,本该印刻着彼此名字。但葬礼后,随应许身体埋葬的那枚戒指,印刻的却是顾青竹的名字。
现如今佩戴在顾青竹手上的戒指,属于应许。
顾青竹想过很多种应许的回答,从未想过,对方不仅会平静接受,还向她索要戒指。
她一时间甚至没有追问应许是从哪知道戒指的事,只是怔怔看着应许,直到视线模糊,才有一只手轻柔为她擦去眼泪,戒指的触感明显,宛若一片树叶略过脸颊,让她眼眶愈发滚烫。
“为什么哭?”应许轻声问询,仿佛真的不理解。
“这是你唯一留给我的东西。”顾青竹说,“我不会给你。”
“又变了。”应许叹了口气,像是有些无奈,“你上次才说,标记是我唯一留给你的东西。”
顾青竹想推开她的手,应许却已经收回了手,这种被戏弄的感觉让顾青竹越发难以呼吸:“我恨你,应许。你怎么可以这么对我——”
可这一次迎接顾青竹的,却并非伤人的话语或要求,而是一个温暖的拥抱。
她不知渴求这道温度有多久,被拥入怀中的下一秒,所有声音骤然消失。
最终,只留下极低的泣音。
应许掌心抚摸着她的发丝,宛若梳顺爱宠的毛发一般,一路向下,直到落在过于瘦弱的肩胛,方才极轻的拍了拍。
“恨吧。”她想了许久,才给出这样的答复,“我也爱你。但你死了,我就没有可以憎恨的人了。”
“所以,活下去吧,青竹。”
“……就当是,为了我。”
第 78 章
78
“就当是为了我。”
在大部分人眼中, 只为一个人活着,似乎比死更困难。可对顾青竹来说,这句话却更像一种承诺,承诺无论好坏, 应许都愿意接纳她的一切。
飘忽不定的心骤然有了归处, 她说不出话, 直到应许有些无奈的声音响起——
“怎么又哭了?”
记忆中的顾青竹很少流泪, 但每一次似乎都和自己有关。
每次见到这样的顾青竹,应许都会感觉心尖泛滥起难以言喻的情绪, 变得软烂, 一触即破。
“如果想反悔,现在还来得及。”
应许自认体贴的话落在顾青竹耳中, 却成了某种催促。Omega突然搂住她的脖颈,在未发一言的情况下, 突兀在应许脸颊上落下一个吻。
她刚哭过, 脸颊滚烫,扑面而来的满是灼热气息。
应许感觉身体僵硬了一瞬,在察觉到顾青竹还有再深入想法前, 她伸手,揽住了对方的腰际。
为了保证顾青竹这一夜情绪稳定,不会失控,抵达酒店后,应许还是取出了镇定剂。
床沿的灯亮着, 照亮顾青竹的脸,Omega坐在床边, 直到应许拉起自己的手腕,才骤然回神。
她的手腕有太多疤痕, 相较起任何地方都要敏感,早在应许指尖覆在手腕哪一刻,顾青竹便有心想要阻止,而当应许抚摸过那些痕迹,动作轻柔时,她越发觉得身体颤栗,忍不住抬手:“别看了。”
“很丑。”
“是吗?”应许反问,没有问询顾青竹做这些时是否疼痛,而是很轻的吻上她的手腕,蜻蜓点水一般,“很好看。”
柔软的发丝蹭在小臂,在顾青竹心尖泛起涟漪,她想推开应许,手却不由自主拽住了女人的衣领。
那个吻是谁先落在谁唇上的,顾青竹已经记不清了,气息交缠中,她的指尖无意识插入应许的发发丝,极其简单一个动作,却让应许感到前所未有的亲昵与安全感。
二人的距离越发靠近,在顾青竹唇边,应许听见了女人很轻的告白。
“我也爱你,应许。”
那针镇定剂最终也没有用上。这一夜的顾青竹陷入了从未有过的兴奋,海潮般的快感中,她的思绪逐渐变得混乱,说出许多啼笑皆非的东西——时而要将其余几人都变成仿生人,好让应许不被伤害。时而又说,即使她死了,也要永远和应许在一起。
那句喜欢和爱被她翻来覆去的说,应许听在耳中,以为自己会腻烦,但没有。
她只是任由顾青竹紧紧拉住自己,宛若海难的人拉住最后的求生工具一般,在灯光明灭中,轻柔吻去女人眼角的泪水。
这一夜,应许睡在了顾青竹身侧,即使她并不需要睡眠,也依旧闭上了眼,在黑暗中监听顾青竹的心跳。在时针迈过六时,她发觉了顾青竹呼吸的变化。
顾青竹醒了,侧过脸,注视着应许。那道目光只停留了数秒,便被收回。
被放轻的脚步,笔尖在纸张上滑落的沙沙声响,这些顾青竹眼中不起眼的一切,落在应许耳中都格外清晰。
她意识到顾青竹要离开了,但应许没有挽留。
直到门被合上,近十分钟后,应许才睁开眼。
床柜处,针剂压着那张她送给顾青竹的贺卡,Omega在背面写:
【下次见】
应许哑然失笑。
*
顾青竹离开,并没有改变多少应许的生活。她依旧在花店工作,见到许多人,匆匆交集数分钟,便再也不会有所接触。
在这种生活里,应许逐渐习惯了分别。
或许是怕自己心软,顾青竹并没有再与应许联系,她只能从陆助理口中听说Omega的近况。譬如,顾青竹最近突然开始联系心理医生,重拾起不知荒废了多久的心理疗程。即使再厌食,她也会强撑着吃下食物,比任何人都配合医生口中的种种要求。
【我问青竹,怎么突然改变了想法。】
【她说,她想活着,想见你,想和你在一起。】
应许凝视着这行字,许久,才在严聆的问询声中收回目光。
“怎么了?”她问。
严聆有些意外的看她:“这话是不是应该我问你?”
自从与顾青竹见面后,应许便总会在休息时间注视屏幕,像是等待着谁的消息。即使大部分时间,她的期望都会落空,依旧乐此不疲的进行下一次等待。
这种状况持续了一个多月,严聆认为自己有必要关心店员的身心健康,她单刀直入:“你是和顾总吵架了吗?”
手术的事很隐秘,应许不会说给旁人听:“没有。”
严聆看上去倒是有些遗憾:“是吗?我还以为是顾总因为你和之前的朋友接触醋意大发……”
应许莞尔,如果真是这样,局面反而很好解决。
严聆走后,应许独自守店,落日余晖里,她漫不经心擦拭着桌柜,让它变得明净如洗。
如若没有陆助理的消息,这似乎就是应许最平常的一天。上班、等待、下班,继续等待。具体在等什么,应许说不清楚,但她希望顾青竹需要自己时,她能第一时间给予回应。
但Beta发来了消息,因为她转达的那些顾青竹的话,应许感到情绪也变得轻松,抬起脸时,才发现镜中的自己不知什么时候勾起了唇。
在意识到自己是个仿生人后,应许表现出的所有情绪,似乎都是有意为之。这是第一次,在她没有控制的情况下,露出一个笑。
她尚在怔然,门被从外推开,程筠自然道:“你还在?刚好路过,来看看你。”
女人领口的别针镶着钻石,着实和‘路过’没有关系。
多年过去,程筠同样有些不清楚该怎样与应许相处,没等对方回应,便说出自己的来意:“顾青竹手术的地址我知道了。”
“你想去见她吗?”
应许一顿:“她知道吗?”
“怎么可能。”程筠莞尔,在店内边闲逛,边挑选了几束花。不求好看,但求最贵。她看着应许包装的动作,漫不经心道,“是顾家有人泄密,不过已经被处理了,放心。”
应许手上动作一顿,在要回答前,手机骤然响起一声提示音——
是陆助理的消息。
但比起卖关子的程筠,女人直接发来了地址。
程筠看着应许发去道谢的话,熄灭屏幕,叹了口气:“又被抢先一步。”
“……不会。”应许摇头,“谢谢,程筠。”
这句话让程筠安静一会,她望着应许,眼尾倏然弯了起来:“这好像是你回来后第一次叫我。应许,好久不见,你变了很多。”
应许点头,问:“是变好,还是变坏?”
程筠想,当然是变好。换做过去,她绝对想象不到能在这种地方见到应许,有着这样平静的对话。
室内静谧,独留阳光洒落,不知过了多久,程筠才再次开口:“抱歉,应许。”
“为什么道歉?”
应许语气有些困惑,这种态度让程筠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伤感,她垂下眼:“你之前问我的那个问题……”
“是朋友。”
应许注视着程筠,事实上,她早就忘记自己当初以什么心情问出这个问题,又想得到什么答案,唯一记得的,只有当时惶恐不安的情绪。
她不清楚程筠此时的回答,能否让七年前的应许满意,但至少在当下,她喜欢这个答案。
没过多久,在陆助理的安排下,应许拥有了一套‘祝映’身份的新证件,成功远渡重洋,落地顾青竹所在的国家。
这座小镇生活节奏缓慢,应许融入的十分自然,并找了一间医院附近的住处暂居,偶尔进入医院。
运气好时,应许会碰见顾青竹正在护士陪同下散步,手中摆弄着相机,拍摄着花草。不多时,陆助理发来照片,正是顾青竹拍下的那张。
运气差,见不到顾青竹,应许便坐在她落座过的长椅,拍下那束同样的花。
直到见面后,陆助理才敢与应许谈论顾青竹的病情。只不过她了解的同样不多,手术流程和具体细节,大多时间都由顾青竹亲自和医生对接,具体怎样,她从不提及。
“没关系。”在陆助理抱歉的目光中,应许温声道,“是好是坏,我都能接受。”
手术的准备期长达半年,入夏后,顾青竹迎来了又一次发热期,近半个月的时间,她没有出现在熟悉的地点,那是应许时隔数月,第一次进入她的病房。
病床上,顾青竹脸色苍白,据陆助理介绍,是太过疲惫,总会时不时昏睡过去。
应许伸手,触碰她的脸颊,触感冰凉,陷在梦魇里的女人却像感觉到什么,似乎是想睁开眼,但在那之前,一道更轻的声音已经落在耳边,带着某种哄劝。
“睡吧,青竹。”
手术那天,应许在手术室外,身侧是来回踱步、神情明显焦虑的陆助理,她抬眼看着亮起灯的‘手术中’字样,想到数年前,顾青竹也曾坐在与她同样的位置,等待一个结果。
顾青竹等到的,是应许失去一只“眼睛”的答案,她呢?
应许垂下眼,指尖无意识抚摸上右眼,疼痛似乎仍旧存在,她依旧能轻松记起顾青竹的一切所作所为。但比起那些让人惊惧警惕的记忆,更先涌入应许脑海的,却是哭着向她道歉时,顾青竹的模样。
她松出口气,手指勾连在一起,闭上眼,在时间流逝中回忆曾与顾青竹经历的一切。
*
夕阳斜斜照入教室。
顾青竹再睁开演示,还以为自己已经死了。记得手术的流程,记得那把刀如何剜去腺体。因为麻药起效,她感觉不到疼痛,只是在白炽灯下,身体不自觉颤栗。
不知是谁对她说,睡一觉就好了,她便闭上眼。
谁知道,再睁开,会是这样真实的教室场景。
眼前,是高中时期的卷子,侧脸,窗外是数栋熟悉的校园建筑。顾青竹在茫然中叹出口气,想到应许,还没真正感觉到什么悲伤的情绪,这具身体的主人已经握紧了笔,一室只留笔尖在纸张滑过的沙沙响声。
她似乎在等待什么,每写完几道题,总会抬眼看向门的位置。
在第三次重复这个动作后,门终于被人推开,顾青竹愕然看向来者,那是高中时期的应许。少女尚未成长为大人,面容有些稚嫩,身着制服时,与许应差别甚微。
可顾青竹依旧看出二者神情间的不同,相较起唇间总暗藏一抹嘲弄笑容的许应,应许看上去平静许多。
“青竹。”她语气温柔,让顾青竹一时有些恍神,难以确认时间节点。
可这具身体的主人却习以为常般的微笑,随后抬手在唇上轻点了一下。没有过多迟疑,就在顾青竹眼前,应许缓缓走近她,宛若无数深夜幽梦的场景一样,少女俯身在她的唇上落下一个吻。
从她澄澈的湛蓝色瞳孔中,顾青竹看清这具身体,有着与自己一模一样的脸。
她难以回神,可带给她的惊喜,仍在继续。
梦中的顾青竹开口,语气认真,字斟句酌,说出了那句顾青竹想过无数次,却始终不敢与应许提及的话——
“应许。”
“跟我私奔,好不好?”
直到睁开眼,入目是刺眼而苍白的晨光,顾青竹仍旧沉浸在梦中,难以回神。
身侧,陆助理不知在与谁交谈,声音极小,她听不真切,却也在那些细碎的声音中缓慢意识到,手术成功了。
喉间干涩一片,顾青竹长松出口,侧过脸,想用指尖勾过桌上的杯沿,喝一口水。可她手臂毫无力气,反倒将杯子扫下桌面,碎落一地。
这突兀的响声立即引来陆助理助理,在她愕然的目光中,顾青竹看见窗台上摆放着一束迎风飘动的兰花。
第 79 章
1、
“跟我私奔, 好不好?”
时隔多年,再去回忆过往,顾青竹已经忘记自己是出于什么心情,说出了那句私奔的提议, 但大概率不会太复杂, 无非是知道向来遵循设定和命令的应许不会答应自己, 想逗逗应许, 看看对方的反应。
可就在她的眼前,应许却回答:“好。”
本还在纸张上滑过的笔尖骤然顿住, 顾青竹抬起头, 注视那张脸,此后十余年, 再也不曾移开过片刻目光。
2、
顾青竹与‘许应’的骤然消失,在圈子内掀起了欣然大波。
卫胥言不可置信的问责许应:“她为什么会和顾青竹一起离开?”
许应这才说出, 自己让应许扮作自己, 去学校与顾青竹亲密的事。
卫胥言听在耳中,头晕目眩,可比起应许消失, 值得她处理的事还有很多。
譬如,许多人都发现了,分明‘许应’和顾青竹一起离开了,为什么,许家还有一个许应?
光是威胁、封口、贿赂, 便占据了卫胥言的所有时间,为了不再走漏风声, 她将许应关在郊区的房子,除去佣人外, 不让任何人与许应交流。
在这种幽禁中,许应逐渐变得孤僻、暴戾,在走上绝路前,她偷跑出那间房子,将所知道的一切发上了网络,坠湖自杀。
许家所做的一切被暴露在公众眼前,一夜间树倒猢狲散。为了不让旁人发现自己的所作所为,顾正凯也在不久后将卫映雪,又在数年后,被陌生账号以同样的方式控诉,死在逃离国外的航班上。
3、
顾青竹拢好围巾,将最后一枚螺丝扭紧,很快,应许被重新开机。经过多年细心的保护,她笑颜如初,开口第一句,仍是:“青竹。”
她轻轻点头。
阮议为顾青竹留下了一笔遗产,数额不小,足够二人一起好好生活,顾青竹与她来到一座小城市,在这里,顾青竹读完了大学,甚至有留学的打算。
为了应许,她连报考的行业都与机械有关。
她以为自己会与应许有很长、很好的一生,可时间永远不等人。
AI的时间看似永恒,却也建立在时刻更换精密零件、检修故障的基础上,如若做不到,它依旧会面临机能衰退的危机。
这半个月来,应许陆续死机数次,而这种‘死机’并不暴露在她的脸上,而是当顾青竹叫她时,她再也不会给予回音,沉寂的宛若从未存在。
顾青竹对仿生人一窍不通,只凭她如今的身份,也根本得不到更精密的零件,就在她走投无路时,遇见了宋怜珊。
女人似乎与她的母亲有一段旧缘,主动提出了帮助,并笑着告诉顾青竹:“她如今的身体,至少能存活五十年。”
与应许共处的五年时间,顾青竹都觉得格外漫长,五十年,是她难以想象的数字。
她终于意识到,人类与机器的寿命不可比拟。
当自己死后,应许还会活着。她会忘了自己吗?
那是顾青竹第一次陷入到失去应许的焦虑中。
这种情绪很快刺激了她的身体,让顾青竹绝望的事接踵而至,她信息素缺失的疾病再次复发,而这个世界上没有与她匹配的alpha。
迎接她的,只有一条死路。
4、
那天之后,顾青竹时常会自私的想,即使自己死了,应许也要和她一起离开。
除去她,应许在这个世界上不认识任何人类。她单纯、善良而纯粹,太好被人哄骗,即使清楚她没有自我意识,不会感受到难过,顾青竹依旧不舍她被人欺骗。
在度日如年的煎熬中,最终,顾青竹做出一个决定。
她要让应许有自我意识。
但机器怎么可能有人类的意识?这是个谬论。
顾青竹所能做的,只是让应许看上去和正常人类一样而已。
而机器与人类最大的不同,似乎就是后者会创造,而前者只能照本宣科。
让应许创造,她写下的第一行字会是什么?
顾青竹感到好奇,与应许沟通了许久,应许却只会表现出困惑、不解,直到顾青竹再三坚持,她才仿照拓本般,在纸上写下顾青竹的名字。
5、
顾青竹曾问过应许:“如果我离开,你会做什么?”
应许的回答是:“等你回来。”
很长一段时间,顾青竹都陷在绝望的情绪中,难以逃离。她不愿意,也不舍得离开应许,只是想到那种可能,便觉得天崩地裂,难以维系正常生活。
可当服用过药物后,这些情绪又会像退潮的水一般消失,甚至在某些时候注视应许时,她甚至觉得这样的日子也不错。
即使偶尔还是要面临死亡的感伤,即使应许不是人类,给予的爱笨拙,不算聪慧,甚至可能是自我臆想。可她切实的陪伴,依旧变作了‘爱’,饲养了顾青竹内心被囚困的孩子。
她得到了旁人不曾拥有过的幸福,与应许一起度过的每一天都格外充实,她理应感到知足。
时间长了,面对死亡这件事,顾青竹甚至感到轻松——
幸好应许是机器人,感受不到悲伤的情绪。如果她是人类,要承受这些痛苦的就变成了两个人。
太可怜了,应许不该是这样的。除去身体构造外,她与人类无异,她应该有人类一样,完整美好的一生,而非等待一个死人。
或许这样做的第一课,就是让她忘记自己的身份。
6、
没有植入Alpha腺体的机器人无法满足主人的信息素需求,顾青竹的疾病一点点在恶化,应许或许是懂了,又或许不懂,她依旧每天问好,为顾青竹做早餐,陪她一起画画。
但她也能察觉到,主人所耗费在娱乐上的时间越来越少了,她时常会昏睡,连带笔也掉落在地。应许没有被植入过命令,没有办法将笔捡起,只能坐在长椅上看着顾青竹。
她无端想起——如果她有“想”的概念,自己第二次见到顾青竹,她正在画画,而那支笔滚落到她脚下,少女脸上满是郁气,用几乎蛮横的声音对她说:“捡起来!看什么?”
那是应许完成的第一个命令。
她安静地等待了许久,顾青竹才从梦中惊醒,她做了个极长的梦,噩梦。她梦见自己与应许在一起,对她百般挑剔,态度恶劣,几乎称得上虐待。后来,应许理所当然的离开了她。
睁开眼时,顾青竹双眼肿胀,她随手擦干净,看清了应许。
她突然想到,那或许是一种预示。梦中的应许居然有自我意识,而她选择了离开自己,这是不是说明,两人分别的时间也快到了呢?
每周两次的医生检查,逐渐削减两次、一次,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起,顾青竹不再让医生登门,房子里只有她和应许,她不说话的时候,应许也很安静,氛围死寂,让顾青竹想到独自一人在顾家时,但那时她觉得很可怕,仿佛全世界的人都离开了自己,她只是一个多余的、被忽略的物件。但有应许在身旁,这种安静似乎也是一种只属于两人之间的,最独特的爱。
顾青竹冒昧将它称之为爱,应许爱她,或许不是爱情,亲情,但那由刚冷冰贴铸成的忠诚也像烈火,能让最顽固的冰烧化。
她闭上眼,听见应许问:“你需要什么?”
顾青竹静默片刻,说:“一分钟后,为我围好围巾。”
应许点头:“好。”
人的一生有许多个一分钟。
随着熟练的操作,顾青竹调出了应许的主控界面,在是否清楚数据的面板前,她说:“应许。”
应许问:“什么?”
“如果我离开,你会做什么?”
同样的问题,这一次,应许的回答一如既往。
她轻轻说:“我会等你,直到你回来。”
随着数据被清除,应许的身体突然分解,倒塌,真正像烈火焚烧一样。顾青竹在她身侧,甚至有种悚然感,像是自己亲手将应许解剖。她捡起了应许的衣服,从领口的位置找到一枚芯片。
望着一室狼藉,她说不出话,在离开前,她意外从中看见一抹过于刺眼的颜色。
死寂里,顾青竹将那张纸抽出,展开,是应许在她要求下写的三个字。
【顾青竹】
而在背面,不知什么时候,她又写了一句。
“跟我私奔,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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