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第一更】
从乾清宫出来,叶芳愉的心脏砰砰砰跳得飞快,既喜又忧。
喜从何来自不必累述,忧的是皇上自觉一番话已经与她说开,真正做到了坦诚相待,便不再将她当成一个寻常的妃子,反而像极了上司与下属的关系。
拉着她的手,表情真挚,语气诚恳,愤慨激昂地——
画了一下午的饼。
他说梦中仙界里有着数不清的长寿和养身秘方,只他一人,便是再做上十年的梦也未必能记录完整。
他叫她努力一些,以后睡觉时不能再只顾着睡觉,哪怕不能如他一般,每次醒来以后记下一半,能有个两三分也是极好的。
说着说着,就说到了三藩之乱,说到了天下大计,说到了百姓贫苦,说到了隔着无垠海洋的辽阔土地。
而叶芳愉则全程木着一张俏脸,根本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回了延禧宫,看见杜嬷嬷脸上的神情有些恻恻然。
叶芳愉下意识拧紧了眉,问道:“怎地,出事了?”
杜嬷嬷回话前先往她身后看了一眼,而后有些失望地摇了摇头,说道:“宫里无事,只是娘娘,您今儿不是去乾清宫伴驾?”
叶芳愉这才意识到杜嬷嬷在担忧什么。
她不甚在意地挥了挥帕子,扶着紫鹃的手走进寝室换了一身干净的衣裳,旋即回到梢间,叫杜嬷嬷把角落里的冰盆挪过来一些,方才开口解释,“今儿不是伴驾,只是皇上找我过去说几句话而已。”
眼下削藩平乱已经到了最要紧的关头,叶芳愉没猜错的话,这段时间,皇上踏入后宫的次数应该会大幅度降低。
而之后的日子里,一切也正如叶芳愉所想。
整个七月,皇上只翻了六次牌子,其中两次是来延禧宫,一次去了钟粹宫,一次去了景仁宫,剩下的两次则是翊坤宫与承乾宫均分。
到了八月,竟是一次也不来了。
偏偏太皇太后也丝毫没有劝谏的意思。
于是后宫便开始传起了一些小话,有的说是前方战事吃紧,皇上根本顾不上理会后宫;有的说乾清宫后边的围房里出了个绝世佳人,迷得皇上乐不思蜀,只怕不久就要直接越级封妃了呢。
还有更为离谱的,说皇上迷上了道教,整日里研究长生不老,还说他曾亲眼看见过皇上一大清早对着日出东方练习吐纳和打拳……
得了紫鹃的回禀,叶芳愉冷着脸把传小话的宫人各自打了二十大板,又三申五令不许他们再胡说八道,若有下次,直接打发到景山除草去。
暗潮汹涌的后宫这才稍稍沉寂了一些。
过完中秋,马佳庶妃腹内的龙胎也安稳地渡过了头三个月。
为感谢叶芳愉那日的出手相助,马佳庶妃特意登门道谢,带了厚厚的礼物过来。
恰好与乾清宫送赏的宫人撞在了一起——那日得了皇上的吩咐,叶芳愉就多了一项作业,每隔五日要往乾清宫递一道或练体或养生的方子。
方子递呈上去的第二天,乾清宫就会送来丰厚的赏赐,因着延禧宫的位置距离乾清宫较近,是以除了景仁宫外,竟也无人知晓,这段时间延禧宫到底收到了多少的赏赐。
要不然,承乾宫那位只怕早就闹开了。
因着马佳庶妃登门之前并未递过拜贴,来得很是突然,叶芳愉收到消息时,正在书房中冥思苦想保温杯的制作流程。
马佳庶妃的到访正好救了她一命。
她几乎是迫不及待地把手里的狼毫一丢,衣裳都顾不上整理,就迈着比往常大上许多的急切步伐,走到门口去迎接马佳庶妃了。
看见马佳庶妃在对着乾清宫的宫人愣神,她连忙上去低声做了解释。
马佳庶妃回过神来,朝她笑了笑,“原是如此。”
又看向自己身后的五六个宫人,有些愧疚,“倒是我准备得不够充分了。”
叶芳愉没好气地睨她一眼,“我跟你是什么关系,又哪里需要整那些虚头巴脑,乱七八糟的做派?”
马佳庶妃愕然张了张嘴,叶芳愉身后的杜嬷嬷急得原地直打转,娘娘就不怕这些换传到皇上的耳朵里吗?
最后还是紫鹃机智提醒,“二位娘娘,正殿已经备好了热茶,不若先去里边说话吧,外头的这些礼物都要登记造册,一时半会儿的且忙不完呢。”
叶芳愉这才牵着马佳庶妃的手回了正殿。
一进门,方一落座,马佳庶妃就表情殷切地开了口,“我还有一事要谢过姐姐呢。”
叶芳愉好奇问:“什么事呀?”
马佳庶妃:“上个月,诊出喜脉后不久,皇上就派人来了一趟我的宫里,提走了一个跟在长生身边伺候的嬷嬷。”
长生?
叶芳愉沉默下来,她还以为是马佳庶妃身边的人出了问题,谁知却是小长生。
不免有些担忧,“那长生没事吧?”
马佳庶妃摇了摇头,“万幸皇上的人发现得及时,那个贱婢尚还来不及动手呢。”
叶芳愉听着有些不对,“我有点没听明白,你宫里……不是有人想往外泄露你有孕的消息?怎么又成了对长生动手呢?”
马佳庶妃奇怪地看了她一眼,又敛眉细细思索了一番,旋即意识到什么。
最后无奈地笑道:“不论姐姐信与不信,那日之事真的只是一个意外。我其实原本就有一些猜测,只是苦于没有明显的症状,倒也不好直接同人说出口,而太医十日才来把一次平安脉……”
说着,顿了一下,继续道:“也不知是那个太医的问题还是怎么,明明都两个月了,他竟是一点都没有诊断出来。”
“所以那日出现干呕的症状后,我害怕还会有太医误诊,这才灵机一动,想到请姐姐帮忙的。”
叶芳愉这才恍然,“原是这样。”
“竟是我误会你了,真是对不住。”
说得马佳庶妃也愧疚了起来,面颊微红,“那日之事,任是谁来了都会误会的,所以姐姐又何需道歉?反而是我该谢谢姐姐,将此事告知给了皇上,才得以抓到长生身边的不轨之人。”
叶芳愉抬手就给马佳庶妃插了块哈密瓜递过去,“仔细说说?”
马佳庶妃一怔,很快伸手接了过去,小小咬了一口,等把嘴里的瓜咽下去了,方才缓缓开了口。
此事还要从长生说起。
阖宫皆知,钟粹宫的三阿哥自小身子孱弱,时不时就要生病,屋子里冷了不行,热了也不行,奶水多一口少一口,都很有可能直接或间接导致三阿哥生病。
是以马佳庶妃就如同一只惊弓之鸟,严格把控着小长生周围的一切人和事物。
宫女和嬷嬷换了一茬又一茬。
过了大半年才真正定下伺候的人选。
谁知却混入了一个格外小心眼的奶嬷嬷。
她刚来时,就因时不时犯下小错,受过马佳庶妃的几顿呵斥,心中早已生了不满。
六月过完长生的周岁宴,马佳庶妃心中欢喜,便给长生身边伺候的宫人轮番放了两天假。
那嬷嬷出宫休息了两日,回来时神色极其憔悴,周围宫人问了又问,这才知晓,嬷嬷出宫的当天晚上,幼子便因突然染上恶疾而夭折了。
马佳庶妃知道后很是怜惜,就又给那嬷嬷放了十天的假,让她能够回去好好处理完幼子的后事,再回宫来伺候小长生。
走之前,还命人给那嬷嬷送去了五十两。
原以为是在为长生做善事积福德,谁成想那嬷嬷却暗中将幼子夭折的账算在了长生的头上。
——她认为是因为小长生整日里病怏怏的,导致她身上染上了病气,回家后又过给了幼子,才会导致幼子早夭……
说到这里,马佳庶妃几乎是怒不可遏,“这世上怎么会有这样黑心肝的人!她被拉走时,嘴里还不干不净地骂着我的长生呢!”
叶芳愉也捏紧了拳头,冷着脸追问:“后来呢?”
马佳庶妃气道,“自然是杖毙了。”
“她的房间可有派人去搜查过?”
马佳庶妃点点头,咬牙切齿说道:“搜了的,只是当时什么都没有发现,后来还是慎刑司的人查出来,她那几日在打听宫外哪里有人染了天花!”
天花??
叶芳愉只觉得脑子轰了一下,整个人不知所措起来,“那……那长生没事吧?”
难道这就是历史上小长生的死因?
被……被她改变了?
叶芳愉捏着手帕,思绪散乱。
对面马佳庶妃看见她吓得脸都白了,心头怒火倏地一息,愧意上袭,连忙放柔了嗓音同她说道:“姐姐放心,长生没事。”
“那贱婢只是在寻人打听,尚还没来得及找到呢。”
不过此事一出,牵连甚广,莫说那嬷嬷宫外的家人,就连宫内与她稍微走得近一些的,都被压入了慎刑司严加拷问,身世背景、人情往来,全都经过了一番严格的审查。
再三确认没有问题,方才会被放出来。
这些,马佳庶妃却是没有继续往下说了,她怕吓着叶芳愉。
送走马佳庶妃以后,叶芳愉在梢间里枯坐了一会儿。
拉着紫鹃就问:“保清呢?”
紫鹃之前在屋外,没有听见叶芳愉与马佳庶妃的对话,闻言有些莫名其妙,“这个点,阿哥应是在武英殿上课才是。”
“娘娘想念大阿哥了?”
叶芳愉诚实地点了点头,桃花眼尾流露迷茫,“是有些想念了。”
不过她不能打扰小娃娃上课,只得暂时把思念忍耐下去,又坐了一会儿,方才重新回到书房,继续思考之前的难题——保温杯里泡枸杞,保温杯,要怎么制作?
正拧眉苦想着,就见紫鹃去而复返,表情急切,“娘娘,不好了,小安子来报,说大阿哥在武英殿跟人打起来了!”
叶芳愉:“?”
打架?
她的乖宝宝竟然还学会打架了?
第122章 【第二更】
小娃娃刚去武英殿时,叶芳愉原想着给他挑选几个哈哈珠子,然计划还未实施,就被多兰嬷嬷委婉提醒,说他现在不过是刚刚启蒙,并没有正式去上书房报道,身边无需跟着那么多人,倒不如再等上一等。
也可以趁着这两年,对京城中勋贵人家的适龄子弟多加考量,不需他们有多么高的天赋,只需人品和心性能过关即可。
恰巧皇上也是这个意思。
叶芳愉便按捺了下来,只给小娃娃多派了几个头脑机灵的小太监。
现如今再一想,只觉得当时还是不够周全——头脑机灵怎么够呢,应该再放两个身强力壮的小太监跟着才行。
……至少打架的时候,既不输人,也不输阵。
坐在前往慈宁宫的轿辇上,叶芳愉一路忧心忡忡,攥着帕子揉了又揉,清丽脸庞上神情变幻莫测。
叫紫鹃和杜嬷嬷也猜不到她现在心中所想。
二人一边走,一边隔着轿辇对视了几眼,最后还是紫鹃颤着嗓音开口,“娘娘莫急,大阿哥肯定无事的。”
叶芳愉坐在轿辇上的圈背椅里,居高临下看了她一眼,幽幽叹息,“也不知道保清现在如何了,心里害不害怕,万一留下什么阴影,晚上再睡不着了可怎么办?”
她这一说,紫鹃和杜嬷嬷也倏然沉默了下来。
周围的轿夫见状,连忙加快了脚步,没多久就到了慈宁宫的门口。
叶芳愉下轿以后没理会等在门口给她行礼的宫人,径直大步朝里边走去,还未上台阶,就听见正殿里头又传来一阵嘈杂混乱,还夹着几道孩童哭泣低吟的声音。
叶芳愉心中一紧,脚下险些一个趔趄摔倒。
好在被杜嬷嬷和紫鹃及时扶住。
待进了正殿,看见里头正跪着几个小萝卜头,叶芳愉只用桃花眸一扫,光看背影,就快速地认出来哪个是她的乖宝宝。
叶芳愉疾走了几步,走到小娃娃的身旁,给太皇太后屈膝行了礼。
太皇太后坐在上头,面色原本有些阴沉,见她来了,视线不着痕迹在她泛红的眼尾一扫,心里忽的软了软,语气温和地说道:“惠妃先起来吧。”
而后招人给叶芳愉搬了张凳子过来。
又顺势让底下几个正在罚跪的小萝卜头起身。
小娃娃低垂着头颅,闷闷不乐地走到叶芳愉身旁,小手一抓,就揪住了叶芳愉的袖口,攥得指尖都发了白。
他微微抬了抬头,用一双委屈巴巴大眼睛瞅了叶芳愉几眼,然后又飞快低下头去。
低头瞬间,叶芳愉敏锐地在他眼睛周围捕捉到几分水光,心中几分担忧过去之后,倏地又起了滔天的怒火。
她的小娃娃一向乖巧懂事,又因年龄的关系,自觉是后宫几个小崽子的大哥哥,便特别注重在外的一言一行,哪怕之前被启蒙先生欺负了也不敢吭声,默默忍受了小半个月,才敢来找她哭唧唧地撒娇又卖萌,说不想读书了。
唯有私底下,到了她的面前,才会流露出几分任性,会抱着脚丫子在床上转圈打滚吵着要吃零食,闹着要玩玩具。
虽然有时候会抗拒早起读书,可自从定下武英殿的课程起,他便没有一日迟到早退的,再难背的书,再难完成的课业,都会努力完成。
哪怕是对他要求极严厉的皇上,在这方面,也指摘不出一丝错处来。
所以,她那么好的一个乖宝宝!怎么可能会主动寻衅打架??
一定都是别家孩子的错!
想到这,叶芳愉连身处何地也顾不上了。
弯腰就把委屈巴巴拽着她袖子流眼泪的小娃娃给抱到了膝头上,捏着他的小下巴,迫使他抬起头来,眉眼细细打量了几圈,看见他小脸蛋儿上干干净净,只有泪水的痕迹,心中的怒火才暂时歇了一歇。
她抿着唇,接过一旁苏麻递过来的温热帕子,给小娃娃擦起了脸上的泪花。
同时桃花眼往大殿中央的其他几个孩子身上扫了扫。
看见小太子时,瞳仁微微一顿。
旋即收了收身上冷冽的气息,朝小太子伸出了一只白皙的手,“太子殿下怎么了?”
小太子站在所有小萝卜头的最前端,红润的小嘴巴死死往下抿着,两颊鼓成了半圆的形状,像是嘴里含着两枚小笼包一般。
他也是很委屈的,可却顾忌着形象,不敢表露半分,憋得两只圆圆的眼睛都红了。
看见哥哥的额娘进来,直接奔着哥哥走过去,还把哥哥抱在怀里擦泪安慰,小团子捏着拳头,不知为何很是羡慕。
想着他的额娘要是还在,是不是也会这样保护他。
看见哥哥的额娘朝自己伸出了手,小团子吸了吸鼻子,圆圆的肚子一颤一颤,半分思索都没有,小短腿一迈,就要朝哥哥额娘那里走去。
谁知突然被人拦了下来。
拦他的人,好像是一个什么堂哥身边的哈哈珠子。
他一抬手,其他几个人也围了过来,直接把他挡在了最后面,连哥哥额娘的衣角都看不见了。
小太子捏着拳头,一时间气得说不出来话。
好半晌,才哑着小奶音,呜呜咽咽地喊出来一句,“你们,大坏蛋!”
他一开口,像是启动了什么按键,几个小萝卜头转身就把他护了起来,你一言我一语的,嘴里语速说得飞快,听得不太真切。
叶芳愉凝神辨认了一会儿,才听清楚他们好像是在叫小太子不要过来,还说她是大阿哥的额娘,肯定会无条件护着大阿哥,他过来了就会有危险什么什么的。
听得叶芳愉很是迷茫。
她抬手在桌子上敲了几下。
那边的小萝卜头们倏地闭上了嘴,一个两个都用一种无比警惕的眼神盯着她,却不敢开口说上半句话。
叶芳愉懒得与他们计较,直接转头看向上边的太皇太后,“老祖宗,敢问武英殿那头,到底是发生了何事?”
老祖宗表情有些疲惫地摆了摆手,“哀家也不太知晓,保清进来以后便一句话都没有说过,保成每次想开口,都被这些个孩子们打断了。”
而这些孩子在家中时,应该都很受宠,是以进到慈宁宫了也怎么不害怕,反而异常活跃,开口时根本不顾及人,想到什么就说什么。
一个孩子开口还好,五六个孩子一起开口,直吵得她头也有些疼了起来,没办法,只能苏麻出面,板着脸,厉声呵斥了几句,又罚跪了几柱香的时间,才叫这些孩子都安静了下来。
一听见小娃娃刚刚跪了几柱香时间,叶芳愉猛地有些心疼,然后直接伸手撩开小娃娃的裤脚,要给他检查膝盖有没有受伤。
小娃娃立刻难为情地往下拽了拽裤脚,“额,额娘,我腿不疼。”
叶芳愉手里一顿,忍下了担忧。
又朝几个小萝卜头后的小太子看去,下一秒,就看见小太子——
步伐灵活地绕开了挡在他身前的几个孩子,脚步踉跄,双臂伸展,喜滋滋地朝她扑了过来,“那拉额娘,哥哥不疼,但是我的腿上好痛痛哦,你给我呼一呼好不好?”
他自顾着撒娇,丝毫没有察觉,身后的几个孩子,脸上表情霎时变得无比僵硬。
怎么回事?不是说大阿哥和太子殿下关系不好吗?
不是说大阿哥为了博得圣上的关注,故意写坏大字,为的就是能获得圣上的亲笔指点吗?
不是说惠妃娘娘面慈心苦,表面上对太子殿下很是客气,实则只是为了利用太子殿下,好让自己所生的大阿哥能够有机会亲近圣上吗?
……
若惠妃娘娘真是那等不堪之人,为何太子殿下会这般亲近于她?
莫不是……?
几个孩子拧着眉头,表情苦大仇深,面面相觑,用眼神无声地做着信息交流。
半晌,恍恍惚惚得出来一个结论——惠妃娘娘果然心机深沉,竟连太子殿下也蒙骗了过去!
还有慈宁宫和寿康宫的这两位老祖宗。
要不然如何解释,惠妃娘娘自进来后一切举动?
她连规矩都不守,老祖宗竟也视而不见!
思及此,几个孩子暗地咬住了牙齿。
心里的不安一波大过一波。
此时的叶芳愉在他们眼中,已然与妖鬼猛兽无异。
还有人后知后觉,惠妃娘娘的手段这般诡谲,等自家额娘入了宫,当真能从她手上讨得了好么?
正担忧着,门外忽然传来静鞭的声音。
是英明神武的万岁爷到了!
几个孩子飞快亮了亮眼睛,而后朝叶芳愉怀里的大阿哥投去不怀好意的一瞥。
害怕与叶芳愉的眼睛对上,又飞快移开。
忍住心里的激动,转过身面朝大门,一边回忆家中长辈教过他们的礼仪,一边像模像样的行了礼。
结果,英明神武的万岁爷就像根本没有看见他们似的,根本不叫他们起来。
他先给慈宁宫的两个老祖宗行了礼,然后……竟然直接走到了惠妃娘娘的身边?
几个孩子心头猛地一跳,几乎下意识想抬起头来,但思及长辈的嘱咐,到底不敢有多余的动作。
只能眼睁睁用眼尾的余光看着,皇上的靴子朝惠妃娘娘的方向走去,然后……太子殿下的脚忽的消失不见,好似被皇上抱了起来。
下一瞬,大阿哥的脚也跟着不见了。
圣上的靴子与惠妃娘娘的花盆底靠在一起,距离极近,也不知他们是在做什么,殿内一时无人说话,寂寥得有些可怕。
少顷,一道清润郎和的声音遥遥响起,似带着揶揄,“保清和保成,竟然也有打架的时候了?”
几个孩子心里猛然一沉。
第123章 【第一更】
就听见太子殿下软软糯糯的声音响起,带着几分甜腻:“汗阿玛胡说八道,我才不会跟哥哥打架呢。”
“是这些坏蛋,他们欺负哥哥,我想给哥哥帮忙,但是我太小了,还没有他们手上的力气大,然后他们还把我给围了起来,叫我看不见哥哥了……”
越说,几个孩子心中越发忐忑。
事情跟他们设想得完全不一样。
太子殿下似是格外依赖大阿哥。
并且圣上仿佛也发自内心地认为,大阿哥与太子殿下的关系极好,根本不可能产生矛盾。
不然如何解释他先前那句揶揄之语?
这,难道圣上也被惠妃娘娘蒙蔽了眼睛?
亦或者……是他们误会了什么?
那厢皇上姿态亲昵地把叶芳愉按回了椅子上,而后侧头看了看两个儿子,选中体重较轻的保成,把他抱到叶芳愉的膝头,又把保清拎到另一旁的椅子上单独坐着。
他毫不掩饰自己对叶芳愉的宠爱。
偏偏两位老祖宗也只是笑盈盈地看着,没有半分不悦。
安顿好叶芳愉以后,皇上才转身大步朝着自己的位置走去,落座,视线在几个孩子身上一一扫过,忆起他们的身份后,眼神暗了暗,没说什么。
还是老祖宗不忍见这些孩子一直跪着,率先叫了他们起来,却没赐坐。
扭头看向正搂着叶芳愉脖颈低声撒娇的小太子,轻声问:“保成能不能给乌库玛嬷说说,今儿都发生了什么事?”
小太子原本还在央求着叶芳愉给他呼呼膝盖,闻言很快被转移了注意力,表情霎时间变得“凶狠”起来,他气鼓鼓地指向那几个宗室阿哥,“他们,他们坏坏!”
翻来覆去,只会说个“坏”字,再多一些,则是“坏蛋”。
但具体是怎么坏的,他也说不上来,急得白皙的包子脸又变成了粉红色的。
最后只能求助地看向一旁的哥哥,委屈巴巴说:“哥哥,还是你来吧。”
一旁小娃娃早已经整理好了思路。
他先朝叶芳愉怯生生看了一眼,得了叶芳愉一个鼓励的眼神后,方才跳下椅子,走到大殿中央,吸了吸鼻子,捏着指尖做了个拱手的姿势,一字一句吐露得很是清晰流畅。
他说他自己也不清楚几位堂哥是怎么回事。
事情发生之时,他正在跟太子弟弟一起用膳,太子弟弟比他挑食,明明都是延禧宫送来的红烧肉,非说是他碗里的比较好吃,鸡腿也是,酱菜也是,就连几根绿叶蔬菜都要比较半天。
于是挑挑拣拣,身子不停朝他这边凑过来,天气又热,他便把弟弟往旁边推了一推,大约是力气没有掌握好,不小心把弟弟的餐盘给打翻了。
原也算不得什么,毕竟他们两个的膳食份量极多,几乎每天都吃不完,剩下的一般都会赏给张顺安他们作为加餐。
“……可宁泰堂哥他们看见了,大约以为是我在欺负弟弟,就很凶凶地冲了过来,还把弟弟给拉走了。”
“弟弟被拉走以后,一下子就哭了,他……他,”说到这里,小娃娃有些吞吞吐吐起来,在场几个大人不明所以,纷纷朝叶芳愉怀里的小团子投去探究的目光。
小团子:“……”
瞬间就红了脸颊,抓着叶芳愉的衣襟,试图把自己整个人埋起来。
叶芳愉直觉这里头可能有故事。
便好奇地问小娃娃:“你太子弟弟怎么了?”
小娃娃鼓着脸颊看了看弟弟的背影,表情踟躇,没有说话。
一旁的几个孩子面面相觑半晌,为首的宁泰站了出来,拱了拱手,红着脸说道:“我们是以为,大阿哥与太子殿下闹了矛盾,才……打翻了餐盘,本想着护住太子殿下,谁知太子殿下却哭得厉害……”
“没有哭得厉害,弟弟还伸着手跟我说话呢!”小娃娃拧着眉否认。
宁泰看他一眼,“太子殿下当时明明哭得说不出来话,我们都以为他是害怕极了大阿哥您……”这才会想着用自己的身体把太子殿下团团护住的。
小娃娃惊讶地瞪大了眼睛,“不是这样的!”
宁泰也不悦,“喜禄他们都能作证,太子殿下当时的害怕之情根本做不得假。”
小娃娃捏紧了拳头,“你胡说,太子弟弟不可能怕我!”
宁泰的语气也硬邦邦的,“是与不是,问问太子殿下不就一清二楚了?”
小娃娃不说话了。
脑袋偏了过去,一副不想与他多说的架势。
叶芳愉等人则是越听越迷糊。
少顷,叶芳愉似乎明白了什么,她把怀里的小太子抱起来转个了方向,叫他面朝着小娃娃和宁泰几人,低头凑近他耳边问道:“太子殿下当时是害怕了吗?”
小太子红着脸不肯抬头,过了一会儿,沉默地摇了摇头。
宁泰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小娃娃这时候迈着小短腿噔噔噔跑过来,小肉手一抬,就把弟弟的小脸蛋给捂住了,还说:“弟弟不想说就不要说,反正……我没有欺负弟弟,也没有吵架!更不可能会跟弟弟打架。”
宁泰却不肯接受这个结局,大声嚷嚷道:“若不是大阿哥,太子殿下如何会哭得那般凄惨?”
小太子把脸蛋埋在哥哥的手心里,不舍地蹭了蹭。
而后抬起头,定定地看了宁泰一眼,表情还是很委屈,但却莫名多了几分坚定,须臾,他扬起小奶音,“我哭,是,是因为,你们把我拉下了餐桌!所以我才哭的!”
宁泰和几个孩子都傻眼了。
两位老祖宗有些怔愣,不明白事情怎么发展到了这个地步。
皇上挑了挑眉,似是想到了什么。
叶芳愉则是倏地沉默:“……”
脑子里像是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快得她来不及捕捉。
小娃娃乌黑的圆眼睛里满是担忧,转过身,没好气朝宁泰他们说道:“你们真是太过分了!”
“对,过分!”小太子附和着。
叶芳愉没明白,声音虚虚地道:“怎么,怎么过分了?”
下一瞬,小娃娃和小团子同时朝她看了过来,不解,迷惘。
“额娘不觉得很过分吗?”
“哥哥额娘忘记了?”
叶芳愉又沉默了。
几个孩子也不懂,这怎么就过分了!
拉下了餐桌,再坐回去不就行了?怎么就成了一件极过分的事,还值得太子殿下哭成那个样子。
几人同时扶住了脑袋,很是头疼。
两位老祖宗没有插手的意思,皇上则是听得津津有味,深邃目光中,温柔流转,看了看叶芳愉,又看了看她身边的两个儿子,姿态闲懒地靠在椅子背上,无意识地转着手中扳指,不知在想些什么。
叶芳愉直觉可能多说多错,干脆不开口了。
还是小娃娃看出来自家额娘的窘迫,小声提醒,“额娘是不是忘记了,你给我和太子弟弟,还有妹妹们定过规矩,用膳的时候要讲究礼仪,能自己动手就不能假于他人之手,一道菜不能连续夹三次。”
“以及……用膳的时候要乖,不能耍小脾气,下了餐桌就不能再回去了,肚子再饿也只能忍着,所以要珍惜粮食,珍惜每一次用膳的机会,不可浪费,不可……”
他掰着小手指,细细数了一会儿。
旁边小太子配合地一边点头,一边用小肉手抱住了自己圆乎乎的小肚子,做出委屈巴巴的表情。
“对,对,哥哥说得对,所以他们过分,我都没有吃饱呢,他们就把我从餐桌拉下来了,还要等一个多时辰才能吃别的点心,要是把我饿坏了怎么办?”
“所以他们都是大坏蛋,可坏可坏了!”
叶芳愉安静地听完,脸上表情跟殿内几个孩子的表情如出一辙,写满了疑惑。
不过疑惑的内容却是大相径庭。
那几个孩子是闻所未闻,他们长到这么大,竟不知晓世间还有这样严苛的用膳规矩,并且还是出自于天底下最尊贵的皇家……
叶芳愉疑惑的地方则在于,她什么时候定下过这个规矩了?
想了半天,哦,好像是去年十月底,也可能是今年年初……
她其实定下规矩没多久就忘了,因为小娃娃在她面前时,从来都表现得很是乖巧,而其他崽子们上门与小娃娃聚会时,她大多会专门把场地和空间都留给他们独聚。
是以也就不知道,小娃娃竟然将她随口定下来的用膳规矩宣扬至了整个紫禁城,所有的小崽子们还将此奉为了圭臬,牢牢谨记,时刻不敢遗忘。
小娃娃说完,殿内一时无人开口。
而他似乎也意识到了什么,白嫩的包子脸一下子变得严肃起来。
“额娘,不会真的忘记了吧?”
“啊?”闻言,小太子茫然地歪了歪脑袋。
两个小崽子一齐盯住了她。
叶芳愉:“……”
她面上很是镇定,桃花眼里没有一丝心虚,伸手捏了捏小娃娃那肉呼呼的脸蛋子,反问他,“你说呢?”
小娃娃火速抬手护住自己的脸蛋,乌黑大眼睛眨了眨,虽然还有些怀疑,却还是露出个软萌萌的笑脸来,凑近叶芳愉的身边,“额娘没忘就好。”
小太子看看哥哥,又看了看身上香香的哥哥额娘。
肚子不合时宜地发出一声“咕噜”鸣音。
两条细长的眉毛耷拉下来,眼睛里都失去了高光,他软软地瘫进叶芳愉的怀里,动了动小脚丫,小嘴巴撅起来能挂油壶一般。
“我今天真是太可怜啦。”
“肚子饿饿,脚脚也痛痛,汗阿玛不理我,堂哥们都奇奇怪怪的。”
“还是那拉额娘好,所以天下最好的那拉额娘,你身上香香的,是不是带了什么好吃的呀?”说完,拉着叶芳愉的袖口,小脑袋几乎要埋进去一般,鼻子嗅来嗅去的,仿佛一只饿坏了的小狗。
见状,可把上边两位老祖宗心疼坏了。
连忙招手唤人拿来点心和吃食。
小太子一看就坐不住了,身子七歪八扭,脚丫子晃来晃去,使劲朝着地板上够。
叶芳愉只得无奈笑着把他放了下去,又温柔地摸了摸自家小娃娃的圆脑袋,问他,“保清是不是也没吃饱?”
小娃娃摇头,“我吃饱了的,我不挑食,所以吃得比弟弟快多了。”
“那你还要不要再吃一些?”叶芳愉继续问。
小娃娃迟疑片刻,黑眼睛看向了一旁的小太子。
叶芳愉抿唇浅浅地笑了一下,弯腰把小太子的小肉手放在自家乖宝宝的掌心里,“你带着你太子弟弟再去吃些点心吧。”
小娃娃这才点了点头,不自觉把弟弟的手握得很紧很紧。
转身朝两位老祖宗和汗阿玛行了礼后,才跟着苏麻姑姑去了偏殿用点心。
他们一走,殿内的气氛顿时变得有些冷滞。
好在没过多久,梁九功走进来禀报,“回太皇太后,显郡王和僖贝勒他们几位协同福晋正在门口等候传召,另外,承泽老福晋也来了……”
第124章 【第二更】
闻言,老祖宗的眼神冷了一冷。
她没有急着把人喊进来,而是朝着身旁另外一个老嬷嬷使了个眼神。
老嬷嬷心领神会,走下台阶,把那几个表情忐忑的孩子带到了另外一间侧殿。
随后,老祖宗转头朝叶芳愉说:“惠妃,你也下去,去侧殿瞧瞧保清和保成吧。”
叶芳愉闻言一怔,有些不太明白老祖宗为何要把自己支开,稍一犹豫后,起身屈了屈膝,表情顺从,眉眼柔和地道:“老祖宗,要不然,臣妾先把保清和太子殿下带回延禧宫去?”
老祖宗还未说话,皇上大手一挥,“带回去吧。”
叶芳愉的一颗心这才真正定了下来,露出一个明媚的笑脸。
又行了个礼,应了一声“是”,才转身朝两个小崽子所在的偏殿走去。
回去时,叶芳愉独坐一台轿辇,另一边则是小娃娃和小太子同乘。
他们像是已然遗忘了今天发生的不愉快的事,一上轿,就黏黏糊糊地凑在了一起,小脑袋抵着小脑袋,嘴里叽叽咕咕不知在说些什么,时不时传出几道清脆的童音笑声。
紫鹃看得很是羡慕,低声同叶芳愉笑道:“得亏咱们阿哥的心性好。”
叶芳愉勾了勾唇角,没有说话。
紫鹃又问:“娘娘方才,为何不愿在慈宁宫等着?”
叶芳愉睨她一眼:“你难道没听梁九功是怎么说的?承泽亲王老福晋也入宫来了,她那人最是泼辣,不讲理,又护短,老祖宗一向烦她烦得不行。我是担心,要是等会儿吵闹起来了,保不齐她会说出什么难听的话来。”
“给孩子们听见就不好了。”
说着,手指关节在扶手上叩了叩,表情若有所思。
她方才提议先走,其实还带了一点试探意味。
若老祖宗和皇上不肯放人,说明此事还有得掰扯,而若她们能顺利提前从慈宁宫出来,则说明此事在皇上和老祖宗心中已然有了定夺。
换句话说,她试探的,其实是皇上和老祖宗对保清有几分偏袒。
……
一路无言,轿辇很快行至延禧宫。
下了轿,两个小崽子笑眯眯地朝她扑过来,一左一右,用暖暖的掌心包裹住她的小拇指,一边往里走,一边撒娇似的晃啊晃。
晃得叶芳愉几乎绷不住严肃的表情,心里有块什么地方软得一塌糊涂。
少顷,终于忍不住,弯下腰,与两个小崽子对视,“今儿害不害怕?”
两个小崽子对视了一眼,异口同声道:“不怕!”
“真的?”叶芳愉将信将疑,目光在他们的小肉脸上游弋来游弋去。
最后还是小太子先破了功,垂头丧脑的承认道:“其实是有一点点点点害怕的。”
小娃娃却道:“我不怕,我什么都不怕!”
叶芳愉诧异,“不怕?”
“不怕!”小娃娃点了点头,说得掷地有声,“我知道有额娘在,所以我什么都不怕!”
小太子站在旁边,另一只手捏了捏自己的衣角,闻言有些羡慕。
下一秒,叶芳愉就朝他看了过来,“那太子殿下,是害怕什么呢?”
小太子沉默片刻,圆脑袋低了下去,连带着声音也有些含糊不清,“怕……”
叶芳愉没听清楚,便又轻声问了一遍。
小太子吸口气,抬起头来,肃着小脸认真回答道:“一开始害怕要饿肚子,后来害怕哥哥会被欺负,他们人太多了,又高又有力气,还好何柱儿他们懂事,知道要帮着哥哥。”
“去了乌库玛嬷那里以后,害怕汗阿玛会生气。罚跪的时候,害怕脚脚会坏掉,那拉额娘来的时候,又害怕乌库玛嬷会生那拉额娘的气……”
一连几个“害怕”,听得小娃娃有些傻眼,他看看自家额娘,又看看旁边弱小无助的弟弟,而后果断松开额娘的手,张开双臂把弟弟用力抱住。
学着额娘以前安慰自己的模样,小手在弟弟的背后拍了拍,嘴里温柔地安抚着,“不怕不怕哦,哥哥在呢。”
叶芳愉:“……”
这是“一点点”?
这是“亿点点”吧?
不过听到最后那一句“害怕”与她有关,她先是一愣,而后整个人倏地沉默下来。
心脏有点发酸,眼底有泪意上涌。
那是一种很陌生的情绪,她也说不上来到底是因为什么。
过了许久,才勉强收拾好心绪。
蹲下来抱了抱两个孩子。
温柔地提议道:“今儿下午应该是不用上课的了,刚好额娘前些天叫人在院子里又添置了几件玩具,有带着滚轮的木马,有雕刻了小老虎样式的钻筒,还有很好玩的跷跷板,你们要不要去试试呀?”
两个小崽子同时亮起了一双大眼睛,脆生生地喊道:“要!要的!”
“额娘/哥哥额娘最好了!”
叶芳愉被夸得弯了弯眉眼,转头派人去把几件新添置的玩具清洗一番。
等待期间,她把两个小崽子先牵到秋千圈椅旁,把小太子抱进去坐好,扭过头,就见小娃娃仗着腿比弟弟长,攥着绳子,两脚一跨,就稳稳当当地坐好了。
小太子看得很是羡慕,倾过小身子,用指头戳了戳哥哥的“大长腿”,低声喃喃道:“我要是能快快长大就好了。”
小娃娃没有理他,把脚放在地上,垫着脚尖往后走了几步,而后把脚抬起,整个人带椅子晃了起来。
小太子默默地看了一会儿,试探地伸出右脚……
叶芳愉屏住了呼吸。
下一秒,肉呼呼的小脚“腾”地收了回去。
小太子装作自己刚刚什么都没有做,眼神清亮地朝叶芳愉撒娇,“那拉额娘推推我吧,我也想像哥哥那样飞高高。”
叶芳愉没有点破,忍着笑,站在两座秋千的中间,左右手一起使劲,陪着两个小崽子玩了个尽兴。
从秋千上下来,小娃娃和小太子的后衣襟都被汗水洇出了一圈湿痕。
他们却恍若未觉一般,高高兴兴地牵着手往跷跷板的方向跑,只跑了几步,就被叶芳愉揪住了后衣领。
二人同时回头。
叶芳愉笑眯眯地叮嘱道:“每玩一刻钟,就要停下来歇一歇,喝几口水,等脸上不热了,才能继续去玩,知道吗?”
两个小崽子忍着激动,连连保证。
叶芳愉便松了手,又站在院子里看了一会儿,见他们对新玩具适应良好,也没有出现什么争抢画面,这才放下了心。
去往侧殿简单沐浴一番,换了一身新的衣裳。
这时候玉莹进来同她汇报:“……娘娘走后,景仁宫、钟粹宫、启祥宫以及翊坤宫都派人过来问了问情况,奴婢只道是不知,几位娘娘的人便回去了。”
叶芳愉“嗯”了一声,交待杜嬷嬷记得派人去回信传个话,细节不必交待,只说保清无事即可,也免得这些人一直担忧挂念着此事。
杜嬷嬷就问:“承乾宫那边,可需要派人去说一声?”
叶芳愉摇了摇头,表情冷淡,声音清洌,“人家都没问,我们又何必眼巴巴地上门去传话呢。”
杜嬷嬷瞬间会意,屈了屈膝,扭头就出去安排人手了。
之后玉莹又汇报了一些别的事情,叶芳愉听得心不在焉。
但好歹还是处理完了。
她说完,离开过后没多久,紫鹃就带着慈宁宫那边新的情报回来了。
叶芳愉连忙放下手里的绿豆汤,拿起帕子擦了擦唇角,又捻起一小块西瓜啃了一口,桃花眼亮晶晶的,声音似含糖,“我准备好了,说吧。”
紫鹃张嘴的动作顿了顿,表情很是迷茫,什么准备好了?
第125章 【第一更】
慈宁宫那头其实还没有结束,只是几个小孩子的“口供”被问出来了。
他们自入宫那日起,便被家中长辈教导着要“忠君”,这个“君”不仅指皇上,也指太子殿下这个“储君”。
是以面上虽不显,实则在暗地里观察了太子许久。
越是观察,越是欢喜,太子殿下年纪虽小,但天份犹在大阿哥之上,甚至还有过目不忘的本事,常常大阿哥还在苦读呢,太子殿下却只听一遍就能将文章完整背诵下来了。
六月后,太子殿下满了两周岁,经武打师傅摸了骨,言之凿凿道也是个习武的好苗子。
太子殿下身为储君,其实并不需要有多么卓绝的武学天赋,因为即便是习了武,除了狩猎围场外,等闲没有出手的机会。但这并不妨碍几个孩子对太子殿下生出日益高涨的崇拜之情。
两相比较之下,大阿哥就显得较为平庸了。
偏是这么一个“资质平庸”的哥哥,却得了太子殿下全身心的依赖,不论他走到哪里,太子殿下都要亦步亦趋地跟着——
大阿哥读书,太子殿下在旁边吃点心;
大阿哥抄书,太子殿下在旁边玩玩具;
大阿哥练习拉弓,太子殿下在旁边喊加油;
大阿哥学习布库,太子殿下在场下拎着湿手帕等着给他擦脸;
大阿哥牵着小马培养感情,太子殿下跟在身后撅着小嘴巴吃醋,黏黏糊糊地说哥哥不疼他了,以后只疼小马……
这叫几个孩子如何能看得下去?
回到家中与长辈一说,长辈皆是抚须惊叹,道是惠妃娘娘好生了得的手段。
而后再一脑补,就直接将叶芳愉幻想做了紫禁城中最为心思诡谲之人。
对此,叶芳愉只有六点要说:“……”
她忍不住问:“这与我又有什么关系了?”
紫鹃也叹了口气:“是呀,奴婢也纳闷呢。”
叶芳愉哼唧了一会儿,气呼呼道:“这些人可狡诈着呢,明明是他们当着孩子的面妄加揣测,出了事却只会推脱到孩子的身上。说是孩子自己想岔了、误会了,却也不仔细想想,要是没有他们刻意的误导,几个孩子何至于会对我和保清产生这样大的误解?”
她说这话时没有故意避着人,正好就被悄声进来的皇上给听见了。
眉眼忍不住浮现出清晰的笑意,“还气着呢?”
叶芳愉猛地被吓了好大一跳,连忙从榻上起身,行礼后看了看外间的宫人,杜嬷嬷和玉莹几人都心虚到不敢抬头与她对视。
皇上一边落座一边解释,“是朕不要他们出声的,你要怪就怪朕好了。”
叶芳愉的心脏还是砰砰砰跳得异常快速,脑子反复思量了几遍刚刚的对话,确认没有说出什么大不敬的词语,方才缓缓松了一口气。
而后勾了勾唇角,笑意不达眼底:“臣妾怎么敢怪皇上呢。”
皇上眯起幽黑的眸子,“是不敢,还是不想?”
叶芳愉一噎,飞快回答:“臣妾什么时候怪过皇上了?”
就见皇上伸出一只白皙的手掌,曲起大拇指,“前儿怪朕冷酷,只知道惦记养生方子,连你休息得好与坏都顾不上了,大前儿说朕冷漠……”
他一副要深追到底的架势,说完以后动了动食指。
叶芳愉闻言大惊失色,连忙扑过去抓住了他的手掌,想要阻止食指往下弯曲。
没有留意到皇上脸上划过一抹清浅的微笑,手腕转动之间,五指微微合拢,就将叶芳愉那小了足足有一圈的手给严丝合缝的包裹住了。
叶芳愉愣了愣,脸颊浮现微红,觉得自己这个姿势很像是“自投罗网”。
她忍不住瞪了面前男子一眼,鼓着颊腮,表情哀怨。
皇上只握了一会儿,就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温声说:“坐好,朕跟你说说慈宁宫的事。”
叶芳愉慢吞吞地坐回了自己的位置上。
动作之间,想起什么,倏地扭过头,发现屋内的宫人早在不知何时被遣了出去。
她拍着心口吐出一口气,好险好险,没有被人看到刚刚的画面。
她正襟危坐着,努力做出个严肃的表情来,嗓音轻柔道:“皇上来时,紫鹃正与臣妾说着呢。”
“她说到哪里了?”
叶芳愉回想了一下:“说到家中长辈惊叹,然后几个孩子就想歪了。”
皇上屈指在桌上敲了敲,“非是他们有意误导。”
叶芳愉“啊”了一声,眼底流出疑惑。
就听皇上语气淡淡的继续往下说:“那几个孩子身边伺候的宫人,有些被人收买了。”
他没有说是被什么人收买的。
叶芳愉眨了眨眼,也配合地没有问,过了几息,又问他:“那,臣妾走后,皇上是如何处置那些孩子的?”
皇上语气怪异道:“对着几个四五岁的孩子,朕能如何处置?不外乎就是抄书思过那一套罢了。”
“那信郡王他们呢?”
皇上轻描淡写:“现在已经不是信郡王了。”
叶芳愉“哦”了一声,对这个结果也不是很意外。
她好奇的,其实是对承泽亲王老福晋的处置结果,只是那到底是宗室里的长辈,皇上和老祖宗若是不愿意说,她自然是不好追问的。
好在对面皇上只打眼一瞧,就瞧出了她心中的想法,面色无奈道:“老祖宗发了很大的脾气,慈宁宫险些请了太医,承泽老福晋不敢再闹。虽然没有黜降她的品级,却也夺了她可随意入宫的权利,家中后辈也尽皆遭了殃,被老祖宗派了几个嬷嬷盯着学规矩,在京城中的名声算是废了。”
说着,皇上深深看了叶芳愉一眼,“你如今遵老祖宗的懿旨,协理后宫,承泽老福晋若是递了帖子想要入宫,多半是要从你这儿经过,届时你直接否了就行,就说老祖宗不想见她。”
“可还满意?”
叶芳愉下意识想要点头。
点了一半,又觉得这样会显得她很不大方。
只能努力压下使劲想要上扬的唇角,姿势端庄,语气矜持地“嗯”了一声,又说:“臣妾会秉公处置的!”
她说完,对面皇上就似听见了什么天大的笑话,捂着嘴,轻笑出声,旋即又闷咳了起来。
叶芳愉无奈:“……”这是不信还是怎么回事?
*
当日皇上并未留宿延禧宫。
临走时却给叶芳愉留下一个噩耗:“老祖宗这两天头疼犯了,你若是有空,便带着保清多往慈宁宫走走,还有,研制保温杯的事要抓紧些,最好中秋之前就能给两位老祖宗用上。”
叶芳愉瞬间傻眼。
她之前不过是随口一说,没成想皇上居然当了真。
到后来,就连老祖宗也拉着她的手问:“保温杯到底是何妙物,用它泡枸杞,当真能延年益寿?”
叶芳愉:“……”
她还能说什么?只能绞尽脑汁苦思冥想,保温杯到底是用什么原理制作的,为此翻阅了无数古书。
最后终于在一本叫做《夷坚志》的书上发现了类似保温杯的记载,而《东京梦华录》中也有一些关于“提瓶人”的介绍。【1】
紫鹃进来添茶时,无意间瞥见书上的内容,神情微微有些诧异,“看着倒和孔明碗差不多……”【2】
叶芳愉倏地扭头看她,“孔明碗?”
紫鹃放下水壶,用手比划了一下,“其实就是两个碗,一大一小上下叠着,中间留空,碗底有个小孔,可以倒热水进去,这样碗中的食物就能热上一段时间……”
叶芳愉听着,有些莫名耳熟,可就是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类似的器具。
紫鹃见她陷入思索,也不敢打扰,提着水壶便出去了。
书房的门被虚虚掩着。
又过了一会儿,外头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动静。
叶芳愉回过神来,无声无息地走到书房门口,透过门框之间的缝隙往外看,就看见沐浴过后,披着一件嫩黄色外裳的小娃娃蹑手蹑脚走了进来。
进来之后先四处张望了一圈,朝着书房小小声地问:“额娘,你在吗?”
叶芳愉想知道他要做什么,便抿着唇没有答话,挪了挪脚步,把自己藏进多宝架的阴影里。
小娃娃不敢推门进来,只站在外面观察,听见书房里头没有丝毫动静,额娘的身影也不见了,屏息等候了一会儿,终于放下了心。
他把身上的外裳脱下来,铺在地上,搓了搓两只肉肉的手掌心,眉眼弯弯露出个窃喜的微笑。
而后开开心心地朝着正殿中央摆放着的冰鉴走去。
先把脚尖搭在冰鉴下的一处雕刻凸起上,另一只脚尖踮起,双手攀在冰鉴的盖子上,手上脚下同时用力,姿势熟练得很。
很快就撅着屁股把自己“挂”在冰鉴上了,柔软的小肚子抵着冰鉴的边沿,手指头从缝隙处抠了抠,把盖子往外推了推,一阵白色的寒烟腾腾升起。
小肉手举在空中,欢喜地抓了抓那股寒烟。
等寒冷的烟雾气散去,才把小肉手往下摸进冰鉴里掏了掏,掏出来一枚粉红色的桃子,朝着外裳的方向一丢,而后继续伸进冰鉴里摸索着。
没多久,外裳上就零零散散的落满了水果,一颗梨、两颗桃子、四枚李子、五颗桂圆,以及一小串紫色的葡萄。
他扭头看了一眼,好似有些满意,腮帮子鼓了鼓。
然后小心翼翼把盖子拉回来盖好,手指撑着边沿,往后翘起两只脚脚,整个人就稳稳当当地从冰鉴上跳下来了。
大概是穿了软靴的缘故,落到地毯上以后,竟也没有发出一丝一毫的声音。
他做贼心虚地四处看了几眼,再三确定屋子里除了他之外没有多余的“人”后,走到大门口,探出小脑袋张望了几下,似乎在确认“逃跑路线”。
旋即飞快地跑向自己的外裳,蹲下来,把落到外边的水果一一捡回去,再捏着外裳的几个角,囫囵一包,揣着自己偷偷摸摸得来的“战利品”,开开心心回暖阁去了。
叶芳愉站在书房里,透过门扉缝隙,清清楚楚地看完了他这一整套“犯罪”过程。
而后便是一阵长久的沉默,满心复杂。
先是自觉破了案——难怪小娃娃每年入夏以后总是闹肚子疼,原是背着她悄无声息地学会了“爬冰鉴”这一技巧。
旋即又气又恼,气他何必做这种小偷小摸的事情?若是想吃水果,大可直接来与她说,看在他今儿受了大委屈的份上,她如何会不同意?
所以这到底是从哪里学来的做派?
叶芳愉掐住了掌心,花了半天力气才压下怒火,最后暗嗔一句活该,默默发誓,等小娃娃下回再闹肚子,她可必不会再派人去给他延请太医了!
就该叫他好好尝尝“嘴馋”带来的苦才行!
要不然根本不长记性!
气完以后,叶芳愉看着被小娃娃爬过的冰鉴若有所思,只觉得困扰了她许久的难题,好似即将得到解决。
她蹙着眉从书房里走出来,走到冰鉴旁边,伸手在冰鉴的外壁敲了敲,听见里头传出的声音显得有些沉闷空洞,桃花眸惊喜地溢出了光辉。
下一秒就被门口的“咿呀”声打断了思路。
叶芳愉扭过头,看见刚刚才惹了她生气的小娃娃,正抱着一个空盒子,呆呆地站在门口,一只脚堪堪跨过门槛,停留在了半空之中。
脸上的小表情分明写着心虚。
乌黑的眼珠子滴溜溜转了转,怂得根本不敢与她对视。
少顷,哑着小奶音弱弱地开口,结结巴巴道:“额,额娘,您,您是什么时候回来的呀?”
叶芳愉眯起了眼睛,眸中危险闪烁。
第126章 【第二更】
“回来?”叶芳愉蹙了蹙眉,重复了一遍。
忽然反应过来小娃娃这句话的意思,红唇微微扬起,“可是额娘一直就在这屋子里啊。”
“啊?一直……”小娃娃吓得肉下巴一缩,怀里抱着的空盒子“咣当”掉在了地上。
他飞快把踏入门内的那条腿收了回去。
转身想跑,谁知很快被叶芳愉揪着后衣领,双脚悬空拎了进去。
几根短胖的小手和小脚在空中使劲扑腾,嘴里呜呜哇哇喊着“额娘我错呐”,叶芳愉却是充耳不闻,板着脸把小娃娃拎进梢间,放在榻上。
转身走回门口,把地上的空盒子捡了起来,对着烛火辨了辨,依稀认出来这是小娃娃屋里用来盛放点心的盒子。
所以,他是嫌弃方才偷的水果不够,又误以为她不在这屋子里,想要干票大的,这才会去而复返?
叶芳愉直觉很有可能这就是真相。
她眯起眼睛,掂了掂手里的木盒,心下飞快有了主意。
然后把大门重重关上,重新走回梢间。
此时,榻上的小娃娃已经羞得两颊通红,不敢见人了。
肉肉的手指头使劲搅弄着衣摆,脚趾头藏在袜子里紧紧蜷着。想要抬头,但是又不敢,只能眼神虚虚的四处飘来飘去。
叶芳愉走过去时,随手把空盒子放在桌上,下一瞬就心满意足地看见小娃娃被她吓得圆圆的身子重重一抖。
这真是史上最不合格的“小罪犯”了,连“严刑拷打”的机会都不给人留,只片刻的功夫,就在白皙的小包子脸上写满了“我有罪,都是我,我错了以后再也不敢了”等讨饶的话句。
叶芳愉看得好气又想笑。
她忍了一会儿笑意,继而严肃地开口:“之前拿的那些,都到哪里去了?”
小娃娃一僵,手指慢吞吞地爬上自己的小肚子,面上十分羞臊,“吃,吃了。”
叶芳愉眉头一皱,“吃了?都吃完了?这么快?”
小娃娃摇摇头,怯生生地看向叶芳愉,红嘟嘟的下嘴唇上有个被他自己咬出来的清晰小牙印,小奶音都好像在颤抖,“葡,葡萄吃完了,还吃了一个李子,李子有点点酸,多兰嬷嬷说可以给我做成盐渍的。”
“就,就把那些都拿走去泡泡了。”
哦,所以还是团伙作案?
叶芳愉了然地挑了挑眉,猝不及防又问:“知道错了吗?”
小娃娃一听,很是熟练地把双手背到身后,圆脸蛋子上下晃了晃,“几,几道呐。”
他一撒娇,就会像这样故意吐字不清地说话,彷佛天生就知道叶芳愉会吃他这一套似的。
然而今天这一招却是骤然没了效果。
叶芳愉根本没有半分软化的迹象,反而继续端着一张冷脸,把他从榻上拎到地下,推着他走到角落处站好。
小娃娃不解地想要回头看她。
被她毫不留情地捏着脸蛋子掰了回去,“看着墙面,立正站好不许动。”
小娃娃的圆脑袋顿时听话地定住不动了,而后把两只小脚尖努力并在一起,小声问叶芳愉:“是这样站好吗?”
叶芳愉围着他走了一圈,仔细检查过后,“收腹。”
小娃娃吸了一口气,圆乎乎的肚子被收回去一点点,根本看不出来区别的那种。
叶芳愉又道:“挺胸。”
小娃娃往前倾了倾。
叶芳愉:“站直,绷住了。”
小娃娃不懂什么是绷住,下意识挺了挺后背,从叶芳愉的角度,却只能看见他的两瓣小屁股一下翘了起来。
叶芳愉没好气地拍了拍他的小脑袋,发现他的额头几乎要抵在墙壁上。
只能上手给他调整好姿势,而后说道:“保持这个姿势,不准动。”
一边说着,一边把桌上的空盒子拿过来,举起,顶在了小娃娃的圆脑袋上。
小娃娃初时还不知道怎么一回事,只觉得头上好像压了什么冰凉凉的硬东西,视线也变得暗沉沉的。
他疑惑地问:“额娘,这是什么呀?”
叶芳愉淡声回答:“这是你的惩罚道具,从现在开始记时,你要保持着这个姿势,在角落里站满十五分钟,脚下不许动,身子不许晃,头上的东西也不许掉,掉一次,延长五分钟,一直到时间计完,额娘才放你回去睡觉。”
小娃娃蓦地傻眼了。
他呜呜地开口:“可是,可是我明天还要上学呢……”
叶芳愉根本不为所动,“你汗阿玛下午来时说过了,明后两天给你放假。”
“放假,放假不是用来休息的吗?”小娃娃的声音听起来还十分不服气。
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有底气不服的。
叶芳愉冷哼了一声,小娃娃霎时间闭上了小嘴。
叶芳愉拖了张椅子过来,坐在他的身边,一边欣赏着他圆溜溜的后勺脑袋瓜,一边嘲讽:“放假当然是用来休息的,可却不是用来偷水果的呀。”
“偷,偷……”小娃娃支支吾吾地说不出来话。
叶芳愉自发给他补充,“偷水果。”
小娃娃默了默,还是不想放过给自己辩解的机会,“我是额娘最疼爱的宝宝,所以……”
“不,不对。”叶芳愉不等他说完就开口打断,“你当然是额娘最疼爱的宝宝,因为额娘除了你以外,也没有别的宝宝了。”
“但是你要分清楚,你的东西是你的,额娘的东西是额娘的,你想要额娘的东西,必须先跟额娘报备,额娘允许了,你才能拿走。”
“若是额娘背着你,没有经过你的同意,就把你那一屋子的玩具拿去送给你的太子弟弟,或者你的二妹妹,或者你的长生弟弟、万黼弟弟,你会开心吗?”
小娃娃沉默了一会儿,细想了一下额娘描述的那个画面。
而后倏地捏紧了两只肉肉的小拳头。
他当然不开心啦!
他气呼呼地摇了摇小脑袋。
忘记了自己的头上还顶着一个空空的木盒子。
木盒子因为他的动作,骤然失去平衡,“咣当”一下掉到了他的脚边。
小娃娃顿时僵住了。
叶芳愉好整以暇地伸出手,在他软弹的面颊上戳了戳,说道:“自己捡起来,放在头上顶好,时间再加五分钟,所以你还要站满十八分钟。”
小娃娃瘪了瘪小嘴巴,委委屈屈地依言弯腰,捡起木盒子,举了举……
够不着。
他不信邪地又往长伸了伸手,可是木盒子还是准准地抵在了他的额头上。
小娃娃:?
他干脆踮起了脚尖,然后木盒子的高度依旧未变。
身后叶芳愉的视线紧紧跟随着他的动作,然后——
“噗嗤!”
“哈哈哈哈哈哈哈!”
第127章
听见叶芳愉的笑声,小娃娃脸上的表情很是迷茫,他还保持着双手高举的姿势,额头抵着硬邦邦的木盒子,乌黑的圆眼睛里写满了不解。
不解额娘为何发笑,也不解手上的这个木盒子为什么不能乖乖回去他的头上。
他又举着胳膊试了几下,木质的盒子叩击在额头上,发出几声“砰砰”闷响。
脑门顷刻间传来一阵钝痛,逐渐扩大。
然而顾忌着叶芳愉的吩咐,却也不敢把手里的木盒子放下,只能委屈巴巴地朝叶芳愉看过来,眉毛耷拉,眼眶湿润,脸颊泛红,小嘴巴撅起一个能挂油壶的弧度。
被雨水淋湿的小狗总是很轻易叫人心软。
叶芳愉不好意思再笑,手掌揉揉有些酸痛的小腹,另一只手拍了拍自己的面颊,强迫自己重新严肃起来。
小娃娃还苦着张包子脸,声音沙沙地道:“额娘……”
叶芳愉下意识回答:“诶,额娘在呢。”
小娃娃闹了这么一出,叶芳愉很快忘记之前教育的初衷,帮着小娃娃把木盒子顶回头顶,又检查了一下被叩红的脑门。
把小娃娃的姿势纠正好,让他面对着墙壁继续站了一会儿。
眼见着小娃娃眼尾处的晶莹泪花即将从白嫩的面颊滑落,哪怕时间没到,叶芳愉也还是心软地叫了停,帮着把木盒子拿下来,搂过他的小身子,问他:“知道自己今儿错在何处了吗?”
小娃娃抬起手,用手背抹了抹眼睛,吸吸鼻子,可怜巴巴地点点头,“知道呐。”
“错在哪儿了?”
小娃娃垂着脑袋,几根手指对着来回打圈,好半晌才说道:“错在偷拿,先生说过,不问自取是为贼也,贼就是偷拿别人东西的人,被抓到了都是要关进大牢打板板的。”
“我虽然还是个小宝宝、不,是大宝宝了,但是偷拿额娘的东西也是不对的,额娘罚我是为了我好,只要我知错能改,就不会被关进宝宝监狱……”
叶芳愉听完拧起了眉,什么乱七八糟的?
不过前面那几句的认错态度却是特别良好。
叶芳愉便大方的放过了他。
牵起小娃娃的手,走到冰鉴前,在里头挑挑拣拣,给他装了满满一盒子的冷藏水果后,又亲自把他送回了暖阁。
临走前还特意吩咐,睡前不可多食冰冷的食物,不然不仅小肚子会闹脾气,牙牙也会长黑色的小虫子,长大以后就不好看了!
吓得小娃娃当即就竖起了三根小手指,对天发誓,他拿水果其实是想明天去跟太子弟弟分享,才不是自己偷吃呢。
叶芳愉一听,又是无语半天。
小太子跟着皇上住在乾清宫,吃穿不愁,又哪里会差这点儿水果了?
*
翌日一早,叶铱錵芳愉便知晓了,太子还真差这点儿水果!
只差的不是普通水果,而是冷藏过后,吃起来风味绝佳、汁水甜美,吃完后还能叫人身心俱愉的“消暑圣果”!
——这个名字还是小娃娃与小太子凑在一块儿,嘀嘀咕咕商量了半个小时才得出来的。
彼时叶芳愉才刚睁眼,还未梳洗好呢,就见小娃娃怀抱一盒水果,火急火燎地跑进了她的寝室。
一边跑,一边委屈巴巴地喊,“额娘,它不凉娘了。”
叶芳愉梳洗的动作顿了顿,露出个疑惑的表情,什么是凉娘?
好在多兰嬷嬷后脚跟了进来,语气歉然地解释:“回娘娘,阿哥的意思是这些水果不冰了。”
叶芳愉把擦过的帕子放回水盆中,捋了捋微湿的鬓发,缓声说道:“过了一夜,自然不冰了呀。”
她没当一回事,轻描淡写地从小娃娃手里接过那盒水果,走到冰鉴旁,手腕一倾,便把那盒水果重新倒了回去,又捡了一些新的,盖上木盖子,塞进小娃娃的怀里。
“快走,再不走又要变得不冰了!”
小娃娃看看盒子,又看看她,脸上的小表情一点点变得崇拜起来,“额娘好聪明呀!”
叶芳愉瞬间莞尔,伸手在他的鼻尖点了一下,“是宝宝太笨了。”
“不,就是额娘聪明,额娘聪明,才会显得别人都不聪明,才会看起来笨笨的。所以不是宝宝的错,是额娘太棒了的缘故。”
叶芳愉一时稀奇,“哟”了一声,“今儿起来喝蜜水了?”
小娃娃笑眯眯地点点头,“喝了,喝了好大好大一杯呢。”
“所以能说好多好多额娘喜欢的话来,额娘还想听别的吗?”
叶芳愉沉吟片刻,张开双臂,在原地转了个圈,抿着红唇没有言语,桃花眼里却笑意盈盈,水波潋滟,似含着无尽的春光。
小娃娃歪着脑袋静静欣赏了一会儿。
觉得额娘这身衣裳可真漂亮呀,花色清浅,浓淡适宜,薄薄的衣袂轻轻飘飘,像是羽翼朦胧的蝴蝶仙子一样。
顷刻间如同情话小王子上了身,圆眼睛里熠熠生辉,连说了五分钟不带重复的夸赞之词,直把紫鹃和杜嬷嬷说得又羞又愧。
羞在大阿哥未免也太会说了,待来日娶了福晋,只怕新婚第一日就能哄得人家小姑娘找不着北了。
愧又愧于,她们的口才,竟还不如一个四岁的小娃娃。
这么多年的阅历,岂非白长了?
那厢叶芳愉还不知她们的心里变化。
看见自己一句话都没有,小娃娃就领会了自己的意思,心里甜得如同泡在蜜罐子里一般,几乎都不想放小娃娃出门去了。
只是不巧,她还没来得及开口让小娃娃留下,欢梅便匆匆来报,道是三阿哥突然发起了热,马佳庶妃慌得六神无主,只能派人来请。
叶芳愉连用膳都来不及,带着满腹担忧去了钟粹宫。
小娃娃则是捧着一盒水果,皱着眉头去了乾清宫。
……
叶芳愉在钟粹宫待了约有一个时辰,亲眼见着小长生逐渐退了热,方才放心地回了自己的延禧宫。
摸摸肚子,已经几乎感受不到胃里到底是饿还是不饿。
却还是把杜嬷嬷心疼得不行,一回宫就步伐匆匆地走向小厨房,亲自给她做了碗热气腾腾的鸡丝菌菇汤面。
不过刚吃了几口,又听紫鹃来报,说是内务府的人已经在门口等着了。
叶芳愉才想起来,自己昨儿悟出保温杯的制作方法后,派人去过一趟内务府,所以眼下应该是约好的匠人在内务府久等她不至,便不得不亲自上门来要制作图纸了。
叶芳愉咽下嘴里的面,朝紫鹃眨了眨眼睛,紫鹃瞬间会意,“娘娘莫急,奴婢已经把那些个匠人安排去了院子里的花厅,又着人送了几杯茶水过去。”
“因着是为老祖宗研制保温杯,内务府那头不敢怠慢,这段时间没给匠人安排其他的活计,便是再等上一个时辰也可使得。”
叶芳愉摇了摇头,神色无奈,没说什么,却默默加快了用膳的速度。
……
与匠人商议好保温杯的研制细节,时间很快来到午后。
骄阳灼灼,蝉鸣阵阵,角落里的冰盆散着丝丝白汽。
避开杜嬷嬷紧迫盯人的视线,叶芳愉悄悄朝冰鉴看了几眼,紫鹃无奈地冲她摇了摇头,意思是杜嬷嬷今儿得闲,将会一整天候在她的身侧,所以她怕是没有机会品尝冰鉴里的水果了。
“新晋慈母”叶芳愉昨儿刚训完小娃娃,今天就遭了报应。
偏偏她又拉不下脸学着小娃娃去偷拿水果,只能无奈地躺到床上,睡了个浅浅的回笼觉。
再睁开眼,窗外的蝉鸣声未歇,反而声音越演越烈,搅得人头昏脑胀。
叶芳愉扶着额头坐起来,浑身上下都散发着阴沉的低气压。
紫鹃见了,连忙派人去清理附近树上的蝉。
叶芳愉的心情这才好了一点点,嗓音微哑地问:“我睡了多久?”
紫鹃遥遥望了一眼书房里的自鸣钟,飞快回答:“娘娘睡了不到两刻钟,可还要继续再睡一会儿?”
叶芳愉摇头,“已经睡不着了,还是算了吧。”
她起身穿好鞋,洗了把脸,由着紫鹃给她梳好了头,补好了妆,打算去书房里看看账本,谁知外头又出了事。
——御花园有宫人打架。
猫狗房不见了一只鹦鹉。
启祥宫有宫人偷盗了王佳庶妃的首饰。
甚至还有人在景阳宫附近的一处水井里发现了一具尸体!
桩桩件件,忙得叶芳愉晕头转向。
等好容易空闲下来,外头天色已然到了黄昏。
叶芳愉坐在回宫的轿辇上,越想越不对劲,她倾了倾身,询问轿辇旁的紫鹃:“你觉不觉得,今儿宫里的事情好像格外繁杂?”
紫鹃也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是呀,奴婢早前就发现不对劲了。”
叶芳愉叩了叩椅子把手,思绪不受控制地转向“宫斗”二字,可任由她怎么思索,也想不出来今天这些事情之间的关联。
沉吟之间,轿辇拐过宫道,即将到达延禧宫。
叶芳愉浑身忽的一震,指尖掐住了掌心,“保清呢?”
紫鹃怔了怔,还没来得及回答。
延禧宫里忽然跑出来一个圆滚滚的小身影,他跑得太急,险些与叶芳愉的轿辇撞上,好在身子足够灵活,脚步敏捷地往旁边避了避。
叶芳愉坐在轿辇之上,只感觉那一瞬间,她的心脏都快要停止跳动了!
轿夫们不敢耽搁,倏地停下脚步,轻手轻脚地把肩头轿辇放了下来。
叶芳愉迫不及待走下轿辇,气势汹汹地把突然出现的小娃娃拎过来,打了两下小屁。股,声音里藏着可见的怒火,“你要吓死你额娘是不是?”
小娃娃捂着小屁股,可怜兮兮地摇了两下头。
而后嘴巴张了张,开口就是:“额娘终于回来了,快去救救玉莹姐姐吧!”
叶芳愉:“……?”
第128章
小娃娃今晨出门时,听见欢梅姑姑说钟粹宫的长生弟弟发了热,一时有些担忧,本来想跟着额娘一同过去看看。
谁知轿辇走啊走,走出延禧宫外时,忽的转了个弯,径直朝着乾清宫的方向去了。
他只能趴在小小的圈椅上,用一双湿润润的黑眼睛对着额娘的背影看了许久,闷闷不乐进了乾清宫,把木盒子交给李嬷嬷后,随便找了个小木马坐下,神情无精打采,眉眼处处都写着颓丧。
没一会儿,太子弟弟也被崔嬷嬷抱着进了玩具屋,一进来就管他要甜甜的冰水果。
小娃娃把脸蛋埋在手臂上,声音听起来有些闷:“给李嬷嬷啦,弟弟去找李嬷嬷要吧。”
“啊?”小太子倏尔愣住了,肉肉的胳膊伸在空中,久久都没有收回去。
小娃娃低眉看着眼前弟弟的小肉手指,两眼无神地盯了一会儿。
小太子瞬间急了:“不是,不是说不给李嬷嬷吗?哥哥你言而无信!”
乾清宫其实也是有冰水果的,可是李嬷嬷和崔嬷嬷都不许他多吃,一天最多两颗果果加几枚葡萄。要不是因为这,他也不至于盯上哥哥延禧宫里的冰水果。
弟弟的小奶音刚落,木马上的小娃娃也蓦地意识到了自己刚刚暴露了什么。
他缓缓直起身子,小表情一点点变得僵硬,手心出了些湿汗,脑海里飞快转动,想要做出个比太子弟弟更加委屈的表情来。
谁知下一秒,就看见弟弟的眼睛里已经溢满了晶莹的泪花儿,眨眼间淌得满脸都是,顺着嘟嘟的脸颊和肉肉的下巴不停往下流,都快要把衣襟也打湿啦!
小娃娃手忙脚乱地从木马上爬了下来,无措地给弟弟擦了擦小脸蛋儿,安慰道:“不哭哦,不哭哦,刚刚是哥哥错了,我想着长生弟弟的事情呢,一时就给忘记了……”
“要不然这样吧,我带你偷偷溜回延禧宫怎么样?”
“额娘她去钟粹宫了,寝殿里面没有人,我们可以爬上冰鉴,直接坐在里面吃……”
他安慰了几句。
小太子却哭得抽抽噎噎,停不下来。
好一会儿,才勉强忍住了嗓子间传来的酸意,开口先打了个嗝,小小声问道:“弟弟,弟弟怎么了?”
长大一岁,倒是不会吃弟弟的醋了。
小娃娃敏锐意识到这一点,心里忽然很是自豪,他觉得都是因为自己做好了榜样的缘故,所以将来,弟弟也肯定会是一个很好很好的哥哥!
小娃娃一边想着,一边换了干净的袖子,继续给弟弟擦脸,嘴里回答道:“长生弟弟生病了,发热,好像很难受呢,欢梅姑姑说马佳额娘都急哭了。”
“那,那长生弟弟会有事吗?”小太子又问。
小娃娃摇头,“肯定不会有事的,因为我额娘已经过去了呀,我额娘可是天底下最最最厉害的额娘了!”
小太子一想也是,那拉额娘这么厉害,有她在,弟弟肯定很快就能好!
继而破涕而笑,想了想,又腼腆着一张无辜小脸,结结巴巴地问:“那,那我们什么时候去延禧宫呀。”
小娃娃拉着他走到门口,探头探脑地对着外面瞧了一瞧,确认好“逃跑”路线后,斩钉截铁道:“现在!”说完,一马当先就从门槛翻了出去。
两人就这样,在乾清宫宫人无奈的眼神中,一路躲躲藏藏,跑回了延禧宫。
然而“坐在冰鉴里吃水果”的计划却在进门看见杜嬷嬷的一刹那瞬间夭折。
她沉着一张沧桑老脸,墨色的眼神看起来格外严肃,只淡淡问了一句:“大阿哥可得了娘娘的允许?”
小娃娃:“……”
嬷嬷说话好生无情!
他摇了摇圆脑袋。
杜嬷嬷朝外一伸手,“阿哥还是带着太子殿下回暖阁去吧。”
说完就当着小娃娃的面,把大殿的大门给关上了。
小娃娃拉着弟弟的手,站在屋外,兀自气恼了一会儿,很快又有了新的主意:“我们去找李额娘吧,李额娘那里也有很多好吃的。”
小太子想了想,“那还不如去找乌库玛嬷。”
小娃娃说:“乌库玛嬷那里是肉肉多,她和皇玛嬷都吃不得凉的,所以没有冰水果呀。”
小太子却还是不喜欢去景仁宫。
两人又商量了一会儿,无奈回了乾清宫。
玩到下午才分开。
因为对弟弟没能吃到冰水果一事始终耿耿于怀,一回到延禧宫,小娃娃便径直去了额娘的屋子里守株待兔,打算哪怕是用上所有的办法,也要再从额娘那里求得一盒冰水果。
毕竟后天就不成啦,后天要回武英殿读书,纳兰先生好严格的,莫说水果,上课的时候,就连甜滋滋的果茶都不给喝。
所以最后的机会只剩下明日,他可一定要把握住了才行!
……谁知道一等就是一下午,从阳光灿烂的午后,一直等到日暮沉沉的黄昏,太阳都不见了踪影,月亮都快出来了,额娘却一直没有回来。
小娃娃就像一小坨被阳光晒化了的奶油点心般,倒在榻上。
正心慌慌时,忽然听见外头有人在哭。
吓得他连忙翻身坐起,穿上小鞋,噔噔噔跑出去,就看见玉莹姑姑两边脸颊红红,浑身脏兮兮地从外面回来了。
杜嬷嬷一看见她,吓得手里的托盘都险些端不稳,尖利的嗓音差点突破天际,“谁打你了!”
打!
玉莹姐姐是被人打了??
小娃娃捏紧了小拳头,瞬间变得格外愤怒!
*
了解了事情经过。
叶芳愉曲起手指,在小娃娃的脑袋敲了一下,“所以你就可以肆无忌惮地在宫道随便乱跑了?”
小娃娃低下头,手指揪着衣摆,“我,我是太担心玉莹姑姑了嘛……”
叶芳愉叹口气,站起来,牵着他的手走进延禧宫大门。
大约是因着玉莹的事,院子里没有什么宫人当值,正殿后的耳房方向,传来堪称鼎沸的嘈杂人声,估摸着是宫人都聚在了玉莹的屋子里,七嘴八舌的议论怎么回事。
叶芳愉把宝贝儿子送回暖阁门口,弯腰看着他的眼睛说:“此事额娘会去处理,你且先回屋吧。”
小娃娃摇了摇头,“我,我想去看看玉莹姑姑,玉莹姑姑平时最疼我了,要是看见我,她说不定心情会好一些。”
叶芳愉诧异挑眉,“你方才没有去看她?”
小娃娃闻言就撅起了嘴,“我去啦!但是玉莹姑姑那里人太多了,我挤不进去,又怕他们踩着我……我喊了几句,声音也没有别人大……”
越说,越是委屈,不明白这些人怎么这么不听话,连条路都不给他让开。
他真的好担心好担心玉莹姑姑的。
想着,伸手拉住了叶芳愉的袖子,撒娇地摇晃了两下,“额娘,你就带我过去嘛,要是看不见玉莹姐姐,我晚上肯定是要担心得睡不着觉的!”
叶芳愉莞尔一笑,无奈地刮了刮他的小鼻子,“没说不让你过去,只是现在夜色已晚,额娘想你先去沐浴洗漱。”
“再一个,你不是说你玉莹姑姑回来时,身上都脏兮兮的吗?她是女孩子,被人看见了这个模样,说不得会害羞的,所以额娘等下过去也会让她先收拾整理一番。”
“你沐浴过后,可以叫多兰嬷嬷送你过来看看她。”
她解释完,小娃娃才恍然大悟,“原来是这样!”
下一秒又见他倏地拧起了两条眉毛,“那富顺他们真是太不懂事了!”
“玉莹姑姑一回来,他们就全都围了过去,都不给她收拾处理的时间,真是一点也不体贴!太过分了,额娘等下过去了,一定要好好骂骂他们!”
他把手捏成拳头状,在空中砸了两下。
表情气呼呼的,脸蛋儿霎时间变得愈发圆润。
说完以后,眨巴着一双黑眼睛,紧张兮兮地看着叶芳愉,提议道:“宝宝不要过去了,等玉莹姐姐养好了脸上的伤,重新变得美美的以后,我再去看她吧。”
叶芳愉点了点头,转身想走,谁知又被小娃娃拉住了袖子。
转过头,就见他小手在腰间的荷包里摸索几下,摸出来一颗小小的翠玉珠子,递到叶芳愉手里边,声音甜滋滋地说:“还有,额娘记得帮我把这个带给玉莹姑姑,她收了宝宝送的礼物,心情说不得会变好一点点。”
叶芳愉抿了抿唇,有些想笑,看不出来,这还是个很有情调的乖宝宝。
以后的儿媳说不定会很有福气。
她笑眯眯地把玉珠子收拢到手心里,又摸了摸小娃娃的圆脑袋,声音温和说:“知道了,你快回去歇着吧,额娘晚些再来看你。”
小娃娃点点头,乖巧转身。
见暖阁的门被关上,叶芳愉直起身子,脸上的柔和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指腹若有所思地在掌心里的玉珠表面摩挲几下,声音清清冷冷:“紫鹃,玉莹今天是去了何处?”
紫鹃低下头,沉着嗓音回答:“早晨去了一趟太医院,下午则是去辛者库那边送了些东西,申时,也就是下午三点,她便下值了,所以奴婢也不清楚她后来又去了何处。”
叶芳愉点点头,朝玉莹的屋子走去。
她回来的时候,杜嬷嬷就已经在着手驱散宫人了,是以这会儿,玉莹的屋子里除了叶芳愉和紫鹃几人外,再无他人。
瞧得出来,玉莹脸上的巴掌痕印已经被处理过,但是衣裳还来不及换过新的。
膝盖处的污渍尤为严重。
叶芳愉只扫了一眼,转身坐在紫鹃搬来的椅子上,表情淡淡道:“说说,是招惹到谁了?”
玉莹“噗通”一下,跪在她面前,身子朝着地面伏下去,额头抵着地板。
声音哀切凄凉:“是佟妃娘娘,还求娘娘为奴婢做主!”
第129章
叶芳愉挑了挑眉,对这个答案却是不怎么意外。
地上玉莹说完,微微抬头,再次磕了下去,语速变得结结巴巴,“佟,佟妃娘娘她欺人太甚,她……”
叶芳愉静静听下去,原以为她是要说佟妃欲拿她去争宠。
谁知玉莹却忽然拐了个弯,“她想拿奴婢气死娘娘!”
叶芳愉陡然沉默。
紫鹃等人倏地一惊,眼睛纷纷瞪圆了。
好半晌,杜嬷嬷拧着眉,“后宫之中,怎么能说‘死’这个字眼?”
玉莹撑在地板上的手蜷成一团,老老实实的认错,“奴婢再不敢说了。”
叶芳愉朝紫鹃使了个眼色,紫鹃无语上前,把玉莹从地上扶了起来,又给她搬了个小板凳,让她能够坐着回话,也免得膝盖再次受伤。
玉莹感激地道了声谢。
静默了一会儿,理了理乱糟糟的思路,继而转过头,一脸正色与叶芳愉解释了起来——因着今儿下值早,她便想着去内务府找哥哥说几句话,回来时路过承乾宫,被里头的人不由分说请了进去。
她还以为是佟妃娘娘有话要吩咐,正纳闷呢,谁知佟妃娘娘开口就是要她做内应,替她时刻盯着惠妃娘娘的一举一动,最好是能探听清楚,惠妃娘娘到底是如何讨得皇上欢心的。
玉莹当即便回绝了。
可是佟妃娘娘却没有立时勃然大怒,反而眼神晦莫地朝她看了许久,最后居然问她想不想去伺候皇上?!
玉莹说:“奴婢哪里能不明白佟妃娘娘的意思?”
“承乾宫里有那么多貌美的宫女,她为何偏偏盯上奴婢,不就丈量着奴婢是娘娘的人么?若是能把奴婢推了上位,一来能借着背主的名义将奴婢拿捏在手里,二来也能趁机讨好皇上,而最重要的一点在于——”
她说到这里,表情骤然变得冷峻而愤怒,手搭在膝头重重握成了拳状,“她想利用奴婢的背叛,给予娘娘一个沉重的打击!她想膈应娘娘,想败坏娘娘的心情,想让外人看娘娘的笑话!”说得掷地有声!
叶芳愉:“……”
她眨了眨眼,眸底流露出迷茫。
啊,不是她说,佟妃可能有那个心机么?
可是扭过头一看,发现身边杜嬷嬷几人脸上的表情,早在玉莹说到一半时就变得义愤填膺了起来!
竟是比她这个原主还要气愤许多。
这就显得她身上莫名多了种彷佛置身事外的格格不入之感。
叶芳愉头疼地抚了抚额,“你说的这些都是你的主观猜测……”
玉莹激动地又想跪下去,“不,不是这样的,佟妃娘娘的用心一定只会更险恶!”
叶芳愉:“或许……我是说有没有可能,她是有别的原因呢?”
玉莹默了默,转而变得有点哀伤,“娘娘,是不愿意相信奴婢么?”
叶芳愉艰难解释:“不是不相信……”
这时候紫鹃往前站了两步,“可是娘娘,奴婢有一点疑惑,”她边说边看向玉莹的脸,“佟妃娘娘不是那么好说话的人,你拒绝了她,却只挨了一巴掌,就全须全尾的回来了?”
玉莹摇摇头,摸了摸自己的脸颊,表情一下子变得委屈起来,声音幽幽道:“不是一个巴掌,是四个,外加在烈日底下罚跪半个时辰,跪的时候还要高举一盆清水……”
闻言,叶芳愉朝玉莹头上看了看,发现她的发端和发尾都有些湿润的水汽。
不由得蹙紧了眉头,“佟妃如此行事,过分了些!”
紫鹃连连点头,“可不是?”
玉莹也道:“所以娘娘可一定要防着承乾宫那边才是啊。”
叶芳愉颔了颔首,给她放了两天假,又交待杜嬷嬷晚些给玉莹送些膏药过来,末了站起身,冲她说:“放心,我会为你讨回公道的,且等着就是了。”
玉莹却有些不安,“可是娘娘要怎么做?单只是为了奴婢的话,皇上和太皇太后那边会不会因此……”
叶芳愉挥了挥手,语气恣意道:“这些就不是你该操心的事了,你只管好好养伤。”
说完,又想起来什么,把手里攥了半天的玉珠递给玉莹,笑着说:“对了,这是保清听说你受了伤,心里着急,特意让我带给你的,你看看可还喜欢?”
玉莹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睛,颤抖着手缓缓接过,捧在手心里看了又看,惊喜道:“喜欢的!待奴婢好了,必定亲自去向大阿哥道谢!”
叶芳愉露出个清浅的笑容,看她没有其他的事,便扶着紫鹃的手转身离去,回了自己的寝殿。
一进门,紫鹃就小心翼翼地开口,“娘娘相信玉莹的话?”
叶芳愉:“这有什么好不信的?”
紫鹃踟躇地道:“只是,会不会太突兀了?奴婢的意思是,佟妃娘娘若是想要抬举人,为何不选她宫里的婉昭呢?她长得可比玉莹妖艳多了……”
叶芳愉闻言便笑,“妖艳?”
紫鹃有些不好意思,“娇艳?还是别的,娘娘莫笑,奴婢是真的想不出来别的词了……”
她一边说,一边手脚麻利地倒了杯茶。
叶芳愉接过来呷了一口,没理会她的用词得不得当,转而回答起了前面那个问题,语气不疾不徐:“你如果见过乾清宫后围房里的箬云姑娘,就知道佟妃为何会放弃婉昭了。”
紫鹃有些不解,叶芳愉却没有过多解释,“早晚能见到的,也不急在这一时半刻。”
紫鹃默默点头,而后朝书房里的自鸣钟看了一眼,说道:“已经很晚了,偏殿热水应该也备好了,奴婢先过去布置一番,娘娘喝完这杯茶就过来吧。”
叶芳愉随口答应下来:“好。”
紫鹃走后,叶芳愉手捧茶杯,坐在原地思索了好一会儿。
——佟妃之所以会忽然想要拉拢玉莹,约莫应该与乾清宫后围房的官女子郭络罗氏有关。
而叶芳愉也是因为这些天总去乾清宫伴驾,才得以偶然一瞥窥见了那位未来宜妃的容颜,至今都想不到该用什么词来形容概括。
只记得那是一种惊心动魄的美,令人看了就难以忘怀,甚至会产生一种“人间何德何能,能拥有这般绝色”的惊叹与疑惑。
若把承乾宫的婉昭与郭络罗氏放在一起比较,那就好比米粒与皓月之间的差距,根本没法相比!
所以佟妃骤然得知自己准备的“王牌”,落在皇上眼中不过是米粒一般的货色,如何能心甘情愿?
也无怪乎会转移目标了。
只是……
叶芳愉有些疑惑,佟妃这段时间甚少伴驾,她是从哪里得知郭络罗氏这个人的?
想了许久,也想不出来个什么结果,叶芳愉只得无奈放弃。
……
翌日下午。
叶芳愉直接乘辇去了乾清宫。
另一厢,承乾宫中。
得知叶芳愉的最新动态,佟妃心里忽而说不出的烦躁。
“她不会是去跟表哥告状的吧?”
一旁嬷嬷连忙躬了躬身,脸上陪着笑,“怎么会呢?”
“娘娘您想,昨儿明明是那贱婢言辞无状,先顶撞了您,您才忍无可忍罚她的,所以惠妃又有什么脸面去告您的状?”
佟妃没好气地直接翻了个白眼,“那她要是真的去告状了呢?”
嬷嬷一时哑口无言,脑子飞快转动,好半晌,才支支吾吾地道:“应是不会的,不过,若是惠妃当真去告了状,皇上,会不会觉得小题大做……”
她越说,越觉得很有可能。
浑浊眼珠里猛地射出了精于算计的光芒。
继而又道:“这样想来,惠妃告状于娘娘来说倒还是件好事了。届时皇上若是问起,娘娘大可以往这方面引导,皇上他日理万机,哪里又有功夫去为一个贱婢出头……”
她絮絮叨叨出着主意。
佟妃听得很是认真,她觉得自己就是太过老实了,入宫之后才会处处受挫,现在反而还叫一个庶妃压了自己一头,如何能够甘心?
她得专研专研心计才是……
于是佟妃针对之后皇上可能的问责,足足设计了六套应对方案!
然而想象总是无比美好,现实却总教做人。
——皇上他连过问的意思都没有,就直接派人将她身边的两个嬷嬷押送进慎刑司去了。
一下子断了两条臂膀,佟妃气得当场就砸了一套茶具。
不等缓过劲来,太皇太后的训责也紧跟而至。
佟妃撑着精神好不容易听完,不等苏麻走出承乾宫的大门,她便两眼一闭,直接把自己气厥过去了。
而后承乾宫又是好一番动荡。
*
延禧宫里。
小娃娃一边听着紫鹃姑姑的汇报,一边得意地坐在椅子上晃荡着两条小脚丫。
同时手里还抱着一片冰西瓜,啃得满脸都是粉红色的西瓜汁水。
等紫鹃说完最后一句,他便也刚好啃完最后一口。
将西瓜皮往桌上一丢,小肉手指攀着水果盘子边沿转了两圈,最后无奈在叶芳愉警告的眼神中依依不舍地收回了手。
拿起一旁青缇递过来的湿棉布,囫囵擦了几下小脸和小手,同时嘴里还在追问着承乾宫的后续:“然后呢,佟妃娘娘晕倒了,有没有请太医伯伯给她看看呀,太医伯伯都是怎么说的?”
紫鹃回答:“说是气急攻心而造成的暂时昏厥,倒也不是什么大事,只交待了这段时间要饮食清淡,戒骄戒躁什么的。”
听完,叶芳愉表情冷淡地点了点头,那就是没什么大事。
她沉吟了片刻:“如今,承乾宫少了两个管事的嬷嬷……”
不等她说完,紫鹃急忙补充:“老祖宗说明儿会赐下两个嬷嬷,所以此事也不必娘娘操心。”
叶芳愉一怔,抿了抿唇,没说什么。
这时候小娃娃忽然问道:“额娘,佟妃娘娘她气……气,气那个什么心,是不是很严重呀?”
叶芳愉开口就纠正了他的说辞,“气急攻心。”
小娃娃拍了拍手,“对,就是气急攻心!”
“然后太医伯伯还交待了要清淡饮食,是不是就要喝苦苦的汤药,吃饭也只能喝白粥什么的?”
叶芳愉微微有些诧异,小娃娃怎么会想到这方面上去?
不过还是点了点头,“是,这就跟你吃坏了肚子差不多。”
小娃娃听完,却很不满意地鼓起了颊腮,“那还是不一样的,我是肚肚疼,佟妃娘娘是心里疼,心疼是很严重的,所以额娘,我们要不要送一些什么东西过去呀?”
叶芳愉挑了挑眉。
小娃娃什么时候这么大方了?
就见小娃娃把两只手高高举了起来,撸起袖子,伸出短小圆乎的十根手指头,小肉脸上表情格外严肃,他掰着手指头开始数:“就送苦瓜十斤,冬瓜十斤,莴笋十斤,胡萝卜十斤,再加一大包黄连好了!”
第130章
叶芳愉沉默。
叶芳愉问:“你不喜欢她?”
她留意叫小娃娃开口喊的是“佟妃娘娘”,而不是“佟妃额娘”。
小娃娃顿了顿,点点头,小声说:“因为,佟妃娘娘好像也不是很喜欢我。”说着,一边抬手摸了摸自己的小脸蛋,软乎乎的,一戳一个小印子,“她从来没有抱过我,也没有摸过我的脸脸。”
“虽然有时候见到了,她会朝我和弟弟妹妹们笑,会拿好吃的点心给我们,但是却总是……嗯,感觉就是,她很想离我们远远的……因为有一回太子弟弟差点摔倒,马佳额娘和其他额娘都是慌慌忙忙地想要去扶他,可是佟妃娘娘却悄悄退开了几步。”
“我看见了,二妹妹也看见了!二妹妹说是因为她不喜欢我们。”
“所以我们也不要叫她额娘,说不定她还会开心点呢。”
语罢,状似小大人一般点了点两下脑袋,对自己的这番说辞很是满意的小模样。
叶芳愉没忍住,唇角往上扬了扬,露出一个清清浅浅的笑容,眸底十分愉悦。
几个小崽子对佟妃有戒心是好事。
而后没再多说什么,只交待了紫鹃按照小娃娃的吩咐去做,紫鹃显得很是犹豫,“娘娘当,当真要送苦瓜?”
叶芳愉不可置否地摊了摊手,“太医不是说气急攻心么,正好可以给她败一败火。”
消息很快传至后宫,其他人也有样学样,纷纷效仿。
导致承乾宫几乎要被无数的苦瓜和黄连淹没。
佟妃醒来之后又发了好大一阵脾气,隔着几道宫墙,都能隐隐约约听见承乾宫里传来的瓷器碎裂和嘈杂怒骂声。
叶芳愉对此面不改色,只叫杜嬷嬷往承乾宫走了一趟,道是承乾宫这几个月频繁报损茶具和瓷器,已经超出了佟妃该有的份例,下次若要再往内务府取新茶具,则需得自己添钱购置才行。
杜嬷嬷还没回来,承乾宫那头的骂声已然变成了一阵幽怨哭泣之声。
叶芳愉只命人把延禧宫的大门关好,又让人给小娃娃送了一副棉布做的耳塞,次日请安时,轻描淡写将此事在两位老祖宗面前一说,很快,承乾宫就彻底消寂了下来。
后宫也得以迎来一片难得的悠闲时光。
……
中秋过后,乾清宫和慈宁宫陆续前后脚传出来三道消息:
一是太皇太后命翊坤宫钮祜禄妃主理年后大选一事,而惠妃和李庶妃从旁协助。
消息传出,承乾宫那边是既喜又怒,喜在惠妃主理位置被夺,怒在自己竟是连个从旁协助的资格都没有。
当然最叫佟妃恼火的,还是翊坤宫里的那位。于是忍不住又派人在后宫四处惹出动乱,谁知却都被钮祜禄妃一一化解。一时却也顾不上叶芳愉了,全身心与钮祜禄妃斗了起来。
第二、三道消息则稍晚一日从乾清宫传出——
一是皇上定下了景山围猎之行。景山距离紫禁城不远,出神武门再走一段路就到了,所以皇上便决意不带任何妃嫔,只把小娃娃和小太子捎带了上。
整场围猎共持续五天,这期间,皇上和文武大臣们都在景山居住,后宫一应事务接交由叶芳愉打理。
另一出消息则与乾清宫后围房的郭络罗氏官女子有关。
皇上竟直接下令封她为贵人,入住延禧宫西侧殿。
消息一出,所有人都坐不住了,纷纷赶至了延禧宫打听铱錵消息。
叶芳愉对此一脸懵圈:“……”
皇上下令之前根本没有与她商量过只言片语,她,她也什么都不知道啊!
但是人都来了,她也不好意思直接把人赶走,只得让人备好了茶水和点心,放下手头宫务亲自招待。
延禧宫正殿里,嫔妃来得很是齐全。
叶芳愉居上首位置端立而坐,左右下手边分别坐了佟妃和钮祜禄妃,再往下则是马佳庶妃和李庶妃等人。
茶水送上之后,一时无人说话,但眼神却总是若即若离地往叶芳愉的方向飘。
也不知过了多久,还是马佳庶妃抢先打破了殿内的静谧,开口却没有直奔主题,而是张望了两圈,才问:“大阿哥呢?”
叶芳愉抿了抿红唇,回道:“听说要去景山,喜得坐都坐不住,便干脆去乾清宫寻太子殿下说话了。”
马佳庶妃点了点头,“原是如此。”清丽脸庞上的笑意不减,继而又问:“也不知皇上到时候会不会让大阿哥和太子殿下上场……”
叶芳愉下意识思索了一下两只小宝宝的年纪,“应该不会的吧。”
“保清现在才刚开始学骑小马,射箭的话,准头也不是很稳。至于太子殿下,至今连弓都没有摸过几下呢,皇上带上他们,应是想让他们去见见世面。”
满人是马背上夺得的天下。
所以几乎每年都要举行一到两次的围猎活动,只这几年是削藩的特殊时期,皇上不好往远一些的木兰围场走,便只能在景山小娱小乐。
叶芳愉自穿越后,还没有出过紫禁城呢。
所以眼下听马佳庶妃忽然提起这个话题,心里对小娃娃不免有些羡慕。
端着茶杯又喝了几口,一边想着木兰围场的事,一边漫不经心地听马佳庶妃和其他人说话。
说完了景山围猎,话题很自然的移到叶芳愉身上。
那些暗处的打量骤然变得明目张胆了起来。
叶芳愉只冷静着一张芙蓉俏面,在其他人还未开口时抢先说道:“皇上可真是打了我好大一个措手不及……”
“几位妹妹是不知晓,郭络罗贵人是后日过来,而銮驾则是明日启程,我一时要忙着给保清收拾行礼,还要吩咐人去打扫收拾偏殿……想想都头疼。”
西侧殿荒废多年,光是收拾,就要花去大半天的时间,剩下的装点修饰,则处处都需要叶芳愉来拿主意,太过华丽的不行,太过简约也不行。
要依着贵人该有的规制,又要处处彰显叶芳愉对这位新晋宠妃的重视之意。
收到圣旨以后,她便第一时间交待人去准备了,只是眼下天色将晚,也不知西侧殿能收拾到何种程度。偏偏郭络罗贵人是后日一大早就过来报道……
……除去她,叶芳愉还要为第一次出远门的胖儿子头疼。
延禧宫的暖阁里,现下已经摆了四个大大的空箱笼,多兰嬷嬷在带人收拾衣物和外出所需要的物件,她不放心,想在暖阁亲自盯着,谁知却被几位妃嫔绊在了这边不得闲……
叶芳愉:“……”
她端起茶杯又咕噜喝了好大一口。
而后冷着脸把茶杯往桌子上一放,茶杯底部与桌子接触,发出一道清脆的碰击声。
她抿着唇没有再说话。
马佳庶妃等人察觉到了她心情不悦,对视几眼后,很快安静了下来。
王佳庶妃有些不太甘心,张庶妃低头想着景仁宫里的女儿,其他人也是思绪纷纷……
钮祜禄妃已经想要告辞了。
偏偏佟妃在这时候格外没有眼力见地开了口,“听闻那位官女子好生了得,勾得皇上这些时日都不爱踏入后宫了,惠妃姐姐就当真一点儿也不担忧?”
叶芳愉闻言一阵诧异,“担忧?”
她敛下眼皮,神色淡淡,“妹妹怎么会这么想?”
佟妃掩唇笑了笑,笑意不达眼底,眸中幽色深深。
她点到即止,“姐姐没有么?那大约是妹妹想岔了,姐姐的为人啊,可真是再大方不过的了。”
她嚼着“大方”二字,语气加重,意有所指。
叶芳愉朝她看了一会儿,浅浅笑了笑,“倒也没有吧,毕竟大不大方什么的,主要还是看跟谁做比较。”
她看着佟妃倏然冷冽下来的眼神,再次端起了茶杯。
却没有喝的意思,只是简单的拿在了手里。
钮祜禄妃见状,立马起身告辞。
有她带头,其他妃嫔也纷纷找了借口离开。
佟妃捏着帕子又坐了一会儿,最终还是忿忿离去。
叶芳愉表情无奈地摇摇头,把茶杯递给紫鹃,问道:“你说她这又是何必呢?”
紫鹃也跟着笑,“奴婢也不太能理解。”
叶芳愉便起身去了暖阁,亲眼盯着多兰嬷嬷带人收拾东西,从一个箱笼,装到六个。
却还是不够,多兰嬷嬷叠着衣服,头也不抬吩咐人再去库房拿空箱笼。
被叶芳愉哭笑不得地拦了下来,“他只去五天,又不是不回来了,况且我问过内务府,明儿只安排了一辆马车用来装保清的行李。嬷嬷一下子收拾出这么多箱子,一辆马车如何能够装得下?”
多兰嬷嬷看着手里的衣服一时踟躇。
叶芳愉转身命人把已经合上盖子的箱笼重新打开,挑挑拣拣半晌,最后只剩下四个箱笼。
多兰嬷嬷立时就坐不住了,“箱子太大不好放,包裹却是可以填充进马车角落里的,奴婢不放心,不如还是再收拾出来几个包裹吧。”
叶芳愉可有可无地答应了下来。
见暖阁一切事妥,扭头又去了西侧殿那边。
西侧殿里的杂物已经被收拾出来,胡乱堆放在了院子里。这边的地板湿漉,光线昏暗,叶芳愉看不清里头具体如何,紫鹃便随手拉了个宫人询问。
宫人端着水盆,回答一切都顺利,只是今儿可能需要收拾到晚一些时候,这样,明儿一早就能彻底收拾完毕,下午就能让内务府的人送家具等物过来了。
紫鹃听完以后很是满意,拍着宫人的肩膀,“好好收拾着吧,办得好了,娘娘少不了要奖赏你们的。”
宫人听完,眼睛很亮,开心地朝叶芳愉屈了屈膝,离去时脚步又雀跃了几分,背影看起来十分有活力。
巡视完西侧殿,叶芳愉便回了自己的梢间。
这一天的事情太多,一件接着一件,饶是她这般沉稳的性子,也不免有些暗暗失措,好在她面上一向很能端得住,倒也没有被紫鹃等人看出来什么不对。
唯有到了自己私下独处时,才敢放任心里的迷茫流露出些许。
她第一个想到的念头是——太不对劲了!历史上的宜妃不是应该住在翊坤宫吗?怎么忽然变成她的延禧宫了?
是因为钮祜禄妃还在的缘故?
可是眼下钮祜禄妃也没有被册封为继后呀,哪里又需要回避她呢?
皇上到底是怎么想的?
正思索间,门口忽然传来几道轻轻的敲门声。
是小娃娃蹦蹦跳跳地从乾清宫回来了。
叶芳愉出去开门,看见小娃娃白嫩嫩的小包子脸上笑容格外灿烂。
进来以后,拉住她的袖子晃了晃,开口脆生生就是一句:“额娘,我跟弟弟商量好了,等去了围场,一定给你猎一只大老虎回来!”
叶芳愉:?
这俩孩子,哪来的勇气去猎老虎啊??
第131章
看见叶芳愉惊讶到说不出来话,小娃娃忽的“嘿嘿”笑了两声,旋即道:“假的,骗额娘的!我们才不会去猎大老虎呢!”
“而且李嬷嬷说了,景山也没有大老虎呀。”
说完,松开叶芳愉的手,自己跑到桌前,手脚麻利地爬上椅子,捧着水壶给自己倒了杯水,然后咕咚咕咚几口喝完,放下杯子,又噔噔噔地从椅子上爬下来。
很是自觉地摸向冰鉴,用小肚子挂上去以后,扭头问叶芳愉:“额娘,怎么没有冰西瓜了呀?”
叶芳愉顿了顿,走过去说:“今儿不是吃过了么,怎地又要?”
小娃娃晃晃脑袋,“是中午吃了的,晚上没吃呢,而且明儿我就要走了,就好几日都吃不着冰西瓜了,额娘,我想吃嘛,你叫紫鹃姑姑再切一个好不好?”
一边说,一边抠了颗紫葡萄塞进嘴里,含糊不清地撒着娇。
漫不经心,却很自信叶芳愉会吃他这一套的小模样。
语罢,还冲叶芳愉眨了眨乌黑的大眼睛,拖长声音喊了一句:“额娘~”
叶芳愉只得举手投降:“好好好,不过切完肯定是来不及放到冰鉴里的了,宝宝还想吃么?”
小娃娃拿了颗李子,看着冰鉴,若有所思地沉吟片刻:“能不能先吃两块,其余的放到冰鉴里冰起来,然后明儿宝宝早半个时辰起来再吃?”
叶芳愉面无表情。
想说你明儿凌晨四、五点就要走,还提前半个时辰起来,今晚上到底还睡不睡了?
再者眼下已过中秋,天儿逐渐凉了起来,凌晨那会儿的温度是最低的,喝口水都嫌凉呢,还想抱着冰鉴里的大西瓜啃……小肚子是不想要了?
她冷酷无情地拒绝:“不行。”
又把理由仔仔细细给他解释一遍,小娃娃听完如遭雷击一般,“那我回来,西瓜肯定就没有了!”
叶芳愉不解:“怎么说?”
小娃娃鼓着圆圆的腮帮子,很是生气地弯下腰,从冰鉴里又摸了一颗大桃子,而后脚尖微微一用力,就从冰鉴上稳稳地跳了下来。
叶芳愉抬手把冰鉴的盖子合上。
牵着小娃娃的手走入梢间坐好。
小娃娃一边咬着桃子,一边说:“我听见李嬷嬷说的了,她说现在时节过了,宫里已经没有大西瓜了,这是最后的一批,还说要把各个宫里的冰鉴都撤走。”
冰鉴和西瓜,是他这段时间里最喜欢最喜欢的东西了。
少了哪个他都会不开心的。
小娃娃气呼呼地想着,嗷呜又咬了好大一口手里的粉红色桃子。
桃子已经熟得软烂,这一口下去,汁水四溢,流到了他的手指头上,他连忙转动着手腕,伸出小舌头在几根手指和手背上舔了几口。
叶芳愉扶着额头看不下去,递了块帕子给他。
小娃娃却睁着大眼睛不明所以,“不擦,擦了就浪费了。”
叶芳愉只能无语地收回帕子,眼睁睁看着对面的小娃娃吃得一脸埋汰,像个小脏娃一般。
干脆转眼不去看他,“每年冰鉴都是这个时候撤走的,去年怎么不见你这般紧张?”
小娃娃挺起胸膛,“因为我长大了!”
“嗯?”
“长大了,就有感情了,就会依依不舍。”他振振有词地说着自己那套歪理。
叶芳愉旋即失笑。
小孩子的世界真是好难懂哦。
逻辑鲜明,却又难以理解。
她想了好一会儿,都想不通小娃娃这句话的意思。
好在小娃娃也并不纠结,转而开始建议:“额娘能不能不要把冰鉴撤走呀?”
叶芳愉回过神来,摇摇头,“天儿逐渐凉了,还放着这么大个冰鉴在屋子里,岂不是要冷死个人?”
小娃娃:“那放我屋子里,我不怕冷。”
叶芳愉还是道:“不行。”
小娃娃很是失望。
但嘴里吃桃的速度却丝毫未减,不一会儿就把手里的水蜜桃啃了个干干净净。
他从榻上跳下来,捧着颗桃核,规规矩矩地朝叶芳愉拱了拱手,“那宝宝先去沐浴啦,沐浴完再回来找额娘说话好不好?”
明天一早就要走,他其实有好多话想与额娘说。
拱完手,直起身子,他的视线隐晦朝叶芳愉的寝殿方向看了看,吞吞吐吐又道:“然后,今儿,今儿能不能跟额娘一起睡呀?”
叶芳愉敛眉看他,若有所思。
这是一个刚吃过水蜜桃的小娃娃。
身上奶香混着桃香,应该很甜吧?
想着,点了点头,笑盈盈道:“好呀,那你快去沐浴洗漱,额娘等你哦。”
小娃娃咧着嘴巴,露出个大大的笑容,用力点了一下圆脑袋,“嗯!”
“宝宝很快就回来,额娘等等宝宝哦。”
转身噔噔噔就往外跑,不知是遇见了谁,声音软软萌萌地撒着娇,“……我要去洗澡啦,要用茉莉花的香油,晚上还要跟额娘一起睡觉觉呢……几天就回来了,到时候带小兔子给你们呀……景山好多小兔子的……”声音随着离去逐渐变小。
是夜,叶芳愉抱着个奶里奶气的小娃娃,叽叽咕咕地说了许久的话。
但其实主要都是小娃娃在说——
一会儿问叶芳愉,别人都骑大马,只有他骑小马的话,别人会不会嘲笑他呀?
叶芳愉答:“不会,因为大家小小的时候都是骑小马过来的,而且每个人都骑大马的话,不就没有人骑小马了吗?那小马要怎么办?”
小娃娃点了点头,觉得额娘说得很有道理。
一会儿又问:“弟弟不会骑马,他说想要去采蘑菇,景山那里是不是有很多蘑菇呀?”
叶芳愉闭着眼睛回:“不知道呀,额娘都没有去过景山呢。”
小娃娃往她身边凑了凑,“那宝宝先帮额娘去看,等明年,汗阿玛还去的话,宝宝一定让汗阿玛把额娘也带上。”
叶芳愉抿唇笑了笑,没有言语。
小娃娃转身趴着,肉肉的脸蛋枕在自己的手背上,他定定朝额娘的脸看了一会儿,嘴里呢喃着:“要好几日看不见额娘了,宝宝要是想额娘了怎么办?”
叶芳愉勉强睁开一只眼睛,旋即又闭上,“你不是长大了吗?”
“宝宝长大了,就会离额娘越来越远的。”
“你五岁的生辰也快要到了,过了五岁,便不能再跟额娘一起睡了;过了六岁,就要自己搬去阿哥所,到时候就不能陪额娘用膳,也不能时时跟额娘说话,只有每日来请安的时候能见上一面……”
“等再大一些,十二、三岁的时候,你汗阿玛估计就要给你相看福晋了,你不是一直都盼着能娶福晋么?……福晋估计得相看个两三年,所以成婚的时候应该是十六、七岁左右,数一数,也就还剩十一、二年了。”叶芳愉说着,说着,莫名伤感了起来。
眼前逐渐浮现出一个长大版的小娃娃,不,到时候就不能再叫小娃娃了。
应是个小少年,身长玉立,意气风发。
五官深邃且鲜明。
脸上,脸上和身上应该就没有这么多肉肉了,也不知道到时候捏起来手感如何,亦或者,会不会都不愿意给她捏脸了……
叶芳愉的眼眶里慢慢涌现了热意。
只她闭着眼睛,除她之外,谁也留意不着。
正想着,旁边忽然靠过来一个小小的,暖暖的,还带着甜奶香味的软圆团子。
叶芳愉睁了睁眼,发现是小娃娃正在试图把自己整个人都埋进她的怀抱里,手指捏着衣襟,捏到指尖泛白也不肯放,圆圆的脸颊热热的,靠在她的颈窝处。
带着几分湿意。
叶芳愉一惊,以为是自己把他说哭了。
正想低头去检查,小娃娃却怎么都不肯抬头,小奶音听起来有些沙,有些闷,他说:“没,没有那么快呢,额娘不要着急,宝宝也不要着急,好不好?”
叶芳愉顿了顿,身体里忽的涌现出一股暖流,流经四肢百骸,引起心脏一阵阵酥麻,也不知是不是原主的情感在作祟,整个人像是被什么东西击中,久久说不出来话。
好半晌,才沉默地把怀里的小奶娃搂紧,哑着声音说了一个字:“好。”
……
翌日清晨,天还未亮,叶芳愉带着小娃娃起床洗漱,简单用了顿早膳,才在延禧宫的门口,亲手把他抱上了马车。
两人坐在马车里又说了好一会儿话,眼看着行礼已经装填好,叶芳愉才依依不舍地松了手,转身下了马车。
——临出发之前,皇上派人与她传了话,让她留在自己的宫殿里歇着就好,不必相送。
叶芳愉便不禁有些哀怨,她其实主要是舍不得小娃娃好么……皇上送不送的,倒是无所谓……唉。
她站在延禧宫门口,看着两辆马车逐渐远去,嘴里长长叹了口气,神色很是伤感。
紫鹃扶着她,小心翼翼开口:“娘娘,屋外凉,不若先回去吧。”
叶芳愉没回话,又张望了一会儿,看着领前的马车转过拐角消失不见,方才收回了目光,回了寝殿。
小娃娃不在家,叶芳愉做什么都没有精神。
西侧殿的收拾进程很是顺利,不过中午便焕然一新了,叶芳愉进去检查了一圈,对此很是满意。下午,内务府的人来送家具和被寝等物具。
大约花了两个时辰,才把空荡荡的西侧殿一一填满。
只是博古架、衣柜和一些斗柜里头都还是空的,需要郭络罗贵人来了以后再自己慢慢填满。
暮色消融,叶芳愉站在院子里,给忙碌了两日的宫人各发了五两银子作为奖励。
随后便去休息了。
这一夜,好些人都辗转反侧,睡不着觉。
乾清宫后围房,新出炉的郭络罗贵人忽然拥着被子坐了起来。
神情一片忐忑,小声问自己的宫女:“惠妃娘娘,好不好相处呀?”
第132章
小宫女抱膝坐在床尾的脚踏板上,闻言朝自己的主子看了过来。
屋子里的烛火已经被灭得一盏不留,月光摇摇晃晃从窗楹流泻而入,映照得郭络罗氏那张巴掌大的精致小脸愈发勾魂夺魄。
微蹙的柳眉,眸底烟波流转,她轻咬着朱红的唇瓣,表情可怜而又动人。
小宫女忽然不合时宜地想起围房里,其他小主对自家主子的评价——狐媚子。
下意识拧紧了眉,若真是狐媚子,此刻的表情不应该是得意且张扬?
哪里有这样又软又怂的狐狸精呢?
小宫女定了定神,低声回答道:“箬水姑娘在绣房做事,有幸见过惠妃娘娘几面,应是极好相处的。”抿着唇,她又道:“奴婢在这宫里好些年了,还没听见人说过惠妃娘娘一句不好呢……”
郭络罗·箬云听完,表情更加忧愁了,她下巴抵在膝上,半张侧脸隐在昏暗里,“可这世上真有那么好的人吗?”
“如果她是装出来的怎么办?”
小宫女迟疑了片刻,开口说:“可是皇上,不是说,叫姑娘不用担心吗?”
彼时她们都以为皇上这话的意思,是会划分出一座单独的宫殿给郭络罗·箬云居住,长春宫、咸福宫,亦或是永和宫,都好。
谁知却是延禧宫……
这下她们都不明白皇上到底是如何想的了。
小宫女说完,屋内顿时陷入了一阵难言的沉默。
不知过了多久,还是小宫女先开了口:“姑娘、不,贵人先睡着吧,明儿还要早起呢。”
箬云点了点头,拥着被子又躺了下去,乌色的墨发随着她的动作,似水般流淌在被褥和绣枕之上。
她只是简单躺在那里,就像副活色生香的水墨画一般。
……
翌日天还未亮。
郭络罗·箬云就被小宫女叫醒了。
知道今天是去给后宫各位娘娘请安的大日子,她难得没有赖床,眉眼慵慵地坐了起来,沉默地洗漱,换衣。
小宫女则是趁着这个期间收拾出了两个包裹,一个背在肩上,一个提在手里。
二人站在屋子的门口,依依不舍地环顾了几圈,才脚步缓慢地转身离去。
她们此行请安的第一站是慈宁宫。
慈宁宫距离乾清宫不远,没多时就到了,到的时候太皇太后方起,她们便站在殿外的台阶之下,静静等候着。
这时忽然从外头走进来一个脸庞陌生的嬷嬷,她与慈宁宫的苏麻姑姑好像极为熟悉,进来之后,只远远地朝郭络罗氏屈膝行了个礼,便径直去与苏麻姑姑说话了。
郭络罗·箬云收回了目光,继续盯着慈宁宫正殿外的白玉瓦砖台阶发呆。
“老奴见过郭络罗贵人。”
郭络罗·箬云被这突如其来的请安声音吓了一跳,小脸苍白地转过头,发现是那位陌生的嬷嬷在与自己说话。
“我,你,你先起来吧。”郭络罗·箬云语气慌乱地叫了起,又问:“你,你是来找我的?”
杜嬷嬷起身之后,朝她微微一笑,自我介绍道:“老奴是从延禧宫过来的。”
延禧宫,惠妃娘娘。
郭络罗·箬云下意识抿了抿唇,很想把自己藏起来。
可是小腿软软的,走不动道,只好继续站在原地,怯着声音问:“是,是惠妃娘娘有话要交待吗?”
杜嬷嬷一点头,笑容很是和蔼。
郭络罗·箬云看着她脸上的笑,不知为何,一颗紧张的心倏地松了松。
就听见杜嬷嬷说:“娘娘吩咐老奴过来与贵人带句话。依着宫规,贵人从慈宁宫出来后,需要先去延禧宫与惠妃娘娘请安,而后的顺序是翊坤宫、承乾宫、景仁宫、钟粹宫……”
她絮絮介绍着。
郭络罗·箬云听得认真又仔细,很快发现了其中的问题,延禧宫在东边,翊坤宫在西边,承乾宫又在东边。
所以要是按着这个请安顺序,她得在东西十二宫之间来回转上好几圈……
意识到这点,她的小脸又白了一些。
谁知杜嬷嬷却飞快地转了话锋,“我家娘娘一向嫌弃麻烦,也并无那么多时间在延禧宫里等候贵人过去。所以娘娘的意思是,贵人可先不必去延禧宫请安,就依着从慈宁宫出来的路线,先去往翊坤宫和启祥宫,再回东六宫,把延禧宫留在最后也没事。”
郭络罗·箬云听完,很是吓得不轻,“可,可惠妃娘娘……”
惠妃娘娘是后宫位分最高的,如何能留到最后呢?
她第一反应是惠妃娘娘可能真的是个大好人!
一瞬间的惊吓过后,心情随之也变得轻松喜悦了起来,殷红的嘴角扬了扬,感激的话语几乎到了唇边。
这时候,她身侧的宫女雪青却悄悄扯了扯她的袖子。
郭络罗·箬云猛地回过神,又想这有没有可能是一个套?
可……这里是慈宁宫啊。
惠妃娘娘就算是想要给她下套,也不至于选在慈宁宫吧?
她的心情忽然纠结了起来。
杜嬷嬷似看不见她两人的小动作一般,说完,双手搭在腰间又屈了屈膝盖,“老奴还要去其他宫里传话,先不耽误贵人了。”
郭络罗·箬云恍恍惚惚地应了声好。
从慈宁宫出来后,她越想越觉得,惠妃娘娘应该不是坏人。
那雪青为什么要扯自己的袖子?
她停下了脚步,思索片刻,扭头就问:“雪青,你刚刚是不是想提醒我什么?”
雪青点点头:“我是担心贵人直接答应下来。”
郭络罗·箬云不解:“不能应吗?”
雪青无奈:“有的可以应,有的却不可以。惠妃娘娘是好人,她特意这样安排是因为体恤贵人,不忍贵人来回走得辛苦。”
“所以只是西六宫也就罢了,等到了东六宫后,贵人还是需得先去延禧宫给惠妃娘娘把安请了才是。”
她这么一说,郭络罗·箬云才放下了心,“刚刚真是吓死我了,我以为你是要提醒我提防惠妃娘娘呢。”
雪青笑了笑,“奴婢怎么会呢。”
二人简单说过几句话,便径直走向翊坤宫。
途中经过大门禁闭的永寿宫时,沉默片刻,还是隔着大门,遥遥朝永寿宫里的赫舍里庶妃行了个简单的屈膝礼。
*
另外一边,延禧宫。
叶芳愉姿态慵懒地趴在窗前,无聊地把玩着一只拨浪鼓。
——这是小娃娃临走之前塞给她的,说这是他还很小很小的时候,特别心爱的玩具之一。
出门这几天,先临时放在额娘这里,额娘若是想他了,可以拿出来转动几下,就当作是他还在额娘的跟前撒娇说话。
而作为交换,他抱走了叶芳愉惯用的那枚睡枕。
叶芳愉又玩了一会儿,神情郁郁地把拨浪鼓放回了桌上。
旋即长叹口气,心里想着不知道小娃娃现在在景山如何了,昨晚可能安然入睡,有没有想她?
还是骑小马采蘑菇捉兔子,与他弟弟玩得乐不思蜀,全然忘记了宫里还有个额娘在等他?
真是儿行千里……
好像没有千里。
估摸着也就十里吧,儿行十里,母也担忧。
紫鹃看出她心情不虞,还以为她是在担忧即将入住西侧殿的那位。
想了想,建议道:“娘娘,不如把纳喇贵人也叫过来吧?”
叶芳愉不解:“叫她来做什么?”
紫鹃:“娘娘……若是有什么不便出口的话,大可吩咐纳喇贵人去……”她没说完,看清叶芳愉倏然冷凝下来的表情后,讷讷住了嘴。
叶芳愉:“你觉得我是在担忧这个?”
紫鹃果断跪下认错,“是奴婢妄加揣摩了。”
叶芳愉没有叫起,任她跪了一会儿,方才缓缓开口,“罚你这个月不许吃肉。”
紫鹃听了,只是哭笑不得,“奴婢又不是大阿哥……”
叶芳愉没答话,表情黯然又缄默,紫鹃好像恍惚间意识到了什么。
心里不由得暗暗谴责了自己一番,娘娘只是在思念大阿哥,她却竟以为娘娘是那种度量狭小又心思诡谲之人!
她真恨不得给自己来上一巴掌。
……这可真是无地自容……
紫鹃只觉得自己站也不是,跪也不是,安静了好一会儿,才找到个借口,慌慌张张道:“奴婢去外头瞧瞧郭络罗贵人到哪了……”
叶芳愉由着她去了。
本以为还要再等上一等,谁知紫鹃去得快,回来得也快。
“娘娘,郭络罗贵人已经快到门口了!”
叶芳愉诧异地挑了挑眉,“不是说让她们先去旁人那儿?”
“郭络罗贵人说她已经去过翊坤宫和启祥宫了,等到了东六宫这儿,左右思索,觉得还是应该先来娘娘这儿,才算合乎了规矩。”
人既已到门口,叶芳愉也不好意思把人赶走。
只得让人把郭络罗氏迎了进来。
她端坐在正殿中央,看着一身墨绿色宫装的艳丽佳人婷婷袅袅,一步一婀娜地朝她走来。
微曦晨光照耀在佳人身前,似乎铺设出了一条璀璨的光明大道。
叶芳愉的眉眼不由得染上几分复杂。
郭络罗·箬云却只感觉,她现在好像紧张得心都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了,头皮阵阵发麻,每一步都好似走在了刀刃之上。
她连头都不敢抬起,只凭着身体的下意识直觉走进殿内,又往前几步,模模糊糊地辨认了个方位,膝盖一弯,径直跪了下去。
这可真是个格外郑重的大礼了!
叶芳愉被她突如其来的动作吓了一跳,险些从椅子上跳起来。
只是再仔细一瞧,她又有些哭笑不得,“郭络罗贵人,本宫在这儿呢。”
紧张中的郭络罗·箬云根本没有意识到她话下的意思,跪拜的方向依旧朝着梢间外的那道山水屏风,嗓音轻颤地说道:“奴婢给惠妃娘娘请安。”
叶芳愉:“……”
居然是个傻姑娘。
第133章
沉默了片刻,叶芳愉忍不住提醒道:“你现在已经是贵人了,自称‘妾身’即可。”
她的话音刚落,那头跪在地上的郭络罗贵人瞬间会意,继而又道:“妾身给惠妃娘娘请安。”
叶芳愉不禁抬手揉了揉发疼的额角,起身走过来,把她从地上扶起。
腰板挺直那一刹,郭络罗贵人顺势看清了眼前惠妃娘娘的脸,以及她身后……沉默屹立了不知多久的巨型山水画屏风。
……
她这才意识到自己方才行的礼竟是朝着那屏风去的!
郭络罗贵人的桃花面瞬间红了,慌慌张张想要解释,“奴,妾身,娘、娘娘,妾身不是故意的。”
叶芳愉一个没忍住,“噗哧”笑了出来,她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颊,温柔道:“本宫有那么可怕?”
郭络罗贵人飞快摇头,发髻上的步摇簪子随之发出簌簌的响声,打在她的脸颊和耳后,生生抽出了几道鲜红的印子,“不可怕,娘娘一点都不可怕。”
叶芳愉好笑地抬手制止了她快速摇头的动作,又把她从地上扶起,牵住她的手腕,把她带到椅子旁边坐下。
无意于追究方才的过失,轻声细语地提起了别的话题:“你身边就这一个宫女么?”
郭络罗贵人闻言,怔然地看了看跪在门口的雪青,又看看坐在自己身旁,面容姣好,眼神缱绻,且周身散发着温柔气息的惠妃娘娘,不知为何,心里好像也没有那么紧张了。
她低着头,小声回答:“回娘娘,是的,她叫雪青。”
“雪青,好名字。”叶芳愉温婉地笑了笑,示意紫鹃去叫那个宫女起来。
转而又同郭络罗贵人说道:“西侧殿那头已经收拾好了,等会儿就叫雪青先把你的行李放过去。另外,依着规矩,你身边还需得添置一个宫女,外加三个小太监。”
“不过这些暂且都还不着急,等你请完安了,回来再说。”
语罢,她看了眼书房里的自鸣钟,“距离早膳还有半个时辰,我就先不留你了,你快去快回……不用紧张,马佳庶妃这人其实很好说话,佟妃那儿就需得你警惕着些了……”
叶芳愉一边与郭络罗贵人往外走,一边把她接下来要做的事情桩桩件件交待得有条不紊。
郭络罗贵人听得眼神亮晶晶。
忙不迭一口答应了下来,“是!都听娘娘的!”
那副小模样……
跟撒娇时候的小娃娃莫名相似。
叶芳愉看得愣了愣神,瞬间莞尔。
*
另外一边,被叶芳愉记挂着的小娃娃,才刚从帐篷里的小床爬起。
他昨儿辗转了一夜,想额娘想到睡不着,期间还偷偷哭了小一刻钟,醒来时头发乱糟糟散成一团,眼底还有些淡淡的乌黑。
整个人无精打采的,像是被暴雨席卷摧残了一晚上的小花骨朵,从头顶到脚趾都写满了“不开心”几个字。
看得多兰嬷嬷很是心疼。
思索片刻,犹豫建议道:“阿哥要不要去寻太子殿下说说话?”
小娃娃盘腿坐在床上,正抬手揉着有些莫名干涩发痒的眼眸,闻言晃了晃小脑袋,“弟弟,弟弟说汗阿玛今儿要带他去忙,晚一些才能来找我玩耍呢。”
多兰嬷嬷脸上的神情敛了敛,半晌,才压着声音开口:“那老奴先伺候阿哥洗漱吧。”
“好哦。”小娃娃揉完了眼睛,乖乖朝多兰嬷嬷伸出了小胳膊。
住在景山不比住在宫里的时候方便,要想用水还得专门派人去取,是以小娃娃被多兰嬷嬷抱着,等了好一会儿,才等来盥洗的用具和温水。
洗漱期间,小娃娃一直很沉默。
等多兰嬷嬷给他擦完脸蛋上的水珠,他眼眶倏地一红,委委屈屈地仰起小脑袋,扯住多兰嬷嬷的袖子,哑着小奶音说道:“我,我想额娘了……”
“也不知道额娘吃饭饭了没有……额娘会不会也在想我呀?”
多兰嬷嬷蹲下来,满眼心疼地把他抱了起来。
安慰道:“娘娘定然也是很想念阿哥的。”
小娃娃瘪着嘴巴,咕哝着:“可,可是,想念会不舒服的。”
多兰嬷嬷没听清楚,疑惑问:“不舒服?阿哥是哪里不舒服了吗?”
小娃娃抬手指了指自己的肚肚,感觉好像方位不是很准,便把手指往上移了移,还是不对。
干脆用手指绕着圈圈,划拉出胸口好大一团地盘,说:“这儿,这儿,这里,还有这里,都不舒服,酸酸的,涨涨的,还有点儿疼……”
说完,小大人一般,长长叹了一口气,“想念可真是一件好辛苦的事啊。”
“我都不想要额娘想我了……”
多兰嬷嬷愣了片刻,旋即哑声失笑。
她想了想,觉得阿哥可能就是出了宫,一时不适应,加之从昨儿到了景山围场后,一直待在帐篷里无所事事,而太子殿下也未能陪伴在他的身边,故而才会格外地思念宫里的娘娘。
再等一等,等阿哥寻到好玩的事情,想必也就没有时间伤春悲秋了。
……
很快用完早膳。
就听见外头忽然忙碌了起来。
小娃娃掀开帐篷的帘子,露出一个圆圆的小脑袋,朝外看了几眼,发现有很多宫人走来走去的,不知道在忙碌什么。
他津津有味地看了一会儿,听见不远处传来梁伴伴那熟悉的说话声,乌黑的圆眼睛登时就亮了起来,将帘子一把掀开,蹦蹦跳跳地跑了出去,表情欣喜地问道:“梁伴伴,你是来找我玩的吗?还是汗阿玛有事要叫我呀?”
梁九功先行了个礼,而后耐心地蹲下来与他说话,“回大阿哥,是万岁爷交待奴才过来带您去主帐。”
小娃娃眨了眨眼睛,“主帐就是汗阿玛住的地方吗??”
梁九功点头,笑道:“是的,大阿哥。”
小娃娃便朝他伸出了手,梁九功忍着激动握了上去,入手触感又棉又软。
他站直起身,朝多兰嬷嬷看了一眼,微微颔了颔首,而后牵着小娃娃,步伐缓慢地朝主帐方向走去。
主帐搭在所有帐篷的最中间位置,占地辽阔且高耸,外头围了许许多多的宫人,里面传出的声音也很是嘈杂。
看见皇上身边的梁公公牵着一个身量不及成人腰线的稚童走来,有人眼神莫名闪烁了几下,旋即不着痕迹地朝着那个稚童投去了打量和审视的目光。
这位……想必就是万岁爷的庶长子,惠妃娘娘所生的大阿哥了。
待梁公公牵着大阿哥走到主帐跟前,宫人纷纷行了礼。
小娃娃东看看西看看,脸上惊叹的小表情坦露无疑。
原来这里就是汗阿玛住的地方,可真大呀,帐篷表面还是明黄色的,太阳光照耀下来,反射出的光线刺得人眼睛有些莫名生疼。
于是小娃娃忽的又担忧了起来,弟弟会不会也住在这里呀,他要是看多了这个帐篷,眼睛不会被亮坏吧?
他顾不上理会那些行礼的宫人了,扯了两下梁伴伴的手,小奶音催促着:“梁伴伴,我们快进去吧,等下我还要去找弟弟吧。”
梁九功笑着“诶”了一声,加快步伐,掀开主帐的帘子,一大一小两道身影很快消失不见。
被留在外头的宫人,又等了片刻,方才直起身子。
面面相觑几眼,神情满是震撼。
大阿哥刚才称呼太子殿下什么?
弟弟?!
真是……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有人心下飞快思忖着,该把这个消息传到哪家府上。
也有人面上不显,实则心生焦虑。
……
然而这些人的小心思,小娃娃目前还不知晓。
他走进主帐后,首先印入眼帘的,便是穿了一身铠甲,显得格外高大,格外英勇的汗阿玛!
“哇!”
“哇!哇哇哇——”
“哇!!汗,汗阿玛,您这样穿真的好好看呀!真的好像是书里描写的巴图鲁啊!”小娃娃双眼亮晶晶地跑上前,围着皇上转了两圈,嘴里惊讶连连。
竟是连行礼的规矩都给忘了。
皇上却对他的表现很是满意。
甚至还将腰间的佩剑“铮”地一声拔出,随手挽了个剑花,末了又是“唰”地一声插回剑鞘。
而后抬手在长子的脑袋上摸了一把,语气中的笑意莫名爽朗:“只是像书上描写的?”
小娃娃“咕咚”咽了口口水,熠熠生辉的大眼睛里已经完全看不见别人了。
他站在地上,仰着小脑袋,望向汗阿玛的眼神就似在看全天底下最崇拜的人一般,声音嘹亮地喊道:“不像了,不像了,汗阿玛就是真的!”
“汗阿玛是真真实实的大清第一巴图鲁!”
“比书上描写的巴图鲁都还要英勇威武一百一千一万,一万万万万,好多个万倍!”
说到这一句时,他高高抬起两条肉胳膊,掌心对着掌心,比划着拉出好长一条距离,似是要说明真的有很多个“万”字一般。
肉呼呼的脸蛋上,小表情十分真挚,叫人看了就莫名欢喜。
他一吹就停不下来——
“天底下再没有比汗阿玛还巴图鲁的人了!”
“所有的巴图鲁加起来都没有汗阿玛一个人巴图鲁!”
“汗阿玛就是最巴图鲁的巴图鲁!”
吹到后面,估计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夸什么了。
一顿胡言乱语,骤然拉回了皇上那几乎已经要飘向天空的得意思绪。
他轻咳两声,清隽脸庞上线条和缓,眸底笑意分明。
“当真这般喜欢汗阿玛?”
小娃娃重重一点头,脸上的肉肉颤啊颤,“嗯!”
他却似根本没有发现一般,大概觉得只点一下不够有说服力,干脆疯狂地上下晃着圆脑袋,“嗯嗯嗯嗯嗯嗯嗯!”
等停下来时,赫然看见眼前出现了一圈又一圈的黑色星星。
脑子里也晕乎乎的,声音奶奶地说道:“汗,汗阿玛,天黑了吗,我怎么看见星星了呀。”
皇上无语沉默:“……”
第134章
地上的小娃娃说完那句“天黑”,圆润的身子站在原地摇摇晃晃了起来。
活像个“小醉鬼”。
皇上哭笑不得地弯腰把他从地上抱起,视线随意一扫,将他放在了主帐中间的桌案上,又给他喂了点茶水。
慢慢地等着他恢复,笑而又问:“那保清想不想穿巴图鲁的衣裳?”
小娃娃闻言,倏地又瞪圆了黑葡萄般的大眼睛。
今儿难道是什么黄道吉日,不然怎么会惊喜一波接着一波的?
他不仅看到了传说中的巴图鲁,甚至还能穿一穿巴图鲁的衣裳?
小娃娃想都不想,张嘴就答。
“想——”尾音高扬。
“但是我穿不上呀……”尾音又落了下去。
说完,表情很是不舍地摸了摸汗阿玛身上的铠甲,说道:“保清要想穿上它,还得再等,等……等长大汗阿玛这么大的时候,才可以的吧?”
皇上闻言沉默:“……”
这孩子想事情时未免过于单纯。
他头疼地捏了捏眉心,把坐在桌案上的长子调了个方向,让他看向主帐角落,“知道那是什么吗?”
主帐的角落处,立着两个矮小的架子。
架子上分别挂了两件体型迷你的小铠甲,与皇上穿着的这身很是类似,只颜色上有些微的差别。
小娃娃是个聪明的孩子,一看就知道怎么回事了。
他低低地“哇”了一声,笑着问:“这是给小巴图鲁穿的铠甲么?”
“小巴图鲁?”皇上嚼了嚼这几个字,觉得这个说辞倒挺新鲜的。
他把长子从桌案上抱了下来,拍拍他的小屁股,“去穿上试试。”
小娃娃抬脚就噔噔噔跑过去了,围着两件铠甲转了两圈,包子脸上的小表情十分明朗又鲜艳。
他抬手比了比,辨认出来其中大的那一件刚好是他的尺寸,而小的那一件嘛……
“汗阿玛,这件是给弟弟穿的吗?”他转头问。
皇上点点头,“是。”
小娃娃又问:“那弟弟在哪里呀,怎么没有看见弟弟?”
他话音刚落,皇上下意识皱紧了眉,“保成?”
皇上看向了梁九功,眸底意思不言而喻。
梁九功抱着拂尘躬了躬身,“皇上,您不是只命了奴才去接大阿哥么?”
小娃娃也愣住了,“弟弟没有与汗阿玛在一起吗?”
皇上却只觉得莫名其妙,“保成不是一直与你一道?”
景山距离紫禁城虽不远,但他一路上忙着与朝臣商议国事,盯着底下人安营扎寨,整顿今儿围猎的流程,故而并没有多少时间去思考两个孩子在做什么。
小娃娃很是无辜:“没有哇,昨儿从宫里出来我就没有看见弟弟了,我叫小安子去找弟弟,小安子回来的时候说弟弟跟在汗阿玛身边在一起忙碌呢,所以我昨儿都是自己一个人睡下的。”
说着,他忽然着急了起来,想起之前弟弟说过乾清宫有拐子的事,“弟弟,弟弟不会不见了吧?”
皇上也是一惊,不消他吩咐,梁九功立马意识到了其中的严重性,“太子殿下的帐篷就在隔壁,皇上和阿哥莫急,奴才这就去看看。”
皇上一摆手,“不必,朕现在过去。”
说着,心急火燎就往外走。
身后的小娃娃踉踉跄跄地开始追。
追了几步,许是前头的汗阿玛听见他的脚步声,停在原地等了一等他。
父子两个前后脚出了主帐,径直朝着太子殿下的帐篷走去。
*
与此同时,正在延禧宫等待郭络罗贵人的叶芳愉收到了一封密信,来自宫外的纳兰家。
信上的内容只有短短五个字——小心赫舍里。
叶芳愉表情一惊,问紫鹃:“这是什么意思?”
紫鹃也被吓了一跳,“这,奴婢立刻派人去查。”
她说完转身就出门了。
叶芳愉坐在椅子上,桃花眼底光线明明灭灭,她抿着唇思索了一会儿,没有选择将手里的信笺送去给皇上阅览,而是直接将其焚毁。
她唤来杜嬷嬷,让她去提醒紫鹃:“往前朝的方向去查。”
她疑心,会不会是索额图知道了什么。
……
当日,郭络罗贵人给后宫众妃嫔一一请了安,过程极其不顺利。
便是温润如马佳庶妃,看见她那年轻明艳的容貌,也不自觉愣神了许久,心底悄悄生出些或担忧,或阴暗的想法来。
好在顾忌着她是叶芳愉宫里的人,不冷不热地留她坐了一会儿,方才肯放人离去。
至于承乾宫那头,佟妃的反应更是剧烈。
那日之后,她便颇有些不管不顾地与叶芳愉斗了起来,遇见时极尽刻薄的言语针对,内务府分发物资时特意派人抢在延禧宫前头,甚至,拉拢玉莹不成,便盯上了乌雅氏旁支的另一个庶女……
玉莹前来回话时很是郁闷,“奴婢家中,因为阿玛在内务府会经营,又能干,所以叔伯们习惯了事事都听着阿玛的。”
“偏生去年,一个堂叔不知走了什么运气,得以进入内务府当差,腰板便硬了起来……他家有三个女儿,样貌都很不错,年纪最长的那个是庶出,惯会哄人,也最得堂叔的看重,压得两个嫡出的女儿在府里都要看她的脸色……”
“算算年纪,应是明年便要入宫参加小选。阿玛担心她进宫会欺负奴婢,便想使点银子把她刷下去……”说到这里,玉莹有些不好意思,面颊微微红了红。
她停了一会儿,表情讷讷地说道:“阿玛说明年是大选之年,宫里贵人们估计都会盯着储秀宫那边,所以应该没有人会留意到是不是少了几个宫女什么的……”
叶芳愉颔了颔首,没将此事放在心上,示意她继续往下说。
玉莹便整理了一下思绪,“听说,奴婢那位庶妹已经悄悄见过佟家夫人了,具体是个什么情况,奴婢的哥哥还未能查探清楚,只知道回府时,她手上多了几根簪子。”
“哥哥便猜测,她们之间应是达成了什么交易。”
这时候紫鹃在旁边开了口,“娘娘,奴婢也查到了一些事情,听说佟家夫人这段时间常办赏花宴,还格外偏好,”说着,顿了顿,视线悄悄在玉莹身上转了转,“偏好玉莹这样,相貌清丽,气质特殊的女子。”
闻言,叶芳愉也朝玉莹看了过来,倏尔陷入了沉思之中。
她这才发现,后宫现有的这几位妃嫔,虽然美得各有千秋,却独独少了玉莹这种,如花树堆雪,似新月清辉的海棠款美人。
叶芳愉抿着唇,眉间微蹙:“……”
所以,佟妃这是在给皇上收集不同的美人卡?
她定了定神,吩咐紫鹃:“继续盯着吧。”
就见玉莹微红着脸颊,怯生生地开口:“娘娘。”
叶芳愉看她:“何事?”
玉莹神色犹豫了一会儿,吞吞吐吐地道:“奴婢的阿玛说,说这两日,家中那位堂叔抢了他不少差事,想来,应该是,是投靠了佟妃娘娘。”
“所以,奴婢的阿玛让奴婢来问问,娘娘可愿,愿不愿意,出手庇护乌雅氏一族?”
语毕,深深朝叶芳愉跪伏了下去。
叶芳愉忙弯腰把她扶了起来,表情看起来有些许为难,“你也知晓,我向来不爱陷入后宫争斗……”
玉莹的表情暗了暗。
就听叶芳愉又说:“不过,你或许可以叫你的阿玛,去给翊坤宫那位帮帮忙。”
“翊坤宫?”玉莹眨眨眼睛,脸上写满了不解。
叶芳愉却没有给她解释过多,只淡淡地道:“不是投靠,只是去给钮祜禄妃帮帮忙,偶尔解一解不时之需即可。”
她看玉莹这姑娘还是不明白,指尖无奈地点了点她的额头,“你就将我的话,原原本本告诉你阿玛就行了。”
佟妃“发疯”,头疼的可不止延禧宫一处。
据她所知,翊坤宫那边最近也是焦头烂额,又要忙着各地宫女入京参加大选一事,又要全力防范来自承乾宫明里暗里的算计。
叶芳愉现在是三妃之首,加之还有老祖宗在慈宁宫盯着,掌权时间也比佟妃多得多,故而佟妃便是想针对她,也不敢做得太过明显。
但是她对钮祜禄妃就不一样了。
继后之位一日不定,翊坤宫和承乾宫之间的争斗便不会休止。
叶芳愉心知那个位置不会落到自己头上,自然也不想掺和过多,无端累得慌。
简而言之一句话,此时不是最佳的进场时机。
当然,能不进场,最好还是不要进的好。
毕竟叶芳愉还在惦记着她的躺平大业呢。
然而她设想得很美好,现实却往往不尽人意。
五日后圣驾回銮,叶芳愉还来不及跟小娃娃好好腻歪,便从紫鹃口中得知了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
——她被几个御史官联名进言弹劾了!
第135章
弹劾的重点在于小太子。
有人认为太子殿下与延禧宫的往来未免过于亲近,若是单单与大阿哥亲近倒还好说,偏惠妃娘娘仗着皇上的宠爱,日常中对太子殿下毫无敬畏之心,甚至随意干涉插手储君事宜,有不臣之举。
叶芳愉得知消息,连忙反思,她是如何不臣的?
是每次看见小太子没有行礼?
还是因为她掐太子小肉脸的次数太多,被人瞧见了?
结果都不是。
反而是那些细微的,日常生活中叶芳愉根本注意不到的小事。
比如——
紫鹃说:“听闻御史上奏的折子里列得很是详细,有一条写着,娘娘您知晓太子殿下偏好美食,便以小厨房新研制的点心吃食作为诱惑,勾得太子殿下在乾清宫都不肯好好用膳,此为意图挑拨太子殿下与皇上的父子关系……”
叶芳愉目瞪口呆。
紫鹃表情无奈地又说:“还写了娘娘您仗着太子殿下年纪小,不经事,言语上常以敷衍居多……说娘娘您意图拉拢太子殿下身边的两位嬷嬷……还说上回差点哄骗得太子殿下与大阿哥分享私库……对了,最严重一条说您耳边风吹得厉害,明明是为给大阿哥启蒙,竟然让堂堂太子殿下作陪,可怜太子殿下不过两岁的年纪,便要早出晚归至武英殿读书什么……”
好好好,这么造谣是吧。
叶芳愉怒了。
她冷笑着问:“皇上又是如何处置的?”
紫鹃低着头:“皇上看完折子以后大怒,将几位御史唤去御书房痛骂了一顿,还革了职,判了杖责之刑。”
“可不知怎地,消息竟传了出去,现在前朝和宗室里都有人在议论呢,只后宫这头还没什么人知晓。”
“娘娘,眼下要怎么办?”
叶芳愉忍着怒火想了一想,“暂且……先等等,看看老祖宗那边是如何个说法。”
眼下的情形显而易见,皇上是站在她这头的,只是不知太皇太后那边得了消息会如何猜想和处置。
延禧宫的情报网已经逐渐形成规模,叶芳愉掐算着,她应该是与太皇太后同时得知消息的,未免情报网之事暴露,此时她还是宜静不宜动的好。
紫鹃明显也想到了这头,沉着脸对叶芳愉服了服身子,继续收集消息去了。
*
另一边,乾清宫。
皇上脸上的表情黑得几乎要滴墨。
他方把几个御史打发骂走,又在成堆的折子中发现了几本与之前弹劾惠妃内容一模一样的折子。
皇上便清晰地知晓,这是一场针对那拉氏的阴谋。
他把朱毫重重一丢,冷声吩咐梁九功,“查!”
梁九功抱着拂尘,朝他拱了拱手,心头也是怒火涌动。
此事万一一个处置不好,引起后宫动荡不说,还会牵连了大阿哥。
也不知是何人生了一副黑心肝……
他风风火火地去了。
查了小半日,毫无线索。
这对梁九功来说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他苦思冥想了许久,此事的源头还在于太子殿下身上,有人将太子殿下与延禧宫相处的日常和经过原原本本地传扬了出去,再经过一番夸大,谣言便这么形成了。
只他不解的是,折子中分明有些细节,是连跟在太子殿下身边的宫人都不知晓的。
幕后之人又是从何得来?
且还言之凿凿说得如同亲眼所见一般,简直可笑……
嗯?亲眼所见?
梁九功倏地板直了身子,脑海里浮现出一个不可思议的对象。
难不成,是太子殿下自己说的??
可,这怎么可能呢?
太子殿下平时不是在乾清宫里待着,就是与大阿哥一道。
若是他有接触过什么外人,不可能不为人所知晓。
只除了……从紫禁城出发去景山的那一日……
梁九功惊觉自己可能发现了什么真相,立时吓出了一身冷汗。
辗转踟躇许久,终是忍着忐忑,将此猜测告知了皇上。
*
只是不等皇上这边查出个什么结果。
那边,小太子迈着小短腿,嘚嘚嘚一路跑进了延禧宫。
进门第一句话就是喊:“那拉额娘,有人要害我!”
说罢,扯住叶芳愉的衣服料子就手脚并用往上爬。
从他进门,到他爬上叶芳愉的膝头坐好,全程不过几秒钟的事情,迅速得叶芳愉根本来不及反应。
小太子窝进她的怀中,已然红了眼眶,“呜呜呜那拉额娘,我去,去景山的时候,有人不让我找哥哥玩,还,还拉着我问了好多好多的话。”
叶芳愉:“……”
她先抬起手臂,虚虚地环住怀中的小团子,避免他一个没坐好,掉了下去。
而后才缓缓开口,“是什么人呀?”
小太子的手指头紧紧揪着她的衣襟,大泡大泡的泪花在眼眶里打着转,要掉不掉。
他摇了摇头,肉肉的面颊上就出现了两道湿痕,小奶音听起来格外委屈,有些沙哑,“是个大胡子。”
叶芳愉问:“是……之前乾清宫出现过的拐子么?”
小太子仔细想了想,“好像是。”
小太子说:“他拿着我皇额娘的画像来的,叫我不要害怕他,然后问了好多好多的话,还说哥哥不好,叫我以后不要跟哥哥玩了,也不要来延禧宫找那拉额娘。”
叶芳愉蹙着眉,眸中闪了闪,知道这人应该就是索额图了。
在宫里他找不到机会与小太子搭上话,便把主意打到了景山之行上头去?
那御史弹劾一事,会不会就是他主使的?
虽然不过是个猜想,但叶芳愉心中已经隐隐有了答案。
她面上没有表露出来,动作轻柔地拿帕子擦去了怀中小团子脸上的泪花,语气放得缓慢:“他还说了什么吗?”
小太子抽抽噎噎地说:“问,问了好久,问得我都答不上来话,害得我晕了好久,睡了好久,都没能跟哥哥捉到小兔子……”
叶芳愉把他往怀里搂了搂,疑惑问:“晕?”
小太子点头,“嗯,晕!”说完,小脸蛋上浮现几分害怕,“他,他是不是给我下了蒙汗药呀?”
叶芳愉也是一惊,“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当时可有请过太医?”
“是去景山的那一天,好久了……”小太子一边说,一边把脸颊贴上了叶芳愉的颈窝,闻着她身上的香味,流恋地蹭了蹭,“那天李嬷嬷还给我找了太医伯伯,后来,我就睡着了,什么也不知晓了。”
叶芳愉轻叹了口气,没有再多问。
她抱着小团子闻言安抚,空气里漂浮着奶香,也不知是从小团子身上传来的,还是小厨房那儿又做了什么点心。
过了好一会儿,小团子才恢复了往日的活力,笑眯眯地从叶芳愉膝头爬了下去,站在地上,仰着小脑袋问叶芳愉,“哥哥呢?”
叶芳愉指着小厨房的方向,“你哥哥,”她顿了顿,脑子里忽然浮现“不臣之心”几个字,转而改了称呼,“保清在小厨房呢。”
“他说好奇牛奶点心是怎么做出来的,便往小厨房观摩去了,太子殿下要去看看么?”
小团子喜滋滋地点了点头,“要的!”
“要跟哥哥一起。”
点不点心的不重要。
他才不是个贪吃的小宝宝呢。
主要是喜欢跟哥哥一起。
叶芳愉便带着他去了小厨房。
两个小崽子顺利会晤,一左一右拉着小手,坐在小板凳上,对着小厨房里忙碌的宫人连声惊叹,“……原来兔子形状的点心是这么出来的,哇,加了这个会变色诶……”
叶芳愉站在门口看了一会儿。
另一边李嬷嬷悄悄凑了过来,“惠妃娘娘。”
叶芳愉侧首看她,“嗯?”
李嬷嬷低垂着眉眼,声音放得很低,“娘娘可否移驾至安静之处,老奴有事想同娘娘说。”
叶芳愉随着她走到了一个角落里,又将紫鹃等人屏退出几米外。
因为事先对李嬷嬷要说的话有了猜测。
叶芳愉开口便直奔主题:“去景山那日,太子殿下是不是见了索额图大人?”
李嬷嬷叹口气,点了点头,“是,那日索大人悄悄而来,老奴本以为他只是想见一见太子殿下,便不敢声张,也是担心皇上知晓了,会误会太子殿下。”
“不成想,回宫后,会,会发生这么多事情。”说着,表情有些愧疚,不敢抬头去看叶芳愉脸上的表情。
她以为惠妃娘娘知道了,会出言问责,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
熟料惠妃娘娘却表现平平,根本没有问罪的意思,只是声音轻淡地问:“那日太子殿下为何会昏睡?可是误食了什么东西,或是索额图对他做了什么?”
李嬷嬷愣了愣,连忙摇头,“没有没有,太子殿下当日不舒服是因为出行前一日,兴奋得久久睡不着,翌日又醒得太早,加上不适应舟车劳顿,太医诊脉说是有些晕车的症状,睡上一觉便能好。”
叶芳愉点了点头,放下了心。
又问了李嬷嬷几个问题,心中逐渐有了想法。
……
与此同时,惠妃被御史弹劾的消息,经由宫人私下议论,很快传入后宫。
众妃嫔反应不一,有人漠不关心,有人暗自担忧,也有人欣喜若狂。
钮祜禄妃立马派了人与家中联系。
李庶妃一瞬间怔愣后,也往家中送了信。
其他几位家世不显的庶妃,带着满肚子担忧和着急,纷纷赶往了钟粹宫,与马佳庶妃商议要如何处置这些背后嚼舌根的宫人。
承乾宫佟妃却是第一时间往乾清宫递交了请见的帖子。
谁知却被皇上想都不想驳回。
佟妃气得差些又摔了一套杯子,“都到了这等境地,皇上难不成还要护着延禧宫那头不成?”
第136章
见皇上不愿意见她,佟妃起身焦急地在屋内来回走了两圈,昳丽的眉眼逐渐变得有些阴沉。
她想了又想,还是不愿意放过眼前这个大好的机会。
皇上那头眼见着是决意要护着惠妃了,可老祖宗呢?
老祖宗只怕还不知道此事吧?
思及此,她倏然停下脚步,转瞬下了决定。
带着人,直奔慈宁宫而去。
*
那头,叶芳愉与李嬷嬷说完话,简单做了几句吩咐。
李嬷嬷便抱着小太子回乾清宫去了。
而叶芳愉则是带着小娃娃,拿上几盘新鲜出炉的点心,乘着轿辇一路疾行去了慈宁宫。
到的时候,却被告知,太皇太后还在小佛堂里没有出来呢。
苏麻请她们先去正殿等候,一边走,一边笑盈盈地说:“那日,内务府将保温杯做好后,便直接送了过来,老祖宗用其喝了几日枸杞水,夜间睡得愈发好了。”
“白日里也不怎么头疼,太医来请平安脉的时候,直呼了好几句奇方妙药,还说若是太皇太后能坚持喝下去的话,不出一个月,就能慢慢将安神汤停了。”
“惠妃娘娘您是不知,老祖宗平日里最烦喝安神汤,说是每次喝完以后,口中的涩味经久不散,常激得她头疼犯恶心……”苏麻絮絮叨叨地说着。
小娃娃安安静静地跟在叶芳愉的身边,越听越是好奇,“真的有那么难喝么?”
苏麻低头看了他一眼,心有余悸地点了一下头,“确实很难喝。”
每次老祖宗喝药之前,她都会亲尝几口,测试温度,正因为她也是安神汤的受害者之一,才更觉得叶芳愉的法子实在神奇。
几句话说完,叶芳愉与小娃娃被引进了梢间落座。
苏麻留意到大阿哥怀里还抱着一枚小小的红木食盒,心里顿时生出几分好奇,“大阿哥手里拿的这是……”
小娃娃忙不迭把食盒递交给她,笑眯眯道:“是我送给乌库玛嬷的点心!”
苏麻闻言很是惊喜,放在桌上,迫不及待地掀开了盖子,就看见里头只有一枚巴掌大的白玉色瓷碟。
瓷碟之上摞着四块精致小巧,做成了小兔子模样的牛奶点心。
小娃娃忽的有些害羞,长睫不自然地快速眨了几下,小包子脸红红的,他声音很虚地说道:“这,这是我,我亲手……”
苏麻不由得大惊:“大阿哥亲手做的?!”
小娃娃连忙挥动着两只肉呼呼的小手掌,在胸前几乎要晃出了虚影,“不不不,不是我做的,但是面团是我亲手放进了模具里头,压扁,然后倒出来的。”
“还有那个面团,是我和弟弟亲自看着小厨房里的师傅揉出来的,我们有帮着倒牛奶哦,也有帮忙递柴火,就是蒸好以后太烫了,所以只能请师傅帮忙装在了小碟子里面。”
小娃娃提起这些的时候,脸上的小模样又是自豪又是得意。
圆溜溜的大眼睛里熠熠生辉,小手儿无比兴奋地随着口中的介绍,陆续作出了“压扁”、“倒牛奶”和“递柴火”几个姿势,像是在全力演绎一出生动形象的戏剧。
看得苏麻和旁边的叶芳愉,心里霎时间软成一团。
小娃娃却还没有说完:“本来我和弟弟商量好了,要在景山捉一百只兔子回来,送给额娘,送给别的宫里的额娘,还有乌库玛嬷、皇玛嬷、大姐姐二妹妹三妹妹四妹妹,以及各位辛苦照顾我们的漂亮宫女姐姐们……”
他表情严肃认真地掰着手指,嘴里说得太快,几根手指很快乱成一团,掰扯不清,干脆捏成了两团圆圆的肉拳头。
叶芳愉在一旁,倏地沉默下来:“……”
皱了皱眉,感觉胖宝宝好像把自己形容成了个花心小萝卜?
苏麻却丝毫未觉得有哪里不对,依旧笑意盈盈地看着他,眉眼之间柔和到不像话。
小娃娃捏完拳头,把食盒的盖子盖了回去,然后继续说道:“但是人算不如天算,我们到景山的第一天,弟弟就不见了……”
苏麻悚然一惊,“不见了?”
叶芳愉知晓内情,连忙解释:“不是不见,是太子殿下因为舟车劳顿,所以先行休息去了,保清他不知道,便以为……”
话音还未落,小娃娃气呼呼地打断了她,“我没有不知道,我有派小安子去找弟弟的,但是弟弟小帐篷里的人说弟弟不在,还说弟弟其实是跟着汗阿玛在忙碌呢!”
叶芳愉闻言一怔。
发现小娃娃的说辞与李嬷嬷的话有些对不上。
苏麻听了也下意识皱眉。
她旋即意识到惠妃娘娘今日此行不是简单的送点心。
再联想到昨儿前朝弹劾一事,心下飞快有了主意。
她没有出言追问,反而后退两步,朝着叶芳愉与小娃娃屈了屈膝盖,说道:“老祖宗那边应该差不多了,老奴先过去小佛堂与老祖宗说上一声,至于太子殿下一事……还是等老祖宗来了,大阿哥再说也不迟。”
叶芳愉浅笑着点了点头,小娃娃也乖乖合上了嘴巴,左看看右看看,自觉端起桌上苏麻给他泡的蜂蜜水,小口小口喝了起来。
他还要跟乌库玛嬷好好讲一讲这几天在景山发生的事情呢!
话说多了,嗓子就会变得很难受,所以现在要多多喝水才是。
正想着,不知不觉,小口变大口,咕咚咕咚将整整一大杯蜂蜜水一饮而尽,豪迈地用袖子擦了擦湿润的唇角,又把茶杯放回桌子上,脆生生喊道:“再来一杯!”
叶芳愉无奈笑着摇了摇头,拿过一旁的水壶,给他续上了满满一杯温水。
小娃娃却不满意,眼巴巴望着她,“额娘,只有水吗?没有蜂蜜了?”
叶芳愉点头,回道:“你今儿甜食吃得太多了,清水也能润嗓,且先喝着吧。”
在小厨房里的时候,两个小崽子便是一边帮忙制作点心,一边用嘴巴“解决”残余物料,甚至趁着她与李嬷嬷说话的间隙,小娃娃偷偷掀了存放白糖的罐子,用勺子挖了好大一勺白砂糖出来,躲在角落里,与小太子分着吃完了。
叶芳愉本来也不知晓,后来是无意中看见罐子里的白砂糖无端多了一个“深坑”,又在两个小崽子的嘴里闻见了甜味,还在他俩的嘴角处,发现了些许白砂糖残留的痕迹,这才推断出来的。
小娃娃一时有些垂头丧气。
他跪坐在榻上另一边,伏下小身子,故作可怜兮兮地把自己那张肉呼呼的小脸蛋儿放在了桌子上,大眼睛眨巴眨巴,红润的小嘴儿高高撅起,带着脸颊两边鼓鼓囊囊。
很会卖萌。
也很是可爱。
但叶芳愉什么场面没有见过?
自是冷酷无情地装作没有看见,冷冷淡淡地移开了视线。
小娃娃一看她的表情,就知今儿是肯定不能达成所愿的了。
他慢慢收起了脸上委屈巴巴的小表情,直起身子,认命地端起茶杯喝了起来。
没多久,太皇太后就扶着苏麻的手进来了。
许是在佛堂待过的缘故,太皇太后的身上还浸染着丝丝缕缕的佛香,闻起来叫人莫名镇定。
叶芳愉带着小娃娃从榻上下来,规规矩矩地行了礼。
那边苏麻搬过来一张罗圈椅,于是小娃娃行完礼以后,就乖乖将榻上的位置让给了乌库玛嬷,自己手脚麻利地爬到椅子上坐着去了。
老祖宗先问了小娃娃在景山玩得可还愉快,衣食住行方面可有什么不适应的地方。
小娃娃一一应了。
旋即老祖宗又看向叶芳愉,眉眼间的慈和莫名变得有些冷淡。
她缓缓开口:“皇帝去景山围猎,将整个后宫交予你来打理,你便是这么打理的?”
口吻和语气听起来都有些冷冽,可叶芳愉却知道,这几分冷意根本不是冲着自己来的。
于是面上表情依旧沉稳,唇边的笑意也丝毫未减,她说:“佟妃妹妹,做得是有些过分……”
太皇太后冷哼了一声,“只是过分?”
叶芳愉顿了顿,还是起身,屈膝蹲了下去,“臣妾知晓了。”
她两人之间的对话如同打哑谜一般,小娃娃坐在椅子上,根本就没有听懂是个什么意思,大眼睛里霎时写满了迷茫和不解,小脚丫也不晃了。
他看见额娘蹲下来行礼,忙不迭也从椅子上跳下来,乖乖地跪在地上,鼓着小包子脸,“乌库玛嬷不要生气了……”
话音才落,就见太皇太后脸上板着的线条霎时间柔和下来。
又变成了那个和蔼可人的老祖宗,笑着对小娃娃说道:“哀家才没有生气呢,保清快起来,仔细着别伤到膝盖……”
第137章
老祖宗明显“双标”的话,叫叶芳愉起身的动作不由得顿了顿,心中无奈苦笑。
却还是温言解释了一番。
听说是与承乾宫那个佟妃娘娘有关,小娃娃霎时间没了兴趣,爬回罗圈椅上坐好,无聊地晃荡着小脚丫,盯着地面发呆。
屋内佛香袅袅,静谧且舒适,老祖宗说话的语速不疾不徐,听着很是令人安心:“你如今贵为三妃之首,却连个佟妃都压不下去,长此以往下去,今后你要如何服众?”
叶芳愉心间霎时一动。
老祖宗这话里的暗示意味过于浓厚。
她如何听不明白?
沉吟了片刻,低声道:“臣妾明白了。”
看她脸上蹙着眉,严肃的神情不似作伪,老祖宗满意地点了点头。
又看了几眼罗圈椅上的小娃娃,冷淡的眉眼倏地染上几分温情。
也有几分愧疚。
——保清自出生后便被抱到了宫外,不能时时承欢于他额娘膝下,明知是为着他好,老祖宗心中到底是愧疚多于怜惜。
然眼下又是继后即将上位的多事之秋,为巩固保成的储君之位,她与皇帝暗暗商议了一些事情,想把惠妃推到明面上,将延禧宫与太子绑在一起。
但这对于小保清来说,未免太过于不公平。
为着江山社稷,便也只能从旁的方面进行弥补了。
想起日前皇帝提议的贵妃之位……
太皇太后定了定神,谆谆又道:“至于弹劾一事,哀家已经听苏麻说了。”
“你待太子如何,哀家自然也知晓。此事你不必紧张,也不必多思,后宫的事,还轮不到他们说了算。不想着匡扶社稷,为皇帝分忧,反而整日里盯着皇帝的后宫,这又是个什么道理?”
太皇太后哼了一声,语气十分冷冽。
“你只管操持后宫,以前是如何对待太子的,今后便也如何相待。莫要因为旁人的只言片语,叫保清与保成生分了去,可能做到?”
叶芳愉迅速回答:“臣妾谨遵老祖宗懿旨。”
太皇太后看她一眼,冷峻的神情缓了缓。
没有再说什么。
转向罗圈椅上的小娃娃,倏然又换了一副口吻,眼底写满和善,“保清可是有话要与乌库玛嬷讲?”
小娃娃一听终于轮到自己,小表情很是惊喜。
他挺了挺胸脯,奶里奶气地“嗯”了一声,“有话要说的,有好多好多的话想与乌库玛嬷说。”
说完,腾腾从椅子上爬下来,跑到太皇太后的跟前,膝盖一弯,就跪坐在了脚踏板上,把圆圆的脑袋放在老祖宗的膝头,下巴抵着,软乎乎地开口,“景山好大好大呀,我骑着小马跑了好久,都没有跑完一圈呢,乌库玛嬷以前有没有去过景山呀?”
老祖宗摸了摸他的小脸,和蔼道:“自是去过的。”
“也骑过小马吗?”
老祖宗的眸底染上几分怀念,“骑过小马,但是不是在景山骑的。”
“啊?”小娃娃不解。
老祖宗说:“以前,乌库玛嬷跟你一般小的时候,在草原上学过骑马,草原可比景山大得多了,地势平坦开阔,风里都是自由的味道……”
她絮絮说了一些草原上的景象,听得小娃娃愈发激动,脸颊涨得通红。
气氛很是和谐,叶芳愉却在旁边无奈扶额,很想跟胖宝宝说:你偏题啦!
说什么景山骑马,应该快点说你找不到太子弟弟的事情呀!
但无奈祖孙两人的氛围她实在融入不进去,只能一边听着,一边喝茶。
不知不觉喝了好几杯,才听见小娃娃把话题拉回出发前往景山的第一天。
“……那个马车就咕噜咕噜地走,走了好久好久,我都差点睡着了呢。等下了马车,我原是想去找弟弟玩耍的,可是走了几圈都没有看见弟弟,景山那边还多了很多宫人,他们……不好,没有宫里的好,问什么事情都不知道,看我的眼神也怪怪的……”
小孩子的思维跳跃又活泼,几乎是想到哪里说哪里,东倒西歪。
叶芳愉和太皇太后却是严肃了面上表情,努力抽丝剥茧,试图从他的话中找出些许端倪。
便没有插嘴打断,只由得他去说。
谁知方才开口说了这么几句,苏麻就步伐匆匆地进来了,屈着膝,“老祖宗,皇上来了。”
叶芳愉一惊,忙放下手里的杯子,起身牵住小娃娃的手,走到外面迎接圣驾。
皇上看见她在这里,清隽脸庞上明显划过几分错愕,转瞬又化作了然,他把叶芳愉从地上扶起来,握着她的手腕,凑近耳边低声道:“李嬷嬷已经与朕说了,朕原本也想去找你来着……”
叶芳愉听见他的话,心下松了口起,抿起唇瓣露出个温婉的笑容。
而后皇上便牵着她和保清,走进梢间给太皇太后行了礼,重新落座。
这回是叶芳愉坐在了罗圈椅上,小娃娃东看看西看看,乌黑的圆眼睛里闪亮晶晶,直直朝他汗阿玛的方向奔了过去,张开双臂,“汗阿玛,抱抱。”
老祖宗蓦地有些惊愕。
很快回过神来,“出去一趟,皇帝与保清似乎亲密了许多。”
小娃娃骄傲地扬起了圆脑袋,“因为我跟汗阿玛都是做过巴图鲁的人啦!”
巴图鲁?
叶芳愉和老祖宗同时朝皇上看了过去,目露疑惑。
皇上清咳了一声,面皮微微发痒,他轻描淡写地解释,“围猎时,要穿铠甲,朕命人给保清和保成也做了一套。”
哦,原来是穿过铠甲的意思,叶芳愉了然地点了点头。
她是知晓小娃娃的爱好的,能穿一回真正的铠甲,想必他比过了年还高兴。
她清浅地笑了笑,“原是这样。”
皇上目光灼灼朝她看了一会儿。
旋即收回视线,转而看向老祖宗,“朕来时,好像听见保清在说话?”
老祖宗点了点头,叶芳愉连忙开口同他解释,就见皇上大手一挥,“保成是因为身子不舒服,才躲在帐篷里睡觉的。”
“那日是朕与保清亲自过去寻了他,才知是虚惊一场,没什么值得说道的。”
叶芳愉:……
她默了默,迟疑地说道:“可是,臣妾也是方才才知晓,保清曾派人去寻过太子殿下,却被人挡了回去,那人还说,太子殿下是跟在皇上身旁忙碌,叫保清不要打扰……”
皇上闻言愣了愣,“竟有这事?”
他看向怀里的长子,“那日你怎么没说?”
小娃娃嘟起了嘴巴,“我,儿臣说了的呀,但是那天太多人了,汗阿玛一直在跟弟弟说话,没有回我,我以为汗阿玛是听见了的。”
皇上瞬间严肃,“你再将此事好好说上一说。”
小娃娃朝叶芳愉看了一眼,晃了晃头,小表情有些郁闷,不是很开心地道:“可是我已经说完了,我就知道这么多……”
不仅说完了,他还说了好几遍呢,在景山的时候,跟多兰嬷嬷说了一遍,跟汗阿玛说了一遍,回宫以后在乌库玛嬷这里又说了两遍。
他低头闷闷不乐地玩弄着自己的手指。
心里有点儿酸,做个小宝宝可真不容易呀,大人为什么都不喜欢听小宝宝说话呢?
他明明都说了这么多遍了。
叶芳愉察觉到胖儿子的不高兴,犹豫了一下,还是起身从皇上怀里把他抱了过来,坐在罗圈椅上轻言安抚着。
那头皇上与老祖宗对视了一眼,眉间皆是紧拧。
恍惚意识到,多半是景山那边的宫人出了问题。
皇上冷着脸,吩咐梁九功去查。
梁九功应声而去,顷刻之间便回来了,步伐迈得小心翼翼,声音压低地说:“回皇上,回太皇太后,奴才刚才接到消息,景山那儿有五六个宫人……一夜之间,暴毙了……”
皇上忍着怒火,“暴毙之前,他们与何人往来过?”
梁九功摇摇头。
“查不出来?”
梁九功又摇了摇头,急忙解释:“不是查不出来,是太多了。有富察家的,赫舍里家的,纳兰家的,乌拉那拉家的,也有佟家、李家、王家……”他一连说了十多家。
此行前往景山围猎,各家皆派了家中子弟随行,知晓景山那边条件不好,暗地里偷偷给宫人塞了好些银两,好让他们多加照顾。
……名为照顾,实则是为了家族子弟能在皇上面前多出风头。
线索如此鱼龙混杂,一时竟也难看出是到底是受了何人指使。
皇上瞬间阴沉了脸色。
屋内一时无人说话,须臾,还是老祖宗冷冷开了口,“皇帝可有派人查过那几个御史?”
皇上没有回话,鹰隼般锐利的目光朝叶芳愉看过来。
叶芳愉知晓接下来的话不是自己该听的,忙抱着怀中已经昏昏欲睡的小娃娃起身,“保清困了,臣妾先带他回延禧宫吧。”
皇上微微一颔首,说:“去吧,你放心,朕不会由得旁人肆意构陷于你。”又挥手示意梁九功过去帮忙。
有他这话做保证,叶芳愉唇边的笑意顿时又真切了几分,她先把怀里的胖宝宝交给梁九功,盈盈朝着皇上和老祖宗服了服身子,语气柔和,“臣妾自是相信皇上的。”
姿态袅袅婀娜,桃花眸里写满对他的信任与亲睐。
与去年刚从延禧宫出来时候的模样形成了万分鲜明的对比。
皇上看着看着,心中忽而一热,知道她这是原谅了自己。
于是也跟着笑了笑,朝叶芳愉伸出手,亲自扶了她起来,声音里透着缱绻,“你去吧,朕晚些过去寻你。”
叶芳愉点了点头,面颊有些发热,害羞地转身离去。
却不知她一走,老祖宗就猛地将手中佛珠往桌上一丢,冷声问:“是索额图吧?”
第138章
瞬息沉默后,皇上叹了口气,点头,沉声道:“是他。”
他念着赫舍里氏到底是保成的外家,之前索额图几次出手,他都一意压了下来,暂缓处置,却不成想竟养大了他的野心,如今连他的后妃都敢置喙。
思及此,他眸底冷意翻涌,一时间说不出是失望,还是愤怒的情绪居多。
太皇太后拍了下桌子,面色异常冷肃,“这次,皇帝你可不能轻轻绕过。”
皇上沉默了片刻,缓缓点头。
太皇太后这才柔和了面色,又说起这几日佟妃在后宫里做过的事。
听得皇上眉宇紧蹙,待回了乾清宫,心头怒意竟也丝毫不减,他冷声唤了梁九功进来,“去告诉内务府,封号不需拟定了。”
梁九功闻言忽然一惊,“是佟妃娘娘的……”
话还没说完,忽然看清皇上脸上的表情,瞬间噤了声。
再不敢询问什么,蹑手蹑脚出去了。
*
另一边,叶芳愉带着小娃娃回了延禧宫。
轿辇上,小娃娃闭着长睫,窝在她的怀里,睡得又香又沉,鼻尖还打着细弱的奶鼾声,一下一下,像只小猪一样呼噜呼噜。
轿辇落地,叶芳愉一手绕过他的膝下,一手扶住他的脖子,试图把他打横抱起来。
谁知方才起身,腰后就传来一阵酥酥麻麻的刺痛,吓得她又连忙坐了回去。
杜嬷嬷见状,忙走进延禧宫大门,将胡永安唤了出来,让他上去帮着娘娘把大阿哥抱回暖阁。
叶芳愉则是扶着紫鹃的手,款步回了自己的寝殿,换过一身干净的衣裳。
再回到梢间时,玉莹早已不知等候了多久。
她朝叶芳愉屈了屈膝,眸中含着隐隐的担忧,“娘娘,半个时辰之前,佟妃娘娘给乾清宫递了帖子,皇上没应。”
“一刻钟前,佟妃娘娘传了轿辇,径直往慈宁宫去了,您回来时没有撞见吧?”
叶芳愉端茶的手顿了顿,摇头,“没有,我回来是梁伴伴安排的路线,没从御花园走,是从乾清宫后绕了一圈,走龙光门回来的。”
乾清宫居于整个紫禁城的中轴线上,而慈宁宫位于乾清宫的东北角,延禧宫位于乾清宫的正西偏南方向。
若是走常规的路线,她从慈宁宫出来以后,需要穿越一整个西六宫,再经过御花园,才能回到东六宫。
路线上来看,有点儿像是一个被竖着拉长了的“口”字,平时都是要走完两竖和上面那一横,才能回到延禧宫。
今儿却是不用,有了皇上的授意,她是走下面那一横的路线回来的。
故而完美避开了佟妃的轿辇。
叶芳愉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微干的唇瓣顿时湿润了几分。
她把茶杯放回桌子上,又问玉莹,“翊坤宫那边如何了?”
玉莹回答:“前日,钮祜禄娘娘手下有人采买错了几匹布料,被佟妃娘娘的人捉住了马脚,原也不是什么大事,只佟妃娘娘不肯轻易放过。奴婢阿玛知晓以后,偷偷将买错的布料换成了正确的。”
她顿了顿,又说,“奴婢的阿玛得以有幸被钮祜禄娘娘召见,得了几句夸奖,又被赏了一百两银子。钮祜禄娘娘还给了阿玛一个承诺,以后若是奴婢和奴婢的哥哥在宫里遇见了什么事情,可以去翊坤宫求见她……”
玉莹说到这里,语气有些惴惴,“娘娘,您说,钮祜禄娘娘是不是在拉拢奴婢呀?”
叶芳愉看了她一眼,笑着说:“这个,我也不知道呀。”
玉莹垂下了头,“奴婢是真的害怕。”
她不明白,自己不过是区区一个小宫女,怎么就到了这种奇怪的,被各宫争相拉拢的境地。
愁虑了一会儿,她似乎想起来什么事情,神秘兮兮地走近到叶芳愉跟前,小声说道:“对了,娘娘,奴婢还有一事要同您汇报。”
叶芳愉好奇:“何事?”
玉莹开口之前,先朝门外看了一眼,不放心,干脆走了出去,前前后后地打量了一圈,后才回到屋子里,把门关上,走到叶芳愉身旁,几乎是要贴在她的耳畔一般,声音被压得又细又低,“奴婢感觉,欢梅可能,有一些特殊的想法……”
欢梅?
叶芳愉一怔,旋即反应过来,欢梅姓万琉哈氏,历史上她原本也是康熙的妃子之一,便是生下十二阿哥胤裪,还顺利安生地活到了九十二岁,被称为康熙朝最长寿的那位定妃。
叶芳愉抿着唇,“你是不是发现了什么?”
玉莹点头,表情有些不自然的拘谨,“她这段时间,花钱有些厉害,连买了好几件首饰不说,以前她是不怎么注重打扮的,现在却连改衣裳都学会了……”
她伸手在自己身上比划了两下,重点放在腰部,“奴婢瞧见,她把她的宫装,腰这里,改细了许多,还有胸口位置,以及袖子……”
“改完以后再穿上去,就跟变了个人似的,身段优美极了。”
语罢,她看了看叶芳愉,“娘娘的衣裳若是能拿去给她改上一改,定能将皇上给迷得鬼迷心窍的!”
叶芳愉:“……?”
她诧异地瞪圆了桃花眼,有些没好气,“你这几日是不是忙着打听消息,读书倦怠了?”
玉莹连忙退开,慌乱地摆了摆手,“奴婢,奴婢有听娘娘的,好好读书,好好练字……”
“既然都读过书了,怎地连个成语都用不对?”叶芳愉嗔笑了一句,“再者,什么叫做鬼迷心窍?要让老祖宗听见了你这话,二十大板都是轻的。”
玉莹抿着唇,面颊滚烫,少顷,缓缓跪了下来,“奴婢知错了。”
叶芳愉示意她起来,思索了一会儿,问道:“可有留意到欢梅这几日都去了何处?”
玉莹摇摇头,“没有,她每次出门,奴婢都不敢跟着,害怕被她发现。”
“嗯,”叶芳愉点了点头,“我知晓了,我会叫紫鹃去查一查的,你便不用管了。”
玉莹答应了下来。
叶芳愉转头看了看窗外的天色,乌云沉沉,有些暗淡。
她转而开口吩咐,“怕是要下雨了,你去提醒一下,要是外头有晾晒什么东西,尽早收回屋子里。”
吩咐完不到半个小时,外头便下起了瓢泼大雨。
这雨直到夜色渐浓才停。
方停没多久,乾清宫就来了个小太监,恭恭敬敬地对叶芳愉说道:“皇上交待奴才来与娘娘说上一声,说前朝今儿事忙,他没法过来了,让娘娘您早些歇息。”
叶芳愉闻言很是喜悦,面上却不动声色,低低应了一声“好”,旁边紫鹃心领神会地上前递了个荷包到小太监手里,又让人把他送了出去。
他一走,叶芳愉就让人关上了延禧宫的大门,又落了锁。
旋即转身朝小娃娃的暖阁走去。
去时,小娃娃刚好在他的小书房里写字。
——他一去景山就是五天,期间虽然也有抽取时间完成功课,但到底还是落下了一些大字未写,正好今晚一并补完。
叶芳愉进去以后,没有打扰他,先走到一边,拿起剪子把蜡烛的灯芯剪去了一些,书房里的光线霎时变得明亮许多。
小娃娃头也不抬:“不用管了,我还差两个字就能写完。”
他整个人跪在椅子上,小脑袋微垂,表情很是认真。脊背微微躬着,一手扶住桌沿,一手拿着迷你狼毫。
袖子被高高的撸了起来,固定在白嫩肉乎的小胳膊上,露出一整节莲藕般的手臂。
叶芳愉看得很是眼热,忍不住走过去,伸手在他手臂上揉了一把。
成功叫小娃娃写坏了一整个大字。
小娃娃气呼呼地转过头,“小安子你……”
话里的怒气,在看见叶芳愉的面庞时,倏然消失得无影无踪。
乌黑的大眼睛像是被注入了高光,又似盛满了闪耀的星星,他眨了几下长睫,表情有些不敢置信,而后飞快咧开小嘴,露出一个极灿烂的笑容来。
他把手里的狼毫一丢,直接伸手搂住叶芳愉的腰,把自己的小脑袋贴在了叶芳愉的腹部,蹭了几蹭,声音听起来又奶又软,“额娘!是额娘来了呀!”
叶芳愉心满意足地伸手在他后脑勺上呼噜了一把,闻着他身上传来的奶香味,心里像是有个空荡荡的地方被填满。
她眉开眼笑地应了一声,“哎!”
小娃娃就像只小奶猫一样,晃着小脑袋在她怀里蹭啊蹭。
把叶芳愉给萌到不行,上手就是又揉又搓。
等好不容易停下来,小奶娃规规矩矩束在后脑勺的小辫子已经被她完全弄散了,包子一样的小脸蛋上,浮现出两团清晰的红晕。
大眼睛又湿又迷离,表情看起来有些傻乎乎的。
还一直笑,“额娘……”
叶芳愉笑着又应了一声,缓缓把他推开,让他坐回到椅子上,转头示意紫鹃去拿梳子过来。
紫鹃很快去而复返。
叶芳愉动作轻柔地给小娃娃把乱糟糟的头发梳理整齐,纤指灵活地拨弄来拨弄去,转瞬就给小娃娃又把辫子编好了。
小娃娃抬手在脑袋上摸了摸,看起来有些惊讶,“额娘还会编辫子呢!”
他把辫子从后脑勺盘到身前,凑近看了看,“编得好好看呀,好整齐,比多兰嬷嬷编得还好呢,额娘你怎么这么厉害呀!”
叶芳愉被他夸得瞬间骄傲,有些找不着北:“那是,你额娘要是不厉害,还能做你额娘?”
一旁紫鹃的头上悄悄浮现黑线。
想不明白这两者之间到底有什么关系。
小娃娃却是已经习惯了叶芳愉的自夸自擂,立时乘胜追击,“额娘真的什么都会吗,下厨也会?”
叶芳愉开心地点了点头:“那是自然,想吃什么,你尽管说就是!”
小娃娃揪住了她的袖子,大眼睛眨巴两下,“想吃额娘以前说过的,麦旋风和汉堡包!”
叶芳愉愣了一下,目露不解。
她什么时候说过这个?
难不成是梦里?
第139章
不等叶芳愉想明白,害怕额娘反悔的小娃娃忽然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视线与叶芳愉平行,他嘟着红润的小嘴巴,手捧脸颊,努力做出最可爱的模样,大眼睛像是小花蝴蝶的翅膀一样,眨动得很是刻意。
声音听起来甜滋滋的,还有些腻:“天底下最漂亮的好额娘,可以吗?”
叶芳愉定了定神,没有被他萌哒哒的模样所迷惑,反而不解地问他:“你是从哪儿听来的?”
小娃娃伸手揽住了她的脖颈,凑近在她脸上亲了一口,“是额娘自己说的,有一次额娘起床,迷迷糊糊的时候说的。”
所以果真是梦话。
叶芳愉笑着捏了捏小娃娃的包子脸,思索了一下制作冰淇淋的可行性,过了一会儿缓缓点头,答应下来,“可以,但是现在还没有办法给你做。”
清朝没有冰箱,没有干冰,开冰窖又太麻烦了,要做冰淇淋,只能等室外温度降到零度以下,才会容易一些。
另一方面,叶芳愉也是想提高一下技术难度,让小娃娃知道这东西不是那么轻易就能做出来的,也免得他吃完了还想再吃。
那到时候真是一年四季都不得消停了。
她继续揉着小娃娃的包子脸,低声说道:“要等下雪了才行,在那之前,额娘还有个任务要交给你……”
*
宫外赫舍里家。
保和殿大学士索额图正与一帮幕僚聚在一起商讨要事。
他的面色异常严峻,手指紧紧扣在椅子上,语气硬邦邦的,说话几乎是咬牙切齿一般。
讨论的话题几乎只围绕着太子和叶芳愉展开。
在场幕僚尽职尽责地一一上前出着主意,只是众说纷纭,谈论了许久,都没能想出什么好的办法,能够亲近太子,将太子的心拉回赫舍里氏这边。
恰在这时,忽然有个小厮快步跑了进来,附在索额图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话。
下一瞬,就见得索额图骤然大怒,手里一用力,竟生生将椅子把手都给捏碎了,木屑纷飞,把正在说话的幕僚吓得连退了好几步,其他人也各自噤了声,不敢发出一点声音。
一阵冗长的沉默后,索额图才开了口,声音哑得厉害,“格尔芬,被调去了御花园……”
幕僚面面相觑。
格尔芬乃索额图二子,前年得以有幸被调去乾清宫担任巡防侍卫。这两年一直兢兢业业,盼着能再进一步,得个御前行走的殊荣。
谁成想……竟被调去了御花园……
幕僚们都被吓得不敢说话。
不知过了多久,才听索额图再次开口,“皇上,这是在敲打老夫……”
有幕僚瞬间会意,上前一步拱手作揖,“想必是皇上已经猜到了什么,索大人,不如先暂且停手?”
“这时候停手还有何用?皇上都知道了,惠妃还能不知?”
“知道了又如何,深宫妇人,手还能长到前朝来?”
“她是不能,纳兰大人呢?我可听说,纳兰家这段时间频繁与延禧宫那位接触,说不准,她们早已经私下联手了……”
“哼,她们要真是联手了,那岂不更妙?到时候我们只需将此消息透露给皇上,皇上定不会轻饶了延禧宫那位!”
“但我总觉得那位不是这般不谨慎之人,会轻易做出这种自断前程的蠢事!”
“嘿,你到底是哪边的?”
“……我自然是向着索大人的!”
眼看着将要吵吵起来,索额图怒声喝了一句,“够了,正事要紧!”
幕僚沉息一瞬,很快又重归正题。
有个身穿青色衣袍的年轻人首先站了出来,侃然正色道:“大人,草民私以为,他们所说皆有道理。皇上既然已经知晓了此事是大人指使,那再继续弹劾下去,也没有什么作用了,倒不如先停一停手。”
“是以眼下的当务之急,应当是纳兰府那边,而非延禧宫。”
听他这么一说,索额图来了点兴趣,“怎么讲?”
年轻人拱着手,神色端谨,“大人很清楚,纳兰府为何要拉拢惠妃娘娘?不外乎是因为惠妃娘娘膝下养育着一个大阿哥。”
“眼下皇上正当盛龄,大阿哥却还不到五岁。惠妃娘娘最明智的选择,自然是稳坐钓鱼台,巩固圣宠的同时,再全心全意地保护好大阿哥。”
“所以,是纳兰府需要大阿哥,而不是大阿哥需要纳兰府。”
索额图的脸色旋即变得凝重。
年轻人觑着他的表情,继续说道:“依草民所见,纳兰府这些时日几番讨好,惠妃娘娘多半都没有理会,不然弹劾之事不会这般顺利。”
“草民现在担心的是,纳兰府为了能搭上大阿哥这艘船,会不会再使些什么手段……”
他点到即止,没有说太多。
但在场那个不是人精,很快就明白了他话下的意思。
一番沉默后,焦急地又开始出起了主意。
*
此时宫里的叶芳愉还不知道自己正被议论着。
日前的弹劾之事,已经被皇上出手压了下去,朝堂之上再没有人敢提起。
而后宫之中,多是关心叶芳愉的妃嫔,有她们帮着出手整治,仗杀了几个碎嘴子的宫人后,流言也慢慢沉息了下去。
——只一个佟妃。
但她那日急匆匆赶去慈宁宫告状,却不想一进门就被老祖宗厉声呵斥了一番,虽然心中还是不服,到底没敢再来触叶芳愉的霉头。
于是一场风波就此消弭。
然而钮祜禄妃和佟妃的争斗还在继续。
佟妃为了抬玉莹的堂叔上位,竟偷偷收买了宫人,往玉莹她阿玛身上捏造了一个“收受贿赂”的罪名。
谁知却被钮祜禄妃三两下拆穿。
不仅还了玉莹她阿玛的清白,还顺势将计就计,将玉莹的堂叔赶出了内务府。
佟妃气得两夜没能睡好觉,在处理宫务时便不免出了些差错。
钮祜禄妃还没来得及落井下石,叶芳愉适时出手,收回了佟妃手上一部分宫权。
又过几日,钮祜禄妃宫里一个二等宫女被人举报私通侍卫,秽乱后宫。佟妃捏着这一点错处不肯轻放,成功将此事闹到了慈宁宫,钮祜禄妃受了老祖宗好一顿教训。
而翊坤宫里的宫人也通通被压入了慎刑司,几番拷问过后,撤下了一些手脚不干净的,再由老祖宗做主换上了一批新的宫人。
此时,佟妃又借机质疑钮祜禄妃的御下和掌权能力,一番掰扯过后,太皇太后只能无奈下令,命叶芳愉与佟妃一道协理年后的大选事宜。
叶芳愉的咸鱼生活就此中断。
她之前只忙过小选,而没有过操持大选的经历,是以头一个月,忙得那叫一个昏天暗地,几过宫门而无法入。
之前好不容易养回来的气色也消失得一干二净,整个人瘦了一大圈,小娃娃某日偶然看见她时,竟然惊讶得喊不出来“额娘”二字。
气得叶芳愉当夜吃了两大碗米饭,然后就被撑得睡不着觉。
她气呼呼地跑去暖阁,把小娃娃从温暖的被窝里挖了出来,两只手一起,摸完脸蛋捏肚肚,捏完肚肚又打了几下屁屁,将浑身散发着奶香的小娃娃一通rua。
两人一直闹到子时才重新睡下。
睡前,小娃娃还很有良心地伸出两只小肉手,放在叶芳愉的腹部,有模有样地帮她打着圈揉按肚子。
也不知是心理作用还是小娃娃的按摩当真有效,叶芳愉很快便昏昏欲睡了。
翌日天还未亮,她迷迷瞪瞪地被小娃娃用一双小冰手捂得浑身一激灵。
倏然睁开眼睛,拧着眉问道:“做什么?”
小娃娃站在床前,笑眯眯地把手背到身后,同她说道:“额娘,该醒啦。”
叶芳愉缓了一缓,感觉脸上的冷意退去一些,方才掀了被子坐起身,长发倾泄,中衣散乱,她捂着唇打了个呵欠,声音沙沙地问:“什么时辰了?”
小娃娃站在地上,仰着小脑袋看她,“已经快到卯时了!”
卯时就是五点,“快到”,说明还不到五点。
叶芳愉没记错的话,昨儿她们是将近一点才睡下的。
只睡了四个小时,小娃娃的状态就这么好吗?
叶芳愉诧异地瞪大了眸子,上下打量了小娃娃一眼,“那你是几点起来的?”
小娃娃还在可可爱爱地笑着,他把手从背后伸出来,比划着手势,声音清脆地回道:“我四点就起啦,起来以后穿好衣服,出去跑了几圈,身体变热以后,就回到院子里蹲了一刻钟马步,打了一套拳。”
“然后看见额娘还没有醒,我就又去把昨儿的功课读了十遍,把今儿要学的文章也读了十遍。”
叶芳愉听到一半,直接就是一个大震惊。
谁知小娃娃还在继续数着,“读完书以后才去洗漱的,洗漱完,我就来叫额娘了,但是额娘怎么都叫不醒,睡得像是小猪一样……”
“等等,你说什么?”叶芳愉蹙紧了眉,桃花眼眯起,眸中闪烁着危险的光芒。
小娃娃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刚才说得太过于开心,竟然把心里的大实话也说出来了,连忙后退两步,把手背在身后捂住了小屁股,表情看起来严肃又认真,他摇了摇头,正色说道:“没有!我什么也没有说!”
叶芳愉朝他伸出手,“你过来再说一遍?”
小娃娃转过身,拔腿就跑,“额娘,我我我不是故意的。”
“那就是有意的了!”
叶芳愉穿好鞋子就追了上去,成功在暖阁门口追上小娃娃,拎着他的后衣领把人带回屋子里,抬手就在他屁股上拍了两下。
小娃娃瘪着小嘴,摸了摸自己的屁股,丧气不过一秒,又笑嘻嘻地凑到叶芳愉的跟前,把小奶音拉长,“额娘——”
叶芳愉有些没好气地回道:“什么额娘,不是小猪么?”
小娃娃飞快地摇晃着自己的圆脑袋,辫子在脑后一甩一甩,他心急解释,“额娘不是小猪,打呼了也不是小猪!”
“嗯?”
叶芳愉生气地朝他瞪了一眼,还是没忍住,抬手掐向他那肉呼呼的圆脸蛋,掐出几个鲜红的印子了也不肯松手。
小娃娃被扯着两边脸蛋,说话有些口齿不清,“呜呜呜额凉我错呐!”
叶芳愉置之不理。
小娃娃继续求饶,“真哒,其实额娘不打呼,是我打呼,我害怕额凉说我,我才故意先说额凉的……”顿了顿,他又道:“哪怕额凉真的打呼,那也是世界上最美最可爱的小猪。”
“我就不一样了,我只能是胖胖的小猪。”
“噗嗤。”
叶芳愉被他一番搞怪的话说得哭笑不得。
第140章
看他都这么“自污”了,叶芳愉也只能无奈地松了手。
想了想还是气不过,沉声又问:“到底是谁打呼?”
小娃娃不开心地摸着自己的包子脸蛋,沉默几秒,闷闷地说:“我,我打呼,我就是被呼噜声吵醒的。”
被吵醒以后,他爬起来坐在床上,两眼迷茫地寻找呼噜声,谁知却遍寻不着,又想起来暖阁里只有自己和额娘,这才意识到自己竟然是只会打呼噜的小猪。
因为过于羞涩,害怕额娘也听见了呼噜声,这才想着让额娘“背锅”。
谁知道额娘竟然这般英明神武,三两下就识破了自己的计谋……
思及此,小娃娃又变得蔫哒哒的。
但他很快收拾好了自己的心情,松开捂着脸蛋的手。
正想询问额娘要不要同他一起去用膳,就看见额娘表情嫌弃地退了一步。
小娃娃有些不解:“额娘?”
叶芳愉指着他的手,“你是不是刚刚摸了屁股?”
“是呀。”
“然后又去摸脸?”
小娃娃:“……”
他扭头就放声高喊:“多兰嬷嬷,我要洗澡,我不要穿这身衣服了!”
说完,迈着小短腿哒哒哒就跑了。
叶芳愉站在屋子里,被屋内燃着的暖香勾得困意又起。
她想了想今日的行程,上午看账册,下午去内务府。
思量着账册晚些再看应该也没事,故而心头一松,头脑昏昏沉沉,睡意又朦胧了几分。
她晃晃悠悠地披上外裳,扶着紫鹃的手回了自己的寝殿,吩咐几句之后,又交待紫鹃不要打扰她,她要睡到自然醒。
转眼便沉沉地睡了过去。
一刻钟后,小娃娃跑来正殿要找额娘一块儿用膳,被杜嬷嬷和紫鹃好言劝了几句。只能自己孤孤单单地用了一碗鸡汤面,披着即将明亮的晨曦之色去了武英殿读书。
*
时间步入十一月,前来参加大选的秀女陆陆续续入住了储秀宫。
接下来一个多月里,她们将由宫里的嬷嬷负责教导规矩。叶芳愉和钮祜禄妃、佟妃几人才得以有所时间歇息。
谁知她刚回了延禧宫,就被马佳庶妃派人风风火火地请了过去。
马佳庶妃捏着几本册子,表情十分为难,“小选的流程已经走得差不多了,大致的人选也已经定下,只是这其中有几个人……”她欲言又止。
叶芳愉从她手里抽过册子翻看了几眼。
看见有几个名字被她用朱红色的笔特别勾勒了出来,有些好奇地问道:“这些人怎么了?”
马佳庶妃叹了口气,“这几个都是内务府出身,家世也只能算得上一般,可她们入宫后,这小半月期间的吃穿用度却有些很不寻常,像是这个,”她伸手点了点其中一个名字,“这个乌雅·玉棋,那日我见她手上有根簪子,比我身边大宫女用的都还要好呢。”
叶芳愉循声看了过去,眸子微微一凝。
又把其他几个名字也认真看了一遍,发现大多数都很熟悉。
她表情冷淡地把册子合上,“多半是被收买了吧。”
马佳庶妃点点头,“是,姐姐能猜到的,我自然也能猜到。”
她又长叹了口气,“我本来是不想叫这些人通过小选的,只是……内务府那边,有人被打了招呼,极力主张留下她们……”
而且按照宫里面的规矩,这些人既然身无残缺,样貌又过得去,便没有理由被随意刷下。
小选与大选不同,大选能不能被看上,皆随皇上和两位老祖宗的心意而定,或入宫为妃,或被指给宗室的哪位王爷贝勒或者世子去当福晋,极少有做侍妾的,最低也是个侧福晋。
大选是选主子,小选却是选宫人,所以大多数时候还是要视内务府那边的要求来定。
即便马佳庶妃和李庶妃是奉了皇上的旨意而得了个主持小选的名头,却也不好明目张胆地与内务府对着干。
叶芳愉主持过一场小选,自然也明白马佳庶妃的心情。
她把册子丢回到小桌上,声音泠泠听不出来丝毫情绪,“那便留下吧,左右也不是什么大事。”
马佳庶妃迟疑着点了点头,把册子拿回手上收好,见叶芳愉到了这般时候还能如此淡定,不免生出些好奇心,“姐姐,早就知道了?”
叶芳愉手里端着茶盏,指腹在茶盖的边缘摩挲着,闻言微微一颔首,“之前就知道承乾宫那边会做些小动作,却没有想到翊坤宫也是如此……”
那日在御花园,她不小心看到了钮祜禄妃眼底深藏的阴暗情绪后,知道她没有表面上那样良善纯真,便干脆慢慢减少了二人之间的接触,拉远了距离。
所以乍然得知钮祜禄妃与佟妃一样,都生出了借宫女来固宠的想法,瞬间诧异过后,叶芳愉的心里就只剩下了“果然”二字。
——她们俩能在闺中之时就互相看不顺眼,果然都是有原因的。
叶芳愉喝了几口茶,放下杯子,又问马佳庶妃:“还有别的事吗?”
马佳庶妃诚实摇头,“没别的事了。”
叶芳愉起身就往外走。
马佳庶妃心头一惊,连忙追了出去,以为她是要回延禧宫,谁知她却脚步一转,径直朝着二格格所在的侧殿走了过去,“姐姐这是要……?”
叶芳愉睨她一眼,“方才我进来时,好像看见长生往他姐姐那里去了,”顿了顿,她又问,“长生最近是不是学会走路了?”
刚才那个像小企鹅一样,走得手是手,脚是脚的小身影,应该是长生没错吧?
谁知马佳庶妃脸上尽是茫然,“长生会走路了?什么时候的事?”
叶芳愉抿着唇有些无语。
这是亲额娘?
说这几句话的功夫,两人已经来到侧殿的门外,才上了台阶,就听见里头传来二格格那银铃一般清脆娇俏的笑声,“弟弟真棒!弟弟来这儿,来姐姐这里,姐姐有糖糖哦,想不想吃?”
“想——”一道小奶音拖长了尾调。
叶芳愉认出来那是长生的声音。
这孩子不怎么说话,性格又极为害羞,偏偏声音软得像是鲜奶油似的,在几个小孩子中最好辨认。
叶芳愉停下了脚步,竖起手指放在唇间,朝屋子外几个欲要向她行礼的宫女“嘘”了一声。
蹑手蹑脚地走过去,从虚掩的门缝悄咪咪窥视着里面两个小崽子的一举一动。
马佳庶妃也很有默契地跟上了她的脚步。
就见屋子里面,二格格穿着一身嫩黄色的旗装,蹲在角落里,手心朝上放着一颗圆滚滚的粉色糖果,诱惑一般晃动着。
她的身前立着一道小小的身影,圆脑袋,圆身子,屁股看起来肉乎乎,说是三头身都勉强。
他的眼睛紧紧盯着姐姐手上的糖,脖子使劲往前倾,伸手够啊够的,却怎么也够不着。
二格格笑眯眯地对他说:“你得过来才行,走过来就能拿到了。”
说完,指了指地上,又说:“你听姐姐的话,先把小腿抬起来,往前放……”
小长生听话地抬起了右脚,而后……原地放了回去。
二格格很有耐心,“抬起来以后要往前放,你不是已经学会走路了么,就往前一点点,慢慢来。”
小长生又试了一遍,大约迈出去两三厘米。
但这已经是很大的进步了!
里头二格格的声音几乎要飞扬起来,屋外的马佳庶妃也倏地抬手捂住了嘴巴,眸中惊喜交加,眼眶微微泛着红。
叶芳愉勾起唇瓣笑了笑,继续看下去。
就听见二格格继续指挥,“接下来抬另一只脚,另一只,不是,不是这只……”
她极有耐心,跟以前教小娃娃和小太子翻阅门槛时完全不一样。
甚至跪着倾身过来,伸手在弟弟的另一只脚背上点了一下,“到这一只脚脚了哟。”
长生鼓着腮帮子,认真用小奶音“嗯”了一下,点点头,努力抬起那只小脚,又迈出去几厘米。
二格格受到了鼓舞,长生也很快找到了规律,只是小身子到底不受他思想控制,没走几步,就膝盖一软,啪叽坐在了地上,小表情还有些懵,脑袋上有几根呆毛往上翘了翘。
二格格担心弟弟会摔疼,也顾不上训练的计划了,手脚并用地爬过来,抬手在弟弟脑袋上摸了摸,声音温柔地说道:“没关系,已经很了不起了,长生现在可是一岁小娃娃里头最棒最厉害的那个呢!”
叶芳愉蓦地沉默:“……”
现在宫里面满了一岁的小娃娃只有两个,便是长生和万黼。
长生到底要比万黼大四个月……
而且这到底有什么好比较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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