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41章 出阵水潭
等易君笙终于恢复了几分力气可以往前走时, 秋望舒已经打着火折子探好了前头的路。
前头有一条狭道连接三个一模一样的洞口,其中两个是死路,已经被秋望舒打上了标记。剩下一个因为想着还在原地的易君笙, 所以还没来得及去细探。
摸着狭道两边的石壁,秋望舒折返回来,捎上了已经追着她走到半路的少庄主。
易君笙跟在她身后, 小心地踩着脚下。即使喘疾已缓和了许多,但体内仍有一股钻到骨缝里的恶寒。于是,在感受到过耳的阴风时,易君笙忍不住皱眉瑟缩了一下。
地面本就崎岖不平, 她这一下, 险些把自己晃得又要再摔一回。
见状,秋望舒赶忙伸手抓住了她。
隔着一层略显单薄的衣衫,秋望舒掌心下碰到的皮肤却不带一丝温热, 甚至比方才情急之下她碰到的温度还要再低。
这不该是正常的温度。
犹豫了片刻,秋望舒开口问道:“你冷么?”
听到秋望舒的问题, 易君笙却答非所问道:“有丘姑娘扶着,也还好。”
是听岔了还是冻得神志不清了?
她明明问的是冷不冷,不是能不能走。
但听易君笙这么说,秋望舒还是悄悄地扶住了易君笙的小臂,让她能更方便地借力。
秋望舒这个细微的动作并没有逃过易君笙的眼睛,看到她伸出的手,易君笙垂眸无声地笑了笑。
“多谢丘姑娘。”
到了稍微平整一点的地方, 秋望舒才松开了手, 走到了易君笙前面。
虽然走在面前三步之处, 可她的脚步却比之前慢些,似乎是顾及着身后的自己。
于是乎, 在盯着秋望舒的背影看了半晌后,易君笙轻声道:“丘姑娘,你很会照顾人。”
顿了一顿,易君笙更进一步,问道:“是照顾过家中姊妹么?”
闻言,秋望舒的身形一滞。偏头看了一眼易君笙,秋望舒随口回道:“我没有姊妹。”
确实没有,自打她记事起,小院里就只有她和秋臻,别说姊妹了,她连一个亲戚都没听说过。
“是么……”
听完她的回话,易君笙的声音听起来竟还有些轻松。
不清楚易君笙这么问的用意,秋望舒只能默默琢磨地闷头走着。
没走几步,却又听见身后人突然问起:“那丘姑娘是如何知道……缓解喘疾的法子的?”
那声音轻得捉不住,一字一字地落到了耳边,即使没有回头,秋望舒也能清楚,背后那个人的眼光应该凝在了自己身上。
可能是这一路的共患难叫她放下了些许戒心,也可能是习惯了易君笙的存在,沉默了半晌后,她竟然破天荒地回答了这个窥探她过去的问题。
“以前……有人在我面前发作过。”
“后来,也在书上看到过。”
如果秋望舒在此时回头,就能看见因为她的回答,而悄悄弯起嘴角的易君笙。
似乎是听到了叫人感兴趣的回答,可是易君笙却没有因此满足,反而直勾勾地盯着身前的人,固执地追问道:“丘姑娘说的,是什么人?”
这一句话让秋望舒蓦地愣在了原地。
什么人,大概是……很久都没有被自己想起来过的人。
可是,这到底是与她有什么关系?
像是不欲再回答下去一样,秋望舒生硬道:“……记不清了。”
记不清了么?
秋望舒埋头走着,一声都没有再吭。
可是易君笙却看了她半晌。她看得很认真,认真到几乎可以描出发带上的纹路,认真到连秋望舒都感觉到了这种同从前不一样的注视。
易君笙看人,从来就如蜻蜓点水一般,只是轻轻一眼,不冒犯,也绝不多做停留。
可这一晚却不一样,那目光好像很长,长到自己甚至都能感到末端就连在自己的假面之下。
然后她听见易君笙问她:“那出去之后,丘姑娘会记住我么?”
此话一出,秋望舒立刻停下了脚步。
似乎听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话一样,她愣愣地转过头去,微张着嘴巴,惊异地看着身后的易君笙。
她试图在易君笙脸上找到一丝玩笑的神色,可是易君笙却不完全不像是在开玩笑的样子。
一阵沉默在两人中间弥漫开,过了半晌,易君笙才移开了目光,做出了平日里那副滴水不漏的样子,若无其事地笑道:“我说笑的,丘姑娘别在意。”
说罢,便动了动脚,面色如常地绕过秋望舒向前走去。
刚迈出一步的时候,两人突然听到一声,不知何处传来的,细微悠渺的“滴答——“声。
如果没听错的话,刚刚传来的,是一声滴水声。
顾不得方才的古怪气氛,秋望舒转头看向了易君笙。见易君笙的神情也和自己一般,她迟疑道:“你也听到了?”
皱眉细细聆听了一阵,在又听到一声“滴答”后,易君笙肯定道:”听到了。”
这次除了滴水声外,她们似乎还隐约听到了汩汩流动的声音。两人对视一眼后,秋望舒终于确定了水声的方向,干脆道:“走这边!”
片刻后,两人穿过了右边的第三个洞口,来到了一处寒潭边。
寒潭中有幽幽流水声,寒潭上有水滴“滴答”而下的清脆声,那正是方才两人听到的声音。
看到寒潭后,两人不约而同地又抬头看向寒潭尽头处。
寒潭与石壁相接处,静静地立着一扇石门。
如果林恣慕所说不错,那这应该就是她们寻觅已久的——出阵之门。
在靠近查看后,果然,不出两人所料,这门仍然设了独门机关锁。只不过凑巧的是,这机关锁的形状叫人十分眼熟,
用拇指和食指围成一圈,刚刚好就是这圆锁的大小。这样的尺寸,这样的形状,很难不让人想到之前在长飚破空阵中,花了五人不少力气才捉住的小东西——金雕飞羽。
可是金雕飞羽早就不知道跑哪儿去了,她们现在又被困在这洞底,连形状相似的替代品都找不到。
正在苦恼时,却见身旁的易君笙突然伸出了手,不知道把什么东西塞进了机关锁中。
“什么东……”
然而在看清她手中的东西时,秋望舒刚问出口的话便戛然而止。
易君笙手上拿着的,不正是那早跑了个无影踪,害得她们在木鸢上摔了个七荤八素的金雕飞羽么?
见秋望舒的眼神诧异地在金雕飞羽和易君笙脸上打转,易君笙弯起了嘴角,十分无辜地解释道:“这东西本来是跑没了。”
“但不知道怎的,木鸢起飞时,又被风刮来我这儿,我便干脆顺手带过来了。”
将金雕飞羽推进锁孔中,听着机关发出的“咔哒”声,易君笙轻笑一声,回头道:“没想到,当真能派上用场啊。”
……那倒真是凑巧啊,找了半天,偏偏就在少庄主的兜里。
怀疑地看了一眼易君笙,秋望舒幽幽地挪开了视线。
易君笙的话音落下,机关门便朝内缓缓打开来,可是里面透出来的,没有通往外面的横道,只有一个悬挂在竖直狭道中被绳索吊起的窄小石匣。
看见里面的样子,两人对视一眼,皆是满腹疑惑地探头又朝石匣看去。
这石匣小到什么地步呢,小到身长六尺之人都得抱腿蜷起才能勉强进入。
但石匣之下,也确实是一条竖直昏暗的石道。
石道如古井一般,幽暗无声。只有当风自石道底吹上来时,才能嗅到一丝千苍谷独有的龙柏辛冽味。
确定了这股味道后,秋望舒心中渐渐激动了起来,如果百影门当真处在千苍谷深处,那这石道肯定就是林恣慕口中所说的出谷狭道了!
“是石梯机关么?”
看易君笙摸到了两人头顶上的另一处机关,秋望舒皱眉问道。
机关是个刻着朱雀纹的石块,而石块周围,还连着两片不知道有什么作用的雀羽形状。
“试试就清楚了。”
皱眉看了一会儿,易君笙小心地按下了机关。
石缓缓降下,没入了一片黑暗中。
虽然看不清石梯,可是绳索的声音依然昭示着石梯的运行。
原本还担心石梯不能用了,现在看来,可以稍微松一口气了。
不过……想到石梯和这狭窄的石道,秋望舒才刚刚燃起的希望又凉下了一半。
就算石匣能通向谷中,可是她们两人中,也只有一人能进到这石匣内。
转念一想,那……若是一人进去,另一人攀着吊绳,站在石匣顶上呢?
像是回应她的猜想一样,原本平静的石道中,突然响起了令人在意的稀碎声音。那声音,像是那无处不在的,又不知怎么被触发的机关声。
有了高临阵和长飚破空阵的经验,在听到那声音的第一瞬,两人就迅速从门边退开,顺便还将石门抵上了。只留一丁点缝隙,让她们能看见这次蹦出来的又是什么要命的东西。
“轰——”的一声,炽烈的热气从自石道底部窜上来,火舌肆虐,瞬间就映红了昏暗的洞底!
将那门缝彻底关上,秋望舒心有余悸地朝易君笙看过去。
这门后,居然又是和那玄天火阵如出一辙的火阵,
等火势退去后,两人先是听到了“叮”的一声,随后又听到石梯自底部回升到原地的声音。紧接着,便看见机关旁的一只雀羽缓缓亮起了幽幽的红光。
这下,她们明白了,那机关旁的雀羽记录的……大概是石梯运行的次数。
而如果她们的猜测没错的话,这会儿,石梯也只剩下了最后一次。
再次打开了机关门,两人面色复杂地看向那个在火焰中安然无恙的石匣。
乘坐石梯的机会只剩下一次,而石井中的火阵也只容一人通行。
这下,情况又棘手了起来。
就在秋望舒觉得无奈的时候,流水的声音却又重新弥漫在耳边。
在石洞的动静停下后,流水的声音也愈发清晰。
同时,一个不确定的猜想也从这流水声中浮现了出来。
既然此石道连接千苍谷,那潭水自然也该通往出谷中河流处。
思及此处,秋望舒提脚便往潭水处走去。
洞中无杉树,可潭边却有衫叶,这潭水极有可能通向外界。
三下两下走到潭边,秋望舒蹲下去,掬起一捧潭水低头尝了一口,
果然,潭水清甜无味,水质又不像死水那般涩硬。如果她没猜错的话,这水底应该有暗洞连接谷中的河沟。
小时候聆松镇上有一条河沟,她水性不错,常去溪边凫水游玩。若是赌一把,从这水中跳进去,说不定也能出去。
思索了片刻,秋望舒站起身来,看着身后不知何时跟过来的易君笙,认真地问道:“少庄主。”
“你会水么?”
闻言,易君笙的神色却冷了下来。直视着秋望舒的眼睛,她缓声问道:“我若说不会,你打算如何?”
“把石梯留给我,你自己去试这不见底的潭水么?”
听着她的问话,秋望舒脸上露出费解的表情。若是她不会水,那肯定是自己去试这水潭了啊。总不能自己在这儿死等,等看看明天石梯能不能重启吧?
皱眉看了一眼易君笙,秋望舒反问道:“不然少庄主还有什么别的法子么?”
自然是没有别的办法,不然秋望舒也不用心一横来打这水潭的主意了。
有些微恼地抿直了唇,易君笙生硬道:“丘姑娘倒是一贯热心无私。”
一贯?
她们相识才不过半月,如何谈得上一贯?
不知道易君笙为什么生起气来,秋望舒只能将谭边的衫叶拾起,一把递到易君笙面前:“这水色清,无味。”
“再加上这无故出现在潭中的衫叶。”
“这分明就是活水,我为何不可一试!”
易君笙反问道:“那若是这水底有暗流,有暗礁呢?丘姑娘也要拿自己去试么?”
看着此时咄咄逼人,与平日里判若两人的易君笙,秋望舒也逐渐收敛了神色,抿紧了嘴唇。
就算如此,就算她说的是对的,那也得赌一把才知道,不然难道两个人要一直耗在这里么?
她直视着易君笙的眼睛,硬声道:“那也是我自己的事。”
此话一出,易君笙先是愣了一愣,随后便偏过头去,不再出声。
垂下眼去,易君笙也不看自己,只是垂着脸,一言不发地盯着自己手中的衫叶。如果秋望舒眼睛没花的话,易君笙的神色中居然还有几分无奈和……委屈?
第042章 水中渡气
一向都是滴水不漏的人, 又怎会像现在这样?简直就像是在闹脾气一样。
看易君笙这个样子,秋望舒叹了一口气,陷入了短暂的沉思。
自己方才的话好像重了些……可毕竟当务之急是想办法出阵, 所以两人不能再继续僵持下去了。
前面总共就两条路,两个人要么都跳下这潭里,要么一个坐石匣里, 一个跳潭里,根本就没有第三种选择。
而且……少庄主十有八九不会水,所以摆在两人面前的就只有一个选择。
少庄主明白其中利害,也不是纠结困顿之人, 怎么现在却又别扭了起来?
是因为……怕自己折在水潭里, 她承不起这人情么?
脸色白得像纸,眼角又被冷汗晕出了一片红来。这人都这样了,还要来纠结这么多做什么。
既然两个人都不想死在这儿, 那自己干脆把话挑明了。
秋望舒抬起手来,平静而强硬地解释道:“少庄主, 我这么选,不是要你欠我什么。”
她看向呼吸不稳的易君笙,一字一顿道:“是为了让我们活着出去。”
况且……都要赌这一把了,哪里还管其他的万一。于是她干脆又走近易君笙一步,直视着她的眼睛,出奇冷静地问道:“更何况,少庄主没有别的选择了, 不是么?”
闻言, 易君笙猛地抬眼, “你……!”
还不待易君笙说出一句整话,突然, 从她们掉下洞底的方向,传来了声震耳欲聋的响声!
随即整个石洞,连同着眼前的潭水都剧烈地摇晃了起来!
似乎有什么庞然巨物,正咆哮着向洞底奔涌而来!
扶着谭边的石壁站稳,秋望舒屏息凝神,将耳朵贴到石壁上,想要辨认出这到底是是什么动静。
耳中传来的声音穿云裂石,纷乱不绝。分明就是洪水冲破每一道石门,以排山倒海之势,向两人袭来的声音!
她们一路走来,除了这潭水以外,没看到任何一处水源,那为何此时会有山洪凭空出现!
难道是……玉小茶她们那边,又掉进了什么阵,触发了什么机关么?
可是,还不等她想明白,声势浩大的洪水便已冲进了石潭前的狭道中!
来不及再躲去石匣那儿了!
这是涌进秋望舒心中的第一个念头。
方才易君笙不乐意去,现在她再想去也来不及了!
不敢有丝毫犹豫,秋望舒深吸了一口气,毅然回头看向了易君笙。
既然眼前只剩一条路了,那也由不得易君笙了,现在她也只能跟着自己一起再赌这最后一把了。
电光火石间,秋望舒转头,不容拒绝地对易君笙急声道:“我数到三,就憋住一口气!”
“一”
“二——”怒号声已至耳边,秋望舒咬牙拽住了易君笙的衣袖。
“三——”
数到三时,秋望舒深吸了一口气,拽着易君笙一同跳进了寒潭中!
翻卷着污色的洪水冲了进来,转瞬间便吞噬掉了眼前的昏暗!当洪水铺天盖地灌进鼻腔的一瞬间,易君笙的喉头便呛出了铁锈味。水底昏暗,她毫无方向地挣扎着,企图往上浮去。动作毫无章法,眼睛难以睁开,她显然已经失去了思考的余地,只剩下了想逃出水面的本能。
识海中再没有半点清醒,只剩下眼前摇晃的浮游之物。意识逐渐昏沉,可易君笙还在不甘心地咳着,企图憋住一口气。
嗓子好疼,身体好重,这淹没自己的水却好轻。
眼前似乎闪过了很多东西,忽明忽暗,看不清真切。像是,三清堂中绿荫和蝉鸣晃过窗格的朦胧形影。
晃悠摇晃到最后,是师君背光而立,一字一句说给自己听的诫语。
“师君,剑道不孤!”
“不,剑道本孤。”
“持剑者,唯有自侍!”
……为何回想起这些话来,是师君觉得自己松懈了么?
“记得的,师君……君笙,从未有一日敢忘记。”
她只是,一直会想起一个身影,一个一次又一次拉起自己的身影。
在意识快被冷水吞噬殆尽前,易君笙恍惚地想道,她……应该已经上去了吧。
闭上眼睛的一瞬间,易君笙却感觉到有人突然抓住了自己的手腕,将她扯了上去。然后,在慌乱中,又有什么贴上了自己。奋力睁开眼睛,她却也只看到水波在晃,眼前的人也在晃。
有人捧住了自己的脸,因为水中看不清,力道有些笨拙,可是下一瞬,碰到自己的好像就不只是手了。
微弱的鼻息间,她感觉到那即将侵吞自己的铁锈味却突然被阻隔,灌进鼻腔里的咸涩也突然安分了下来。
隔了好一会儿,她才后知后觉地分辨出来,那覆上自己的,比水温热不了多少的,是不属于自己的嘴唇。
过了几下,一股气从渡了进来。那股气断断续续的,并不强硬,显然对方也是强弩之末了。
明明什么都看不清,可是易君笙却分明觉得,她看到了这人的眼睛。
明净而不含算计,锐利却又心软得不行,被这样的眼神注视着,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呢,她恍惚地想着。
碰到日光的那一刻,易君笙盯着她拼命扬起的脖颈,那么蓬勃,那么纤细,叫自己根本挪不开眼睛。
原来,是渴求啊。
是自己从未感觉到过的,希望被这个人用所有情绪一直注视着自己的渴求。
直到上岸的那一刻,秋望舒才猛地换了一口气,松开了易君笙的脸。
易君笙趴在秋望舒肩膀上,后背弓起,还在喘个不停。方才上岸的动作好像耗尽了她最后一丝体力,所以她只能微微颤着,靠着秋望舒的支撑平息着紊乱的气息。
“我一直在……发抖?”不对,是秋望舒也因为失温在发抖,虚虚的抬了抬手,易君笙费劲地圈住了秋望舒的手臂。
只有易君笙自己清楚,除了几乎溺毙的恐惧之外,她起伏不定的胸口里还装了别的,更令她惧怕的情绪。
听清了自己的无处遁形的心跳声,易君笙垂下了眼睛,无声自嘲道,完了,你完了。
两人都是同样的处境,湿透的衣服和不留情的冷风一起带走了两人的温度,秋望舒止不住地发起抖来。在水中渡气是无奈之举,她并没有觉得多难为情,只是……上了岸后两人还贴得这么紧密,却莫名叫她手足无措了起来。
不敢看易君笙,只是默默地将她从自己肩上推起来,颤声说道:“先,换,换衣服。”
听清了她的声音,易君笙仿佛也才回过神来。她轻喘了一口气,随即动了动手将自己撑起来。不知道是还没完全回过神来,还是介意方才水中之事,秋望舒只觉得易君笙的动作格外得紧绷。
可能是冷水将身上的温度带走了大半,所以当易君笙的鼻尖擦过秋望舒的颈侧时,她只觉得那呼吸格外得温热。
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自背后泛起,秋望舒惊颤了一下,下意识地撑着手就要往后退去。
结果这一动,就带着原本就没拄稳的人和自己一同朝后摔去。
易君笙想拉住她,而她只想往后逃,于是两人就这样,以一个暧昧古怪的姿势,摔到了一起。
这下好了,易君笙不敢乱动,秋望舒也没有能再退的地方了。两人的呼吸近乎交缠,秋望舒瞪大了眼睛,直接僵成了一个木槌。
就在两人僵持的时候,秋望舒却敏锐地听到了背后一股拧出来的水砸到地上的声音。
迅速和易君笙分开,秋望舒回过头去,她惊讶地发现,与她们走失许久的三人,不知何时也跟她们一起冲上了岸,此时正呆若木鸡地站在两人身后,手上拧着衣摆,大张着嘴,却一声都不敢吭。
刚才发出声音的是林恣慕,她实在是忍不了穿着这一身不知沾上了多少落叶和水中腐物的衣服,从上岸那一刻就开始不停地扭着,拍打着。好不容易用内力把上衣烘干了,她又弯下腰去把裙摆的边角也拧出最后一股水来,那力道之狠,大有一找到替换衣物就将这套衣服除之而后快的架势。
她扭得正专注时,秋望舒和易君笙恰巧上了岸。
她们三个不幸触发了轻鸿阵,是在玉小茶的大叫中被冲上岸的,只能形容狼狈,身心俱疲地互相拉扯起来。
但看到这两人上岸后,易君笙贴在秋望舒颊边,鬓发缠在一起,手也将抱不抱地扣在秋望舒肩上的这幅场景。林恣慕心中不由得“咯噔”一下,瞪直了眼睛。
她直觉这两人在和她们分开的期间发生了什么,可这场景太过微妙了,连一向不吐不快的她也说不出话来了。
玉小茶和苏临镜就更是了,她们木楞地盯着两个人,一副傻眼的样子,连衣服都忘记烘干了,揪着袖子就这么僵直在了原地。
上岸时自己就松开易君笙了,所以她们看到的应该只是两个人不小心纠缠在一起的画面,思及此处,秋望舒涨红了脸,赶忙反驳道:“……不是”
还没不是出个什么结果,易君笙已经先一步站起来,替她解释道:“丘姑娘可怜我不会水……给我渡了口气而已,大家不要误会。”
听到渡气两个字,秋望舒不敢置信地抬头看向了易君笙。
明明可以只说自己救她上岸,或者自己拉了她一把,可这人非要提起渡气来。她是故意的么?
“渡气?”
闻言,玉小茶狐疑地围着秋望舒转了一圈,目光还不时在两人身上打转。从易君笙还沾着水色的嘴唇看到秋望舒局促不安的眼睛,玉小茶双手猛地插住腰杆,调侃地“嚯”了一声。
在林恣慕以为她要说出什么令人咋舌的话时,她却突然收起了审视的表情,咧开了嘴得意道:“原来……少庄主还有不会的东西啊!”
说着,便嘿嘿笑了起来。
目瞪口呆地看着玉小茶,林恣慕的嘴角不由得抽动了起来,她心中暗道,真是好奇妙的一条脑筋啊。
好了,两个不灵光,还有两个,氛围古怪得很难让她不多想。
想到自己竟然真的跟这样的四个人一起逃出来了,林恣慕就觉得觉得耳朵里头进的不是冷得打抖的江水,而是被一时心软和出来的浆糊。
“见到阿婆的时候,千万别说认识我。”
看着各有各的狼狈的四人,林恣慕在心中暗暗祈祷。
第043章 血染朱雀楼
沿着水边谷坡爬了不知多久, 在终于爬到了百影门的石墙外后,五人却抱手站在门外不动了。
究其原因,是因为林恣慕和玉小茶又一次杠上了。
“你先开门!”玉小茶叉腰催促道。
面对玉小茶的催促, 林恣慕气定神闲:“你们先敲门。”
“都到门口了你还纠结那么多!”
“废话多,有本事就别进去。”
“好你个——”
眼看两人越吵越来劲,苏临镜实在是听不下去了。看了一眼身后各自走神的易君笙和秋望舒。她只能无奈挺身, 穿到两人中间打断了这场无意义的争吵。
清了清嗓子,苏临镜对林恣慕正色道:“林姑娘,麻烦你先开门吧。”
“门开后,我们自会奉上盟主手谕, 说明来意, 断不会唐突了百影门。”
苏临镜都这么说了,林恣慕也只能冷哼道:“算了,随你们。”
说着, 便迈步而上,朝机关石门走去。
将雀羽箭推进锁孔中时, 林恣慕还不忘撂下一句:“林家不爱留客,喝完一盏茶你们就赶紧出谷走人吧。”
这句话都不知道听她说过几遍了。
不耐地晃了晃伞,玉小茶道:“知道啦,知道啦!”
在玉小茶刻意拖长的声音中,雀羽一推到底,机关门也响起了熟悉得让几人后背发凉的声响。
机关门打开,第一个来迎接少门主的, 却不是百影门的哨塔弟子, 而是一个从门缝中掉出来, 险些砸到林恣慕的僵直黑影。
“嘭——”的一声,那看不清到底是何物的黑影狠狠砸在了地上, 吓得玉小茶后退了好几步,连伞都打开了!
撑伞遮着自己,玉小茶盯着倒地不动的黑影,忐忑不安地问道:“又,又是什么暗器!”
她是慌得眼神不好使了,可是除她以外,众人却看得明明白白,砸到眼前的并不是什么暗器,而是一具早已没了气息的僵硬伏尸。
一只铁矢自前胸贯穿到后心,此人死状凄惨,连眼睛都闭不上。倒地时,还死死瞪着望向一边。
透过那张满血污的面孔,林恣慕似乎是认出了此人的身份来。不同于方才开门时的得意,此刻的她像被死死钉在原地一般,惨白着一张脸,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能两眼发直地盯着这人背后染血的雀羽纹,颤声喊了一句:“周长老……”
周长老?此人,竟是百影门的长老么!
看着面前之人手中紧握的箭矢,众人心中皆有不祥的预感浮现出来。
从意外连连的机关阵,到死于门前的门中子弟。易君笙所料不错,百影门,果真是出事了。
几步跃上了台阶,苏临镜扶住了脚步踉跄的林恣慕,回头对还没回过神的玉小茶道:“小玉姑娘,劳烦你先照看一下林姑娘。”
说罢,就和追上来的两人对视一眼,推门冲了进去!
她们被轻鸿阵冲出来的时候天早已大亮,此时正值晨起晨练之时,可是百影门中却悄无人声,静得只有穿堂风的声音。
地上有血痕,应该是被林恣慕叫做“周长老”的人用尽最后的力气爬行而过留下的痕迹。顺着血痕,三人迈下台阶,穿行于百影门的楼阁中!
跑过校场,顺着前方传来的铃铛声,三人穿过庭中本该熄灭的石灯,来到了血腥味更为浓重的朱雀楼前。
楼顶的惊鸟铃发出了空洞的响声,檐角的雀羽又将整个朱雀楼笼于浓密的阴影中。
此处原是掌门讲学,门徒研习之地。
此刻却安静得叫人感到毛骨悚然。
越靠近朱雀楼,三人心中的不安就越明显。终于,在易君笙推开了朱雀楼的门后,三人眼中惊骇达到了顶峰。
眼前有一座堆积成山的东西,可是却不是百影门的藏书或者藏物。
而是摞成了山的,充斥着血污和血腥气的门众尸体。
在三人僵滞在门边,哑然失声的时候,林恣慕也挣脱了玉小茶,跌跌撞撞地跑了过来。
听见了林恣慕的脚步声,苏临镜最先反应过来。她背过身去关上了门,转头对两人低声道:“她不能看。”
可是显然,单凭这一句话是拦不住林恣慕的。
苏临镜拦住她的腰,她就用手脚去推那门。边推,边颤声问道:“里,里面是什么?”
看着三人的表情,她似乎已经猜到了自己被拦住的原因。近在咫尺的血腥味催得她几欲呕吐,可她却咬住了牙,狠力挣扎了起来。
“放开,放开我!”
“让我看清楚!”
林恣慕的动作几近癫狂,苏临镜和赶来的玉小茶几乎都快被她掀翻在地。
在玉小茶也被推到一边时,只有秋望舒,不仅没有出手阻拦,反而还盯着林恣慕,缓缓说道:“她迟早要看的”
她盯着的人是林恣慕,却又不仅仅是林恣慕。
“你们拦不住她。”
停顿了下,秋望舒面无表情道:“让她去看吧。”
终于,在苏临镜和玉小茶楞楞地松开手后,林恣慕抬脚朝前扑去。跨过门槛,她死死地望着面前的尸山,浑身颤抖着,几乎快要站不住。
她希望自己看到的是错觉,可她又清楚她看到的分明就不是错觉。
眼前被压住的每一个人都穿着那身严正神秘的黑袍,垂下的袖沿上绣的都是她看过不知多少遍的雀羽纹。
在看见其中一人手中死死攥住的连影驽时,林恣慕的面色由青白,化为了失去神志的涨红。透过每一双写满怨恨的眼睛,她咬紧牙关,一个一个地翻找着,企图在其中找到一个皱纹遍布,不苟言笑的面孔。
可是,不论她怎么找,也没有看到任何一个相似的身影。
几欲绝望之际,却听到身后的易君笙突然开口对自己说道:“这些人里面,并没有林掌门。”
闻言,她带着满目猩红,越过面前的尸山,看向对面的易君笙。
接到林恣慕的眼神,易君笙站起身来,又重复了一遍:“林姑娘,我确信,林掌门不在这里。”
在林恣慕被挡在门外时,她就检查过一遍了。所以她确定,被堆在这里的,全是百影门的徒众。
似乎用了很久来思考易君笙的话,过了好一会儿,久到苏临镜忍不住进来查探时,她才松开了手,一言不发地朝东院跑去。
她越跑越快,快到连秋望舒都追不上她的步伐。
在她搬开棋桌,跑进一处暗门后,秋望舒终于在这布局复杂的楼宇中跟丢了她。
这是林恣慕住了这么多年,熟悉到了骨子里的地方,她要是想要躲过去,谁又能追得上她!
她曾跑过这里的每一个暗门,只为了躲过阿婆和其余长老的罚课。
可是今日,她每跑一步,都在心中祈祷等她跑到阿婆和她同住的半山居时,等在暗门后的,是手持戒尺的阿婆!
步伐慌乱地跑出半山居的月洞门,她跃下台阶,朝着匾额下的房门跑去!
半山居中静得出气,但她听到了格子门后隐隐传来的窸窣声。她惊喜地跑过去,眼前似乎已经浮现了一个肃容而立的身影。
“阿婆,阿婆……”
嘴里低低念着,林恣慕满怀希望地撞开了门。
可是等她站稳后却发现,门后的人根本不是头发花白的林三娘,而是一个叫她恨不得将其抽筋剥骨之人!
身穿一身软甲,头发挡住了右脸的划痕,却挡不住他眼中的阴戾。此人正是当年害死她父母,重伤林三娘,盗走破山骨的叛徒——秦漠!
见林恣慕跑进来,他也不慌,反而露出了一个久违的,古怪的笑容,缓缓对林恣慕道:“来得可真慢啊。”
“我都快把这些,给烧完了。”
他让开身,给林恣慕看见背后烧成黑灰的一堆书本。
这些都是林三娘倾尽毕生所学,所撰写的机关阵法图。
咬牙抬起头,林恣慕看遍了半山居的每一个角落,随后恨声道:“秦漠……”
“我阿婆呢!”
听了林恣慕的话,秦漠脸上露出疑惑的表情来:“你阿婆?”
“你来的路上难道没见到么?”
忍住撕下他虚伪脸皮的冲动,林恣慕捏住了拳头怒吼道:“她不在那里!”
听见那里二字时,秦漠费解道:“哪里?”
思索了片刻,他似乎反应过来林恣慕说的是何处了,于是低声笑道:“你说朱雀楼?”
“她是掌门,自然不会在那里。”
“我把她和那些废物长老们,一起丢到玄天火阵里了。”
“怎么样,烧得旺吧?”
似乎是觉得林恣慕的反应太过好笑,他竟然低下头,捧腹笑出了声来。
在他刺耳的笑声中,林恣慕缓缓抬起头来,红着一双眼喊道:“秦漠……”
“我在啊,少门主。”
再也压不住心中汹涌的恨意,林恣慕抽出手中长剑,嘶吼道:“我要你的命——!”
带着一股可焚化万物的愤恨,她不顾一切地将剑刺向不断闪避着的秦漠!
险些被林恣慕刺中手臂时,秦漠还有心思笑问道:“你气什么?”
“你不是一直恨百影门避世自封,所以才出去了这一趟么!”
似乎是嫌林恣慕还不够愤怒,他竟然继续挑衅道:“我是替你帮他们出世啊!怎么还要我的命呢!”
林恣慕眼中的怒火几乎要将她吞噬,她疯狂地大吼着:“我杀了你——!我杀了你!”
可她越愤怒,秦漠笑得就越是癫狂。
“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笑,是觉得林恣慕不自量力得让人发笑。
似乎是笑累了,他也不欲再演了。只见他抬起那双狰狞恐怖的眼睛,猛然伸手扭住了林恣慕的剑锋!
“你怎么杀我!”
“连那老婆子半分皮毛都没学到!你也配拿这火棍指着我!”
血滴顺着剑锋低落下去,可他只顾红着一双眼,盯着林恣慕,狠声道:“老婆子就想传位传给你这种废物么?”
“真是老糊涂了!”
剑锋以一个古怪的姿势扭曲着,而林恣慕的手腕上也传来了一阵刺痛。可是听到老糊涂三个字时,她眼中的愤怒却突然暴涨,涨到了她咬下痛呼,以内力震开了秦漠,回身以疾光电影之势将剑轮番刺出!
“闭嘴——!”
“你也……你也配提她!”
闻言,秦漠却像听到什么笑话一般,嗤笑道:“我为何不配!”
“比起你这废物来,我有何处对不起她林三娘!”
“二十年来,我从未辱没过她的名头!可她却不愿将破山骨传给我!”
一掌将林恣慕掀翻在地,他低头踢向背后的箱柜,弹出了一把足有一人高的长弩来。
长弩出现在他手上的瞬间,林恣慕的瞳孔骤然紧缩,不可抑制地颤抖起来。
弓身如划过天边的弯月,弓弦细如青丝,却可承破山之力!那是林三娘用了一辈子的神弩——破山骨!
露出了一个几欲癫狂的狞笑,他举起破山骨后退几步,大吼道:“也罢!百影门虽负我,但我却不能耽误你们阖家团圆!”
“少门主,下去替我带句话给你阿婆吧。”
“就说……我秦漠,多谢林掌门厚待!”
他狂笑着朝后退去,可林恣慕却清清楚楚地看见了弩匣出箭,箭矢搭上弩弦的模样。
那箭矢所对的方向仿佛不是自己,而是她在百影门中所有的回忆。
阿婆没了,师姐师兄,长老们,匠师们都没了,现在连破山骨也对着自己了。
她已是孑然一身,既如此,就算能杀了秦漠,又有什么意义?一阵绝望从后心处蹿起,绑住了林恣慕的手脚,牢牢地将林恣慕钉在了原地。
她是失了全身的力气,可是不远处的秦漠却扣下了长驽的扳机。
万念俱灰之际,却有一声熟悉的喊声,踏破了房顶,生生喊醒了自己。
“林恣慕!”
震惊地抬起头来,林恣慕看见秋望舒于房顶落下,毅然挥剑劈向了秦漠的手臂!在秦漠还没反应过来时,又将破山骨掷向了远处的自己。
“接着——!”
惊慌地接住了沉甸甸的破山骨,林恣慕踉跄一下,赶忙看向正对上秦漠的秋望舒。
护甲被更星剑生生劈开,秦漠护住手腕咬牙后退一步,朝傻眼的林恣慕恨声道:“你就这么害怕么,找这么多尾巴来!”
说着,从袖中弹出一并短匕来,直直抹向秋望舒的脖颈!
可是下一瞬,只见一道银光闪过,惊丛剑如韧丝一般紧紧缠住他的手腕,将手腕连同短匕一同削下!
“啊——————!”
血雨中,突然出现的易君笙在秋望舒身边站定,冷眼看向眼前的痛呼之人。
第044章 林晏霜
眼见手腕断在自己眼前, 秦漠捂住血流如注的手,疼得跪倒在地,只能用一双眼睛狠狠地盯着神情戒备的几人。
可是, 背叛师门,屠尽师门满门之人,又怎会因为失去一只手就坐以待毙呢?
佯装了片刻后, 秦漠突然转头,用另一只完好的手撕开了披风,露出了底下的软甲来。霎时间,数十支毒箭自他软甲盘扣处射出, 如密雨一般刺向了三人!
趁秋, 易二人挥剑抵御时,秦漠狞笑一声,顶着满脸血污冲向了林恣慕。
毒箭和短匕已尽, 又断了一臂,本以为秦漠的暗器已到山穷水尽之地, 可谁料,只是一偏头的功夫,他竟从嘴里吐出了几只金雕飞羽来!
金雕飞羽还是阵中的金雕飞羽,但是在空中划过时,竟然淬出了一股烈火,直逼刚刚挥开毒箭站起身的林恣慕!
千钧一发之际,一柄红伞不知从何处掷出, 生生阻断了火球的攻势。
将伞上残留的火苗旋开, 玉小茶怒目转身, 看着伞面心疼地大喝一句:“狗贼,差点烧了你姑奶奶的伞!”
喝罢, 玉小茶还不忘转头用手肘给林恣慕一下,“愣什么神!不是要他血债血偿么!”
眼见火球再一次扑了个空,人数又再加了一人,秦漠就算再恨,也只能趁机撤退。不甘心地扔出了几枚烟雾弹,秦漠用身体撞开林三娘写字的长桌,准备借机从窗边逃出!
可是,足足惹恼了四个人,又哪是那么容易逃掉的呢。后有斜飞而来,意欲断他后路的更星剑,前有已亮出伞顶利剑,骂骂咧咧而来的凤凰伞,他根本就是连逃的路都没有。
咽下一口血沫,秦漠额上的青筋尽数暴起,眼中冒出了垂死挣扎的癫狂之意。
……今天他要是得死在这儿,那林恣慕一行人也别想把自己摘出去!
用尽最后的力气,秦漠翻身一滚,滚到了侧边的连枝灯旁,飞速握住了灯柱!
要知道林三娘房中的连枝灯并非普通的铜灯,而是触发半山居火弹的机关!如果连枝灯被拔起,今日死在这半山居里的,就不只是秦漠一人了。
更星剑已刺偏在他身侧,凤凰伞也还未到他面前,此时,是真真正正的无人牵制之时。见状,他咧出一个扭曲的笑来,伸手就要将灯拔起。
就在灯座即将离地,五人即将葬身火海之时,秦漠耳中却突然传来了了一声熟悉的,弹拨箭匣的声音。
清脆响声中,他惊诧地回过头,却看到了在玉小茶的红伞背后,一人架起破山骨,凌空跃起!
借着玉小茶的掩护,林恣慕跳上了木箱,于半空中搭上了弩弦。迎着秦漠令人作呕的目光,她坚定地扣动了破山骨的扳机。
破山骨出箭之声响彻耳边,“嗖——”的一声,那四支羽剑掠过帘栊,掀翻长桌,最后破开了眼前浮尘,钉穿了秦漠的两只手臂!
撕裂血肉的声音瞬间响起,秦漠瞪大了眼睛,牙关咬得死紧,竟是疼到了连喊都喊不出的地步。
而林恣慕并没有打算给他留下一口气。
什么慢慢折磨他,叫他求死不能,那都解不了恨。
血亲同门尽数死于他手,她就是要这叛徒死个不明不白!
恨意在眼中越发汹涌,林恣慕再次搭上弩弦,直直射出了六发羽箭!
直到第六支箭穿透了秦漠的胸膛,叫他再扛不住吐出几口鲜血来,林恣慕才颤着手,放下了手中的长弩。
迎着玉小茶惊叹不已的目光,林恣慕迈出了脚步,一步一步地走向了已瘫倒在地,奄奄一息的人。
他嘴里含糊不清地念叨着什么,仅剩的一只手也在地上盲目地抓着,这样子狼狈极了,一点都不像曾经那个风光无限的百影门首徒。
他曾是百影门最好的匠师,是林三娘引以为傲的首徒,甚至差一点就成为了百影门的副门主。可是,就因为不甘居于门主之下,他叛出师门,害死师友,让百影门只剩自己一人。
凭什么呢,这样一个可笑可怜之人,凭什么觉得能让阿婆为之偏颇?
死死地盯着再爬不起来的人,林恣慕开口,戳破了他最后的不甘。
“没能杀死我,很不甘心吧?”
“可我知道你最不甘心的事情不是这个。”
顿了一顿,林恣慕居高临下地嘲讽道:“你最不甘心的,是不管你做什么,阿婆所属意的能继承破山骨的人,从来都只是林家的女儿,而不是你。”
听清了林恣慕的话,秦漠突然睁大了眼,像被激怒得失去了理智一般地挣扎了起来。那仅剩一只的手也在地上胡乱抓着,不知道是想要反驳还是要咒骂,他张开了口,嘶哑又含混地叫出了声。
可是不论他要说什么,林恣慕都不会给他机会再说了。
面无表情地扬起手来,在充斥着她所有亲近回忆的半山居里,林恣慕用秦漠念了也恨了一辈子的破山骨,砸断了他最后一声呜咽。
“嘭——”的一声闷响后,耳边再也听不见含混的低呼,半山居又重新归于平静,静得能听见什么东西轻轻砸到脚下的声音。
“阿婆……”
秦漠已经彻底咽了气,秋望舒听到林恣慕对着窗外轻轻地喊了一声,好久后,才看到她低下头,拽起了秦漠的领子,喃喃道:“阿婆,我这就让他来给你赎罪……”
她没有怒吼,没有痛号,甚至没有对她们说一句话,就这么拽着人往外走。可是秋望舒却清楚地看见了她那淌了满脸的眼泪。
无力地张了张嘴,秋望舒好像想跟她说点什么,或者应该跟她说点什么,可是喉头却被梗住了一般,一个字都说不出。
最后,是身边的易君笙叫住了已经失了神志的人,冷静地说道:“林姑娘”
“林掌门没有死。”
听到这一句,林恣慕的身形一滞,脚步也停下了。
她似乎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过了很久,才不敢置信地转过头来。
“你说什么……?”
见她听进去了,易君笙又重复了一遍:“林掌门没有死,她一直被关在水牢里。”
仔细地听了一遍,林恣慕松了手,颤声问道:“……真的?”
直到这会儿,玉小茶也回过神来了。听见了林恣慕的问话,她也赶忙肯定道:“是,是真的,方才苏临镜已经去救人了!”
后知后觉地想起时间来,玉小茶伸手指向外面:“现在,应该已经救出来了!”
顺着玉小茶所指的方向,林恣慕居然真的看见了,有两个身影逆光而来,缓缓出现在了半山居的洞门边。
湿透了半边衣裳的,是苏临镜。而被她背着的,那个头发花白,着一身黑衫的,正是被苏临镜救出的百影门掌门,林恣慕的祖母——林晏霜!
林晏霜的身影在她眼中越来越清楚,林恣慕眨了眨眼,震惊地张开了嘴。
“阿婆——!”
林恣慕慌乱地冲下了台阶,不顾一切地跑向了苏临镜背上的人。
奔跑间,她被地上低矮的石灯绊了一跤,绊得膝盖上都是枯叶和积灰,可她也不想管,只管往洞门跑。
终于,她跑到了苏临镜身边,接过了苏临镜背上,被寒气浸透的人!
听着林晏霜胸前的心跳声,她终于放下了心来,脱力般地跪了下去。
虽然苏临镜眼疾手快地扶住了人,但林晏霜还是在这颠簸中,醒了过来。不知道是被晃醒的,还是感应到了林恣慕的声音。
林晏霜缓缓地睁开了眼,费劲地看了一圈身边的人,过了好久,才认出了面前又长大了许多的林恣慕,似乎是想怪罪她一去多年,却又庆幸她一去多年,林晏霜张了张嘴,叹息着吐出一句:“……舍得回来了。”
严苛如林晏霜,一辈子都没说过什么软话,但独独对这孙女狠不下心来。林恣慕清楚,这一句不是责怪,是气她非要挑在局势崩溃时回来,置自己于险境之中。
听见这久违的口吻,林恣慕终于再憋不住眼泪,哭出了声道:“是孙女回来晚了!”
……
冷清了许久的半山居中,久违地点起了暖炉。林晏霜靠在榻上,收起了信纸,冷声道:“行了,老婆子听明白了。”
“如今是李慕舸不惦记了,换武林盟惦记上了。”
听出了林晏霜话中的不乐意,苏临镜恭敬道:“林掌门,收齐剑法后,自会由盟中各派仔细保管。”
仔细保管?眼前四人不过是传令之辈,哪能决定得了收齐剑法后的事情。
不过既然她们救了自己,也救了自己这孙女。那自己要是叫人回去复不了命,岂不是成了忘恩负义之辈?
叹了一口气,林晏霜撑起身来道:“百影门既承了你们的情,自然也就没理由让你们几位,空手而归了。”
“只是,我要如何放心,你们一定能将这剑法交予中都盟中呢?”
以为林晏霜是信不过自己,苏临镜心中一急,就要拿出潜龙钩来证明:“林掌门,晚辈”
结果话还没说完,就被林晏霜不耐地打断了。
“行了,我还不至于认不得祝融潜的徒儿。”
顿了顿,林晏霜将眼神挪到苏临镜身后的易君笙身上,继续道:“和易闻英的女儿。”
她是早已避世而居,但还不至于消息闭塞到连各派的继任人都认不清楚。潜龙钩,玉兰纹,年纪虽轻,但气质沉稳,如此一人,除了祝融潜那老古板的首徒外,还能是谁。至于易君笙,且不说她身上份不显山不露水的气度,有十分像足了其母,就单说她腰间那把惊丛剑,除了告水山庄的继任人外,还有谁能有?
不过,这四人中,倒确有两人让她看不准。
一个不像中原人,一个藏头遮尾,持剑站在最后。前者还好,只被她看了几眼就鼻头冒汗,眼睛圆瞪,看起来是个涉世不深之人。但是……后一个,看似无门无派,可那背后背的长剑,却叫林晏霜不得不在意。
于是,在看得玉小茶后背都开始发凉时,林晏霜才终于开口问道:“那你呢,是什么来头?”
林晏霜的目光落在玉小茶和秋望舒之间。她面目冷肃,一双眼睛锐利如电,仿佛能将人的底都看透。以为林晏霜问的人是自己,玉小茶吓得打了个激灵,随即结结巴巴地把底抖了个遍:“我……不是,晚辈名叫玉小茶,从南兰章来,是惊澜台上拿了个,第,第四,才和她们一起上路过来的。”
生怕林晏霜不信,她还特意拉上了其余几人:“她们几位都可以为我证明!”
被玉小茶用手肘拱了一下,苏临镜张了张口,连忙点头道:“是,晚辈可以证明。”
听到玉小茶的话,林晏霜意味不明地冷哼了一声。
玉小茶拿的是第四的话,那就说明她这现在光顾着卖乖的孙女,连朝光榜都没能上。
白了一眼陪在自己身边的林恣慕,林晏霜的眼神越过松了一口气的玉小茶,缓缓看向了另一个,自己真正要问的人。
打从秋望舒进屋开始,林晏霜就注意到了她。或者说,就注意到了她身后的那把剑。
即使装在布袋里,只露出一角剑柄来,可她还是从那剑柄上看出了些许端倪。
见秋望舒低着头,一副将自己隐匿在众人中的模样,林晏霜却冷笑一声,开口喝问道:“那你呢,你又姓甚名谁!提的,又是什么剑!”
第045章 解除易容
此话一出, 其余几人心中一惊,纷纷转头,担忧地看向秋望舒。
尤其是站在林晏霜身旁的林恣慕, 听到林晏霜问出这句时,她猛地抬头,暗道了一句不好!
秋臻盗取剑法背叛师门一事闹得沸沸扬扬, 武林上下谁人会不知。
既如此,林晏霜又怎会任这样一个,与秋臻有着千丝万缕关系的人,堂堂正正地站在百影门中呢。
纠结片刻, 林恣慕主动开口, 编着谎替秋望舒打掩护道:“祖母,她并非来路不正之人!她曾在阵中救了孙女一命,是与孙女有”
“有恩之人”四字还没来得及说全, 下一瞬,屋内就响起了一声闷响。
林晏霜以手拍桌, 毫不留情地打断了林恣慕的话:“我问的是她,不是你!”
眼中精光越发凌厉,林晏霜紧盯住秋望舒的眼睛,疾言质问道:“追魂断雨三更星……你提着秋臻的剑,却还不敢报上名来么!”
“秋臻”二字一出,秋望舒呼吸一滞,猛然抬起头来。
早在高临阵中拔剑之时, 她就清楚自己的身份已经瞒不住了。但是于情急之下拔剑, 和在所有人面前被迫撕下伪装, 道出自己的身份,却不是同一回事。
林晏霜让自己报上名来, 是也要端着故人的架子,审一审早已命丧九泉之下的“正道反贼”么?
正道反贼这个污名,凭空夺了秋臻的性命,也叫自己一路隐姓埋名。世人既对此一无所知,又凭什么道貌岸然地来质问自己。
拳头渐渐攥紧,秋望舒心中甚至萌生了转身就走的念头。
她大可现在就走,大不了就是一无所获,绕过百影门重新上路。
可是,要是……林晏霜叫住自己,是因为她了解一些当年的内情呢?
如果她对当年之事也有所察觉,也觉得蹊跷呢?
在沉默了良久过后,秋望舒渐渐松开了拳头。
深吸了一口气,她压下心中不平,挺直了腰背,抛开了“丘朝”这个用了一路的假名,她看向林晏霜一字一顿道:“晚辈姓秋,名望舒。”
“十年前,为……青临门所害的女侠秋臻,正是晚辈的母亲。”
没有料到她竟真的会道出自己的名姓,林恣慕脸上露出了惊愕的神情,一时间竟怔在了原地。
只有林晏霜,在听到她说的话后,却像是听到什么荒谬的话一般,笑出了声来。
盯着秋望舒的眼睛,林晏霜彻底坐起身来,寒声逼问道:“老婆子是老了,可还没老到认不得秋臻长什么模样!”
“都不敢以真面目示人,还敢以秋臻之女自居么!”
以真面目示人?
林晏霜想看的是什么样的真面目?
是要与秋臻有十分像的眉目,还是饱含切齿之恨,十年以来无一日能安眠的触目恸心。
既然要看,那她便亲自来看看吧。
沉思片刻,秋望舒自嘲地笑了笑,随即抬袖闭眼,毅然决然地抹过了那张枯黄的脸。
“……!”
遮住脸的手放下来时,玉小茶瞪大了眼,不敢置信地揪住了一旁的苏临镜!
继承了秋臻英丽的眉目,站在众人眼前的哪里还有之前那个寡言苦相之人,分明就是一个眉目鲜活,英气清傲的女子!
毫不畏惧地看着林晏霜,秋望舒缓缓道:“晚辈,并无一字虚言。”
她解下易容的瞬间,林晏霜瞳眸紧缩,审视的表情瞬间转为了惊愕。
而林晏霜身旁的林恣慕也和其余人一同,看着这张陌生的面孔怔在了原地。
在一片哑然无声中,只有易君笙的反应不同。
易君笙并不像其他人那般惊讶,她只是出神地看着,像在看一位等待已久的人,也像是在看一位意料之外的人。她就这样默默地看了许久,久到这张久违的面孔终于与自己记忆中那个小跑才能赶上的面孔对上,她才缓缓收回目光,露出了一个舒展而由衷的微笑。
她曾在纸上描过无数次秋望舒如今的模样,可没有一次,能像今天这般把她描摹得分毫不差。
秋望舒有几分像秋臻。
林晏霜的表情已经给出了答案。
那一双眼睛生得,当真是有七分像。
甚至在方才那一瞬间,她都好像看见了当年那个意气飞扬,初次登上惊澜台的秋臻。
自退隐千苍谷后,时间竟然过了这么久,久到连秋臻的女儿都配得上她的剑了。
自嘲地笑了一声,林晏霜想,故人已去,自己也年迈病弱至此,江湖,终究已不是当年的那个江湖了。
“好,好,好!”
林晏霜连叹三声,拄榻而起,在林恣慕的搀扶下,她蹒跚地走到了博古架前。
“与其守着这断垣残壁,还不如把剑法给你们,抵了百影门欠你们的人情。”
说罢,她伸手跟林恣慕要过破山骨,将长弩放进博古架底层的锦盒中,片刻后,架上的白瓷瓶转动了起来,墙上也凭空出现了一道暗门!
暗门自两边打开,门后没有暗道也没有机关,有的,只有静静呈放在石台上的一本薄册。一本类似十年前,秋望舒在电光血影中看过一眼的剑册。
那便是——息缘剑法的白虎一卷!
前有秋望舒毅然卸下易容,后有林晏霜慷慨赠剑法。费了好大的力气,苏临镜才从眼前一件件震惊的事情中回过神来。
难掩面上的激动之情,苏临镜连忙躬身行礼道:“多谢林掌门成全!”
“别谢我,谢你们自己。”
冷哼一声,林晏霜将剑法取出,递给了苏临镜,“若不是你们帮她抢回破山骨,这机关,我也打不开!”
经历了数月的波折,到了此刻,林晏霜似乎也用完了最后一丝精力。她转过身,疲惫地坐回了榻上,缓缓道:“天也晚了,既然是远来做客,那老婆子也不能再赶人吧。”
“去吧,恣慕,替我去给客人沏一壶茗眉。”
自己才在半山居里待了多久?恐怕一炷香的时间都没有,这就急着要差使自己出去了?
皱眉看着林晏霜,林恣慕小声埋怨道:“孙女才刚回来,你就要支开孙女做什么?”
林晏霜虽然没了力气,但显然中气却还在,听了林恣慕这句嘟囔,立刻回呛道:“喝你一盏茶就是要支开你了!”
“怎么,去外面野了一圈,连一口茶都不给你阿婆喝了!”
“不是……”
“不是那就去!”
大眼瞪小眼瞪了半天,最后还是林恣慕先败下阵来,没好气道:“知道了。”
林晏霜语气虽强硬,但她的眼神一直跟着林恣慕,直跟到她出了门才收回了目光。
说让林恣慕给客人沏茶是其次吧,主要是林晏霜想喝孙女的茶了吧。
看了一眼虽然生气但忍不住回头的林恣慕,又看了一眼虽然板着脸但一直盯着门边林晏霜,几人在心中暗想,这祖孙俩,当真是一脉相承的别扭。
等林恣慕走远了,林晏霜才清了清嗓子,对几人交代道:“三位少侠,可自去南房挑间客房住下。”
话音一转,林晏霜看向秋望舒。
“至于这位,便看在更星剑的份上,和老婆子单独聊聊吧。”
第046章 饲魂草
……
仔细回想了一遍方才秋望舒说过的话, 林晏霜皱眉问道:“你说秋臻,是死于李慕舸的剑下?”
而在她三步外,秋望舒反驳道:“不, 杀死我母亲的,除青临门之外,另有其人。”
伏春山的老庙, 弯腰低语的黑衣人,还有秋臻最后刺进自己胸膛的剑锋。这种种一切,她从未有一日敢忘。
所以,哪怕林晏霜知道的只有蛛丝马迹也好, 秋望舒出仍是攥住了这一点希望, 问道:“林前辈,可认得腰佩孔明锁,内法蛊人心智, 为李慕舸所驱使之人?”
蛊惑人心的内法?除了李慕舸外又有谁,可偏偏她说这人, 并非李慕舸。
“内法如何蛊人心智,说清楚。”
闻言,秋望舒沉声道:“先是一掌,在我母亲胸前烙下了一个黑色莲纹,让她不敢动用内力。”
“其后,母亲,只听了他一句话, 便任由他掌控……引剑自戮, 心肺麻痹而死。”
引剑自戮……秋臻最后, 竟是死于如此邪法么?深吸了一口气,林晏霜虽面色冷硬, 但声音中却有几分不忍。
“堂堂七侠之首……竟如此赴死。”
“那你母亲最后,可有和你交代什么?”
母亲交代的话么?
秋望舒闷声回道:“她让我忘了一切,此生都不要入中都,去寻李慕舸。”
唯一知情的李慕舸早已在被钰龙神教灭门那日化为了一捧枯骨,说不定那供他驱使之人也死在了那一日。
可即便如此,秋望舒还是坚持要一问到底么?
盯着秋望舒的眼睛,林晏霜沉吟了片刻,终是神色复杂道:“我不知道你说的是什么人。”
不知道……?
不可能,若林晏霜特意留下自己,只是因为她想听听秋臻的死状的话,那也太过荒谬了。
那林晏霜这般做派,是要做什么?难道是想看看她有几分决心么?
“林掌门”
定定地看着林晏霜,秋望舒话中没有丝毫退缩。
“即使只有一个字也好”
“只要林掌门知道的事情有半分与当年有关,晚辈便什么代价都愿意付。”
这一番话,掷地有声,室内立即陷入了一片寂静之中。
林晏霜虽没接话,但从她面上惊愕来看,秋望舒的预感兴许没有错。
犹豫了片刻过后,林晏霜重新看向她,无奈地叹气道:“我虽不清楚其中全貌。
“但……我曾听闻,在钰龙神教所占的红石崖中,生有邪物饲魂草,食此草者,或心智全失,或狂躁嗜血,与野兽无异。”
钰龙神教,虽在五年前被中都各派歼灭,但在那之前,也曾是靠邪蛊邪功称霸西疆数十年的教派。
现如今,还能讲起钰龙神教的,也只有老一辈的掌门和阁主了。
“十二年前,钰龙神教的司傩阿曼苏就曾以饲魂草入蛊,只需一息,一字,便足以让平民教众为她所驱使。”
“中蛊者,身缠黑色莲纹,听从蛊主之言。”
听到“黑色莲纹”四字,秋望舒心中一惊,眼前竟又出现了秋臻胸前那触目的掌纹。
看清了她的神情,林晏霜心中也更明了了几分。顿了一顿,她坚定地对秋望舒说道:“若有人能将此蛊炼化,或许,可成你口中所述的蛊人内法。”
听清了林晏霜的话,秋望舒喃喃重复道:“饲魂草……”
“不错。”
说着,林晏霜话音一转,目光中有不甚明显的担忧,“只是,若要将此蛊炼化,此人必定会受反噬之苦。”
“若是受了这等苦,还能活到今日的,你只怕是……”
林晏霜虽未说完,但她的未尽之意已很明显了。
若是此人还能活到今日,那一定不是秋望舒能对付的人了。
可是听了这话,秋望舒还是固执道:“晚辈不怕”
即便那人再有多大的神通,也不足为惧,她唯一怕的,也只有十年前无能的自己。
只是……
“只是钰龙神教早已覆灭,晚辈又该往何处去问?”
闻言,林晏霜低笑一声。她看着秋望舒,难得地露出了个称得上是笑容的表情:“你心里已经有答案了不是么?”
“你总能问到的,不然”
“你又何故与她们走这一趟呢?”
……是,只要自己还活着,只要那人还活着,不论继明山庄还是西疆,自己总是能问到的。
也许林晏霜是顾及故人之谊,也许林晏霜是对自己有所求,可不论如何,林晏霜今日终究是替她指出了一条路来。不知道该以何为报,秋望舒弯下腰深深地朝林晏霜鞠了一躬,语气中是道不尽的感激:“……多谢林前辈!晚辈愿”
“愿”字还没说出口,林晏霜就又一次打断了她。
偏过头去冷哼了一声,林晏霜故作冷硬道:“我不要你拿什么来谢我。”
说着,不知道想到了什么,林晏霜冷硬的表情中,似乎露出了几分松动。
“只是,若有朝一日老婆子咽气了”
“你还记得今日的话,就烦请替我看看我这不省心的孙女吧。”
结果秋望舒还没出声呢,背后半山居的门就在“哗——“的一声,被人气哄哄地打开了来。
端着两盏茶水,林恣慕看着轻轻松松说出“咽气了”三字的林晏霜,一时怒上心头:“你别说这种话!”
本来想着,若是这话被孙女听见了,她心里还会有些愧疚,但被林恣慕吼了这一句,林晏霜也顾不得别的了,抚了抚心口,理直气壮地回呛道:“黄土都埋到脖子了,现在不说,你让我什么时候说?”
眼见祖孙俩才好不得半日,就又要吵起来,秋望舒在一旁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只能默默往门边挪去,把场地让给这刚刚重逢的祖孙俩。
结果,还没等她挪到门边,林晏霜的气就莫名歇了。
没有料到林恣慕因为这一句话就哭了出来,林晏霜抬了抬手,悻悻道:“还小么,沏个茶就把你哭成这样。”
手都颤巍巍地去找手帕了,结果嘴上还要嘴硬道:“像什么话”
之前是喜极而泣,林恣慕顾不得自己的脸面。但这会儿当着秋望舒的面落下泪来,她只觉得又羞又气。
听了林晏霜这句硬气的“台阶”,她放下茶碗,偏头呛道:“反正你也没觉得我像话过。”
不像话三个字是骂不出口了,林晏霜只能张了张嘴,小声骂了句:“没规矩!”
骂完,才想起了还在房中的秋望舒。
看秋望舒在门口站了半天了,林晏霜咳了一声,正色道:“秋姑娘既累了,便先出去找间客房歇下吧。”
“如今我百影门,什么都缺,就是不缺空门空房。”
得了林晏霜这一声令,秋望舒才松了一口气,点头出去了。
都走出了一段距离,才听到林恣慕小声传来的声音。
“明日,等你好起来,我想吃你做的糖糕。”
这大概是林恣慕能说出来的,和撒娇最沾边的话了。
但林晏霜显然不吃这套,或者是就是吃这套也不会让林恣慕看出来的。
“明日就好,你当这谷中有华佗还是扁鹊!”
“你能不能说句好听的……”
“行了,闭嘴喝茶吧。”
但到最后,还是放软了声音,无奈留了一句:“糖糕,以后再说。”
听到最后一句话时,秋望舒低头,似乎是淡淡地笑了一笑,但很快便又恢复了面无表情的样子,转头迈出了半山居。
……
等到玉小茶收拾好了今夜暂住的客房,准备自告奋勇地去灶房里做一顿饭时,她才从苏临镜那儿得知如今整个百影门,都搜刮不出一个能下锅的肉和菜。
好一顿琢磨后,玉小茶才用百影门粮仓中仅剩的小米和她们带的干粮糊弄出了一顿晚饭。
林恣慕和林晏霜的饭玉小茶早送过去了,所以现在就只有四个人坐在桌上,对着四碗米粥面面相觑。
秋望舒不出声,是因为其余几人也不出声。而其余几人不出声,则是因为一时还不知道该怎么面对眼前这个“全新”的秋望舒。
不怪玉小茶紧张,主要是这个新的秋望舒,即便冷着一张脸,也挺……好看。
“阿朝……啊不是,阿,阿,阿”
半天没阿出个整句来,玉小茶面红耳赤道:“现在该怎么叫你啊……”
阿朝是不对了,阿舒是不太好听,那……
看了一眼秋望舒的脸色,玉小茶磕磕绊绊道:“能不能叫你阿”
望字的嘴型还没出来呢,就被桌上的一声脆响给打断了。
顺着声音转过头去,就见易君笙捡起掉在桌上的勺子,抱歉地看向她,说道:“对不住,一时没拿住。”
说罢,她擦干净勺子,对众人抱歉地一笑。
一时没拿住?
狐疑地看向易君笙,玉小茶怀疑道,少庄主平日里四平八稳的,怎么这会儿就会跟个小儿似的拿不稳勺了?
看了一眼面色正常的少庄主,苏临镜转过头,神色复杂地看向了秋望舒。既然方才话头已经被玉小茶挑起来了,那她也就不再憋着话了。
思索了半天,苏临镜略显紧张地开口道:“秋姑娘,你母亲”
见秋望舒因为这几个字有些紧张了起来,苏临镜顿了一顿,才继续道:“你母亲的事情我也只是听闻,并不清楚前后细节。”
“但我相信,你,你这般隐姓埋名,是有你自己的理由的,不是有什么恶意。”
苏临镜本就对秋望舒的剑术倾慕有加,再加上这一路的共患难,她早已将秋望舒看做了可以信任的伙伴。所以即使知道秋望舒来路复杂,且多有隐瞒,她也希望能将秋望舒留下。
欲言又止了半天,苏临镜才斟酌着问道:“只是,你……还会与我们一同去继明山庄么?”
第047章 夜宿门中
闻言, 秋望舒的拿勺子动作一顿,楞在了当场。继明山庄她是一定要去的,只是, 秋望舒没有料到的是即便在清楚了她的来历之后,苏临镜还是坚持要让自己与她们同路。
她早就过了那个死活不愿意和这几人搭伙的时候了,甚至还有些习惯了同行路上有这几人的存在。所以她一时都忘了, 自己当时坚持独行的心情。
况且……当时还没入阵呢,都没能走成,那就算自己现在想走,难道就能轻松地走成了么?
张了张口, 秋望舒迟疑地开口道:“我”
还没“我”出个态度来, 就听易君笙手边又发出了一声轻响。这次倒不是勺子掉了,是易君笙轻轻地把勺子搁在碗边。
放下手后,易君笙开口轻唤了一声:“秋姑娘”
面上不见半分打断了秋望舒的羞愧, 易君笙不慌不忙道:“你在洞中的救命之恩,君笙还没未回报”
“若是……秋姑娘明日便与我们分道下山的话”
顿了一顿, 她垂下眼来,语气似乎有些失落,“那君笙岂不是成了,知恩不报,忘恩负义之人。”
短短三句,情绪递近之自然,神色之真诚, 语气之诚挚, 若是叫不认识的人听了, 甚至都会觉得秋望舒是个不顾同行之谊的狠心之人。
目瞪口呆地看了看已经说不出话的秋望舒,又看了看神色真挚的易君笙, 玉小茶不由震惊道,居然还能这样啊……
傻眼过后,玉小茶也赶忙附和道:“是,是!高临阵里你出手相救,我,我也还没回报呢!”
“你可千万不能自己走了!”
苏临镜虽然说不出这些话,但是憋了半天,也还是红着脸憋出一个“我,我也”来。
握着手里的勺,被三双眼睛巴巴地望着,到最后,秋望舒竟也没拉下脸来,说出一个不字。
她没有拒绝,最后玉小茶也就默认了她会与几人继续上路这一件事,然后开开心心地招呼她往嘴里送米粥。
等秋望舒回过神来,她已经稀里糊涂地吃完这一顿饭,和三人一同走在了回客房中的路上。
这会儿,别过住在南院进门处的玉小茶和苏临镜,秋望舒才转过头来,欲言又止地盯着易君笙的背影。
对于自己的身份,易君笙只字不提,可秋望舒却不能不在意。心里藏着事情,秋望舒连上楼梯的脚步都慢了一步,从本来和易君笙并肩而行,变成了落在人家后头好一截。
少庄主人精一样,怎么会看不出来秋望舒这磨蹭又踌躇的脚步。她知道秋望舒在好奇自己为何什么都不问,又为何能如此平静地看待秋望舒的身份变化。
但她并不打算先开口解释。因为……从秋望舒的神色来看,她好像想先一步问出这个问题。
果然,再又走了几步后,秋望舒终于憋不出心中的疑问,“少庄主,你完全不介意么?”
闻言,易君笙明知故问道:“介意什么?”
“介意你隐瞒身份,伪装样貌?”
听到她挑明了自己心里的想法,秋望舒张了张嘴,犹豫地组织起了语言。
易君笙本就饱受非议,若再与自己这等人牵扯在一起,事情只会于她更不利。
斟酌了片刻,秋望舒断续道:“小玉不介意,是因为她心思单纯而且并不了解中都旧事,苏姑娘不介意,是因为她方正坦荡,也有与我牵扯在一起也不怕的底气,可少庄主……你”
说到你说,秋望舒又纠结地停住了。说到底她也拿不准,易君笙心里到底是如何想自己的。
看穿了她的欲言又止,易君笙了然地笑了笑,随即故意道:“我明白了,秋姑娘之所以觉得我会介意,是因为我既不单纯也不坦荡?”
秋望舒皱起了眉头,微恼道:“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闻言,易君笙收起了玩笑的神色,正色道:“我不介意,是因为自中都见到秋姑娘的第一面起,我便觉得你就该是这个样子。”
从秋望舒的眉眼看到抿直的嘴唇,易君笙认真地下了定论:“所以不存在什么隐瞒和伪装。”
什么叫……一直觉得自己就该是这个样子?
她难道从前就认识自己不成?
可秋望舒的话还没问出口,易君笙的话音便陡然一转,故作失落地对秋望舒说道:“而且……非要说介意的话,秋姑娘看上去对我更介意吧。”
看着两人中间可以塞进两个玉小茶的距离,易君笙一针见血道;“尤其是介意与我单独相处”
此话一出,秋望舒愣了一下。什么介不介意与她独处的,明明是在问她,怎么话题突然转到自己身上了?
在秋望舒不解的表情中,易君笙作出了苦恼的样子,叹气道:“秋姑娘是不是介意之前出阵的事情,所以不愿与我再多亲近……”
出阵的事情……?
在易君笙苦恼的眼神中,秋望舒呼吸一滞,蓦地回想起了那阵把两人冲出洞底的大水。那水中……光线昏暗,自己找了好半天,才堪堪碰到了少庄主的唇角。
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秋望舒只觉得出阵后,易君笙对自己的态度变得莫名有些……古怪。有些赧然地撇过头去,秋望舒不敢再看易君笙的脸,只能低头反驳道:“阵中那只是事发突然,我没介意。”
当时只是觉得有些不好意思,现在被她这么一说,自己还真有点介意了起来。
听她这么说,易君笙眼神顿时亮了起来。只见她松了一口气,随后开心道:“真的么,那太好了。”
“那也就是说……秋姑娘其实并不介意与我亲近?”
为什么什么话到她嘴里,听起来就总有点暧昧不清呢?
得到了秋望舒一个神色复杂的点头,易君笙笑了笑,说出了今日最发自内心的一句:“秋姑娘,你愿意留下来,我真的很开心。”
她轻轻笑着,给秋望舒留下一句:“那秋姑娘早些休息。我们……明早见。”
然后就如行云流水般地垮了进去,在秋望舒面前关上了房门。
只留下秋望舒一个人在原地,对着房门,脸色是红了又白,白了又红。
可谁能想到,不仅没能“明早见”,反而当夜,两人,或者说所有人,又因为变故见了一面。
秋望舒还没睡下多久,在相隔一个院子的半山居中,就发生了意外。
听到南院门口传来的喧闹声,秋望舒敏锐地睁开了眼睛,和同样被惊醒的易君笙一起推开了房门。
对视一眼,两人不约而同地看向了嘈杂混乱的院门口。
院门台阶下,玉小茶急红了一张脸,不知道从怀里掏出了什么,正急着往林恣慕背后塞。而在林恣慕背上,林晏霜面色煞白,低垂着头,显然已经陷入了昏迷。
“林姑娘,我和你一起去!”
从房间里拿出了细软和水囊,苏临镜伸出手,想和林恣慕一起把林晏霜架起来。
不知道是什么病发得如此突然,秋望舒急忙跑了过去,探完林晏霜的脉搏和脸色后,秋望舒心中一沉。
脉象沉涩,口唇发青,分明是胸痹之兆。
胸痹之症来势汹汹,若是当场就有郎中施针再灌下四逆汤,那还有恢复的可能。可眼下下山,只怕……林晏霜撑不到找到大夫的时候。
眼见形势不妙,易君笙蹲下,找到林晏霜的郄门穴,便开始以空拳滚压起来。此举似乎让林晏霜的胸膛有了些起伏,但鼻息间还是只有短促细微的气息。
想起方才玉小茶掏出来的药丸一样的东西,颜色淡黄,应该是舒心丹,于是秋望舒急声追问道:方才给林掌门的丹药还有么?”
听到秋望舒喊自己,玉小茶急忙点头道:“有有,舒心丹还有!方才只喂下了六颗!”
“那再让林掌门含几颗在舌下!”
“好,好”玉小茶慌慌张张地将舒心丹塞给林恣慕,看她抖出几颗放到了林晏霜舌下。
舒心丹有止痛活血之效,但也并非能肉白骨的神药。眼见林晏霜含下那几颗药后,面色仍未有任何缓和,林恣慕不敢再有耽搁,立马就要下山。
“我先带她下山!”
虽说门中另有出谷机关石梯,可毕竟此处离最近的小镇还有一段距离,若是就这么架着,背着,林晏霜恐怕受不住颠簸。
眼见林晏霜的脸色越发苍白,易君笙皱了皱眉,出声阻拦道:“林姑娘,胸痹之人,不可随意移动!”
在林恣慕焦急的眼神,易君笙环顾四周,急声问道:“百影门内,可有能抬人的载舆或木板!”
“……有,有木架和木板,我能马上组起来!”说完,她把林晏霜交付给苏临镜,拔腿就要朝木仓里跑去!
可还不等她跑出几步,林晏霜的手便动了动,颤巍巍地够向了林恣慕的方向。
不知道是舒心丹起效了还是走动中把林晏霜惊醒了,此时林晏霜她急喘着,似乎有话相对林恣慕说。
“林姑娘,林掌门似乎是醒,醒了!”
在苏临镜的惊呼声中,林恣慕回头,惊喜地扑向林晏霜,“阿婆!”
见林晏霜仍是痛苦地喘着气,林恣慕连忙将自己的外衫脱下,捂在林晏霜心口间,出声安慰道:“阿婆,我马上送你下山!到医馆,到医馆我们就好了!”
张口喘了好几口气,林晏霜才勉强有了点说话的力气。
她抬起手来来,费劲地推了推林恣慕的手,说了好几次,才说出一句完整的话。
“别……”
“别做……”
“那,无用的蠢事”
歇了好长一口气,林晏霜才断断续续道:“我自己什么样,我自己清楚……我能等到你这傻囡回来,已经是了不得了。”
“哪还有那命,再等你把我送去医馆里……”
颤颤地圈住了林恣慕的手,林晏霜颤声道:“放我下来,最后一晚,你就让我这个老婆子,在自己家里喘口气吧”
拼命讲完这一句,林晏霜倒抽了一口气,脱力般地仰起头来。
林晏霜心中十分清楚,水牢之刑,加上操劳多年落下的心疾,此次胸痹并非是意外,是她已油尽灯枯之兆。
既然死之将至而无可回寰,那她宁愿死在她付尽心血的百影门中,也不愿意死在下山的路上。
林晏霜这一句是祈求,但于林恣慕来说,无疑是让她眼看着林晏霜断气的酷刑。
“阿婆,你是要我看着你死在我面前么?”
“看着我断气又怎么了”
“就这最后一程,你都不乐意守着么?”
眼睛缓缓转向背后的半山居,林晏霜疲惫至极道:“走吧……扶我进去,好好地让我歇一歇吧。”
第048章 乘船西行
半山居中, 林恣慕站在桌边,点了三次,还是没有将烛灯点起。
见状, 秋望舒默默接过火折子,替林恣慕点上了已经快烧到底的蜡烛。
烛火打在墙上,却照不亮林晏霜的脸, 只显得这室内更加黯淡。
明明灭灭中,林恣慕听到了林晏霜费劲挤出来的一句:“等我走了,你别留在这儿……别惦记这儿”
“去看看四海,那才应该是你的天地。”
从追着母亲的棺椁追到门边的稚儿, 到对林晏霜喊出“你拘我训我又如何, 我就是不愿当那懦夫,一辈子躲在这深谷中!”的少女,她竟不知, 原来十几年的岁月,只不过几个回头。
这是她的孙女, 是她虽不愿说出口,但却最引以为傲的姑娘。众人总说她像自己,可她只觉得,她的孙女远远胜过自己。
眼中似有热意袭来,可却被林晏霜狠狠憋在了眼中。不敢再看林恣慕了,林晏霜只能红着一双眼道:“若是日后,你受委屈了, 想起我来了, 就往地上祭我一盏茶。”
“这样, 我就都能听见了……”
听见这一句,林恣慕心中大痛, 再憋不住哭腔,转身就跪在了林晏霜床边,“阿婆……是我错了”
“我该陪在你身边的,不该往外跑……”
若林恣慕当真只会乖乖留在这门中,那就不是她林晏霜的孙女了。
使出浑身力气抓住了林恣慕的手臂,林晏霜板起脸来,像从前一样训斥道:“说什么蠢话……”
“慎而不怯,智而不逸。你把我百影门的门规学了去,怎就会成做错了事情。”
“是我老糊涂了,以为避世而居便可无忧无虞。”
林晏霜不知道从哪里续上了这口气,眼神逐渐清明,说话也不再断续。可秋望舒却看得清楚,这不过是回光返照罢了。
“去吧,带着破山骨去吧……”
“叫山外人看看,我林晏霜的孙女,是何等风骨!”
目光越过林恣慕,林晏霜看向了站在后面的秋望舒。
“秋姑娘……”
斟酌了许久,林晏霜才开口道:“我这傻囡是极好的孩子,只是叫我娇惯太过,养得心比天高,又放纵任性……”
“他日,若是她失了分寸闯了祸,还望……你能念在老身的份上,拉她一把,叫她不要落得个潦倒不堪之地……”
林晏霜,钉嘴铁舌,硬气了一辈子,独独这一个请求,道尽了她一辈子的惦念与牵绊。
这样的请求,怎能不应。
喉中似有什么东西梗住了秋望舒,叫她张了好几次口,才哑声道出一句:“林掌门,我定竭尽全力,护她周全。”
“请您……放心。”
得了秋望舒这一句,林晏霜操劳一辈子的眉头,才终于有些展开的痕迹。缓缓地躺下去,好半天后,林晏霜才满足地叹了一句:“如此……如此,我便放心了。”
方才那攒起的力气不知散到了哪儿去,此时林晏霜只觉得身体出奇地轻,轻到若她不握紧,似乎就再也握不住眼前的孙女。
她朝床沿挪去,想要最后一次给林恣慕擦一擦这哭花的脸,可不知怎的,却怎么也挪不过去。
知道这是留给自己最后的几眼了,林晏霜也不再挣动了,认命般地挤出了一个苦笑。
动了动手指,林晏霜转过眼珠,看着眼神越发惊惶的孙女,她心中疼得要命,却只能断断续续地安慰道:“恣慕,好孩子,好姑娘,别哭”
“百年奇术,我毫无保留,即便黄泉路上被那鬼差问起,我也要说我无愧于门生,也无愧于先祖”
“只是,唯独愧于你们母女……”
林恣慕已是泣不成声,只知道紧紧地揪住林晏霜的手,似乎这样,就能留住她的最后一口气。
不知何时,林晏霜的枕边也洇湿了水迹,可她一点都不知,只顾着安慰那仿佛还只到自己膝盖,只会瘪嘴憋住眼泪,一句认输的话都不说的孙女。”傻囡,你这么哭,我便是走了,也不敢离你三步远……”
林恣慕已是失了所有的理智,只能崩溃地哭喊道:“那你就别走!”
怎么才能不走呢?
烛灯已然烧到了头,只要窗沿一动,便会灭于风中。
可是,窗沿没有动,只有林晏霜的意识缓缓散去,在连林恣慕的温度都感觉不到时,林晏霜缓缓阖上了眼皮,留下了不成句的呓语:“傻囡……”
“我留不成了……”
“你把,眼泪擦擦……让我走得,放心些……”
烛影陡然晃悠了起来,林晏霜的尾音也被吞入了风中。
一缕白烟自黯淡的火星中摇曳而上,风中静得出奇,再也不闻林晏霜的一丝鼻息。
林恣慕松开了林晏霜的手,缓缓抬起头来。
林晏霜面容很安详,甚至是自己从没见过的安详,仿佛只是打了一个再舒服不过的盹,只要她一唤,就能睁开眼来,或轻或重地冷哼一句。
无意识地抚上了林晏霜的脸,林恣慕喃喃地喊着:“阿婆,阿婆,阿婆……你,你看我一眼”
“你先别睡,看我一眼”
“求求你,看孙女一眼,行不行……”
她的祈求越来越急,掌心下的温度却越来越凉。到了这一刻,林恣慕的心沉到了底。她现在再也不能骗自己了,因为她清楚,半山居的灯灭了,从此以后,再也没人会在这深谷中等她回家了。
不忍见她这副模样,玉小茶上前拉住她,不忍地喊了一句:“林恣慕……”
可任她如何想将这人拉起,林恣慕都瘫在床沿,没有半点反应。
忍住了喉中哽咽,玉小茶凑到她身边,想陪林恣慕一起最后送林晏霜一程。可她刚蹲下去,就见身旁这人,似乎像被掏空了力气一般,毫无准备地向一旁倒去。
惊恐地睁大了眼睛,玉小茶来不及擦眼泪,便和身后三人一起,惊声喊道:“林恣慕——!”
……
四日后,在距千苍谷百里外的渡口边,人群熙攘,到处都是商贩叫卖声和船夫吆喝声。
“糖糕,糖糕——年年高——”
“砂糖绿豆凉水——”
此起彼伏的叫卖声中,苏临镜牵着马,傻眼地看着玉小茶。看她背着满兜食物,不知要吃到哪年哪月,苏临镜为难地问道:“小玉姑娘……”
“这是不是有些……”
苏临镜斟酌着用词道:“多了?”
玉小茶一听,摇着手指反驳道:“这不多,到时候吃着你们就知道了!”
看苏临镜还是一副目瞪口呆的样子,她振振有词地问道:“不然船上这半个月,你们就光啃干粮?”
说着,她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关切地问道:“哦对,林恣慕呢?”
看了一圈,除了林恣慕以外都在,玉小茶于是张大了嘴巴,惊恐地猜测道:“她不会,临时改主意不和我们……”
正说到“我们”时,却听到了在她左后方的位置,林恣慕的声音突然传来:“在这儿。”
将林晏霜亲手埋葬后,林恣慕足足有两日没出过门。
直到昨夜,她才敲开了苏临镜的门,告诉苏临镜,她要和四人一起上路。
这会儿,林恣慕就站在玉小茶后头,玉小茶却还睁着大眼睛一通问。若是放在之前,林恣慕免不得又要损玉小茶几句,可这几日,别说刺人几句了,林恣慕看着是连说话的心力都没有。
虽然知道她是还没从丧失血亲的悲痛中走出来,可玉小茶却宁愿她跟之前一样,把那脾气发出来,气气人也好。
不同于玉小茶的干劲十足,林恣慕神色恹恹地看向了客船,神色木然道:“走吧……”
说罢,没有管神色担忧的几人,自顾自牵马走上了船板。
见前面三人接连上了船,易君笙也拉着缰绳转过头来,对秋望舒轻轻说了一句:“走吧”
闻言,秋望舒点了点头,便跟上了她的脚步。
只是,在踏上船板时,秋望舒耳朵里还是再次注意到了,那叫卖糖糕的声音。
“糖糕——糖糕——”
其实糖糕摊子的吆喝声也没有多突出,但是吸引她注意的是摊子旁小孩吵着跟大人要吃的声音。
是脆生生的,天真烂漫的,但却十分有底气的声音。
思索了片刻,秋望舒停下了脚步,对也停下来疑惑地看着她的易君笙说道:“你们先上去吧,我马上就来。”
还不待易君笙回话,秋望舒便又想起什么似的,主动解释道:“我不是反悔。”
看着易君笙,秋望舒伸手指向卖糖糕的地方,有些不好意思地继续道:“只是去那里,买个东西。”
没有想到秋望舒还会自己开口解释,易君笙微微一愣,随即轻笑了一声。
“那我在船上等你。”
……
她们已结束了百影门之行,下一目的地,便是藏有麒麟卷的弃月城。只是这弃月城远在西疆边陲,所以她们得先走水路到郧阳,再从界岭翻山到弃月城。
这艘船,将在半月后在郧阳停靠。虽然路途遥远,但好歹这五人能在船上喘几口气,歇上个半月。
上船之后,几人约好用晚饭的时候在苏临镜房间碰头,便各自找到了房间进去休憩了。只有秋望舒,在放下了行囊后,敲响了林恣慕的房门。
在等了许久都没有人应门后,秋望舒收回了手,默默地朝客舱外走去。
甲板上,林恣慕已经在船缘边站了小半刻了。她们上船的时候已近夕阳,所以许多船客都聚在船头,等着看海上日落之景。
水鸟长啸而过,隔断了耳边的浪声,也隔断了她紧紧攥在眼中的不舍。
林晏霜的嘱托,她牢牢地记在心里,所以即便心里只剩哀戚和茫然,她也还是选择了和秋望舒她们一起上路。
只是,她并不想面对几人同情又关切的眼神,所以即便一起上了船,也还是想暂时离她们远一点。
从客舱出来后,林恣慕找了好半天,才找到一个没人吵她的地方。
百影门的方向早就看不见了,可她就这样静静地站着,出神地望着海面,直到听到了身后传来的脚步声。
甲板多的是空处,可这人却非要走到自己身后几步处。想来,除了除了那几人外也没别人了。
认出这是秋望舒的脚步声,林恣慕收起了失落的神色,撇过头去冷声道:“……别说些安慰人的话来添堵。”
面对林恣慕故作冷硬的态度,秋望舒坦然道:“我不会说安慰人的话。”
顿了顿,秋望舒从怀里拿出了方才买来的东西,继续道:”只是有个东西要给你。”
将沾了糖粉的糖糕推到了林恣慕手边,秋望舒平静地说道:“趁热吃吧”
“不然,等下次再吃,就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
看清楚秋望舒推到自己手边的东西后,林恣慕的眼神一滞,那些冷硬的话也就此停在了嘴边。
她要给自己的东西,是糖糕……?
定定地看着秋望舒手中那个,从前林晏霜不知给她做过多少遍的点心,林恣慕的眼圈蓦地红了。
是啊,阿婆答应她,好了以后给她做的糖糕,最终也还是没有吃到。
在秋望舒不含一丝杂质的视线中,林恣慕低下了头,紧紧地攥起了手指。
所以……她们这会儿也算得上是同病相怜了么?
过了好久,久到秋望舒的手抬得都要僵了,准备换一只手的时候,林恣慕却鬼使神差地伸出了手,沉着一张脸地将糖糕接了过去。
也许是出于惺惺相惜,也许是在她身上看到了自己,即使林恣慕此刻低着头,秋望舒也全然明白她的心情。
没有再多说一句话,秋望舒默默地转过身去,把这一片空处还给了林恣慕。
直到秋望舒走出了甲板一段距离,她才隐隐约约听到了身后林恣慕不再压抑自己的动静。
夕阳下,海面上热闹得出奇,水鸟嬉戏,船客喧哗,而身后林恣慕狼吞虎咽和呜咽的声音,尽数被淹没在了船下的涌浪里。
第049章 烛影脉脉
从甲板下来, 秋望舒顺着热闹的客舱走向苏临镜的房间。
担心这路上会遇到觊觎剑法之人,所以苏临镜的房门关得很紧,只能隐约听见一点交谈的声音。
“……这船只能到秦州, 我们得在秦州郧阳下船,下了船,骑马上界岭。”
“估计还要半个月才能到弃月城。”
听见苏临镜这么说, 玉小茶唉声叹气道:“反正下船又得风餐露宿了呗,那我可得趁这几天好好睡上几觉。”
抱怨归抱怨,但玉小茶转眼又乐呵呵地从行囊里掏出了什么东西,对苏临镜催促道:“好了好了, 快收了吧阿临, 还有十几天有什么好急的,眼下急的,是我的包子。”
“快快, 你再不收一会儿油滋出来了。”
眼见玉小茶的包子把苏临镜怼得不敢张嘴,只能含混地推拒着:“我自, 自己来”,秋望舒及时推门进来,站到了两人面前。
见秋望舒进来,玉小茶眼睛一亮,顿时放过了苏临镜,开心地喊道:“诶,阿望来啦!”
喊完这一声, 看秋望舒身后没人, 玉小茶小声地向秋望舒询问道:“她不来么?”
这个她, 毫无疑问指的肯定是甲板上的林恣慕了。
还不待秋望舒开口回答,内间里就有人端着茶盏出来, 抢先一步答道:“这几日就让林姑娘自己静静吧。”
说着,就把茶盏放到了秋望舒面前。茶盏里还是那股熟悉的茯苓清香,显然还是上次庙中自己惊醒时少庄主端给自己的那杯。
不知道易君笙什么时候进来的,秋望舒迟疑地看了她一眼,随即在茶盏面前坐下了。
茶水还烫着,她只轻轻抿了一口,就放在桌上晾着了。
闻见了那股茶香,玉小茶仔细又嗅了嗅,随即疑惑地看向秋望舒旁边的易君笙。
“少庄主,为什么阿望的茶跟我们的不一样?”
易君笙沏给苏临镜和玉小茶的也是极好的青茶,只不过揭盖一看,确实就是两种不同的茶了。
听见玉小茶这么问,易君笙抬起头来,不慌不忙地解释道:“方才拿过来的茶泡完了,我就回去换成茯苓茶了。”
“小玉姑娘若是也想喝,我下次,再给你沏一盏。”
玉小茶对茶没什么兴趣,刚也只是好奇,所以赶紧推拒道:“哦哦,那倒不用了。”
说完,就把这事完全放到了一边,乐呵呵地就着热茶啃起了包子。
几人中,似乎只有秋望舒把这话往心里去了。看易君笙慢条斯理地喝着茶,她便悄悄地朝易君笙茶盏中瞥了一眼,结果,发现连少庄主自己喝的也是青茶。
……不是泡完了,是担心自己晚上做噩梦吧。
看着易君笙搭在茶盏上的手指,秋望舒心不在焉地喝下了一口茶汤。
这些日子,几人风里来雨里去的,又经历了百影门一变,难免都有些疲倦。所以吃完饭,四人确认过接下来的行程,便都准备各自回去歇下了。
临出门前,苏临镜却开口叫住了秋望舒。
“秋姑娘,请等一下。”
顿住了即将迈出门的脚步,秋望舒略带疑惑地转过头去。
见秋望舒看向自己,苏临镜犹豫着从怀里拿出一个包着锦布的物件,交给了秋望舒:“临行前,丁盟主曾托我向你转交一物。”
想到几人从中都出发已经是将近一个月前的事情了,苏临镜有些不好意思地解释道:“之前在路上没机会,所以一直到现在才给你。”
“希望……秋姑娘不要介意。”
即使包在锦布里,秋望舒也清楚,丁凌泉让苏临镜转交给自己的,只会是自己拒绝过一次的白虹通行令。
自己当时不接,已经叫丁凌泉为难过一次了,这次自己若是再不接,就是叫苏临镜为难了。
沉默了片刻,秋望舒终究还是伸出了手,从苏临镜手上接过了通行令,随后对苏临镜道了一句:“苏姑娘,多谢。”
秋望舒平常连话都很少说,就更别说从她嘴里听见句“谢谢”了。
闻言,苏临镜愣了愣,受宠若惊道:“不,不客气。”
回到了自己的房间后,秋望舒对着手中的通行令发了好一会儿的呆。
她原本只是想悄悄来一趟中都,结果谁知道,不仅没能“悄悄”,还被丁凌泉认了出来。认出来就算了,还要像当年那个不懂事的孩子一样,让丁凌泉担心。
秋望舒叹了一口气,神色闷闷地将通行令塞进了行囊中。
可是,行囊本就松开了一个角,她这么一放,白虹通行令自然就 “啪嗒”一下从行囊中滑出,掉进了小几和床尾的缝隙中。
听到了木牌落地的声音,秋望舒着急地去捞,可也不知道那白虹通行令掉到了哪儿去,任她在原地够了几次也够不到。
见状,秋望舒只能拿起了桌上那原本就没多亮的烛灯,照向了床底,这才看见了斜着卡进床脚的木牌。
废了这么一番力气才将通行令捡起,这次秋望舒不敢再乱扔了,只能老老实实地把它放到包袱底下压好,再把包袱小心地放进了房中箱柜里。
等忙活完这一通,她才直起了腰,把烛灯放回原处。
可是等她走到桌边时,却举着烛灯楞在了原地。
不知是不是因为住在易君笙对面,秋望舒总是告诉自己别往对面看。可她越是刻意不去看,越是容易注意到对面的动静。
太阳还没落山时,对面还只是模糊的影子,可这会儿烛灯点起来了,那她从这儿看到的就不一样了。
透过明灭烛影,秋望舒看到的并不是和自己房间如出一辙的昏暗,而是对面易君笙靠在窗上,却被烛灯投在门纸上的剪影。
剪影下,她侧身靠着,不知是在看海上明月还是岸上的稀疏光点。
她应该是沐浴过了,所以难得地没有挽发,只是任头发散下,有些懒散地倚靠在了窗边。
夜里,海上分外的平静。但还是有轻微的凉风吹进房中,扬起了秋望舒的衣角。
衣角剐蹭着她的手心,秋望舒微微垂下了眼,不自在地想道,这烛灯连房间的一半地儿都照不亮,却偏偏将对面的少庄主照得格外清楚。
无论是易君笙微微垂下的眼睫,还是她搭在肩上的外衫,都照得十分清楚,仿佛两人中间隔得并不是两道房门,而是薄如蝉翼,颜色柔和的一层窗纸。
投在纱棉纸上的,明明是昏黄暗影,可她眼前却好像已经出现了让她心慌得不行的莹润素白。
她们同为女子,年岁相近,也曾在机关阵中度过了数不清的难关,明明是可以像寻常女子一般执手亲近的关系。可此刻,对着易君笙的一道侧影,秋望舒却不知为何,心中只有见不得人的局促和赧然。
“……不该看的。”
放下了些手中的烛灯,秋望舒猛地偏过了头去。
虽说是烛灯作怪,可自己这般行径,终究算不上光明正大。
轻轻地放下了手中烛灯,秋望舒浑身紧绷地走向了床边,可转身时,却忘记刻意放轻自己的脚步声。
不知道是不是察觉到了秋望舒的动静,对面原本靠坐在窗边的易君笙突然回过头,看向了自己这边。
她似乎思索了一会儿,随即站起身来,无声地向门边走近。
听见她的脚步声,秋望舒心中一惊,随即像做贼一般地立马藏到了门侧,烛光照不出影子的地方。
生怕被探到一丝不可与外人道的紧张和难为情,她甚至还极其认真地屏住了呼吸。
不过秋望舒的担心是多余的,因为易君笙并没有察觉到她的动静,只是很自然地走到了桌台边,弯腰给自己倒了一杯水。
举着水杯,易君笙微微仰起头来,下颚轮廓与纤颈连成明朗而柔和的一条线,她在灯下抿了抿唇间沾上的水迹,动作慢得就好像是花叶饮下温吞的晨露。
那唇瓣的形状清晰地投在了秋望舒的眼前,而她也不受控地想起了那日在水中,仓促慌乱间,她切切实实尝到的易君笙唇间,柔软又毫不推拒的触觉。
面红耳赤间,眼前所有的暧昧含混都从缝隙里透了过来,从丝绵纸上揉到了秋望舒的眼前,引她去看那不是只存在她想象中的,而是切切实实沾着水汽的眼睫和唇角。
最后的最后,秋望舒看到的,是她不知为何缓缓回过头来,带着道不明的情绪,看向自己的侧脸。
“呼——”的一声,呼吸彻底乱了章法,秋望舒只能慌乱地吹熄了手上的烛灯,从门边落荒而逃。
夜里,船上安静得出奇。客舱的灯早已熄灭,船客在房间中安眠,客舱外是缓慢而规律的水声。
可是海上,却比辗转反侧的秋望舒还要不平静。
船舵旁,火长面色凝重地站着,透过他的眼神,能看见在北方不远处一片忽隐忽现的火光。
船工匆忙地跑到了他面前,盯着同一处方向,忧心忡忡地问道:“火长,是水匪么?”
那船比客船大出许多,像是水匪的船,但也有可能是失事的商船。
可即便是失事商船,自己不能拿满船的船客去冒险。沉思片刻后,火长下令道:“不管是不是,我们转舵避开他们。”
烧成这样,能逃的早划船划过来了,那剩下的,估计也没得救了。
不安地看了一眼远处的火光,船工收回了眼神,顺从地回了句:“是”
第050章 变故突生
经历了一晚上的翻来覆去, 秋望舒终于在天边泛白时疲惫地阖上了眼。
找不出原因的焦躁和一个月来的疲倦紧紧包围了她,这一觉,她一睡, 就睡到了午时。
醒来后,在房中随便活动了下,便又消磨掉了半日的时间。等到她在房中在憋不住, 起身推开房门时,船舱中已经亮起了烛灯。
原本想要直接走出客舱去吹吹风,但她最后还是没忍住,带着隐隐的怨气朝害自己不得安眠的“始作俑者”看去。
对面少庄主的房间里没有点灯, 门窗也紧闭着, 看不清里面的陈设。
秋望舒唯一能看清的,就是易君笙此刻并不在房间中。
不在最好,秋望舒暗暗想道, 她要是在里面,指不定还要开门问问自己昨夜睡得好不好。自己到时候怎么说, 托少庄主的福,一晚上都没睡好。
可是自己也不是没隔着窗纸见过别的人影,中都客栈里那么多点灯伏案的对门,这一路街上又那么多点灯补衣的人家。为什么独独对着易君笙的一个剪影,心慌得不行?
秋望舒正想得出神,突然,这念了半天的“始作俑者”突然出现, 打断了她的思绪。
“秋姑娘”
易君笙不知何时走到了客舱门口, 见秋望舒定定地站在自己房间面前, 面上也没有疑惑,只是照旧温声问候道:“秋姑娘是身体不适么, 一直没见你出来。”
易君笙边问,边笑着朝秋望舒走来。
可她离自己越近,秋望舒就越心慌。好像朝自己走来的不是这个齐齐整整的少庄主,而是昨夜窗纸上那个暧昧的身影。
想到昨夜的场景,秋望舒赶紧偏过头去,慌张地答道:“我没事,只是昨夜没睡好,所以不想出来。”
易君笙本来还笑着,一听到她说昨夜没睡好便收起了笑容,关切地问道:“昨夜没睡好?”
“是船太晃了不适应么?”
易君笙那目光关切而体贴,好像对昨夜的事毫无察觉。
……不是,是你的烛光太晃了。
虽然心里是这么想的,但秋望舒当然不会这么说。
生怕又被易君笙看出来什么端倪,秋望舒盯着门缝嘴硬道:“不是,是风浪声太吵了。”
风浪声太吵么?可是昨夜明明没什么风啊。
看着尽管尽力无措但还是浑身写满了不自在的人,易君笙微妙地弯起了嘴角。
秋望舒仓促吹灯的声音被她听得清清楚楚,不过……既然她说是风浪太吵,那就当昨夜是风浪声太吵,扰得人睡不着吧。
不欲戳穿秋望舒,易君笙笑了笑,装出了一副才注意到秋望舒站在自己门口的样子,问道:“那秋姑娘在这儿,是找我有事么?”
她这么一问,秋望舒才意识到自己方才竟然对着人家房间发了半天呆,现在还被人逮了个正着。
舌头好似打上了结,秋望舒口不择言道:“没有,我只是出来散散步……”
散步不往外走,就这么专门定在人家门口么。反应过来自己到底说了些什么,秋望舒恨不得钻个洞把自己立刻埋进去。
少庄主肯定不会装作没听见的,这一点秋望舒很确定。
在易君笙不出声的时间里,秋望舒连一会儿要往哪边跑都想好了,但就是没想到的易君笙居然就这么简简单单地就放过了自己。
“这样啊。”
秋望舒听到易君笙笑着揭过了方才的话题,随后走近了自己身边,紧接着,又听到她将房门推开了一点门缝,叫月光漏了些到两人脚边来,然后漫不经心地问道:“既然秋姑娘现在无事的话,愿不愿意赏我个脸,进去喝一杯茶呢?”
秋望舒猛地后撤了一步,随后摇头拒绝道:“不了,少庄主还是先去忙你的”
“忙你的事情吧”这一句还没来得及说完,突然,秋望舒的话音被就被一阵响彻整个船舱的惊叫声打断了。
那是从船尾传来的,一声极为惊恐的叫声。
紧接着,便是一声又一声,更为密集的尖叫声和脚步声。
无数在客舱外闲逛的船客叫喊着,推搡着跑过客舱入口,霎时间,秋望舒和易君笙的耳边就只剩从船尾蔓延到船舱口的混乱和骚动。
发生了什么事,竟叫人能发出这般不成声的叫喊声。
眼见有人在客舱门口跌倒,秋望舒和易君笙捏紧了剑,没有一丝犹豫地朝客舱外奔去。
将差点被踩到的人拉起,秋望舒没有停留,一边闪身躲避着涌来的人群,一边从人群缝隙中观察着船尾的情况。
皱眉屏住了呼吸,秋望舒从夜风中闻见了刺鼻的,让人为之厌恶的血腥味。
人群不断从她们身边跑过,两人越是靠近船尾,面前遮挡的人就越少,但是,涌入鼻间的血腥味就越浓。
搀扶起了最后一个受伤跌倒的人,秋望舒回过头,下意识问出了一句:“怎么回”……
可是,等她看清了面前再无人遮挡的景象时,她不由地睁大了眼睛,吞下了即将到嘴边的“事”字。
横倒在她面前的,是几个血肉模糊,根本看不出还有气没气的人。这些人的脖子和身上布满了可怖的伤口,伤口处一片污糟,不像是刀剑所伤,反倒像是……野兽撕咬的痕迹。
而在这人的最前面的,是一个弓背半蹲着,将头埋在一个倒地不起的船客肩旁,不时发出阵阵古怪动静的褐衣男子。
即使夜中昏暗,看不清那男子的面孔,可秋望舒却清清楚楚地听见了,那褐衣男子,用他的牙齿发出了啃食着,撕咬着血肉的声音。
他的胳膊好像断了一只,就这么松松垮垮地搭在地上,可他却像感觉不到痛一般,只管低头不停地动作着。
在他的旁边,也还有一个人,穿着同样的衣服,带着浑身血污,僵硬而扭曲地站了起来。
秋望舒心中那股不祥的预感,也在这人站起来的瞬间达到了顶峰。
这一群人里,除了行动诡异的这两人外,只剩一个舵工颤巍巍地躲在船舵旁,其余的,都瘫倒在地,不知还有没有气。
躲到船舱的侧面,秋望舒紧盯面前的两人,将声音压得不能再低,向易君笙询问道:“他们……是中蛊了么?”
易君笙也有同样的猜测,面前两人,行动僵硬迟缓,不停发出着诡异的动静,像极了被操纵的蛊人。
可是,与其说面前两人是被蛊毒驱使,倒不如说他们是被恶兽一般的本能所驱使。轻轻摇了摇头,易君笙缓声下了定论:“恐怕,不止是中蛊。”
闻言,秋望舒心中一沉,眉头皱得更紧了些。在观察了片刻后,见到那站起来的人慢慢挪向吓破了胆的舵工,她面色凛肃地与易君笙对视了一眼,随后将更星剑从背后拔/出,对准了面前的两人。
一片昏暗中,易君笙握紧了手中霜刃,先一步靠近了那站起的人。那人动作迟缓,嘴里不停地发出含糊不清的低鸣。
易君笙的脚步极轻,她是要去确定,那人是在幸存的船客,还是,与那褐衣男子一样的东西。
惊丛剑在月下反出了寒光,惊动了垂头站着的人。只是眨眼的一瞬间,他便顶着满脸浓稠的血块转过头来,像嗜血厉鬼一般朝易君笙扑过去!
在他动作的一瞬间,秋望舒也骤然奔出,举起手中的更星,刺向了另一个与食人恶兽无异的褐衣男子!
秋望舒的动静,明明是常人无法察觉的轻和快,可是,就在更星剑即将刺进他后心的瞬间,他却突然直起背脊,以一个极为骇然的姿势回过头,嘶吼着朝秋望舒冲过来!
他的眼睛浑浊不似常人,却能极其快速地追上秋望舒的脚步,甚至,还能在秋望舒的剑势下不停地出手攻击。
转身闪避间,秋望舒闻见了他身上越发浓重的腥臭味,还有他嘴边,那令人毛骨悚然的血腥味。
盯着他那张如恶鬼般扭曲可怖的脸,秋望舒心想道,这不是食人恶兽,这分明像是江湖传言中那由于怨气过重而尸变发狂的走尸。
可是,走尸尚且算是尸变的死人,可她眼前这个,却连是死是活都说不清楚。
一想到他嘴边的血污来自于那些倒地的船客,秋望舒胃中就一阵翻江倒海。
忍住一阵眩晕,秋望舒向旁边猛然撤步,然后,她瞄准了时机,在这已经不能称之为人的“东西”扑过来的瞬间,侧身将剑斜刺进了他的胸膛。
刺中之后,见他用手紧紧扒住更星剑,秋望舒眉头一皱,用更星剑的剑脊,将他往旁边狠狠一甩,直接将他砸到了船壁上。
这一击,叫这“走尸”咳出了一口污血,挣扎着发出了“嗬唔,嗬呃”的声音,随后,便无意识地在地上疯狂地抓挠了起来。
他的动作越来越慢,若是按照常理来说,不用过多久,他就没有力气再挣扎了。
可是在那一阵含糊的嘶叫后,这褐衣男子却不知用了什么方法,挣扎着从地上站了起来!不顾胸口被刺中的窟窿,咧着一张令人作呕的血口,嘶叫着又再一次扑过来!
此时,易君笙刚刚斩杀了那站起的走尸,听见身后惊悚的叫声,她慌忙转过头去,可谁知她看见的却是距离秋望舒只有一寸的走尸。
“秋姑娘——!”
在易君笙担忧的脚步声中,秋望舒震惊地看向了扑向自己的人。
刺中了胸膛都没用么!
这到底,到底是什么东西!
可万幸,秋望舒的犹豫,只是短短的一瞬。
眼见这人扭曲的身影逐渐在眼中放大,秋望舒再无半分迟疑,她抬手挥剑,狠狠地削下了这褐衣男子的脑袋。
腥臭的血喷溅而出,褐色衣男子彻底倒下不动了,秋望舒偏头呼出一口气,然后谨慎地放下了手中的更星剑。
易君笙也已跑到了她面前,一边仔细检查着她差点被那人伤到的手臂,一边急声问着:“没事吧?”
她自然是没事的,那褐衣男子还没碰到她,就被她斩杀于剑下,于是秋望舒摇了摇头道:“没事”
确定了她确实没伤到后,易君笙才轻轻地松了一口气,看向彻底没了动静的褐衣男子。
他的腰间别着刀,脖子上围着汗巾,不像是行商或者回家的船客,倒像是以抢船为生的水匪。此人胸口和肩膀上也有被撕咬过的痕迹,应该也是被撕咬过后,才成了这副发狂的模样。
不知是不是要验证易君笙的猜想,突然,在褐衣男子背后,那个被他撕咬过的船客,蓦地扭动起了手臂。一开始,他被啃咬过的肩膀和手臂好似撑不起他的上身,但紧接着,他的上身猛地向前弓起,弓到了常人所不可承受的地步,然后,在两人惊异的目光中,咧着一张血口直接站了起来。
更令人感到惊悚的是,在他站起来后,横倒在地的几个人,竟然也毫无二致地在地上挣动了起来。
“……只要被咬到,便会和他们一样么?”
在与易君笙想到了一处去后,秋望舒又蓦然想起方才跑回客舱的人中,也不乏流血受伤之人。
面色愈发凝重了起来,秋望舒迅速转头看向了骚乱不止的客舱中,“那方才逃回客舱的人中……”
是不是,也有即将发狂失智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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