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81章 弃月城主
在距辜月节仅剩两日之时, 她们终于在城主宅中,见到了弃月城那行踪神秘的城主本人。
在正厅中,城主背对她们抬起手, 屏退了两边的侍从。
在四周都落得个清净后,城主才转过身,露出了一半被面具遮去的脸。虽然看不到长相, 可是从那轮廓和身型不难看出,这位知晓天下万事的城主,是一位身量不高的女子。
“寒暄和盟主文书都不必了。”
制止要上前行礼的苏临镜,城主先发制人道:“我这里, 从来就没有息缘剑法。”
“城主, 这”
知道她们不会信,城主轻笑一声,打断了她:“我不知道武林盟是从哪儿得来的消息, 但如果息缘剑法真在我这里,前来造访的人, 就不只是你们武林盟了。”
苏临镜皱起眉头思索了起来,她的意思是,因为只有武林盟得了这不知来路的假消息,所以江湖众人才没涌进弃月城里来询问剑法。
可她们怎么清楚,这不是城主诓骗众人,隐瞒消息的说辞呢?
思索了片刻,苏临镜斟酌地回道:“城主, 我们若是带着这套说法回去, 只怕武林盟会找上弃月城问责。”
听她搬出了武林盟来, 城主挑了挑眉,像是觉得她们操之过急一般笑道:“我只说我没有剑法, 却并没有说我不知道剑法的下落。”
“只是,天下从来没有白吃的午饭。”
指尖在扶手上轻轻敲下,城主提出了自己的要求:“若你们想知道白虎卷在哪里,就得按规矩,和我做一个交易了。”
料到城主不会轻易告诉她们,苏临镜耐心地询问道:“什么样的交易?”
“很简单,这个事情,也只有你们能做到。”
丢出一张羊皮地图来,城主眯眼指向了红石崖边的钰龙神教。
“钰龙神教百里外,有一个合虚幻阵,我需要你们去阵中打开一道阵门。”
听她说起钰龙神教时,易君笙的神色中只是寻常的探究,而等听见合虚幻阵的名字时,她的眼中却浮起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诧异。
幻阵在地图上是一个标着红圈的沙丘。用手指在沙丘上划了几圈,城主意有所指地继续道:“打开后,自然会有人告诉你们,息缘剑法到底在幻阵中的何处。”
定定地看了城主片刻,易君笙若有所思地开口问道:“你向我们收取的报酬,就只是打开阵门而已?”
这个条件,也叫众人觉得匪夷所思。她先是说要做交易,最后的交易却又简单得让人不得不怀疑她另有用心。
皱起了眉头来,林恣慕盯着这捉摸不透的城主暗暗想道,她提出这个条件,要不就是因为这阵门中暗藏杀机,就算城主有想要的东西,也不敢贸然闯进,要不……就是,她答应了什么人,要找人去开阵门。
如果是后者的话,看来那阵门中除了息缘剑法外,还藏着别的宝贝。
自上而下地俯视着几人,城主笃定地笑了起来:“是啊,而且这个阵门,只有你们能开。”
不知是不是秋望舒的错觉,当城主说到“你们”的时候,面具下的眼睛却似有似无地落在了易君笙身上。
联想到那日易君笙身体不适时突然出现在客栈的人,秋望舒皱起眉来。
直觉告诉她,也许这阵门背后藏的,就是易君笙借由群英赛走这一趟的原因。
去合虚幻阵也不是不可以。她们现在没有别的线索,与其两手空空地赶往继明山庄,不如试试这城主说的真假。
但是,决定到底要不要去之前,她还是得问清楚,城主说“只有她们能开”的原因。
抬起了头来,苏临镜肃声向城主问道:“敢问城主,那幻阵中,究竟有什么玄机?”
顿了一顿,苏临镜迎上了城主的眼神,“以至于,您自己都不能去?”
听到后半句,城主有些诧异地抬起了头,却没有直接回答苏临镜。
“称不上玄机,那幻阵中,无非就是些扰人心智的幻境,我相信以你们几位的心性,那幻境,并不是什么问题。”
轻笑一声,城主敛去眼中神色,平静地回道:“至于为什么只有你们能开的原因,我想你们去了,就清楚了。”
和秋望舒等人对视了一眼后,苏临镜点了点头,沉声对城主道:“我们几人愿意和您做这个交易。”
话音一转,她满脸认真地对城主说道:“但毕竟红石崖深处西疆腹地,地势艰险,走这一趟颇为不易。为保我们两方都没有什么损失,还望城主能立下字据。”
没料到她会如此戒备,城主掩住脸笑了几声。
笑声落下后,她没有一丝犹豫从身上解下了一块玉佩来。
看出几人面上的疑惑,城主正色解释道:“这不是玉佩,是弃月城的城主令。凭此令,可调配城中人员。”
把玉佩交到苏临镜手上后,她揶揄道:“这可比字据管用多了。”
她的态度大大方方,反倒叫几人觉得这事情更蹊跷了。
仔细观察了她半晌,苏临镜还是鞠躬道:“多谢城主前辈。”
“不用客气。”
瞟了眼几人脸上丝毫未放松的神色,城主似笑非笑道:“我知道你们心系剑法,但毕竟难得来一次,不如放松几天,等辜月节过完再出发也不迟。”
“那是一定的。”
苏临镜接上了话道:“晚辈也想看看辜月节上的万灯祈愿之景。”
话也说完了,事情也交代了,城主于是也懒得再多嘴了,“好了,那我就不耽误你们了,两天后就是辜月节了,你们还可以趁着这会儿人不算太多,到处逛逛。”
“多谢城主。”
原以为要费好大一番功夫才能拿到剑法,没想到这次是要绕好大一圈才能拿到剑法。带着满腹对那幻阵的疑问,苏临镜低头道:“那晚辈,就告退了。”
说着,便转过身迟疑地朝外走去。几人渐渐地都跟上了她的脚步,只有秋望舒没有挪动脚跟。
注意到她的异样,城主挑眉诧异道:“怎么,你还有事么?”
迟疑地拿出怀中的孔明锁,秋望舒开口,望向了座上之人,“我还有一事,想要问您。”
瞥了一眼那孔明锁,城主直接挑明了秋望舒的问题:“你是要问一个佩戴过这孔明锁的人么?”
“您知道她的下落?”
“不仅知道,而且,我可以不收任何报酬就告诉你。”
城主语气平淡,可是出口的话却十分令人震惊,“因为,你要问的这个人,早就死了。”
与死人有关的交易,对她来说没有任何意义。所以她也并不介意将这事实告诉秋望舒。
瞳眸一颤,秋望舒上前反驳道:“不,十二年前,她活了下来,甚至还与诛杀秋臻的人有联系。”
“十二年前?”
轻嗤一声,城主看向秋望舒,一字一顿道:“可我指的是,十年前的惊蛰,她确实死在了去中都的路上。”
如遭雷击般地抬起头来,秋望舒颤声问道:“您说什么?”
惊蛰之时……!
城主的意思是,言静川甚至死于这一切开始之前么!
正欲追问到底,突然,城主却抬起头来,语气森冷地看向了门外。
“你们怎么还带了个麻烦过来。”
同样察觉到了门外的不速之客,才走出几步的苏临镜朝门口掷出一枚铜钱!
“啪”的一声,铜钱似乎砸到了什么人,可是那逃窜而出的,却是一只让几人身形一滞的蓝羽雀!
那是言益灵死前,曾出现在众人眼前的蓝羽雀!
飞快地抽出了潜龙钩,可是从门后闪出,迎上了苏临镜的竟是一个白须及膝的瘦弱老头!
秋望舒的眉头蹙起,来人竟然是中都那那告诉她李砚青踪迹的疯癫老头!
察觉到了泊西老头眼中的杀意,秋望舒警觉地抽出更星剑,寒声质问道:“你来这里做什么!”
“来抢夺剑法,还是……”
还是他也与十年前有关系,所以赶来阻拦自己!
泊西老头冷哼一声,不屑道:“这次你我未做交易,我凭什么要回答你!”
说着,便乍然出拳挥至苏临镜耳边!
与潜龙钩比起来,那拳头并无多少优势,可是当他躲开剑锋阴笑一声时,苏临镜却惊愕地掩住了口鼻,闷声喝到:“小心,他用了毒!”
毒?
那可够下三滥的。
气愤地挥开凤凰伞,玉小茶憋气攻向不停出拳的老头。
本来打算用这伞和老头兜几圈的,结果在凤凰伞将将碰到泊西老头后心时,他却像背后长了眼似的,突然收手,顺着桌凳和柱子几步跃上了房梁!
“这老头……”
咬牙踏上了方桌,玉小茶不禁在心中暗骂道,这老头拳法没多厉害,但身手灵活得像只上蹿下跳的泼猴。
怪笑着于房梁中穿梭,泊西老头肆意嘲笑着下面追击的几人。
“好你个贼老头。”
极其不爽地握紧了拳头,林恣慕瞄准了不断蹿动的人射出了一剑。
只听“嗖”的一声,一只铁箭飞射而来,穿过了领口,将泊西老头牢牢地钉在了柱子上!
骤然失去了平衡,泊西老头怪叫着跌了下去!
玉小茶不忍看地闭上了眼睛,但是却没有听到“扑通”的一声。
好奇地睁开眼,这一睁,玉小茶就乐了,得亏那一箭力道扎实,泊西老头这会儿正头朝下地挂在柱子上。
捂住嘴笑了笑,玉小茶幸灾乐祸地对收箭的林恣慕道:“听说过倒挂金钩,没听说过倒挂老头呢,哈哈。”
在柱子上晃了个七荤八素,泊西老头好不容易睁开眼睛,看见的却是蹲下/身来,持剑看向自己的秋望舒。
“你来这儿,到底要做什么?”
泊西老头冷哼一声:“反正跟你没关系。”
闻言,秋望舒皱了皱眉。
不管泊西老头为何而来,但有一件事秋望舒可以肯定,那就是他肯定是追着自己来的。
沉着脸伸出手,秋望舒意图封住泊西老头的神阙穴。
可是探到泊西老头手边时,秋望舒却有些诧异地蹙起了眉头。
泊西老头行走江湖将近半生,可他身上,居然探不到一丝内力。
趁秋望舒发愣的瞬间,泊西老头眸光一闪,右手朝身后猛地一探。
只是转眼的功夫,一柄长剑便从他背后飞射而处,可是剑锋的朝向,却不是五人中的任何一个。
长剑带着金光飞出,上面的祥云纹晃过了众人的眼睛。
这居然是……秋望舒当时赢得的名剑——胜秋风!
而这柄剑的目标,居然是座上的弃月城城主!
飞身追剑而去,秋望舒横剑,准备将胜秋风打落。
而身后,即便被易君笙放倒在地,泊西老头还是挣扎地朝前大喊道:“万时遥,你隐性埋名躲了我这么多年,终于被我逮到了!”
“毒妇,将我的一身功力还来——!”
万时遥?
是当年因铸剑名盛一时,却又突然在江湖上消失的万家?
弃月城城主,竟是这个姓氏?
就在秋望舒即将拦下胜秋风时,眼前却突然闪过一片长衫!
衣袂翻飞间,被叫做万时遥的城主旋身接住了长剑。
“胜秋风?”
以二指划过剑锋,她抚剑的动作中包含着怀念与惊讶。
没有否认这个名字,万时遥冷笑一声,随即提剑冲向泊西老头!
一剑横于泊西老头的喉间,万时遥的眼中涌上了愤恨:“你也配拿我母亲的剑?”
胜秋风,竟是万城主母亲的剑?
不敢置信地看向万时遥,秋望舒心中更是疑惑,这么轻易便叫出了城主的名字,那泊西老头与城主之间究竟又有什么恩怨?
带着同样的疑惑,苏临镜惊讶地问道:“万前辈,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胜秋风在泊西老头喉间划出一条血线,万时遥冷哼道:“说来可笑,这样一个龌龊之辈,却是当年我瞎眼时,入赘我万家之人。”
“是我万家错信于这龌龊之辈,才被他抢走了功法秘籍和传家之剑,胜秋风。”
“抢走?”
“那内功本就该传于我,我既娶了你,成了万家的传家人,为何那内功只传于你,而不传于我!”
胜秋风上的力道又重了一分,“李伯犀,看来当年,我不该只废了你的功法。”
“应该要了你的命!”
可是,死得痛快还是便宜他了。
沉默片刻后,万时遥冷笑一声,唤来了侍从,将泊西老头五花大绑地捆在了地上。
她知道胜秋风被秋望舒赢走了,却不知道胜秋风最终落到了泊西老头的手上。
怪不得她之前怎么探,都探不到胜秋风的下落。
万时遥转头看向秋望舒:“他拿什么,跟你换的胜秋风?”
没有将一切坦白,秋望舒只是含糊地回道:“一个消息。”
并未再追问,万时遥冷嗤一声道:“看来,这消息也没探到底啊。”
说完,她便伸手从怀中掏出一个药瓶,然后将两丸丹药塞进了泊西老头口中。
冷冷地看着泊西老头因为药丸而涨红的脸,万时遥满不在乎地对秋望舒说道:“死前,便让你把要问的,和他问个清楚吧。”
那药丸与寻常药丸色泽无异,只是吃下后,泊西老头却涨红了脸,死死地咬住了牙关不让自己张开嘴来。
……她喂给泊西老头的,是真言丹么?
城主竟不怪罪自己拿胜秋风交易,还愿意帮自己。
十分感激地朝万时遥低下了头,秋望舒转身看向满眼写满愤怒的泊西老头。
“那只蓝羽雀,是你派来追我们的?”
知道泊西老头现在无力反抗,秋望舒于是开口直奔主题。
“我派来的?”
即便不想告诉他,可是在药力的作用下,泊西老头还是忍不住咬牙问道:“你知道那是什么鸟么?”
一口黄牙都快咬碎了,泊西老头涨红着脸,被迫讲出了他知道的一切:“那是若木鸟,生于北部极寒之地。若木鸟此生只栖于若木树上,若是若木树被伐,这鸟甚至会飞越百里以寻找若木树的踪迹。”
“若木树,百年而成,中原也只得两块木材。一块被富商买去,而另一块”
顿了一顿,他抬起了头来,迎上来秋望舒的目光。
“便由北疆的商人,献给了,大败钰龙神教后,风头正盛的武林盟。”
第082章 所谓真相
此话一出, 犹如晴天霹雳一般,惊得众人面色骤变。
若木树……
送往武林盟的木材……
呼吸一窒,秋望舒下意识伸手便要向怀中摸去, 可是伸手时,她却又僵在了原地。
只是听了一句无凭无据的话,她就开始怀疑起丁凌泉了么?
打断了她那僵硬的动作, 泊西老头嗤笑道:“别找了,你那白虹令,在你来弃月城的路上就被人给丢了。”
“不然,这若木鸟不会只凭一点余味辨认方向, 我也不会今天才找来了。”
白虹通行令确实不在自己身上, 可是言益灵死前出现的蓝鸟却切实出现在了她们眼前。想到丁凌泉非要将木牌塞给自己时脸上的关切,秋望舒的表情逐渐由僵硬变得恼怒,“你……”
嗓子发紧, 秋望舒盯着泊西老头,一字一句地缓缓开口道:“你发誓, 你说的无一字虚言。”
看着秋望舒这幅惶恐的样子,泊西老头讽刺道:“我可以发誓,可是你敢相信么?”
咧开了嘴,近乎残忍地说出了她梦寐以求的真相:“你敢相信要阻止你查到杀母仇人的,或者说,当年亲手杀害你母亲的,正是你母亲真心相待的师妹, 也正是亲手给你这白虹令的人!”
胸膛剧烈地起伏, 秋望舒死死地掐着手心, 颤声喝道:“住口!”
说不出是觉得这些话着实荒谬,还是害怕他继续讲下去, 秋望舒慌乱地反驳了他:“你无凭无据,实为构陷她人。”
“无凭无据?”
见过太多自欺欺人的场面,泊西老头习以为常地低笑了起来。
“秋臻死后,你为何不入中都投靠丁凌泉?”
秋臻死前,即便无人可托孤,但她不可能不叮嘱秋望舒以后如何走这路。
她的两个最为亲近的师妹都还在世,可既然秋望舒一直未入中都,那他可不可以理解为,秋臻死前的嘱托,就是此生不可入中都?
顿了一顿,泊西老头盯着秋望舒一字一顿道:“是不是因为她死前曾告诫过你……此生不入中都?”
……此生不入中都!
这一句和当年的场景相重合,秋望舒的脚下蓦然腾起一股凉意,凉得她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凝固了起来。
僵硬而木然地抬起头来,秋望舒缓缓看向了泊西老头,耳边也逐渐响起了秋臻当年几乎被风雨淹没的话。
“今日下了山,你不要再回聆松镇,也不要入中都……”
“去哪里都好……只要你从此不要再问今日之事……”
她,她一直以为,秋臻担心的是远在中都的青临门。
她竟从未想过……除了青临门外,还有中都那,对自己和对秋臻都十分熟悉的人。
寒意席卷了她的全身,秋望舒不敢置信地重复道: “住口……住口。”
看着秋望舒绝望颤动起的脊背,泊西老头痛快地点出了一个秋望舒一直忽略的真相,“你就没想过么,李慕舸杀不了秋臻,不是因为功力,而是因为……对秋臻不够熟悉,没能十年如一日地看着秋臻练剑,也没有那运气,在比剑失败后还得到过秋臻破解剑法的指点。”
破解剑法……!
她一直清楚地记得,当年那个人,是如何猜到了秋臻的最后一剑,并且,是以何等的姿态俯身在秋臻耳边,留下了最后一句。
如果,如果泊西老头的话不假。
秋望舒白着一张脸,出神地想,那她留给秋臻的最后一句是什么。
是,对不起,师姐,还是……永别了,师姐?
泊西老头刺耳的话语混着当年那嘲笑自己愚笨的狂风一起,震得她耳边一片嗡鸣。神智被蒙蔽,心中一片混沌,秋望舒红着一双眼愤然提剑,斩向了面前面色嘲讽的泊西老头!
“秋姑娘——!”
生怕她做出让自己后悔的事,苏临镜焦急地跑向了秋望舒,却被易君笙不由分说地拦住了。
秋望舒不会杀了这人。
易君笙神色冷静,眼里只有这笃定的一句。
更星剑晃过了众人眼前,可是最终却只是横在泊西老头颈侧。紧紧地咬住牙根,秋望舒听见自己迁怒一般地质问道:“为何这些话,在中都时你一字都未提!”
如果他在中都的时候告诉自己,自己从一开始就能查验清楚,言益灵或许……也不用死在自己面前了!
即便剑在颈侧,可泊西老头眼中却没有一丝惊慌。像是笃定秋望舒不会动手一般,泊西老头紧紧盯着她道:“谁知道呢,也许是因为,我和你一样,不敢置信吧。”
说完,泊西老头讽刺地哈哈大笑了起来。
苏临镜心中的震惊不比秋望舒少几分。七侠中不乏冠绝一时的女侠,可是能以女子的身份,力排众议登临掌门和武林盟主之位的,只有丁凌泉一人。
她一直把丁凌泉当做心中楷模,希望自己有朝一日也能成为丁凌泉这般德才兼备却又虚怀若谷的女侠。
可是今天这泊西老头却信誓旦旦地说,当年真正杀死了自己的师姐,阻拦秋望舒寻得真相的人,不是别人,这正是她所景仰的丁凌泉。
从丁凌泉让自己转交那白虹令时,她就知道丁凌泉和秋望舒关系匪浅,并且她也一直猜测当年秋臻叛逃之事其实另有隐情。可她实在是不敢相信,泊西老头现在说的每一句话,都在把当年的真相往丁凌泉身上引。
……荒唐,这实在太荒唐了!
捏紧了潜龙钩,苏临镜盯着泊西老头不敢置信地开口:“你在开玩笑么?这个令牌的主人是”
脸上露出了讽刺的表情,泊西老头不屑地打断了她,“是秋臻的师妹,紫云剑派的二师姐,武林盟当今的盟主——丁凌泉?”
他既知道,为什么还口出这等狂言?
而且,丁凌泉若真是那两面三刀之人,为何不在群英赛上便阻止这一切?还要把发现真相的机会,留给与她们一同出发的秋望舒。
眼中有愤然怒色,苏临镜急声道:“她若要做出这样的事情,为何一开始还会让秋姑娘与我们同行!”
听见这句话,泊西老头面上先是露出了不可置信的表情,随即便像嘲笑她的天真一般大笑了起来:“因为她不怕啊。”
“而且她就算路上做了什么,那也只是小打小闹。等你们回到中都,那才是开始!”
将头迎向秋望舒不住颤抖的剑锋,泊西老头几近癫狂地对她喊道:“就像当年,她将你母亲的消息卖给青临门一样,只是一个开始。”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刺耳的笑容被一声闷哼取代,在众人还没回过神的时候,易君笙已经出手打中了他的哑穴。猝不及防地被人堵住了穴道,泊西老头只能只能大睁着一双眼,嘶哑地发出可笑的气声。
秋望舒已经快支撑不住自己手中的更星剑了,在泊西老头的气声之外,所有人也都听见了她手中咯吱作响的声音。
冷汗从额角滴下,秋望舒的全身冷得如坠冰窖,可是她一点感觉都没有,只是失神般地重复着泊西老头的最后一句。
“将她的消息卖给青临门……”
秋望舒茫然地想,在伏春城的那个秋天来临前,知道秋臻踪迹的,是不是只有……素华南,素妙源和丁凌泉三个人?
而在秋臻死后……默默得利的,是不是也只有如今身居高位的丁凌泉。
被秋望舒面上的惶然所触动,万时遥的眼中终究透出了些许不忍。皱起了眉头来,万时遥一掌劈晕了不住挣扎的泊西老头,故作生硬地劝说道:“该问的都问到了,再听下去,不过也是折磨你自己。”
收回了目光,万时遥转过身,对几人下了逐客令:“今日,我也累了,各位姑娘请回吧。”
……
不知道怎么回的客栈,秋望舒关上了房门,没有理会身后所有关切的声音,木然地瘫坐在凳子上。
耳边不停重复着泊西老头那些愤愤不平的话,秋望舒心中思绪乱成了一团。
不可能
怎么能是丁凌泉呢……她想。
她有什么理由要出卖秋臻的消息?又有什么理由要秋臻的命?
李慕舸为的是《息缘剑法》,而她呢?她为的是什么?
难道只是为了借青临门之力,登临紫云掌门之位么?
打了一个寒颤,秋望舒呼吸困难地攥住了胸口。
这一切只是泊西老头的一面之词,并无人证和实据……等她,等她向李慕舸那独女求证后,她才能确定所谓的真相。
可是,如果不是丁凌泉的话,又有谁能利用这白虹令,堵住言益灵的嘴呢?
她试图为丁凌泉找到开脱的理由,可是她想得越多,心中那让她全身发凉的脉络越发清晰。
她记得边城司的吴主事说过,丁凌泉早年下山时,曾在秦州大败水匪。如果她在那会儿遇到了被河水冲到岸边的言静川,那她……是不是就能在言静川最信任她的时候,杀了她,然后将言静川找到的饲魂草炼化。
最后,再戴上迷惑母亲的孔明锁,用言静川的身份,杀死了秋臻。
眼前乱哄哄的,一会儿当年榴花小院中,素华南作势要挠她时将她护在身后的小泉姐,一会儿又是在中都时,那个温柔又笃定地将自己唤作“阿望”的丁凌泉。
最后,是法定寺中,隔着满地鲜红望向自己的神秘人。
日暮的血红透过窗纸打在秋望舒身上,烧光了她全身的力气。
她想撑着桌子坐起来,可是虚软的双手却猛然一滑,“叮铃桄榔”地碰翻了桌上的茶盏。
茶水染上了落日的血红,铺天盖地漫过秋望舒的手边,照出了一双迷惘失神的眼睛。
淅淅沥沥的滴水声中,秋望舒想到了母亲那句慎重的交代。
“此生不入中都。”
如果当年的神秘人当真是丁凌泉的话,那十年前,当她看到自己的时候,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
是在犹豫要不要赶尽杀绝……还是想着留她一命,等她走投无路来到中都时,再用最虚伪的语调安慰她,养大她,好让她一辈子都被蒙在鼓里?
残阳烧灼着她的全身,胸腹间也骤然腾起一股恶心的闷痛,像嘲笑她的天真一般横冲直撞着。
尖锐嗡鸣中,耳边却不愿放过她似的一直重复着丁凌泉那句“若是还要回来,那我们在中都随时等你。”
眼前的场景越来越扭曲,天旋地转般的晕眩也在这一瞬将她吞没,秋望舒再也克制不住呕吐的冲动,撕心裂肺地揪住了衣襟,可是什么都吐不出来。
在她难堪地拉住桌腿时,她却听见了有人慌乱打开房门的声音。
似乎是担心到了极点,那脚步声不复往日的从容,急促而慌忙地走到了她的身边。
在窸窸窣窣的声音中,她感觉到一只手攥着手帕,带着不再克制的心疼,小心翼翼地擦过她狼狈的脸庞。
没有制止也没有回应,秋望舒就这么出神地盯着地面,好半天了,才闷声问她:“我的令牌,是你拿走的么?”
没有听到回答,秋望舒木然地眨了眨眼,不带一丝波澜地解释道:“我想来想去,这一路上,能在我毫无防备的情况下,拿走白虹令的,也只有你。”
摸不准她是不是要怪罪自己,易君笙停下了擦拭的动作,垂眸回道:“是”
“我只是希望,在你彻底知道真相之前,让这若木鸟不再阻拦你。”
闻言,秋望舒的眼中的情绪又沉下了一分。
果然,她在之前也察觉到了。
只有自己,口口声声说着恨,可心里却如此迟钝。
带着些自嘲遮住了自己的眼睛,秋望舒艰涩地挤出一句:“多谢你。”
这三个字不是易君笙设想过的反应。
她想过秋望舒会怪自己自作主张,会对自己生出戒备之心,但没想过她的态度是这般捉摸不透的平静。
声音有些发紧,易君笙盯着秋望舒的反应,缓声问她:“你怪我么?”
听出了她话语中的紧张,秋望舒心中有些苦涩。
“为什么会怪你?”
初时的恶心过去了些,秋望舒尽量放平了声音道:“我只怪自己迟钝,察觉得太晚。”
自己起码……也该有所怀疑的,就算丁凌泉只是被人污蔑,自己也应该对那异样的若木鸟有所察觉。
“那并非迟钝”
不假思索地开了口,易君笙反驳道:“是你不愿意那样想。”
不愿意那么想?
这十年来,她设想过很多种那人的身份,可她唯独就是没想过,这人可能会是对她们无比了解丁凌泉。
她想问的真相已经近在眼前,接下来,她只需要去到继明山庄,去把泊西老头的话和李砚青一一验明,当年的一切便能真相大白。
可她好像突然,对这一切产生了两分畏惧之心。
如果真的是丁凌泉……
如果真的是她将秋臻的消息卖给了青临门,并亲眼看着秋臻将更星剑插进自己的胸膛,那她……
胸中再次翻江倒海了起来,秋望舒不敢再想了,艰难地从嘴里吐出了一句:“多谢你。”
“但少庄主……能不能让我自己待一会儿。”
说完,秋望舒转过身去靠在桌子上。余光里,她看见易君笙似乎想给自己倒一杯水,可是沉默片刻后,还是放下了手,没说一句话地走出去了。
第083章 辜月节
在秋望舒闷在屋里的第二晚, 几人便端着晚饭担心地挤在了她的屋外。
昨日傍晚易君笙还进去了一趟,后来那门就锁上了,任谁敲都没个回应。要不是玉小茶偷偷听见她开窗的声音, 她们都差点以为秋望舒孤身前往中都了。
玉小茶软磨硬泡了半天,甚至连林恣慕都不自然地劝了一句“你要是愿意说,我们就给你送进去……要是不愿意, 就,就拉倒。”
林恣慕是想说她清楚秋望舒现在的心情,愿意让她一个人清静清静。但这话到她嘴里就还是拐了个弯,拐得差点就被玉小茶捂上嘴。
就在苏临镜沉默地跨过两人上前敲门时, 秋望舒的房门却突然打开了。
不敢置信地停下动作, 几人齐刷刷地朝屋内看去。
秋望舒与往日无异地坐在桌边,她的脸上还有些未褪的苍白,但已和昨日那一触即溃的样子大不相同。
“阿望, 你想先和我们吃……啊不,你想先聊点饭么?”
对着秋望舒这幅平静的样子, 玉小茶的舌头不知怎的打起了结。
她支支吾吾了半天,最后还是林恣慕听不下去打断了她,直接问起了秋望舒:“你是不是有话要对我们说?”
原以为是难得重逢的故人,没想到却有可能是害死母亲的凶手。
昨天经历了那天摧地塌般的打击,今天突然开门,肯定不只是为了让她们送口饭进来吧?
沉默了半晌,秋望舒没有回答林恣慕的问题, 只是心不在焉地反问道:“你们不先问问我为什么要和你们走这一路么?”
秋望舒一直对过往闭口不提, 如今在这个关口提起, 目的不言而喻。
她不是不想再对众人隐瞒,而是自暴自弃, 想要用那残酷的真相逼退同路的几人。
若是放在之前,易君笙一定会温声拦下她,告诉她等你真正想说的时候再开口吧。
可是今天易君笙没有阻拦,只是冷静地问她:“所以是为什么呢?”
得了这一句提问,秋望舒的眉睫微颤,她似乎缓了一会儿,然后便不再顾忌地在屋里,沉声向众人讲出了有关秋臻,有关丁凌泉和十年前伏春山的事情。
只不过讲的时候,兴许是不愿回想,她还是略过了许多聆松镇里和丁凌泉的回忆。
即便她现在不能说确定丁凌泉就是杀害秋臻的人,可心里也已经有六分笃定了。
认真地看向几人,秋望舒没有一丝遮掩地问出了每个人都需要考虑的事情:“即便如此,你们也要与我同行么?”
她的话音冷静而决绝,似乎只要众人犹豫一刻,她便会毫不在乎地独自离开。
可是她捏紧裙边的手却还是泄露了她的紧张。
什么嘛,林恣慕暗嗤道,明明不愿意这么说,却偏要摆出一副破罐子破摔的样子。
林恣慕还没开口,苏临镜先一步回答了她。
“要”
苏临镜的脸色也很糟糕,她历来仰慕丁凌泉。可是在经过了昨日之后,她的心中也产生了怀疑和动摇。
“我要和秋姑娘一起,向丁盟主问个明白!”
抬头认真地看着秋望舒,苏临镜攥紧手心:“我一定要问明白,泊西老头说的究竟是不是惑众讹言。”
“那如果这是真的呢?”
迎上了苏临镜的目光,秋望舒平静地问道:“听到我母亲的下场,目睹言大夫被害的惨状,你们还要与我一起去么?”
这一句话让苏临镜楞了一下,她正要开口吐出一个“去”字时,话头却被林恣慕抢到了一边。
皱起眉头紧盯秋望舒,林恣慕不悦地问道:“那如果我们说我们也害怕被牵连,你又会怎么样?”
果然,秋望舒只是愣了一愣,随即便毫不犹豫地回答了四个字。
“我会离开。”
冷笑了一声,林恣慕赌气般地回道:“那我就偏要你和我们继续走下去。”
她才不在意什么丁凌泉不丁凌泉的,她只在意她们是同伴,是共渡难关的朋友。
既然如此,就断没有因为顾虑和畏惧就抛下朋友的道理。
更何况……她怕的事情,早就消失在百影门了,那她就更没有什么好怕的了。
在秋望舒愣怔的神色中,林恣慕抱起了手臂:“虽然当时是你们把我拉上贼船的,但既然大家是一条船上过来的,那就不是什么路人或者闲人。”
不自在地扫过诧异的玉小茶和苏临镜,还有一言不发的易君笙,林恣慕脸上虽然有些微红,但却一字一句地把心里话讲给了秋望舒听:“即便前路是苦是难又如何,我们是同伴,原本就该和你一起担着。”
林恣慕这最后一句掷地有声,被震住的不止说不出话的秋望舒,还有背后大张着嘴的玉小茶。
虽然她对林恣慕说拉上贼船那句深表质疑,但是林恣慕这番话说得……是真像人话啊。
话音落下后,屋中安静了很久。
看到几人如她所料般劝住了秋望舒,易君笙抬起头,又加了一把劲道:“那便和我们一起。”
她原本想说“那便让我陪着你”,可是话到嘴边却又意识到,这一句话私心太重,所以最后还是默默地把“我”隐藏到了“我们”中。
她想,她没有什么道理可说,她只是不想放开秋望舒的那句“并非殊途”。
只是为了同路之谊,便能做到这个地步么……
过了好久后,秋望舒才深吸了一口气,用轻得不能再轻的声音回道:“那便陪我一起回中都,去问个清楚吧。”
……
辜月节足足要过三日,第一日是千人放灯,第二日是悬灯游市,到了第三日才有闭幕的鼓乐歌舞。
大家最好奇的都是这千灯齐放之景,所以第一日的集市热闹非常,这次,几人刚走几步便被人潮给生生挤散了。
秋望舒只拉住了易君笙,没来得及拽住玉小茶,于是,她和易君笙两人就只能在玉小茶慌乱的叫声和苏临镜恍惚的神情中被慢慢挤远。
好不容易从入口最拥挤的地方挤出来,两人后怕地绕开人群,朝人稍微少一些的街巷走去。
比起挤满了胡饼和乳酪摊子的主路,这些只有几个摊主卖瓜果的小巷就正常多了,好歹脚是能沾地了。
路过一个挂满祈福签的古树时,两人被一个算命先生给叫住了。
“姑娘,算卦么?”
算命摊边,一个短须男子伸出手来拦住了两人。
虽然隔着一段距离,但他一眼就看见了衣着讲究的易君笙。平日里找他算卦的,多是算些鸡毛蒜皮的事情,他就是算一天也凑不出一两银子。
这会儿好不容易逮着一个看着兜里有银子的,那他可不得好好捞一笔。
看见他背后大大的“卦命”二字,秋望舒微微蹙起了眉,没有出声。她从来不信命,只信由自己结束的因果报应。倒是易君笙饶有兴趣地问道:“你要如何算?”
一般女子来算卦,算的不都是姻缘么,那就看手相就行,算命先生于是眯起眼来答道:“看看手相就行。”
侧目看了一眼秋望舒,易君笙缓缓地伸出手,悬在离算命先生一掌的地方:“那你就这么看。”
离这么远,那看不准怎么办?那算命先生正想催促易君笙离近点,可是抬头时,却对上了易君笙一双没有温度的眼睛。
讪讪地坐了回去,算命先生这才定下心来仔细端详面前人的掌纹。这姻缘线虽然不短,但是中途有不少细纹交叠,而且尾端分了叉。
这可不是什么好征兆呐。
仿佛已经听见了银子往钱袋里掉的声音,那算命先生故弄玄虚地捋起了短须,摇着头往后靠去。
“天纹分岔,细纹交叠,啧啧,这姻缘呐注定曲折不顺。”
盯着易君笙的掌纹,秋望舒的手微不可察地颤了一颤,易君笙的脸色也沉了下来。
再次伸出掌心,易君笙半是威胁半是固执地要求道:“重新算”
“算到两情相悦,天作之合为止。”
“两情相悦”“天作之合”这几个字被她念得固执又执拗,叫秋望舒不由地朝她看去。
易君笙并不是信命理八字的人,为什么非要听到一个好的结果呢
……这几个字就那么重要么?
难以置信地上下打量着易君笙,那算命先生惊讶地想,原以为是头肥羊,结果没想到是个要求古怪的奇葩。
“这……这怎么”
对着瞠目结舌的算命先生,易君笙坚定地说道:“你且重新算就是了。”
难办地张了张嘴,但是在易君笙威逼的目光下,算命先生只能呐呐地张开了口,睁眼说起了她要求的瞎话。
“咳,姑娘……必定能与心爱之人心意相通,白首偕老。”
心满意足地听到了这几个字,易君笙脸上的乌云终于散开了些。
不同于算命先生的战战兢兢,易君笙连眼角都盛满了笑意。将一两银子放在桌上,她愉悦道:“好啊,多谢。”
带着摊主迫不得已的祝愿,易君笙得意地拉着秋望舒往放灯的谯楼走去,
一路上,两人虽然沉默无言,但她们之间似乎有什么情愫在交握的掌心中默默地涌动。
谯楼位于城中,往日只闻钟声,今天却被鼎沸人声给牢牢包围住。
等戌时一到,定更声一起。所有聚集在城中的游人眷侣便会一齐放出手中的祈愿灯,祈愿在长风的相助下得到上天眷顾。
谯楼旁边布满了卖灯和花结的摊子,还没到放灯的时辰,所以人们都在摊边或者桥墩上写着自己想许的愿望。
而走过一个祈愿灯摊子时,秋望舒也被身前的一对年轻眷侣吸引了注意。
只见那年轻男子用双手半捧半抱着一盏红色的祈愿灯,对面的年轻女子弓腰认真地在灯上写着字。她写完了一面后却没有停下动作,而是擦了擦汗弯腰又写了一面。
那女子收起最后一笔时,秋望舒悄悄地望了过去,看见在那女子害羞的眼神下,露出的两面字。
一面是歪歪扭扭的“共此良辰”,另一面是熟练后,工工整整的“生死不渝”。
那两人脸上有着毫不遮掩的希冀,甚至于还没点灯,就叫秋望舒看见了令人羡慕的红光。
这不过是再寻常不过的祈愿,可是秋望舒心里却也忍不住涌起了羡慕。
她羡慕的并不是他们能堂堂正正地携手祈愿。
她顾忌的从不是世俗的拘束。幼时她便厌恶刻板礼教,在秋臻身边时,秋臻乐得让她自在,在朝夜山上时,师君更不是不拘泥于规矩教条。所以在察觉到自己的心意时,她心中虽有惊讶和羞赧,但却从未为女子动心而困扰过。
她只是忍不住想,如果没有这一切的离奇曲折,如果她只是当年聆松镇的一个寻常女子,那事情会不会容易得多?
如果她一直在秋臻身边长大,那她会在秋臻想通后拥有一把属于自己的剑,也会带着秋臻给的底气,盲目地冲上惊澜台。
也许她只能学到秋臻的皮毛,也许这次她会败给易君笙,但那样的她……却一定能坦诚而恣意地拉着易君笙把祈愿灯写个遍。
看着出神的秋望舒,易君笙静静地回过头,在秋望舒反应过来前便开口对面前的摊主道:“劳烦您给我们也来一盏。”
“诶,好”
看见过来的是两个女子,摊主也不觉得奇怪,毕竟两个姑娘一起来给自己求个好郎君也很常见。
麻利地给易君笙挑好了一盏祈愿灯,在秋望舒愣怔的神色中,易君笙接过灯笑着问她:“是秋姑娘自己来写,还是我来写?”
以为秋望舒是生性羞涩,那摊主笑着递出两只笔,“两位姑娘一起写不就行了?”
接过这笔,许下的就该是切合时宜的心愿了。心中闪过许多她不敢写下的字词,秋望舒的神色也犹豫了起来。
见状,易君笙先一步接过笔:“那这次就我先写吧。”
说着,就让秋望舒托住了灯,自己低下头去认真动起笔来。
笔尖描在绢纸上,秋望舒的耳边响起了认真而轻巧的“唰唰”声。
想起她方才接笔时的“这次”二字,秋望舒出神地托着灯,默默地想,她明知自己要面对的是什么,却这么笃定她们两人还会有下次么?
想到泊西老头最后的话,秋望舒眼中泛起了矛盾的情绪,扣在祈愿灯上的手也更紧了些。
与眼中波澜起伏的秋望舒不同,易君笙一丝不苟地低着头,写得极其认真。从这个角度看不见她在写什么,只能看见她专注地挪动着手腕,那脸上的神情不像是在写一个平平无奇的祈愿灯,倒像是在临什么名家字帖。
终于到了最后,她在纸灯上落下了最后一点,然后满意地放下了手袖。
“好了”
秋望舒听见她这么说。
周围的游人陆续收了笔,快一些的甚至都点上了灯。而易君笙就这样静静地,用期待而平和的目光注视着灯后的自己。她的目光中并没有催促,可是秋望舒却越来越不敢去看那上面到底写的是哪几个字。
会是哪几个字呢?
是含蓄些的“心有灵犀……?”还是和寻常人们一样带着无尽期许的“朝暮白首”呢?
微颤而迟疑地将祈愿灯转了过来,在看见那四个字时候,秋望舒却怔在了原地。
那上面没有写诸如“朝暮白首”和“心有灵犀”之类的祝愿,只写下了无关风月的四个字——“得偿所愿”。
祈愿灯的暖光映照在易君笙的眼中,秋望舒缓缓地抬起头来,听见她笑着对自己说:“秋姑娘,希望你我,都能得偿所愿。”
第084章 千灯逐愿
鼎沸人声中, 秋望舒听见了有情人害羞的低语,听见了摊主抱怨讲价的话语,可最后落到她耳边的, 是易君笙这句真挚而认真的“得偿所愿”。
到了这一刻,秋望舒再也不能欺骗自己了。她清楚地知道,易君笙的“愿”中有自己, 但她还是想问,那易君笙也知道自己的“愿”中,都有什么吗?
在易君笙等待她回答的时候,身边却蓦然传来一串吵闹的脚步声。
几个乱跑的小孩在人群中乱窜, 眼看他们撞到了好几个托着灯的人, 又毫无自觉地边闹边向易君笙跑来,情急之下,秋望舒伸出手一把拉住过了易君笙。
四目相对, 两人的心跳声隔着紧贴的祈愿灯交相呼应,易君笙的神情也由诧异缓缓转向了愉悦。
她的眉目间有发自内心的暖意, 而秋望舒也在她的眼中确定了方才的答案。
易君笙一定也知道,自己的愿中也有一部分,虽然不能宣之于口,但确实有关于她。
旁边有祈愿灯缓缓升起,将暖光投在了秋望舒交叠向上的掌心中。到了这一刻,秋望舒才发现,原来自己的掌纹才是真正称得上错乱繁复的那一个。
她想, 也许易君笙被那算命先生断言“情路曲折”的原因, 是因为她握住的人是自己。
察觉到了她的眼神, 易君笙并没有像往日一样宽慰和开解她,而是静静地半握起了她的手心, 让原本纷乱的掌纹紧密地合在了一起。
这样,就只有几条平缓而舒展的横线了。
看着两人交叠的手掌,易君笙满意地轻笑道:“这样就好了。”
……是怎么样个好法?
看着两人交汇的姻缘线,秋望舒出神地想,是自己能结束这一切,从此与眼前人相守,还是自己不顾一切地将眼前人捆在身边,自私地让她分担原本不该承受的痛苦和危险。
……如果能是前一种就好了,她发自内心地想。
在秋望舒望着手心发愣的时候,易君笙已经温柔地握着她的手,一起点燃了祈愿灯。
感受着手背上传来的温度,秋望舒听见易君笙认真地对自己说道:“秋姑娘,方才那人算不出来我的姻缘”
祈愿灯开始上升,易君笙注视着秋望舒,一字一顿地说出了她一直藏在心里的话:“但你可以。”
说完,她轻轻地松开了交握的那只手,从怀里取出了一个精巧的饰物来。
看清那个饰物的瞬间,秋望舒的呼吸便错了一拍。
易君笙不知何时去买了一条香雪草编的花结,甚至连颜色都和自己买的毫无二致。
鬼使神差地抬起头来,秋望舒呆呆地看她将花结一寸寸地推到了自己面前。
周遭的祈愿灯为她染上了一层颊边霞,而易君笙却目无旁骛地注视着自己,用最温柔而珍重的语气对她说:“香雪花结,只赠爱慕之人。”
“秋姑娘,如果你愿意让我陪你一起走下去的话,可以替我把花结系上么?”
话音落下的瞬间,谯楼上响起了戌时的定更声。钟声缭绕不断,有人放出了第一盏由城主亲自题过“长长久久”的祈愿灯。
暖光如悬星,只是因为一个愣神,祈愿灯便迫不及待地从秋望舒手中脱出,随着星星点点的橘红一起飞向谯楼之上。
千灯竞逐,万点橘光乘风而上汇成了璀璨银湾,洋洋洒洒地倾泻于祈愿人的眼中。
祈愿灯燃起的炽热好似还留在手边,可秋望舒闪烁的眸光却渐渐在风中被吹凉。
祈愿灯再亮,终究难以长明。
灯油烧尽后,祈愿灯便会飘摇落下,而她也不能永远地停留在她不想放手的一瞬。
半晌后,秋望舒没有接那个花结,而是沉默地从易君笙手中抽出了自己的手,道出了自己的回复。
“……我这双手,只知道握剑,不知道如何握住别人。”
朝后退了一步,秋望舒避开了易君笙的眼神,小声道了一句:“抱歉……”
“少庄主的真心,不该错付于我。”
闻言,易君笙眼中闪过一瞬的错愕,但很快她又伸出手再次握住了秋望舒,近乎执拗地反驳了她的话:“是我执意要握上来,为何会说是错付?”
她知道秋望舒在担心什么,但她从来不是会因旁人而怯懦之人,“我知道你担心自己面对不了丁凌泉,也不愿让我置身险境。”
“但这些都不是能让我放手的理由。”
固执地望进了秋望舒的眼睛,易君笙一字一顿地说道:“我既选择了要站在你身边,就断不会让你担心我。”
她相信易君笙不会让自己担心,但是……
似乎想起了什么,秋望舒无声地笑了笑。即使她们初遇时这人就坏心讲错出发时间,她也一直相信这人。
只是,她不相信自己能护得住谁罢了。
摇了摇头,秋望舒缓缓道:“我一直都相信你,我只是……无法相信我自己。”
“之前是我太过得意忘形,忘了我选的这条路原本全是意外和变故。所以,陪我走得人越多,我只会越心慌,也越犹豫。”
费力地吸了一口气,秋望舒鼓起勇气,对上了易君笙的眼睛:“你不该选择我这样一个人,也不该和我走上这样一条路。”
这算什么自作主张的回答?
这既是两个人的事情,便不该由秋望舒一人替她做出选择。
带着些微愠,易君笙皱眉道:“该不该,是我自己说了算。”
面对易君笙,秋望舒向来都是动摇而迷茫的。可是这一次,秋望舒却直直地迎上了她眼中的波澜,以一副坚定的姿态反驳道:“可是,做出什么样的回答,也是我自己说了算,不是么?”
这一句堵得易君笙哑口无言。
她们都清楚那晚的吻不是梦也不是冲动,是她们心中都有彼此,所以才用吻来轻碰那层窗纸。
明明只差一步就能心意互通,可是那一步前,却横亘着秋望舒放不下的忧虑。
易君笙盯着秋望舒,带着仍未被浇灭的期待,固执地追问着两人都心知肚明的问题:“那你为什么要买那个花结呢?”
颤抖地揪住了裙边,秋望舒原本就不平静的心跳因为这一句又高悬了起来。她原本可以骗易君笙说那是宋远舟让她代为转交的,可她终究还是说不出这句话来。
撇过头去,秋望舒听见自己闷声吐出一句违心话,“是摊主盛情难却。”
如果花结是摊主盛情难却,那她们之间那个吻呢?
丝毫不让地擒住了秋望舒的视线,易君笙坚定道:“你骗我,明明是你情不自禁。”
“情不自禁”这四个字是她亲口说的,可是现在秋望舒却慌得只想全盘否定。
咽下一口气,秋望舒艰涩地反问:“少庄主凭什么断定我骗你?”
不由分说地逼近了秋望舒,易君笙抬起变得有些微凉的手指,点在了秋望舒遍布挣扎的眼角。
“凭你这里,有我。”
指腹顺着脸侧滑到秋望舒的袖口,易君笙软下声音来,声音微颤地继续道:“眼睛里明明想要我留下,就不要为了那些顾虑一再推开我。”
她想反驳易君笙,说那些不是顾虑,是发自肺腑,不想再体验一遍的畏惧。
可是牵在她袖口的手又是那般小心翼翼,小心得秋望舒几乎快被心中的愧疚和不舍淹没。
易君笙向来是从容而主动的,是遇到了自己,才要这样谨小慎微地使尽了浑身解数。
拨开了牵在自己袖口的手,秋望舒后撤了一步,尽力克制着自己不去看易君笙。
她怕看见易君笙那双满是自己的眼睛,也怕自己心软留恋这千灯眷人的一瞬。
“你就当我胆小无能,不足以与你并肩而行。”
知道这是故作冷硬的话语,易君笙上前反驳道:“你若真是这样的人,为何惊澜台上不趁人之危,又为何在百影门中对我,对其余三人屡次相救,甚至在知道言益灵与饲魂草有关后,你也还是选择了出手相助!”
易君笙这一席话说得她心乱如麻。可说到底这些不过是不忍见她人落难罢了,她又怎会有易君笙说得这般仗义又高尚。
“这些事情……换了旁人照样能做。”
顿了一顿,秋望舒低下头去艰难地继续道:“只是少庄主心善,所以才高看了我一眼。”
“高看你一眼?”
眼中染上怒意,易君笙气她无故自贬,也气她不敢面对自己。于是易君笙固执地上前一步截住她的退路:“你又怎知我是高看你一眼,而不是从一开始就有私”
听到即将脱口而出的“私心”二字,秋望舒再也承受不住心中的慌乱,开口打断了她。
她的话全被易君笙堵了回来,那她还能说什么呢?
手指不可抑制地颤动起来,秋望舒抬手腰挡住自己的脸,颤声恳求道:“少庄主,你莫要再问了。”
“算我求你……”
“算我求你”这几个字砸在易君笙耳边,竟叫她一步都不敢再往前。
秋望舒这幅样子,好像自己吐露的爱意能让她窒息。
那易君笙还能再开口逼问什么,逼迫什么呢?
那写着“得偿所愿”的祈愿灯已经汇入了灯河,可是这一刻,相隔一步的两个人却在这祈愿百年的人潮中格格不入了起来。
她希望秋望舒得偿所愿,哪怕她要为此舍弃自己。
反正。她有的是耐心和让秋望舒放不下的诡计。
穿堂而来的夜风吹冷了易君笙眼中的灯火,易君笙垂眸盖住眼中情绪,朝她妥协道:“好……”
第085章 离开受阻
辜月节还没结束, 但初冬的寒风却暂时驱散了昨晚人们手心中的暖意。
冷飕飕的晨风中,客栈喂马的伙计听见了身后的动静,看见身后走来的蓝衫女子, 他哆嗦着停下喂马的动作,堆起笑来喊了一声:“姑娘。”
看他正在喂自己的黑骝马,秋望舒点了点头, 默默道:“我来喂吧。”
“不用不用,我马上就喂完了!”
听见伙计笑呵呵的推辞,秋望舒坚持道:“没事,我来吧。”
见秋望舒坚持, 伙计也只能抓抓头:“好嘞”
伙计自然乐得能少喂一匹马, 于是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伸手把手上的粮草递给了秋望舒。
接过草料,秋望舒又从随身带的袋子里掏出一把上好的苜蓿喂到了黑骝马嘴边。亲昵地蹭了蹭秋望舒的手背, 黑骝马张口咀嚼起草料来。
不知道是不是闻见了些微主人的味道,旁边易君笙的白马也缓缓靠了过来。它先是踏了两步, 随后便一动不动地停在了秋望舒两步外,似乎是在静静地打量秋望舒。
秋望舒迟疑地伸出了手,将喂马的草料递到白马身边,可是那白马却扭头避了避,似乎对草料完全不感兴趣。
不吃草料,那它扬着脖子过来是要做什么呢?
思索了片刻,秋望舒似乎想到了什么, 伸长了手轻轻地抚上了它的脖子。果然, 那白马初时还有几分自矜, 紧接着就轻轻地闭上了眼,任由秋望舒抚摸它的鬃毛。
看着白马享受的样子, 秋望舒笑了笑,心想,这算不算常人说的物似主人型?
笑着笑着,想到因为自己惨淡收场的昨晚,秋望舒又缓缓地垂下了眼眉。
过了好一会儿,在黑骝马发出疑惑的响鼻时,秋望舒才收回抚摸白马的手,面色复杂地顺了顺它的鬃毛,将草料又重新送到它嘴边。
“今晚,又要辛苦你跑夜路了。”
似乎听懂了她的话,黑骝马打了个响鼻,颇为不认同地动了动前蹄。
答应她们一起走的话终究还是违心话,秋望舒想,像她这样的人,既然没有能护住什么人的底气,就不该再用自己的犹豫和纠结去耽误别人。
她早已习惯了那些无痕无迹的日子,也只有那样的日子最适合她。
脸上是半明半暗的晨光,秋望舒站在马厩外,眼神空洞而低沉。
不知是不是越怕什么越来什么,喂完马上楼时,秋望舒却听见了易君笙开门的声音。
看见站在楼梯口的秋望舒,易君笙脸上闪过了一丝愣怔,她张了张口,似乎想和秋望舒说什么,但最终还是闭上了嘴,隔着走廊和秋望舒沉默地相对。
这是秋望舒第一次在她脸上看出欲言又止的神色。
心中涌起些微苦涩,秋望舒心想,是自己让她难办了。
她那般坦诚地将花结递给自己,可自己却让她这么为难。
……但为难也好。
觉得自己懦弱可恶,总好对自己抱着无法实现的期待。
不知所措地抿了抿嘴,秋望舒低下头去,一言不发地朝自己的房间走去。
客栈走廊不算宽阔,秋望舒身形僵硬地从易君笙身旁走过。
走过易君笙面前时,即便秋望舒已经贴着门边走了,可是手背还是堪堪碰到了她的袖子。
秋望舒身上还能闻见淡淡的花结味,易君笙回过头,哪怕只是一句若无其事的问候也好,她不想要两人僵得像是陌路人。
可是秋望舒已经快步走进了房间里。
在沉闷的关门声中,易君笙能看见的只有秋望舒渐渐远离门边的影子。
门是关上了,可是那道带着失落和愣怔的视线却难以忽略。
如果今晚顺利离开的话,这就是她们的最后一面了。
窗外晴得很,初冬的暖阳落在檐上,不似她们初见时那般阴晦。木然地抬起了头,秋望舒看向了窗外。
她想,她们应该是有缘分的,不然不会在中都见了又见。只是这缘终究不像晴日一般开阔明朗,所以无论是初见还是临别前的这一面,都只留下了模糊而短暂的一眼。
避开了窗外的明光,秋望舒深吸了一口气,轻不可闻地吐出了一句“抱歉”。
直到秋望舒的脚步声彻底消失在木门后,易君笙在走廊停留了很久,久到从袖中掉下了一片有些发蔫的花瓣,易君笙才攥了攥手心,捡起花瓣走下了楼。
又到了一天的晚饭时刻,可是今天饭桌上却迟迟等不来第五个人。
往日里易君笙和秋望舒她们都成双出现的,但今天下来的只有易君笙一个人。
开饭前秋望舒来敲了自己的门,和自己说今天身体不适,让她们先吃别管自己。虽然很担心秋望舒,但想着秋望舒这几日遇到的事情,她也还是让秋望舒自己呆着了。
不过担心之余,玉小茶还是觉得,这两人之间应该是发生了什么事情。
少庄主虽然没显露什么情绪,但是从开饭那会儿起,就没说超过两句话。直觉告诉玉小茶,这两个人不对劲,肯定是辜月节上发生什么事了。
玉小茶好几次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忍不住问易君笙:“你和阿望这是……吵架了么?”
原本就没吃几口饭,听完玉小茶的话,易君笙放下了筷子,没什么起伏地回道:“是我出言不当,提起了她介意的事情。”
“什么事?”
玉小茶迟疑地问起,却突然被林恣慕捅了捅臂弯。
正要不耐地问林恣慕做什么,玉小茶却突然从林恣慕眼中读到了“别问”这两个大字。
还能因为什么?
辜月节是互道情意的日子,可两人却是这么个脸色……那八成是因为木头嘴硬,不承认自己的心意。
面色复杂地看了半天易君笙,林恣慕还没想出来该说什么,就听苏临镜认真地发问:“那……要不少庄主一会儿将饭菜送上去,再好好和秋姑娘聊聊?”
思索了片刻,易君笙露出了一个往常的笑容,只是嘴上却一反常态地推辞道:“还是劳烦苏姑娘你们送一趟吧。”
看着易君笙反常的样子,玉小茶不由地打了一个寒颤。
看来吵得很厉害,她悄悄在心中下了定论。
……
“阿望”
耐心地敲着秋望舒的门,玉小茶不厌其烦地问她:“你不在里面么,怎么不开门?”
她这都敲到第四遍了还是没人应,林恣慕狐疑地凑到门边。
桌上的茶盏还冒着热气,看来刚倒出来不久,但林恣慕心里总有种隐隐的预感,感觉这房间里缺了点什么东西。
当她费劲从门缝边看到窗边的箱柜时,林恣慕的脸色却蓦然变得不妙了起来。
从她的脸色中,苏临镜也察觉到了些许不对劲。就算心情再怎么糟糕,秋望舒也不是一直不回应她们的人。
从晚饭时她们就一直没见秋望舒下楼,也没有听见她屋里的动静。
秋望舒是安静,但这房间也实在是安静得没有一点人气。
久久未听到房中的响动,苏临镜和林恣慕对视了一眼,使劲推开了门。
焦急地冲进房间里,三人这才发现,床上的被褥叠得整整齐齐,存放包袱的箱柜空空如也,而原本应该在房中休憩的人也不见了踪影。
难以置信地屏住了呼吸,苏临镜虽然担心过秋望舒会离开她们独行,可那也是在最初几人还不熟悉的时候。她没想到在大家都熟悉了彼此,决定了同甘共苦后,秋望舒还是毅然决然地离开了她们。
尽管秋望舒是为了不牵连几人,可是她有没有想过事到如今,她们没有一个人可能会放秋望舒去独自面对中都的风雨。
客栈的马厩外,伙计正为一只突然消失的黑马犯愁呢,眼前就突然飞来几个人影。
虽然被几人吓了一大跳,但看这其中没有秋望舒,伙计还是拍着胸脯念叨道:“吓死我了,我以为来找我要马的呢。”
要马……?
难道指的是秋望舒的马么?
听见伙计这句话,苏临镜着急地转过身,“你说的,是不是一个蓝衫姑娘骑的马?”
被这架势给镇住了,伙计呐呐地承认了:“是,是啊。”
本以为她们要替秋望舒跟自己算账,结果下一瞬,却听林恣慕凑上来追问:“马什么时候不在的?”
“就,就是你们吃饭那会儿。”
吃饭那会儿?
想起了当时秋望舒和自己说的话,玉小茶急白了一张脸:“是啊,饭前,她特地来跟我说她身体不适,让我们别管她了。”
三人对视了一眼,纷纷意识到,如果秋望舒是那会儿走的话,那现在应该已经要出城了。
自责地攥紧了手指,玉小茶急声道:“都怪我缺心眼没多问一句!可是,可是现在怎么办?还追得上么?”
安抚地拍了拍玉小茶,苏临镜蓦然想起今天街上有游市的灯队。
既然秋望舒得骑马出城,那她说不定会为了避开群人绕远路出城。
“小玉,这不怪你。”
“顿了顿,苏临镜望向客栈外的街道:“少庄主方才出去找了,一定能追上!”
想到了易君笙方才瘆人的脸色,林恣慕强装镇定地冷哼道:“你放心,她就是出了城都能被追回来。”
在距离城门口仅有两个街口的地方,秋望舒牵着马,被堵在了人群中。
苏临镜的猜测是对的,那灯队虽说是游市,但随着这两年游人愈来愈多,灯队也从晚市游到了城中所有宽阔的街道。
其中,就包括这即将出城的长街。
那游灯自然是漂亮的,游灯人着盛装撑着灯,花灯外头用绢纸刻出了精巧的花瓣,里头是各色彩烛,照亮了所有游人的影子。游灯如昼,游人嬉闹,这原本是辜月节的一大盛景,可是此刻,秋望舒却完全没有心情去看。
她是了解她的同伴的。
在舌尖珍惜地咬了咬“同伴”二字,秋望舒脸上闪过了短而浅的笑意。可很快,这笑意又被紧蹙的眉头取代。
她牵着马,可是易君笙她们应该是提着剑来追。只要再晚半刻,她就很可能就会被追上。
尽管秋望舒尽力穿梭在空隙中了,可她的脚步还是被游灯两旁如潮的人群给堵了个结结实实。
花灯队伍带着人潮往城里走,而秋望舒的方向却是逆流而行。
背后也涌来一阵嘈杂人声,似乎是有人从街口赶来,几个于玉小茶极其相似的音调钻入耳中,秋望舒不由地加快了脚步。
花灯队伍里也突然热闹了起来,似乎是要变换什么队形,还是变换方向。在一片人声鼎沸中,秋望舒心中突然传来一阵不安的躁动。
看来是不可能逆流走到城门了,自己不如去上一个街口等人散开一点,不然走半天也是白走。于是,秋望舒不再跟人群作对,拉着马便朝上一个街口走去。
因为牵着马被挤到了人群中,街边又是数不清的摊贩,秋望舒只能无奈地行到了靠近灯队的地方,让马能好歹松一口气,不至于在黑压压的人群中紧张得不行。
前面是几个蹦跳的孩童,听着灯队的锣鼓声,他也兴奋地摇起了拨浪鼓。只是孩童到底没有那么仔细,他一个不小心,拨浪鼓便从手中掉到了众人脚下!。
看见拨浪鼓落地,那孩子立马惊呼出声,可还不等他去捡,那拨浪鼓上便伸来了几只毫无察觉的脚。
眼见拨浪鼓即将惨遭毒手,那孩子的叫声骤然尖利了起来,眼里也涌起了一包眼泪。
就在那孩子的眼泪即将喷涌而出的瞬间,秋望舒蹲下/身,眼疾手快地帮前面的小孩把掉落的拨浪鼓捡起。
拨浪鼓落回那孩子掌心时,人群中骤然爆发出比孩童还要响亮的惊呼。她循声望去,只见花灯的撑杆在鼓声中被高高举起,一阵暖光如裙袂般扬起,然后又在嬉笑声中落下。
看来方才只是游灯,就会儿是正儿八经要上演游灯舞了。
不知为何,在秋望舒看清晃悠灯盏的瞬间。她心中却响起了直追锣鼓声的躁动。
方寸不定,手心也不自觉地颤抖起来。这似乎是在提醒她,如果不快些离开这里,她最担心的事情也许真的会发生在她眼前。
理智告诉她,她应该马上离开这里,可是不知为何她的心跳声却催促着她看向街对面。
也许是心有所感,也许是灯队偏要和她作对。在流光悬落的空隙间,秋望舒屏住了呼吸,看见了对面人群中朝她追来的,面色苍白的易君笙。
第086章 妥协留下
眼中还有没卸下的焦急, 但她看到易君笙脸上更多的是一种被刺痛的表情。
因为知道她确实要丢下所有离开,而感到难过的表情。
心间狂跳不已,秋望舒没有一丝犹豫, 握紧了缰绳便转过头去!
现在就得走……
不然她怕……怕她忍不住想拉住易君笙,让她不要露出这样的表情。
“秋望舒——”
她从来没听过易君笙这样失态的语气,她直呼自己的名字, 像是怕彻底失去她一般,无助又惊慌。
听到这一声,秋望舒的脚步顿了一顿。
几天前,她还是一个敢放任自己冲动的一次的人, 可是今日, 她却又不得不自己拴紧自己的缰绳。
心中有酸涩不断上涌,秋望舒屏住呼吸,加快了脚步牵着马朝反方向去!
不能绕路出城了, 玉小茶她们现在说不定也在城中找她。
当务之急应该是找个地方先避一避。
反应迅速地牵马跑出人群,秋望舒压着一股从未有过的惊慌, 跑向了上一个街口。
易君笙被灯队隔在对面,她可以趁易君笙难以脱身时在那里绕进别的出城之路!
做好了势必要离开的决心,秋望舒翻身上马,如飞箭一般离开了众人的视线。
她虽下定了决心,可是她似乎低估了易君笙的决心。
身边有出城的车马,可是身后那熟悉得让她心惊的脚步声却越来越近。一开始,秋望舒只是听见了隔着两条街道的攀檐追踪声, 很快, 她就又听到了从百步外逼近的衣袖破风声。
那风声不似往常轻缓, 秋望舒的脚步也慌到了极点!
她几乎闻见了那股熟悉的冷香,那曾经是让她能静下心的香味, 可现在却让秋望舒慌乱得得不敢回头。
这样牵着马,易君笙不用多久便能追上。
脚步声离自己只差几步,秋望舒心一横,将缰绳甩在街边水井上,便打算弃马攀檐而上!
然而,就在她跃起的一瞬间,她便听见了惊丛剑卷住自己脚腕的声音。
慌乱间,秋望舒使出内力震开了惊丛剑,可自己却也从半空中落了下来。
左脚刚刚沾地时,她便被那个充满淡香的怀抱给紧紧锁在了怀中!
她跑得太急了,胸膛急促起伏着。在那不安又起伏的怀抱中,她听见易君笙颤抖的声音:“就连和我同行,你都不愿意接受么?”
“非要这样避开我么?”
往日那双从容幽静的眼睛在这一瞬布满了毫不遮掩的惊惶。
秋望舒看见她闭眼喘了一口气,然后艰涩地吐出一句:“我的心意,让你觉得很不堪,很累赘么?”
这三个问题几乎是在秋望舒心上刺戳。看见易君笙此时的神情,秋望舒也红了一双眼,焦急地反驳道:“不是,你知道我不是这样看你的!”
她的话似乎叫易君笙更难受了,拥在她身前的手紧张地箍到了腰间,这是易君笙第一次厉声打断她。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出了弃月城城门,我甚至有可能再也见不到你!”
这一句直白的责怪叫秋望舒浑身一颤,而她心中的纠结和矛盾在这一句话中达到了顶峰,咬牙推开了易君笙,秋望舒回过头,近乎自暴自弃地喊道:“可我没办法眼睁睁看你落入危险之中!”
“如果是她的话……她能害死我娘,害死言益灵,就能伤害任何一个与我有关,与十年前有关的人。”
在易君笙受伤的眼神中,秋望舒揪紧了领口,道:“我在乎你……在乎小玉她们,可我……我不能再经历一次十年前的痛苦了,我没办法。”
脊背似乎被什么无形的东西压得弯起,秋望舒捂住了半张脸,近乎呜咽说出了最让她自己难过的话:“对不起,我没有办法在明知要面对丁凌泉后,还毫无顾忌地和你在一起。”
“对不起……”
紧紧地捂住了脸,秋望舒小声地重复着她唯一能在辜月节上留给易君笙的话。
今日是个晴夜,无风也无雨,可是易君笙却从唇舌间能尝到一股苦涩的寒意。
颤抖着张开了口,易君笙再次递出了自己的手:“可我已经没有再强求什么了。”
“我只是想做一个与你相携相守的同伴。”
“这样,你也还是要离开么?”
她说的是同伴,可她的目光中却有无边的柔情,秋望舒清楚,只要自己的答案是一个“不”,她就能用这柔情包容自己所有的空缺。
这样的目光太重了,重得让她生出无边无尽的畏惧与眷恋,让她忍不住缩在这份安定中懦弱不前。
易君笙没有半点问题,能被她眷顾的人就是最幸运的人。可惜这份幸运,抵消不了秋望舒心中的悲痛与决然。
深吸一口气,秋望舒终究还是缩回了手,而易君笙的眼神也就此黯淡了下来,暗得连街旁的灯火都照不进去。
在长久的沉默中,秋望舒狠下心来走向了自己的马。
这一次,易君笙不再出声,也不再挽留秋望舒,只是定定地站在那里,一动也不动了。
然而,也许是天意觉得她不该自作主张离开,在秋望舒上马的一瞬间,身后却传来了苏临镜担心的一声:“秋姑娘——!”
“阿望——!你给我下来——!”
玉小茶气鼓鼓地冲在最前,等停在秋望舒马下后,她没有一丝犹豫,立马动手开始将秋望舒往马下拽!
苏临镜赶来后,竟破天荒地和玉小茶一起将她生拽了下来!
她被拽下来后,林恣慕也喘着气瞪住了她。
林恣慕气得汗都顾不上擦,只是跟倒豆子一般地一句句质问了起来:“来的时候是一起来的,现在是谁同意你丢下我们自己跑的?”
“而且还是一声不吭就跑的!”
“我不信秋大侠以前这样教你对待朋友的!”
这不是林恣慕第一次表明对大家的看重了,可是这次在听到“朋友”二字时,秋望舒还是忍不住红了眼眶。
苏临镜虽然也气,但她更怕林恣慕话说重了,刺激得秋望舒当场拔剑逃跑。
于是她压下了怒气,尽量心平气和地劝道:“秋姑娘不是要去继明山庄问个清楚么?那我们回到中都以后再分开也不迟。”
“你若不想让我们插手,我们便不会多做什么。”
在玉小茶想要反驳的神色中,苏临镜按下了她的肩膀,正色对秋望舒说:“只是,大家既然是一路走来的同伴和朋友,我们肯定也不会旁观到底就是了。”
话音落下,林恣慕又续上了一声冷哼,“别说旁观到底了,你今天就是想走,也要先问问我的破山骨!”
从没见过几人如此强势的样子,甚至于在怔愣间,她的马都被玉小茶牵走了。
颤颤地抬起头,秋望舒用十分抱歉的眼光看过每一个人,最后,她的目光落在了众人身后默不作声的易君笙身上。
易君笙半垂着头,看着地下,看不出具体是什么表情,但总之昨天还灼烫着她眼底的期待却彻底暗了下去,沉入了融入夜色的失望之中。
“好……”
心中酸涩不已,秋望舒低下头去。如果说上一次林恣慕提出一起走时,她的回答是欺骗众人的应允,那这一次,就是茫然而无奈的妥协。
第087章 路遇沙暴
合虚幻阵位于西疆腹地, 是钰龙神教设下的幻阵。据传幻阵设立之初,除了抵御外敌之外,还用来防止教众和药奴随意出逃。
所以阵中幻境凶险异常, 稍有不慎,便会落入机关和深渊之中。
不过眼下,比这幻境更凶险的, 似乎是这广袤无垠又变化莫测的西疆大漠。
裹紧了防风的头巾,玉小茶打了个冷颤,“刚刚还热得我出汗,现在怎么越来越冷?”
伸出了不用牵骆驼的手, 苏临镜也揪紧了领口。不只是越来越冷, 这风还越来越大了,大得直把沙子往人的嘴里送。
“呸呸呸”
这不,林恣慕刚刚张口, 立马就被灌了一嘴的风沙。风沙咸涩,呛得她白眼一翻, 恶心得开始吐起沙来。
苏临镜转身轻轻地拍着林恣慕的背,可是拍着拍着,她却突然注意到几人眼前沙子的颜色越来越暗,连带着林恣慕衣上的墨色也越来越浓。
她原本以为是沙子的问题,可是在注意到几人眼前骤然变暗的景色时,苏临镜像是想到什么似的抬起头,观察起越来越糟糕的天色来。
“这天……”
天色一改之前的碧蓝, 像是飘了漫天的柳絮一般, 变得浑浊灰白, 让人感到一种隐隐的不安。
同样注意到了灰白的天色,易君笙原本就有几分苍白的脸色又添了一分灰色。她意识到, 冷风和灰白的天色,这意味着在不久之后她们行走的这片沙漠将被狂风打乱。
在和苏临镜对视一眼后,易君笙皱起了眉头,果断地对人说了一声:“走”
说着,她不敢有丝毫耽误,牵着骆驼便往来时的方向走。
她们来的地方只有之前休憩时待过的石墙,可是那里寸草不生也没水源,去了能做什么呢。不明白易君笙为什么做此决定,玉小茶看了看易君笙又看了看远处,不解地问:“怎么要往回走?”
风声有些响,再加上易君笙又走出了几步,所以先一步回答玉小茶的是还站在队尾的秋望舒。
那日她虽重新回到了客栈,和几人一起租了骆驼,也重新回到了五人的队里。可是毕竟那日是她自作主张抛下几人的,虽然她们不介意,可她心中还是非常愧疚,所以和几人相处时不禁又带上了几分不自然。
看了一眼易君笙心情不佳的背影,秋望舒抿了抿唇,她原本不想多说,但耐不住现在的状况危急。
“沙暴要来了,我们得找个避风处。”
闻言,还在吐沙子的林恣慕面露惊讶之色,苏临镜心中也一沉。
果然是沙暴。
“沙暴?!”
生长于南兰章,别说沙暴了,在这之前玉小茶连大漠都没见过。虽然没见过,但是从这个“暴”字中,她就能想象到黄沙漫天,掩埋所有生灵的场景了。惊讶地在面巾下张大了嘴,玉小茶来不及多想,惊叫着拽过还在擦嘴的林恣慕和骆驼,一脚深一脚浅地就开始追赶起易君笙的步伐。
五人加快了步伐,牵着骆驼快步朝方才她们歇脚的石墙走去。
还好她们也只是走出了约莫三四里的距离,走了不到一刻便看见了伫立在黄沙之间的石墙。
那两小片石墙不知是哪个村庄留下的,残破斑驳,只能勉强遮住六七人,再多一个可能脚都得露在外面。
不过在沙暴的情况下,也总比叫沙尘直接埋了好。
爬上靠近石墙的小坡时,风中传来了更为嘈杂的尖啸声,自背后吹来的风沙也越来越放肆,吹得几人几乎快要睁不开眼了。
“快,快!”
拉了一把艰难爬坡的林恣慕,苏临镜急声催促起后面的几人来。
一手牵着骆驼,一手借着苏临镜的力,气喘吁吁间,林恣慕听见了身后什么东西越来越近的声音。
艰难地回过头,在模糊的视线中,林恣慕突然从斜后方瞥见了一片飞速晃动的黑点。一开始只是模糊不清的黑点,再后来,在沙粒的缝隙中,黑点越来越密集,朝她们飞来的速度也越来越快,快得……就像是一群可以吞噬众人的旋风。
在将眼睛眯得只剩一条缝后,林恣慕终于看清了那所谓的旋风,其实是一群扇动着翅膀,密密麻麻朝她们疾飞来的黑鸦!
“是鸟群——!”
手忙脚乱地爬上沙坡,林恣慕接力拉住身后还在费劲看鸟群的玉小茶,大喊道:“快点,别到时候没被沙暴吹死,反被鸟群给撞出个好歹来!”
将骆驼拴在石墙旁边裸露出的的石墩上,几人撒开手朝那中间断开的石墙跑去!
慌乱中,秋望舒也分不清背后碰到的是谁,但从那有些僵硬的背脊和在奔跑中散开的冷香来说,身后人只可能是两天都没有和她说过一句话的易君笙。
碰到秋望舒的手臂后,易君笙身形一顿,立马移开了两步。可是这石墙后并没有很宽敞,她再挪又能挪到哪里去。
遮风的长巾被风沙吹得松开了好些,易君笙停顿了几瞬后,还是一言不发地蹲在秋望舒两步外。
“什么鬼鸟!”
听见鸟群嘶哑难听的声音和令人毛骨悚然的密集振翅声,刚跑到林恣慕身边的玉小茶扒着石墙,瞪着眼喝骂出声。
一把将玉小茶按下,林恣慕忍住面上盖了一层黄沙的不悦,怒目将玉小茶像萝卜一样按下:“管它什么鬼鸟,你倒是快蹲下啊!”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玉小茶蹲下的瞬间,如黑云般密集的鸟群尖啸着越过了刚过她们头顶的石墙!
鸟群密如蔽日叠嶂,互相拥挤着想要逃过追赶在后的沙暴,慌乱中,甚至还有许多只迷失了方向砸在了石墙上。
“啪嗒啪嗒”在一片持续的闷响中,数不清的黑鸦掉下了石墙,砸在了众人脚边!
它们是鸟,遇到危险时的本能就是飞过沙暴追逐的领域,所以即便在摔倒在地上后,它们仍然挣扎着胡乱扇动起周身的黄沙。
在方才的动作中,易君笙的头巾又散开来了些,从肩膀拖到了摔满了黑鸦的脚下,可她还没来得及拉紧,那截长巾就被四处冲撞的黑鸦给卷成了一团,沾满了鸦羽和黄沙!
“沙暴过来了——!”
呼啸的风声里送来了苏临镜的喊声。
没时间也不愿意再和这堆黑鸦纠缠,易君笙皱起了眉,抬手牢牢掩住口鼻。
可是显然在渐渐聚集的沙暴面前,这是远远不够的。
一些难缠的沙粒趁乱钻进了手臂和脸的缝隙间。嗓子里呛出一股腥味,易君笙弓起背剧烈地咳了起来。
看见易君笙苍白的脸色,秋望舒心中一紧,下意识就想将她扶到自己身边。可是当她迈出一步后,不知道易君笙是不是注意到了她的动作,竟背过身去完全避开了自己。
易君笙的咳嗽声在她耳中愈发明显,而秋望舒的动作也僵住了原地。
石墙前方黑鸦的大部队渐渐散去,可随之而来的是离众人只剩几步的黄沙!
先行到达的黄沙如纱幔般模糊了几人的视线,而后面更为浓烈的沙尘也逐步逼近石墙!
秋望舒的耳边突然安静得很,只剩自己心中焦躁不安的鼓噪声。
如果,如果现在冲上去抱住易君笙,她会觉得自己……令人厌恶么?
明明已经推开了她的手,却又要在这会儿用模棱两可的态度做出令人误解的动作。
“阿望——!少庄主——!”
眼见黄沙即将卷过石墙,玉小茶伸出手来,想要将两人一起拉过去!
可是来不及了!
攥紧了长巾的边缘,秋望舒一边解下头巾一边想,即便如此……即便她会推开我或者怒斥我,我都不能不管。
就在黄沙漫卷石墙的瞬间,秋望舒伸长了手臂,不顾易君笙的抗拒,用自己的长巾将两人从肩上一起包住!
风沙呼号,仿佛带着莫名的怒意将这大漠吹了个底朝天。在这缠了好几道的长巾下两人挨得毫无间隙,可是却没有一个人开口说话。
求生的本能让她们抛却了所有的想法,只是紧张地在这怒号声中紧闭着眼睛,分享着仅剩不多的温热气息。
不知过了多久,吹打在她们身上的沙粒渐渐平息,风中也再次出现了悠远的鸟鸣。这场令人措手不及的沙暴似乎渐渐平静。
易君笙难耐地睁开眼,正想透过布料细小的缝隙看看外面的动静时,却发现秋望舒不知何时也睁开了眼,正隔着昏暗的光线,用复杂的目光小心翼翼的观察着自己。
那目光里有明晃晃的担心,有难以察觉的温柔,还有……自己从来都不想看见的的愧疚。
视线相触,可是秋望舒却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扭开头,而是在看清易君笙眼中的波澜后,才张了张嘴,露出了一点气声。
分辨出她的口型是一个“对”字的起始,易君笙心里顿时涌上一股无名的烦躁。她知道自己在赌气,在刻意疏远秋望舒。可是即便如此,她也不想听秋望舒再说“对不起”这三个字。
因为她清楚,秋望舒是用这句道歉斩断两人之间所有的纠葛和乱麻,就此恢复初识的疏离和陌生。可她越清楚心里就越是翻腾着一股气,搅得她宁愿做出置气这般可笑的行为,也不愿让这人得逞。
心绪起伏间,一股折磨人的麻痒从喉间蹿上。她原本就有喘疾,方才鼻间趁乱窜进的沙粒好似还黏在口鼻间,叫她再忍不住捂嘴咳了起来。
风沙渐停,易君笙往后撤了些,在剧烈的咳嗽声中,她偏过头服下了药,等待着那能叫她不这么狼狈的药起效。
将长巾解开了些,秋望舒一边替她挡着缓慢飞舞的风沙,一面犹豫地递出了手帕和水囊。
虽然方才易君笙并没有斥责自己,当秋望舒想,她现在应该也不愿意接受自己的关心。所以在伸出手后,她一句话都没说,只是将这两样东西轻轻地放到了易君笙的怀里。
看见落到自己怀里的东西,易君笙愣了一瞬,咳嗽声也稍稍停住。她静静凝视那方手帕,目光异常得沉静。
虽然她一言未发,可是秋望舒心里却有一道声音清楚地告诉自己,易君笙在想的,是百影门时自己第一次掏出这方手帕时的事情。
她们之间沉默了良久,直到听见玉小茶和林恣慕久违的吵闹声,易君笙才回过神来。她没有抬头,只是疏离地将水囊和手帕塞回了秋望舒的手里。
“不用了”
“多谢秋姑娘。”
说着,她也不看秋望舒什么反应,掀开长巾便走了出去。
风沙并没有牵动她的喘疾,她的脚步镇定从容,只留身后的秋望舒僵硬地伸着一双手。
……这是她第一次被易君笙拒绝,而她被拒绝的,还只是小心翼翼的关心。
身后,林恣慕恨恨抖起了身上的沙子,苏临镜也松了一口气感叹还好这沙暴不长,只有秋望舒握着那水囊讽刺地想,自己真是荒唐到了极点。
在方才的某一瞬间,她居然希望这沙暴不要这么快走远。
第088章 合虚幻阵
沙暴平息后, 她们在大漠中度过了平静的一夜,然后在第二日正午赶到了距离钰龙神教百里外的一片沙丘。
身边是连绵起伏的沙丘,在沙丘旁走了一段距离, 她们便惊讶地发现,在约莫二十步外的地方出现了一片错落有致的胡杨林。
往北是露出的风蚀丘,而胡杨林外是成片的沙丘。
掏出了怀中的图纸, 看到眼前景色与图纸上划出的红圈相符时,苏临镜心中逐渐激动了起来。
“我们是不是……快到了?”
一反往常的激动,玉小茶有气无力地发问。
虽然这一路的风吹日晒叫人头疼不已,但一想到那诡秘莫测的幻阵, 玉小茶突然又觉得晒一点也没什么。
刚进西疆时, 有热心的村民给她们讲了些那幻阵的传言,还劝她们趁着还未至西江腹地及时折头。
村民描述幻阵时用的“吃人”和“有去无回”还在她耳边,玉小茶简直欲哭无泪, “又要闯阵了……”
林恣慕也有些紧张,但看到玉小茶的模样还是忍不住取斜眼道:“你不用怕, 幻阵惑人,蛊惑的都是人潜藏心中的妄念和贪念。你拿着棒槌当针纫,中不了幻境。”
听到“你不用怕”时,玉小茶还松了一口气,可听着听着,玉小茶就察觉到不对劲了,反应过来拿着棒槌当针纫是在骂什么后, 玉小茶气得抬手就要挠她:“你骂我缺心眼!”
林恣慕一边躲闪, 一边嘴硬道:“我可没有!”
在两人的打闹间, 几人已经走到了胡杨林中。冬日的胡杨林不复秋日的金霞,在这冬日的大漠中呈现出一片暗色的褐红。
如果她们没有找错地方的话, 合虚幻阵的阵门应该就在这片胡杨林中。
成片的胡杨伫立在黄沙之中,胡杨林中安静得很,只有拂过枝叶的风声。
在百余棵胡杨树中,易君笙的眼神静静地落到了其中一棵最为挺拔,树根最为盘绕的胡杨树上。
无言静立于苍穹之下,那棵约两合抱粗的胡杨树抖擞着褐红的枝叶,似乎在用沙沙声召唤着向她走来的几人。
带着一股说不清的预感,易君笙走到了那棵胡杨树下,观察起了树干来。
除了看起来比其他胡杨树更显眼以外,这一棵树似乎也没什么玄机。不过在转头时,易君笙却敏锐地捕捉到了一点晃眼的亮色。
蹲下/身来,易君笙打量起树根间那泛着玉光的墨色。
拨开手边的沙尘,易君笙清楚地看见,一点墨色格格不入地嵌在树根和沙土之间。
手指触碰到了坚硬的冰凉,她意识到,这是一块嵌在树根中的和田墨玉。
“是机关么?”
同样蹲下/身来,苏临镜皱眉询问起易君笙。
那墨玉不可移动,树干上又没有机关,易君笙思索了片刻后点了点头,回道:“应该是了。”
得到了几乎肯定的回答,苏临镜紧盯着树干问道:“那要不要按下试试?”
若是按下这墨玉后能有阵门出现那是最好,若是按下后出现的是暗箭机关她们也不怕,机关阵都闯过来了,难不成还怕这暗箭么?
“按吧。”
不知何时林恣慕也走了过来,打量过那块墨玉后,她笃定地对易君笙点了点头。
在众人期待的眼神中,易君笙张开掌心,使劲按下了那块墨玉。
按下后,树林中没有任何反应。等到玉小茶好奇地准备发问时,树干中却凭空响起了一阵沉闷的声响。
刹那间,褐红的树叶剧烈摇动,地上的尘土也四散开来。而在那虬结交错的树根之中,有一道石门缓缓打开,等外头的日光照进去时,飞散的烟尘中便露出了一条幽暗狭窄的石梯。
看见那缓缓露出的石梯,众人脸上有几瞬的惊讶,不过毕竟连走尸都见过了,众人很快又恢复了往日的镇定,观察起石梯来。
石梯两边是普通的石壁,石壁凹凸不平,并不像是有机关暗藏的样子。
看不出里面到底有什么玄机,苏临镜于是大起胆子来,对众人提议道:“不如我先下去探探路,若是无事,你们再一起下来?”
和机关阵不同,幻阵迷惑人心,不是用刀剑就能轻易破解的东西。所以先派几人去探探路,总好过一群人全都去扎堆冒险。
可说到底就算这幻阵凶险异常,但大家在一起时总归还能有个照应,毕竟……总有人不会被幻阵所惑的。
略略思索后,易君笙开口提议道:“幻阵通常不会设在入口处,不如我们一起进去看看,再决定要如何通过这幻阵。”
“少庄主说得对!”
不放心苏临镜一人去,玉小茶拍手表示赞成。
对于易君笙的提议林恣慕也没有异议,于是她轻咳了一声,背着破山骨跟上了苏临镜的脚步。
在大家的坚持下,最终几人还是一起探身走进了石梯。当易君笙目不斜视地从自己身旁跨进阵门时,秋望舒也只能跟在队尾,矮身走进了这合虚幻阵。
等到从楼梯迈下,接触到了阵中的地面时,几人忍不住面露惊讶之色。
这惊讶不是因为阵中构造太过惊奇,恰恰相反,是因为这幻阵实在是……小得令她们惊奇。
百影门的机关阵法扎根于石窟中,空旷开阔,但这传言“有去无回”的合虚幻阵却不过她们走下来便几乎走到了头的方寸之地。
甚至细论起来比惊澜台还要小上一圈。
不过,小归小,这合虚幻阵倒是有一点赛过了百影门机关阵。
那就是,当阵门在她们背后自己关上时——这里头是黑得伸手不见五指。
虚虚地朝前摸了一把,没有摸到任何机关,只摸到了一片石壁,玉小茶茫然地开口问道: “……是我瞎了么?”
百影门阵中,她们好歹还能看见头顶的一线漏光,可在这幻境里,当真是连身旁人眼睛都看不见。
“嗯,瞎了。”
敷衍地回了玉小茶一句,林恣慕伸手对她说:“给我下火折子。”
“你又不带。”
抱怨归抱怨,但一想到闯阵是林恣慕的老本行,玉小茶还是老实地吹亮了火折子,小心地放到了林恣慕手上。
玉小茶动作倒是小心了,就是林恣慕收手收快了,火折子不幸掉到了地上。原本落地后,那火折子滚个几步差不多了,可等它落地后,那劲头不仅一直没停,而且还顺着什么凹槽一样的东西滚了一圈又一圈,一直滚到圆圈中心去。
苏临镜举着火折子凑进去看,当她看到脚下隐约踩到的图案时,她皱起了眉头诧异道:“这是……?”
地上似乎是有一圈一圈的纹路,但若要看清这个纹路,就得攀个高处。在四下打量了半天后,发现没有可以攀上的石块时,林恣慕似乎想到了什么,冷哼一声架起了自己的破山骨。
“你们快退开些!”
在铁箭的裂风声中,几人灵活闪躲,而林恣慕也在箭端钉入石壁时,一跃踩在了箭身上。
接过底下秋望舒抛上来的火折子,林恣慕稳住重心仔细朝下看。
那地上确实不是经年累月留下的水痕和刮痕,而是一幅精心绘出的图纹。一个圆圈,外面盘绕着连贯的石纹,像是古人所绘的拜月图,可是站到高处细看却能发现圆月外一圈圈凹进去的石纹,明明就是一条盘踞在圆月边缘的巨龙。
那龙身上生有鬣毛,犄角似鹿,昂昂踞于圆月旁,竟有一副吞月之象。
嗤笑了一声,林恣慕暗想道,钰龙神教倒是有野心,不仅敢以盘古之初的祖龙自比,还敢把进犯中原的野心刻在这阵中。
不过,也多亏他们当年这愚蠢的野心,叫她一眼就看出了这狭小幻阵的玄妙之处。
百影门的机关阵四通八达,但这幻阵就不一样了,如果林恣慕没猜错的话,这幻阵入口处如此狭小,其实是因为真正的幻阵就藏在……这圆月和祖龙之下。
“站到龙纹上去!”
向众人交代完这句后,林恣慕拔出了石箭跳下,笃定地按下了龙眼处凸出的石块。
在一阵轰隆作响的噪音中,圆月和龙纹竟然从连接处分开,逐渐变成了缠绕而下的石梯!祖龙的龙尾在黑暗中旋转而下,带着石梯不断延伸摇转,为了稳住重心,秋望舒只能蹲下/身来,双手紧紧握住两边。
“我老天——!”
玉小茶的声音在转动声中变得含混不清,而在秋望舒的视线中,延伸的石梯逐渐触到了幻阵的尽头,无边的黑暗在眼中迅速倒退,火光明明灭灭,眼前也突兀地出现了一片平坦的空地!
双手握得更紧,秋望舒意识到,这石梯马上就要触地了。
又是“轰隆”一声,龙尾划破最后一截暗色,毅然冲向了脚下的空地!
从尾部传来的颤动一直传续到了龙首,震起一阵呛人的烟尘,而在那三魂七魄都快颠出大半的颠簸中,秋望舒却不知为何走了神,用双眼搜寻起不知站在何处的易君笙。
视线里是一片此起彼伏的摇晃,而在看过一圈蜿蜒的石梯后,秋望舒终于在自己的斜上方看见了自己在找的人,绿袖在风中飘曳,她也一样蹲在石梯上,低头看不清神情。
颤动终于停止,一阵劲风铺面而来!等她们低头朝风口处看去时,她们才发现那空地的中间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深不见底的石洞!从石洞中吹来的风异常冷冽,要是跌落那石洞中,指不定会落到什么暗河或者流沙中。
当她们将视线从石洞撤开,环顾起空地四周时,却注意到空地两边各有一道石门。如果她们没想错的话,那两道石门中的一个应该就是通往幻阵的入口了。
还好,这石阶虽然出现得突然,但好歹几人有惊无险地找到了入口。悄悄地松了一口气,林恣慕收回目光,认真地观察起了脚下的石阶。
即便建起有些年头了,但在方才颠簸中也没有散架,拍了拍手上的灰尘,林恣慕没好气地心想,虽然比不上百影门机关阵一根指头,但这石梯也勉强算得上稳固了。
试了试下一级石阶,林恣慕皱着眉头迈开了腿。
石梯狭窄,几乎只能一人通过,再加上两边中空,并无扶手,这石梯走起来就更令人紧张了。虽然说她们几人都站在离地面不远的地方,但要是一个不稳,说不定也会掉下去崴了自己的脚。
“看好脚下!”
仔细地看着脚下的石阶,林恣慕举着火折子还不忘朝后面的玉小茶喊道:“尤其是那眼神不好使的,看好了再下脚!”
听见了林恣慕的声音,玉小茶没好气地想道,怎么都这种时候了这人还不忘损自己一句呢!
把石阶当做林恣慕踩下,玉小茶愤愤不平地迈着步子,可就在她踩到下一阶时,脚下却突然传来一阵松动。
坏了,忘了林恣慕这厮说好的不灵,说坏的最灵了!
在玉小茶撤脚的瞬间,那级石阶也彻底从中间掉落,“哐当”一声落在了地上。而玉小茶虽然及时闪身,没有跟着石阶一起掉下,但是由于闪身时幅度过大,导致她失了重心,上身像在空中打转的烟尘一般摇晃着向一旁倒去!
“小玉——!”
在苏临镜失去镇定的声音中,玉小茶闭起眼睛愤恨地朝面上写满慌乱的林恣慕大喊:“林恣慕,我迟早要缝上你这张嘴——!
玉小茶的尾音划过了整个石梯,而就在她的双脚即将离地的时候,身后却突然跃下一席绿影,伸手紧紧拉住了她挣扎着想抓住石梯的手臂!
抓着她的手臂不住地颤动,玉小茶后怕地睁眼,看见了易君笙额角的冷汗。她的脸色看起来有些勉强,却还在咬牙使出全身力气,将半个身子都倒在外面的自己拉回石阶上。
害怕地扶着易君笙站好,玉小茶抬起头来感激涕零地说道:“少庄主!你的大恩大德我一定牢记心中!”
看玉小茶站好后,易君笙勉强地挤出一个笑来,开玩笑地回道:“不用记我的大恩大德,小玉姑娘记住小心脚下就行。”
直到两人都重新站稳,秋望舒才悄悄地松了一口气。
只是送完这口气后,她又忍不住悄悄地打量起易君笙的脸色来。
……她的脸色很差。
虽然喘疾没有发作,但秋望舒却忍不住心想,她的脸色,是不是因为她那从未与外人提起过的同心蛊呢?
或者说,是不是这同心蛊发作,才会牵动她的喘疾呢?
没有察觉到秋望舒的眼神,易君笙理了理衣摆。刚才去拉玉小茶的时候,易君笙的火折子掉到了下方,所以等玉小茶站定后,易君笙便低头去怀中打算取出另一只火折子。
可是当她将火折子取出时,那火折子的尾部却突然带出了什么东西。
眼前闪过一阵模糊的白,易君笙下意识伸手便去接那掉落的物件,可是在反应过来那到底是什么东西后,易君笙的动作却突然一顿,手指也就这样擦过了那道掉落的白影。
“诶?”
几人都没看清到底是什么东西掉下去了,只有秋望舒睁大了眼睛,瞳眸止不住地颤动了起来。即便只剩一片模糊的白影,可秋望舒却从那夹杂在白色中的绿色中辨认出来,这分明是那日辜月节上,易君笙郑重地递到自己手边的花结。
……她直到今天还带着那个花结么?
心中还有几分愣怔,秋望舒的手却本能地先一步伸出去。
可是易君笙站在自己斜上方,花结落下时离自己也还有两臂的距离。所以即便她伸长了手臂,那花结还是义无反顾地掉到了寒风刺骨的石洞深处。
“什么东西掉了?”
玉小茶关心地询问面色不定的易君笙。
在那花结落入洞中时,易君笙眼中似乎闪过一阵慌乱,可是很快又淹没在了融入昏暗的黯然中。
“没什么,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东西。”
听到嘴里她吐出的“无关紧要”四个字,秋望舒心里蓦然灌进了一阵冷风,好似有什么东西也跟着那花结坠入了深渊中。
手指间只有无情穿过的冷风,秋望舒的心底一片茫然。她向来愚钝,可是此时她却从易君笙话中察觉到了无边的漠然和冷意。
看着易君笙透着疏离的侧脸,她愣愣地想,“无关紧要”一词,说的或许不是花结,而是她被自己辜负的心意。
秋望舒并没有遮掩自己的视线,若放在之前,易君笙一定会低下头,向自己投来宽慰的眼神。
可是今日,在那花结彻底没入一片黑暗中后,易君笙却只是收回了视线,一言不发地朝前走去。
收回了什么都没抓住的手,秋望舒察觉到了心间一阵后知后觉的刺痛,那刺痛蔓延到了全身,叫她忍不住轻颤了起来。
不想让自己的脸色太难看,秋望舒固执地用指尖抵住了手心。
这样也好。
秋望舒听见自己在心里对自己说,这不就是自己想要的么?
自己原本就不该有牵绊,兴许这花结掉的正是时候。
只是即便这样告诉自己,即便指尖已经抵住了手心,却还是克制不住那叫自己颤抖的刺痛。
易君笙和玉小茶的脚步声在身后再次响起,不想让易君笙察觉到自己的难堪,秋望舒低下头来遮住了眼中所有的起伏,僵硬地快步迈下了台阶。
第089章 幻境虚实
“这是要选……生门?”
站在两道石门之间, 林恣慕嫌弃地回答玉小茶:“就两扇门要怎么选生门?”
不悦地冷哼一声后,玉小茶转身,自己去试另一道石门。可不知是这钰龙神教偷工减料, 还是这石门本就如此,在玉小茶刚试探着推一下的时候,那石门便向内打开了一角。
“诶?”
不敢置信地看着自己的手, 玉小茶震惊道:“怎么……就开啦?”
听见动静后,秋望舒赶来,接力推开了这道石门。
与林恣慕那边那扇门不同,这扇门后能听见平缓的风声。
“我能听见风声, 前面应该不是死路。”
在也听到同样的动静后, 林恣慕对秋望舒颔首道:“那就试试这道门,反正大不了折头就是。”
说着,她便第一个探进了石门中。
门后是蜿蜒而下的石梯, 不过同样是石梯,这个石梯就正常多了, 两边是石墙,中间也不算十分拥挤。
可能难得遇到没机关的石道,五人走进去后,还能有一搭没一搭地回头闲聊。
“别踩我脚。”
秋望舒听见了玉小茶的抱怨声,紧接着就是林恣慕的冷哼:“这儿这么黑,你怎么能确定是我们中的谁踩的?”
石道中原本就有闷,被林恣慕这么一说, 玉小茶顿时觉得更闷了。
不想给林恣慕再照自己的火折子, 玉小茶收回了手咬牙切齿道:“……出去我就给你这张嘴缝上!”
眼见林恣慕又要说些骇人的话, 苏临镜一如既往地打起了圆场。
“林姑娘,你讲得我也有点怕了。”
在苏临镜好脾气的劝说声中, 秋望舒抬脚迈下了一级石阶。
可这一次触到石面时,秋望舒却感觉脚下猜到了什么东西。
秋望舒低头看去,看见的却是一片在昏暗中显得尤为突兀的红叶。
玉小茶的脚步声转过了拐角,而秋望舒的耳边却又响起了“喀嚓”一声脆响。心中不知为何有一种不好的预感,秋望舒抬起头惊讶地发现,方才还在斗嘴的两人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而自己的面前也只剩下了空旷的石梯。
“小玉?”
试探着喊了一声,可是除了回音之外没有任何人回应自己。
意识到有些不对劲,秋望舒急忙转过拐角查看。
楼梯和其他四人就这样凭空消失在了拐角处,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空旷的石台。
一道漏光撒下,秋望舒站在拐角,看见了石台正中一棵好似缀了满枝红蝶的古树。
红蝶一般的枯叶从她脚下一路铺到了石台正中,看着不像是落叶,倒像是这古树流出的鲜血。
是幻境么?秋望舒默默问自己。
一直紧跟的四人在眼前无声消失,除了是幻境作祟以外,秋望舒实在想不到别的解释。
想到其余四人可能也跟自己落到同样的境地,秋望舒心中越来越担心。
必须要想到幻境的破解之法,在这样的催促声中,秋望舒强迫自己闭上眼睛。
既然所见不一定为实,那不如就闭上眼睛,用触觉和听觉来辨别何为真,何为虚。
闭上眼睛后,心跳和风声变得尤为明显,可是在这虚实难辨的黑暗中,秋望舒却突然闻见了一阵不该出现在这幻境中的冷香。
“易……”
一个名字即将脱口而出,秋望舒猛然睁眼,看向了冷香的来源。
一席早已刻在自己眼底的绿衫凭空出现在石台中央。
易君笙就这么站在树下,天光溶进了她的衣袖边,看起来简直就像是她的幻觉。
理智告诉秋望舒,眼前的一切不过是幻象。可是就在秋望舒心存怀疑的时候,她却突然抬眼,朝自己看了过来。
那眼中没有往日的光亮,就算是漏光落在她身上,也没有半点折进了她的眼中。
在这样的眼神里,秋望舒的手心颤了一颤。
如果是幻象的话,为什么非要是那日她在游灯下拦住自己的眼神呢。
还来不及想明白这个问题,树下的人就收回了目光,一言不发地朝着石台边缘走去。
即便清楚这是幻象,可秋望舒还是下意识追了上去。
“易君笙”的步伐从容镇静,没有丝毫要等为她回头的意思。就在这样让她心慌的脚步声中,秋望舒追到了她身后,犹豫地伸出了手。
“等等。”
话音落下后,秋望舒却震惊地瞪大了眼。
她不敢相信,就在方才那一瞬,她的手竟然什么都没有碰到,就像水溅入衣衫上一般穿过了易君笙的袖子!
就算是幻象,可是那触摸不到的衣袖却让秋望舒心中越来越慌。
而就在她停滞的几瞬间,易君笙的身影已经迈了石台,朝着远处走去。
如果秋望舒没看错的话,石头外不远处,是头顶漏光都照不进的断崖。
“等一等!”
惊慌地再次追上去,果不其然,这次她的手再次穿过了易君笙的身体,而对于她的劝阻,易君笙也同样充耳不闻。
眼看身前人离断崖只剩几步的距离,秋望舒的心中狂跳了起来。就算这是幻象,她也不能任由易君笙就这样跌下去!
“你不能再往前了——!”
握紧手心喊出了这一句后,秋望舒闭眼,不顾一切地扑向了眼前人。大概是她的心绪太过强烈,这一次,她的手掌居然真真切切地碰到了一句温热的躯体。
熟悉的冷香再次落入自己的怀中,可是她还来不及睁眼,一阵狂风便猛然掀起,吹得衣袖遮住了她的视线!
在那几乎将她吹倒的狂风中,闪现出了一道道刺目的白光!手心中的温热再次褪去,风声呼啸,可是她耳边却出现了一阵嘈杂的声音。
石台和古树彻底消失在一片白光中,取而代之的,是不知何处的庭院中一间狭小的房间。
昏暗的房间中,一个瘦小的人影被三四个家仆按住。那似乎是个约莫四五岁的孩子,单薄的甚至撑不住宽大的衣袍。
衣袍下的手脚挣扎得很厉害,虽然房中嘈杂异常,可是秋望舒还是听见了从那喉咙间不断发出急喘声。
那喘声像一把钝刀划过心间,秋望舒的嘴皮颤了颤,缓缓地朝那些家仆的空隙中看去。
按住那瘦弱身影的人毫无察觉,只是将一个金盏小心地送到了旁边颤抖不止的幼仆手边。
怕那盏中的东西被掀翻,那男子恶声恶气地朝幼仆喊道:“赶紧接着!”
幼仆早被这番动静给吓破了胆,刚接过那金盏身形便晃了晃。一线刺目的红顺着金盏滑下,秋望舒定睛一看,那顺着金盏滑下的竟然是血滴。
瘦小的身影在眼中渐渐明晰,她突然意识到,那个金盏里呈的,应该是从那瘦小的身体里取出的血。
“贱奴!”
看见那几滴泼出来的血,那男子瞪起了眼睛,扬手就要落下一巴掌。
可就在巴掌即将出现在那幼仆脸上时,房门外却有人突然截住了那男子的手!
不知道是谁有胆敢擅闯后院,取血的男子怒目抬头,却在看见来人时愣在了原地。
截住他巴掌的是一个劲装打扮的侍从,可站在他眼前的却是一位妇人打扮的女子。
插了满头的珠翠盖不住那女子脸上的苍白,她用一种惊恐到了极点的眼神看着那咳喘不止的孩子,颤声问:“这就是你们说的……砚青的药引么?”
砚青……李砚青。
心中的钝刀似乎在这时才割出了一条缝,一股苦涩自喉咙间冲撞而上。
到了现在她已能确定,幻阵给她看到的场景正是十年,或者说还要更早前的青临门。
带着稚气的咳喘声回荡在耳边,可秋望舒的呼吸却越来越急促,她突然不敢去想,那里面被当做药引的人到底是谁了。
男子狠厉的表情中闪过一丝尴尬,他似乎对来人有些顾忌,但更多还是一种看家雀的鄙夷。
话语中有些不耐烦,他躬身假装恭敬道:“夫人,你若是对这无关之人动了恻隐之心,就是在害小姐。”
听到“害小姐”这三个字时,妇人浑身一僵,面上的苍白也被一种矛盾的涨红取代。
她应该是李砚青的母亲,秋望舒听说过她。
在与秋臻退婚后,李慕舸负气娶了一位爱慕自己多年的姑娘。据说这位姑娘和善温柔,但是现在看来她似乎并未得到青临门的善待。
脊背的僵硬昭示着这位夫人心中的拉扯。
如果她知道那药引是一条活生生的性命,那她一定不会接受那所谓鬼医的提议。
可是……砚青自幼便有心疾,不过五岁就已经在鬼门关外走过了好几遭。在今年生辰前甚至糟糕到了连走动都要靠侍从抱着的地步。
之前试过不知多少汤药和疗法都毫无起色。可是,自从鬼医说找到药引之后,砚青不仅却能自己下地走动,甚至连面上都有了些血色。那作为她的母亲,自己又怎能不寄希望于这凭空出现的药引。
这样矛盾的撕扯压弯了她的背脊。
她的脖颈似乎就要承不住头上的珠翠,而她整个人也快在这样的撕扯中败下阵来。
就在她的沉默中,房中的咳喘声渐停,一只带着孩童稚气的小臂垂下来,露出了一道道的刺目的血痕。一道血线从那久不见光的皮肤上淌下,然后滴滴点点地落到那重新递过去的金盏中。
明明自己没有喘疾,可是看着那道血线,秋望舒的胸口却越来越堵。那刺目的红搅得她五内如焚,一股冲动似乎就快要从心口破出,对她大声嚷叫着即便这幻境是假的又如何,她要进去,把里面的人带出来!
是的,她要把这个人带走。
抬起了泛红的眼睛,秋望舒抬手,抽出了背后的更星剑。
然而,就在更星剑即将出鞘的时候,她却听见了一道尖利的女声大从身侧传来:“住手——!”
手指还紧紧攥在护手上,秋望舒回头,诧异地看向了出声之人。
方才还弯着腰的人突然抬起了头来。她的脸色依旧苍白,但眼中却有着不容置喙的坚定。紧紧揪住胸口,她颤声对屋内道:“叫大夫!”
取血之人似乎还想说些什么,可却被她的面上的神情吓到。
推开了所有围在屋中的人,她费力挺直了背,压住喉中哽咽一字一顿道:“这孩子若是病死了,就没人救砚青了!”
第090章 旧忆如潮
屋内的家仆散开, 露出了那气息奄奄的身影,可就在秋望舒想要向那身影走近时,她的眼前却突然出现了一片含混的白光。
紧接着, 眼前的景象也渐渐扭曲模糊起来,她还没看清屋内那张稚嫩的脸,眼前的明暗便都化为了一阵狂风, 直直朝她吹来!
等狂风终于平息,眼前也不复一片混沌白光时,秋望舒才再次睁开了眼睛。
眼前的景象还是一片逼仄的庭院,只不过区别是这一次, 庭院里安静得只有燕雀掠过屋檐的叫声。
兀地, 屋内一声瓷器碎裂的声音,将秋望舒又拉回了那血腥味弥漫的屋门前。一个家仆打扮的人脚步踉跄地从屋内跑出,他的眼睛圆睁, 嘴巴张得老大,似乎在屋内看见了什么骇人的场景。
认出还是之前那间充斥着血腥味的屋子, 秋望舒心中一紧,拔腿就朝屋内跑去。
可等她真正迈进这间屋子时,她却睁大了眼睛,愣在了原地。
还是昏暗的光线,还是罩在宽大衣袍下瘦弱的身形。
只是这一次,秋望舒眼前的人并没有被家仆按住,而是背对着自己, 一言不发地将瓷碗的碎片插进了一个高大男子的喉咙。
“你也会流血。”
稚嫩而平静的声音从秋望舒身前传来, 秋望舒定定地站在原地, 眼看着她漠然地将沾血的碎片一把拔出。
血腥味在四周翻涌,可她却只是好奇地看着那惊恐到了极点的男子, 好像真的只是在疑惑,明明他们也会流血,为什么却偏偏要取自己的血。
来不及发出的惨叫就这么消失在了喉间,之前拿金盏强行取血的男子瞪着一双不敢置信的眼缓缓跪倒在地。
他企图用手指去堵住那流出的鲜血,可是最后甚至连喉中漏出的嘶叫都遮不住。
嘶哑又不甘的低呼声被血滴溅在地上的声音所打断。
碎瓷片上的血珠不断地从虎口滑落,在地上溅开了一朵朵血花,可是秋望舒只注意到了她手臂内侧的血痕。
血痕上下还有旧伤,有的颜色淡些,但有的颜色深得可怖,所有的痕迹都是那双手臂被反复划开的证明。
层层叠叠的疤痕扎进了秋望舒的眼底,她再也忍不住上前一步,将手抬向那双疤痕遍布的手边。
在这些幻象里,秋望舒就仿佛一个并不存在的人,没有任何人注意到她,甚至没有任何人听到她拔剑的声音。
可是这一次伸手后,面前的人却像察觉到她的存在一般转过了头,用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直直地看向了秋望舒。
即便还带着些稚气的轮廓,可是那上翘的眼尾,明明就是秋望舒最熟记于心的弧度。
昏暗的光线折进那澄净的眼底,一阵战栗自脊背蔓延到头皮,秋望舒盯着那双眼睛,好似被惊雷劈中一般,脸色蓦然变得异常青白!
……她见过这双眼睛的!
她见过的!
十年前,伏春城,那雨声嘈杂的渡口边,她不是见过这样一双眼睛么?
旧忆如电光朝她飞驰而来,即便多年未曾回看过伏春城的记忆,可是在这四目相对的一瞬间,秋望舒心底却突然想起了那个当年将她淋了个彻底的伏春城,想起了一间替她遮风挡雨的书肆,最后她想起的,是当年西市的吵嚷声中,那个举着糖画,焦急地跑向自己的身影。
原来,原来她们这么早便遇到了彼此。
心中的酸涩不住地乱晃,秋望舒紧紧地揪住了领口,企图压住喉间泛起的苦涩。
所以……易君笙才会在仁远村的糖画摊前,又一次给自己买了一模一样的糖画。
虎口的血滴还在往下落,可是拿着碎瓷片的人却只顾着定定看着秋望舒。
她见过许多或觊觎或阴鸷的眼睛,可是却独独没见过一双这样的眼睛。
她从没见过这张脸,可是剧烈起伏的情绪在告诉自己,她好像在替自己疼。
为什么呢?
为什么她不用令人厌恶的眼神看着自己,为什么她不跟自己要那些人说“自己唯一有用”的东西?
“你也想要这个么?”
她很久没有主动开过口了,因为不知道该说什么,她只能伸出纤弱的手,指向地上打翻的金盏。
血色融入一片毫无波澜的暗色中,她也不管手上的伤口,就这么静静地看着秋望舒。
这双眼睛不该是这样的,那里面该是一片夹杂着锋芒的笑意,而不是现在这样叫秋望舒心中钝痛的好奇。
吞下了喉中的,秋望舒艰涩地开口:“不……”
“我想带你走。”
“带我走?”
这句话似乎叫她十分想不通。
自她有记忆起,她便缩在这十步便可走完的院子里,她也一直以为外面的天地也不过这十步而已,没有什么不同。
可是面前的人却说,要带她走。
为什么呢?
“不留在这里陪我么?”她疑惑地开口。
“不”
坚定地回绝了她,秋望舒伸出了手指,向她许下了一个郑重的承诺:“我会带你去,属于你的地方。”
她不会被拘于这一方天地中,即使在自己并不知晓的过去里,她也遇到了悉心教导她的师君,拥有了属于她的惊丛剑,最后在惊澜台上以“涿光璧”之名,名动中都武林。
所以,无论这是什么样的幻境,自己都要带她离开这里。
然而,就在秋望舒即将碰到她的指尖时,耳边又突然响起了扰乱她思绪的嘈杂声。
分心的瞬间,那将她带来此处的白光再次出现,知道面前的场景很快又要消失,秋望舒急忙拉住了那双冰凉的双手。指尖结结实实地碰到了微凉的皮肤,秋望舒也迎上了一双写满惊诧的眼睛。
她没有说话,但秋望舒却从她紧张的双眼中看出了她的害怕……她在害怕自己的离开。
手心被攥得生疼,秋望舒想喊出面前人的名字,想告诉她“等着我,”可是无论怎么张口,喉间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猛烈的白光剥夺了她指尖真实的触感,秋望舒清楚地感觉道握住她手心的力气渐渐消失,自己的周身再次被狂风给卷住。
急遽的狂风推搡着她朝前走,将她那留恋的脚步推离了原处。杂乱无章的动静如浪涌般袭来,眼前的场景再次飞速变换,风声变得含糊迷蒙,但秋望舒却在喧嚷声中捕捉到了一个令她惊讶的名字。
这一次,眼前的景象依旧混乱,甚至混乱到她根本分不清是不是在后院的地步,可是秋望舒却清楚地听到从她身后传来了一道浑厚的声音。
“云照雪,你当真想好了。你不惜与青临门为敌,也要带走一个……被你们山庄送来做我女儿药引的弃儿么?”
声音中带着令人作呕的威胁,而秋望舒也在这一瞬猜出了那是李慕舸的声音。
即便李慕舸早已死在了五年前灭门的火中,可秋望舒心中的恨意却还是在一瞬间掀起了汹涌的骇浪。
这十年间她心中最大的憾事有二,其一是没有在幼时将学剑坚持到底,其二就是,没有赶在青临门灭门前手刃李慕舸。
尤其是,现在她得知了易君笙身上的同心蛊,也是李慕舸的手笔。
可是她清楚,即便她在此处将李慕舸挫骨扬灰,这不过也只是幻境。况且……现在这幻境里,还有她更想确认的事情。
云照雪……默念着这个在江湖上失踪已久的名字,秋望舒看向了声音的来源处。
一道模糊的绿影与自己擦肩而过,她看见云照雪怀里抱着叫她心头狂跳的人,头也不回地朝外走去。
青临门的影卫鱼贯而出,将檐上的铁箭和手上的长剑纷纷指向了云照雪,可她的脚步却没有丝毫停歇。
“她是易闻英的女儿,是告水山庄未来的庄主,我今日就要带她走。”
“若是谁要拦我,便来问问我的剑。”
同样是一席从容的绿衫,可云照雪的声音中却有慑人的冷意。
冷峻的杀意瞬间扬起了衣袖,周围拦路的杂色尽褪,只剩云照雪身上那一抹孤冷的青绿。
这一次,秋望舒没有再追上去。
四周的狂风从未停歇,在云照雪跨出青临门的门槛后,秋望舒眼前再次飞速旋转了起来。
一股奇异的预感在秋望舒心中升起,心中鼓噪不停,秋望舒突然觉得,自己好像能猜到下一幕再见会是什么场景了。
果然,白光散去后,出现在她面前的,是一片灰蒙蒙的渡口。冷雨淅淅沥沥地落在木板上,却半点都落不到她身上。
眼前围聚着一群议论纷纷的船客,冷雨淋湿了他们的肩头,可是他们却面色复杂地看着被围在中间的一个绿影。
心间跳得越来越厉害,一股叫她心慌的熟悉感在心间漫起,秋望舒知道,蜷缩在那木板上的,是她本不该忘记,却因为她的愚笨而一直停留在她记忆深处的少女。
记忆瞬间被拉回十年前,秋望舒知道,那是第一次离开告水山庄,坐错船来到伏春城的易君笙。
告水山庄,依水而建,可易君笙却从未见过院墙以外的汪洋。
因为恶蛊缠身,她鲜少踏足庄外的天地。所以这是她第一次偷偷离开告水山庄,离开吴州。铺面而来的海风叫她喜出望外,叫她忘记了去确认这艘船驶向的地方,甚至也忘却了自己的喘疾。
直到在这陌生的渡口倒下时,她才感觉到了后悔与惊恐。
窒息感铺天盖地朝她袭来时,她却感觉自己被小心地拥入一个温暖的怀抱中,那人极其珍重地捧起了自己的脸,将药瓶送入了自己的唇齿间,她的声音有些颤抖,却温柔地迭声安慰道:“不用怕,不用怕……我找到你了,我找到你了。”
说到后面,几乎是无意义的字词了,可易君笙却不知为何一点都不觉得陌生,只觉得自己似乎已经被这怀抱温暖过一次了。
只是,不知为何当那些想紧紧抱住这人的话到了嘴边时,却化成了几句带着失落的:“不,你会离开……你不会愿意陪在我身边。”
“不……不是”
眼中的热泪终于混着冷雨流了下来,秋望舒颤声回复她:“我愿意的,我愿意陪在你身边的。”
这一张脸终于与十年后惊澜台上的绿影相重合,秋望舒心中的愧疚也在这一刻达到了顶峰。
因为当年她说过“不管你在伏春城还是在哪儿,我都能先找到你的。”
所以……所以惊澜台初见时,她才告诉自己,这是她们见的第二面是么……
是啊,她走了那么长的路,才如约找到了自己。那自己凭什么迟钝到……直到现在才将与她有关的一切想起来!
紧紧地握紧了那被雨淋透的手心,秋望舒终于在此刻,下定了决心。
她应该……她应该告诉易君笙,告诉她是自己蠢笨,以至于才让她等了那么久,才等到一个失望的回复。
她想告诉易君笙,无论是在伏春城还是在惊澜台上,自己都是因为遇到了她,才重拾起了信任她人的勇气。
是她想错了,比起牵绊,易君笙明明更像是她前行的勇气。连云山的破庙中,是她从梦魇中喊醒了自己,在伏春城时,也不是自己救了她,而是她从麻木的烂泥中拉住了自己。
因为有这样一个人的存在,自己才想从伏春城走出去,她才拿起了她根本无法面对的更星剑。
无论自己记不记得她,无论自己何时回头,她都还是愿意和自己并肩携手。
那自己凭什么就因为那些原本就不值一提的顾虑,辜负这这样一个人的心意呢?
而就在秋望舒打算开口之际,眼前白光再次浮现!
只不过与之前不同的是,这一次,眼前的场景没有再次变幻,而是在自己眼前飞快倒退了起来。
眼前只剩一片无边的灰白,四周那并无实感的冷雨也仿佛浸透了自己的视线,叫面前那张久违的面孔愈来愈模糊。
怀中的重量愈来愈轻,秋望舒慌乱地伸出手去,可是她的指缝中只能抓住不断流逝的白光。
在这一瞬间,秋望舒突然意识到,幻境可能要破了。
可是……可是她还有那么多话没有来得及说!
汹涌的情绪冲破了那些一直阻滞喉间的东西,在这一瞬间,秋望舒向身前冲去!绿衫裙在风雨中与她的指尖相碰,秋望舒也终于喊出了那个久违的名字。
“寒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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