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71章 祠堂着火
众人的仪式被打断, 只能扫兴地回头望去。结果在看清出声之人时,面上不由得露出些心虚之色。
一抹红从人群中穿过,不过一会儿, 一个身穿灰衫的女子就走到了王五夫妇面前。
此人不是别人,正是村中备受尊重的神婆红姑!
看着被按在地上的三人,尤其是哭哑了嗓子的宁宁, 红姑面上露出了不豫之色。
这哪是要验什么鬼婆,这完全是要这三个人的命。
“这是要做什么?”
没有松开苏铃,王五回头大喊道:“红姑!这三个鬼婆用邪术将我儿害惨了!你也看见了,我那独儿子如今成了个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
“我, 我今日就要验验这三个害人精是不是邪魔鬼婆!”
皱起了眉来, 红姑拔高了音调:“要验邪魔鬼婆,也不是这么验的!”
不知道红姑究竟是什么意思,王五愣了一愣, 不敢置信地问:“那红姑说有什么法子?”
红姑刚想开口,却听身后的族长蓦然出声:“红姑, 在鬼婆面前,有的话,可不能乱说。”
族长不知何时凑到了她背后,虽然看不见族长的脸,可是红姑却从他的声音中听到了明晃晃的威胁。
听了这话,红姑几乎要笑出声来。这世上根本没有鬼,又何来的鬼婆。
红姑心里十分清楚, 当年, 他们用逼她再嫁来威胁她继承母亲衣钵, 现在,这些男人只是想以审判“鬼婆”之名来戕害这些于他们不利的女子。
那日王顺送来后, 在她耳边胡言乱语了好一会儿,虽然都是些烧昏头的浑话,但红姑却敏锐地拼凑出了一句“贵祥……你等等我。”
知道这事跟贵祥脱不开关系,红姑还是想劝族长,即便把这几个女子打晕送走也好,不要为了贵祥造这杀孽。
回过头去,红姑迟疑道:“族长”
然而一转过头去,就对上了族长阴鸷的眼神,“红姑,你说话前,先为你那姑娘想想吧。”
他的话音越来越低,最后一个“想”字,几乎是牢牢地压在喉咙里。
听到这几个字,红姑的眼神先是一怔,随即便颤抖着朝后退了一步。
她的英儿刚过十岁,便在族长主张下和贵祥定了亲。再过五六年,等贵祥年满十六,英儿便要被娶进门去。
她早年丧夫,饱受村中男人欺负,是直到自己被逼着做了神婆,做了“红姑”,村里的男人才对她多了几分顾忌。
她们母女过了几年安生日子,她险些都快忘了,在这仁远村里,她仍然压不过这那一双双阴鸷的眼睛。
“红姑——!我知道你不是不明事理之人,我求求你救救这两个孩子”
怔愣间,苏铃昂起头来,拼命地大喊,祈求红姑能帮一帮被她牵连的小川和宁宁。
可是红姑没有办法能救她。
深吸了一口气,红姑偏过了头去,不敢再看苏铃的眼睛。
“要验鬼婆,可以求神问鬼。”
“来前,我敬香问了河神……河神,没有回话。”
没有回话,就意味着,即便她们不是鬼婆,也不是鬼神愿意救的人。
周围陆续响起了“那赶紧验吧”的催促声,声音越来越大,几乎将水流声都盖过去。
松开了攥紧的拳头,苏铃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是我害了她们。
“哗啦——”一声,在宁宁尖利的嚎叫声中,三人被合力推下了河水中。
拴住她们的绳子还系在岸边石头上,可是她们却沉到了水面底下。
水面安静了好一会儿,安静到众人都禁不住眯眼盯住水面。
可片刻后,一阵银铃声打破了空无一物的水面。
他们看见苏铃仰头喘着气,费劲地将用上身将呛水的宁宁顶起来
除了几个女子不忍心地别过了脸,其余的男子面上皆是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
“浮起来了……”
族长的面上露出了满意的表情,村中的男子也纷纷伸出自己焦黄的手指,遥遥指向了水中的三人:“看吧,果然是鬼婆……”
苏铃的手被捆着,她虽然努力将宁宁和身旁的小川送到岸边,可自己却被突然灌进嘴里的水呛得在水里不住挣扎。
再看不下去了,红姑打断了众人的议论:“……够了,你们已经验明了,把她们拉上来吧!”
可这一句话却彻底点燃了王五,“红姑,你究竟站在哪一边?这是鬼婆,为什么不让我们淹死她们!”
“因为不妥!”
再也压抑不住胸口的起伏,红姑怒目圆瞪,颤声告诉每一个人:“溺死的鬼婆,怨气极重,恐怕会回魂来找河边人索命。”
不敢置信地看着红姑,王赵氏抬起哭红的眼睛,哽咽着问:“那您的意思,是要我儿白白被鬼婆害死么?”
红姑没有回话,可是河岸边却传来一声轻轻的冷笑。
呛出了几口河水,小川被湿衣服压得死死的,却仍挺起了脊背,扫过了每一个污蔑她们的人:“我若是鬼婆”
“一定要剜你们的心,喝你们的血,再咒你们全村人生生世世都不得安宁!”
说到最后,她的眼神几乎死死地盯住了抱臂俯视她们的族长。
而在小川的背后,一直不出声的苏铃也抬起苍白的眼皮,看了他一眼。她的眼神直直地戳破了族长掩下的心虚和龌龊,即使狼狈不堪,却有一股可畏的气息。
若留此女一命,他日,自己和这仁远村都必将遭难!
裤边的手微微一顿,族长深吸一口,避开了苏铃的眼睛。
“既是鬼婆,便不可再留于世。”
“邪祟,该以火刑除之。”
转向了一旁的红姑,族长压低了声音,缓声道:“红姑,你挑个除祟的日子吧。”
族长竟当真一点活路都不愿留给她们么?
看着脸色白到了极点的苏铃,红姑闭上了眼睛,不忍道:“初十……”
“初十,司命执日,阳气地气皆旺……就初十吧。”
……
红姑讲到这里的时候,窗缝中蓦然钻进来一阵风,吹动了几人的鬓角。
秋望舒似乎闻见了火燎过衣角和皮肤的味道,听见了风中送来的惊叫。
所以,她梦里的苏铃,最后才是被烈火灼烧过后的痛苦模样。
秋望舒屏住了呼吸,追问道:“……后来呢?”
“只有言益灵……活下来了么?”
听到她这问话,红姑放在桌上的手动了动。她的手指轻轻划拉过桌面,似乎是在思考如何继续讲下去。
可是,当她的指甲刮过桌缝时,窗外突然传来了一声响彻天际的炸响!刺目的闪光自不远处晃过村屋,照亮了这间昏暗的屋子。
屋外不远处,烈焰窜上了房顶,以妖冶的红吞噬了村中摆放着先祖牌位的祠堂!
惊讶地看向了那间熊熊燃烧的村屋,秋望舒和易君笙睁大了眼睛,那是——族长家的院子!
红色的火舌映照在两人脸上,而红姑也仿若被这焰火惊醒,从旧忆中缓缓抽离。
“你们该走了。”
噼啪焰声中,她们听见红姑缓缓地对她们这么说。
不知为何,在这一刻,她们觉得,那熊熊燃烧的火苗不在屋外,而是深深地根植在红姑的眼中。
越过红姑,易君笙的眼神缓缓地移到了那柱不知祭拜谁的立香上,香云袅袅而上,易君笙也明白了,为什么已近半夜,这香却才烧了一个头。
是因为言益灵,在她们之前造访过。
“红姑,是言大夫让您引开我们,是么?”
红姑看着两人,她知道易君笙指的是什么,但她觉得已经没有回答的必要了。
“你们要问的真相已经问到了。”
吐出了蓄积多年的浊气,红姑放松了眉头,打开了屋门:“该走了。”
村民和族长都是愚蠢之辈,竟从来没想过,分不清“呢”和“了”的苏铃喊的,一直是“灵灵”而不是“宁宁”。
可是已经来不及了,当年那把烧死苏铃的火重新燃了起来,言益灵的复仇已近开始了,如果她们想找到言益灵,那现在就该走了。
盯着两人的眼睛,红姑站在一股焦味中,再次重复了一遍:“你们该走了。”
……
睥睨族中女人的牌位在浓烟中摇摇欲坠,而吞噬一切的火焰却从祠堂中熊熊腾起。
“爹——!爹——!”
秋望舒和易君笙赶到时,看到的便是嘶吼着想冲入火场的贵祥。
焰火遮盖了地上的尘土,可是脚下的的触感却不像是踩在土路上。
借着面前树木的遮掩,秋望舒低头捻起一捧泥土来。
在泥土的缝隙间,她敏锐地看到了一粒粒的棕色沙粒。
沙粒上有一股淡淡的焦苦味。
这是,言益灵走前晒的最后一把海金沙。
混杂在泥土中的棕色甚至蔓延到了焰火深处,秋望舒猛地想起了言益灵告诉她的那句“海金沙遇火极易燃,所以你可得小心点。”
原来,从一开始,言益灵就没打算和她们一起离开,她是要借着离开这晚,索回所有这个村子欠她,欠小川,欠苏铃的东西!
身后传来一阵慌乱的脚步声。
易君笙回头,看见了身后面带惊愕的林恣慕三人。
看到了站在树后的两人,林恣慕诧异道:“怎么回事?你们两个去哪儿了?”
不等两人回答,她又立马一转话音:“算了来不及问了,我得跟你们说,言大夫不见了!”
“她是该不见了。”
秋望舒的回答出奇得冷静,甚至还带着几分早有预料。
不明白秋望舒的意思,三人张大了嘴:“啊?”
捻去了手上的泥土,秋望舒沉声道:“因为王五的死,和这把火,都出自言益灵之手。”
“你,你在说什么?”
仿佛要附和秋望舒的说法一般,贵祥推开了身边拉住他的妻母,抱头大喊道:“啊——!一定是她,是她!是言益灵!”
“她替那个鬼婆回来找我了!!”
贵祥的妻子不明白他在说什么,只能哽咽着问他:“你到底在说什么啊贵祥?”
红姑的女儿最终还是没嫁给贵祥。
苏铃死后第五年,贵祥不知是不是因为心里有鬼,不敢再见和鬼神有关之人,所以自己上门和英儿退了亲。
这么烈的火,贵祥见过两次,一次是那把烧死所有病人和苏铃的火,一次,是烧死自己父亲的这把火。
“噼啪”声中,响起了贵祥中邪一般的笑声,“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笑得几乎背过气去,吓得四周的亲人都不敢再近身。
直到他笑得快续不上气了,贵祥才捶着有些闷痛的胸口,恨声道:“她说过,要回来剜我们的心,让我们生生世世都不好过”
“那她倒是冲我来啊——!”
踉跄地绕了一圈,贵祥根本不知道言益灵在何处,只能抱头嘶吼着:“来啊——!言益灵,你出来啊——!”
烈焰蒸腾中,村民们手忙脚乱地泼出了桶中的水。回答贵祥的,也只有河水浇灭火焰的声音。
言益灵以为烧了这宗祠,烧了他爹,他们就拿她没办法了么?
别太得意了,她终究是和苏铃一样,只是糊了点彩绘的泥菩萨,不可能翻得了身!
抹了一把脸,贵祥抬头喝问道:“红姑那儿的彩塑呢!”
“我要让那个女人看看,到底是谁不得好死!”
树后,玉小茶消化完了贵祥说的话,却还是消化不了方才秋望舒说的话。
指着被渐渐扑灭的大火,她迟疑地问道:“什,什么意思?”
“你们,这是说”
眯眼盖住了些飘到眼前的浓烟,易君笙缓缓解释了起来:“意思就是,言益灵和她的姐姐,都是苏铃的学生,而十二年前,铃医仙子也并非死于疫病。”
“是死于这一村人放的一把火。”
在慌乱的救火声中,易君笙将她们在红姑那里的了解到的真相向几人全盘托出。
然后便换来了三人更为惊讶,也更为复杂的表情。
如果这一切都是仁远村罪有应得,那她们下一步,该怎么做呢?
“……如果”
苏临镜紧紧攥住了剑,皱眉问道:“如果你们说的是真的,那我们还要去……阻止她么?”
苏临镜的话语里有茫然,而四人也同样因为这句话顿住了脚步。
……
铃医仙子的彩塑就摆放在红姑后院。
彩塑还静静地立在桐木台上,可是红姑却不见了踪影。
红姑的被褥还在床上,但衣柜里的衣服少了一大半。
……她早就和言益灵串通好了,所以早就准备好离开了是吧!
一脚踹翻了红姑坐过的凳子,贵祥红着眼从屋子里出来:“红姑呢!”
村里村外都被他们翻遍了,可哪里有红姑的影子。
“找不到红姑啊,到处都找了,可就是没看见红姑啊!”
“是啊,贵祥,红姑怕是早和那女的串通好一起跑了!”
这其中甚至还有王赵氏茫然的声音,“这是怎么回事?红姑怎么了?”
在七嘴八舌的劝说声中,贵祥冷笑一声,固执地冲到后院:“好啊,红姑不来,那我就自己上!”
将提前呈放好的贡品一把挥下,贵祥癫狂地吼叫道:“来啊,出来啊!”
咬牙扛起了铃医仙子的彩塑,贵祥的愤怒在村民的面面相觑中达到了极点。额角的青筋尽数爆出,贵祥像一头气昏了头的野猪一样肆意破坏着,怒吼着。
“你再不出来,我把苏铃的泥像都给你摔了!”
“我彻底给她的魂碾碎,让她永世不得超生!”
贵祥的怒吼回荡在后院,他举着彩塑狼狈地喘着气。一时间,周围竟无人敢上前劝他。
就在他以为再得不到回应时,却有一道脚步声打破了院中的沉默。
“贵祥”
“不必叫那么大声,我这不是来了么。”
第072章 以血洗血
不顾众人惊异的目光, 言益灵从院门口缓缓行来。
她的神色出奇得平静,完全不像一个刚刚纵过火,杀过人的人。
“你——!”
看贵祥朝自己扑了过来, 言益灵并不闪躲,而是站在原地轻轻启唇道:“你先别气”
“你爹他不在那把火里。”
贵祥的脚步顿在原地,他不敢置信地问:“你说什么?”
低头轻笑了一声, 言益灵掀起了眼皮,近乎漠然地扫过了面前所有或熟悉或陌生的脸孔。“十年前,你们把所有发病的人和我师君一起烧死在了火里,可我却不能这么糊涂。”
“我得一件一件算清楚。”
将目光移向了反应不过来的王赵氏, 言益灵缓缓扬起了唇角, 她的笑容还是一贯的和善,但是眼中的寒光,却直直戳向了王赵氏的心口。
“将王五引到河边, 再将他活活淹死的人,是我。”
顿了一顿, 言益灵冷笑道: “可是,他王五活该被淹死!”
还没从她那个笑容中回过神来,王赵氏愣了愣,气急道:“你——!”
王赵氏看起来想扑过来咬她一口,可她却冷静地,讲出了那个王赵氏所不知道的事实:“当年,王顺确实是被我师君养的兔子给咬了。”
“可那是治病的兔子, 是王顺半夜翻墙偷走了兔子, 才会被咬那一口。”
“他是活该, 可你和王五,却因为纵容溺爱儿子, 不问青红皂白害死我的师君!”
一步步地走到了王赵氏面前,言益灵盯着她的眼睛,一字一顿地逼问道:“王顺和王五,本来就该偿他们这两条贱命,你又有什么理在这里叫冤叫屈!”
这句话将王赵氏吓得跌坐在地。她一直坚信是苏铃用邪术害了她的儿子,可现在言益灵却告诉她,是她的儿子自己惹来了祸事,这才害了他们一家子。
王赵氏的耳边乱哄哄的,但是言益灵的话却没有停下来。
冷冷地看着面色惨白的王赵氏,言益灵将目光缓缓地移向了又惊又怒的贵祥。
方才还怒火冲天的人,现在却突然像被人浇了一桶凉水似的,面色糟糕到了极点。
闷声笑了起来,言益灵心想道,是啊,贵祥是该这个脸色的。毕竟现在,没人能替他兜底了啊。
言益灵对着王赵氏继续说着,但是她的眼神却紧紧地凝在了贵祥身上。
“但是,你知道你儿子本来不用死么?”
面上的惊恐更甚,贵祥强撑着怒吼道:“你……你住口!”
对贵祥的话充耳不闻,言益灵在王赵氏耳边丢下最为震惊的一句话:“你可以问问贵祥怎么回事。”
“你住口!”
如果说方才言益灵说的话只是让王赵氏心里乱成了一团,那么看到了贵祥的神情,王赵氏心里就多了几分半信半疑。
愣愣地看着贵祥,王赵氏不敢置信地问道:“贵祥,她在说什么……?”
王赵氏的话还没说完,贵祥就像一头失去了理智的野兽一般,大喊着朝言益灵扑了过去。
看见了这幅样子的贵祥,言益灵心里痛快极了,她一边闪身躲避,一边嘴上不停道:“我在说,当年,我师君发现了治愈之法后,让他把被咬了的王顺带过来。可是贵祥愣是半点都没跟你们说啊。”
贵祥的神色已经接近癫狂,他的吼声越来越大,似乎企图用这愚蠢的怒吼来阻止言益灵即将到嘴边的话。
一脚踹开了下盘虚浮的贵祥,言益灵笑了起来,笑声清脆,笑容无邪,可嘴边的话却越来越冷。
“因为他害怕,被你们知道当年带着王顺去翻墙,害得王顺被兔子咬了一口的人,就是他啊。”
终于,她的话音在众人耳边落下,而贵祥,也在众人惊异的眼神中跌倒在地。
这一摔,似乎摔光了贵祥迄今为止所有的傲气。
他的脸紧紧地埋在地上,身形也一动不动。似乎还像小时候一样,觉得只要躲起来,厄运便不会降临在自己身上。
可是怎么不会降临呢,言益灵还有最后一个惊喜要送给他呢。
蹲下了身子,言益灵靠近了贵祥,用极轻极缓的语调对他说:“贵祥,你也别气。”
“虽然你从前总是爱抢我的东西”
“但我现在大了,那些你抢过的,我也都不在意了。”
弯起了嘴角,言益灵将手凑到唇边,作出了一副吊人胃口的样子:“而且,我还要再送你一样东西。”
看着满身狼狈的贵祥,她笑了起来,轻快地说道:“我把你爹还给你。”
听到“你爹”两个字,贵祥不敢置信地抬起头来。
顾不上王赵氏和村民会怎么想了,他现在满脑子都在思考言益灵这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你什么意思……?”
贵祥这幅一点都没猜到的样子,倒是叫言益灵疑惑了起来,“很难明白么?”
几瞬后,言益灵松开了纠结的眉头,温声对贵祥说:“我的意思是,你那为了替你掩盖错事,害死了我师君的族长爹,现在就在这里啊。”
她先是对着贵祥叹了口气,紧接着,便像要告诉贵祥一般,将眼神似有意无意地落在了祭台下摆放着的木箱中。
那是装祭品的箱子,木箱上刷了黑色涂料,最上头还挂了一串镇邪的铜钱。
在祭神礼当天,那里面装的应该是被他们杀死的黑狗。黑狗的血辟邪,红姑跳的舞镇魂,这么多年来,他们一直都在以祭祀之名,反复折磨着他们心中苏铃的魂魄。
可是这一刻,言益灵的眼神却在告诉他,他爹,仁远村的族长,就在那装模作样的箱子里。
不知是不是要验证贵祥的猜想,那木箱,竟然在众人的眼皮底下发出了几声碰到箱壁的轻响。
“爹……?”
在他迟疑的喊声中,木箱中发出了贵祥熟悉到了骨子里的一声叹气。
“爹——!”
在撕心裂肺的吼声中,贵祥抬起了腿,崩溃地冲向了木箱。
撒开了那把铜钱,贵祥哆嗦着打开了木箱。
木箱开了,可是众人的面上却没有松一口气的表情,反而却露出了和十二年前,看见王顺,看见木叔,看见所有病人时那种发自内心的惊恐。
“啊啊啊啊啊——!”
“怪物——!十二年前的怪物——!”
木箱中,确实是贵祥的父亲,但却不是众人心中威严庄重的族长。虽然他嘴里还能发出些微弱的声音,但他那青白面色,和浑浊的眼睛,无一不在说明,族长变成了十二年前和咬人的王顺一模一样的走尸!
而贵祥刚才听到的,也不是他的叹气,而是他费力喘息的“嗬呃”声。
十二年的记忆在这一瞬间重现在了众人眼前,他们已经回想起了那血肉四溅的场景,可贵祥却像把当年的事情忘干净了一般,摇着手固执地解释道:“不是,不是,这,这是我爹!”
“是你们的族长啊!”
贵祥趴在木箱边费劲地解释,全然没有注意到他爹竟在身后慢慢地支起了身子。一开始,他那浑浊的眼中还有些茫然,可是在闻到贵祥的气味后,却缓缓扭过头来,诡异地张开了嘴。
“啊啊啊啊啊啊啊——!”
在贵祥无措的惨叫声中,他那让他崇敬不已的父亲却毫不留情地咬向了他的脖子。
族长……族长在撕咬自己的亲生儿子。
贵祥的惨叫响彻了后院,王赵氏也完全僵在了原地,她的全身都在颤抖,可是双腿却像灌了铅似的一动也不能动。
混乱中,她听到了有人尖叫着跑开的声音,听到了有人大喊着“救人啊”的声音,最后听到的,是几个村夫颤抖的问句。
“他也会变的是不是?”
“他,他也会像族长一样,变成十二年前的怪物是不是?”
答案已经显而易见了,因为贵祥的脸上已经漫起了一股隐隐的青黑之气。
有人胆子大些,用铁锹顶开了不松嘴的族长,然后取来了后院中的麻绳,壮着胆子靠近了贵祥。
将麻绳在手上绕了几圈,方才跟着他过来找红姑的几人颤声道:“……贵祥,你别怪我们,我们也是怕你会变成你爹那样。”
在父亲的羽翼下,贵祥在村中横行霸道了二十几年,可是在这一刻,在这疫病面前,他所有的身份和脸面全都化为了乌有。
可惜,直到现在他都没有意识到这种身份的转变,还抱着村民会畏惧他的侥幸。
又惊又怕地朝后爬去,贵祥瞪大了眼睛喊道:“你们疯了是不是!我是下一任族长啊!”
“你们就不怕之后在这村里待不下去么!”
在这变故面前,谁还会顾忌贵祥和族长的身份,在他们的眼中,这两人已经变成了和当年的苏铃,和当年所有染病的人一样,是搅乱他们平静生活的邪祟,是需要除以火刑之人。
就这么一会儿的功夫,贵祥的妻子也搀扶着他的母亲跑了过来,眼见贵祥被众人围在中间,脖子上还不停地有鲜血流出。她惊叫一声,顾不得村民的劝阻,便跑来扶住了贵祥。
妻子的手帕堵住了伤口,却堵不住村民害怕而嫌恶的眼神。贵祥的双手已经被绑住,他急促地呼吸着,费劲地向众人辩解道:“从前是七日才会发作,而且她不是说了当年苏铃已经找到治愈之法了么!”
“我有救,有救啊!”
此刻,他心中只有活下去的欲望。推开妻子向前爬了两步,贵祥似乎已经忘记了言益灵对他的仇恨,竟厚颜无耻地朝言益灵磕起头来。
“言益灵,你,你救救我,你不是大夫么,你救救我啊!”
“我还有妻子和老母,你救救我,我求求你了,我给你当牛做马都可以!只要别让我七日后变成这怪物就行!”
“七日?”
听到这句话,言益灵却像听到什么笑话一般,咯咯笑了起来。
“我没有这么长的耐心。”贵祥听见她这么回答了自己。
“什么意思……?”
话还没说完,贵祥却突然感觉到胸口传来一阵密集的钝痛,痛得他几乎觉得有什么东西即将撕裂他的胸口,再狠狠地敲开他的脑袋。
意识也突然混沌了起来,贵祥费劲地向前看去,却只看见她冷睨着自己,丢下了最后一句。
“我的意思是……永别了,贵祥。”
说完,她便后退了一步。
在她后退的这一瞬间,贵祥嘴边的话语也戛然而止。最后一丝属于人的绝望被眼中的浑浊吞噬,贵祥的身躯不可抑制地颤动了起来!
“贵祥……贵祥你别吓我!”
不敢相信方才还在说话的人变成了这幅模样,贵祥的媳妇惊恐地退了一步。
可是,她后退的脚跟才刚刚沾到地上,贵祥就突然转过了脸,像吃人猛兽一般咬向了她。
“啊啊啊啊啊——!”
就在贵祥即将咬向他妻子的一瞬间,一阵墨蓝闪过众人的眼前!
更星剑横抹而过,贵祥的血飞溅在地!
“噗通”一声,贵祥的头颅落在了木箱边。他不甘的声音彻底消失在了这后院里,而在停下了滚动后,他那双满是愤恨的眼睛竟绝望地停留在了祭台下,对上了铃医仙子那双幽暗不定的眼睛。
这是在十二年后的今天,言益灵为他亲手送上的忏悔。
第073章 发现圆锁
枕边人先是毫不犹豫地咬向了自己, 然后又在自己面前被削掉了脑袋,目睹了如此巨变,贵祥的妻子再也承受不住地晕了过去。
贵祥尸首分离的瞬间, 苏临镜也偏过头去,用潜龙钩斩下了族长的脑袋。
而言益灵的身前,也出现了一把如寒冰般的长剑。
轻笑了一声, 言益灵将目光从惊丛剑上移开,缓缓看向了对面的秋望舒,“你们来的,比我想得要晚些。”
甩开了剑上滴下的血, 秋望舒抬眼, 平静地对上了言益灵。
沉默间,有几个村民回过神来,壮着胆子打量起几人来。他们方才便注意到了站在不远处的秋望舒五人, 他一直等待着她们出手,可她们却只是站着, 等到了最后一刻。
捏紧了手上无用的铁镐,那村夫鼓起勇气问道:“……你们,你们方才为什么不拦她,是和她一路的是么?”
如果没有出手救贵祥算是和言益灵一路的话,那便当她们是一路的吧。
眼中满是漠然,秋望舒冷声回道:“她并未伤及无辜,我为何要拦她?”
……可即便如此, 她们又怎能纵容言益灵杀人放火呢?这难道就是她们讲的侠义么?
扶着贵祥同样晕过去的母亲, 另一个村民激动地反驳道:“那, 那你们就眼睁睁地看着她这样私相复仇么,这……也算侠么?”
秋望舒还没说话, 林恣慕就冷嗤一声,反唇相讥道:“难道任由你们村子将苏铃的血债一笔勾销,才能叫你们想的侠么?”
被林恣慕这一句驳得说不出话来,村民涨红了脸,羞愤地质问道:“你们既不愿出手阻拦,那现在又要在这儿做什么?”
这倒是问到秋望舒出剑的目的了,虽然话是回答村民的,可是秋望舒的眼神却牢牢地盯着言益灵。
“我来这儿,是为了把该问的问个清楚。”
闻言,言益灵又笑了起来,怕秋望舒会问出些诸如“为什么骗我们”等天真的问题,她笑着问道:“秋姑娘该不会是要问我,为什么骗你说我不知道饲魂草吧?”
摇了摇头,秋望舒回道:“不,我想问的是”
“当年苏铃也并不清楚走尸之症源于饲魂草,你是……如何查清的?”
秋望舒的目光中有比探究更进一步的东西,与其说是对真相的渴望,不如说是一种对她的怀疑,像是……在怀疑她的复仇背后还有人在做局。
嗤笑了一声,言益灵心想道,若是她们背后当真有人这般神通广大,那她们当年也不会是那样的下场。
“怎么?”
“你以为我背后还有什么人?”
西疆深处那无垠的沙暴和日晒仿佛还在灼烫着她的后背,言益灵攥紧了手指,一字一句道:“不是,那是我一步步地找,一步步地问,问了将近十年,才从西疆红石崖中,找到了这害人发狂的饲魂草。”
言益灵的回答中有不再掩盖的恨意,而秋望舒在几瞬的愣怔后却默默地松了一口气。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松一口气,也许因为,即便只有短暂的相处,可她还是希望言益灵和当年的事情没有关系。
“所以……半月前,水匪劫船时,船上的人是你”
“把茴香酒放在王问九门口的人是你”
顿了一顿,秋望舒继续道:“察觉到我们可能在船上遇到走尸,害怕我们搅局,最终决定收留我们的人,也是你。”
这些问题的答案,几人都心知肚明。言益灵也并不反驳,她只是叹了一口气,将目光移向了其余的村民:“你说得都对,只有一句话说错了。”
“什么?”
秋望舒说的这几句,根本没有回答的必要。而她想回答的,也只是秋望舒在说起这些之前的一句。
“你之前说,我没有伤及无辜之人。”
环视过一圈后,言益灵好笑道:“你是以为,这些剩下的村民很无辜么?”
十二年前,即便她们落入水中被冲出一里之远,她也还是能看见村中升起的浓烟。那是在这些人的注视之下,掠夺了苏铃性命的浓烟!
“当年,他们谁没有白受过我师君的恩惠,可最后,我师君被烧死的那日,谁又曾为她说过一句话!”
手指指过一个个面色复杂的村民,言益灵凄声喊出了一句:“你们不都看得很起劲么!”
即便言益灵恨极了这村中冷漠愚蠢的村民,可她却也确实放过了一个人。
看着眼中恨意起伏的言益灵,易君笙兀然出声:“可你为什么放走了红姑?”
短暂的愣怔过后,言益灵回头扬起了一个讽刺的微笑:“你怎么知道她不是被我杀了而是放走了?”
这一次回答她的,是易君笙笃定的三个字。
“你没有。”
若是她存心要杀死红姑,那她们今晚就根本没可能听到十二年前的故事。
而在她笃定的神色下,言益灵也缓缓地收起了讽刺的神色。
“当日,师君用刘婆婆送饭时塞过来的小刀割断了我和姐姐的绳子,让我们跳下了木台。最后那个趁乱把我们推下水,给了我们一条活路的,就是她红姑。”
在她提到的“我们”里,还有另一个让她们十分在意的人。
不知道言益灵来仁远村的背后有没有另一人的助力,玉小茶开了口,呐呐地问道:“那你的姐姐呢?”
今晚,对于她们姐妹来说是雪恨的一晚,可是为什么独独只见言益灵一人呢?
听见了“姐姐”二字,言益灵的身形有一瞬间的僵硬。她沉默了好半天后,才讲起了秋望舒她们所没听到的后续。
“我们虽然在河中偷得了一命,但却遇到了凶险水涡”
说到这里,她顿了一顿。
即便她一直心安理得地依赖着姐姐,但她一直都知道姐姐把自己当成一个软弱无能的累赘。
她唯一不知道的就是,在生死面前,姐姐竟然选择了把生的机会留给自己这个累赘。
用手掌盖住眼睛,言益灵闷声讲完了下半句:“在我反应过来时,她就已经把我推出了好远,远得我最后都没看清,她到底被卷到了哪里。”
所以,在谈及她的姐姐小川时,她才说小川大概在她不知道的地方做着神医。
拿开了盖在脸上的手,言益灵压下了眼中的苦涩,恨声看向了早已尸首分离的族长和贵祥。
她原本以为他们不知自己做下了多大的错事,可是在五年前,她回到曾经的仁远村时,却发现那里空无一人,只剩一只兔子还守在她们当年住过的院子。
“在我苦苦寻找饲魂草,寻找姐姐的下落时,他们却迁了村子,昧着良心过上了安居一方的日子。”
“你说,我不该恨这些人么?”
说着,言益灵从怀中飞快地取出了一个瓷瓶!见状,秋望舒不由地倾身迈了一步,“你……”
看见了秋望舒的动作,言益灵红着眼嘶吼道:“别过来!”
举高了手中的瓷瓶,言益灵威胁众人:“你们若是过来,我现在就打开这个瓶子!”
除了饲魂草,她们想不到这个瓶子里还有可能是什么别的东西。
眼见言益灵的手已经搭上了瓶口的木塞,苏临镜赶忙上前制止道:“言大夫!你先冷静一下!”
趁着苏临镜吸引了言益灵的注意,易君笙出手制住了她的动作。
易君笙一边示意众人退后,一边出声安抚言益灵道:“言大夫,你还没有找到你的姐姐不是么?”
盯着言益灵有些动摇的眼睛,易君笙摇头劝道:“没有必要把自己也搭进去,我们可以用别的方式叫这仁远村付出代价。”
一瞬的动摇又怎敌得过十二年的恨意,汹涌的恨意渐渐淹没了理智,言益灵看着神色紧张的几人,恨声道:“你们方才不是说不拦我么?”
“怎么,说一套做一套么!”
话音落下,她猛地松开了手,借着易君笙紧握住她手臂的力,准备扔出瓷瓶。而这一次,回答她的人是紧紧捏住她双手的秋望舒。
对上了言益灵盛满愤怒的眼睛,秋望舒摇了摇头,一字一顿地回答了她:“不一样”
“你就算要用刀,用火杀死所有害过苏铃的人,我都不会拦你。”
“但饲魂草不一样!”
她以血洗血,有什么不一样的!说到底,这群人还是想叫她放过所有冷眼旁观的人。
“不一样?真是好慷慨的话!”
手上挣扎的力气越来越狠,言益灵咬紧了牙关,恨恨地质问起了阻拦她的秋望舒:“你有亲眼见过至亲至爱死在你面前么,你有体会过十二年间无一日安眠的感觉么!”
“你凭什么说出这三个字,你凭什么!”
言益灵的另一只手,几乎抠破了秋望舒的皮肉,可是她却毫无察觉般地捏住了瓷瓶。
“我有!”
没有一丝犹豫地回答了言益灵,秋望舒压住胸中汹涌的情绪,急声回道:“我心中的恨意,千山万水所不及!”
这十年来,除了切骨之恨,她根本握不住别的东西,她怎么可能不懂言益灵的感受!
“但是,你我都清楚,饲魂草不可以!”
今日,若是她当真洒出了饲魂草磨成的药粉,那这就不是让这仁远村一报还一报的事情了。
听见秋望舒的这番话,林恣慕惊诧地望向了她。
林恣慕并不想阻拦言益灵,甚至可以说,如果换做是她,她大概也会做出同样的事情。
她原以为秋望舒和自己是一类人,可她不懂为什么秋望舒会做出这样的选择。
秋望舒的话语让言益灵竟有几瞬忘记了挣扎,可是很快,她又咬紧牙关,怒喝一了一句:“松手——!”
言益灵挣扎得比方才更加用力,甚至用力到怀里的东西都悄悄地露出了一个角来。
言益灵已失去理智,再纠缠下去,她们几人怕都会吸入这瓶中的东西,落入和船上走尸一般的境地。
事已至此,易君笙也并不打算再与言益灵多言,她抬起了手掌,便准备用力劈向言益灵。
劈向言益灵后颈的掌风已至耳边,可是在言益灵近乎绝望的挣扎间,秋望舒却突然听见了什么东西掉落在地的声音。
纠缠间,她用余光瞥见了那个从言益灵怀中悄悄掉到地上的东西。在翻滚了几圈后,那个圆形物件轻轻磕在了秋望舒的脚边。
而她也终于看清了那是一只,她这辈子都不可能忘记的,木制孔明锁。
“这是……!”
双腿几乎被钉在了原地,秋望舒张着嘴,不敢置信地看向了言益灵。
……不可能,言益灵不像,根本不像!
十年前,言益灵不过还是个和她一般大的孩子,她怎么可能出现在伏春山上!
可是,这世上哪有这么多巧合,如果不是言益灵,那这一模一样的孔明锁又该如何解释!
孔明锁上穿着一个和当年秋臻给她的红结极其相似的红绳,脑中有灵光闪过,秋望舒惊讶地想,如果不是言益灵,那这个人……会不会是言益灵那消失了十二年的姐姐。
突然间,她听见了耳边传来一阵极其突兀的风声!
还没来得及偏头去看,秋望舒的眼前便闪过了一片阴影,她感觉到易君笙将她扑倒在地!
等她扶着易君笙转头时,看见的,便是一支利箭,毫无挽回余地地刺穿了言益灵的胸膛。
言益灵的身体随之倒下,衣袂翻飞间,秋望舒竟恍惚看见了一只熟悉的蓝羽雀,悠悠地振翅飞起。
第074章 寻得其名
箭身没入言益灵的血肉, 可射箭之人却不是面色惊诧的林恣慕,而是远处屋顶上,一个遮面的架箭之人。
来不及细想这一切到底是为什么, 林恣慕转身拉开了破山骨,以电光所不及之速射向了跳上另一边屋顶的人。
“射中了!”
听到了箭尖撕开皮肉的声音,林恣慕放下了长弩, 苏临镜和玉小茶也飞奔而出。
前面的人在低矮的檐上飞速穿梭,即便腿上已经中了一箭,但他的动作也丝毫不敢放慢。
瞄准了他忍痛跳向另一个屋檐的时机,苏临镜几步跃上, 从前方挡住了他的去路!
而在他打算后退时, 后面的玉小茶也踏上了檐上的瓦片。
这下是彻底无路可逃了,意识到自己大概逃不脱被抓捕的命运,这人迅速闭上眼睛, 深吸了一口气。
不好——这是个死士!
意识到他要咬舌自尽,苏临镜拾起檐上的瓦片掷向了他的下半张脸。
“唔——”
苏临镜听见了一声吃痛的闷哼。
可是, 还是慢了一步。
即便没有咬舌自尽,可是在林恣慕的箭射中他的那一瞬间,这死士便已咬开了舌下藏着的毒药。
苏临镜拉下他的面巾时,看见的便是一张早已面目全非的脸,和唇边即将涌出的鲜血。
想起了船上苏临镜昏倒的场景,玉小茶惊呼一声,死死地捂住了苏临镜的眼睛, 单手抖出了怀中带着的解毒丸。
但是这毒药显然超出了玉小茶的想象, 就在玉小茶将药丸塞到他嘴边的瞬间, 他便已经瞪大了眼睛,停止了呼吸。
颤颤地松开了药丸, 玉小茶白着一张脸告诉苏临镜:“……阿临,他,他好像已经断气了。”
另一边,在林恣慕拉开破山骨后,秋望舒赶忙爬了起来,颤着手封住了言益灵的几处大穴!
而易君笙也运起内力来企图护住言益灵的心脉。
在她注意到秋望舒看向那孔明锁的眼神时,她便已猜到了事情的大致脉络。此时,她不敢有一刻耽搁,抵住言益灵的后心,为她续上了几口气。
白着一张脸捡起了地上的孔明锁,秋望舒一边撕下裙子为她包扎,一边颤声问她:“言益灵,你告诉我,这是你姐姐给你的,是么?”
即便易君笙用内力帮她梳理着经络,可她还是觉得内府里被这一支箭搅了个稀碎。吐出了几口血来,言益灵费力地看向秋望舒:“怎么……你也要找她么?”
“你这样看着我,那我得猜一猜……是你欠了她什么东西,还是她害了你什么人……”
秋望舒的眼中满是令人觉得可怖的执着,执着得甚至都有些癫狂。她这个样子,言益灵怎么可能还不明白呢?
哑笑了一声,这一笑扯得她浑身上下都疼,尤其是伤口处,疼得几乎把她这一口气撕得支离破碎。
“啊,我知道了,原来是害了你……”
将手中的圆锁捏得“咯吱”作响,在这一刻,对那人名字的渴望盖过了她心中的恨意,秋望舒浑身都颤抖了起来,“你告诉我,她叫什么名字!”
“我就算再不成器,也不可能告诉你啊……”
不……她一定得知道!
用双手堵住言益灵心口的鲜血,秋望舒红着一双眼,近乎祈求地说道:“不告诉我她在哪里也没关系,我只要一个名字!”
闻言,言益灵低笑了一阵,她笑得像是生了锈的铁剪一般,刺耳又沙哑。
怎么可能告诉秋望舒啊,告诉了她,她就一定会找到姐姐的。
用尽最后的力气,言益灵推开了给她护住心脉的易君笙。
“……也好,死前还有人能告诉我,我的姐姐,没死在当年的河里。”
可能是因为熏过烟火,今夜的夜空雾蒙蒙的,让她想起了那个她在河滩边醒过来的夜晚。
也是一样的夜空,自己也是一样的满身狼狈,只不过不同的是,今日的自己终于凭自己的力气,完成了一场对仁远村的讨伐。
言益灵的体温在渐渐流失,甚至连开口都只剩下气声,可她却动了动眼珠,看向了秋望舒手中的孔明锁。
她已经不会再哭了,也不再是姐姐和师君的累赘了,即便下了黄泉,她也敢坦然地去见等在前面的师君了。
弯起了眼睛,言益灵的笑容里有从未有过的轻松。
“……真是好极了,我替她回来报了仇。”
“她替我在不知道什么地方活着。”
只是可惜了,她的仇了了,但秋望舒的仇,她却不能帮忙了去。
悄悄地牵上了孔明锁上的红绳,言益灵喘出了最后一口气,“秋姑娘……抱歉了”
眼前的一切越来越模糊,言益灵缓缓地闭上了眼睛,留下了轻不可闻的一句:“但也,谢谢你……”
即便秋望舒会恨她,可她也得厚颜无耻地谢谢秋望舒,在她生命的最后,让她知道了姐姐还活在某一个她不知道的角落。
话音落下,村中再不闻任何一声铃响,而言益灵攥在红绳上的手也轻轻地滑了下来。
“言益灵……?”
她还什么都不知道,面前唯一知道些线索的人就闭上了眼睛。
不敢置信地将手探去言益灵鼻下,秋望舒颤抖着睁大了眼睛。
指尖只有夜风吹过,十二年前那个死里逃生的小姑娘,在了却了血仇后,终究还是死在了这个始料未及的夜晚。
……
天亮了,言益灵的尸体静静地躺在了她的屋中。
大门敞开着,能看见天边如裂绯般的火红。
从祠堂腾起的火也早已被扑灭,而秋望舒却在她们六人平常会谈天和吃饭的屋门前,枯坐了一夜。
“……他咬舌前就服了毒,抱歉,我们没拦下来。”
苏临镜愧疚的话音还在耳边,秋望舒茫然地低下了头,缓缓看向手中的更星剑。
为什么要说抱歉呢,明明是自己又一次自以为是地被局中人给愚弄了。
自己早已高过秋臻甚至师君半个头,更星剑也早已轻得像是一片竹叶,可是这一刻,她却好像又被不知何处而来的晨风吹得抬不起头。
那个死士是冲自己来的,秋望舒心中十分清楚。
言益灵本来也不用死的,是因为自己看见了那个孔明锁,问起了当年,她才在自己面前被彻底封了口。
究竟是什么人,竟然能在自己毫无察觉的情况下,一路跟自己跟到这里……
用冰冷的双手盖住脸庞,此刻,秋望舒仿佛看见了当年法定寺中那人最后望向她的一眼,听到了那幕后的神秘人又再一次嘲笑了她的无能。
逃避似地将头埋进臂弯间,秋望舒咧开嘴角,自嘲地笑了一声。
疲倦在这一刻席卷了她的全身,她累得连手都抬不起来,可是脑子里,所有嘲笑自己的声音却那么清晰。
突然,有一阵脚步声打乱了她的思绪。
秋望舒是累得抬不起头来了,可她还是敏锐地闻见了风中一股熟悉的竹沥冷香。
“不冷么?”
秋望舒听见来人这么问自己。
冷么?
冷吧。
但冷一点,人才清醒。
点了点头,秋望舒毫无情绪地回了一句:“冷。”
听到她这句回话后,易君笙却并没有说什么。
易君笙在她面前站了很久,久到秋望舒都快忘了她的存在时,易君笙才走到了她面前,蹲了下来。
秋望舒听到了她抬手间窸窸窣窣的声音,听见了她发出的一声轻叹,紧接着,便感觉自己的手被一双温热的手握在了手心里。
在短暂的愣怔过后,秋望舒没有动作,沉默地任由易君笙握住了她的双手。
暖意从易君笙的手心中传来,短暂地驱散了她手中的寒意。
可是她还没来得及暖和几下,手心中便传来了除了体温以外的东西。
一个圆形的,边缘有些粗糙的东西。
意识到这是那个自己丢在院中的圆锁,秋望舒抬起头来,有些抗拒地缩起了手。
可这次,易君笙却不允许她有任何退缩。
近乎固执地掰开秋望舒的手指,易君笙蹲在她面前,把着她的手一根根地拆解起这圆锁来。
圆锁的边角再粗糙,也粗糙不过她手中的薄茧,可是当易君笙带着她快拆到中间时,秋望舒的眼中泛起了毫无由来的抗拒,她咽下了一口气,压着眼中热意挣扎了起来。
“我不拆,你松手!”
她这幅样子,易君笙的几乎想马上扔开这个碍事的圆锁,替她擦掉眼中所有的委屈。
可她知道不行,秋望舒最需要的不是自己的心疼,而是一个她渴求了十年,几乎近在咫尺的答案。
按捺住心中的不忍,易君笙手下动作不停,可是力道却极其小心。木条悉数掉落在脚边,终于,只剩下最中间的一根。
这是与其他木条都不同的一根,虽然已有些泛黄,可因为藏在最里边,那上面写着的字却仍然清晰可见。
“你看。”
易君笙松开手站了起来,将木条放到了秋望舒手中。
木条正面写着的,是用黑墨写下的言益灵三个字,而翻过来后,背面写着的却是让她浑身一震的两行字。
第一行,“言静川”三个字笔锋犀利,甚至能让人猜到这字迹的主人是什么样的性格。
而在那名字的下面,还有小小的一行“谁偷我找谁”。
原来……红姑故事里,言益灵的姐姐“小川”,是这么一个名字。
原来她要找的人,竟然是一个在十年后,才与她有了这么一点细微交集的人。
红着眼抬起头来,秋望舒迟疑地看向了眼前站起的人。
她背对着自己站在门边,却丝毫都没有挡住落到自己面前的光,甚至用背影替她隔开了日出最刺目的烧灼。
她讨厌漫漫长夜,也讨厌提醒自己一次又一次辗转难眠的日出,可这一瞬,秋望舒眼前却看不见丝毫亮光,能看见的只有那片轻碰在自己手边的青绿。不知为何,她手心中突然冒起一股热意来,鼓动着秋望舒留住这触手可及的衣角。
也许是晨风牵动了秋望舒的手指,她也就顺从着这份让自己软弱的无助,伸手拉住了易君笙的裙角:“为什么……你这么帮我?”
感觉到自己被拉住的裙角,易君笙顿住了脚步,却没有转过身来。秋望舒看不见她面上的表情,只能听到她答非所问的一句:“那你当时为什么要救我?”
当时?
秋望舒闷声问道:“你是说机关阵中”
可她的话却被打断了,“不是机关阵中。”
晨曦爬到了屋檐上,在面前投下一小片灼眼光影。而易君笙又蹲下了身来,温柔地平视着秋望舒的眼睛。
易君笙问的不是百影门机关阵,她想问的也从来不是百影门机关阵。
十年前在伏春城渡口边,明明是二人素不相识的第一面,可秋望舒却冲了过来,毫无理由地救了自己。
那么此刻的她也一样,只是想毫无理由地帮一个人,一个对她而言,绝不能放下的人。
只不过,她也下定了决心,不管秋望舒要面对的是谁,她都绝对不会让秋望舒走到言益灵这一步。
于是,看着秋望舒微怔的神色,易君笙轻轻地笑了:“秋望舒,我没有什么理由,只是因为我想这么做。”
这是她第一次,从易君笙口中听到自己的名字。
不是好似隔着一层东西的秋姑娘,而是带着郑重喊出的秋望舒。
胸中的鼓噪代替了耳边的风声,秋望舒心绪难平地扣紧了手中的木条。
这十年来,她除了师君以外,从来没有信任过任何一个人。而此刻,在这过分温柔的晨风中,她竟有一瞬间觉得,也许眼前这个人不一样。她不会挡住自己的去路,也不会勉强自己敞开心扉。
也许……她可以试着去相信眼前这个人。
第075章 抵达弃月城
三天后, 她们找到了借住镇上的红姑,并将由红姑和言益灵所写的仁远村罪状交给了官府。
然后,她们为言益灵在小镇旁的山上, 挑了一处埋骨之地。
知道言益灵不愿意葬在仁远村附近,她们特地挑了一个看不见仁远村的山头。
埋葬了言益灵后,五人骑上马, 驶往了弃月城的方向。
今日,已经是风餐露宿的第十日。在林恣慕不厚道的嘲笑声中,玉小茶的眼皮已经被蚊虫咬得肿了又消,消了又肿, 但万幸再过上个三四天, 等她的“红包”消下去了,她们便能抵达藏有白虎一卷的弃月城。
坐在火堆旁,玉小茶的眼皮痒得不行, 而这一路的艰难也在此刻达到了顶峰。硬扛过一阵麻痒后,玉小茶哀声抱怨道:“怎么这一路上, 凡是我们到的地方,都这么不顺啊!”
要说最不顺的人,那还得是坐在她旁边幸灾乐祸赶蚊子的林恣慕。
一听玉小茶的话,林恣慕的脸“唰”的一下就黑成了锅底一般的颜色。
惊澜台上没得到胜秋风,还失去了百影门中的亲人和师友。
也还好是林恣慕已经习惯玉小茶的性格了,不然这会儿两人又免不得得吵上一架。
吃了林恣慕一记白眼,玉小茶继续唉声叹气道:“原以为我能见到的江湖啊, 就跟戏文里说的一样, 什么快意恩仇, 好友好酒,结果这一路上过来, 就根本没感受过什么叫快意啊!”
贴心地用指风弹飞了一只又冲向玉小茶的飞蚊,苏临镜温声道:“江湖本就如此吧”
话音一转,她看着几人,十分认真地说道:“但我觉得,能和大家一起闯阵法,斩走尸,就已经称得上快意了。”
这一番话说得几人还有些不好意思,林恣慕偏过头去咳了一声,秋望舒默默地捂着半张脸低下头去,只有易君笙看着苏临镜认同地笑了一笑。
“阿临……我就知道”
抬着一包被感动到的眼泪,玉小茶瘪着嘴一把抱住了苏临镜。
一路相携至此,毫无疑问的是在玉小茶心里,她已将这几人视作她最重要的朋友了。想到等年关回到中都后,几人就要面临分别,玉小茶心里顿时便涌上了浓浓的不舍。
朝用赶蚊子掩饰脸红的林恣慕努了努嘴,玉小茶突然问起:“哎,那等我们回到中都交完差,了完这事,你们想要做什么啊?”
林恣慕的回答一如既往的不给面子。
“我想找个不用听你唠叨的地方好好歇上一段日子。”
不悦地“啧”了一声,玉小茶转过脸去懒得看林恣慕。
“我就不该问你!”
说完,她便带着满脸热切看向被她抱着手臂的苏临镜。
轻咳了一声后,苏临镜有些害羞地说起了自己的打算:“我想回去好好磨练剑术,也磨炼心性”
“自群英赛后,我一直觉得无论我的剑术也好,心性也好,都不如我想象的坚定。所以回去第一件事,大概是闭关练剑吧。”
苏临镜说得十分真诚,可却不是玉小茶想听的答案。
撇了撇嘴,玉小茶闷闷不乐地撒开了手:“怎么都没人想过在中都挽留一下我啊!”
看玉小茶满脸失落,易君笙笑了笑,温声道:“我们可以来南兰章找你啊。”
这一句话说得玉小茶又扬起了眉头,“那好啊,等开了春,我一定用最好的酒和最甜的三月李来招待你们!”
想到几人一起在南兰章踏春的场景,玉小茶“嘿嘿”笑了一声,随即在林恣慕嫌弃的目光下看向了没出声的秋望舒。
“阿望呢?”
突然被点到名字,秋望舒愣了一愣道:“我?”
她似乎被这个问题给难倒了,怔了许久,才默默回道:“我没有想过”
“我只想要用这把剑替我娘报仇,至于那之后的事,我从来没有想过。”
意识到自己似乎问错了人,玉小茶脸上露出些愧疚来。
而在玉小茶出声前,易君笙却接上了秋望舒的尾音。
“我倒是想过很久”
平视着眼前的篝火,易君笙缓缓说道:“我想在一切结束后,把我一直在等的一个人,带回告水山庄去,让她在我身边过一些……晚上不用做噩梦的日子。”
火堆的噼啪声中,有火星飞起。秋望舒清楚地听见她说:“若是她不知道在那之后要做什么,那就慢慢想,哪怕消磨一辈子也好,我陪着她一起想。”
秋望舒的眼中是晃动的焰火,可是心中却是鼓噪的跳动。
自始至终,易君笙都没有看向谁,或者讲出谁的名字。可是秋望舒心里却有一个答案呼之欲出。
看着易君笙被火光映衬得更为柔和的侧面,秋望舒止不住地想,她在说的人,会不会是我。
面无表情地看了看十分坦荡的易君笙,又看了看盯着人发楞的秋望舒,林恣慕心想……好啊,她看少庄主就差指名道姓了吧?
结果还是有人半点都没看出来。
虽然听得入了迷,但是玉小茶还是顶着懵懂的眼睛,好奇地向易君笙询问道:“你说的这人是谁啊?”
见易君笙从容地抬头看向玉小茶,生怕她真说出点什么,林恣慕打了个寒颤,转头严肃地对玉小茶说:“玉小茶”
“再加点柴火吧,我这边冷。”
“哦哦”
疑惑地丢了几块干柴,玉小茶不解道,加柴火就加柴火嘛,这么严肃,不知道的还以为出什么大事了呢。
四天后,几人终于到达了她们这来路坎坷的目的地——弃月城。
虽然来前她们就清楚,作为中原与西疆商客来往的边城,弃月城的热闹不输中原。
但等真的见识到了穿着各色衣袍,梳着不同发饰,挤满茶铺和街道的人群后,她们才意识到弃月城竟比她们想象的还要热闹上十倍。
此刻,几人好不容易从街上挤出来,可却又在客栈门口犯了难。
这已经是她们问的第六家客栈了,可是穿着西疆服饰的老板还是拒绝了她们:“诶唷我说姑奶奶,不是我不让你们住,是这实在没有空处给你们住了!”
“你们也看见了,这辜月节一到啊,满大街都是旅客,找不到住处的也不只你们啊。”
初冬的西疆,即便寒风吹遍,可是城内城外却开满了胜过白雪的香雪草。弃月城的居民爱惜这开在寒冬中的花,所以在初冬时,便用载歌载舞的“辜月节”来迎接盛开的香雪草。
时间一长,这遍地雪白的盛景便也吸引了不少中原的旅客,以至于每到辜月节便有数不清的旅客不远千里前来赴这“雪海宴”。
秋望舒她们刚好就赶在了辜月节前三天来,这会儿来,肯定是难找客栈了。
为难地朝河边指了指,老板无奈道:“要不,你们再去城边问问,看还能不能腾出几间客房来给你们。”
从客栈出来后,几人面面相觑了半晌,都在思考下一步该去哪儿找住处。
要是这有什么门派就好了,默默地打量着四周,苏临镜心想,要是这样她们便可厚着脸皮借宿在人门派中。
等等……门派?
虽然弃月城附近没有任何宗门,可是……如果她没记错的话,应该有当年与钰龙神教一战后留下的,在西疆探寻消息的边署。
猛然抬起头来,苏临镜脸上露出了些惊喜的表情:“武林盟在此处设有边城司,我们可以去问问边城司能不能帮忙找一个住处。”
听起来此事似乎有眉目,眼见天色渐晚,为了省下时间,易君笙也提议道:“那不如我们分两路去问吧,苏姑娘你们去边城司,我和秋姑娘去城边的客栈。”
“我们问完,来边城司与你们汇合。”
这可以,好歹总有一边能问到。
激动地点了点头,玉小茶做主道:“好,那就这么定了。”
……
边城司外,门可罗雀,甚至没见到一个来应门的人。
在敲了十遍都没人应后,苏临镜默默抬手,试探性底推了推门。
果然如她所料,根本没人在管着大门,这门一推就开了。
径直走到正厅外,苏临镜和两人对视了一眼,随即敲了敲门,试探着朝里问道:“请问,这是边城司么?”
话音落下后,又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见状,玉小茶不悦地拔高了音调,“有人么——!”
这一声倒是,别说屋内了,门外的鸟听了都聒噪地叫了起来。
“有,有,有——!”
在这一连串的应声中,一个白衣弟子慌张地冲了出来。
他似乎才刚睡醒,边跑边懵懂地擦了擦嘴角,结果等他站定到三人面前,看清为首的苏临镜时,却张大了嘴愣在了原地。
“苏,苏,苏……”
他着实不敢相信,在这离中都山遥水远的地方,竟还真能遇到潜龙门首徒这等人物!
看他涨红了一张脸,苏临镜却毫不介意地行了礼道:“打扰了,在下潜龙门苏临镜。”
他之前只是听说苏临镜一行人会来弃月城,可他也没想到作为一介被下放到边陲的外门弟子,还能有幸见到苏临镜真人。
他哪受得起未来掌门这一礼,手忙脚乱地鞠了一躬,他结结巴巴道:“在,在下潜龙门外门弟子宋远舟,久,久仰大名了,苏,苏师姐。”
自从苏临镜当上首徒后,不管是潜龙门还是其他门派的弟子都会尊她一声“苏师姐”,不过即便被人叫了这么多年,她也还是不太习惯这个称呼。
微微蹙了蹙眉,苏临镜摇头道:“我不过走运些拜入了掌门名下,当不上这一声师姐。”
苏临镜这是谦虚,可宋远舟却不敢顺着她的话说,只能焦急地摆手道:“当得上,当得上。”
说着,他不敢有丝毫怠慢,赶忙撩起门帘,将三人迎进了正厅。
动作间,宋远舟注意到了与苏临镜一同落座的两个人。虽然不认识林恣慕,但他记得传闻中那个用一把凤凰伞夺得了朝光榜第四的异族少女。
没想到一天之内能见到这么多江湖英才,生怕怠慢了身后的两位,宋远舟恭敬地问道:“既然苏师姐在这儿,那想必其他两位,一定是朝光榜上与你同行之人。”
点了点头,苏临镜耐心地介绍起了两人。
看向了精神抖擞的玉小茶,苏临镜一转严肃的表情,笑着说道:“这位是自南兰章而来的玉姑娘,玉小茶,这位是”
等介绍到林恣慕时,苏临镜却收到了林恣慕眼中的不乐意。
林恣慕不喜与外人多言,那她应该也不愿意让自己讲出她的身份吧。
在林恣慕的眼神示意下,苏临镜没有讲明她的来路,只是含糊道:“是后来与我们结伴的林姑娘,林恣慕。”
好奇地看了看林恣慕身后的长弩,宋远舟迷迷糊糊地行礼道:“远舟见过玉姑娘,林姑娘!”
玉小茶和苏临镜在这儿了,那另外两位共同夺魁的人,应该也在弃月城中了。
抱着一丝能见到榜首的希望,宋远舟挠了挠头,十分害羞地问道:“那应该还有两位吧,怎么没见到她”
“们”字还没说完,边听到门帘后传来了两声叩门声。
门帘外被风送来一股淡香,宋远舟看见有人轻轻撩起了门帘,探进了身来。
门帘后的光在眼前洒开,转瞬间,宋远舟的面前便出现了一位令他心神一滞的女子。
绿衫雾鬓,身形匀停,一双眼睛比腰间的银剑还要澄亮上几分,这明明是画上都画不出的人物,却在此时真真切切地朝他行来。
绿裙摇动间,背后露出了一角墨蓝来。当宋远舟回过神,慌乱地收起自己呆愣的目光后,他才蓦然注意到了背后另外一位蓝衫女子。
那蓝衫女子柳眉星眼,高挑英丽,是一位飒爽佳人,但看他的眼神却绝对称不上友好。
“打扰了”
对眼神呆滞的宋远舟微微颔首后,易君笙的目光便转向了苏临镜:“原想着在外面等,但又怕再麻烦边城司一趟,所以就想着进来告诉苏姑娘,我们找到客栈了。”
虽然心中已猜到几分,但宋远舟还是红着一张脸向苏临镜询问道:“……这二位是”
想起秋望舒的身份不便与外人说,苏临镜便用她的化名介绍道:“这位是夺下榜首的丘朝丘姑娘。”
说完,又指向易君笙道:“这位是与丘姑娘一同夺魁的告水山庄少庄主易君笙。”
明白了两人的身份后,宋远舟掩下眼中的起伏,红着脸对两人行礼道:“见,见过丘姑娘和易姑娘。”
想起方才易君笙进门时说的话,他抬起头来,试探性地向两人问起:“方才听易姑娘说,你们要找住处是么?”
问是问的几人,但他一双眼睛就没离开过易君笙身上。
这样明晃晃的打量让秋望舒心里涌起些不悦,她不喜欢这些男子看易君笙的眼神,与其说是对她的欣赏,不如说是带着垂涎的窥探。
抱起了手臂,秋望舒忍不住向前一步,挡住了他的视线,眯眼道:“不用麻烦了,方才不是说过我们已经找到了么?”
秋望舒的拒绝十分明显,但宋远舟却还是不死心地问道:“那,那住处条件如何,若是不好的话,我们也能替你们再找一家!”
客栈马马虎虎,但是抱着不想跟这人多言的想法,秋望舒简意赅道:“很好!”
听见“很好”两字,易君笙有些诧异地看向了挡在自己面前的秋望舒。她的语气很淡,但是看着宋远舟的脸上又写满了防御与戒备,就像一只面无表情,但是已经默默弓起脊背的……狸花猫,想到了那个场景,易君笙忍不住垂下眉眼,悄悄地笑了笑。
“哦,那,那就好。”
献殷勤的机会被秋望舒挡了个彻底,宋远舟失望地搓了搓手,随即对几人道:“那我,引几位姑娘去见见边城司的其他师兄弟吧,想必他们也很想见识一下各位的风姿!”
虽然住宿问题自己解决了,但既然她们都来到边城司了,那就顺路见一下其他人吧。点了点头,苏临镜客气道:“那就麻烦了。”
在弟子舍找到几位偷闲的师兄后,她们同样又经历了一遍这十分“隆重”的欢迎。
终于,在互相客套了好几个来回,客套得太阳都快落山了,边城司的众人终于意识到她们还赶着去住店吃饭呢。
浩浩荡荡地将几人送到了边城司的牌匾下,边城司那出身紫云剑派,年纪稍长的吴主事笑着向几人邀约道:“明日我们在醉霄楼设宴,还请几位姑娘一定要赏光啊!”
这番话他已经说过好多遍了,苏临镜也只能忍住不耐烦再次点头道:“多谢各位热情招待,我们明日会准时赴约的。”
还好苏临镜对着外人时不爱笑,不然她的脸都得笑僵。
“好,好,那我们就恭候几位姑娘大驾光临了!”
她们走下楼梯时,秋望舒还从余光中看见宋远舟悄悄地看了易君笙一眼。
不知道那几个师兄嬉笑着对他说了些什么,他那眼神虽然不舍,但却有十足的期待在里头。
忍下了心中的不悦,秋望舒沉着一张脸向众人催促道:“天要黑了,快走吧。”
易君笙也不是没注意到宋远舟的异样,宋远舟的心思跟他的眼神一样直白,直白得让她都懒得分一个眼神。
她在意的只是秋望舒那近乎吃味的表情。秋望舒似乎很介意宋远舟看向自己的眼神,连这会儿走路都要特意走在自己背后。
一丝甜意从心中冒了出来,易君笙悄悄放慢了步伐,几乎贴着秋望舒的肩膀,她点头满意道:“嗯,快走吧。”
第076章 醋海翻波
翌日一早, 她们先去拜访了弃月城城主。可惜,她们到了城主的住宅外才得知城主有事外出,归期不定, 让她们过几天再来问问。
不过这倒也在她们的意料之中。弃月城城主行踪不定,神秘至极。据武林盟所知,此人虽然表面上是掌管这边城的城主, 可实际上,却是一个比泊西老头还要消息灵通的人。
只是此人做事全凭心情,听有幸见过这位城主的人说,能不能从这位嘴里问到消息, 就看你合不合人家的眼缘了。
决定过几天再来拜访, 几人带着没有见到城主的遗憾,不情不愿地去赴了那边城司的宴。
醉霄楼上热闹得很,几人被茶博士引着落座了边城司定下的雅间。
看见易君笙和秋望舒一起进来, 宋远舟脸上露出了几分赧然和窃喜。他害羞地替她们拉开了凳子,摆好了碗筷。上菜后, 吴主事更是热心地把几样特色菜推向了几人。
见几人动了筷子,吴主事这才满足地坐下和苏临镜寒暄道:“苏姑娘,尊师如今身体可还好?”
苏临镜点头道:“一切都好,只是师父原本就不爱与他人往来,这几年更是鲜少与门外走动了。”
乐呵呵地笑了笑,吴主事肯定道:“看来祝掌门还是老样子。”
看出苏临镜不是个有架子的人,一个稍显年轻的紫云弟子大着胆子向她问起:“那我们丁掌门, 丁盟主呢, 各位姑娘可有见到?”
出身普通却一步步地走到了掌门, 甚至盟主之位,丁凌泉如今已是不少年轻弟子的骄傲。
想起了丁凌泉和善温柔的模样, 苏临镜认真地回道:“见到了,丁盟主风姿如常,还是那么亲切。临别宴上也一直嘱托过我们莫要操之过急,拿不到剑册也没关系,总之万事小心。”
这一听就是丁凌泉才说得出来的话,颇为感慨地摇了摇头,吴主事回道:“丁盟主还是那么平易近人,想当年我来边城司前,她才刚刚当上盟主,临别前也是亲自敬了我们几杯。”
话音一转,他又像是想到什么往事一般感叹道:“不过那会儿……她也真是不容易啊。”
他这句话吸引了众人的注意,连埋头苦吃的玉小茶都默默地抬起了头来。
她们虽在临别宴上见到了丁凌泉,但对她的了解也并不算多,这会儿一听吴主事说起丁凌泉当年的事迹,都纷纷竖起了耳朵。
吴主事出身紫云剑派,虽说不是内门弟子,但其实也算丁凌泉的后辈。他本就十分敬仰丁凌泉的为人,所以这会儿提到当年江湖对丁凌泉的非议也很是气愤。
“当年丁盟主登上这紫云剑派掌门之位后,派内和江湖上下对她都颇有微词!”
吴主事的神情颇为不平,苏临镜好奇道:“丁盟主为人正直,性情温和,他们为何会不满?”
这就要提到当年紫云剑派的派内风波了。
听苏临镜问起,另一名主事立马来了劲,他似乎比吴主事还了解紫云剑派的内情,激动地抬起酒杯道:“你们想啊,她上有曾经被誉为七侠之首的师姐秋臻,下有掌门的亲儿子,周问行。”
“论剑术她比不过秋臻,论出身她比不过师弟,又没大本事,又没好出身,那派内自然就有人不满了。”
听见这人对丁凌泉的评价,秋望舒夹菜的手顿了顿,她不清楚这人嘴里指的“本事”是什么,但是以她对丁凌泉的了解,丁凌泉只是看起来温柔和顺,但却绝对不是心性不坚,不能成事之人。
说到这里,那人又挤眉弄眼地说起了紫云剑派最为人津津乐道的事情:“更何况,我听说当年在秋臻出事前,掌门最想要的继承人就是自己的儿子,可惜秋臻太有本事了,他就是想扶自己的儿子,也没门啊。”
“所以,在秋臻因为退婚一事被他老人家逐出师门后,他才敢慢慢地扶持起自己的儿子。”
可惜啊,即便没了秋臻,掌门的儿子也还是一滩扶不上墙的烂泥。
叹了一口气,那人啧啧摇头道:“那谁料扶到最后,儿子还先他一步去了,几个大弟子只剩二师姐丁凌泉和三师妹素华南了,那素华南毕竟是蓬莱岛岛主之女,人迟早是要回去的,最后这掌门之位就还是落到了丁凌泉头上。”
虽然在讲丁凌泉,可是方才这一番话里,也提到了好几次秋臻。苏临镜几人尊重秋望舒,秋望舒不想说,那她们也不会问秋臻的事情。
这会儿,见不知情的人当着秋望舒的面提起秋臻 ,几人一时也紧张了起来,就生怕这些人说点什么不好听的话。
易君笙也悄悄地转过眼去,观察着秋望舒面上的神情。
注意到易君笙看过来的眼神,秋望舒手指在筷子上点了点,悄悄地示意易君笙她没关系。
关于秋臻的好事坏事她都听过太多了,所以,她也只是在听到“冲撞掌门”几个字时,不着痕迹地皱了皱眉,随后便权当耳旁风。
吴主事也听出了方才那人话里的意思,他最后一句,不就暗讽丁凌泉走到今天,靠的都是运气好么。
没好气地放下了酒杯,吴主事不悦道:“话也不能这么说。丁盟主早年下山游历时,也尽心尽力地惩奸除恶,甚至还继承了秋臻师姐的风范,在秦州挑落了近百名水匪呢!”
怕在饭桌上闹个不愉快,让苏临镜几人看笑话,方才出声的人也赶忙妥协道:“是,是,我没说你们丁盟主不尽心尽力,我只是说她运气好而已。”
“她要是不尽心尽力,又怎会到了这个年纪还未成家呢?”
说到成家时,他似乎想到了什么,脸上瞬间堆满了让人不适的笑容。“丁盟主是让我等心悦诚服之辈,但要论飒爽风姿,我还是更佩服几位姑娘。年纪轻轻,便能在群英赛中拔得头筹,实是令我等佩服。”
“只是,我能不能冒昧问一句”
将话头转向秋望舒几人,他轻佻地问出了他好奇了很久的问题:“几位姑娘,可有婚配?”
在中都时就总有多嘴之人旁敲侧击,甚至敲到了她师父那里。苏临镜好不容易借着这次西行喘了一口气,结果又在这里被问起了令人心烦的事情。
不悦地皱起了眉头,苏临镜冷声道:“并未。”
闻言,这人摇了摇头,嬉皮笑脸地回了一句“可惜了”。倒不是说他没听出苏临镜话中的反感,主要是他想问的人,本来就不是苏临镜。
他这话可不是替自己问的,而是……替他们那连话都不敢搭的宋师弟说的。
昨日秋望舒他们造访时,边城司的众人就注意到了宋远舟的异样。易君笙都走出好久了,宋远舟还站在门槛边出神,看他那样子,是连心都跟着人一起走了。
想着这愣头青好不容易开一回窍,他这个做前辈的自然得替他旁敲侧击一下,不然也枉为前辈了不是。
在边城司众人揶揄的目光下,这人清了清嗓子,将目光投向了他真正的目标——易君笙。
“那,那易少庄主呢,可有心悦的男子?”
从他突然提起婚配二字时,易君笙便猜到了他会问起自己。
只不过在听到“男子”二字时,她还是忍不住挑起了眉头,颇为好笑地回了一句:“没有”
这几人是个蠢的,只听到了“没有”二字,却听不出易君笙语气中的讥讽。
“哎哟,那,那是太好了!”
一边拍着掌,那人一边向宋远舟使起了眼色。
“正好……我们这宋师弟,昨天就吵着说有问题要问问少庄主。”
这人显然是喝上头了,满心都是替宋远舟来搭这红线,一点都没意识到凭他们的身份,根本都没资格同易君笙说这番冒犯的话。
笑着拉起了涨红了脸的宋远舟,那人起哄道:“要是没有的话,那我们这宋师弟可就得好好问问了。”
宋远舟才刚因为易君笙的回复而松了一口气,这会儿又被几个前辈撺掇着去问易君笙那羞人的问题。
在苏临镜几人看过来的目光中,他不由得涨红了一张脸,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可惜他这些前辈立志是要让他现这个眼了。
边城司的人你一下我一下地吵着,最后竟生生地把人拽了起来。
在众人的起哄声,宋远舟终于鼓起了勇气看向了易君笙。局促不安地握紧了拳头,宋远舟磕磕绊绊地问道:“那,那远舟能不能再冒昧问问,易姑娘属意什么样的男子?”
做什么呢这是?
就算玉小茶再迟钝,她也看出这一桌人怀的是什么不干不净的心思了。
呸,且不说少庄主人有没有那个心思,就说宋远舟和这桌人那个庸俗样,又凭什么上赶着给少庄主保媒拉纤?
玉小茶刚打算开口,就被一旁白眼要翻上天的林恣慕抢了个先。不耐地磕了一下水杯,林恣慕再也忍不住地皱眉道:“觉得冒昧那就不该问。”
被林恣慕这么一呛,宋远舟刚刚鼓起的勇气又吓灭了一大半。意识到自己问得是有些不妥,他涨红了脸地回道:“哦,是,是抱歉”
可是,他是真心倾慕易君笙,不是什么登徒子想要拿她开玩笑,轻薄于她。
怕易君笙误会自己,也怕秋望舒她们觉得他失礼,于是宋远舟语无伦次地解释道:“远舟并无冒犯之意,是,是因为群英赛时,远舟便听到了江湖上下对少庄主的褒奖……”
怕又冒犯了易君笙,他连易姑娘都不敢叫了,也跟主事一起喊起了少庄主。
“江湖上下都说少庄主天人之恣,风骨独绝,昨日一见,我才知道少庄主比传言中更,更……”
更什么?
更令人难忘?
捏着筷子抬起眼皮来,秋望舒压着胸中一股怒气,紧蹙着眉头看向了桌上这群男子。
宋远舟满脸通红,旁边师兄又一个劲地催促着他。
“说呀”“说呀”
筷子几乎都要被她掰断了,秋望舒心想,他们要宋远舟说什么,说他有多么倾慕易君笙,说他有多么期望能攀上易君笙的高枝。
将嘴唇抿得失去了血色,秋望舒再也控制不住对宋远舟的厌恶。
凭什么,他们凭什么觉得易君笙以后会与谁婚配,又凭什么觉得宋远舟这样的男子,足以与易君笙相配?
对秋望舒的怒气毫无察觉,在师兄们的鼓励下,宋远舟紧闭起了眼睛,紧张地吐出了剩下的话:“更具风姿,所以我就想”
说到“想”时,突然,一道凳子拖过地板的声音响起,打断了宋远舟的话语。
惊恐地看过去,只见秋望舒滕然站起,原本清秀的脸上写满了阴沉。她将筷子按在碗边,像是一个字也听不下去地说道:“抱歉,我身体不适,先失陪了。”
说完,她也不看其他人的反应,打开门便朝外走出去了。
门被拍上的声音在宋远舟耳后响起,宋远舟松开了握紧的拳头,反应不过来似的呐呐道:“哦,哦,好”
不知道是哪一句话惹急了秋望舒,边城司的男子面面相觑了半晌,也想不出来原因。
最后,在吴主事准备出来打圆场前,易君笙却蓦然张开了口,平静地回道:“多谢各位美意。”
她抬起了眼皮,却没有看向宋远舟,而是看向了秋望舒方才丢在桌上的筷子。筷子上那几道不太平整的指痕,昭示着方才秋望舒遮盖不住的怒气。
她是该早些说的,若她早些说清楚,秋望舒也不用这么生气,甚至气到菜都没吃几口就愤然离席。
将眼神从那双筷子上收回,易君笙抬起头来看向了桌上方才还在起哄的人。
语气还似往常一般平静,但此时易君笙眼中却有更为疏离的寒光:“我并未婚配,不是因为家师不在,无人替我操办,而是因为”
眼前浮现出秋望舒方才面上的愠怒,易君笙一字一顿地继续道:“我早已有了想要与之同归,一起去过些寻常日子的”
“人”字还未说完,刚阖上的门又在“哐当”一声再次打开。方才风风火火冲出门的人突然又折返回来。在易君笙诧异的目光中,不由分说地捞起了她的手臂,在众人反应过来前寒声道:“她也不适,也失陪了。”
说着,便将易君笙拉出了雅间。
她走得极快,还没等众人看清,那门便又一次在“嘭”的一声中重重地阖上。他们最后看见的,也只是易君笙曳过门框的一角绿裙。
雅间外,她们跑了一路,也听了一路的嘈杂人声。绕过了身边的脚步声和两旁的推杯换盏声,秋望舒拽着她,逃也似地跑下了一层层楼梯。
她们跑出醉霄楼时,时间才更过正午。初冬的暖阳照在她们交叠的手上,而易君笙也就这样毫不挣扎地任由秋望舒拽着她朝前跑去。
足足跑出了一条街后,秋望舒的脚步才慢了下来。
可能是她脸色太糟,也有可能是她拉易君笙拉的太紧,路上陆续有人向她们投来了好奇的目光。可即便被旁人这样盯着,她也不想松手,她总觉得,如果自己松开手,也许她就会松开自己好不容易才积蓄起来的勇气。
她好不容易,才有想握住什么东西的勇气。
悄悄地回握住了秋望舒,易君笙定定地看着秋望舒的侧脸,扬起了一个窃喜而满足的笑容。
即便眼角眉梢都漫上了笑意,可易君笙却还装模作样地问她:“秋姑娘,我们把小玉她们独自留下,是不是不太好?”
秋望舒没有回头,可易君笙却感觉到自己的手指被人不悦地捏了捏,“那我把少庄主留在那儿,任由他们起哄就好么?”
闻言,易君笙眼中的流光更甚。
如果真是她说的那样,那她把自己拽出来就好了,为什么到现在还紧握着自己的手不放呢?
如果秋望舒不说清楚的话,自己也不会善罢甘休的。
向秋望舒走近了一步,易君笙不依不饶地追问道:“他们起哄,是因为看出了宋远舟的心思,想帮着他来探探我的口风。”
“那秋姑娘生气是为什么?”
扣紧了秋望舒的手,易君笙固执地走到了她面前,看着她闪躲的眼睛,一字一顿地问道:“是气他们起哄,还是气宋远舟对我怀的那般心思?”
第077章 并非殊途
闻言, 秋望舒神情一滞。
她这不是都清楚么?为什么要明知故问呢?
短暂的愣怔后,秋望舒有些羞恼地反问道:“那少庄主呢?”
“你又为什么在意我生什么气?”
这一次,易君笙的回答十分直接:“因为对我而言, 秋姑娘是十分重要的人。”
沉默了一瞬,秋望舒闷声问她:“……比你那日说的,你一直等的人, 还要重要么?”
听到这句,易君笙先是露出了诧异的表情,随后便笑了起来。
“秋姑娘就不问问,我说的到底是谁么?”
秋望舒含糊地拒绝道:“不问, 总之……是对你而言十分重要的人。”
盯着秋望舒垂下的面庞, 易君笙沉默了几瞬,缓缓问她:“那为何这人不能是你呢?”
诧异地抬起头来,秋望舒下意识反驳她:“我什么时候让你等过?”
“一直啊, 我一直都在等秋姑娘……”
说着,易君笙又朝前走了一步。两人靠得很近, 近得秋望舒都能从易君笙眼中看见双唇紧抿的自己。
定定着秋望舒面上的神色变化,易君笙轻轻地续上了方才那句:“等你告诉我,你是如何看我,又把我放在你心中的什么位置?”
什么位置……秋望舒神色中出现了一瞬的茫然。
她把易君笙当做是什么人?默契的同伴,势均力敌的好友?
不……这些都不够贴切。
船上的暧昧烛影,共枕时的心跳如雷,不会有人对同伴和好友有这些羞于启齿的反应。
沉思了半晌后, 秋望舒才小心地开口回答了她:“你我的身份, 天差地别。”
“我是罪侠之女, 你是肩负重任的少庄主。”
她这般开口,易君笙几乎以为她又要回避, 或者要下意识将自己推远。她甚至都做好了打断秋望舒的准备,可是她还没开口,秋望舒的话锋就突然一转。
“但我并不觉得……你我殊途。”
话语间,秋望舒看向易君笙的目光慢慢变得坦然而柔和。
在这样的注视下,易君笙心中的万千话语,竟突然像被什么拽住了一样,只能随着杂乱无章的心跳,被牢牢地按在胸口。
看着因她这一句话而楞在原地的易君笙,秋望舒只觉得心中有一股不知道从何而来的冲动,催促着她说出所有压在心底的话。
她想,易君笙对她而言,是非常特别的,能与她互相理解的人。
“之前……我问你为什么帮我时,你的回答是,没有理由。”
想起了拆孔明锁时易君笙那近乎执拗的神情,秋望舒轻轻地摇了摇头:“可我并不觉得是真的没有理由。”
“就像一开始我来这一趟不只是为了胜秋风一样,我也并不觉得你来这一趟,只是为了给告水山庄正个名。”
“可是当日,你不问我拿到胜秋风要做什么,那现在,我也不会问你,你来一趟到底要做什么。”
终于理清了两人的关系,秋望舒话语中也多了些坚定,“虽然你我对彼此都有所隐瞒,可是很奇怪,我却觉得你是能理解我的人,所以……我觉得,你我并不殊途。”
并不殊途……
反复琢磨着这四个字,易君笙看向秋望舒的眼神越来越复杂。
她说得这般坦荡,可为什么自己还觉得不满足呢?
明明她都说了,自己是能理解她的人,可为什么自己心里那不知羞耻的渴慕,不仅没有半分消退,反而因为她这番话,愈发躁动了起来。
大概是因为,自己不甘心,只做她说的这个,仅仅只是“理解”和“帮助”她的人。
根本分不清自己这叫固执还是贪婪了,易君笙听到自己得寸进尺地问道:“既然你我并不殊途”
“那一切结束后,你是否愿意,带着更星剑,陪我一起去一个地方?”
似乎已经猜到她说的是什么地方,秋望舒屏住了呼吸,缓缓地问她:“什么地方?”
易君笙一字一顿地回道:“告水山庄。”
“轰”的一声,秋望舒彻底失去了思考的能力。
胸中的鼓噪声越来越嘈杂,秋望舒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
她记性不算差,所以她清楚地记得易君笙那句“我想在一切结束后,把我一直在等的一个人,带回告水山庄去,让她在我身边过一些……晚上不用做噩梦的日子。”
她怕她听错了易君笙的意思。
可她更怕这话就是她想的那样,因为如果真是那样的话,她也许,没有再细想下去的勇气。
避开了易君笙的眼神,秋望舒心中乱成了一团。
正不知如何作答时,背后却传来了凉飕飕的一句。
“把我们丢在那儿,你们俩倒是逍遥。”
秋望舒一回头,就看见脸上写满了“不爽”二字的林恣慕。
两人离席后,林恣慕她们也坐不住了。瞟了一眼被师兄围在中间安慰的宋远舟,林恣慕干脆地站起身来,一手拎起两颊鼓鼓的玉小茶,另一手拽住欲言又止的苏临镜,对着吴主事丢下一句:“多谢款待,但既然大家都没空吃了,我们就先行告退了。”
说完,便拖着两人扬长而去。
出来后,她们找了半天,才找到围在一起说腻歪话的两人。
又没吃饱,又被饭桌上的人扫了兴,玉小茶从林恣慕身后闪出,也有样学样地对两人埋怨道:“就是,你们走的时候,就不能顺手把我们一起捎上?”
两人一前一后地抱臂站着,看着就跟两尊金刚在审问秋望舒似的。
想起一开始也是自己提议去边城司,这才惹来了这桌酒席,苏临镜咳了一声,打圆场道:“我看大家都没怎么动筷,不如我们一起,去哪儿找点小吃吧?”
这句话倒是顺了林恣慕和玉小茶的心意,颇为认同地点了点头,两人没好气地看着秋望舒和易君笙,齐声道:“应该的,饭钱算她俩的!”
闻言,易君笙笑眯眯地答应道:“好啊,算我的。”
见她答应得如此爽快,林恣慕还楞了一愣,随后颇为不爽地小声道:“早知道就说再找一家酒楼了……”
不带一丝趁火打劫的愧疚,林恣慕和玉小茶转过头去拔腿就朝着有饭香味的街道行去。
两人在前面雄赳赳气昂昂地走,秋望舒收拾好复杂的心思,在后面悄悄地对易君笙耳语道:“待会儿结账也算我一半……”
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易君笙垂下袖子悄悄盖住和秋望舒交握的手,颇为郑重地对秋望舒点了点头。
……
翌日,几人原本打算今天再去一次弃月城城主的住宅,但等要用早饭时,却发现少庄主竟一反常态地没有出门。
敲响了易君笙的门后,看见的却是半披着外衫的人影。
“抱歉,我今日恐怕不能和你们一起去了。”
听出了她声音里不怎么有精神,苏临镜关切地询问:“怎么了少庄主?”
拢了拢肩上的外衫,易君笙答道:“可能是昨夜没睡好,现在头有些晕。”
一听都头晕了,玉小茶赶忙劝道:“啊,那你快躺下再睡会儿!”
“嗯,我会的,你们快去吧,不用担心。”
虽然易君笙说着不用担心,但秋望舒不可能真的丢下她就这么出去。
皱起了眉头,秋望舒对几人道:“你们先去吧,我陪她去趟医馆。”
知道秋望舒是担心自己,但自己只是没休息好,不是喘疾发作,没有必要去一趟医馆。对秋望舒笑了笑,易君笙无奈地推辞道:“秋姑娘,真的不用。只是小问题,我休息一会儿就好了。”
见秋望舒还不放心,易君笙连忙保证道:“我不会勉强自己的,要是明日还这样,我再来麻烦你就是了。”
趁易君笙说话的时间,秋望舒捞起她的手便探了探她的脉搏,见脉搏与往日无异,这才相信了她的话。
“那你要好好休息。”
交代完这句,看着易君笙躺回了床上,秋望舒才替她关上了门,一步三回头地跟着几人朝楼下去。
可等她迈下一截木梯,担忧地朝易君笙门口看去时,却看见了一点模糊的绿影,在走廊尽头闪过。
若是旁人看见了,肯定怀疑自己的是不是眼睛出了问题。
可秋望舒的眼神从来不会出错,她清楚的知道,即便再模糊,那闪过的也应该是一个习武之人。
害怕这是在仁远村时,灭了言益灵口的宵小之辈。秋望舒紧张地追了过去,可是她检查了几遍,走廊尽头除了一扇紧闭的木窗外,什么都没有。
不死心地推开木窗,可这一次,展现在她眼前的,除了温暖的日光外,仍然没有任何可疑的人影。
深绿的衣衫……
回想着方才那人一闪而过的身影,秋望舒心中突然有了一个猜想,这在她们离开后才闪过的人,会不会与突然决定不出门的易君笙有关。
心中的担忧渐渐浓烈,秋望舒迟疑地走到了易君笙门边,犹豫地抬起了手。
犹豫再三后,她还是敲开了易君笙的门。
看见折返回来的秋望舒,易君笙诧异地问道;“怎么了?”
偷偷地扫过易君笙房中,见房中无外人的痕迹,她的惊丛剑也好好地放在枕边,秋望舒这才松了一口气,默默地扯谎道:“你……真的不用我留下陪你么?”
看她颇为不自在地问出这一句,易君笙拢住了外衫,也装作苦恼地样子回道:“秋姑娘这样,我倒是真的舍不得你出去了。”
那,那要不自己就不去了?
一方面是担心那冲自己来的人会暗害易君笙,另一方面也是担心易君笙没人照顾。犹豫不决间,楼下却突然传来了玉小茶中气十足的一声催促:“阿望——!”
听到了这声催促,秋望舒为难地看向了易君笙,可这一看,却蓦然触到了易君笙笑意之下的揣摩。
虽然嘴上说着舍不得,可是易君笙也并没有向往常一样请自己进去。
定定地看着易君笙眼中不够纯粹的笑意,秋望舒突然反应了过来,易君笙清楚自己折返的目的不是真的来问她自己一人有没有问题。
秋望舒愣愣地想,她是清楚眼前这个人的,若她打定主意要瞒我什么,我肯定是什么问不出来的。
……只要她没事就行,至于她想要隐瞒自己的事,自己都不会多过问。
看易君笙神色如常,秋望舒于是将眼神从人背后收回,“那我走了。”
“嗯,秋姑娘放心去吧,我就在客栈里等你,哪儿也不去。”
得了她这句允准,秋望舒默默地看了她一眼,这才半信半疑地离开了易君笙门前。
这次,在秋望舒的脚步声彻底离开后,易君笙的窗外才跳下一个深绿的身影来。
谨慎地拉下了面巾,这人露出一双满是锐劲的眼睛,低头对易君笙道:“抱歉,少庄主。属下一时大意,差点被人发现。”
不是差点,是已经被发现了。
“无事”
敛去面对秋望舒时的温柔,易君笙转过头来,看着她手上的信封问道:“是有消息了么?”
“是,少庄主,我们找到赤面鬼医了。”
赤面鬼医,江湖上真正能活死人肉白骨的神医。
有许多人都在找赤面鬼医的踪迹,可是易君笙却绝对不能让有心之人知道,找寻赤面鬼医的人中,也有她自己。
扫过信上的内容后,易君笙折起了信纸,淡淡地回道:“既然找到了,就把人带过来吧。”
话语间,她点燃了烛灯,将信纸置于烛灯之上。
淡淡的焦味从烛焰中传来,易君笙松开最后一角信纸,神色不明地看向了对面的人:“辛苦你再跑一趟了,司遥。”
原来,此人正是当年在濮州暗巷中,和云照雪一起接走易君笙的人。
点了点头,司遥恭敬地回了一声:“是”。
第078章 西疆旧事
这一次, 几人虽然还是没见到城主,但却得到了门主会于辜月节前两天回到弃月城的消息。
也就是说,再过两天, 她们就能见到城主了。
抱着有些期待的心情,几人坐在茶棚中,商量着要不偷个闲, 过完辜月节再走。
说是商量,其实就是等苏临镜同意,苏临镜拍了这个板,那她们也就能在这儿赏赏花, 过个节。
想着也就耽误个一两天, 于是苏临镜点了点头,默默地同意了。
于是这会儿,几人便打算现在茶棚中休息一会儿, 然后将这个消息和餐点一起打包回去给易君笙。
她们刚喝下几口茶,茶棚里却突然热闹了起来。
不明所以地转过头去, 玉小茶只看见一个年过半百的男子在几个茶客的簇拥下走了进来。
他身着一身松垮垮的长袍,蓄着白胡,倒有些仙风道骨的意思。
玉小茶本以为他会掏出个拂尘或者法器来,结果在她好奇的目光中,这老者却从怀中掏出了一把折扇和木条来来。
斜了一眼老者桌上的醒木,林恣慕放下了茶杯,悠悠道:“说书人啊。”
玉小茶只听她姐跟她说过中原有人能把故事讲得比话本还好听, 结果没想到, 今天还能亲眼见着。
小二欣喜地给这说书先生上了一盏茶, 刚刚起哄的茶客们也颇有兴致地落了座。看听众都瞪直了眼睛,老人也就不打算让人多等了。慢悠悠地捋了一把无比顺滑的胡子, 说书先生眼睛一眯,醒木一拍,朗声开场:“上回书说到那钰龙神教教主呼延灼携十二护法,在一夜间灭了青临门满门。”
此话一出,方才还叫好的茶客立马拉下了脸不悦道:“听过好多遍了,来点新的!”
“咳咳咳……”
刚刚还恭恭敬敬的,这会儿一听讲青临门就不给人面子了。
不过上回这些茶客就嚷嚷着要听点别的了,说哪怕讲七侠那老掉牙的故事也好过这无趣的正邪之战。
无奈地咳了几声,说书先生妥协道:“行行行,那这回啊,咱们就讲点中都武林的风月趣事。”
闻言,玉小茶瞪大了眼睛,啧啧称奇道:“还有这回事呢?”
苏临镜也不知道他要讲什么,不过……要说武林中与风月事沾边的侠客,她倒是想到了七侠中的一位。
在大家期待的眼神中,老者开了扇,揭晓了谜底:“讲讲你们最好奇的,告水山庄前任庄主,七侠之中位列第三的云照雪,和那钰龙神教妖女阿曼苏的故事。”
听了这几个字,除了秋望舒几人外,在座众人都兴奋得坐不住了。
“告水山庄前任庄主”
磕磕绊绊地复述了一遍,玉小茶目瞪口呆道:“这,这是,少庄主的”
看玉小茶惊得舌头都捋不直了,林恣慕“好心”回答道:“是她师君。”
“少庄主的师君,和魔教妖女?”
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玉小茶震惊道:“这,这”
“这,这如果是真的话……”
惊呆的神色慢慢变为兴奋和好奇,玉小茶压低了声音道:“那,也太刺激了吧!”
扫了一眼皱眉的秋望舒,林恣慕没好气地在心中道,如果玉小茶这双眼睛好使一点,她就能发现,还有更刺激的在自己身边。
见这老人说出的就是自己心中所想的名字,苏临镜认真地对玉小茶解释道:“当年我确实见过各派掌门审问云师君,但……两人之间究竟是什么关系,说到底,也只有云师君和阿曼苏清楚。”
也是,万一是些人胡编乱造的呢?
点了点头,玉小茶正襟危坐道:“也是,那我好好听听,可不能让这人随意抹黑人云师君。”
座中的兴奋声渐渐弱了下来,说书先生按住了醒木,先讲起了云照雪之所以和阿曼苏相遇的原因。
“且说这二十年前,告水山庄庄主易闻英在诞下一女后,撒手人寰,将告水山庄和自己的女儿一并托付给了师妹云照雪。”
“由于早产,这易闻英之女身体孱弱,年至五岁还缠绵病榻,无力拿起母亲的惊丛剑。”
“当时有郎中预言,此女身负怪病,甚至可能活不过十岁。”
被“怪病”二字吸引了注意,回想起在百影门洞底时易君笙那探不到一丝内力的脉息,秋望舒的脸色慢慢沉了下来。
原以为这不过是知道些传言的说书人,可现在看来,这说书人说不定知道的都比自己多。
花里胡哨地摇着扇子,说书先生眯眼继续道:“为了不辜负师姐的嘱托,云照雪是四海求医,到处问药,最终便问到了,在距离这弃月城百里外的钰龙神教内,有一味只有那妖女阿曼苏才能制的,专治这怪病的神药。”
“眼见徒儿已经接近那预言中的十岁,但病情却没有半分的好转,这云照雪只能下定,只身前往那堪称龙潭虎穴的钰龙神教。”
“潜入钰龙神教后,云照雪扮作侍女,溜进了阿曼苏的卧房里。俗话说,来得早,不如来得巧,云照雪打开屋门的一瞬间,便撞见了一个睡眼朦胧的异族美人!
将扇子在手边一碰,老者扬起眉毛道:“这美人不是别人,正是在房中午憩的阿曼苏!”
听到阿曼苏终于出场了,周围茶客露出了垂涎的表情,“那,那阿曼苏到底长什么样!”
这美人的模样么,自然是要细细讲与座下众人听的。
喝下一口茶,老人得意地开口继续,“云照雪已是武林出了名的仙人之姿了,可那阿曼苏长得更是……天姿国色。”
故意顿了顿,老人看着被吊足了胃口的茶客,摇头感叹道:“发凝雪,桃李面,眉下一双琉璃眼。传说阿曼苏是红石崖的银狐所化,所以常人只消看她一眼,便能被那双绿眸勾得三魂都去了两魄。”
听了这几句,在场众人都恨不得能回到当年去一睹美人玉颜。可惜了,钰龙神教早已覆灭,阿曼苏也早没了踪迹,他们就是想看,也没这机会了。
失望地叹了一口,众人托着腮继续听老人说这故事:“接近阿曼苏后,云照雪却发现,这阿曼苏和传闻中心狠手辣的妖女大有不同。”
“传闻中阿曼苏利用邪蛊杀人,可实际上啊云照雪发现阿曼苏不过是个身世凄惨,为钰龙神教教主掌控的孤女。”
“知道了她的身世后,云照雪先是动了恻隐之心,渐渐地,又对这柔弱的妖女动了真心。”
“一个是凛若冰霜的正道侠女,一个是看似妖冶实则天真娇媚的妖女。”
“这样原本水火不相容的两人,却在那阿曼苏那小小的院子里,生出了绵绵情意。”
“于是,在那些护法再次要阿曼苏杀人时,云照雪拔出了追雪剑,带着阿曼苏逃出了钰龙神教,过了一段寻常甜蜜的乡野生活。”
讲着讲着,老人好似自己都入了境,竟望着茶棚出了神,“那时,正逢新春,白日里,两人悄悄去山下买阿曼苏爱吃的东西和年货,到了夜里两人共倚窗下,看山下的万家灯火,赏窗外的百里寒梅。”
“……他怎么知道?”
玉小茶原本听得津津有味,可听到这句时却嘟哝着对苏临镜耳语道:“讲得跟他在场似的……”
苏临镜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呢,就听这老人话音一转,讲起了分别:“可这样的日子没过多久,钰龙神教的教主便练成了血蛊神功,意图攻进中原武林,抢夺《息缘剑法》。”
“收到钰龙神教教主下的战帖后,中原武林大为紧张,急召各派掌门入中都,商量退敌之术。”
“中原的急召加上徒儿的病情,云照雪这才不得不离开阿曼苏,回到了告水山庄中。”
说到这儿,老人合起了扇子,摇头正色道:“可这一回去她才发现,阿曼苏原来一直都在骗她。”
茶客一口茶水差点惊得喷出来,纷纷出声问道;“啊?”
“这,这是怎么回事,怎么发现的!”
“云照雪如约前往中都与各派抗敌,虽然过程多有艰辛,但最后还是将钰龙神教的教主和护法打回了西疆。”
“可是,就在中都武林整装齐发,准备前往西疆剿灭钰龙神教时,他们却发现,钰龙神教竟然提前得知了这一消息,并且还企图绑走青临门掌门独女作人质。”
“虽然钰龙神教没能得逞,但青临门的探子,却在这一夜截获了云照雪写给阿曼苏的书信。”
“拆开一看,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云照雪其实一直在向阿曼苏泄露各派的动向。”
“大惊之下,几位掌门联手将云照雪带来惊澜台上问审。”
“这不审不知道,一审呐才发现,云照雪印堂发黑,神色怪异。他们这才反应过来,云照雪原来中了阿曼苏的蛊,而且啊,还不是普通的蛊!”
“阿曼苏贵为掌管教众的司傩,从来不是什么柔弱的孤苦女子,而是真正掌控这钰龙神教的人!”
“她不仅用蛊控制住了教主和教众,还在看到云照雪的一开始,就给云照雪下了一味……情蛊。”
听到这惊人的转折,茶客们一拍脑袋,纷纷惊奇道:“啊,怪不得云照雪会爱上她!”
闭眼点了点头,老人手抚折扇,声音中有不忍。
“在她和云照雪相处的日子里,她不仅利用云照雪对付没被自己掌控的护法,还在云照雪情蛊发作后,利用她的真心盗取中原各派的消息!”
“悲痛万分之下,云照雪竟走火入魔,打伤了在场的各派侠士,提起剑便匆匆赶往钰龙神教。”
讲到故事高/潮,老人抖动起了手上的扇子,激动地继续道:“一路上她跑死了两匹马,就是为了亲手用追雪剑与阿曼苏做个了断!”
“然后呢,然后呢!”
在众人激动的追问中,老人却吐出了一口气,抚平了激动地心绪,老人睁开眼睛,面色沉重地吐出了一句:“……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好不容易说到这儿,他却说下回分解,茶客纷纷掏出了自己手边的瓜子壳和果皮,抗议道:“分解个屁,你赶紧说完啊,云照雪最后到底杀没杀阿曼苏!”
心虚地挡住了脸,害怕真被这些茶客围攻,老人只能清了清嗓子,硬着头皮继续讲下去:“咳,其实这二人的结局有不少说法。”
“有人说云照雪一剑杀死阿曼苏后,带着阿曼苏的尸身一起坠下了山崖。”
“但也有人说,最后云照雪也没舍得杀阿曼苏,她只是挑断了阿曼苏的手脚筋,将她带回了她们当年住过的山间小屋中,从此再也不问世事。”
怎么这结尾还不确定呢,瞪圆了眼睛,几个茶客喝问道:“这,说来说去,敢情你也不知道最后的结局啊!”
“咳咳,并非如此”
老人被这句呛得咳了几声,随即心虚地解释道:“只是与钰龙神教一战后,就再无人见过这两人。”
“所以,说是殉情或者隐居山林都行么!”
行了,就是这说书人自己也不知道罢了。
扫兴地摆了摆手,茶客纷纷不屑道:“哎呀,散了散了,他就是自己不知道,还想糊弄我们!”
茶客散的差不多后,那说书先生也拿着自己的东西心虚地朝外走了。
看着说书先生的背影,玉小茶呐呐道:“那,那这要是真的话”
“那少庄主岂不是很早就没了师君?”
“身体又不好,又,又要操劳”
看了看一言不发的秋望舒,玉小茶迟疑地问道:“那她是不是……很辛苦啊?”
说完,却见面前的人突然站起,朝外走去。
诧异地看着追着说书先生去的秋望舒,玉小茶着急道:“诶,阿望,你往哪儿去?”
在茶棚拐角被秋望舒拦住时,说书先生挡住头讨饶道:“不是,不是,我真不知道结局啊。”
苏临镜脚程快,几步追上来拦住了面色不虞的秋望舒,替她开口问道:“这位老先生,我想问问,你是如何得知这故事的?”
听她们要问着故事来源,说书先生放下了手,神色闪躲地回答道:“从一位友人那儿听到的。”
友人?那这友人够神通广大的。
苏临镜疑惑道:“什么友人既知道钰龙神教的内情,又知道武林盟当年只有掌门参与的审讯?”
说书先生虽然挺起了腰板,可嘴上却仍旧含糊其辞:“这友人也算半个武林中人,往来于西疆和中都之间,知道点武林内情也不奇怪。”
“是么?”
盯着说书先生慌张的神色,秋望舒逼问道:“这内情也包括只有云照雪才清楚的,她徒儿的病情么?”
江湖上下都说告水山庄少庄主身体孱弱,但从来没人准确地说出这到底是是什么病。可是今天是这老头张口就能说出“怪病”二字。
即便是瞎说,这老头也一定有如此瞎编的依据。
额上流下汗来,怕她们知道实情后到处乱讲败坏自己的名声,说书先生大着胆子朝旁边溜去。
见他要逃,秋望舒拔出了剑,便用剑鞘拦住了他。沉下了脸来,秋望舒逼问道:“你究竟是什么人?又是从何人那里听说的这些事情?”
看见了秋望舒的剑,说书先生惊恐地求饶道:“女侠饶命!”
这下,他识时务地说出了实情:“我,我是从五年前遇到的一个女子那儿听到的这个故事。”
“她,她说她身无分文,我就请她,喝了一壶茶。”
五年前遇到女子?
皱起了眉头,秋望舒问道:“她长什么模样?”
“她……她当时以面纱遮面,但是喝茶时,我却看见,她,她”
想起了当时的场景,老人磕磕绊绊地讲起:“发凝霜,桃花面,一双琉璃眼……她,她告诉我她和阿曼苏有九分相像。”
听清了这句话,几人心中一惊。
五年前遇到的女子,和阿曼苏有九分相似的长相……结合老人方才说起的结局,这看起来,简直就是阿曼苏本人。
可这要是阿曼苏本人,怎么会不知道故事的结尾呢。狐疑地看着老人,林恣慕追问道:“那她,难道没告诉你结局么?”
想到这里,老人心里就一阵唏嘘,“她只说谢谢我的茶,她要回去了。等我再想起来追问时,她人就已经不见了。”
琢磨着他话中的真假,秋望舒问起了自己最关心的一件事情:“那她可有告诉你,云照雪要求的药,究竟治的是什么病?”
第079章 香雪花结
回去的路上, 想着那说书先生最后的话,秋望舒心事重重地低着头。
回头看了好几次秋望舒,苏临镜最终还是默默地走到她身边道:“秋姑娘, 如果担心的话,就去问问少庄主吧。”
……可她应该不希望自己知道这件事吧。
喘疾发作时,易君笙的反应就是下意识去遮掩, 不希望自己看见她狼狈的样子。
那现在,应该更不希望自己知道喘疾以外的事情。
欲言又止地抬起了头,秋望舒的话头却突然被旁边的商贩打断。
一个笑眼弯弯的摊主凑到秋望舒旁边,看见四个姑娘聚在一起, 摊主开心地对秋望舒说道:“姑娘, 买一个花结吧,辜月节上能派上用场呢!”
那花结是用白色的香雪草编成的,绳结是柔嫩的绿色, 上面缀着素白的花瓣,看着像是辜月节上戴着应景的饰物。
觉得自己用不着, 秋望舒回绝道:“不用,我不戴饰物。”
看秋望舒回得这么干脆,摊主就知道她肯定不知道这花结的用处。
“诶,这不是买给自己的。”
摊主笑着解释道:“辜月节的传统,是在万千盏祈愿灯升空时,将这香雪草编成的花结,戴在心爱之人的手上。”
眼神转到秋望舒身旁的三人身上, 摊主揶揄道:“几位姑娘生得这般好, 难道没有想赠与的心上人么?”
心, 心上人……
她说起这几个字时,秋望舒的心底好像被轻轻抓了一把似的, 竟鬼使神差地描绘起摊主说的那幅画面。
花色柔白,花环不掺一丝杂色,她也只能想到这串花结,出现在一个人的手上。
当花结垂到青绿色的袖边时,那人应该用一双纤长的手托起了祈愿灯,然后,用那轻得拢在雾气中的声音说:“我等你很久了。”
这幻影真实得让她心慌不已,秋望舒的手轻轻地一颤,那串花结竟然就这么被她的指尖勾了下来。
反应过来后,摊主莞尔一笑,“看来姑娘心里已经有主意了。”
“那就把这花结带走吧。”
……
关于这花结要送给谁,玉小茶问了秋望舒一路,但她都愣是金口紧闭一字未露,玉小茶也只能遗憾地放过了她。
距离客栈不远的转角处,苏临镜回头,颇为疑惑地问十步外的秋望舒:“秋姑娘,是不舒服么,怎么走得那么慢?”
回头看了一眼,林恣慕也忍不住揶揄道:“你再说几句,她连客栈门都不敢进了。”
啊?这是为什么?
睁着一双天真的眼睛,玉小茶认真发问:“为什么?她要送的人难道在咱们客栈里?”
“咳咳咳咳咳咳”
秋望舒本来要开口解释的,结果听了玉小茶这一句,愣是呛到了自己。
好不容易喘顺了气,秋望舒抬着一张咳红的脸辩解道:“是因为摊主盛情难却,我才会买的。”
满脸都是“你看我信不信”的表情,林恣慕摆了摆手,放过了秋望舒,“行了,都到客栈门口了,就别磨蹭了。”
说着,就大步朝客栈走去。
几步迈上了台阶,林恣慕刚要抬脚,却像看见了什么人似的,停在了门槛边。
玉小茶还围着秋望舒问呢,见林恣慕停在了客堂门口,她赶忙凑上前去。
“做什么?”
好奇地往前伸了个脑袋,等玉小茶看清林恣慕客堂中的人时,脸上的好奇却变成了嫌弃。
“宋远舟?”
一张脸都皱了起来,玉小茶烦躁道:“他来干嘛?”
宋远舟来这还能干什么?林恣慕嫌弃地回道:“来死缠烂打的。”
注意到了门口的几人,宋远舟先是愣了一下,然后缓缓地走了过来。也许是顾及着之前酒席上闹得不愉快,他十分拘谨地向几人行了礼。
“几位姑娘好”
猜到了他来这儿是为了什么事情,苏临镜绕到几人面前皱眉道:“宋师弟有什么事么?”
几人话语中有明晃晃的不悦,宋远舟捏着手里的东西,一时不知道该不该开这个口。
虽然那日易君笙早已表明自己心有所属,可是,如果他不开口,手里的东西,可能就永远送不出去了。
“我……我”
纠结了半天,他还是硬着头皮说道:“几日后,便是辜月节了,我,我不知道你们是否还会待到辜月节,所以就先买了这个东西。”
红着一张脸,宋远舟紧张地摊开了手心,让众人看见了自己手中的东西。
……花结?
虽然颜色不一样,但确实和秋望舒刚刚买下的,是一样的花结。
看见瞠目结舌的几人,宋远舟也知道他不用再和几人解释这花结的用途了。
浑身紧绷地将花结递了出去,宋远舟磕磕绊绊道:“我想,能不能麻烦你们替我将这花结,转交给易姑娘……”
眼看林恣慕嘴里已经要蹦出一个“不”字,他又连忙解释道:“不需要告诉她这是我送的,也不需要替我转交什么话。我,我知道我配不上易姑娘,我只是想送她这个花结而已……”
想到秋望舒应该和易君笙最为亲近。宋远舟呐呐地伸出手,“不知秋姑娘能不能……替我代为转交?”
或许是鼓起的勇气已经见底,或许是秋望舒的面色不像是会答应他的样子,宋远舟将花结往秋望舒手中一推,留下一句“拜托了”,便像一阵风似的奔出了客栈。
听着宋远舟渐渐跑远的脚步声,秋望舒僵硬地伸着手,脸色越来越沉。
宋远舟走后,苏临镜和玉小茶先上去看易君笙好些了没,所以这会儿留下的,就只有看戏的林恣慕了。
看了一眼还好生生落在秋望舒掌心中的花结,林恣慕嗤笑了一声,干脆道:“丢了吧。”
好啊,丢吧,可是要丢哪儿?能不能直接烧了?
想着想着,秋望舒突然反应过来,不对,自己是易君笙的什么人,凭什么替易君笙决定这花结的去留。
看着脸色越来越复杂的秋望舒,林恣慕忍不住笑出了声,笑过了,还要假装诧异道:“你真要把着花结转交给易君笙啊?”
“你可千万别说你看不出这宋什么舟对人什么心思啊。”
“我看得出。”
秋望舒自然清楚宋远舟存的是什么心思,就算攀不上易君笙,也要在她心里留下一个印象。
既然看得出宋远舟什么心思,却还在这儿犹豫,那看来看不清的,就是自己的心思了。
定定地看了秋望舒半晌,林恣慕缓缓地挑起了眉头,拖长了声音道:“所以,你看不清的……就是你自己对她的心思了。”
这一句叫秋望舒的眸光一震。
没想到这话会被林恣慕先挑破,秋望舒呐呐地抬起了头,反应不过来似地问道:“你说什么?”
看秋望舒这样,林恣慕还有什么不明白的,意义不明地笑了一声,她直视着秋望舒:“你要是真不清楚我在说什么的话”
气定神闲地背起手来,林恣慕边往堂中走,边下结论:“那你的眼睛就比玉小茶的还不好使了。”
说完,林恣慕没有丝毫停留地迈上了台阶,很快,她的脚步声就消失在了秋望舒耳边。
没有林恣慕说的那些话,秋望舒心中其实也已经有了模糊的定论。可这些定论对于她来说,实在是太陌生,也太令她惊慌了。
惊慌到她宁可停在一个模棱两可的境地,也不敢让自己越过那层模糊的窗纸。
可是,掂着手中那让自己都不想细看的花结。
秋望舒感觉她好像在这一瞬,踉跄地跌进了一个清晰得让她害怕的处境。
林恣慕说得对,自己是想扔掉这个花结的。
想扔得远远的,一点都不想让易君笙知道这个花结的存在,也一点都不想让她知道宋远舟心中那令人火起的期待。
手心渐渐收紧,秋望舒想,她终于明白自己对宋远舟的厌恶来自何处了。
原来是因为自己起了私心,才会厌恶旁人那喧宾夺主的觊觎。
心神不宁地回到自己的屋子后,秋望舒并没有和其他人一起去敲易君笙的门。反而是呆呆地坐到了床边,对着两个花结发起了呆。
摊主说的是对的,自己心里是有一个人。
可是,挑破了自己的心思之后呢?
自己该放任这份心意么?该送出这个花结么?
“情”之一字,于她而言是重得拿不起的东西。
她的心力有限,既已承着这无边无尽的仇,就不能再毫无顾忌地去碰那让她心慌意急的情。
可是,若是自己也像宋远舟那样,除了送出这个花结以外别无所求。
那是不是,自己也能心安理得地,不用顾忌前路地守着这份心意了。
太阳渐渐西沉,呆坐了一下午的人还是站了起来,默默地敲响了易君笙的房门。
而易君笙的房门,也像之前一样,没有一丝犹豫地朝自己打开了。
“怎么了?”
将这有些魂不守舍的人请进了门内,易君笙好奇地问出了声。
房门在背后关上了,房内只剩两个人的脚步声,可是秋望舒的耳边却有很多嘈杂的声音。
有中午摊主的那句“看来姑娘心里已经有主意了”,也有方才林恣慕的那句“那看来,你看不清的……是你自己,和她的心意了”,但是想来想去,最后,她想问的,还是易君笙对自己避而不谈的病。
即便心里压了许多事,可她还是清楚地记得说书先生最后告诉她的那句“那不是病,是蛊……是以自己的血,供养他人的同心蛊。”
秋望舒想问她,她已是告水山庄的少庄主,她是被迫,还是自愿种下的这蛊?而她要供养的人,又是谁?
可是,被易君笙关切的眼睛看着,她最后,又还是没能问出口。
既然易君笙希望她在自己心中是个从容齐整的模样,那自己先就不揭破吧。
压下了询问的冲动,秋望舒若无其事地说道:“没事”
“只想看看,你是不是喘疾发作但又不告诉我。”
知道秋望舒在关心自己,易君笙的声音又软下了几分,“没有,我很好。如果真的有哪里不好,我会如实告诉你的。”
感觉到秋望舒今天似乎还有别的话想跟自己说,于是温声引导起她来:“你们今天出去,有遇到什么有趣的东西么?”
“没有”
得到了否定的回答后,易君笙却不在意地笑了笑:“但我倒是听说了一件有趣的事情”
“我听老板娘说,在辜月节上,人们会给自己心仪之人戴上用香雪草编成的花结。”
听到她提起花结,秋望舒身形一滞,慌张地抬起了头,却恰巧在这一瞬,撞进了易君笙看着自己的眼睛。
眼中汪着脉脉烛影,易君笙专注地看着自己,仿佛是故意要说给自己听一般,一字一顿地继续:“如果两人都能给彼此戴上,就能算得上是,结作同心。”
以为是宋远舟来送花结的事情被她察觉,秋望舒紧张地握住了手心:“你为何突然提起这个?”
察觉到秋望舒额紧张,易君笙眸光一闪,若有所思地说道:“因为……碰巧我的鼻子很灵,又碰巧我在秋姑娘身上闻见了香雪草的味道。”
“不知,秋姑娘是收到了哪个登徒浪子贸然送来的花结,还是买下了要送给哪个有福之人的花结呢?”
第080章 柳叶衔露
下意识攥紧了手指, 秋望舒目光躲闪地回道:“今天街上全都是卖这花结的摊子,我……走了一路,就沾了一路。”
“真的么?”
故意拖长了尾音, 易君笙伸手指向秋望舒怀中不知何时露出一角的花叶,问道:“那……这个是什么?”
低头看见那还在往外掉的花结,秋望舒心中一惊, 立马出手将花结转移到自己背后。
她都这么“此地无银三百两”了,易君笙又怎么甘心看着三百两从自己眼前飞走呢?于是,在秋望舒出手的一瞬间,易君笙也欺身而上, 伸出二指便欲夺下她手心里的东西。
绿袖横于身前, 秋望舒赶忙转身,右手藏着花结,左手出掌, 按下易君笙朝她背后探去的手腕!
见硬夺无望,易君笙眼睛一转, 伸手抽走了衣架上的外衫。转眼间,那外衫就出现在了秋望舒的手腕上。
眼见花结就要落入易君笙手心,秋望舒心一横,借着外衫收紧的力度猛然卸力,在易君笙的手探向自己背后的瞬间,反手用外衫捆住了易君笙的双手!
两人互不相让,房中好一阵“叮铃桄榔”, 竟比惊澜台上还惊险几分。
万万没想到这外衫最后捆在了自己手上, 易君笙好笑又无奈地看着神色紧张的秋望舒:“秋姑娘, 惊澜台上你都比现在手下留情吧?”
仔细地收好了手中的花结,秋望舒这才后知后觉地感到一阵不好意思。觉得自己好像是反应过度了, 秋望舒轻咳了一声道:“我给你解开。”
解是在解了,就是自己不知怎的力气使过了,把少庄主捆得太过严实了,以至于为了顺利解开,她不得不又凑近了些。
好不容易解开了那个结,秋望舒忘了两人靠得太近,骤然抬头,差一点就碰上了易君笙的鼻尖。
四目相对,连鼻息都快相闻的时候,门外传来了苏临镜和玉小茶的对话。似乎是玉小茶准备去客堂点菜了,苏临镜打开了门,问道:“小玉,你要下楼点菜么?”
“嗯,一起么!”
“要不要叫秋姑娘她们一起?”
“哦,我问问!”
听到这句时,秋望舒赶忙转过了身,从门缝中紧张地向外看去。
很快,秋望舒便看见玉小茶敲响了自己的房门,嘴里不断地喊着“阿望”。
背后传来一声轻笑,紧接着,便是揶揄的一句:“若是我现在出声,告诉小玉姑娘,阿望在这里。”
“……会怎么样呢?”
“阿望”二字被她在舌尖咬得极重,像是过分亲昵的狎弄。
“那你就别出声……”
带着些薄怒转过头去,可是转头的瞬间,秋望舒的唇边却猝不及防地触到了一片温热!
两瓣唇蓦然逼近,秋望舒彻底乱了方寸。她慌张地抬起眼来,四周是一片的白,可是眼前却是一双攫取了她所有分寸的眼。
还是那双氤氲着雾气的柳叶眼,可是此时,眼中的雾气却像被烛光揉化了一般,丝丝缕缕地落到眼尾,绘成了眼尾那摄人心魄的一点艳色。
她闻见了易君笙从颈间漫开的冷香,尝到了那唇齿间不再端方的茶香,四面八方都是易君笙的气息,这一切于她而言实在太过陌生,陌生得她都忘了推开易君笙。
外面还在持续的敲门声,唤回了秋望舒一瞬的清明,她偏头想要撤开时,易君笙却从她唇边窃得了一口气,然后再次吻上了她的唇。
鼻息彻底被易君笙碰乱,这一回不再是摩挲着唇角的浅尝辄止,而是濡湿她唇瓣的得寸进尺。
温热的触觉像绫罗绸缎一般柔柔地裹住了秋望舒,引诱着她舒展开身躯,心甘情愿地投入其中。
我要推开她么?
在铺天盖地的淡香中,秋望舒这样问自己。
如果我推开她,她会怎么样呢?
是会继续缠着自己,还是作出那泫然欲泣的样子,故意骗自己再次靠近她呢?
带着无人可解的疑惑,秋望舒迷乱地抬起眼皮,望向了易君笙被眼睫所盖的眼睛。
在易君笙的眼中,她看不清自己,却能读到和她同样含情的沉迷。
秋望舒眸光一颤,缓缓地放松了搭在她肩上的手。
于情于欲,她一窍不通,她只清楚此刻她胸间有一个声音在鼓动着自己,呐喊着,这烛光暗得刚刚好,她可以大胆些,去尝尝这让她方寸大乱,却不知到底为何物的东西。
翕动着垂下了眼睫,秋望舒放任自己沉溺在这不知名的渴望中。心里有一团炽热灼烧着她的羞恼,她也焦急地抚上了易君笙的手臂。
呼吸乱了章法她也不管,她就这样遵循着本能从易君笙的肩膀滑到了腰侧,一开始只是无意识的摩挲,可渐渐地却失神般地将她压向了自己。
两人之间的吮吻,像花瓣衔露一般轻柔而细密,却解不了秋望舒心中到处冲撞的焦躁。此时,玉小茶的脚步声早已走远,而她们也躲在了连烛火都照不亮的地方。
……既然谁都看不见,那她为什么不可以再大胆些,再急迫些呢?
这样想着,秋望舒缓缓地将手挪到了易君笙的脸侧。
这双眼中,有浓得抹不开的失神,还有眼角眉梢都沾染了欲/色的自己。
她就这样静静地看了很久,久到易君笙渐渐从失神中恢复过来。当她带着疑惑抬起眼时,秋望舒手上却猛然使力,不顾一切地吮上了眼前沾染了水色的唇瓣。
她吻得又深又急,像是急于在易君笙唇舌间寻到一个能纾解她焦躁的方法,不管不顾地攫取了易君笙唇齿间所有的气息。
没有想到秋望舒动情后会是这幅样子,易君笙眼中虽有惊讶,但也没做任何抵抗,只是软下身来任她撬开了自己的唇齿。
她喜欢秋望舒渴望自己的样子。
这仿佛在告诉自己,秋望舒也对自己怀着同样的心思。
一下又一下地回吻着,易君笙放任自己闭上眼睛,沉溺在秋望舒的气息中。
可是,秋望舒太急了,她就像只懵懂的猫儿一般不知轻重地啃咬着自己,甚至差点咬破了她的下唇。
太凶了,易君笙心想。
凶得自己快要招架不住了。
眼尾艳色渐浓,颊边蒸出了细汗来,易君笙仰头躲开秋望舒,撒娇一般地细细地喘气道:“……秋姑娘好凶啊。”
……凶么?
抬着一双迷离的眼,秋望舒用仅剩不多的理智思考了起来。
她不觉得,她只觉得这人好可恶,勾得她欲壑难填,却又得意地躲开了她。
带着一股懵懂而急切的埋怨,秋望舒张开嘴,泄愤般地轻轻地咬上了易君笙的下巴。
与其说是咬,不如说是叼住那薄薄的皮肤,用牙齿轻轻地磨了一磨。
“疼……”
似乎是被她咬疼了,易君笙难耐地抓住了她的手指,泄出了一丝轻哼。
这一声轻呵轻不可闻,却清晰地钻进了秋望舒一片混沌的识海,也奇异地唤回了秋望舒早已抛到脑后的理智。
……我咬疼她了么?
松开了口,秋望舒睁开了眼睛,渐渐看清了易君笙现在的模样。
她的眼尾是被热气蒸腾起的绯红,唇边尽是昭示着自己做了什么的水痕。
到这一刻,秋望舒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
她就算再迟钝,再懵懂,也明白她们方才到底做了什么。
两唇相接,耳鬓厮磨。
她们在别人看不见的地方,悄悄做了那戏文里,有情人两情相悦时才会做的事。
眼中的迷蒙乍然消失,秋望舒猛然推开了面前的人。顾不得唇边暧昧的水色,秋望舒转头就想开门往外跑。
可她的手刚推上房门时,就被易君笙固执地握在了身前。
“这算什么?”
将手指扣进秋望舒指缝中,易君笙将她的手抵到两人的胸前。她的语气还是很温柔,但是手上的力度却丝毫不让。
“你要是不说清楚就想跑,就算是……轻薄了我。”
听到“轻薄”二字,秋望舒轻轻一颤,垂下了眼睛,将这句话又抛回给了她:“……你觉得,这应该算什么?”
这话,更应该易君笙来说吧。
每一次都是她顾自靠近了自己,可偏偏却总要问她这可恶的问题。
直勾勾地盯着秋望舒,易君笙的态度仍然没有丝毫退让:“我不知道,所以得由你告诉我。”
她不想再要模棱两可的回复,她想要秋望舒给她一个明确的回答。
秋望舒屏住呼吸,即便心中有个声音告诉自己,不可如此放肆,可她却忍不住想将那句由衷之言亲口告诉她。
已经分不清到底胸前鼓噪的是谁的心跳了,秋望舒再也压不住胸口那汹涌的情绪,颤声吐出了一句:“如果我说,这算我,情不自禁呢?”
不是鬼迷心窍,不是事出突然她措手不及,而是一句清清楚楚,不带半分含糊的情不自禁。
易君笙的瞳眸骤然紧缩,在两人交握的指间也传来一阵轻颤,这一阵轻颤仿佛并不来自于她的手心,而是来自于她心底带着期待与不安的哗然。
她害怕自己听错了,可是即便是听错了,这账也要赖到秋望舒身上。
易君笙还没开口,突然,外面却传来了玉小茶从楼梯往上喊的声音,“菜好了,可是还是找不到阿望啊!”
方才的冲动全部退去,秋望舒回过神来,有些羞恼地捏了一下易君笙的手,“小玉在等我们下去。”
听见这一句,易君笙眼中冒出些被打扰的不悦,她垂头埋到秋望舒肩窝里,闷声道:“可你还没说清楚,是什么样的情。”
都亲近到这般地步了,还能是什么样的情?
即便更过分的都做了,可秋望舒还不适应她这撒娇一般的动作。闻着她身上的淡香,秋望舒硬着头皮回道:“……辜月节”
“辜月节上,我定会与你说清,行不行?”
听到这一句,易君笙顿时睁大了眼睛。
辜月节,是有情人互道爱意的节日。而秋望舒说,会在那一天,和自己说清楚。
心跳声越来越响,她抬头盯着秋望舒
“你说的。”
点了点头,秋望舒小声道:“嗯,我说的。”
眼底的惊喜就快压不住,易君笙终于松开了秋望舒的手:“那我就等着。”
看着易君笙满足的神情,秋望舒抿了抿唇,也露出了一个舒展的微笑:“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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