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61章 溺亡之人
这边, 几人吃得正欢,另一边村中,一个老头顶着乱糟糟的头发抱着一小坛酒正往王五家里跑, 看见他的脚步这般匆忙,旁边的村民纷纷朝他喊道:“酒老头,别再摔了, 到时候你家刘婆子可扶不起你!”可他却挥了挥手只当耳边风。
原来此人正是替言益灵卖药材的刘婆婆家的老头,姓王名问九。因为到处讨酒,被村里人戏称为“酒老头”。
今天他也不知是走了什么运,刚准备去买酒, 就看到自家门口有人落下了一壶酒。拔开木塞一闻, 还是难得的稀罕酒!
也不知是哪个粗心鬼落在他门口的,总之有便宜不占白不占。
于是,这酒老头嘿嘿一笑, 做贼似的抱起酒壶,就往王五那儿去讨下酒的肉了。
这酒老头跑到了王屠户的院里, 一见到正在收拾猪肉的王五,眼中就冒起了精光。
“嘿,王五。”
左右四顾了下,老头嬉皮笑脸地问道:“你婆娘不在么?”
这老头来自己家,除了讨肉以外绝对没有别的事。看他怀里抱着的酒壶,王五没好气地问道:“她去她姐那儿吃饭,怎么, 你一把老骨头, 不在家里吃饭, 来找我做什么?”
虽然知道王五多半会找别的借口打发自己,但酒老头这次却有十足的自信, 因为这可是难得的茴香酒啊。从怀里拿出酒壶来,他凑前道王五面前晃了晃,晃出一圈浓香来道:“嘿嘿,我讨到了好酒,来请你吃酒。”
闻到了这不同与往常的酒香味,王五难免有些眼馋。眼睛盯着酒壶,王五故作拒绝道:“老东西,你是来找我讨肉的吧。”
“哎不是,怎么是讨?是我请你喝酒,你心善么,就给我带点了肉。”
看着酒老头这谄媚的嘴脸,他把肉往案板上一扔,冷笑了一声:“真服了你这老东西了。”
虽然他嘴上这么说,心里已经盘算起用哪块肉炒了下酒了。最后,割了二两卖剩下的后腿肉丢给酒老头,王五不耐烦道:这一年就这一次了啊,没下次了。”
欢欢喜喜地接过猪肉,酒老头嘿嘿笑了起来:“好好好,你一会儿来我家等着吃肉吧。”
说完就得意忘形地跑出了王五的院子,边跑,嘴里便哼着些粗俗的曲子,转眼,就消失在了王五眼前。
……
就着刘婆婆打包回来的热菜和炒出来的猪肉,两人就这么喝下了半壶酒。王五喝得舌头都大了,酒老头也是醉得歪倒在桌上,两人大喇喇地坐着,只有刘婆子叹了口气,习以为常地收拾起两人的残局来。
两人喝酒的时候天还没黑呢,这会儿都到一更了。想着出门前没跟婆娘说一声,于是王五跟刘婆子讨了一杯解酒茶后,就带着满身酒气,歪歪倒倒地朝家里走去了。
吹面的秋风没把他吹醒,反倒把他吹得越来越晕。
这茴香酒确实不同于其他酒,越喝,心里越发飘飘然,脚下也越轻。王五显然是醉糊涂了,连眼睛都醉得睁不开了,所以走到拐角的时候愣是停了半天,最后还是凭着记忆往家的方向深一脚浅一脚地挪着。
“醉了,醉了好啊,什么都不用想,倒头,倒头就睡啊。”
冷风吹得王五缩起了手,王五踉跄地找到了方向,念念有词地转进了拐角,转跨进了一片浓稠暗色中。
奇了怪了,今天这路上安静得像见鬼一样。平常就算到一更,也能听见村户里的倒水声,再不济还有犬吠声。
怎么独独今天安静得,连风声都没有呢?
风声似乎被村舍挡了个严严实实,王五却觉得心中越来越不对。实在是太黑,也太安静了,连油灯的光都很远,一切都让他觉得不太对劲。
怎么……难道是村里这么多年那白费劲的祭神礼当真召来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么?
嗤笑了一声,王五装作不在意地往地上吐了口唾沫,随即加快了脚步,嘴里咒骂着往家里赶去。
可他走的越是快,越是觉得连身后的草木影都成了追赶他脚步的诡影,“沙沙沙沙”地离他越来越近,近到仿佛只要他一转头,就能看见一道死死盯在他身上的眼神。
背后瞬间冒出冷汗来,王五这酒也醒了一半。不敢再在路上耽误了,王五大口喘着气,拔腿就跑了起来。眼前还有一家亮着油灯,虽然不是他家,但只要有灯就行,有灯,脏东西就不敢再跟着自己了。
眼前的灯光成了王五的希望,甚至叫他把身后那些窸窣声都忘到了脑后。一步,两步,他离那灯光越来越近,嘴上也咧开了一个扭曲的笑来。
只差几步了,他心中越发激动了起来。等着,我只要走近了去敲门,吓不死你们这些腌臜东西!
可是突然间,前头的灯彻底熄灭了,王五眼前又恢复了一片分不清东西的黑暗。
就在他害怕到了紧紧闭上眼的那一刻,耳边却传来了一阵风声,从他前胸一直吹到后背,然后,就是一阵空蒙而细碎的铃声。
像是要引他去看一样,铃声的方位并没有变,就一直在他面前,在方才的灯光熄灭的地方。
颤巍巍地抬头看了过去,王五惊恐地发现在五步开外的地方,出现了一个挡路的人。
心中的惊惧已经到了极点,王五低头蹲了下去,在刺耳的铃铛声中抱头呵斥道:“滚,赶紧给我滚!”
可他喊了半天,那铃声却没有停下,甚至他还在余光中看见了人形的影子。终于,王五彻底崩溃了,也顾不得什么会被鬼遮眼的说法了,王五抬起头来,怒声喝到;“叫你滚啊听到”
可是等他看清楚这人的身形后,最后的“没”字却莫名其妙地停在了嘴边。
五步开外并没有面容狰狞的鬼,有的,只是一个少年模样的男子,身材矮小,头上和他一样扎着白色的头巾。连那五官和肤色都像极了一个他在清醒时绝对不会看见的人。
不敢置信地揉了一把眼睛,王五张大了嘴慌张地朝前走了一步。
不会,他绝不会看错。
那是,那是他十二年前惨死,如今好好葬在祖坟中的的儿子!
这是鬼么,王五不禁颤抖着自问起来。可是,如果说这是鬼,为何脚下又有影子呢?但如果说这是人,那就更说不通了,因为当年儿子断了气后,是自己亲手埋的土啊。
难道是……鬼差不忍见他香火断绝,特地在夜里把人放回来见一见他们夫妻么?
这么想着,王五踉跄地朝前走了几步,想要去拉眼前面无表情的人。边走,他边颤声问道:“顺子,你,你怎么在这儿呢?”
而就在他快走到面前时,那一直站定的人却突然动了动,漏出了一声隐隐的铃铛声。随后,在王五不敢置信的眼神中,他转过了身,一言不发地朝村外的方向走去。那脚步之坚决,任他怎么喊都不停。
见状,王五也没有余力去分辨眼前是人是鬼了,他拍了拍自己一片浆糊的脑袋,就拔腿追了上去。
身材稍矮的人在前面快步走,王五在后面费力跟。就这样,两人一前一后地走过了村舍,走过了写着村名的牌楼,一直走到连影子都消失在了村外。
……
昨晚吃了一顿饱饭,又在床上舒舒服服地睡了个好觉,所以玉小茶早早醒了过来。轻手轻脚地下了床。
玉小茶背着伞伸了个懒腰,推门走到院中,准备在这晨风中活动活动最近几日有些懒散的四肢。刚吸了一口气,却听院门外的河边,传来一声瘆人至极的大叫声!
这一声和当时船客的惊叫声有异曲同工之妙,直把玉小茶吓得三魂去了两魄,抖得如风中鹌鹑。
其他几人同样也听到了这一声。林恣慕,言大夫,和苏临镜同时打开了房门,秋,易二人更是从练剑的后院直接跑到了玉小茶面前。
“是怎么了?”易君笙出声问道。
在船上被走尸吓,来这村子里一大早还要被村民吓,玉小茶颤巍巍地抬起手来指向外面:“不,不知道,就是河边有人大叫。”
几人对视了一眼,当即决定一起去河边看一看。
林恣慕风寒刚好点,就被玉小茶拉来一起壮胆。
一边跑,林恣慕一边不屑地道:“这村子这么小,能出什么事?”
“总不能是出人命吧?”
可谁知,她还真说中了。
秋望舒跑到了瘫坐在河边的男人身旁。看清了河中的景象时,她不由得睁大了眼睛,停在了原地。
身边的村夫被吓得面色如纸,而在他面前,一个扎着头巾的男人一动不动地飘在河中,面部朝下,双拳握得死紧,显然已经没气多时了。
“这是”
易君笙看见那男人头上的头巾时,面上也露出了诧异的神情。
这人分明是前天集市上,那执意不卖肉给她们的肉摊老板——王五!
认出了王五的身份,言益灵捂住了即将到嘴边的惊呼,僵在了原地。王五是村里的屠夫,早上原本应该在家中杀猪,为什么会一大清早就溺亡在这村外的河中。
几人相顾无言间,后面传来了一个阵奔跑的杂乱声。几个村民也聚了过来。他们先是看见了站在河边的言益灵一行人,然后才看见了河中的尸体。刹那间,村民脸上纷纷露出了惊异的神情。
王五一家素来厌恶言益灵,甚至故意带头排挤她,结果谁知这会儿却溺死在言益灵家外的河边,这怎么能不让人觉得蹊跷。
在一众“王五,是杀猪的王五!”的惊呼声中,村民七手八脚地用树枝把人勾到了岸边,然后费劲地把他放在了地上。
在河中时,王五的脸泡在河水看不清,可现在捞上来看清了王五的脸后,村民却惊叫着跌坐在地上。
王五面色青灰,肚子也涨了起来。看着,是在这河中生生泡了一个晚上。但最令人毛骨悚然的,是他口中塞着的一个铃铛。
一个在这铃医仙子诞辰之际随处可见的铜铃。
“铃铛……!”
“是铃医仙子,铃医仙子!”
看清了他嘴里的铃铛后,村民们的面色瞬间变得煞白,紧接着就惊恐地大叫了起来。
惊呼声中,也有明事一点的人慌张地开口催促道:“去,去叫族长和王,王家媳妇!”
第062章 蹊跷铜铃
仁远村总共就这么一点大, 还不到百口人,自从之前疫病过后,已经是十二年没出过人命了。王屠户待村里人不错, 现在却莫名淹死在河中,嘴中还塞着一个铃铛,这一桩凶案, 必须叫族长来看看,来断一断。
族长如今已过六旬,腿脚不便,所以比他先一步来的, 是连头都没梳好, 惶然失色的王赵氏。
王赵氏得到了消息,在邻居搀扶之下而来。拨开已经围了两圈的人群,王赵氏跌跌撞撞地扑到捞起的尸体面前。
“当家的, 当家的。”
王赵氏的手抖得都抬不起来,足足动了好几次, 才将王五的脸拨了过来。
王五的面孔一拨过来,王赵氏就惊恐地睁大了眼,随即死死地捂住了自己的嘴。
“铃铛……铃铛”
她惊恐地默念着,脸色逐渐由煞白变得扭曲了起来。
“是铃医仙子回来索命了,她来找王五了……”
周围的村民不停地在她耳边重复着这句话,让王赵氏又再次回想起了十二年前自己同样死状凄惨的儿子。
十二年前,她儿子死在那可恨的女医手上, 今日, 老天又收走了她唯一能依靠的丈夫。悲痛和愤怒叫她不可控制地颤动起来。
明明, 明明是那贱人害了自己全家,这会儿他们还说什么“铃医仙子索命”, 她有什么资格索命,有什么资格来害自己的家人!
害了自己丈夫的,一定另有其人!
不愿相信起早贪黑,本本分分的丈夫就这样溺死在这河中,她抬起头来,愤恨地大叫了一声:“谁——!是谁害死了他——!”
听着周围可怜她的唏嘘声,王赵氏愤怒地叫着,一双眼不停地在四周张望着。
突然间,她看到了已经退到人群最外面,面色凝重的言益灵几人。
言益灵……她怎么会在这里!
红着一双眼,王赵氏恨恨地想道,是啊,这村里如果说谁想要王五死,一定是这和十二年前那女医一样,非要扰乱这村子的可恨的女人!
将那铃铛丢到了人群外面,王赵氏红着眼爬了起来,不过眨眼间,她便拔开了人群,癫狂地冲向了僵楞在原地的言益灵,嘴里大喊着:“一定是你,一定是你——!”
她伸出了沾着泥沙的手,像是想要掐死言益灵一样地猛扑过去,可是却在离言益灵只有几步时,被秋望舒和苏临镜一把拦开,根本靠近不了言益灵一步。
看着说不出话来的言益灵,她不甘心地尖叫道:“是你,你就住在河边,你一定跟那个铃医恶鬼一路的,都是来害我们一家的!”
“你不得好死,不得好死啊——!”
听见“恶鬼”两字,秋望舒皱眉看向了其他村民。
她之前就觉得很蹊跷了,王赵氏恨毒了铃医仙子,是因为当年她儿子死了。但这村里的其他人呢,明明信奉济世行医的铃医仙子,却如此冷待言大夫,甚至,听到王赵氏嘴里辱骂的字词,也并无什么反应。
现在她越发怀疑,十二年的疫病和铃医仙子的故事,绝对不止她们听到的那么简单。
眼见王赵氏行为越发癫狂,秋望舒抬起了手,开始思考要不要把她劈倒冷静一下。结果什么都还没做就被易君笙拉住了手腕,制止了她的动作。
“不需要出手了”易君笙轻声告诉她。
正当她纳闷地看向对她摇头的易君笙时,身后却传来几道沉闷的脚步声,随后便是一声威严的怒喝:“还愣着做什么,先把王家媳妇扶好!”
听见了这一声,连同秋望舒在内的所有人都回过头去,看向在旁人搀扶之下,拄杖缓缓行来的老人。
那被叫做族长的老人身边,还有一位十分眼熟的男人。看清那人的脸时,秋望舒的眼神沉了下来。
那搀扶着他的男人,分明就是那日她们进村时,对她们出言不逊的“贵祥”。
族长虽然两鬓斑白,但行动还不算太迟缓。眼见要到人群边了,他推开搀扶着自己的贵祥,皱眉先看向了王赵氏和王五僵硬的尸体。等他看清楚王五的死状后,才严肃地看向了秋望舒一行人。
似乎非常反感言益灵的出现,族长厌恶地转过了脸朝村民问道:“什么时候发现的?”
“今,今天早上,我,我和我兄弟刚走到这河边,就,就发现王五兄弟一动不动地飘在河中!”
“我吓懵了,然后我兄弟就,就回去报信了!”
生怕被大家误会成贼喊捉贼的凶手,他大声辩解道:“天地良心,我来这儿的时候,他就已经飘在我够不着的地方了!嘴里也就塞着这东西了。”
村长的脸色沉了下来,过了好一会儿才出声询问王赵氏:“王家媳妇,你男人,昨晚回家了么?”
在身边几个村妇的安慰下,王赵氏精神恍惚地抬起头来,断断续续地回道:“没有,没有。”
“他一晚都没回来,我以为,以为他吃酒去了,可是问过他兄弟几个,都说没见到。”
“我就觉得不对了,不对了……”
说着说着,王赵氏呆滞的眼珠一转,看向了被护在秋望舒身后的言益灵,突然恨声道:“我昨晚,就应该来找这贱人的!若是找了她,她就没机会害死我男人了!”
“族长,一定要杀死这害人的贱人,要替我家王五做主啊——!”
王赵氏此刻显然已经失去了理智,若是没有秋望舒她们挡着,言益灵此刻,真会被她掐死也说不定。
村中人本就对言益灵颇有微词,这会儿听王赵氏一口咬定言益灵,心中也就起了些顺势赶走言益灵的心思,纷纷有一嘴没一嘴地在族长耳边说着“王赵氏说得也有可能,昨天在集市上我才看见王五和她院子里那几个起了冲突,她又是离河边最近的人,谁能保证她真的没做?”
听了这些无稽的猜测,族长却陷入了沉思。
王赵氏口中的话虽然疯癫之言,却也并不是毫无道理。
王五嘴里塞的铃铛告诉他,这件事恐怕是有人假借铃医仙子的名义来装神弄鬼。可是和铃医仙子有关的人早已死在了十二年前,村中人也没必要害这王五。
如果说有人想要装神弄鬼,借本就和铃医仙子有私仇的王五开刀,那一定是最有可能与铃医仙子有关系的村外之人了。
半晌后,他才抬起头来,眼神逡巡过秋望舒一行人,随后落在了同为医者,还在半年前突然来到村中的言益灵了。
伸出手指向言益灵,族长开口,对身后年轻力壮的村夫道:“把她带走,带去宗祠里。”
话音落下,几个村夫便抬脚,气势汹汹地朝言益灵她们走来。
不敢相信这族长竟真的听信了那些可笑的猜测,苏临镜拧起了眉头,用剑鞘挡在了最前面,不敢置信道:“各位可有什么依据能把人带走?”
林恣慕也看不下去了,摸着自己背后的长弩冷笑道:“是呢,那尸体说话了?说是她杀的人了?你们就要把人带走?”
见她们纷纷拿出了自己的武器,本就对她们有所忌惮的贵祥立马倒打一耙道:“怎么,你们武林盟的女人不会讲理,就光会对着我们作威作福么!”
贵祥这话一出,围在他身边的村夫立马附和了起来,一口一个“泼妇”,“刁妇”地骂了起来。
闻言,林恣慕冷笑一声,幸好她们是能使剑的“泼妇”,不然若真是手无缚鸡之力只能奋力辩驳的妇人,这会儿怕是早被这些村夫一起绑走了,根本没有在这儿听他们咒骂的余地。
还不待林恣慕出声,就听身后一阵霜刃出鞘的声音,随后,便是秋望舒的声音:“她们是武林盟的人,或许不会对你们出手。”
“但我不是。”
秋望舒原本就厌烦这些村夫,这会儿见他们要对言益灵动武,心中更是厌恶。
将剑锋对准了几个动作迟疑的村夫,秋望舒像看秽污一般冷睇着他们:“你们若是不要命,就上前一步试试。”
贵祥精得很,他早见识过秋望舒的架势,所以即便他一直在旁边煽风点火,也没有亲自再上前一步。
可几人中,还是有一个脾气爆的不信这个邪。带着些不信所谓练武女子的轻蔑,一个满身横肉的莽汉站出来,冷笑道:“谁会怕区区几个女人啊,试试就试试!”
说着,便操/起了来时紧握着的铁鍬,大吼着朝秋望舒冲来。
那莽汉不知道,可言益灵却是见过秋望舒早起时手中的剑法的。眼见秋望舒的剑锋即将迎上那不堪一击的铁鍬,言益灵怕事情越闹越大,最后殃及秋望舒几人,于是她攥紧了拳头,准备开口制止。
可还不等她喊出声,那冷眼旁观的族长却突然出了声,“且慢——!”
即便没练过武,可毕竟活了大半辈子,看剑秋望舒的起势,族长怎么会看不出,自己这一村人都不能在她剑下讨到便宜。
族长出声时,秋望舒也只是眸色一变,手下动作却并未停,在族长又一句“住手!”中,她冷笑一声,挥袖斩断了那莽汉紧紧攥在手中的铁锹。
铁锹被斩断,秋望舒的剑势又逼得那莽汉连退了好几步,险些跌坐在地。见自己在个女人身上栽了面子,那莽汉的脸色是青了又白,白了又红,最后也只能咬牙,不敢再骂出到嘴边的“贱人”二字。
仁远村,是百年之宗,不是给女人舞刀弄剑的地方。看着秋望舒一行人的架势,族长的面色也愈发铁青。
但碍于几人的身手和顾忌着自己身为族长的架势,族长还是忍着脾气,寒声道:“几位不可无理。你们是宗外人,不清楚家有家法,族有族规。”
“死的人,是我王家族人,而言姑娘,又是最有嫌疑的人,不论你们从哪里来,我们都有理来审一审言姑娘。”
无理?究竟是谁无理?差点被族长这一句气笑,玉小茶挑了挑眉,站得离言益灵更近了些。
村长的话音落下后,半天没出声的易君笙却突然开口问道:“敢问您说的是什么理?”
第063章 离奇噩梦
仁远村的女子素来恪守族法, 绝不违逆长辈,所以听到易君笙这一句反问时,族长愣了一愣, 彻底拉下了脸,不耐地驳斥道:“这与你们宗外女没关系!”
“那照这么说,言大夫也不是你们王家的族女, 为何要受王家的审?”
听了易君笙这句话,王赵氏尖声叫道:“她害了我男人,她和那贱人一样害人,难道不该受审么!”
王赵氏虽神色癫狂, 却能煽动这村中的人。冷冷地瞥了她一眼, 易君笙不紧不慢道:“且不说这只是你的猜测,就说若真如此,按大梁律也该由县衙来审, 不可私动族规。”
看向了族长,易君笙一字一顿道:“我竟不知, 何时这一族族规也能大过大梁律令了?”
易君笙的态度丝毫不让,族长听了,像是被气狠了一般哑声道:“你——!”
见状,村民也顾不得言益灵了,赶忙上前扶人:“族长!”
贵祥也立马上前扶住族长,他给族长顺着气,可眼神却狠狠地瞪着几人道:“爹, 我们犯不着跟这群女人动气!”
族长顺过一口气来, 他费劲地回道:“好, 好,武林女子当真有能耐, 不但能仗势欺人,还能颠倒黑白。”
深吸了一口气,他狠狠一拄手中的拐杖,对秋望舒几人警告道:“举头三尺有神明,我们迟早会查清,在我们王家查清楚前,你们几人不许再靠近村中一步!”
说完,便对身后的村民交代道:“走,去祠堂!”
明白了族长这是要暂时放过言益灵,王赵氏不敢置信地追了上去,口中哀求着:“族长,族长,我家……”
不顾王赵氏的哀求,族长头也不回地打断了她,“没听见我说的话么,走!”
出了这么大的事却还是没能让秋望舒她们难看,贵祥小跑跟了上去,不甘心地问道:“爹,就能容她们如此放肆么?”
用余光看了一眼并未放下武器的几人,族长冷哼了一声,“放肆不了几日了。”
等祭神礼一过,他就会让她们清楚,即便手握刀剑又如何,女人终究是敌不过这传承了百余年的族法。
就像当年,他们让苏铃明白这个道理一样。
族长走后,哭喊到虚脱的王赵氏也被其他的村妇带走了。
易君笙看向了身后脸色发白的言益灵,询问道:“言大夫,你没事吧?”
王五蹊跷的死状和王赵氏狰狞的嘴脸还在眼前,言益灵吞下一口气,回道:“没事……方才多谢你们了。”
“我们不过是做了该做的事,不必如此客气。”
话音一转,易君笙缓缓提醒言益灵道:“不过,村中人只怕不会就此断了为难你的心。”
“到了如此地步,你还要继续留在这村中么?”
易君笙的担心是合理的,她们几人在村中时,村民勉强会顾忌着她们的刀剑,可等她们走了,言益灵的处境就危险了。
这个道理言益灵心中怎会不明白,只是事出突然,她此时脑中还乱哄哄的,哪里又能思考后续的事情。
“我……”
看着面色担忧的几人,言益灵断断续续道:“我,我想先自己静一静。”
而她这一静,就静到了黄昏日落时。
她一直把自己憋在房间里,连苏临镜送过去的午饭都没动过。这会儿,即便早上的风波影响了众人的心情,可她们还是照常做好了简单的晚饭,一起围在餐桌边,商量着让谁给言益灵送过去。
她们已经商讨过一轮了,但还没商讨出个什么结果。无奈之下,玉小茶指着面前的饭碗,神色激动道:“不是,重点是送饭么,是得谁去劝劝啊!”
林恣慕一如既往地泼她冷水:“苏临镜中午才去劝过,你消停会儿吧。”
玉小茶消停简单,那难的是言益灵想开啊。
“那她得想到什么时候啊?”
似乎从林恣慕的态度中捕捉到了什么,玉小茶惊恐地瞥了一眼林恣慕,难以置信道:“难道你们已经决定好要把言大夫丢在这儿自己走了?”
“谁说过这种话了?”
想到了白天村中人的做派,林恣慕冷笑道:“没把这些蠢货气死前,我是不会随便走的。”
是啊,于情于理她们都不能留言益灵一个人在这村中,可是……她们还要去弃月城和继明山庄,还要回中都复命,也不能总在这儿耽搁时间。
叹了口气,苏临镜纠结道:“但我们毕竟得在年关前赶回中都复命,所以,顶多也只能再留个五六天。”
五六天这个期限一出,众人立刻感觉到了一股无形的逼迫感。原以为还有大把时间呢,可现在看来,留给言益灵考虑和收拾的时间也不多了。
正当气氛有些低沉时,秋望舒却突然开口,果断地提出了一句:“那就让言大夫和我们一起走。”
“那她要是不愿意呢?”林恣慕凉飕飕地问。
闻言,秋望舒幽幽地抬起脸来,在众人期待的眼神中手起刀落,做了一个“劈晕带走”的动作。
看着秋望舒满脸认真,易君笙却忍不住轻笑出声来。
按照她对秋望舒的了解,这事秋望舒确实能做得出来。
在其余人目瞪口呆的神色中,玉小茶也不由地感叹道:“阿望……果然,关键时刻还是得靠你啊。”
不知道是秋望舒嘴灵还是言益灵心有所感生怕真的被劈晕。玉小茶的话音刚刚落下,门外就传来了一阵由远及近的脚步声。
在判断出那是来自言益灵的动静后,易君笙看着秋望舒笑道:“似乎……用不着秋姑娘出手了。”
话音未落,门框上便响起了来自言益灵的敲门声,然后便是一声小心翼翼的:“我可以进来么?”
……
“……你们说得对。”
言益灵站在桌前,闷闷地对众人说道:“原本就不应该在这村中久留的,现在又发生这种事,我确实应该离开这儿了。”
想了想她晒了满院子的药材,言益灵叹一口气道:“等过几天我收拾好,便南下离开这里。”
不知出于什么打算,秋望舒抬起了头对言益灵说道:“我可以帮你一起收拾药材和行李。”
“我也可以!”
秋望舒这么一说,玉小茶自然也不甘落后。
闻言,言益灵愣了一愣。
她只不过是给秋望舒五人提供了个借宿之处,可她们回报给她的,却远多于自己所付出的。眼眶忍不住有些微红,言益灵看着几人,诚挚道:“那就多谢你们了。”
顺利解决了一桩心头大事,五人终于松了一口气,招呼着言益灵坐下来一起吃一顿热餐饭。接下来,只要村里人不再来闹,她们便能顺利地离开这里,然后各自奔往下一处。
一起收拾完餐盘后,玉小茶叫着累了要回去补觉,言益灵也按照她答应的那样回去开始收拾行李了。
这一晚,不知是因为白天王五溺亡的事弄得人心不静,还是这天本就不平静,秋望舒睡得极其不安稳。
二更都过了,檐下的铜铃却还被夜风吹得响个不停。
迷迷糊糊间,似乎是下雨了,秋望舒听见了淅淅沥沥的声音。
是……下雨了么?
可是,没有闻见下雨的气息。
神志还未完全清醒,秋望舒不安地动了动露在外面的手,却感觉有水滴蓦然滴到了她的手背上。
一滴,两滴。
凉意从手背蹿到了全身,一股怪异的的气息蔓延在了屋里。
那味道不像是雨。
雨里该是沾过潮气的草木之涩,可这水滴里带的,却是一股沉闷,腐朽的腥气。
就像那日河边,王五尸身上散发出的气味。
猛地睁开眼睛,秋望舒惊诧地发现原本睡在自己身边的人消失得不见了踪影,此时陪在自己耳边的只有滴水不断的声音。
窗外根本没有雨,可不知从何处而来的水渍却诡异地蔓延至屋角,带着一股极其阴冷的潮气钻进了秋望舒的骨缝。
屏住了呼吸,秋望舒下了床,缓缓地握住了桌上的长剑。
除了窗外的铜铃声,屋内安静得瘆人,可她却清晰地听见了一声落到她脚后跟的滴水声。
冷汗自脸侧滑下,秋望舒紧盯住脚下溅开的水渍,缓缓回过了头。
回头的瞬间,滴水声乍然停住,而秋望舒面前也出现了一个面目可怖,双目猩红的溺死之人!
屋外狂风骤起,吹响了这一整村的铜铃,却吹不开屋里浓重的腐朽之味!
屋内的潮气顺着剑锋攀上了秋望舒的手臂,这人也在一片腐朽之气中,抬起了头来,哑叫着伸出了一双枯枝般的手臂。
这是王五么?
向后退了一步,秋望舒盯着那个扭曲的面庞自问道。
一阵银光闪过秋望舒的眼前,秋望舒在刺剑将时惊讶地发现,此人并非死状蹊跷的王五,反而……是一个与她身量相似的女子。
压住了喉中的惊呼,秋望舒看见了在她干枯腐烂的手腕间,戴着一个缀着银铃的漆亮银镯。
此时,外面风声高啸,铃响不停。
可屋内的女子却不知为何停下了动作,隔着剑,静静地站在了秋望舒对面。
她抬起了手,却好像只是想引秋望舒看向她自己的脸庞。
几乎与秋望舒四目相对,她那眼中有血泪淌下,流过了一张一合的嘴唇,然后落到了秋望舒横亘在中间的剑上。
树影挡住了月光,在模糊不清的暗光中,秋望舒似乎看见她奋力地吐出了两个字。
看她的口型像是在喊着“书里”“书里”,像是想引导秋望舒去找什么东西。
她好似还有别的事情想告诉自己,可是她的嗓子中,除了诡异的气声以外,什么都发不出来。
心里隐隐有声音撺掇着秋望舒,撺掇她向前一步,听清楚这人口中要说的话语。
渐渐冷静了下来,秋望舒深吸了一口气,一字一顿地问道:“你要说什么?”
盯着她蓦然僵住的下半张脸,秋望舒又追问道;“你到底是谁?”
可是回答她的只有耳边那越发密集,密集得几乎震破双耳的铃声!
铃声让对面之人变得痛苦了起来,她的双目中翻涌起了浓得抹不开的鲜血,皮肤也突然变得像被火舌灼烧过一般焦黑溃烂。
平日里听着空灵悦耳的轻响,在此时却像是催命夺魂的符咒。
就在所有铃声汇聚在一处之时,她猛然弓起了脊背,从喉间发出了一声凄怆至极的尖叫!
刹那间,屋外的狂风冲破了木窗,和那尖利的叫声一起笼罩住了这间屋子。耳中发出难受至极的惊鸣,秋望舒终于坚持不住地捂起了耳朵。
惊鸣声盖过一切之时,秋望舒鼻息间的潮汽也瞬间退去!
耳边风声乍停,秋望舒也终于睁开了眼睛!下意识攥紧了手边之物,她惊恐地看向了房门处!
“怎么了,又做噩梦了么?”
仓皇坐起间,她听到易君笙在耳旁略显焦急的询问声。
第064章 模糊名字
反应不过来似地点点头, 秋望舒惊魂未定地看向了门边。
同梦里不同,那里空无一物,只有从门上透进来的惨白月光。
地上没有水渍, 窗外的铜铃没有声音,仿佛方才的一切只是一场无意义的噩梦。
可梦里那女子的叫喊却仍然回荡在耳边。擦过自己额上的汗,秋望舒神色恍惚地看向了窗外, 在尖叫声停下的最后一瞬,秋望舒意识到她一直在重复着的,不是“书里”,而是她回答自己的名字, 一个带着“林”或者“灵”字的名字。
想着想着, 秋望舒的手不自觉地扣紧。指尖收向掌心时却突然碰到了不属于自己的温热,诧异地看向手心,秋望舒这才注意到自己又一次牢牢地攥住了少庄主的手腕。
“……抱歉”
即便她及时松开了手, 可她还是注意到那素白手腕上留下了一圈淡淡的红痕。
声音十分歉疚,秋望舒轻轻地用指尖扫过那圈红痕:“疼么?”
秋望舒的话里夹杂着些自己都没察觉到的心疼, 易君笙敛眸摇了摇头,不以为意地问起她的噩梦:“秋姑娘是又梦到了从前么?”
又……梦到从前?哪来的又?
愣愣地看着易君笙,在她关切而温柔的神色中,秋望舒突然反应了过来。在连云山的破庙时,易君笙虽然告诉自己“丘姑娘一直很安静”,但其实她早就听清了自己在梦里的呓语。
神色复杂地移开了眼,秋望舒犹豫了片刻后, 才回答了她的问题:“不, 我……没有梦见我娘。”
“我梦见的是一个溺死的女子。”
易君笙脸上有一瞬的诧异, 但很快就平静地问道:“那她对你说了什么?”
“她好像……想告诉我她的名字,可我听不太清。”
摇了摇头试图甩开梦中的声音, 秋望舒呼出一口气道:“算了,只是梦而已。”
将眼神移到认真听自己说话的人身上,秋望舒抿了抿嘴,闷声问起她的手腕:“真的不疼么?”
秋望舒的神色极其愧疚,易君笙忍不住起了逗弄的心思。
“现在好像有些疼了……”
听她喊疼,秋望舒慌张道:“那,那怎么办?”
将手腕送到了秋望舒膝盖上,易君笙眨了眨眼,压着笑意道:“那秋姑娘给我吹吹吧,民间不都说吹一吹,就不痛了么?”
“你……”
她是想给易君笙上一点药膏,可易君笙却忙着跟她说笑。
无奈地瞥了她一眼,虽然觉得这人越来越孩子气了,但秋望舒还是依言低下了头去。
没有想到她竟真的会照做,易君笙半张开了嘴,愣愣地看着靠近自己手腕的人。
秋望舒睫毛上的阴影轻轻地投下,易君笙感觉得有一股温热的气息轻轻地拂过了自己的手腕,轻到她忍不住缩了缩手。
鼻息近在咫尺,她甚至闻见了秋望舒发丝间和她如出一辙的香气。
来自秋望舒的一切都极淡极轻,可偏偏就是能一寸寸地勾到易君笙的心口。
察觉到她的瑟缩,秋望舒抬起头来,认真地问道;“还疼么?”
秋望舒的目光澄澈,里头装的尽是坦诚的关切。
她也不在乎自己是不是在逗她,她只是怕自己真的手疼。
被这近乎柔净的目光注视着,渐渐地,易君笙的心中却蕴蓄起一股翻腾不止的喧闹。
易君笙知道,那是自己已压抑不住的爱慕与渴望。从百影门一路到今天,那股渴慕已如浓春般酽冽,铺天盖地地将她卷入其中,叫她在这股渴慕中跌了个趔趄。
方寸间有什么声音鼓噪个不停,易君笙直视着她,好半天后,才失魂般地吐出一句:“……不疼了。”
……
辗转反侧到了日出时,秋望舒耳旁还一直回响着那声撕心裂肺的尖叫。
嘴里塞着铜铃的王五,无故出现在自己梦中的女子,虽然这只是一场噩梦,可秋望舒总觉得这两件事之间一定有什么关联。
实在是睡不着了,秋望舒干脆穿衣起身,提着剑走出了门外,留下了身旁还在安睡的易君笙。
到了早饭的时候,苏临镜和玉小茶煮好了之前言益灵包的小馄饨,易君笙也在后院找到了练剑许久的秋望舒。
将秋望舒叫过去后,五人围坐在饭桌上,各怀心事地沉默着。
看来,目睹了王五溺死的惨状后,昨夜大家睡得都不太安稳。
有一搭没一搭地吹着面前的馄饨,秋望舒抬着瓷勺,对着热汤出神。
见秋望舒头都要埋进碗里了,易君笙面上露出了担忧之色。
今天她醒来时,秋望舒那一侧却空空如也,甚至连残留的余温都没有,显然是早已出去多时。担心她后半夜又做了噩梦,易君笙凑过去轻声问道:“今早那么早就出去了……还是没睡下么?”
岂止是没睡下,简直是睁眼到天明……
不知道该不该在饭桌上跟其他人讲出那个诡异的梦,秋望舒只是默默地“嗯”了一声。
闻言,玉小茶顶着两只乌黑的眼圈,虚弱地附和道:“我昨晚也没睡好。”
拎着筷子走过来,林恣慕瞥了一眼她的脸色,随口道:“怎么,你做噩梦了?”
她只是随口一说,可噩梦两字,却叫秋望舒的动作一滞。
“你怎么知道!”
将筷子搭在每个人的碗边,林恣慕好笑道:“看看你眼睛就知道了。”
对着馄饨叹了一口气,玉小茶抚着心口道:“我昨晚真是要被吓死了。”
“我,我梦里一直听见房间里有滴水声,一开始我以为是阿临起来喝水,结果等我开口一喊,才发现……”
玉小茶倒不是故意卖关子,实在是她得喝一口热汤壮壮胆,才能继续说下去。
“等我开口一喊,才发现有鬼站在我床头!”
此话一出,秋望舒彻底停下了手边的动作,皱眉和易君笙对视了一眼。
苏临镜也好奇地问她: “我怎么一点动静都没听到?”
“我也没真叫出声,那不是梦里叫的嘛。”
想起了昨日她们见过的王五的尸首,苏临镜盖住了手上倒竖起的汗毛,生硬地问道:“所以,你梦到的人……是王五么?”
神情激动地摇了摇头,玉小茶言之凿凿道:“不是,绝对不是王五!我感觉是一个女鬼,她一直站在我床头,好像想跟我说什么,但我一直没听清。”
顿了一顿,玉小茶皱起眉头,陷入了回想中。
“我想想她那口型,她好像在说……”
玉小茶的话音中充满了不确定,可秋望舒却抬起了头,蓦然接上了她的尾音。
“在说……她叫朱灵,或者钟灵?”
被秋望舒猜中了这两个字,玉小茶吓了一大跳,“你怎么知道!”
在众人惊讶的眼神中,秋望舒深吸一口气,缓缓道出了实情。“因为我也梦见了。”
如果说王五溺死之事是有人刻意装神弄鬼。
可这两人梦到了同样的东西,是不是就说明这村子是真的有些邪门了?
欲言又止了半天,玉小茶才颤声道:“我老天……我们两个都梦见的话,这女鬼不会是真的吧?”
是不是真有女鬼她们不清楚,可她们清楚王五溺死一事,一定与十二年前村民遮遮掩掩的事情有关。
还没人接话呢,突然,她们身后传来了一阵熟悉的脚步声。
“什么真不真的?”
齐齐向后看去,原来言益灵梳洗好过来用饭了。
经过了一晚的休息,言益灵似乎恢复了些往日的心情,也不像昨日那般神色蔫蔫了。
见言益灵笑着迈过了门槛,苏临镜也顾不得回答玉小茶的问题,忙不迭把言益灵那碗馄饨给她捞了出来。
倒是易君笙回答了言益灵方才的问题:“小玉说她昨晚做噩梦了,在问我们那噩梦会不会是真的。”
听到做噩梦三个字,言益灵面上露出了自责之色。
一定是昨日的风波连累了玉小茶,才叫她晚上睡得不安稳。
自责地拧起了眉头,言益灵关切地对玉小茶说道:“那不如我晚上做一道莲子蒸肉吧,可以给你安安神。”
莲子蒸肉?
安不安神她不知道,但是好吃是一定的。
感动地抱住了言益灵的手臂,玉小茶睁大了眼撒娇道:“中午不行么?”
看玉小茶这样还有什么不行的?
点了点头,言益灵答应道:“可以可以。”
说着,又和几人一起聊起了别的话题。
饭桌上是一派其乐融融,只有秋望舒舀着一颗状似铃铛的馄饨,发起了呆。
这天过后,言益灵便当真开始收拾起自己的药材和手记,而秋望舒也如自己答应的那般,雷打不动地开始帮言益灵收拾起了东西。
这一大早,她便听见了言益灵在院中的动静,于是秋望舒撸起袖子,走向了言益灵铺在白布上的草药。
言益灵在院中忙得热火朝天,她背后的一群麻雀却趁她不注意放肆地啄着地上的草叶。
而在离秋望舒最近的地方,还落了一只从未见过的蓝羽雀,也不啄草叶,也不开口叫唤,就那么静静地立在院中,观察着四周。
以为是言益灵养的鸟,秋望舒不以为意走了过去,结果她靠近的一瞬间,那蓝羽雀却拍了拍翅膀,警觉地飞出了院中。
听到秋望舒的脚步声,言益灵头也不回地笑道:“秋姑娘来了!”
第065章 王五出殡
把视线从那蓝羽雀身上收回, 秋望舒应了言益灵一声,自觉地蹲到了她身边,打量起了地上的各色草药。
“这是什么东西?”
刚拿起了一把藤状的药草, 秋望舒就沾了一手的棕色细粉。
见秋望舒想要拍掉手上的粉末,言益灵赶忙制止道:“别拍!”
“可贵了,快, 搓来这木箱里!”
不明所以地照做完后,秋望舒不解地看向小心盖上盖子的言益灵。
言益灵笑着解释道:“这是海金沙草,晒干后,叶片上能搓出海金沙来。海金沙通淋止痛, 是高价难求的好东西。不过……海金沙遇火易燃, 所以存放的时候可得小心点。”
听她这么一说,秋望舒默默地挪远了些,挪到了另一堆像树枝一样的药材面前, 问道:“那这个呢?”
“这是黄芪。”
“黄芪是好东西,补气升阳, 提神醒脑。气虚,和神志不安者,可适当泡些黄芪水喝。”
既然这世上有药草能治神志不安,那同理,是不是也存在能让人神志不安的药草呢?
默默地重复了一遍,秋望舒的思绪逐渐从手中的药草溜到了林掌门提到过的“饲魂草”上。
帮着言益灵把晒好的和没晒好的药草分着箱放好,秋望舒犹豫了半天, 终于还是开口问出了自己最想知道的事情:“那言大夫可知, 这世上有没有什么药草, 会让人神志不清”
“甚至会为他人蛊惑?”
“为他人所蛊惑?”
闻言,言益灵诧异道:“秋姑娘为什么会这么问?”
放下了手中的东西, 秋望舒隐瞒下了那常人一定不敢相信的走尸之事,只是挑着重点说道:“我来的路上,听说西疆生有一种“饲魂草”。若食用此草,可致人失神发狂,甚至一些善蛊者也会用此草来驱使无辜之人。”
“所以,我很好奇,天下是否真有此等奇物。”
发狂,驱使他人?这听着已经不像是人间能种出来的东西了,思索了半天,言益灵不由得怀疑道:“这真的不是民间的讹传么?”
如果言益灵见过船上的走尸和当年蛊惑秋臻的人,她就不会觉得这些只是民间讹传了。只不过说到底,饲魂草也只是林掌门的一人之辞,所以秋望舒也不能确定,这种种一切是否真跟这不知到底存不存在的饲魂草有关。
摇了摇头,秋望舒缓缓道:“我并不清楚,所以才好奇。”
看着秋望舒认真的神色,言益灵不禁陷入了沉思中,“我只知道曼陀罗花可致幻,可你说的这能驱使他人的饲魂草倒是闻所未闻了……”
“不过,我的师君曾到过西疆采药,我回去查一查她的本草经,说不定会有什么发现呢?”
饲魂草是她目前最有用的线索,如果能知道更多与饲魂草有关的事情,说不定就能离那人更近一步。
如果能从言益灵这里得到有用线索的话,那就再好不过了。看着热心的言益灵,秋望舒真诚道:“那就麻烦言大夫了。”
捧着一堆搓过的海金沙草站起来,言益灵不以为意道:“客气什么,秋姑娘还得先帮我收这一摊呢。”
说着,就要把怀里的药草交给秋望舒。
可就在秋望舒伸手的一瞬间,她的耳边却敏锐地捕捉到了门外的一阵脚步声,那脚步声杂乱,既不属于曾经听过的刘婆婆,也不属于她们五人中任何一人,倒像是村夫的草鞋拖在地上的声音。
紧接着,她就听到了什么东西自矮墙外抛向院中的风声。
“小心!”
眼前闪过一团包着红布的东西,秋望舒用地上随意摆着的簸箕去拦,可是那红布包却飞溅开来,“噼里啪啦”地落了满地。
一片四散的白色中,两人定睛往脚边看去,那散落满地的东西,居然不是她们想象的石头或者臭鸡蛋,而是辟邪用的糯米。
看清这些米的一瞬间,言益灵的面色立马变得苍白了起来,方才院中还很轻松的氛围也硬生生被这把米给打破了。
透过门缝朝外看去,站在最前的始作俑者不是别人,正是穿着孝服,由村妇搀扶而来的王赵氏,还有她身边几个和族长的儿子贵祥一起为难过她们的村夫。
这些人中,甚至有的只是半大的孩子。可他们此刻却跃跃欲试地举着手中的米团,像是觉得有趣极了一般地笑出了声。
在这刺耳的笑声中,王赵氏抬起头来,迎上了持剑踢开门的秋望舒。
“明日,就是王五的头七。”
“家里准备了一堆清水和五谷,我也就顺便给你们送些来。”
“好给你们去去这命中带的晦气。”
“晦气”二字刺耳极了,捡起一把可驱邪祟的糯米,言益灵白着脸看向了笑得最大声的一个村夫。
见她看向自己,那村夫不仅不羞愧,反而还嬉皮笑脸道:“你们可千万别怪我们,主要是明日出殡,我们怕会邪术的鬼婆挡路,这才决定用糯米来开开路。”
听见这句话,身后几个年纪尚小的男子也挤眉弄眼地冲言益灵叫嚣道:“撒把买路财,鬼婆不敢来!”
“哈哈哈哈哈哈哈!”
这般羞辱人的话,他们却当笑话一样毫不顾忌地讲了出来,甚至还乐得腰都直不起来。
捏紧了剑,秋望舒想,这些人真是欠揍极了。
他们正嚷得来劲呢,突然,却被不知道从哪儿窜出来的人几脚踹翻在地!踹得甚至滚了三圈才停!
“你们有病吧!”
“做丧事和祭拜铃医仙子不需要积德啊,成天对着无辜的大夫做这缺德事!”
玉小茶的声音在背后响起,原来,是外出的四人刚好赶在此时回到家里来了。
早上的时候,她们发现家里的余粮告急,于是便决定分两拨人去换粮。易君笙和苏临镜去邻村换肉和鸡蛋,那玉小茶和林恣慕就负责悄悄地去和刘婆婆借些菜和油。
谁知,提着东西刚走到门口,就听见了这群人口里的辱骂。
玉小茶和林恣慕忍这个村子很久了,所以即便秋望舒已经拔剑了,四人还是忍不住一齐上前给这些人了好几脚。
一脚踩住这些挣扎着想爬起的村夫,林恣慕冷笑着看向了闪躲在四周的人。
方才虽然隔着一段距离,但她也听见了这些人嘴里的“鬼婆”和“去晦”之说。
弯腰捡起一把糯米,林恣慕嫌弃地吹了一口灰,随后冷笑道:“你们胆子也够大的啊,嘴上叫着鬼婆,结果一个二个的还敢来啊!”
“不过……你们都一口一个鬼婆了,那我们也不能辜负你们的期待吧?”
说到一半,糯米在摊开的掌心中化作了细粉,林恣慕也咧开了嘴对几人道: “晚上别睡太死了,小心半夜被鬼婆挖心、下蛊、下降头呐。”
林恣慕都没动武,只是撂下了句平平无奇的恐吓。可是四周,包括王赵氏在内的人却跟见到了鬼似的,先是瞪大了眼,随后便像是想起了什么人一样指着林恣慕语无伦次了起来。
“苏……苏铃身边的”
“苏铃身边的小鬼回,回来了……”
窃窃私语到一半,王赵氏却像听到什么令她害怕的事情一般,面目狰狞地指着出声的人吼道:“你别胡说,死了十二年了,早成一摊灰了!回什么来!”
说着,便又像那日在河边一样激动地咒骂起来。
只不过这次咒骂的对象,从言益灵变成了提起“苏铃”二字的自己人。
苏铃?死了十二年?
这个名字有如一记惊雷投在秋望舒耳边,叫她突然想起了那日她梦中听到的那个名字。
原来……那女子不是钟灵,也不是朱灵,而是十二年前死在疫病中的铃医仙子——苏铃?
听到这个名字,言益灵的表情滞住了一瞬,但很快她又低下头去,一言不发地看着自己脚下的糯米。
方才抛出这个名字后,那群人也顾不上别的了,像是要逃离什么是非地一样,扯着失去理智的王赵氏匆匆跑走了。
村民们纷纷作鸟兽散,林恣慕不禁冷笑出声:“哈,一群蠢货。”
说罢,便拍了拍手跨进了门槛内。
等众人都安抚过言益灵后,易君笙才走到她身边,漫不经心地问起另一件事情:“言大夫,我其实还想问一问……”
“他们方才说的苏铃是谁?”
“为何方才听林恣慕说了一句,就跟见鬼一样跑了?”
她问的同样也是其余几人好奇的事情,苏铃的命中带一个“铃”字,而且那句林恣慕回呛后的“苏铃身边的小鬼”也让人非常在意。
在几人好奇的眼神中,言益灵却缓缓摇了摇头,难得地给出了一个完全否定的答案。
“不知道”
看向了远方不知何处,言益灵嘴角扬起了一个意味不明的淡笑:“也许是林姑娘那番话,让他们想到了什么亏心事吧。”
亏心事么?
反复思索着从王五溺水的那天,村民古怪的态度,到言益灵丢下的“亏心事”三个字,易君笙眸色黯了黯,似乎有什么事情在她心中悄悄串了起来。
……
离铃医仙子诞辰只有三日时,每家每户都在檐下挂上了铃铛,而言益灵的行李已经收拾得差不多了。
在这同一天,溺死在河中的王五也度过了头七,在王氏家族的帮忙下出殡送往村外的祖坟中。
锣声中,出殡队伍从村中缓缓行来,行过牌楼,王五的侄子将引魂幡扛得更直了些,王氏子孙手中的纸钱也擦过丧服,一片片地落到了脚边。
队伍中,有哭声,有锣声,有参差不齐的脚步声,可突然,他们却听到了清脆的铃声。
那是从言益灵住进来前就一直挂在门上的铃铛。
锣声骤停,王赵氏转着木楞的眼珠,不敢置信地朝言益灵家看过来。
“你,你这个贱人……!”
松开了扶棺的手,王赵氏抬着一双血红的眼睛,踉跄着往前跌了两步。
“嫂子,嫂子……”
怕她要去做什么傻事,几个王家人赶忙上前拉住她。
搡开了搀扶她的几人,王赵氏扶着棺椁站起,缓缓地看向言益灵的院子。
眼中的怨毒盖过了悲切,王赵氏透过院外的矮墙,狠狠地瞪着站在院中的言益灵。
“你……你不得好死!”
“你不得好死!”
树影盖住了言益灵的半边脸,即便听到了王赵氏的咒骂,她也就这样抱着要最后要丢的药草站着,看不出面上半点神色。
檐上,秋望舒几人正悄悄地站着,默不作声地俯视着一片白的送葬队伍。
虽然两日前,被村民提起的“苏铃”这个名字让她很在意。
但这会让她更在意的是,村口那个站在牌楼下,踩在满地纸钱中,紧盯着王五棺椁的老头。
即使王五的棺椁早已消失在了眼前,可他面上的惊恐之色却丝毫未退。
脏污打结的胡子,乱糟糟的头发,和看起来刚刚醒酒的面色,如果秋望舒没猜错的话,这应该就是刘婆婆家里的老头子了。
王五是溺死在这河里的,可为何这八竿子打不着的老头却一脸心虚和惊惧呢?
看着逃也似跑回村中的老头,秋望舒抱起了手臂,陷入了沉思中。
第066章 打听真相
用饭时, 几人定好了明早趁村中人发现之前就启程离开,所以这会儿几人收拾好了行囊,都早早地熄灯睡下了。
人定之时, 村里静得只有轻悄的铃声和偶尔响起的犬吠声。
可言益灵的院中,却有人悄悄跳上了矮墙。
剑柄上闪过玄青幽光,辫子搭在背后, 这动静极轻之人正是悄悄溜出房门的秋望舒。
确认过易君笙已经睡熟,秋望舒拉好了遮面的黑布,悄悄起身。
这已经是临行前的最后一夜了,她得趁着今夜, 去跟那老头确认几件事情。
弓身站在矮墙上, 正欲往下跳时,秋望舒却突然听到了身后传来的一声脚步声。
之所以说是一声,是因为这人故意掩住了气息, 只在靠近秋望舒时才故意露出了一点动静。
不用回头秋望舒都清楚,身后的人除了易君笙以外, 不可能有别人。
叹了一口气,秋望舒没回头道:“……少庄主在骗我这件事上,真是愈发熟练了。”
易君笙也跃上了矮墙,轻笑道:“我也只是想看看,秋姑娘今晚三番两次盯着我看,到底是想要做什么?”
看了一眼默不作声的秋望舒,易君笙试探道:“秋姑娘要去找谁?”
“王赵氏?族长?还是……刘婆婆的老头?”
料到了这人能猜出来, 秋望舒也就懒得多解释了。她只是偏过头去, 难得神气地瞥了一眼易君笙。
“别管是谁”
“我要去装神弄鬼, 你去不去?”
头发都束起了,易君笙怎么可能会不愿意去?更何况, 是和秋望舒一起去做这等乐事。
拉起了面纱,易君笙莞尔道:“秋姑娘应该早喊上我的。”
说罢,便和秋望舒一起,跳下了院墙。
两个敏捷的身影穿梭于屋檐之间,不过小半刻的功夫,两人便找到酒老头的家门。
从檐顶跳下后,易君笙看着袖管里似乎藏着什么东西的秋望舒,小声问道:“秋姑娘准备怎么做?”
从袖管里掏出揣了一路的东西,秋望舒压低了声音道:“就用这东西喊他的胆。”
看清了她手中的东西,易君笙愣了愣,轻笑道:“言大夫知道你把她铃铛摘下来了么?”
任凭铜铃在手中轻晃了一下,秋望舒理直气壮道:“我借用一下,回去就给言大夫挂上。”
铜铃被她给顺出来了,秋望舒原打算自己装鬼好从酒老头口里套点东西出来的。
可是现在少庄主跟过来了,她心里也就换了一番打算。
月光刺冷,少庄主这么披着寒光笑着,脸上简直写满了“不似凡人”四个大字。
权衡了一下两人开口的效果,秋望舒默默地将铜铃塞到易君笙手边。
“少庄主,不若你来?”
秋望舒说话时眼中隐隐透出了狡黠之色,她自己不知道,可易君笙却看得弯起了嘴角。
接过了秋望舒手中的铃铛,易君笙在心中好笑道,看来这人小时候应该没少干这种事。
清了清嗓子,易君笙偏头看向酒老头里屋的木窗。
铜铃的吊线晃动了起来,在秋望舒期待的眼神中,易君笙捏住了嗓子,幽幽地对着窗边唤道:“王问九……”
这声轻唤随着铃声钻进了里屋。
窗下,酒老头一个人缩在床上,将被子捂得死紧,只留一个缝来呼吸。
他这几日本就睡得不安稳,有点什么风吹草动就开始担惊受怕,怕这几天招来不干净的东西,他甚至都把他老伴赶到了柴房去睡。
听到了外面叫的第一声时,他吓得浑身一颤,随即攥紧了手中的桃木剑,嘴里不断念叨着,“没有鬼没有鬼,都是自己吓自己,自己吓自己。”
可是他再壮胆也没用,因为易君笙和秋望舒是打定主意要将这怪力乱神之事进行到底了。
“王……问九……”
“王问九……“
这接连的两声,一声比一声阴森,一声比一声缥缈,简直就像是黄泉鬼差来喊魂一样。
酒老头掀起一角被子朝窗上看去,这一看,直把他吓出了一身冷汗。
窗纸上原本只有外头的树影,可现在,却清楚地映出了一个拉长的人影。在悠渺月光下,人影不断晃动着,似乎马上就能透过窗纸,来到他面前。
知道自己今日多半是躲不过了,酒老头紧紧地咬住了自己的牙关,蒙起了被子颤声问道:“……谁?”
可窗外的人却不答,只是抬起手来,又摇了一声铃铛。
“王……王五……?”
“……是你么?”
酒老头是吓得听不出这声音是男是女了,他盯着那默不作声的黑影,认定了那就是回魂的王五。
“王五……冤有头,债有主,你,你别来找我!”
“我,我只是跟你喝了壶酒,你就算来找,也该找害你的人啊!”
窗外没有回声,就在他探头想从窗缝中偷偷看去时,黑影却开口幽幽问道:“若是无愧……”
“看见我的棺椁你跑什么……”
话音落下时,夜风乍起,吹起了淹没山野的夜雾,也将窗缝吹得“哐当”作响。两人就这么站在夜雾中,黑衣诡谲翻飞,露出的小半张脸却在月光下白得出奇,从老头那儿看去,倒真有几分鬼魅的样子。
在窗缝中偷看的酒老头吓得惊叫出声,不清楚窗外何时又冒出了一个“王五”,他捂住嘴巴,手脚并用地跑下了床。
逃也似的跑到了院子后门,酒老头喘着粗气就要拉开后门。
可就在他开门的一瞬间,方才还在院中的“王五”却突然出现在了门后几步处,把酒老头吓得惨叫一声,跌坐在地!
死死地捂住了自己的双眼,酒老头一边念着求饶的话,一边在心中保留着一丝,只要他不睁眼王五就不能带他走的侥幸。
看见酒老头吓得这幅魂飞魄散的模样,易君笙轻笑了一声,知道现在问话,酒老头一定会老实回答了,于是她轻轻启唇,缓声道:“你睁眼看看,我是王五么。”
听见了这一声,酒老头才反应过来,这,这王五怎么是个女子的声音?
小心翼翼地在指缝中睁开了眼,酒老头屏住了呼吸,看清了对面两位“王五”的模样。
一身黑衣,结伴而行,问遍天下冤屈之事,这……不就是民间所传的夜至凡间的夜游神么?
定定地盯着两人,酒老头两股战战地跪了下去。
合紧了不停求饶的手,酒老头颤声喊道:“夜游神啊!”
“仙君啊,仙君,饶命啊饶命啊!”
“苍天在上,我就是跟那王五喝了几杯酒!什么也没做啊!”
悄悄地和秋望舒对视了一眼,易君笙挑起眉来。
怪不得看着王五的棺椁吓成那样,原来王五死前,就是在跟他喝酒。
压着声音继续,易君笙眨了眨眼,继续问道:“喝酒……?”
此时对王五来讨债的恐惧已经被眼前这两位“仙君”压过了,酒老头眼泪都被吓出来了,只能以被吓破胆的语调坦白道:“就是,就是我从家门外捡到的茴香酒!我们真的只喝了点酒,吃了点我那婆娘炒的菜。”
“我那婆娘跟我说,我刚倒下,王五自己就走了,可,可谁知醒来,醒来就听说人淹死了啊!”
家门口捡到的酒?皱起了眉头,易君笙寒声追问道:“接着说那酒。”
即便鬼神当前,可是想到那酒,酒老头还是忍不住露出了回味的表情:“那酒是,那那酒可稀奇啊……就喝,就喝一口就会做美梦,梦里什么美人,美酒,金子,都有!”
听了他这番颠倒混乱的话,两人对视了一眼,顿时明白了那酒里大有蹊跷。
可是蹊跷的,也不只是酒。
有模有样地学着易君笙捏起了嗓子,秋望舒缓声问起了另一件事情:“真的不是你……往王五嘴里塞的铃铛么?”
“铃铛……铃铛!”
听到铃铛二字,酒老头浑身一颤,膝行了两步,“仙君,不是我呀,那是铃医仙子回来报仇,报仇了!”
闻言,秋望舒面上先是露出了诧异的表情,但很快,又成了一副料想之中的神色。
她一直觉得,比起因为感激而敬拜铃医仙子,这个村子更像是因为畏惧而祭拜她。迫不及待地想从这老头嘴里问清当年的事情,秋望舒急声追问道:“铃医仙子不是死于疫病么?报什么仇?”
可老头这会儿已经吓破胆了,甚至都没注意到,秋望舒已经换回了再平常不过的语调。
听见了“疫病”两字,酒老头浑身都颤抖了起来,嘴巴里也发出了惊恐的嘶声。像是回想起了什么可怕的事情一样,语无伦次地回道:“疫病,疫病,那是吃人饮血的怪物!”
说着说着,这老头的四肢都跟不听使唤了似的,乱颤了起来,嘴里还更大声地叫道:“怪物——!怪物——!”
眼见这酒老头彻底吓破了胆,开始不管不顾地大叫,秋望舒眼疾手快地上前劈晕了他。
这下耳边安静了,就是两人的思绪轰然乱了起来。
吃人饮血的怪物?
除了船上她们见过的,像野兽一样啃咬他人的走尸以外,还会有什么别的东西么?
虽然秋望舒对此隐隐有猜测,可是,真的从酒老头口中听见的时候,她还是震惊地屏住了呼吸。
十二年前,仁远村的疫病果真与这走尸有关!
看向了同样对此感到惊异的易君笙,秋望舒张了张嘴,道:“十二年前,这村里的疫病,就是走尸。”
走尸胸口有和秋臻胸口如出一辙的黑纹,这和林掌门说的服用饲魂草的后果相吻合。
她想告诉易君笙,如果她的猜测是对的,那无论是十二年前还是现在,这走尸都很可能来源于有人刻意散播的饲魂草。
“我们在船上遇到的走尸,可能只是开始。”
是有人,替十二年前死在疫病中的铃医仙子报仇的开始。
闻言,易君笙先是一愣,随即收敛了面上的神色,认真地朝秋望舒看了过来。
“我想,那你也已经猜到是谁让这一切开始的了。”
能将王五和酒老头串起来的有很多人,但会将王五和铃医仙子串起来的,也许只有一个看起来一直置身事外的人。
秋望舒刚想开口回应易君笙,可是两人身后,却突然传来了一声踩断枯枝的声音。
……有人!
如果是寻常村民看见她们两人的打扮,一定和酒老头一样吓得跌坐在地。可是身后之人却只是站在低矮的木门前,一声也不吭。
在月光所不及处,那人定定地站着。月光虽暗,但秋望舒却勉强能看见那人头上闪过的一抹鲜红。
一抹她似乎在哪里见过的鲜红。
月影流动间,秋望舒眯着眼,看清了月光照过来后的半张侧脸。
……!
此人根本不是什么被惊醒的寻常村民,而是请铃医仙子神像那日,走在神像前摇铃的神婆——红姑。
半明半暗里,红姑抬起头来,对两人闷声道:“苏铃,并非死于疫病。”
“想问什么,就进来吧。”
第067章 十二年前
红姑是村里的神婆, 按理说,应该帮着村里人一起瞒着她们。
可红姑似乎却愿意将当年的事情告诉她们。
想不通红姑帮她们的理由,秋望舒和易君笙神色戒备地跟着红姑进了屋。
虽然不知道神婆家里具体是什么样, 可红姑的屋子明显空荡得有些过分了。
没有村民送来的鸡鸭鱼肉,也没有符纸法器。
只有方桌上静静立着一个香炉,里头立着红姑刚刚点上的香。
“我这里没有热茶, 你们将就坐下吧……”
给两人倒了两杯温热的茶水,红姑缓缓拉开凳子坐在了方桌旁。
摩挲着有些豁口的茶杯,易君笙试探着开口问道:“老人家,村中人对此事讳莫如深, 可您为什么愿意告诉我们呢?”
红姑似乎也想不明白自己叫她们进来的原因, 她低头摩挲着自己的掌纹,自嘲道:“谁知道呢……兴许是如果今天不说,那之后就没机会了吧。”
她似乎还有所保留, 所以她顿了顿,对两人说道:“只不过我老了, 许多事都记不清了,你们也只能试着问问了。”
“那我想问问您。”
想试试红姑愿意跟她们说到哪里,于是秋望舒开门见山地问出了她疑惑已久的问题:“这村子祭拜铃医仙子,不是为了祈福,而是为了赎罪吧?”
似乎听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话,红姑讽刺道:“赎罪?”
“那也得有人知罪啊。”
抬头直视着两人,红姑下了定论:“这不是赎罪, 是求饶。”
世人敬神, 为的是祈求平安, 寄托心愿。
可仁远村祭拜这他们捏造的神佛,是想用虚情假意的歌颂去掩盖他们犯下的罪孽。
听到“求饶”二字, 易君笙脸上露出了若有所思的神情。
铃医仙子死在十二年前,此后,这村中便再无外人久留。如果说有谁一定要要王五溺死,一定要村民忏悔。
那她只能想到一个,没有理由非要留在这村中不可的人。
仔细观察过红姑的神情后,易君笙缓缓道出了红姑请她们进门的猜测:“可我觉得”
“言益灵,大概不会给他们求饶的机会。”
红姑不断摩挲掌纹的手停下了,她先是愣了一愣,随后便意味不明地笑出了声。
她越笑,腰板弯得越厉害,像是老旧的皮球裂开了缝,不断地住往外泄着憋了许多年的气。
终于停下了笑声,红姑没有反驳也没有肯定,只是舒了一口气,开口问了句:“她的灵字,怎么写?”
看秋望舒沾着茶水在桌上写完,红姑喃喃道:“原来是灵灵,不是宁宁……”
宁宁?
那是从前苏铃唤言益灵的小名么?
轻笑了两声,红姑摇头感叹道:“那孩子,一转眼,也这么大了。”
“当日,我把她从河边推下去的时候,她不过也才”
虚虚地抬手比划了下到桌腿的高度,红姑面上露出了像是怀念的神情,“这么高吧”
红姑的话听得两人皱起眉头来。
即便她不直言其名,可两人也清楚,红姑嘴里的“她”指的只可能是言益灵。
不知道红姑当年是以什么样的角色将言益灵推下去的,也不知道红姑如今是抱着什么样的心思向两人讲出当年的事情。
她们只能紧紧地盯着红姑,期待着她继续讲下去。
又听见了那纠缠了她十几年的铃声,红姑长叹了一口气,慢慢地讲起了十二年前的事情。
“十二年前,苏铃作为游医,来到了这村中。”
“她来的那天,村子里热闹极了。孩子们在村口好奇地追着她的铃铛,而她就这么背着药箱,拄着木杖,带着两姐妹,一步步地走进村里来。”
“我记得她和村民说的第一句话就是”
“我叫苏铃,是从南边来的游医,采药路过此地,希望能在村中暂住一久。”
红姑的眼神缓缓转向了祭典那日她要穿的红衣,而那浓艳又吉庆的红色,却将她的思绪带回了十二年前,那个一切事情都还未发生前的傍晚。
一个戴着面巾的女子正将汤药喂给木箱中的兔子,手腕擦过木箱时,她手上的银镯发出了一声脆响。
而她,便是红姑口中,成为铃医仙子前的游医苏铃。
箱中的兔子毛色无光,眼珠浑浊,一边喝着汤药一边不住地抽搐。
这几口兔子喝得极其艰难,而苏铃却看得越发专注。
突然,紧闭的木门被推开,一声女子的轻唤打断了她专注的观察。
“师君”
迎着夕阳,门边的女子推开了门,一言不发地望着苏铃,似乎是在看她做的事情。
手腕上的银铃一颤,苏铃被吓得发出一声低呼。
“吓我一跳!”
她的话语轻柔,带着些南方音调。虽然不住地抚着心口,可语气里却没有责怪。
将木箱关上后,苏铃净过了手走到门边。轻轻地关上了门,她拉下了面巾,露出了一张温柔的面孔。
“小川,你先出去帮我摘摘菜吧,我收拾好,就去做饭。”
被她叫做小川的女子,其实只是个刚刚及笄的少女。虽只有十五岁,但眉目间却已隐隐有历经风霜后的沉稳。
摘菜很明显是苏铃赶人的借口,小川面无表情地回道:“我已经做好饭了。”
早在几天前她就已经看到苏铃偷偷买了一窝兔子回来。而当她发现苏铃在收集那病人的血时,她马上就猜到了苏铃要让兔子感染上同样的病,然后,让能撑下来的那只做苏铃给人治病的“转机”。
皱起了眉头,小川转过头指向另一间紧闭的房门。
“可是师君,您是想把种痘法用在那人身上么?”
七日前,苏铃接了一位从西疆回到仁远村的病人。
仁远村的民风与它的村名半点都不沾边,不仅不许苏铃接触村中不识字的女孩,还污蔑苏铃的医术不正统,是歪门邪道。
苏铃原本已经准备启程离开了,可是这位病人,却恰好是她们刚来时,把屋子借给她们住的商人——木叔。
听到小川的问话,苏铃心头一紧。小川是她的徒儿,聪明伶俐,心性也坚定,可是种痘术风险极大,她不愿让小川牵涉其中。所以,不论小川今天要问什么,她都不会多说半个字。
挑了挑眉,苏铃故作轻松道:“就你鬼精灵。”
知道她要扯开话题了,小川皱起了眉头来。
师君要看谁的诊她都没有异议,可唯独那间屋子里捆起的木叔不行。
木叔的病证闻所未闻,面色已同死人无异,却发疯似的想要啃咬他人。既像是被疯狗咬伤的症状,又像是邪火入心的狂症。连村中备受尊重的神婆红姑都不敢接,可苏铃却要毅然决然地接下了。
甚至还要冒险试试以毒攻毒的种痘术。
紧盯住苏铃的眼睛,小川缓缓道出了一直以来的担忧:“若是被别人知道了”
“他们会咒你,大喊你用的邪术。”
小川说的担忧苏玲怎会不清楚,这村子不仅医术落后而且还盲目迷信。
自己本就被视作村中异类了,如果这种痘术再被村里人发现,那自己会被当做用邪术的鬼婆也不一定。
可是……起码让她试试,再决定该不该放弃。
深吸一口气,苏铃缓缓道:“我知道,可这是最后的办法了,我必须得试试。”
知道她铁了心要试,小川于是冷静下来,缓声诱劝道:“师君,我知道你想解决这个奇症。”
“可是你就算试到最后,对自己也没有半分好处。”
“如果治好了,这村里人不会念你半分好,可如果治不好,你难道还不清楚村里人会怎么对我们么?”
“我是为的自己能安心。”
“我既已想到了种痘法,那就要试到底。”
虽然说试到底,可苏铃也没有打算把她们几人的命也搭进去。
“但你说的我也清楚”
长叹了一口气,苏铃看着小川妥协道:“如果种痘法没有起效,我会在众人发现前,带你们离开。”
似乎是在确定苏铃这话的可信度,小川紧皱眉头,抿直了嘴唇。可小川还没说话,外面便突然响起了令人紧张的嘈杂声。
害怕是村民带人来闹事,小川神情警惕地握起手来。
可等她竖起耳朵来听了一阵后,却发现所谓的吵闹声,其实只是犬吠声和让她熟悉到了骨子里的抽噎声。
“姐姐……”
听到这一声,小川放松了紧绷的姿态,没好气地叹了一声。
“啊,看来是宁宁回来了。”
小川的亲妹妹宁宁,每次都能在自己和小川起冲突时恰好帮到自己。
松了一口气,苏铃郑重地对小川说道:“我答应你了,你快去看看宁宁吧。”
看小川还是一副眉头紧皱的小大人模样,于是苏铃笑了笑,挤眉弄眼地对小川道:“你不去的话……一会儿她哭得更大声了。”
小川沉着一张脸走到宁宁面前,不耐烦地问道:“哭什么?”
打量过她空空的掌心,小川立马会意道:“东西又被抢了是吧?”
“上次是风车,这次是什么?”
看着宁宁的头顶,小川皱眉猜测道:“我给你买的孔明锁?”
第068章 兔子咬人
这个抽抽噎噎的孩子, 是小她六岁的亲妹妹。小川曾一度觉得这个只会哭闹的妹妹是她的累赘,因为她的出生,自己挨打更多了, 还差点被卖给邻村满脸麻子的老头。
可即便如此,当她那畜生一样的爹打算将这个累赘溺死时,她却发了疯一般地抢过了襁褓, 跑出了村子,跑到了甚至她都不知道是南还是北的地方。
苏铃捡到她的那天,她累到了极点,原是打算带着妹妹往山下跳的。
可苏铃叫住了她, 不仅让她吃上了热汤饭, 还给她们重新取了名字。
于是她们便这样跟着苏玲,过上了漂泊却安心的日子。
到现在,只会在襁褓中哭闹的人也快长到自己胸口了。
只是, 即便已经九岁了,可这脾气软得一如既往地让她火大。
“……王, 王顺和贵祥抢的……”
王顺和贵祥不过两个矮墩子,遇见时往死里打就行了,可不管她教过多少次,宁宁最终都只会哭着回来求她去教训他们。
她每次都这样,仗着她自己是妹妹,就觉得小川该替她摆平一切。
“你又没还手。”
看着她膝盖上沾上的灰,小川下了定论。
用袖子抹了一把哭得通红的脸, 宁宁抽噎道:“我不敢……”
冷笑了一声, 小川硬声道:“那你就永远被欺负。”
听她这么说, 宁宁哭得更厉害了。她不明白,明明她们会一直在一起, 明明姐姐总是会帮她的,可为什么姐姐却总是告诉自己,她不可能每次都帮着自己。
越想越委屈,宁宁一边哭一边想去抱小川,可是她刚靠近小川的裙角,却被小川不耐烦地推开了。
知道小川这次是真的对自己生气了,宁宁不敢再哭了,只能憋住了一声呜咽,断断续续地解释道:“姐姐,我,我踢他们了,可是他们人太多了……”
宁宁一边擦眼泪一边小心地偷瞄自己,小川的脸色变了好几次,最终还是偏过头去丢下一句:“洗手去吃饭。”
虽然到了晚上小川也没有理宁宁。可是到了第二天,宁宁还是看见了贵祥和王顺遮遮掩掩的乌黑眼圈。
一路捂着嘴回家,刚见到了院中晒草药的小川,宁宁就笑着大叫道:“姐姐,姐姐!”
“你揍他们了!”
看宁宁兴奋得嘴都合不拢,小川压着笑意,故作冷硬道:“他们自己摔的,跟我没关系。”
可她这样子怎么能瞒过宁宁呢,悄悄打量过小川眼底的笑意,宁宁笑得见牙不见眼:“我就知道,你会替我出气的!嘿嘿!”
说着,就又恢复了往常的样子,黏黏糊糊地抱上了小川的手臂。
甩了两下甩不开,小川没好气道:“我没有替你出气,自己的气,自己去出。”
“好好好好好!”
费劲地将宁宁拎开,小川站起来从怀里掏出了一个物件来。圆形木条相互交叠,叠成了一个球形的圆锁。这正是之前宁宁被抢走的孔明锁,只不过之前那个是买的,这个做工粗糙些,是小川自己趁夜做的。
这是小川做的第二个了,第一个由于太过粗糙,已经被她悄悄揣起来决定永远都不给宁宁看了。
将孔明锁放进了宁宁手中,小川漫不经心道:“重新给你做的,里面写了你的名字。”
其实里面不止有宁宁的名字,以防那些讨嫌的人再把这孔明锁抢走,她还写了自己的名字,顺便加上了一句“谁偷我找谁”。
失而复得的喜悦冲昏了宁宁的头脑,爱不释手地抱着这圆锁,宁宁乐得忍不住要去和门口的小狗炫耀一番了。
可还没等她跑出几步,就听身后的小川凉飕飕道:“十天内要是你还解不开可就算我的了。”
闻言,宁宁抱着孔明锁跑得更快了,边跑边迭声道:“我解得开解得开。”
话还没说完,人就消失在院门口了,只留下小川抱着草药好笑地站在院中。
用过晚饭后,苏铃直到过了一更,才从医书中抬起头来。关上了记录病症的手册,苏铃小心地将盛放着兔子的木箱盖好,随后吹熄了灯,关上了药房的门。
她将沾有那病人血块的衣服盖到兔子的伤口上时,五只兔子都还活蹦乱跳的。可是,才过了七日,这些兔子便只剩下最后一只了。
今日,她又换了下淤血的汤药,如果这一只能熬过今晚,也许就会出现转机。
径直走进了姐妹的房间,苏铃掖好了宁宁的被子,吹灭了最后一盏灯。
走过院中时,药房旁边的小屋中,传来了那个病人低哑而古怪的声音。他似乎被苏铃用麻绳和手帕堵住了嘴巴,只能发出轻微的反抗声。
可听到他的声音,苏铃也只是微微一顿,随即便像没听见似地回到了自己的屋子。
夜深人静时,仁远村中静得出奇。
可是苏铃的院子外,却响起了细碎的脚步声。
墙根下,一个头戴白巾,矮小黑瘦的男孩费力地抬着头,朝他架着的人问道:“诶,贵祥,真的要这么做啊?”
被叫做贵祥的男孩刚刚攀上墙顶,听他这么一问,立马就拉下脸来不乐意了。
“少唧唧歪歪,我告诉你王顺,你要是怕就赶紧滚!”
王顺也不是个好脾气的主,闻言,也回呛道:“我怕个屁,方才引开狗的肉还是我从我家铺子里偷拿的!”
他是不怕苏铃和那爱哭鬼的,他只是担心那个二话不说给他两拳的人。
想到这儿,王顺压着声音道:“我是不想那个母老虎来找我们麻烦。”
因为前几天被小川打了一顿的事情,两人对苏铃一家都是恨得牙痒痒的。两人本就臭味相投,在互相对上彼此青黑的眼圈时,他们就决定要狠狠报复苏玲一家。
于是,便想出了这个偷走苏铃药材,让小川急得跳脚的主意。
几个女的能找什么麻烦?
压着声音冷笑了一声,贵祥低头劝道:“怕什么,我爹不是一直看她们不顺眼么?她再敢来,我就找我爹编个借口,把她们一家都赶出去。”
这人倒怪会仗着他那族长爹行事的。斜瞟了他一眼,王顺咧嘴笑道:“行啊你贵祥。”
“那一会儿,你先翻进去。”
知道王顺是想让自己打头,贵祥小声啐了一句:“你爹可是屠夫啊,怎么就生了你这么个胆小鬼?”
话语间,两人已接连翻过了墙,蹑手蹑脚地落到了院中。
对王顺使了个眼色,贵祥毫不费力地找到了苏铃的药房。
推开门后,那满屋的药柜叫两人傻了眼。
行吧,原本想要全部偷走的,现在看来只能偷走一半了。
抖出一个麻袋来,贵祥兴奋地催促道:“快点,能装多少装多少!装完我们赶紧走!”
两人翻箱倒柜倒了半天,最后还只倒了十几个柜格的药材,眼见再装那麻袋就背不动了,贵祥连忙迭声制止:“够了够了!收手走人!”
贵祥已经开始将麻袋搬出了药房的门,可王顺却被桌上的木箱吸引了注意。
“这是什么?”
听到木箱里属于小动物的吱吱声,王顺好奇地打开了木箱。等他看清了木箱中的东西时,却好笑地招呼贵祥来看。
“兔子?”
“她们养兔子干嘛?”
挪开了眼神,贵祥不屑道:“给那爱哭鬼玩?”
这只兔子看起来病恹恹的,原本王顺还不打算带走的,可一听爱哭鬼三个字,王顺立马来劲了:“那我要是把这兔子弄走了,她不得把眼睛都哭瞎啊?哈哈。”
王顺不敢大声笑,所以这会儿笑起来就像只鸭子一般沙哑。
没好气地瞥了一眼把兔子揣怀里的王顺,贵祥嫌弃道:“瞧你那点出息。”
这趟收获颇丰,王顺也不跟贵祥计较。和贵祥一起拉起麻袋,王顺开心道:“嘿嘿,走!”
蹑手蹑脚地拖着那麻袋走过院中时,两人耳边却突然传来一声沙哑的“嗬嗬”声。
以为是王顺还在背后傻乐,贵祥回头小声骂道:“你有病啊,别出声了!”
“你放屁,我除了喘气就没开过口!”
闻言,贵祥回呛道:“那难不成是我?”
贵祥还没说完,王顺便像听到什么似的面色一凛,“等等!”
“贵祥……你说的就是这个声音?”
仔细朝发出声音的房间听了一阵,听出是个男人的声音后,贵祥一拍脑袋反应了过来。
“那怕是之前染病在她这儿治的木叔!”
木叔?
之前从西疆回来患重病的木叔?
听说他的病像是失心疯,可怎么听着不像呢?
“木叔怎么这动静?”
摇了摇头,贵祥若有所思道:“……不知道,不过他好久没消息了,难道是要被她治死了么?”
不行,他得看看!
木叔要真被她医死了,那他爹不就有更好的借口发落苏铃三人了么?
想到苏铃三人跪下求饶的场景,贵祥咧开了嘴,跃跃欲试地去推那间房的房门。
诶?怎么推不动?
奇怪地看着锁上的门,贵祥心里的好奇愈来愈旺盛。
见贵祥跟魔怔一样地凑前去开门,王顺小声劝道:“贵祥……”
可是来不及了,他出声时贵祥已经伸手推起了木窗。
“吱呀”一声。
这回,木窗倒是开了。
顺着昏暗的月光,贵祥眯起眼来往里看去。
他先是看见了窗下摆着的一本小册,上面是苏铃工整的字迹,不过他对这不感兴趣。他想知道的,是刚刚发出声音的木叔到底在哪里?
在他忍不住将脑袋往窗里再探进去时,他却再一次听到了一声古怪而嘶哑的“嗬呃”声。
追着声音往右侧看去,贵祥和王顺依稀看到了一个被五花大绑的人。从身形和衣着来看,很像是半月前来苏铃这儿看病的木叔。
“木叔?”
不明白木叔为什么被这样绑起,贵祥试探性地问了一句。
听到这一声呼唤,榻上的人动了动,似乎在努力朝他们看过来。
得到了回应,贵祥于是兴奋地又喊了一声“木”
可是这次,“叔”字还没喊出口,榻上的人影便突然暴起!上身几乎脱离绳子的束缚,贵祥和王顺从窗子里看见了一双浑浊的眼睛,和大张的血口!
这一张熟悉而陌生的脸直把贵祥吓得魂不附体!手和脚似乎都在这一瞬间失了力气,贵祥只能惊恐地往后倒去。慌乱间,贵祥踩到了身后的王顺,王顺本就踮着脚,被他这么一踩,直接重心不稳地被推搡在地。
他倒地不要紧,可那怀里的兔子受了惊吓,慌乱间竟一口咬向了王顺!
“唔——!”
兔子咬人不算太疼,可是这一只咬上就不松口。
王顺痛得直打抖,可是怕惹出祸来惊醒几人,他只能咬牙憋住了一声闷哼,随即一拳砸向了不松口的兔子。
兔子本就病恹恹的,被他这么一砸,直接歪着头倒在了地上,看不出有没有气了。
他们这一闹,苏铃就是睡着了也被从梦中惊醒了。
王顺刚捂着胸口站起,院中两间屋子的灯就亮了起来。见状,贵祥不敢再看屋内的人,他嘴里嚷嚷着“恶鬼,恶鬼”,手脚并用地跑出了院子!
贵祥就这么不顾王顺死活地跑了。王顺害怕被抓个现行,也只能咬牙一瘸一拐地追了出去。
院中台阶上响起了三道焦急的脚步声,可是方才还闹出动静的两人已经跑得没影了,只留下那一麻袋散开的药材,和地上奄奄一息的兔子。
一阵凉风吹过院中,吹动了苏铃手上慌张的银铃。而在一旁被风吹得哐当作响的窗后,书册胡乱地顺风翻了起来,直翻到了苏铃描述病情的几行字上,才缓缓地停了下来。
“第一日,饮食如常,无有显状。”
“第二日,高热,神志不清。”
“第三日,高热不退,神志不清,前胸见黑纹”
……
“第六日,前胸,后背见黑色莲纹,畏水,怒躁。”
“第七日,见黑莲纹,患者神志全失,状似疯兽,欲啮血肉。”
“可相染,相染者,七日一发,病状毫无二致。”
第069章 污蔑苏铃
苏铃花了一晚来救这奄奄一息的兔子, 直到曙色升空时,这兔子才喘顺了气,带着不知从哪里搜刮来的力气抬起头来, 看着竟比之前还精神了不少。
……看着恢复了食欲,眼中浑浊也逐渐退去的兔子,苏铃脸上露出了微笑。
她终于是等到这个转机了。
只是惊喜之余, 心中却仍有一事让她十分在意。那就是昨夜她掰开兔子嘴时,看见的兔牙上沾着的血丝。
反复确认过那不是兔子吐出来的血后,苏铃心中升起了一阵不好的预感。
昨夜翻墙来的王顺和贵祥,这两人起码有一个被咬了。
她得……得去确认一下。如果伤口不深, 也许现在用种痘法, 用药也还来得及。不然一旦这两人有谁发了病,那这一村,甚至说这方圆十里就完了。
可是话又说回来, 昨晚这两个人惹了祸,今天肯定不会出门。她难道要上门去找他们么?而且, 若是这事被大人发现了,自己又要怎么解释呢?
谁会责怪两个行径恶劣的男孩呢?看见那伤口,会被责怪的,只会是自己。
不知道到底该不该迈出这一步,苏铃为难地僵在了原地。
……
村口,贵祥神色慌张地朝村外跑去。
跑到了村口的河边,看见了站在树林后的苏铃, 贵祥面上露出了犹豫之色。可是, 想到了苏铃抱着石头丢进来的纸团, 他只能咬着牙走了过去。
苏铃丢进来的纸团上写着“如果不想我告诉王顺的家人,你就自己来河边。”
即便贵祥信誓旦旦地说有他那做族长的爹可以替他擦屁股, 可这不代表他不害怕王顺那当屠夫的爹。
要是让王顺他爹知道自己带着王顺去偷东西,还害得王顺受了伤,那自己肯定逃不了王顺他爹的一顿打。
硬着头皮走到苏铃面前,贵祥低下头去,支支吾吾道:“你要问什么?”
苏铃硬声道:“伸出手来。”
原以为苏铃要责骂或者威胁自己不准把看见的说出去,结果苏铃却只是要自己伸出手去。不敢置信地打量着面色严肃的苏铃,贵祥诧异道:“什么?”
“我说伸手,把袖子也卷起来。”
即便不乐意,但一想到自己有把柄在她手上,贵祥也只能照做。
打量过他没有伤口的手臂,苏铃皱起了眉头问:“所以昨晚被咬的,不是你?”
吃惊地看了一眼苏铃,贵祥眼珠一转,立马否定道:“我不知道。”
他原以为苏铃是要威胁他,结果苏铃更在意的居然是那只兔子。那他就不管了,反正被咬的不是自己。
看出他在撒谎,苏铃寒声逼问道:“王顺被兔子咬了,是不是?”
见贵祥面上露出了想跑的神色,苏铃抓住了他的肩膀,又重复了一遍:“到底是不是!”
不,不就是只兔子么?他,他们赔给她不就是了?
从没见过苏玲发这么大的脾气,贵祥吓得腿都软了一半。苏铃捏在他肩膀上的力道逐渐加深,贵祥终于忍不住破罐子破摔道:“是,是,昨晚被咬的是王顺!他把兔子抱在怀里,才被咬了!”
“你,你要算你那兔子的账的话,你就去找他!”
闭眼吼出了这一通后,却听苏铃斩钉截铁道:“不,我不去找他。”
“你去。你想办法,让王顺主动来找我。”
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的耳朵,贵祥迟疑道:“我,我凭什么”
而他得到的,却是苏铃居高临下的一句:“凭这个村里只有我能救他!”
他根本还不知道自己惹了什么样的祸!
压着怒火盯着面色惊恐的贵祥,苏铃沉声道:“如果你不说的话,七天后,全村人都会知道害死他的人是你。”
“我会告诉所有人,害他染病和斩断他后路的人,都是你。”
交代完这一句话后,苏铃便松开了手。
颤抖着跌坐在地,贵祥听见苏铃俯身,丢下了最后一句话。
“你们已经看过木叔了吧,还记得木叔什么样的话就告诉他,不想死在七天后的话,就赶紧来找我。”
想到昨晚看到的恐怖场景,贵祥浑身一激灵,顿时像看怪物一般抬头看向苏铃。
他实在想不到,比昨晚的木叔还可怕的,竟然是威胁他的苏铃。
……
王顺家中,王顺的母亲王赵氏焦急地给他加上了一床被子。
摸了一把王顺仍然烫手的额头,王赵氏万分心疼地握住了他汗湿的手:“顺子,还冷啊?”
费劲地掀起眼皮来,王顺神志不清道:“娘,冷……冷得难受……”
屋门口响起了另一人的脚步声,“还没退热么?”
说着,王顺的父亲王五撩开布帘走进门来。
“你摸摸,更烫了!”
手心碰到了滚烫的额头,王五哑声道:“烧得更厉害了。”
“那怎么办啊,当家的?”
看着不出声的王五,王赵氏急得都快哭出来了,“两天了都退不下烧来,是不是……是不是送去红姑那儿看看啊!”
“顺子,顺子还这么小,到时候要是烧出问题,我要怎么活!”
王赵氏这些话嚷得他心烦,皱眉拎起手边的酒壶,王五打断了她:“别嚷嚷了,我先给他擦一遍!”
说着,便将壶中白酒倒在了布巾上,然后拉开了王顺的衣服。
可是,打开王顺衣服的瞬间,王五夫妇便被眼前的景象震惊得钉在了原地。
看清了王五胸口的东西,王赵氏惊恐地捂住了嘴,颤声问道:“这,这是什么?”
王顺虚弱地喘着气,而在他黑瘦的胸口上,盘踞着交错如枝蔓的黑纹,顺着胸口一直延伸到王顺的手臂上。因为一直捂在衣服下面,他们竟然丝毫没有察觉。
霎时间,王五的心中便翻起了惊涛骇浪,儿子烧成这样,身上又无故出现这诡异的黑纹,这一定是招惹了不干净的东西,才引来了邪祟入体!
两刻后,村中一处木屋前,响起了王赵氏和王五惊恐的喊叫声:“红姑——!”
“红姑救命啊!救救我儿子!”
听见这一声高过一声的叫喊,一个年约四十,头缠红巾的女子推开了门。
看见了王五夫妇背上的王顺,她皱起了眉头来,问道:“怎么回事!”
……
翌日,在与王顺家相隔七八间村屋的族长家中,贵祥的母亲放下了敲累了的手,将饭碗盖上了盖子,和筷子一起放在了门外。
“贵祥,午饭我放门外了,你快点出来拿听见没有!”
“快点,不然一会儿你爹回来,看见你还没吃饭准要骂你!”
没有得到任何回应,贵祥母亲摇了摇头叹了一口气。
儿子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自昨天起就是这幅打死不出门的德行,连送进去的饭都没吃几口。
门也不出,问他怎么回事他也不说,这样下去可不是个办法……想着找人商量下,贵祥母亲忧心忡忡地朝院外走去。
刚走没几步,她就遇到了平日里来找她一起做活儿聊天的燕姐。
看见燕姐过来,贵祥母亲松了口气,燕姐的儿子都娶妻了,她肯定能为自己支点招。
结果她还没开口呢,就听燕姐激动地握住了她的手,“诶,你听说了么!”
“听说什么……?”
看她一副茫然的样子,燕姐重重地拍了拍手道:“我听说,王顺被鬼缠上了!”
贵祥母亲吓得捂起了嘴,“这,这是怎么回事啊!”
摇了摇头,燕姐啧啧道:“不知道,红姑那边说,是王顺被人下了降头,中邪了!”
“我今天路过王顺家,还听王顺他爹在门口嚷骂着,说若是让他知道是谁害的他儿子,他一定要拿他那刀给人把骨头都剃干净!”
“这,这无冤无仇的,怎么给王顺下降头啊?”
“就是说啊……谁能想得明白啊。”
两人边说边往外走,可是燕大娘说的话却清清楚楚地传到了贵祥的耳中。
裹着被子缩在床上,贵祥满脑子回荡的都是王顺爹的那句“把他的骨头都剃干净”。被子裹得越紧,贵祥出的冷汗反而还越多。
他只觉得自己头上已经悬上了王顺他爹的剔骨刀,只要苏铃一把事情抖出去,就会“喀嚓”一声削下自己的脑袋。
“不行,不行……!”
想到了自己到时候的下场,贵祥惊慌地掀开了被子,像是受惊的牲畜一般,慌不择路地跑了出去!
苏铃,苏铃不是说王顺还有救么,他,他这就去找王顺,让苏铃救王顺!
踩翻了他娘摆好的饭菜,贵祥踉跄着就跑出了院子。
可是,就当他跑过正厅时,却听见了一声让他为之一颤的声音。
“贵祥,你怎么回事!”
听见了父亲那低沉威严的喊声,贵祥白着一张脸转了过去。
他爹不知何时回来了,正站在前厅中。面色不悦地看着他。
“扑通”一声跪下去,贵祥捂着自己的脸,哭喊道:“爹,求求你,救救孩儿!”
看着贵祥满脸惊惶的样子,身为族长的父亲缓缓沉下了脸来。
他知道,贵祥这次,一定闯了根本收拾不了的祸。
在将贵祥一把扯进里屋,关好门后。族长冷着一张脸,对着贵祥握起了家法棍。
以前看见这根家法棍时,贵祥一定吓得满屋逃窜,可是今天,这家法棍似乎都成了能救他的东西。
他爹下手打不死他,可若是王顺他爹冲过来,那自己就不一定有命了。
看着父亲凛肃的面容,贵祥语无伦次地恳求着:“爹,爹,我错了,我求求你救救我!”
“你一定,你一定得救救我啊!”
家法棍落在手心中,族长盯着贵祥,寒声问道:“你先说,你到底犯了什么事!”
在父亲逼问的目光下,贵祥哆嗦着道出了实情:“……王,王顺,不是被下降头了!”
“是,是被苏铃养的兔子给咬了!”
闻言,族长神色一怔,不敢置信地问道:“你说什么?”
咽了几口唾沫,贵祥慌乱地攥起了手:“我,我,我和王顺之前被苏铃的徒弟给打了,我们心里不舒服,就,就想着半夜去偷苏铃的药材,好给她个教训。”
“结果,王顺看上了苏铃养的兔子,就把兔子给揣上,然后就被兔子给咬了!”
听着贵祥的话,族长的脸色是越来越沉,手中的家法棍也捏得“吱吱”作响。
“那只是只兔子,如何会把人咬成这样!”
“那,那是因为”
眼神一转,王顺想到了木叔,于是他激动地膝行道:“是因为苏铃,苏铃自己养了邪物!”
“我们看见木叔被她绑在床上,被治成了怪物一样的东西”
“所以,那,兔子肯定也和木叔一样!”
是的,是的,大家若是看见木叔的样子,一定会觉得这件事八成是苏铃做的,一定不会想到他身上。
越想越觉得这事有戏,贵祥脸上露出了一个扭曲的笑容,他一反方才的惊恐,高声对父亲说道:“爹,爹,我知道了,是苏铃害的人!”
看着陷入癫狂的儿子,族长脸上的怒色再也压制不住。怒睁着眼,族长握紧了手中的家法棍,使劲全力地朝贵祥抽去:“小畜生——!”
“我让你闯祸!”
接连抽了六七下,直抽得贵祥趴在脚边惨叫求饶,他才咬着牙收起了手。
“爹,爹,我知道错了,可是苏铃说,如果我不把王顺带去她那里,她就要把这件事告诉所有人啊,爹,我求求你救救我,求求你!”
“……孩子他爹,你们开门啊,怎么回事,怎么打贵祥呢!”
贵祥的求饶声气得他耳边嗡嗡作响,甚至还引得贵祥他娘也着急得过来拍门。
忽略了他娘焦急的询问声,族长脱力般地扔开了手中的家法棍,喘着粗气坐回了凳子上。
方才还紧紧揪着的眉头耷拉了下来,族长费劲地喘了口气,像是瞬间老了十岁一般闭上了眼睛。
“王贵祥,你给我听好了。”
“今天你跟我讲的事情,一个字都不许往外说!”
王贵祥应该庆幸自己是这个家的独儿子,不然,自己早就把这孽畜乱棍打死了。
一眼都不想看这个闯出大祸的小畜生,族长咬牙道:“不然,你别怪你爹保不住你!”
虽然身上火辣辣的疼,可是听到这句,贵祥却如蒙大赦地坐了起来。
他就知道,他爹一定能帮他这一回。
“我知道了爹,我知道了!”
万般感激地磕了好几个头后,贵祥收起了脸上劫后余生的笑,试探地问起了他爹的打算。
“那,那您要怎么做……?”
长长地呼出了胸口翻滚的浊气,族长睁眼缓缓道:“你不是说苏铃院子里有邪物么?”
“王顺已经不会讲话了,就算我们说,那降头来源是苏铃养的邪物,也没有人敢不信。”
被父亲眼中的阴狠吓得一哆嗦,贵祥直起了身子,颤巍巍地喊了一声:“爹……”
如果没有这回事,他顶多只是看苏铃不顺眼,可既然此事关乎自己的儿子,关乎仁远王氏继任人的名声,那他便不得不将苏铃推下水了。
将目光移向了这懦弱而愚蠢的儿子,族长攥紧了扶手沉声道:“从今天开始,你记住,王顺没有去过苏铃家,你也没去过,但你梦见了你木叔,他跟你说”
顿了顿,族长吐出了他最后的打算:“说苏铃是个养邪物邪蛊的鬼婆,让你,救救他和王顺。”
第070章 鬼婆污名
过了几天还没等到王顺, 苏铃的心中是越来越焦急。
贵祥肯定没有去找王顺,想到这里时,苏铃头疼地捂住了半张脸。
她现在真是进退两难了, 种痘法在木叔身上还没起效,而她又得知了王顺开始发作的消息。
她甚至都不知道自己那天去找贵祥的决定是对是错了。
心里乱成一团,苏铃烦躁地转过了身。
算了, 不管了,她先去打探一下王顺那边的情况再说。若是红姑那边有法子能治好是最好,如果没有法子的话……那也等明日看看木叔有没有好转再说。
迈开腿朝外头走去,刚走过院中, 就听到了木叔房中传来了一声沙哑而含糊的“唔……铃”
这是……木叔在说话?
险些以为自己听错了, 苏铃走近了门板,仔细地竖起耳朵听。
这一次,她清楚地听见了一声, “嗬呃,苏……苏铃……”
惊喜地打开了门, 苏铃点起了小屋中的烛灯,激动地试探道:“……木叔?”
自从发病起,木叔便彻底丧失了心智,别说说出一个完整的字了,就是连克制住嗜血的欲望都做不到,可他现在居然喊了自己一声。
这是不是说明,木叔开始好转了?
用手拢住一半烛光, 苏铃慢慢地将烛灯照向了木叔。
木叔脸上的青黑之气仍在, 但是眼中的浑浊却退去了一些。
看见她将灯照相自己, 木叔甚至还虚弱地偏过了头,尝试着聚起光来看向苏铃。
激动地后退了一步, 苏铃不敢置信地捂起了嘴。
种痘法竟,竟真的起效了!
她可以治这走尸之症了!
就在她激动得不知道该做什么的时候,门外却突然响起了一阵嘈杂的脚步声。
很快,小川和宁宁的声音也在院中响起。小川的声音离这小屋越来越近,甚至语气还越来越着急。
就仿佛院中发生了什么令人感到不安的事情。
外面的动静让木叔烦躁地扭起头来,他一边低呜着,一边闭眼躲着苏铃手上的光。
听见了外面小川的声音,苏铃担心地捏紧了烛灯。木叔的状态还不稳定,害怕会发生什么意外。苏铃吹灭了烛灯,焦急地朝门边问道:“怎么了,小川!”
可是这次,回答她的是一声怒气冲冲的踹门声。显然,发出这个动静的人不会是小川或者宁宁。
日光骤然射进门内,苏铃惊讶地抬起头来,看到的却是面目狰狞的王五夫妇,和他们身后被其他村民钳制住的小川姐妹。
白着一张脸,小川小心翼翼地示意自己看向她们身旁的人。
苏铃还没看清楚,就被冲过来的王五一把推搡在地上。
“你这个鬼婆——!”
将苏铃推倒在地后,王五和王赵氏几步冲进了屋里,打开了窗,指着床上被喧闹声和日光刺激到的木叔大喊:“看啊,你们看啊!”
“看看木叔什么样,看看我顺子什么样!”
红着眼看向了地上还反应不过来的苏铃,王五咬牙恨声道:“这个女人,是用邪术害人的鬼婆啊——!”
鬼婆?
自己一直行医救人,怎么……会是鬼婆呢?
耳朵里乱哄哄的,苏铃从地上爬起来,断断续续地对王五夫妇解释道:“不是,你们听我说,木叔已经在好转了,再给我几日,木叔就能好起来!”
听了她的话,王赵氏却更加激动了起来。
一手指向木叔,一手却指向了外面某处,王赵氏颤声问道:“好起来……?”
“木叔这幅样子,你跟我说他能好起来?”
几下跑过来揪住苏玲,王赵氏抬起了手尖声喊道:“你简直害了木叔,还害了我儿子——!”
王顺……王顺也来了?
看向了王赵氏手指向的地方,苏铃的瞳眸蓦然颤动了起来。
王顺被几个村民扶着,即便垂着头,可是苏铃还是注意到他的嘴不自然地张着,浑身也像被冻透了似地打着颤。
在日光和人声的刺激下,他的嘴里甚至开始发出和木叔一样的声音。
那是,走尸之症发病的前兆。
惊恐地将目光移向了王赵氏身上,苏铃语无伦次地开口道:“他……”
“不,不”
“你们得把他的嘴巴绑起来!”
“这是和木叔一样的病,若是旁人被咬了,也会变成这样!”
听见她这段话,王赵氏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睛,眼里几乎快要流出泪来,“到了现在这个地步,你还在咒他!你这心到底是什么做的!”
王顺已经开始抽搐了起来,可是这里没有一个人注意到他的变化,仍然不死心地围聚在他身边。
顾不得王五夫妇会怎么对待她了,苏铃着急地朝王顺走去:“我可以慢慢解释,但你们现在必须把他捆起来!不然所有人都会遭殃!”
“你这个死女子,你还敢咒他!”
拦住了跑向院中的苏铃,王五扬起手掌来就要动粗。
他的巴掌快要落到苏铃脸上时,人群中却响起了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尖叫声。
“啊啊啊啊——!”
顺着尖叫声看去,众人震惊地发现,方才还软成一摊泥似的王顺,这会儿却大张着口,咬住了身边扶着他的村民。
尖利的叫声从被咬住的人口中传出,王顺抬起脸来,露出了嘴边那刺目的鲜血!
他,他竟真的变成了苏铃/口中的怪物!
一时间,村民惊恐地大叫起来,也顾不得去看地上被咬的人,互相推搡着朝院外跑去。跑动间,甚至还将几个瘦弱些的村民推倒在地。
人群散开后,地上的目标便尤为显眼,王顺于是咧开了口,再次朝那几个落单的村民扑去!
“顺,顺子!你疯了!”
看见做出如此行径的王顺,王五不敢置信地吼出了声。
王顺的牙齿上还挂着血丝,王赵氏咽了一口气,惊恐地出声道:“顺子……你别吓娘啊”
听见了两人的喊声,王顺回过头来,摇摇晃晃地推开被自己撕咬过的村民。
喉间发出了“嗬呃,嗬呃”的声音,王顺僵硬地转过了已完全浑浊的眼珠,然后,便像野兽一般扑向了发出声音的方向。
在他冲过来的那一瞬,王五便已拉着王赵氏朝旁边跑去,而苏铃也回过了神,几步冲了出去,将正对王顺的小川和宁宁扑出了好大一截。
“啊啊啊——!”
王顺扑了个空,只能逮住方才姐妹俩身后吓蒙的村民,从他腿上撕下了一大块血肉!
“姐姐,师君——!”
扶着小川一起站起来,苏铃安抚着怀里的宁宁,愣愣地环视了一遍院中的血迹。就这么短短一会儿的功夫,被王顺咬了的村民,就多了五个。
而王顺的动作也还没有停。
在王顺再次抬头冲向他爹娘时,却有人自身后,打倒了张牙舞爪的王顺!
顺着被按在地上起不来的王顺看去,在场众人看见的,却是带着几个村民赶来的仁远村王氏一族族长!
王顺还在愤怒地张着嘴,而族长已经对身后手持麻绳的人下令道:“把他捆起来!把嘴也捆起来!”
“族长!”
见到儿子像罪人一样被捆起,王五和王赵氏赶忙跪了下去,又是磕头,又是求饶,“别,别杀我顺子啊!”
“顺子还是个孩子啊,他,他只是一时中邪发狂,才咬伤了大家!”
趁着王五夫妇和族长纠缠的时间,小川收起了面上的惊异,机警地对苏铃耳语了一句“我们快走”,便拉着两人顺着后门跑了出去。
原以为没有人注意到她们的动静,可是当她们拉开后门时,却被那几个手持麻绳和铁镐的村夫给团团围住了。
就在她们思考如何脱逃之时,苏铃却听到身后传来了族长低沉的声音。
“苏铃,传播邪术,害我仁远村村民遭此横祸!”
居高临下地盯住三人,族长伸出了食指,厉声道:“把她们抓起来!”
……
村外的河边,已近初冬,河水虽未结冰,但已有了刺骨寒意。
而苏铃师徒三人却被牢牢捆住,站在了河岸边,等候族长的发落。
“苏铃,虽然我要保护仁远村的村民,但我也不会冤枉任何一个清白之人。”
“传说鬼婆轻于常人,那今天就用这河水来验验你们究竟是什么身份!”
说是用河水验验,但她们的手都被绑起来了,下去还能有命么?
看着面前能没过她头顶的河水,宁宁抱着一丝期望地抽噎道:“师君不是鬼婆,别……别淹死我们……”
看了一眼被吓哭的宁宁,苏铃深吸了一口气,费力地辩解道:“族长,我并非鬼婆,我可以治好那些人”
“这是可以治的疫病,不是你们以为的邪蛊和降头。你今天若是淹死我,七日后,他们就会发病撕咬他人。”
“不用几天,你们这仁远村就再没有幸存之人。”
她的话引起了村民的议论:“她的话能信么?”
听到了村民口中的话,族长冷笑了一声,斜睨着苏铃道:“这个病,只有木叔身上有,木叔发病前便送来了你这儿,王顺更是没接触过木叔。”
“你要我们怎么相信,这不是你利用木叔下的咒?”
在苏铃的印象里,族长是要脸面之人,他一贯对外宣称自己如何关爱关照族人,怎么这会儿却宁可放任族人病死,也不愿意听自己好好解释?
族长的眼神看似锐利沉稳,可是看着看着,苏铃却从族长眼中看出了掩饰和逃避。
苏铃恍然大悟,怪不得,这般急着来发落自己,是为了掩盖他儿子才是祸端的事情吧。
既然如此,那她便干脆把他的打算也抖出来给其他人听听!
听听这道貌岸然的族长是如何替他那儿子污蔑她人的!
嗓子已经发干发疼,可苏铃还是咬住了牙,对着族长,也对着每一个长耳朵的人喊道:“因为你儿子清楚,是那晚他带着王顺来我的院子里行偷窃之事,才会害得王顺染上了和木叔一样的病!”
没想到苏铃会喊出这番话,族长涨红了脸,急声骂道:“满口胡言!”
而她这一番话,逼急了的也不只族长一人。
王顺和被咬伤的村民都被送到祠堂里关了起来,村民认定这是邪祟入体,已决定几日后由红姑做法驱鬼救人。
听见了苏铃的话,王赵氏顶着一双哭肿了的眼睛抬起头来。王顺那诡异的吼声一直回荡在王赵氏耳边,王赵氏踉跄地走出了几步,不敢置信地朝苏铃吼道:“我当你还有良知,你却污蔑我那可怜的孩子!”
“你不是人,苏铃——你不是人——!”
看激动过度的王赵氏被王五扶住,族长顺势作出不忍心的模样,随即怒声反驳道:“王顺和贵祥半夜根本就没出去,不然的话,王顺爹娘怎么会不清楚!”
是啊,王顺是淘气了些,平日里和苏铃的那两个孩子闹着玩时,可能过分了一些,但这不代表,他王五的儿子是个半夜偷窃之人。
手上的青筋尽数暴起,王五怒不可遏地指着苏铃骂道:“鬼婆!你把我儿害成这样!还要污蔑他行那不耻之事!你当真是没良心!”
原本苏铃的话让村民们吃了一惊,可是看见王五夫妇这令人同情的样子,他们也就顾不得思考苏铃说的话了,纷纷跟着王五一起唾骂起苏铃三人。
苏铃已经急白了一张脸。无论她如何辩白,这些村民都根本听不进去,那她要如何,要将自己的良心剖出来给他们看么!
苏铃脸上已经急出了泪水,但村民们还是没有停下那疯狂的辱骂和指点。
她必须让这些人停下来,为了师君和宁宁,她必须让这些人停下来!
深吸了一口气,小川抬起一双带着厌恶的眼睛,大喊出声:“良心?别扯这么多!”
跟蠢货讲道理,是讲不通的。除非你告诉蠢货,他们也捞不到什么好处。
不屑地环视过这群愚昧又疯狂的人,小川冷笑道:“我就摆明了告诉你们,除了我们谁都治不了你们的家人。如果不及时医治,七日后,他们便会跟王顺一样,发疯发狂,甚至不分你我地咬向每一个他们看见的人!”
和满脸泪水的苏铃对视了一眼,小川继续道:“但如果及时医治,包括王顺在内的人,都有痊愈的可能。”
她这一番话,果然动摇了其中几个村民。
方才被咬的五个村民中,有一家之主,有马上就可以娶妻生子的儿子,还有年迈的还没来得及让孩子尽孝的老人。
如果小川说的话是真的,那即便苏铃是鬼婆,他们……是不是不能让苏铃就这么被人处死?
在一片窃窃私语中,族长的脸上却流下了冷汗。
苏铃这徒弟真是好一张巧嘴,竟能说动这些极易被煽动的村民。但他,决不允许苏铃三人活下来,威胁到他和贵祥。
捏紧了拳头,族长稳下了心神,冷喝道:“果然是心术不正之人,就是懂得蛊惑人心!”
“好,既然你说你不是鬼婆,是走正路的大夫,那就验一验。”
“如果你们不是鬼婆的话,我们就信你,让你治这些人!”
听到族长的话,众人也才缓过心神来。
差一点就被这鬼婆蛊惑了,后怕地喘了一口气,村民也急声附和道:“是,是,验,验她们!”
其中,以王五的声音最大,“验,她若是鬼婆的话,我要亲手杀了她来偿我儿子的命!”
看向了已经吓得缩成一团的宁宁,王五激动地喊道:“不,要杀了她们三个才够偿我的独儿子!”
说着,王五便冲出了人群,扒开拴着苏铃的人,一路将脸色煞白的苏铃拽到了河边。
眼见苏铃即将被推进水里,所有人之后,突然穿出一个中气十足的声音:“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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