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91章 洞中遇袭
一阵冷风吹灭了手上的火光, 林恣慕干脆凭着感觉踏上了最后一级石梯。
脚下的地面平坦开阔,但当她回头时,身边却空无一人。
“玉小茶?”
试探着喊了一声, 然后四周除了隐约的回音外,再没有第二个人的声音。
意识到情况不对,林恣慕重新点起了火折子。
火光亮起后, 林恣慕却皱起了眉头。
四周是接连不断的石洞,石洞里昏暗异常,不知道会通向何方。
而方才还是狭窄向上的石梯,这会儿却陡然变成了一石洞前的平地。
既然眼前分不清虚实, 林恣慕便索性闭起眼来用双耳仔细聆听。耳边传来的声音平缓而单一, 那是风钻进石洞中的低呜。
睁眼时,面前的景象没有丝毫改变。
冷嗤一声,林恣慕想, 怪不得这会儿只剩自己一人了,看来方才她们以为是“石梯”的地方, 才是将她们五人分散的幻境。
不过无所谓,那幻阵既然有能将她们分开的路,那自己就肯定能找到路再和这几个麻烦汇合。
将火折子小心地搁在脚边,林恣慕掏出了在机关阵中用的罗盘。将罗盘翻了一面,便露出一个指针为雀羽的盘面。
这是她以前无聊做来找人的罗盘,虽然小巧,但是可以找到方圆一里内的活物。
虽然不确定这阵中除了她们几人外还有没有别的活物, 但她也不乐意在这儿抓瞎似的对着这些不会说话的石洞。
顺着雀羽针摆动的方向, 林恣慕捡起火折子, 向中间的石洞走去。
这石洞没有什么稀奇的,虽然有几处有狭窄的暗门, 但打开暗门后她又无一例外都回到了原地。
没劲,在心里暗啐了一声,林恣慕在昏暗的光线中对着这些石洞翻了个白眼。
不知道其他人中没中那幻阵,反正自己在这里百无聊赖地找着门。
真是没劲……神色暗淡下来几分,林恣慕举着火折子默默地看着自己的脚尖。
原以为这幻阵会让自己看见百影门,可结果看见的还是灰突突的石洞。
这只有两种解释了,一种是自己走运没有中那幻境,另一种……虽然她不愿意承认,但也有可能是这麻烦不断的四人,冲淡了自己心中的不甘与执念。
说不出来是心里是遗憾多些还是释然多些,林恣慕收起了脸上那仅仅出现了一瞬的笑意,面色平静地朝石洞深处走去。
这一次,她推开了一扇平平无奇的暗门,然后,顺着门后的小路,来到了一片似乎有些不同的石洞中。
手中的指针停下了晃动,直直指向石洞深处。林恣慕也在此时警觉地打量起了这不同寻常的石洞。
洞中有石凳和石桌,甚至还有一口石潭。
在这半点光照都没有的石潭边竟然还种出了一颗果树,上头的果子被咬得东一口西一口的,看得林恣慕直皱眉头。
就是玉小茶也咬不成这样,这看起来,起码是个牙又不齐,吃相又差的东西干的。
提高了心中的警惕,林恣慕顺着石潭往前走。
不过说来也奇怪,明明是昏暗石洞中的石潭,可是那潭水却澄澈得能照出石洞顶上的纹路。
看到顶上似乎画着什么图案,林恣慕抬起头来,将火折子举过头顶。
在火光的映照下,石壁顶上出现了一副树状的图纹。
如果林恣慕没看错的话,那是两棵相互缠绕的双生树。两棵树干巍峨屹立,但树叶的形状却有些奇特。
不知是被刻变形了还是原本就那样,在林恣慕看来,那树叶竟像是一只只飞舞的蝴蝶。
林恣慕看得入了迷,却在后退仔细端详时蓦然撞上了一片温热的背脊。
“谁——!”
这一撞撞得林恣慕手上寒毛倒竖,她飞快地架起背后的破山骨,却发现面前映出的是一片熟悉的玉兰纹。
放下了手中的破山骨,林恣慕松了一口气:“是你啊……”
看清林恣慕安然无恙的面孔时,苏临镜也明显舒了一口气,但很快她又在林恣慕身后四处张望起来。
“林姑娘,你有看到其他几人么?”
“没有,我回过头来遇到的第一个就是你。”
回头指了指她来时的路,林恣慕没好气道:“我估计,这鬼幻阵把我们每个人都引开了。”
想起迈上最后一级台阶前还在自己耳边絮絮叨叨的玉小茶,林恣慕不由得在心里倒吸了一口凉气。即便没和玉小茶待在一处,但她也可以想象到玉小茶发现几人消失后的震惊表情了。
不自然地摸了摸鼻子,林恣慕用抱怨的语气盖住了话语中的担心,“也不知道……玉小茶那个眼睛不好使的,会不会在哪儿摔晕了。”
同样想象到了玉小茶的处境,沉默了一会儿,苏临镜担忧地对林恣慕道:“不管怎么说,先去和小玉汇合吧。”
点头同意了苏临镜的提议后,两人顺着林恣慕来的方向又搜寻了起来。
既然她们方才是在这附近被分开的,那说不定,那里还有什么她们忽略的暗门。
可是,两人才刚并肩走出几步,林恣慕就注意到手中的罗盘突然变换了反向,晃晃悠悠地指向她的后方。
就在林恣慕警觉地转身时,却突然感觉到有一口温热而湿润的鼻息喷在她的手背上,惊得她差点跳起来!
“什么东西!”
方才她半点脚步声都没听见,这到底是什么东西竟能悄无声息地蹿到两人身边!
那让她毛骨悚然的触感还留在手边,林恣慕嫌弃地伸过火折子,结果却在看清面前的大物时睁大了眼睛。
与月光同色的皮毛顺着呼吸微微起伏,棕黑色的斑纹顺着起伏延伸,一直延伸到停在一双幽蓝的双眼中。
那是一双来自猛兽的,令人胆寒的眼睛。
被火光乍然一照,那粉色的鼻尖喷出一口气,尖利的爪子也不耐地往后退了一步,林恣慕这才反应过来,方才碰到她手背的,居然是这白虎的鼻子!
怪不得……她就说是什么东西能把那果子咬成那副鬼样子,原来,是只目光炯炯的大虫。
皮笑肉不笑地咧开嘴,林恣慕颤声道:“好啊……这可真是个风水宝地啊,我竟还有幸能遇上白虎。”
害怕这只猛兽突然扑来,苏临镜不敢移开对峙的目光,小声地对林恣慕说:“别动,听我说。”
她们半晌没有动作,那白虎后退一步后,竟百无聊赖地在这石洞中踱起方步来。
仔细观察着白虎的脚步,苏临镜缓缓挪动了脚跟,“它不会贸然朝我们扑来的,所以你不要转身……也不要低头。”
看白虎没有发现自己的动作,她于是压低了声音对林恣慕交代道:“我们就这样慢慢地往后退……”
气氛紧张到了极点,林恣慕在诧异地看了一眼苏临镜后,依言后撤了几步。
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在她们几乎快退到石洞口时,那白虎微微偏了偏头,但那眼中却并没有要向她们扑来的凶光,更多的反倒是对她们离自己越来越远的疑惑。
没想到那白虎竟真的不朝前纵,林恣慕一边关注着白虎的动向,一边缓和气氛地开玩笑道:“……我都不知道你还打过虎呢?”
没有听出林恣慕话中的调侃意味,苏临镜一本正经地回复她:“从前下山历练时,不巧山中遇虎,还好遇到了经验老道的猎户,这才带我平安地离开了那座山头。后来那猎户告诉我,山中遇虎时,切记不能转身逃跑,要等退出它们视线了,才能轻手轻脚地跑开。”
原以为苏临镜是说来哄自己的,却没想到还真是她遇到过的事。虽然她知道苏临镜稳重持事,却不知道苏临镜竟能靠谱到这个地步。
看来那些武盟弟子喊的苏师姐真不是白叫的。
看向苏临镜的目光不由得多了几分敬意,林恣慕嘴角扬起笑意道:“那我这一条命,可就全仰仗苏师姐了。”
被这一声“苏师姐”闹得红了脸,苏临镜小幅度地点了点头,很快便恢复了常色用余光看了眼斜后方。看清了拐角后的另外几个洞口,她谨慎地说道:“到拐角,它就看不见我们了,到时,我数到三,我们就跑!”
不知道靠这一招到底能不能逃脱,但是现在也只有相信苏临镜赌一把了。默默地后退了一步,林恣慕屏息道:“好!”
“一,二……”
除了她数数的声音外,石洞里安静得只剩两人紧张的心跳声。白虎无声地停下了踱步,苏临镜和林恣慕也退到了拐角。
那庞大的身形渐渐被石壁遮去,确认它动向的视线被被遮蔽了大半,这让苏临镜的心跳几乎跳到了嗓子眼。
不过,她们抢的不就是这白虎也失去她们动向的瞬间么。
深吸了一口气,苏临镜颤声数出了最后一个数。
“三!”
顾不上发颤的手指,苏临镜转头拽住林恣慕,急声道:“跑——!”
就在两人拔腿狂奔的瞬间,背后的虎啸声也响彻了整个石洞!
即便已经抛开了一段距离,但明显两人的脚程还是跑不过迅猛的巨兽。
林恣慕这辈子都没跑过这么快,被苏临镜这么拽着,她感觉自己的脚步好像乘上了风一般,几乎能撕开洞中来往的冷风。
火折子的火光已经熄灭,两人的身形飞速在石洞中穿梭!可就在两人以为甩脱了白虎的时候,那利爪奔跃的声音却又突然出现在耳边!
脚掌堪堪落在了地上时,林恣慕抬头,对上了从对面跃出的一双充满凶光的兽瞳。
失策了……!
她们忘了这猛虎不单跑得快,鼻子也很灵。
后退了一步,林恣慕伸手朝后,想要拉开距离用铁箭逼退这猛虎。可是这一次,那白虎似乎也看透了两人的打算,不愿再给两人留一丝撤退的余地。在两人紧绷的视线下,那白色后背如小山般拱起,随着鼻间一声冷哼,那前爪如白影般离地!
就在白虎往前一纵的瞬间,苏临镜咬牙将林恣慕往旁边一推,自己却落入锋利无比的虎爪中!
兽吼声乍然响起,林恣慕踉跄地停下脚步,她不敢有一丝停歇,强忍着浑身的颤抖回头架起了破山骨,对着那朝苏临镜垂下头的白虎大喝道:“畜生,你敢——!”
第092章 红蝶幻术
另一边, 在林恣慕和苏临镜完全不知道的石洞中,还没意识到自己与几人分开的玉小茶直愣愣地撞上头顶突出的石块。
“啊……!”
结实的闷响后,是玉小茶一声响彻十里的痛呼。
眼泪都疼得挤出了好几滴, 玉小茶捂着疼得变形的脸蹲了下去。
眼前黑得跟瞎了似的,额头又火辣辣的疼,在这一瞬间, 玉小茶心中的委屈几乎就快从胸中冲出来了。
就在她越想越气,准备用凤凰伞狠狠还那石头一下时,她的手边却突然递来了一块沾湿的手帕。
被凉到的瞬间,玉小茶下意识地跳了起来。
不过很快, 她又捂着头上的包松了口气。
“还算你有良心……”
在亮光消失前, 离自己最近的就是林恣慕,所以她也下意识觉得是林恣慕给自己递的帕子。
将手帕敷在肿起的包上,玉小茶龇牙咧嘴地转向了“林恣慕”的方向。冰凉的手帕叫那刺痛消下去了些, 可能是和林恣慕待久了,所以这会儿即便玉小茶心里很受用, 但是嘴上还是忍不住口是心非道:“我跟你说就算你还要这帕子,我也不会帮你洗的。”
话音落下后,见“林恣慕”没出声,玉小茶心虚地瞟了她几眼,然后小声埋怨道:“谁让你之前损我。”
听到这句,“林恣慕”只是轻笑一句,随即便抬脚往前走去。
“诶?你认路啊就这么走!”
她也不点火折子, 脚下脚步还不停。玉小茶实在是被那石块给撞怕了, 于是她一边上下画着圈摸索着, 一边絮絮叨叨地追赶起林恣慕的脚步来。
“诶不是!你眼睛再好使也不至于火折子都不点吧!”
“嚯这怎么还有石梯!”
“哎差点又撞上……你等等我!”
好不容易追上林恣慕的脚步,害怕这人又一声不吭地跑了, 玉小茶一把捞起她的袖子,喘着气道:“不就是说不还你帕子了么,你至于气成……”
话还没说完,面前便突然亮起了突兀的暖光。
面前的人脚步突然停下,玉小茶也猝不及防地撞上了一片带着陌生香气的背脊。
捂着再次被撞的鼻子,玉小茶泪眼朦胧地抬起头来!然而,在看清拿着火折子的人时,她却震惊地张大了嘴。
如果说举着火折子站在自己对面,脸上写满诧异的人是林恣慕和苏临镜。
那,那自己面前的这个是……?
可是等等……
如果自己眼睛没花的话,现在乖乖蹲在苏临镜身后,亲昵地蹭着苏临镜手背的,是,是个白毛黑纹的……老虎?!
“我,我老天,是我疯了还是你们疯了,你们这后面跟的什么!”
后面跟的还能是什么!
没好气地白了一眼那卖乖的猛兽,林恣慕咬牙切齿地想,那是本以为要把她们吞入腹中,结果在将苏临镜按倒后,却在她们面前打起滚来的白虎!
但……比起担心她们,玉小茶还是先担心担心自己吧!
警惕地盯着玉小茶身前那神色平静的女子,林恣慕焦急地伸出了手道:“玉小茶……你先睁大眼看看你拉的是谁吧!”
还没从那只白虎带给自己的震撼中缓过神来,玉小茶茫然地皱着脸回道:“我不拉的你么!”
耐不住两人的眼神示意,玉小茶疑惑地向前看去。
不看还好,这一看,就把玉小茶吓得一激灵。
“啊啊啊啊啊——!你谁啊——!”
眼前的人哪里是满脸嫌弃的林恣慕,明明是一个素未谋面的紫衣女子。
那紫衣女子头戴帷帽,身上并未佩刀佩剑,但身形却像习武女子一般高挑挺拔。
将玉小茶拉到身后,苏临镜寒声喝问:“你是谁!”
帷帽下隐约的绿眸晃了晃,那人并不予作答,只是在帷帽下微微笑了笑,随后向着苏临镜的方向伸出手,轻唤道:“衔蝉奴。”
在几人震惊的眼神中,那白虎自苏临镜身后奔出,十分亲昵地蹭到了她身边,并用脑袋一下一下地轻顶她的手心。
这样亲昵又熟悉的动作,任谁看了,都觉得这白虎是被常年豢养在她身边的宠兽。
帷帽下露出几绺银白的发丝来,紫衣女子轻笑一声,弯腰抚摸起那白虎的下巴来。
在看清那银发的瞬间,弃月城中说书先生的话便浮现在了自己耳边,“发凝雪,桃花面,眉下一双琉璃眼。”
露出的银发,隐约瞥见的绿瞳,能喊动这异域的白虎,还偏偏在这会儿出现在这阵中。到了这一刻,她们怎么还能不明白这紫衣女子的身份。
按住了腰间的潜龙钩,苏临镜缓缓地喊出了心中那个名字。
“阿曼苏。”
看着因为这三个字抬起头来的人,苏临镜皱起了眉头,肃声问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轻挠白虎下巴的手停下了动作,紫衣女子直起身来,透过帷帽看向了苏临镜。
帷帽下的目光深沉而幽静,不带半分诧异,就好似她早就料到几人会出现在这里。
这样的目光叫苏临镜一下子便联想到了弃月城城主的话。城主说打开阵门后,自会有人告诉她们《息缘剑法》的下落。
现在看来,她们这阵门,多半是替阿曼苏开的了。既然如此,那剑法的下落,是不是也在阿曼苏身上?
略略思索了片刻,苏临镜盯着阿曼苏的眼睛问道:“所以,是你告诉万城主,让我们替你打开阵中的阵门?”
阿曼苏依旧不答,只是用那双绿瞳静静地打量着三人,她的目光仔细而沉静,从三人的武器一直看到三人的手袖。比起单纯的好奇,这样的目光更像是在确认几人的身份。
拿不准她跟着玉小茶到底是什么意思,林恣慕于是开口诱导道:“阿曼苏,如果你要我们替你开阵门,你就得先回答我们的问题。”
将目光从林恣慕的手边收回时,阿曼苏的面上露出了了然的神情,手上也轻轻地转动起了被袖子遮去的指环。
这样的神色叫苏临镜心中涌起一种不好的预感,半边躲在林恣慕身后,她悄悄抽出潜龙钩,打算拦下开始动作的阿曼苏。
然而,就在潜龙钩出鞘的瞬间,阿曼苏的眸中也闪过一道暗光,下一瞬,划过黑暗的血色遮住了阿曼苏模糊的脸孔,几人眼前也突然出现了一群狂乱飞舞的蝴蝶!
蝶翼如血,带着不掺一丝杂色的红横亘在阿曼苏和她们的眼前。耳边,肩上全是如血浪一般的红蝶,彻底堵住了几人的去路。
阿曼苏擅用蛊毒,不知道这红蝶是否有毒,几人赶忙遮住了裸露在外的皮肤。
不消片刻,阿曼苏的身影便被蝶群彻底遮去,而红蝶这也才离她们几人远了几寸。
虽然红蝶受阿曼苏指挥,但是除了挡住她的去路之外,也并未主动攻击几人。
心中的疑惑越来越盛,阿曼苏的脚步声也越来越轻,在这时,苏临镜却想起方才阿曼苏打量几人的神情。
阿曼苏来这做什么?如果她要几人替她开阵门的话,为何一言不发地挡住了她们的去路?如果说她要剑法的话,又为何不动身背剑法的自己?
除非……想起了方才阿曼苏看向几人手边的眼神,一个令人惊讶的念头瞬间涌上了心头。
在看过她们三人的手腕后便扬起了这阵红蝶,这是不是能说明,弃月城城主嘴里提的那个能替阿曼苏开这阵门的,不是她们,而是一个手上配有约指的人?
一个……继承了云照雪的翡翠约指,又与她们三人走散的人。
心中越来越紧张,苏临镜只能以手袖遮面,咬牙迈步朝前!
然而,就在苏临镜接触到蝶群的一瞬间,众人却听到一声清脆的破裂声。
像是铜镜摔了在地上一般,面前的血红乍然破开,成群的红蝶如褪色的碎片一般一点点消失在众人眼前,只留下满地火光照不完的昏暗。
方才阿曼苏所在之处已空无一人,甚至连那白虎也一同消失不见了。
意识到这是阿曼苏的幻术,苏临镜不甘心地握紧了潜龙钩。
方才那红蝶出现的一瞬间,自己就该不管不顾地闯入幻术中,这样,就不会给阿曼苏逃跑的机会了。
注意到苏临镜懊恼的神色,林恣慕纠结地抬起了手,似乎是想像苏临镜平常做的那样安抚地拍拍她,不过犹豫了一会儿后还是默默闭嘴拍了拍衣袖。
林恣慕朝前走出了一段距离,直到走到一扇暗门前,她才停了下来。
“她也跑不了太远吧?”
手上的罗盘晃晃悠悠地指向南边,林恣慕咳了一声,伸手示意两人看向雀羽针指向的方向,“方才我怎么找到的你,现在就怎么去找她就好了。”
说着,便推开了暗门。
“真有你的啊!”
回过神来后,玉小茶第一个跳到了林恣慕身边,然后回头对苏临镜喊道:“走,阿临,追上去看看阿曼苏到底要开什么阵门!”
“好。”
愣了几瞬后,苏临镜脸上的懊恼消去了几分,她点了点头,随即握紧剑追上了两人。
第093章 冰棺中人
幻境中苏醒过来后, 易君笙只是走了不到百步,便发现自己被幻阵送来到了这扇石门外。
她的面色比方才还要苍白,可是眼睛却倔强地盯着阵门上的石纹。
石门上用阳刻雕出了一棵纹路清晰的双生树, 树叶茂密,布满了大半阵门。
平静地抚上了石纹上的树干,易君笙的眸光渐渐沉了下来。
万时遥说的不错, 这的确是只有她们能开的门,或者准确来说,是只有她才能开的门。
看着石纹的目光中露出了几分冷色,易君笙现在十分好奇, 究竟是谁, 想要引她来开这扇只有她有钥匙的门。
收回了抚摸石门的手后,易君笙将翡翠约指从手指上脱下,随后用发簪的尖尾抵进了约指的里侧。
随着“咔哒”一声, 约指竟然从中断开了一条缝隙,露出了圆环内里殷红的血液。
将约指贴近树干的纹路, 易君笙看着从约指中落下的血色,眼中闪过了方才幻境中看到的记忆。
面上露出一丝恍惚,易君笙有些讽刺地想,方才她真是入了障,才会在幻境中看到秋望舒的影子。
她已经有很多年没有想起过青临门那狭窄的东厢房了。可是这次,她不止看见了东厢房,还看见了逆光拉住自己的秋望舒。
可惜幻境最后, 她还是没有留在自己身边。
脸上露出一个自嘲的笑来, 易君笙重新扣好约指, 放下了手。
幻境中的“秋望舒”和本人也并没有什么两样,还是一样毫不吝啬地给了自己希望, 却又不给到底。
玉戒中的血滴顺着树叶的纹路一路流下去,流过繁复的枝叶,流过庞大的树干,最后落入了虬结交错的树根中。
血滴没入树根的纹路中,就仿佛滋润了枯树的甘霖一般,叫那干枯的树叶重拾生机一般向一旁伸展开来。
树叶露出了原本浓艳的底色,枝叶一寸寸舒展开,最后,露出了被枝叶纹路所掩盖的门锁。
将门锁转到了底,随着一声闷响,阵门缓缓地离开地面,露出了阵中的光景。
阵门渐渐抬到了眉上,一线柔光顺着肩膀爬上了易君笙的眼中,照出了阵中石台上那棵参天的双生树。
阵门外的冷风惊动了阵中一成不变的柔光,而那棵古树也仿佛等到了期盼已久的远客,抖落起满枝的红叶来。
在这与荒芜石洞格格不入的婆娑声中,易君笙低着头,缓步走进了阵门。
阵中央是几级石台,铺满石台的红叶蜿蜒而下,似有万千红蝶静伏于细流间。
拾起一片落到脚边的红叶,易君笙仰头开始打量起面前这棵双生古树。
天光直射而下,为树顶的红叶铺上了一层不似实景的金光。树干苍虬,支撑着满枝如蝶翼般的红叶。树根复杂交错,深深扎进石台之中。
她久久地凝望树根与石台相接的部分,那里,藏着她为何从吴州至此的原因。
在她驻足凝望间,阵门带着缓缓下落,而在石门与石壁相摩擦的声音中,易君笙却敏锐地听到了细微而突兀的脚步声。
回头间,一袭紫衣已闪身闯入阵中,而易君笙也顺着被吹开的帷帽看清了来人的面庞。
看清帷帽下那双绿眸时,易君笙眼中露出一分惊诧。但很快,那丝惊讶又转为了沉凝的冷意。
和其余几人不同,易君笙并没有询问来人的身份,那是因为她早在之前便已知晓此人的存在。她只是没有想到,这人来得这么快。
帷帽下的眉头逐渐舒展开来,阿曼苏的目光也同样停在了那棵双生古树上。
落下的阵门激起一阵风,吹动了满树的红叶。而在一片被漏光捕捉到的烟尘中,阿曼苏似乎完全忽略了对面人的存在,就这样站在石台边,无言地闭上了眼睛。
在这一刻,她面上的平静变为了全然的怀念,就好似多年之前,她曾坐在树下听过旷野吹来的,带着熟稔气息的风。
只可惜,这只是幻阵里吹来的风,风停了,阿曼苏也就重新睁开了眼睛,看向了身旁的易君笙。
而易君笙也在她无波的目光中,察觉到了隐约的敌意与锋芒。
她知道自己要来闯阵。
易君笙心中十分清楚,此时此刻,她站在这里,心里怀揣着和自己同样的目的。
凝神盯着对面的阿曼苏,易君笙眼中的神色越来越冷,而阿曼苏身边的白虎也似有所感地弓起了背。
“呜——”
在白虎威胁的低呼声中,她安抚般地抚上了白虎的后颈。从耳后一直顺到背脊,阿曼苏紧盯着那双晦暗不明的眼睛。
“衔蝉奴”
利齿尽露,白虎目中的凶光愈来愈盛。就在白虎的虎背弓到极点之时,阿曼苏弯下腰,不慌不忙地对白虎轻声道:“拦下她。”
“吼——!”
在这一声震耳的虎啸中,惊丛剑瞬间出鞘!银光落于右掌中,易君笙运转内力,使出全身内力将奔哮而来的白虎震开。
趁着白虎翻倒的瞬间,易君笙又提剑逼近阿曼苏身前!
眼看那注入内力的剑尖即将袭向自己的后心,阿曼苏转身吹响了怀中拿出的口弦。
口弦如叶片,却能吹动旷野的苍凉之声。在这缥缈的闷声中,易君笙似乎听见了鸿雁思归的长鸣,听见了被孩童碰响的驼铃,也听到了篝火旁少女的歌吟。
只是她却无心欣赏这口弦声,因为在弦音奏响的一瞬间,易君笙的脊梁骨便像有针刺一般,疼得骤然一颤!
钻入心底的刺痛和阴冷如附骨之疽一般,将她死死缠住,而血肉却又在皮肤下沸腾翻涌,阻断了她所有的气力。
这交替的冷热牵动了她全身的颤抖,易君笙浑身一软,差一点便握不住手中的惊丛剑。
余音仍在阵中回荡,阿曼苏没有一丝犹豫,放下口弦便向着双生树而去。
阿曼苏的脚步踏上了最后一级台阶,而易君笙也顾不上那啃噬血肉般的刺痛,撑着银剑站起,毫不犹豫地朝阿曼苏攻去。
鬓边已有冷汗滴下,易君笙却仍冒险催动了内力!
见状,阿曼苏再次吹动了口弦琴,这一次那弦音更急也更激昂。内力再次被蛊毒所扰,易君笙的呼吸已经乱得不成样子,可偏偏这时,那白虎却又再次缠上。
虎啸声中,易君笙分神瞥了一眼自侧后方而来的白虎,随即皱眉抬起了仍在发颤的手。
出掌的瞬间,口中涌上淡淡的腥甜。同心蛊已被催动,在这样的情况下,越是运转内功,越是伤及自身。
可是,即便如此,易君笙也不能让她靠近那棵双生树!
拼尽全力在虎腹落下一掌,易君笙咽下喉中残余的鲜血,持剑意欲拦下想要触碰树干的阿曼苏!
嘴角的血丝刺目,就是阿曼苏看了,眼中也不由得露出些许惊讶来。没想到为了阻挠自己易君笙竟可做到这一步,阿曼苏后退一步,攥紧了手指。
眨眼间,惊丛剑的剑光便已闪至阿曼苏的眼底。那剑势虽柔,可是刺向自己的每一下都锋利得足以割破衣袍。
知道即便在蛊毒发作时自己也敌不过惊丛剑,阿曼苏蹙起眉头,抬起了手上嵌着红玉的指环。
然而,就在她犹豫要不要按下指环的瞬间,紧紧关起的阵门边却传来一声震耳欲聋的炸响!
“轰——!”
一声震响将两人从石台边震开!门外碎石和烟尘四射,让石台也为之一颤!一片混乱间,阿曼苏看不清衔蝉奴所在之处,只能在碎石飞溅声中捕捉到几声低沉的虎啸声。
眼前烟尘弥漫,阿曼苏的耳边仍在嗡嗡作响。可是,看见即便面色苍白也紧盯着自己的易君笙时,阿曼苏却又强撑着精神挺起了背脊。
她已是强弩之末,而自己,却还有这混乱之中的一点力气。
压制住眼前眩晕,阿曼苏转身费力奔上石台。
可惜,在她的手差一点便要碰到树干的时候,惊丛剑再次穿破了尘雾,横挡在她的身前。
劲风之下,阿曼苏的左臂传来些许刺痛。
若是放在之前,惊丛剑的剑势早已刺穿了她的手腕,现在剑尖这般颤抖,说明易君笙不是不愿下死手,而是早已无法催动内力刺穿她的手!
紫衣上洇出一道血痕,阿曼苏眼中的锋芒却愈发逼人!
用指环擦过衣上鲜血,阿曼苏抬眼朝易君笙开口道:“……既已至此,便莫要再阻拦我的脚步!”
说罢,阿曼苏挥手便要召出血蝶话术!
可是,话音落下的一瞬后,阿曼苏的动作却被一柄闪着墨蓝幽光的长剑所阻!
动作停滞间,流水惊石声已然擦过耳边,阿曼苏顺着长剑看去,那飞身挡在易君笙面前的,居然是在阵中迷失许久的秋望舒!
对上了易君笙惊讶的眼神,秋望舒二话不说,一手用更星剑的剑柄将阿曼苏击倒在地,另一手运功安抚了她混乱的内力。
温和的内力舒缓了易君笙全身的阴冷和刺痛,而秋望舒那看向自己嘴角血迹的目光中,也多了许多,自己无暇确认,但又十分熟悉的情绪。
意识到秋望舒在幻阵中可能看见了属于自己的记忆,易君笙下意识偏过了脸,不想被她注意到自己的狼狈。
但是方才的打抖已经耗尽了她的力气,因为无力言语,易君笙只能皱眉抽手,再次拄剑站起。
而在她们身后,阿曼苏也捂着胸口艰难地坐起。
察觉到阿曼苏的动作,秋望舒转头便再次出剑!
这一次,阿曼苏是真的无力回击了。她虽是司傩,可秋望舒身上无毒也无蛊,她并没有办法操纵这一个人。
但是……即便如此,她也不能束手就擒,因为,在易君笙打开机关前,这是她最后的机会。
在迅疾的剑风中,阿曼苏闭上了眼,顺势迎上了更星剑!上身受击后,她忍住浑身的震颤顺手向后掷出了手中的口弦琴。
秋望舒意识到她的打算时,事情已经来不及挽回。口弦撞上树干中段时,众人却听见了一声空蒙的闷响。
下一瞬,在众人惊异的眼神中,树根前的石台突然下陷。
在看清石台下的景象时,易君笙浑身一滞,而瘫坐在地的阿曼苏也终于露出了一个复杂的笑容。
“怎么回事!”
穿过漂浮不止的烟雾,林恣慕担忧地跑来秋易二人身边。
而顺着几人视线向下看清时,林恣慕的眼中也浮现了惊愕的神情。
石台之下,居然是一口完好无损的冰棺。冰棺透亮,内有两人交指而眠,仔细看去,两人的胸口居然还有细微的起伏。
石台下已成一片狼藉的废墟,可是冰棺中的人,却好似隔绝了所有的纷扰,就这样闭目安睡其间。
左侧安眠之人,身着绿衣,黛眉疏冷,可是那偏向一边的脸侧,却带着一丝冰霰消融的笑意。
即便她的手指上空无一物,可是在看到她腰间的长剑时,秋望舒失声地看向了旁边面色苍白的易君笙。
在这一刻,她终于明白了易君笙从吴州至此的原因。
因为冰棺中人,竟是她在幻境中见过一面的云照雪!
而在与云照雪尾指相连的身侧,同样躺着一个女子。
在看清那女子真容的一瞬间,秋望舒的神色却如凝固了一般。不是因为那女子有万千丹彩所不及的绝艳,而是因为她有着和阿曼苏别无二致的发色和面容。
看到这不可思议的场景,玉小茶颤巍巍地将目光投向了石台上瘫坐的紫衣人。
“怎么会……有两个阿曼苏?”
第094章 弱水经年(一)
听到“两个阿曼苏”这句话, 阿曼苏的嘴角露出一抹嘲讽的笑。
帏帽已歪倒在地,阿曼苏没有回答刚才的问题,只是站起身来看向了易君笙的眼睛:“玉壶心的徒儿……我只是想带她走而已, 你又何必拦我。”
看出了易君笙眼中不易察觉的暗涌,阿曼苏微微眯起了眼睛:“还是说,你觉得她害了云照雪一颗心和大半寿数, 所以想替你师君出一口气。”
沉默了片刻后,易君笙平静地开口,答道:“你带不走她。”
无论她是出于什么目的,今日, 易君笙都不会让她将冰棺中的人带走。
两人之间的暗流涌动叫秋望舒不禁思索了起来。
云照雪是五年前和阿曼苏一起失踪的, 但后来那说书先生却在弃月城看到了只身一人的阿曼苏。
从双生树看到了阿曼苏与冰棺中人极其相似的面孔,现在秋望舒终于明白了。
从一开始,那说书先生见到的就是双生姊妹中的另一人。
因为她并非故事中的阿曼苏, 所以说书人那故事才没有结局。
直直地望进对面人的眼神,秋望舒缓缓道出了她的猜测:“所以五年前, 那说书人见到的人,是你。”
顿了顿,秋望舒继续道:“但你,却不是阿曼苏。”
闻言,“阿曼苏“神色一变,但很快,她的脸上又露出了淡漠的神色:“我说得颠三倒四的, 老头却也讲给你们听了么?”
说完, 她低头唤来了刚从碎石中挣脱的白虎。
将随身携带的丹药喂进了那白虎的口中, 这一次,“阿曼苏”并没有再回避秋望舒的问题。
“我和她, 都是阿曼苏。”
转头看向冰棺中沉睡的面容,她沉声道:“只不过,她才是那个与云照雪相遇的阿曼苏。”
此话一出,众人脸上纷纷露出惊讶的神情。
什么叫“她们都是阿曼苏?”难道阿曼苏并不是名字,而是每个司傩的称号么?
并没有理会众人面上的惊诧,阿曼苏就这样看着冰棺里的人,自顾自地嘀咕起来:“她躺在那儿,我却站在这儿……真是颠三倒四的。”
秋望舒还未收剑,易君笙也并不会让自己如愿带走冰棺中的人。
既然如此……眼中露出些许疲惫来,阿曼苏轻叹了一口气,然后缓缓抬起手,一下一下地抚摸着白虎的后背。
“不过,既然我已不能轻易讲她带走,不如把那老头没讲完的结局说与你们听好了。”
“让我想想,我从哪里开始讲好呢?”
将目光从冰棺移到易君笙的翡翠约指上,阿曼苏漫不经心地开了口:“不如,就从你师君入西疆那年讲起好了。”
话语间,一阵风从阵外吹来,吹过了阵中人的裙摆,最后吹落了几片红叶掉在了冰棺边。
风中带来了些许凛冽的气息,将“阿曼苏”的思绪拉回了五年前,云照雪为了求药,闯入红石崖的那个寒冬。
那个冬天和往常并无什么不同,红石崖的饲魂草照样傲立于寒风中,想要加入钰龙神教的教徒也照样跪在阿曼苏脚边,等待服下代表衷心的饲魂蛊。而唯一要说有什么不同的,那就是钰龙神教的教主在这个初冬再次闭关。
他的内法早已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只怕这次出关后后,钰龙神教的野心,就不单单是西疆,而是藏有传说中能“活死人,肉白骨”的神剑法的中原武林了。
那日,云照雪潜入钰龙神教时已至正午。
她潜入钰龙神教不为打探消息,只为了替她的徒儿,高水山庄那传说活不过十五的少庄主来取一味药,一味只有阿曼苏才能制出的解药。
可是,钰龙神教占了几乎整个红石崖,其势力之大,教众居所之多,那阿曼苏又岂是这么容易便能找到的人物?
于是,在第二次寻找无果后,云照雪悄无声息地来到了钰龙殿的殿后。
教主闭关,若无大事,教众和圣使不会贸然入殿。所以此时这殿后经过的,也只有神情麻木的侍从和教奴。
在寻找教中地图未果后,云照雪无声地立于门后,打算将看起来知道些线索的侍从或教奴抓来询问。
在走过一个年轻的绿衣侍女后,云照雪眸光微变,突然在这一刻想起了那对自己尊敬有加,却又并不亲近的徒儿。
她知道寒争怪她过分严苛,不然她十岁那年,也不会趁着自己外出寻药时,故意离开山庄。
可是她没有别的办法。
她自幼磨剑,一心钻研剑术,没有别的功夫去学什么温情与和蔼。
她只知道,她若是不严厉,那日后,寒争无以自立。
如今,寒争已近十五,若是再不解那同心蛊,她很有可能活不过及笄之年。
这次来西疆,若能向那阿曼苏求得解药,自是皆大欢喜。
但若是求不来,那只好以剑法最后一页的禁术将自己的功力与寿数换与寒争了。
在那之后,自己不一定能再护得住她。所以她只能严苛,不能有丝毫懈怠。
思及此处,云照雪眉间肃色又增加了几分,人也从门后闪出,劫住了两个教奴打扮的人。
“别动!”
定在自己面前的是一老一少两个教奴,年纪大的老妇双目浑浊,走路也不利索,所以几乎大半的东西都捧在旁边的少年怀里。
喉间抵上了一把长剑,那少年教奴面色惊恐地僵在了原地,手里捧的东西抖得“咯吱”作响。
初冬已至,教奴手捧着上好的银霜炭。此炭金贵无烟,一看就是要送往教中有身份之人的院中。
既如此,那此人说不准知道阿曼苏的住处。
用剑鞘抵住了他的喉咙,云照雪低声问道:“告诉我,阿曼苏在哪里?”
闻言,那教奴脸上露出了惊愕之情,很快,他又抬起了手,焦急地指了指炭盆,又咿咿呀呀地指了指自己的脖子。
他焦急张口间,云照雪才注意到,怪不得他只能发出些含糊的声音,原来竟是被人割去了舌头。
想到这一路上看见的毫无交流的教奴们,云照雪皱起了眉头,手上的力气松了一分。
“你的意思是,若不赶紧将炭火送去,你会被人责罚?”
没有想到云照雪竟然理解了自己的意思,那教奴惊喜地点了点头。
“那你便带我去离的最近的路,不耽误。”
说着,云照雪便将主意打到了两个教奴的衣服上。意思是,送完这炭火后,分一身给自己,好叫自己装作教奴的样子,潜入阿曼苏院子院中。
看懂了她的意思,那教奴面上露出了胆怯的神色。
若是被侍卫发现,这人说不定还能凭借一身功夫顺利逃脱,但自己就不一样了。
害怕地抠了抠手指,那少年教奴心想,自己一定会命丧侍卫的毒鞭之下。
那教奴正为难着,突然,旁边的老妇抬起了头。
一个苍老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云照雪清楚地听见那老妇问自己:“你找阿曼苏做什么?”
见云照雪朝自己投来了警觉的目光,老妇盯着她又问了一遍。
“回答我,你找阿曼苏做什么?”
话语间,老妇的双唇紧闭,她似乎也被割去了舌头,但即便如此,也能用腹语与自己交流。
明明只是与阿曼苏没有任何关系的教奴,可是此刻,她浑浊的双目中却充满了执着。看起来……竟像是十分担心阿曼苏。
思索片刻后,云照雪寒声吐出了两个字。
“求药。”
“什么药?”
盯着她的眼睛,云照雪一字一顿道:“救人的药。”
云照雪抵在教奴手上的剑始终没用狠劲,老妇眼中似乎有几分松动。沉吟片刻后,她似乎叹了一口气,随后转头对旁边的教奴示意:“带她去吧,去找阿曼苏。”
说到“阿曼苏”三个字时,教奴脸上透出了些不确定,可是在她坚定的语气中,那教奴最后还是败下阵来点了点头。
……
片刻后,在一个有些冷清的小院边,出现了一高一矮两个蹑手捏脚的身影。
矮的那个是给圣使送完炭火的教奴,而高的那个,则是易装后的云照雪。
与之前那得力圣使的院落不同,这里既没有侍卫,也没有进出的侍从,只有三三两两的麻雀和庭中的枯树作伴。
看清院中景致后,云照雪面上便出现了怀疑的神情。
阿曼苏贵为司傩,怎么住在如此偏僻的院落?
而且……这钰龙神教的教主又怎么放心没有侍卫看着这能蛊惑人心的司傩呢?
见云照雪皱起了眉头,那教奴赶忙抬手比划起来。虽然那手比划的七零八碎的,但是云照雪还是明白了个七八分。
看他比划的“用性命担保,里面的人确实是阿曼苏”,云照雪点了点头,示意他自己明白了。
这哑奴眼中并无算计,看着也没有泄露她行踪的打算。于是在观察了四周片刻后,云照雪对他微微颔首道:“多谢,你可以离开了。”
然而说完这句后,方才还很害怕的哑奴却又抬手比划起来,他的神情比方才还紧张,比划的手也不禁有些颤抖,但云照雪还是依稀看懂了那是一句“不要伤害她。”
云照雪十分不解,按理说阿曼苏助纣为虐,为教主操纵教众教奴,教奴们对她应该十分厌恶才对。可是不止方才的老妇人,连这被她挟持的教奴对阿曼苏都如此挂心,这倒是叫她想不通了。
沉默了片刻后,云照雪轻轻地“嗯”了一声,从他手中扯出了袖子便走进了院门。
已近正午,可是院中除了那枯树边有些阳光外,都静静窝在昏暗之中。
无声地跃上了走廊,云照雪小心地走进了那间教奴在路上告诉她的,阿曼苏制药的药房。
与外面冷清的庭院不同,这药房里的东西倒是一应俱全,有矮榻,有书架和药柜,有桌案,甚至还熏了风雅的浓梅香。
不过,非要说哪里古怪的话,那就是……比起药房,这间屋子更像是有人长居的卧房。
仔细环视过一圈后,云照雪缓缓地朝药柜走去。
可是,在看清药柜上摆放的瓶罐后,云照雪却愣了一愣。
那药柜上摆的哪有全部都是熏香的调料,没有一件与草药有关。
心中的疑惑更甚,结合这院子和屋中的异样,云照雪甚至开始怀疑,此处是否真的是阿曼苏的住所。
思索间,书柜后的角落里却发出了窸窸窣窣的声音。
那声音不像是老鼠的动静,倒像是人身上的衣物摩擦的声音。
心中一惊,云照雪赶忙躲进了药柜旁空置的红木柜中。
柜中昏暗,但是留下了一条可以看清外面的缝隙。云照雪就这样屏住呼吸,静静地看着缝隙外的动静。
她先是看见一角微微晃动的狐裘,那狐裘色白如雪,只带几分杂色。
而渐渐的,随着那狐裘慢慢被掀起,出现在云照雪眼中的,竟是比狐裘还要白上几分的手臂。
是个女子……云照雪在心中悄悄问自己,这个女子便是阿曼苏么?
已是初冬,这个女子却身着紫色单衣和外衫。她半拥着外衫站起,身姿慵懒至极。
站起来后,那满头银发垂到腰下,甚至盖住了她的侧脸。
不知是不是自己打扰了她的午睡,云照雪看见她满怀困意地揉了揉眼皮,然后蹲下身去拍了拍身下的狐裘。
几下轻拍后,云照雪以为的“狐裘”却抖了抖皮毛,缓缓地站了起来!
眼睛倏然睁大,云照雪这才意识到,那哪是“狐裘”,分明是一只威风凛凛的白虎。
外面的紫衣人却一点都不觉得奇怪,只见她亲昵的挠了挠白虎的头,随后便神色如常地朝外间走去。
正当云照雪以为她会毫无察觉地走过时,木柜外却响起了一道带笑的声音。
“还不出来么?”
白虎的尾巴在木柜外扫来扫去,云照雪听见她懒懒地威胁道:“那就让我这衔蝉奴来替我会会不速之客吧。”
衔蝉奴……
明明是一只凶恶的白虎,却取了乖顺猫儿才会叫的名字。
这人真是……
在她第二次喊出衔蝉奴这个名字时,云照雪终于放下了犹豫,蹙眉撞开了柜门。
视线恢复明朗后,云照雪才看见,她以为异常凶恶的白虎,竟乖巧地依偎在一步外的紫衣人腿边。
而当她对上眼前的视线时,却发现方才那威胁她的,竟是一个笑盈盈的绿瞳美人。
“中原人?”
看清了云照雪的长相后,那人笑着感叹了一句:“倒是稀奇。”
眼睛在云照雪的眉眼间流连着,云照雪听见她轻飘飘地留下一句:“长得这般好,却不要命。”
第095章 弱水经年(二)
白虎的口中突然发出威胁的低呼声。阿曼苏循声开窗看去, 神色却突然冷下了几分。
院门口不知何时出现了一队白衣侍从,而站在所有侍从之前的,是一位身形高大的锦衣男子。半张金色覆面遮不住他面上的阴翳, 但是在看见窗边的阿曼苏时,他的眼中却出现了可以称得上喜悦的神情。
来人正是教主最得力的圣使——乌月还。
阿曼苏没有回头,只是沉着一张脸将云照雪推进了木柜中。
长廊里传来了连续不断的脚步声, 身边的白虎警觉地弓起了脊背。
“格桑乌,我奉教主之命前来取药。”
听到“格桑乌”三个字时,云照雪有些诧异地拧起了眉头,而那白虎更是竖起了浑身白毛挡在了紫衣人身前, 看起来大有将来人大卸八块的意思!
格桑乌……
此人的身份难道不是她要找的阿曼苏么?
乌月还的脚步出现在门槛边时, 屋外那原本就不剩多少的日光瞬间便被尽数遮去。
兽瞳中爆发出慑人的凶光,那白虎猛然张开了血口,一双利爪也逐渐对上了进门的乌月还!
面对如此凶兽, 乌月还脸上却没有丝毫惧怕,反而饶有兴味地盯着白虎的眼睛。
知道衔蝉奴护住心切, 被叫做格桑乌的人向前一步,寒声呵斥白虎:“衔蝉奴,让开。”
受了这一声怒喝,白虎嘴里发出恼怒的低呼,但是在确认过格桑乌的意思后,只能不情愿地蹲到了格桑乌身后。
眼神一错不错地盯着格桑乌,乌月还嘴里发出一声冷嗤, “这畜生倒是一如既往地不识好歹。”
“明明是我将它捡来送你的, 却半分都不认我。”
不识好歹?
眼中浮现一抹讥讽之色, 她想,衔蝉奴就是太识好歹了, 所以才会如此厌恶乌月还。
不欲与乌月还多言,格桑乌伸出手,寒声催促道:“将东西拿来吧。”
话音落下后不久,一股淡淡的血腥味在屋里散开。缝隙外传来了细微的声音,云照雪察觉到,她听到的,是血滴落入盏中的声音。
血珠从格桑乌的掌心,一滴一滴地滴落到盏中。
直到那血色灌满了半个琉璃盏,乌月还才开口,眼色深沉地拉住格桑乌。
“够了。”
话音落下的一瞬,他的手便被格桑乌毫不留情地甩开。
而在乌月还阴沉的脸色中,侍人们仔细地将琉璃盏封好,小心翼翼地退出了门外,只剩乌月还还定定地站在门槛边。
毫不回避地看着格桑乌将手腕包扎好,乌月还思索了片刻,还是缓下了脸色侧身对格桑乌道:“近日教中不太平,你自己要小心些。”
小心些?
冷笑一声,格桑乌淡淡道:“我不过一条贱命,有什么可小心的。”
她素来没有耐心应付乌月还,既然已经取完血了,那她便不想再多讲哪怕一个字。
“圣使请回吧。”
下了逐客令后,格桑乌缓缓地走向内间,只给乌月还留下一个不耐烦的背影,“阿曼苏那边,还在等你复命呢。”
她转过身后,乌月还的脸上却十分精彩,原本因为格桑乌开口赶人的话,他的面上露出些许愠色,可是在听到“阿曼苏”的名字后,却又沉下脸,压下了怒意。
格桑乌身后的白虎紧紧盯着这不受欢迎的访客,面色变幻了几瞬后,乌月还黑着一张脸大步离开了屋子。
而在再也听不见乌月还一行人的动静后,云照雪才再次推开了柜门。
听见云照雪轻巧的脚步声,格桑乌缓缓地张开口。
“不太平?”
眼中的寒意渐渐被收起,她转头调侃道:“是因为你么?”
看着格桑乌一双含笑的眼睛,云照雪却没有与她说笑的心情。
“你不是阿曼苏。”云照雪的语气十分笃定。
闻言,格桑乌并不辩解,只是收起了笑意反问道:“你要找她做什么?”
她的眼中没了初时的戏谑,只有平静的询问。她似乎对阿曼苏很是在意,观察了片刻后,云照雪才默默地挪开了眼睛。
既然她并不是阿曼苏,那自己也没有在此处多留的道理。
“多谢。”
留下了一句道谢,云照雪转身便要离开。
只是,云照雪还没走出几步,她的腿便被虎尾轻轻地缠住。
见云照雪停住脚步,白虎更是一改方才对待乌月还的态度,亲昵地蹭起云照雪的裙边,好似对这突如其来的访客非常的不舍。
背后传来一声轻笑,云照雪听见格桑乌用慵懒的语调讲出了威胁的话语。
“他们还没走远。”
“你要是敢踏出这个门,我就立刻喊人。”
云照雪心中隐隐能感觉到格桑乌对自己并无恶意,但即便如此,自己也不能冒这个险。转过了头,云照雪看着几步外的格桑乌,神色十分镇定,“那你要如何才能让我离开?”
四目相对,格桑乌的神情逐渐认真了起来。
“回答我的问题”
顿了一顿,她并不提条件,只是再次问起了方才的问题:“你找阿曼苏做什么?”
沉默良久后,云照雪没有避开她的眼睛,对她讲出了心中的答案:“求药,求一味只有她能制的药。”
眼中似乎出现了些许波动,不过很快,格桑乌的面上又恢复了漫不经心的样子。
“你见不到阿曼苏的。”她笃定地下了结论。
从方才她和乌月还的对话来看,格桑乌似乎与阿曼苏之间有某种微妙的联系,起码,格桑乌看起来对阿曼苏很是了解。
没有简单地问为什么,云照雪缓声问起了另一个问题:“你跟阿曼苏之间,究竟有什么关系?”
闻言,格桑乌没有直接回答,反而朝云照雪走近了几步。
“阿曼苏的侍从都是教主亲自拨过去的西疆人。”
手指在云照雪的眉眼间虚虚点了几下,格桑乌笑道:“你这幅样子,就算见到她,又如何能藏得住?”
因为确定此人身上没有半分内力,所以在她抬手时,云照雪没有避开。只是,在认真听完这些与调笑无异的话后,云照雪脸上却浮现了微愠之色。
她转身便要走,可身后的格桑乌却再次出声道:“我并非挟恩图报之人。”
“只不过,既然我方才帮了你,那你是不是也该有所回报呢?”
云照雪的脚步顿在了原地,她听见身后之人一字一顿地喊出了她的名字,“云照雪,云大侠?”
眼前的身形僵住,格桑乌却不紧不慢地谈起了自己的条件,“若是不想我把云大侠的名讳告诉这教中人,云大侠就放下剑,在这破院子里陪我待上个……十天半个月。”
这人身上有太多想不通的地方了。为何那圣使乌月还要取她的血,为何那些教奴信誓旦旦地告诉自己她是阿曼苏,而她又为何会知道自己的名讳?
可是显然这些疑问,眼前的人都不打算为自己解答。
“你……”
她说的没错,她是帮了自己,所以,即便格桑乌话语中带着隐隐的威胁,可云照雪还是没有拔剑。
因为不想伤她,云照雪只能在袖边悄悄地并起了手指。
既然她不会轻易放自己离开,那自己也只能“恩将仇报”,叫她暂时出不了声了。
可是,不知道她是心有所感,还是从自己眼中看出了自己的打算,在云照雪刚准备抬手的一瞬,格桑乌却缓缓地出声问道:“云大侠是想拔剑,或者点我的哑穴么?”
见云照雪不出声反驳,格桑乌的脸上露出了泫然欲泣的神色,“如此令人心寒……那就再罚你十天吧。”
见她蹙起眉头,云照雪心中还有些无措,可是等听清她嘴里这孩子气般的话语后,云照雪却只能无奈地放下手来。
她从未应付过像格桑乌这样的人。可以说,即便是年纪尚小的寒争,也从未像这般胡搅蛮缠过。云照雪偏过头去,无奈地开口道:“你大可直接喊人,何必如此蛮缠?”
听见“蛮缠”两字,格桑乌却低下了头轻笑出声,“喊人来那多没意思。”
“那样不单云大侠拿不到药,我也失了乐趣。”
虽然还是胡搅蛮缠的话,可是云照雪却敏锐地捕捉到了她的话中深意,“你可以,从阿曼苏那里取到药?”
说完,云照雪却又意识到了什么,皱眉反驳道:“你于我了解多少,又怎知我要取什么药?”
闻言,格桑乌却像听见什么好笑的事情一般,肆无忌惮地笑了起来。等笑够了,她才抬起头,看着云照雪认真地回答道:“这世上,凡是来找阿曼苏求药的,求的,都是同一种东西。”
“什么东西?”
她的语调听起来像在说笑,可是眼中的固执却又十分明显。
“我这里没有什么客人,无聊得很,云大侠若是愿意在此处陪我十日,我便愿意……将你要的东西双手奉上。”
阿曼苏所制的解药,一瓶难求,可格桑乌却像极有把握一般,这倒是叫人更为不解了。思索片刻后,云照雪皱眉询问道:“十日后,当真能将那药给我?”
闻言,格桑乌有些诧异地睁大了眼。她没想到,七侠之一的云照雪,竟会天真到与一个魔教妖女讨论起守信二字。
不过即便如此。格桑乌还是收起了笑容,认真地回了她一声“是”。
看着格桑乌面上郑重的神色,云照雪皱起了眉,似乎陷入了思索之中。她本不该于钰龙神教中久留,但是既然格桑乌身上有能取到解药的可能,那她边愿意先答应下来。正好这院子偏僻,无人看管,她也可以在此静观其变。
半晌后,等那白虎都无聊得打了个哈欠时,格桑乌才听见眼前人默默地答了一个“好。”
第096章 弱水经年(三)
云照雪向来言出必行, 既然答应了格桑乌,她便留在了这偏僻的小院中。
是夜,她宿在外间榻上。
不知格桑乌是在故意试探云照雪, 还是生性本如此,那能看人的白虎竟也没守着云照雪,就这么甩着尾巴跟格桑乌一起宿在内间。
人定之时, 这偏僻的小院便静得出奇。隔着稀疏的珠帘,云照雪警觉地睁着眼。内间里的影子被月光拉长到眼前,白虎的尾巴支起有落下,云照雪也就这么静静地看了一夜。
第二日, 天边刚刚露出鱼肚白时, 云照雪便起了身。虽然答应了格桑乌留在此处,但这不代表她放弃去探寻阿曼苏的消息。
趁着天色未亮,云照雪找到了教主呼延灼所在的霄云神殿, 可是通过檐下来往的侍从,她却得到了阿曼苏自昨日起便闭关为教主制药的消息。
而阿曼苏和教主出关的日子, 正是格桑乌与她约定的十日后。
回到那偏僻小院时,几个哑奴已将食盒放在了院门口,可能是害怕院中的白虎,他们放下食盒便小跑跑走了。
等他们离开后,云照雪才从墙后走出。看了看毫无动静的屋门,她默默地提起了食盒。
格桑乌醒来的时候,早已到了该用午饭的时辰。等她撑起上身, 习惯性地往旁边一捞时, 才发现白虎不在自己身边, 外间也已经传来了碗筷相碰的声音,那声音很小, 似乎是怕打扰到还在睡觉的人。
外间的动静很小,但是外间的人影却被拉长到自己的脚下。认出那道晃动的影子是谁,格桑乌的眼中露出些许恍惚。
她早已习惯了这房中只有自己,但是云照雪的存在,竟也没有让她觉得怪异。
足足愣了好一会儿,格桑乌才眨了眨眼,回过神来。
收拾好自己后,格桑乌神色如常地走出了内间。
果然,云照雪已经整齐地摆好了碗筷。只见她默默地站在桌边,与那想和她亲近的白虎保持着两步的距离。
明明身处龙潭虎穴之中,可她的神色却还是那么平静,即便看见格桑乌出现,面上也没有什么变化。
她越是这幅整肃的样子,格桑乌就越是想逗逗她。自然而然地坐在了云照雪对面,格桑乌轻笑者问起她来:“客人都替我摆好了碗筷我才起,是不是太过怠惰了?”
闻言,云照雪没什么反应,只是不着痕迹地挑了挑眉。
不只是布菜,在格桑乌没起的时候,她甚至替她喂过了那只馋嘴又黏人的白虎。当然,喂的是摆在外间,不知是给谁吃的肉干。
看那白虎终于不再眼巴巴地望着自己,云照雪这才坐了下来,认真地答了一句:“是。”
没有想到云照雪回得如此直白,格桑乌愣了愣,随即笑出了声。
不知道这话哪里好笑,云照雪不解地抬起头来,问起了自己心中的疑问,“你要我陪你,到底是要做些什么事情?”
格桑乌口口声声地说要自己在这院中陪她十天,不会就是像今日这般,等她睡到日上三竿,再起来陪她用饭就行吧?
笑着摇了摇头,格桑乌不假思索地回道:“我一介闲人,能有什么事情可做呢?”
“无非就是想和云大侠品品茶,晒晒太阳,晚上再赏赏月罢了。”
似乎想起了什么事来,格桑乌对她强调道:“哦对,最好啊,云大侠还能陪我说些体己话。”
不明所以地抬起头,云照雪疑惑道:“体己话?”
云照雪自然知道什么是体己话,她疑惑的只是,她们两人之间,究竟有什么体己话可说的?
云照雪的神情十分认真,可格桑乌脸上的笑意却越来越浓:“就是诸如,云大侠为什么长得这般好,平日里用的什么面脂,常年练剑手上到底长不长茧子……”
听到一半,云照雪的面上便露出些不自然的神色,她似乎从未听过这般不着调的话,于是便再忍不住站起身来,打断了格桑乌。
“我看你自己一人也得趣得很,何必非要留我在这。”
注意到云照雪耳边的薄红,格桑乌虽然很想再补上几句,但是碍于云照雪这比窗纸还薄的面皮,她也只能见好就收。
“好好,我不讲还不行么?”
话音落下,格桑乌原本想要再说点旁的什么东西,可是当那难得的日光投到门边时她却又惊喜地看向了外面。
“真是稀奇,今日这日头居然还能照到我的门边。”
“云大侠若是得空,一会儿陪我去院里坐坐吧。”
说完,格桑乌也不等云照雪的回答,便重新低头,夹向了碗中。
她这幅样子,倒像是笃定云照雪不会拒绝她一样。
日光铺在院中,那枯树也仿佛感受到了暖意,悄悄地舒展了身姿。这一瞬,在离吴州万里之遥的西疆,云照雪却感到一阵久违的恍惚。
无论是练剑,还是以一人之力支撑告水山庄也好,她早已习惯紧绷和忙碌。师君和师姐对她恩重如山,她又怎么能让寒争和告水山庄毁在李慕舸手上。只是,即便经年的磨炼早已使她动心忍性,可是这一瞬间,处在这偏僻的小院中,她却触到了几分久违的安然闲适。
一股让她难以习惯的静谧悄悄地钻进了她的指缝间,云照雪抬起头,无言地看向认真吃饭的格桑乌。
此人身在魔教,与教主和阿曼苏有着令人疑惑的联系,可是此刻却还会因为难得照进来的日光而开心。
和主人一样懒散的白虎在门边伸了个懒腰,抖了抖耳边的毛,而云照雪也移开了眼,静静地答了一声“好”。
……
在“懒散”地陪格桑乌晒过太阳之后,云照雪想起了另一件于她而言很重要的事情。那就是——她要如何沐浴?
格桑乌这院中是有个小浴房,可她只见过教奴来送饭送茶水,却没见过教奴来送沐浴用的热水。
等云照雪终于忍不住问出这个问题后,格桑乌笑着告诉她,让她悄悄地把刻字的木牌递到火房就好了。顺利的话,半个时辰内便有热水送来,若是不顺的话,便叫衔蝉奴去递一次。
听了这番话,云照雪默默地穿上了第一日教奴的衣服,在衔蝉奴的目送下,前往了火房。
云照雪离开后才过了一刻,格桑乌就听见院门口传来了由远及近的脚步声。
原本在脚步声响起的第一瞬,格桑乌脸上还露出了笑意,可等听清这脚步声后,她便收敛了笑容,走出了房门。
院中朝她走来的,是一位手持木盒的白衣侍从,他的穿着和昨日取血的侍从毫无二致,只不过不同的是,此人并不是戴着半张面具的乌月还,而是左护法的贴身侍从。
左护法与她多年未有交集,但左护法在这个时候派侍从前来,只会有一个原因。
垂眸安抚着毛发竖起的衔蝉奴,格桑乌寒声问道:“昨日乌月还不是才来过?”
闻言,那侍从上前一步准备回话。他的神色看起来十分谦敬,可是头却只微微地垂下了一分。
“昨日前来讨药的是乌圣使,但今日我是奉阿曼苏之名来的。”
阿曼苏在闭关,怎么让这侍人前来?
况且,此人是左护法身边的人,又与阿曼苏有什么关系?
钰龙神教在西疆有滔天之势,立教之初,左护法功法得力,几次救下教主呼延灼,为钰龙神教立下了汗马功劳。所以这些年即便他屡次僭越教主,但教主呼延灼还是选择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因此,在这教主闭关之际,连同各位圣使在内的教众也只能唯左护法独尊。
只不过,别的事情教主可以当做看不见,可这只有教主能服用的药引,就不一定了。
虽然很想看这两个腌臜东西背后相斗,可是今日,云照雪马上就要回来了,所以她不想让这些碍眼的东西和云照雪撞个正着。
顺着兽毛摸下去的手停在了虎背处,格桑乌头也不抬地讥讽道:“取血之事每月一次足矣,你这般急着来,是阿曼苏的手艺出了什么差错,还是左护法那老东西得了什么怪病,只剩最后一口气了?”
闻言,那白衣侍从面上骤然色变,“放……”
一句放肆险些就要到唇边,可是看见衔蝉奴目中的凶光,那侍从还是吞下了到嘴边的字眼,转而辩解道:“左护法一心为教主操持,这延年之血自然也是替教主取的,你怎可如此污蔑护法?”
污蔑?
抬眼瞥过他从木盒中拿出的那一模一样的琉璃盏,格桑乌的唇边泄出一声冷嗤,“既如此关心教主,那你不如去阿曼苏那里,催一催那延年神药。”
格桑乌是最了解阿曼苏的人。
阿曼苏从来只为教主制药,又怎会将那药分给左护法。她明知这一点,却还故意用阿曼苏来激他,可真是半分都不顾及左护法的脸面。
可是,格桑乌虽没有阿曼苏的本领,但也是教主看重之人。既如此,那今日就肯定不能让格桑乌闹大了。
将怒气吞入腹中,那侍从只能咬牙暗讽道:“格桑乌对阿曼苏如此凉薄,叫小人着实佩服。”
“不过……格桑乌,你就算不为教主和阿曼苏着想,也得为教中那些贱奴多想想吧?”
听到“贱奴”二字,格桑乌一愣,面上的神色骤然变冷了几分。
双目紧盯着台阶上的格桑乌,那侍从眼中露出了像蛇类一般令人恶心的寒光,“这些贱奴们自幼便信奉那蛊毒和鬼神,疯疯癫癫,实为不祥之人,定是他们扰乱了格桑乌的神智。”
格桑乌面上寒意越来越浓,可白衣侍从却像得趣一般地越发放肆。
观察着格桑乌的表情,那白衣侍从脸上露出了得意的笑容。
看吧,格桑乌虽是十足十的异类,可她毕竟是人,只要是人,就有能被威胁的软肋。
白衣侍从的笑容越发刺目,他紧紧盯着格桑乌的眼睛,一字一顿地威胁道:“虽已为奴为婢,但他们却仍不安生。不若我这就砍了他们那些下蛊弄毒的手,好为格桑乌讨一个清”
一个“醒”字还没说完,他的面前便出现了一阵寒光。下一瞬,他得意的表情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双目圆瞪的惊惶!
喉咙上出现一道不浅的血线,格桑乌嫌恶地低下头,擦拭起自己手上的指环。
“不安生……那你又凭什么觉得,我会安生呢?”
木盒带着琉璃盏一起摔落在地,血也源源不断地从伤口处流出,顾不上左护法的命令,那侍从转过头,惊恐万状地朝院门口跑去!
可他刚跑出一步,后面就传来了利爪抓在地上的声音。一声惨叫还未发出,他就被扑上来的衔蝉奴咬断了脖子,再发不出一点声音。
咽气的瞬间,他双目大睁地躺在地上,双手不甘心地抓向了院门外。而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在十步以外的门边,却站着一个高挑的女子。
那是从火房回来后低头不语的云照雪。
视线从地上之人移到了格桑乌身上,云照雪的目光里有着平静的审视和思索。
面上没有一丝波澜,很明显,她在门口看了很久。
在看了两眼格桑乌手上的指环后,云照雪缓缓地开口问道:“他是”
可还没等她说完,格桑乌便冷笑着接话道:“是死人啊。”
她用四个字堵住了云照雪的话头,云照雪便没有再说话。
得到了意料之中的沉默后,格桑乌接着嗤笑道:“云大侠以为我是什么人?”
“若是阿曼苏,可能还算得上能替人祈福的巫祝或者司傩。”
“可我,却是个实打实的,魔教妖女啊。”
她的语气很是理所当然,似乎对杀死一个侍从没有任何反应。可是她那颤颤遮住指环的动作,却着实算不上镇静。
倒地之人并不无辜,自己也只是觉得还可以有别的方式来处置这件事。但是转头一想,此处是钰龙神教,并非法度森严之地。若是格桑乌把人放回去,说不定,等那“左护法”回头清算时会惹来更大的祸端。
在这样的地方,法度又怎会有自保重要。
回想着格桑乌方才自贬的话,云照雪缓缓地皱起了眉头。
方才她只是不知该说些什么,格桑乌便如此自然地说出这些刺耳的话语。
看着格桑乌偏过去的脸,云照雪想,她就好像在期待着自己的失望和责骂。
云照雪久久未出声,格桑乌于是彻底扭过了头,低声回道:“这血腥气叫人恶心,我进去洗洗。”
她走得慌忙,毫无方才那冷肃的模样。可大概是脚步走得太快没注意到脚下的门槛,所以在进门时向前打了一个趔趄。
而就在她伸手抓向一旁时,云照雪却在身后默默地扶了她一把。
拉住了格桑乌的小臂,云照雪缓声解释道:“我并非责怪。”
虽然格桑乌还是不愿回头看自己,可是似乎能给自己机会说话了。
看着格桑乌僵硬的身形,云照雪平静地问道:“我只是想知道,为什么他提起教奴时,你出手杀了他?”
第097章 弱水经年(四)
隔了好一会儿, 格桑乌才闷声接了一句:“云大侠倒是会问。”
小半边脸隐没在木门的,格桑乌的声音又闷又轻,“那你呢?”
“你又是替谁来取药?”
在此之前, 格桑乌从没问过这个问题,可是今天她却格外地想听云照雪说清楚。
绿眸中有暗光掩不住的波澜,格桑乌向前一步, 走到了与云照雪脚尖相抵之处。
两人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近,近得她甚至能闻见,云照雪身上那拒人千里的寒香也融进了些许自己身上那带着暖融的梅花香。
“我嫉妒得很,到底是什么人值得云大侠这般冒险?甚至……不惜被我强留此处。”
格桑乌的吐息几乎扑在自己的侧脸, 云照雪只觉得原本止水般的心间却莫名得有些鼓噪, 她既想不通自己为何会因格桑乌的靠近而心中不定,又想不通格桑乌究竟为什么突然问起这个问题。
只不过,在格桑乌身上的梅香越来越近时, 云照雪还是抬起了头,没有避讳地回答了她:“是……我的徒儿。”
得到回答后, 格桑乌却皱起眉头追问道:“是男子还是女子,多大的徒儿?”
“她尚未及笄。”
是……女子?
想着云照雪教人习剑的场景,格桑乌的眼尾逐渐露出了笑意,只不过嘴上还在不依不饶地问道:“你的徒儿也像你一样么?”
像自己一样?
是说出身,样貌,还是……心性呢?
只不过既然格桑乌问起,那她便也有些好奇, 自己在格桑乌眼中, 究竟是个什么样。
对上格桑乌含笑的眼睛, 云照雪缓声问:“那在你看来,我是什么样?”
闻言, 格桑乌眨了眨眼,过了好一会儿,才有些心虚地回道:“嗯……目中无人,面覆薄霜,看起来是张薄情脸。”
然而,听完这句话后,云照雪却并没有如她所想那般面露赧然或者羞恼之色,只是平静地追问了一句:“实际上呢?”
她的追问叫格桑乌愣了一瞬,眼中情绪也复杂了起来。自幼便在魔教摸爬滚打,她早已看尽百态,又怎会看不出云照雪究竟是什么样的人。
只不过,在云照雪那平静的目光下,她却不知为何尤其地不想回答。
闷闷的声音从身前传来,云照雪听见格桑乌含糊道:“是我胡诌的,我与云大侠终究不过是几日的相处,又怎知云大侠品性如何。”
格桑乌的话音中,除了不悦,还有些闹脾气般的不舍。听出她话中之意后,云照雪也愣了一愣,两人之间无人出声,屋外一时陷入了一片沉默之中。
半晌后,云照雪才轻声回答了格桑乌一开始的问题。
“她不像我。”
她的话音极轻,可是格桑乌却敏锐地从话间捕捉到了云照雪的心意。云照雪并未回避自己的问题,这也许说明,即便只有短短十日的相处,她也愿意告诉自己有关于她的事情。
眸中有浮光闪过,格桑乌追问道:“那像谁?”
思索了几瞬后,也许是为了报复格桑乌方才的避而不谈,云照雪也刻意答非所问了起来:“她是我师姐的女儿,样貌自然更像我师姐。”
在表情凝滞好一会儿后,格桑乌突然轻笑出声,“哈哈哈哈”
她的笑声自然放松,没有了之前那些调笑的意味,有的只有觉得云照雪有趣之际的心思。
有些不自然地开了口,云照雪问她:“笑什么?”
可格桑乌却不答,一直到最后她笑声停下了,她才擦了擦眼角,对云照雪说了一句:“多谢。”
云照雪素来寡言,不爱在言语上与他人纠缠,可是这已经是她在今日问的第二个什么了,“谢什么?”
看了一眼诚心发问的云照雪,格桑乌十分隐晦地答道:“第一天你闯进来时为什么谢我,我就为什么谢你。”
闻言,云照雪的眼中也难得地露出了一丝笑意。
那日,她闯入这院中,先是将格桑乌误认为阿曼苏,又将白虎认成了狐裘。虽然闹了个乌龙,但现在看来,却也算得上有趣。
看着笑得十分放松的格桑乌,云照雪也带着笑意地转过头,默契地没有再多说话。
……
转眼间,云照雪便在这院中待了九天。九日的同吃同住,衔蝉奴早已把她当做了亲近之人,每日不到辰时便用湿润的鼻子来蹭她的手心,好催她起来给自己喂食。
而云照雪也在这样的日子里,找到了一套自己独有的作息。
每日天亮前,她会照例去霄云神殿和阿曼苏的院外打探消息,而等回去后,便会看到那白虎伸着懒腰从床上跳下来,甩着尾巴来蹭自己。等她梳洗好,喂完老虎,然后把饭菜抬到桌上以后,格桑乌才会舍得出来用饭。
今夜,是阿曼苏和呼延灼出关的前夜,教中上下都十分紧张,只有格桑乌仿佛事不关己一般早早歇下了。
在确定格桑乌睡熟后,云照雪换上了夜行衣,再次来到阿曼苏院中打听消息。
与那偏僻的小院不同,阿曼苏院中灯火通明,即便主人在闭关,前院里还是有侍从点亮了地上的铜灯。
绕开门口两个手持长鞭的守卫,云照雪跃下檐顶,通过连接后院的厢房,来到了阿曼苏闭关的静室外。
静室在卧房西侧,而正对卧房的,是一块刻有钰龙神教石纹的石台。人定之时,其余侍从都退下休息了。
只有一个戴着面纱的侍从捧着漆雕锦盒,谨慎地走过了石台边。
格桑乌说的不错,阿曼苏院中的侍从确实都是西疆面孔,褐色的长发和深眼眶,而且有严格的分工。
据她这几日的观察,阿曼苏身边只有一位贴身侍从,就是眼前这位朝静室走去的女子。
自己即便能易容进去,恐怕也很难接近阿曼苏的身边。
那侍从在迈上台阶后,小心地四下观察了一遍,等确认没人在后院中了,她才缓缓地叩了叩静室的门。
敲叩三下后,见室内无人应声,那侍从于是抬手,缓缓打开了静室的门。
静室内并未点灯,那侍从却像根本不用睁眼看一般,熟练地将锦盒放在阿曼苏的桌台上,然后便再次放轻了脚步,慢慢地朝桌台后走去。
房中昏暗,连那侍从的身影都看不清楚,但是没过多会儿,云照雪便敏锐地听到了一阵细微的响声。
那响声不像是在卧房中会发出的声音,倒像是石壁与石门相摩擦的闷声。
云照雪浑身一凛,意识到那是开启暗门的声音。
主人在闭关,侍从却敢贸然闯入。这只能说明一件事,那就是——阿曼苏此时,并不在静室之中。
对阿曼苏的疑惑更添了一分,云照雪于是闪身靠近了屋门。
侍从的脚步声消失在屋内,后院里也静得只剩风声,云照雪小心地打开了屋门。
静室内有毛毯和蒲团,也有木桌。方才侍从手捧的漆雕锦盒静静地放在桌上,可是那侍从却消失得无影无踪。只留下满室寂静和昏暗。
顺着方才侍从消失的方向,云照雪仔细地摩挲着。墙上,地上,凡是伸手可及之处,云照雪都一一试探过。
可是都没有发现任何异样之处。
就在云照雪蹲下再次探查的时候,却突然发现,身后几步外的地方似乎有古怪之处。只垫着一左一右两块蒲团,而最终正对熏炉的位置,不仅空无一物,而且在云照雪蹲下后还发现那毛毯中央,隐隐有些凹陷。
自己只听见一声闷响,说明那侍从可能怕接连两声会引来他人注意,所以并未关上暗门。
这样想着,云照雪静静地掀起了毛毯,然后发现,果然,那毛毯底下,正是一道暗室。
暗室顺狭窄的阶梯而下,一次只能下一人。
石梯下便是狭长的过道,惊讶于那过道的长度,云照雪谨慎地迈着步子,以防前方突然有人察觉。
昏暗逐渐被隐约的烛光取代,停在了最后一个不会暴露她身影的拐角前,云照雪看见了方才消失在静室中的侍从,她弯腰站在离自己十步外的地方,正向面前的人说着什么。而在她身前的木椅上,正静坐着一个红衣女子。
她的面孔被石壁所挡,看不清楚,但是云照雪却清楚地看见她手上把玩的物件,正是那日取血用的琉璃盏。
那侍从的语气恭敬,语调平缓,不难猜出坐在她对面的,一定就是这静室的主人——阿曼苏。
因为半边视线被石壁所挡,云照雪于是缓缓地挪动了位置。就在那红衣越来越清晰的时候,云照雪的眼中却出现了惊愕之情。
出现在她眼前的,并不是妖异而危险的面孔,而是一张和格桑乌如出一辙的面庞!
同样是白发绿瞳,同样是微微上挑的眼尾,可是在阿曼苏脸上,那一双眼睛却显得尤为冷冽。
难怪教奴会将二人混淆,难怪那日命丧虎口的侍从会说出“就算你不为阿曼苏考虑”这话。
在心中默念着两人的名字,云照雪难以置信地想,处境如此天差地别的两人,竟然是双生姊妹。
震惊间,那侍从已将她进入暗室的目的如实禀报给了阿曼苏。
从怀中取出一封信来,侍从躬身道:“是左护法故意送来的消息。”
并不打算接信,阿曼苏把玩着手上的琉璃盏,漫不经心地问起:“说的什么?”
这个消息似乎让侍从十分难办,于是在斟酌了片刻后,她缓缓回道:“教主的吩咐是”
“……若是药成,无需再留格桑乌。”
话音落下后,云照雪的心中响起一道惊鸣,而阿曼苏把玩琉璃盏的动作也瞬间停了下来。
自知这话可能会惹怒阿曼苏,侍从慌忙将腰弯得更低。可是,过了几瞬后,阿曼苏却并没有动怒,甚至还恢复了毫无波澜的样子。
伸手接过那封信,阿曼苏冷嗤道:“他倒是眼馋,打得一手好算盘。”
这个他,无疑指的是左护法。
格桑乌的血,是延年之物,混着药草调配,还可以使功力大增。然而这样的宝物,在整个钰龙神教中,也只有教主能享用。
现在,这左护法倒是会想。觉得自己是格桑乌的妹妹,便该把这个人情卖给自己,最后好跟自己也换一盏那延年神药。
读完了信,阿曼苏随手将信纸掷到一旁的火盆中,然后淡淡地对侍从说道:“明日,我会按约献上把药。”
两人是血亲姊妹,阿曼苏却将格桑乌看得比这封信纸还不如。饶是那侍从也被阿曼苏的决定给吓了一跳。
有些颤抖地抬起头来,侍从壮着胆子出言劝道:“阿曼苏,您……”
用食指抵住了侍从的嘴,阿曼苏寒声重复了一遍方才的话,“我为司傩,受教主器重,自然不会因为一个无用之人而有二心。”
“不必再同我说什么血脉相连之类的话了,我素来就没为一个废人挂心过。所以明日,我也会按约献药。”
松开了些手上的力道,阿曼苏用尽最后的耐心,向那侍从问了一句:“明白了么?”
明白了么四个字,从来不是询问,而是明目张胆的威慑。
颤颤地对上了阿曼苏的眼睛,那侍从张开口,颤声答了一句“属下明白……”
第098章 弱水经年(五)
云照雪回到院中时, 格桑乌却不在内间,被褥间只有甩着尾看她的衔蝉奴。
想起方才在阿曼苏暗室中听到的话,云照雪眉头一皱, 心中涌起一阵不祥的预感。
呼延灼明日才出关,难道圣使们等不到天亮便已出手了么?
……不对。
将眼神投向气定神闲的衔蝉奴,云照雪的思绪逐渐冷静了下来, 若是有其他人来过,衔蝉奴不可能是这幅样子。
那看来,格桑乌应该还在这房中。
明日教主出关,钰龙神教不知会发生什么变故, 可是即便如此, 今夜从红石崖吹来的风却格外平缓。
长风卷过山崖和枯枝,发出了海涛般的声响。屏息细听了一阵后,云照雪便察觉到了一道刻意隐匿起的气息。
整个房间里都带着一股梅香, 但是梅香最为暖融之处,恰恰在她身后。
一声不再压抑的轻笑传入耳中, 云照雪骤然转身,看见了静静站在窗旁的格桑乌。
“想不到云大侠这样的正道人士,也会三番两次行这偷摸之事?”
格桑乌抱臂笑着,可是云照雪回应她的却是一双晦暗不明的眼睛。四目相对良久,格桑乌终于从她脸上捕捉到了什么。
眼中的好整以暇慢慢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而平静的眼神。
根本不用问云照雪去了哪儿,格桑乌就这么靠在窗边, 笃定地对云照雪说:“你见到阿曼苏了。”
顿了顿, 她继续道:“或者说, 你看见阿曼苏的脸了。”
阿曼苏的脸么……?
定定地看着对面的格桑乌,云照雪想, 教奴怎会将二人弄混呢,这分明是两双完全不同的眼睛。
格桑乌的问题原本就不需要云照雪的回答,于是,在得到一句沉默的默认后,格桑乌垂下眼去,又恢复那副漫不经心的模样。
“我和她,有几分像?”
可是云照雪并没有回答格桑乌的问题,收回了眼神,云照雪突兀地开口问道:“呼延灼为何要取你的血?”
云照雪早就看见取血的场景了,可她却在今日才问出这个问题。这说明,云照雪一定从阿曼苏那里听到了些什么事情。
思及此处,格桑乌刻意岔开了话题,“这是中原人的相处之道么,不回答别人的问题就算了,还总是无故反问。”
可即便她岔开话题,云照雪还是再次开了口。
“为什么?”
想起暗室中那张迎着火光的脸,云照雪盯着格桑乌,一字一顿地说出了自己的猜测,“因为你自告奋勇,替阿曼苏受了这取血之苦么?”
闻言,格桑乌一怔,但很快她便出声否认道:“云大侠倒是看得起我。”
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巧的瓷瓶,格桑乌问道:“明日你便要离开了。”
“你现在不问我要解药,却要把心思都浪费在我身上么?”
明明一开始那般难缠,现在却这么轻易地把药交给自己了么?
定定地看着那个小巧的药瓶,过了好一会儿,云照雪抬起眼来,却没有伸手去接。
安静地看向了格桑乌,她的眼神专注而坚定,“不是浪费,是我想知道。”
别过脸去,格桑乌的眼中再次出现了逃避。
她不明白云照雪到底知道了多少,也不知道云照雪具体是想知道些什么……是想知道格桑乌究竟是个什么人,还是想知道为什么格桑乌过着和阿曼苏天差地别的日子?
她以为别开脸云照雪便能识趣地放弃,可是云照雪却丝毫不避地看着她,等待着她的回答。
两人就这般僵持了许久,最后,在云照雪的坚持下,格桑乌还是转过头来,虽然她的面上没什么表情,但是语气中还是沾上了极力掩盖的怅然。
“你来时的路上,有没有听说过若木古树?”
听见这个有些熟悉的事物,云照雪蹙眉问道:“是用来吸引若木鸟的若木古树?”
听了她的话,格桑乌轻轻摇了摇头道:“那是中原人的说法,却并不是若木树的全部。”
“在西疆,若木树双生一体,是达姆族的神树。西疆荒凉,为求得上天庇佑,部族多把水和树奉为神灵,但是若木树却不同。”
“若木树被奉为神树,不单单是因为庇荫取水,而是因为若木树的树液确有奇效。”
迎着云照雪幽深的眸光,格桑乌的语气却十分的平静,就仿佛她在讲一个于自己无关的事情。
“这奇效便是,每过五十年,便会有一位服下树液的族人诞下一双双生姊妹。”
“双生姊妹白发异瞳,虽为双生,身上却流着不同的血。其中一人之血能使亡者复生,而另一人……她的血却是世间至毒。”
“只不过,即便同脉不同命,达姆神也并没有偏心其中任何一人。”
双眸微微一沉,格桑乌缓缓地讲出了问题的答案:“负有“生血”者,不具任何神力,而负有“毒血”者生来便是驱使神鬼和生者之才。”
同脉不同命……
胸间说不出为何有一股滞涩感,云照雪看着格桑乌,沉声问道:“所以,你便是那个身负“生血”之人。”
“不愧是云大侠,果然聪明过人。”
格桑乌自讽道:“我便是那除了献血外,于钰龙神教无任何用处的废人。”
岂料,格桑乌的话音刚落,云照雪便反驳道:“无用之人,又怎么费心守着她的族人?”
达姆族,神树……
她现在才清楚,云照雪那日出手杀了那白衣侍从的原因。
不是什么性情乖戾,阴晴不定,是因为他触及到了格桑乌最在意的事情——她的族人。
听了云照雪这句,格桑乌只觉得十分不可思议。
“我?”
哈哈笑了起来,格桑乌摇头道:“云大侠误会了,我自幼便被带来此处,又怎会与族人有什么感情。不过是因为我即便再无用,也不喜欢被侍从踩到头上罢了。”
她说得越多,云照雪的眉头蹙得越紧。即便如此,格桑乌也像是毫无觉察一般继续道:“你不是都看见我杀死那侍从了么,又怎会说得出这样的话?”
“难道说,是在这里待久了,近墨者黑了?”
无用之人……
胸中的滞涩感蹿上了喉间,云照雪不错眼地看着她,心中的思绪愈发杂乱。
她身上流着让呼延灼也为之忌惮的血,若是没被钰龙神教所害,她原本该是部族里最为人崇敬的神女和司祭。
她应该在那若木树下,自由自在地听着旷野吹来的风,可是如今却和白虎一样被豢养在这狭窄而偏僻的院中。
她甚至还不知道,明日她将要面对的事情。
即便红石崖遮住了大半月光,可是那垂顺的银发间却有清辉若隐若现。鼻息间的梅香愈发飘渺,云照雪心中也渐渐升起了一个念头。
天亮之时,我要带她走么?
眼底积聚起越来越多的情绪,云照雪向来有决断,可是今晚,她却头一次尝到了犹豫的滋味。
许多念头堆积在心口,可是最终,云照雪只是敛眸说出了一句。
“明日,便到了约定好该离开的时候了。”
格桑乌也仿佛从那悠远的回忆中抽离出来,她短暂地愣了一愣,很快,便上前一步,将云照雪求了多年的解药送到了她的手中。
“我虽是魔教妖女,但既然都收了云大侠的好处,我自然也不会食言。”
“云大侠要的东西,我已双手奉上。”
说到这句时,格桑乌顿了顿,过了好半天后,才用一种郑重的语气,看着云照雪说:“明日天亮时,云大侠便走吧。”
屋里没有点灯,她只能看清一双幽静的眼睛,却看不清云照雪眼中的情愫。
而在这样的带着些怅惘的昏暗中,格桑乌却在悄悄庆幸,幸好没有点灯。
这样,云照雪也同样看不清自己了。
天边的雾气渐薄,但是檐外浓重的青黑还没抹开,外间便传来了细微的动静。
云照雪收拾好了自己,静静地站在门边。
她来时借用的教奴的衣服已整整齐齐地叠在榻上,除去这套衣服以外,整间屋子里都看不出有半点第二个人的痕迹。
或许是意识到她即将离开,衔蝉奴跳下床来,睁着一双炯炯有神地眼睛望着她。而内间里,格桑乌却一动不动地安睡着。
她向来不到午时不起,想来,对她来说今天和往日也并没有什么区别。
衔蝉奴围着她打转,连尾巴都着急勾着她,看起来是很不舍的样子。
在这样的目光下,云照雪蹲下/身,第一次伸手摸了摸衔蝉奴的脑袋。
掌心的白毛有些硬,但不知是不是云照雪的错觉,她总觉得格桑乌平日里常常揉蹭的那一片却格外的柔软。
“我走了。”
松开了手,云照雪隔着内间的门帘,轻轻地留下了给格桑乌的告别。
在衔蝉奴不舍的挽留下,她还是迈步走到了门边。
门缝中吹来的风带走了云照雪指间的温热,云照雪呼出一口料峭寒气,沉默地打开了屋门。
“保重。”
这是她在风中留下的最后一句,虽然轻不可闻,却让内间的格桑乌缓缓睁开眼来。
两人之间的距离只有几步之遥,但是跨出这个门后,隔的就不只是山遥水远了。
她不会离开大漠,而云照雪也不会再闯入红石崖了。
兴许是明白这个事实,所以云照雪也只说得出一声“保重”。
在心里反复默念着这两个字,格桑乌好笑地想,这种时候,就算是装装样子也好,难道不应该和我说一声后会有期么?
或许是感觉到了格桑乌已经醒来,衔蝉奴嘴里一边发出焦急的“呼噜”声,一边伸头来拱格桑乌的被子。
一手圈住钻进怀里的大脑袋,格桑乌一手安抚着焦躁的衔蝉奴,一手拨弄着它的耳朵,像是对它解释,也像是说给自己听,她一遍遍地轻声重复着:“她走了,兴许也不会再见了。”
衔蝉奴可能不能理解主人的话,但是它却察觉到了格桑乌语气中的失落。
慢慢地它不再晃动脑袋了,只是静静地把脑袋搁在格桑乌怀中,一下又一下地舔着她的手臂,直到外面的太阳渐渐升起。
第099章 弱水经年(六)
辰时, 教主呼延灼出关。出关后,阿曼苏从静室一路行至霄云神殿,如约向呼延灼献上延年神药, 恭贺教主神功大成。
随着呼延灼在殿中的落座,钰龙神教上下的欢呼声几乎掀翻了整个红石崖。
只是,在这些跪拜欢呼的人群中, 却莫名少了两个人。
那便是圣使之首的乌月还,还有位至教主之下的左护法。
而同一时间,在格桑乌的院中,却出现了一队浩浩荡荡的人群。
后面跟着的是十余个持鞭的守卫, 而位列最前的, 是没有在霄云神殿现身的乌月还。
乌月还虽为圣使之首,但一直听从阿曼苏的命令,为她取血杀人。
如今教主呼延灼神功已成, 而阿曼苏的药早已炼成。既如此,那乌月还造访的目的就只有一个了。
眼中是毫不掩饰的嘲弄与讽刺, 格桑乌想,呼延灼终于打算除掉自己了。
看见这些面色不善的访客,衔蝉奴怒号着冲下了石阶。
没有格桑乌的阻拦,这一次,衔蝉奴再无任何顾忌,咬断了朝它挥来的长鞭便冲进了人群。
在衔蝉奴愤怒的撕咬声中,守卫慌乱地挥动着平日子肆意鞭笞教奴的长鞭, 企图挡住衔蝉奴的脚步。
可这终究是负隅顽抗罢了。
在一声声惨烈的叫声中, 一个个守卫被利齿拦腰咬断, 而所剩无几的守卫则面色苍白地往角落退去。
“废物,连个畜生都解决不了!”
皱眉吼出这句后, 乌月还抬手甩鞭,企图让这发狂的猛兽停下。
蛇尾一般的长鞭在地上震起一道飞尘,而刚抖完毛发的衔蝉奴却灵敏地闪身避开。站稳后,衔蝉奴沉下一双眼睛。伴着口中威胁的低呼,它抬起了前爪,如一阵疾风般朝乌月还奔来!
几乎可以感觉到衔蝉奴奔向自己时地面的颤动,乌月还咬牙再次挥动起了长鞭。可是鞭子再快,还是快不过身形敏捷的衔蝉奴!只见它一边躲过鞭子挥舞的劲风,一边瞄准机会扑向乌月还!
很快,乌月还额上便流下了体力不支的冷汗。
“畜生……!”
吃力地啐了一句,乌月还咬牙将手伸向怀中。
衔蝉奴离他只有两步之遥,但格桑乌却察觉到了乌月还指间异样的寒光。
她一言不发地站在石阶上,神色异常平静,看起来并没有拼命抵抗的打算。但是在意识到那寒光是用来麻痹白虎的银针时,她还是忍不住抬起了头,朝着为了保护她而拼尽全力的白虎喝道:“衔蝉奴,闪开!”
听见她的指令,衔蝉奴的动作有一瞬的停滞,但此时,乌月还的手却已经送了出去。
就在银针即将扎入衔蝉奴皮肉中的一刹,院门外却突然响起了一道威严又沙哑的声音!
“住手!”
乌月还动作一僵,随即不敢置信地朝院门外看去。
院门外,一个把衣服穿得颠三倒四的男子缓缓出现在了他的视线中。
好好的锦衣和狐裘被他穿得乱七八糟的,即便如此,他那手中的血刃和腰间配的双扣龙纹玉环还是说明了他的身份。
那块玉环是呼延灼当年立教时亲手所赠,而收下玉环的人,正是于呼延灼有救命之恩的左护法。
“解决格桑乌”分明是教主与今日出关时下给阿曼苏的指令,可是此时,与此事毫无关系的左护法却出现在了这偏僻院中。
握紧了手中的银针,乌月还一边盯着虎视眈眈的衔蝉奴,一边不情愿地朝门边喊了一声:“左护法。”
并没有答乌月还这一声,左护法只是看了一眼沉默不语的格桑乌,随即对乌月还道:“乌圣使最好是停手,莫要毁了一块上好的虎皮。”
听见这一句,乌月还的脸色骤然沉下。左护法的到来已打乱了他的脚步,却还在这里扯什么兽皮不兽皮的。
他爱慕格桑乌,自然不会真的下手。他原本只是想要在解决这只白虎后,用准备好的女子尸首伪造格桑乌已死的假象。
可是现在左护法的出现,却将他的计划全部打乱了。
虽然不知道左护法来此到底是出于什么目的,但是迫于两人地位的悬殊,乌月还只能收起掌心的毒针,咬牙答了一声:“是……”
旁若无人地走过乌月还身边,左护法哑笑着走到格桑乌面前。
他的侍从几日前才死在衔蝉奴的利齿下,如今他却以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出现在自己的院子里。看来比起问责,他还有更要紧的,甚至不惜违抗教主之令的事。
“许久没听到格桑乌的消息了,不知你现在身体可还好?”
他的嘴角带笑,可是周身却散发出令人厌恶的阴戾。
眼中露出嘲讽之色,格桑乌想,不是几日前才收到自己贴身侍从的死讯么?怎会没有自己的消息呢?
将末尾几字念得很重,格桑乌暗讽道:“我一切都好,劳左护法惦念了。”
知道格桑乌清楚自己的来意,左护法眼中贪欲愈发明显。哑笑了两声,他不再掩饰身上的嗜血之气,如一只幽夜中捕猎的野狼般,紧紧盯住了格桑乌。
“乌圣使行事鲁莽,让你受惊了。”
朝乌月还投去了蔑视的一眼,左护法面上的笑愈发森冷。
“格桑乌不必紧张,你若是信得过我,大可放下戒心跟我走。”
到了此刻,乌月还才明白左护法的来意。他竟放肆到不顾教主之令,想要在众目睽睽之下强夺格桑乌的地步么?
眼里闪着无法遏制的怒火,乌月还将长鞭捏得“咯咯”作响:“左护法,你要公然违抗教主之令?!”
“教主之令?”
眼中有贪婪的凶光,左护像是听到什么笑话一般法哈哈大笑道:“教主只说此女不必再留,却没说别人不可留她啊!”
笑罢,他阴恻恻地扫过院中众人,最后把视线定在了面色铁青的乌月还身上道:“更何况,若是这些侍从传回的消息是乌圣使行事不力,丧命虎口的话……”
“那教主,不就不知道了么?”
“你!”
话音未落,乌月恒只感觉腹间一凉,下一瞬,左护法手上那把血刃已经贯穿了自己的肚腹。
抽出血刃,左护法一眼也不看乌月还,只顾咧开嘴对身后的守卫道:“来人,替我给格桑乌带路!”
口中吐出一口鲜血,乌月还捂着伤口,又惊又怒地看着守卫慢慢走向格桑乌。
他从未与左护法交过手,或者说他从来都没有资格与左护法交手。他之所以能当上圣使之首,靠的全是阿曼苏的提拔。
也正因如此,饱受议论又无法靠近权力中心的他,才会对格桑乌产生了这同病相怜之情。
可即便如此……
胸膛剧烈地起伏着,乌月还死死盯着左护法。即便他没有信心能赢过左护法,他也不能就这么让他们带走格桑乌。
走向格桑乌的守卫已经踏上了第一层石阶,乌月还捂着伤口,咬牙迈出了一步。
就在守卫已经逼近格桑乌身前时,那差一点便碰到格桑乌的手,却被一个突如其来而来的东西打开!
而这个东西,既不属于勉强支撑的乌月还,也不属于面色骤变的左护法。
那飞射而来的力道之大,叫被打中的守卫立马捂着手臂倒地哀嚎,甚至连左护法也闪身躲向一旁。
一声脆响出现在脚边,格桑乌转头一看,那个看不清从何处飞来的东西,竟然只是院中的一截枯枝。
心中一惊,格桑乌盯着地上的枯枝,手指难以抑制地颤动起来。
心间的鼓动盖过了耳边所有,她不敢置信地想道,是她么……?
如果是的话,她……为什么没有走!
拾起一截断裂的枯枝,左护法挺起脊背冷喝道:“何方宵小?藏头露尾不敢以真面示人!”
话音落下,回答他的却只有院中的回音。
不论来者是何人,有一点是无需质疑的。既然此人出手的方向是格桑乌,那就说明此人的目标和他一样,也是为了这呼延灼绝对不愿留给他人享用的奇血!
既然如此……
左护法冷笑一声,盯着枯枝射来的方向动了动脚跟,他的眼睛警戒地在上空不断环视着,但脚尖的方向却是石阶上的格桑乌。
察觉到他的动向,衔蝉奴也紧张地弓起了背脊,横档在了格桑乌和左护法之间。
“呵。”
根本没将这猛兽放在眼里,左护法提起一口气,倾身朝前猛踏,只听“簌簌”两声,他便已腾空跃起,直冲格桑乌而去!
从愣怔中回过神来,格桑乌深深地朝上方看了一眼,再回头时,她那无波的眼中似乎也燃起了跃动的光影。
屋内狭窄,如果自己躲去屋中,一定会被左护法就地擒住。
在左护法离自己只剩两步距离时,格桑乌动了动脚跟,毅然决然地朝与左护法相反的方向跑去!
如此一来,可给自己争取几步的时间,也可以……在左护法折头时,将他的后背暴露给云照雪。
见状,左护法凌空顿住脚步,然而,就在折头朝格桑乌送出掌风的瞬间,一道劲风再次飞来,打落了左护法手中的血刃。如果不是他及时闪躲,那枯枝甚至会不偏不倚地扎进他的后心!
落定在地,就在左护法回身看去的瞬间,他的脚步再次顿住!
他还来不及捡起血刃就被一道迅疾剑风给挡住。
那剑风中带着一股淡淡的冷香,左护法盯着劲装外唯一露出的眼睛,冷笑道:“原来是个女人。”
方才的惊疑转为轻蔑,在看清云照雪身形后,左护法似乎有了更大的把握。
眼前人转着剑花斜挡着他的掌风,明明是十分凌厉的剑势,但是此人却只用剑鞘迎击。想必,这一定是个身份见不得人的女人。
心中轻蔑愈来愈盛,左护法也懒得再去捡剑。在以左拳截住云照雪的横抹时,左护法阴恻恻地笑了一声,问道:“就这么小看我么!”
说罢,他运气出掌,隔着剑鞘狠狠一抓!
手指逼近手腕的瞬间,云照雪便撤剑避开。可是即便如此,在站稳的瞬间,她还是感觉到原本运转平顺的内功微微一滞。
“我的化骨掌滋味如何?”
狞笑着看向云照雪,左护法寒声讽刺道:“你使几分内力,我便化几分,就看看是我先被你刺中,还是你先一步力竭!”
只要接触到此人的掌风,那自己的内力便都会被他化为己用么?
调整好了气息,云照雪静静地抬起头来,若有所思地看向脸色阴鸷的左护法。
化骨掌……倒是个霸道的名字。
但若是这化骨掌,化到他自己身上呢?
已经知晓他的功法,可眼前这女人却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
她究竟是吓懵了,还是……根本就没将自己放在眼里?
看着她仍然没有出鞘的长剑,一股恼怒夹杂被挡路的愤恨冒上了心头。
他今日势必要带走格桑乌,不管此人到底是什么身份,他都不会让自己落得败势。
左护法稳住心气,飞速运转起了内力。比方才还要霸道的内力自丹田而上,在汇入任督二脉的瞬间,他猛力出掌,凌空划出一道残影!
然而,就在这样凌厉的攻势下,云照雪却仍然击掌而上!
左护法的掌心已近在咫尺,可云照雪的眉目中却陡然绽出凛然清光!
意识到有些不对,左护法心中一紧,便打算收起内力,可是,就在咬牙收手的瞬间,他的眼前蓦然闪过一阵看不清的寒光!
那寒光如湖中落雪,只见其影,不见其形。但如果左护法的视线能追得上剑光,那他便会看到剑身上刻了锋利飘逸的“追雪”二字!
剑长三尺,却比惊丛剑还要细韧。这便是云照雪出师时,由师君亲手为她铸成的名剑——追雪剑!
追雪剑带着刺目银光缠上了那青筋暴起的手腕,以极细极韧之势引着左护法一掌击向自己!
来不及去看那打伤自己的究竟是什么剑,左护法用尽了全身力气,才在掌心落下的最后一瞬收起了七成力。
掌心与胸口相接的瞬间,云照雪使出的内力尽数化入掌中!五脏六腑为之震荡,左护法低下头去,猝不及防地吐出了一口血来。
他从来没想过,一个遮遮掩掩的女子,竟也有将他击败之力。
不甘地握起掌心,就在左护法企图调整内息的瞬间,内里传来一阵锥心之痛!眼前骤然一片漆黑,很快,左护法便昏死在地。
血腥味飘开的瞬间,云照雪迅速收鞘,拉住了身后的格桑乌。
“跟我走。”
她没有出声,可是格桑乌却清楚地在云照雪眼中读到这三个字。
即便云照雪以纱巾覆面,可是格桑乌还是触到了她眼中的坚决。
心中的鼓噪一下一下地敲击在耳边,格桑乌愣愣地环顾了一圈院中。左护法已再不能站起,可是乌月还却还大睁着双眼盯着自己。
因为受了左护法一剑,乌月还的脸色苍白至极,但是他的情况,明显好过身受重伤的左护法。
乌月还带来的人可能已经前往霄云神殿报信了,而乌月还也不会轻易放自己走。所以,若她当真要带自己走,那便一刻都不能停留。
否则离不开这红石崖的,就不只是自己了。
再次对上了云照雪坚定的眼睛,这一次,格桑乌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回握住了云照雪。
眼看云照雪即将把人带走,乌月还再顾不得伤处,慌张起身便用骨鞭甩向云照雪。
长鞭在地上炸起一声闷响,但是比这闷响还大的,是乌月还的嘶吼:“格桑乌!”
他几乎是用尽了全身力气喊出了这一声,可是即便如此,格桑乌的脚步也没丝毫停留。
几乎将一口牙咬碎,乌月还颤抖地从怀中取出了一个檀木药瓶,药瓶外裹着紫色的绸布,那是由阿曼苏所赠的西疆奇蛊——饲魂蛊!
一旦吸入,即便只是一息,也足矣叫人失去心智,听凭持蛊人摆布!
注意到乌月还的动静,云照雪皱眉回头,她既不清楚这是什么药,也不能叫乌月还在引来其他人,所以她没有贸然将这药瓶击飞,而是回身,意欲用剑鞘劈在乌月还颈后!
可是乌月还已经祭出了玉石俱焚的气势,又怎能让云照雪轻易得逞!于是,他趁云照雪抬剑的功夫向前一滚,然后当着两人的面,抬手意欲拔起药瓶!
就在这变故突发之际,格桑乌蓦然上前!
那单薄的紫衣蓦然挡住了云照雪的视线,云照雪只能听见衣袂飘飞间她口中吐出的模糊字词,下一瞬,面前所有景致便都突然被漫天烈红所盖,呼吸几乎被这盛景攫取,云照雪惊讶地发现,从格桑乌手边绽开的,竟是成千上万只如血的红蝶!
蝶翼如血,仿佛从忘川河中洗濯而出,遮蔽了所有人的视线。
那是达姆族最古老也是最神秘的幻术——玉腰忘川蝶。
第100章 弱水经年(七)
蝶群振起的风将乌月还掀翻在地, 等他忍痛抬头时,红蝶却已如千嶂般隔断了他的视线。格桑乌的身影只剩缝隙中那依稀可见的一点,腹部的刺痛又抽去了他的力气, 最终,他只能绝望地看着格桑乌的身影彻底消失在眼中。
翌日,日出前的一个时辰, 距钰龙神教百里外的胡杨林中突然刮起了一阵沙暴。而等沙暴终于平息下来时,林中一颗胡杨树下,却陡然出现了一个石梯。
不多会儿,石梯内便有一人拂开散落的沙尘, 拉着身后的紫衣人走出。
那正是从钰龙神教逃离后, 一路奔逃至合虚幻阵的云照雪和格桑乌两人。
沙暴平息后,大漠的夜幕又重拾了往日的幽蓝。天狼星高悬空中,冰冷的月辉一泻千里, 可格桑乌却独独对着那一望无垠的黄沙出神。
云照雪早已看向了中原的方向,回头时才注意到了那背对自己的目光。
她站得离自己很近, 可是那一身紫衣却好像被吞进了深邃的夜色中。一股淡淡的不安从心底浮出,云照雪向前一步,喊住了身前人:“格桑乌。”
离开的钰龙神教时的紧张从她面上褪去,格桑乌转过身,平静地看向云照雪。
“我给你的药,半年一服,两年方可将蛊毒根除。”
“你拿到了药, 我也离开了钰龙神教。既然你我都已如愿, 云大侠便不用在此耽误时间了。”
顿了顿, 格桑乌在寒风中缓缓道:“还有一个时辰天就要亮了,云大侠早些离开吧。”
云照雪的眉头因为这句缓缓蹙起。
“明日天亮时, 云大侠便走吧。”
这是院中离别前夜,她对自己说的最后一句话。然后,在说完这句话的第二日,她便没有丝毫抵抗地站在了乌月还面前。
那这一次呢,让自己离开后,格桑乌又打算做什么呢?
直直地盯着眼前人的侧脸,云照雪开口问:“那你呢,你之后有什么打算呢?”
落不到定处的寒风吹动了格桑乌的眼波,她撩开了被吹起的碎发,随口回道:“自然是选个饿不死人的地方,混吃等死。”
“哪里有这样的地方?”
若是旁人说出这话可能是讽刺,可云照雪却是在认真地在问她。
面上浮现了熟悉的调笑之色,格桑乌问道:“怎么,云大侠要替我选个好地方好好过日子?”
自己既然已经折了头,就断不会把她一人丢在这黄沙中。
云照雪早已取下了遮面的面巾,在即将露出微光的夜色下,她的面上不带一丝玩笑之色。
“如果我说是呢?”
闻言,格桑乌的眸光不由地颤动了起来,这颤动虽微弱,却一寸一寸地传到了她的手心中。
既然离开了,就不该回来蹚这潭浑水,格桑乌在心中默默地告诉自己。
……她们原本就是背道而驰的两人,不过是因为些阴差阳错,才碰巧相处了十日。但今日云照雪这么问她,难道是还想与她纠缠下去么?
格桑乌不明白,因为一点恻隐之心,和这微不足道的求药之恩,云照雪便愿意做到这个地步么?
可如果不是只是因为恻隐之心和求药之恩的话,那又会是因为什么呢?
迟疑地转过了头,格桑乌就这样撞入了一双宁静的眼中。
云照雪的这双眼一贯和她本人一样,像是一轮明净而无声的月光,可是今日,那里面却聚起了好似能拨开长夜的霞光。
云照雪就这样静静地站在对面,等待着她的回答。
方寸间传来跌跌撞撞的声音,可是耳边的风却慢慢静了下来。
掌心有暖意渐渐蔓延开,格桑乌的面上也露出些许松动,她轻轻地开了口,语气似嗔怪也似轻叹:“看来云大侠是被忘川蝶弄得神志不清了。”
就在云照雪以为她是要拒绝自己单独前行时,她却回过头缓缓地看向云照雪。
像是想通了什么,也像是决定了什么,格桑乌的脸上重新露出了笑容。
“那便走吧。”云照雪听到了一声清晰的回答。
“往东二百里,有一个白暝寨,老寨主当年与呼延灼有恩,钰龙神教之人不会轻易找到那儿的。”
风中送来鹭鹰的长鸣,格桑乌伸手遥指远方,“我们就往那儿去。”
……
三日后,两人的身影终于出现在了白暝寨门口。按照格桑乌的说法,白暝寨是在很久很久之前,为了换些布料,她在母亲的带领下,去到过的最远的地方。也是她被带到钰龙神教后,从没想过会再去的地方。
白暝寨民风淳朴,除了那好奇的孩童会被格桑乌的银发吓到外,寨子里的人都对这远客的到来感到十分兴奋。
知晓格桑乌身份的寨主不在,其余的寨民便都当她是身负隐疾的普通女子,纷纷展现出了对客人的最盛大的关怀和热情。
在众人的推举和邀约下,很快,两人便由一位慈眉善目的乌朗婆婆领到了她的屋子边。
在那低矮抗风的屋檐旁,是一间干净的小屋。
将两人带到屋中后,乌朗婆婆这才细细打量起格桑乌来。
从没见过哪个年轻姑娘是这样的发色,乌朗婆婆半是好奇半是心疼地问道:“哎哟,好好的姑娘,怎么生的一头白发呢?”
闻言,格桑乌面上一愣,但是心里却悄悄笑出了声。
原来,寨中人竟以为她这是生了什么病才白了头么?
虽然她很感激乌朗婆婆的热情,但是心里还是不免的觉得有些有趣。
做出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格桑乌垂下头来,细声细气地向婆婆“诉苦”道:“我爹娘从商,多年来一直往来于西疆和弃月城中。家中日子虽然虽不上什么大富大贵,但也算得上安宁和美。可谁知世事难料,就在我及笄之年,商队却传来了我爹娘葬身沙暴的消息。我伤心太过,所以在得知消息那晚便哭白了头。”
说到这里,格桑乌又想起方才入寨时云照雪竟以她的远方堂姐自居的事,心中不禁又起了些坏心。瞟了一眼旁边脸色微妙的云照雪,格桑乌压着笑意,切声道:“白头后,远亲近邻都视我为异类,说我命硬克死了全家。还好我这堂姐待我亲厚,将我一直带在身边。”
说着,她神情真挚地望向云照雪,“是吧,堂姐?”
这一声堂姐带了十足的玩笑意味,云照雪被喊得浑身不自在,但是一想到是自己先以堂姐自居的,于是只能硬着头皮脸答了一声“嗯”。
虽然乌朗婆婆的老板和儿孙都还健在,但是她也难免被格桑乌的“伤心事”给戳中。
想到对自己十分亲厚的姐姐,乌朗婆婆擦了擦了湿润的眼眶,“哎哟,真是个苦命女子,也幸亏你有这堂姐。”
看着格桑乌煞有介事地宽慰着乌朗婆婆,云照雪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任由格桑乌胡说去了。
带着女儿给两人送来了被褥和水盆后,乌朗婆婆又给交代了许多诸如哪里打水、哪里洗衣服之类的话,直说得自己口干舌燥才跟两人道了别。
在格桑乌一声声含笑的“谢谢婆婆”何“保重身体”中,乌朗婆婆开心地迈出了门外,但眼见要走出小院了,又像想起什么似的拍了拍手对两人道:“诶呀,那你们两姊妹是不是要在这里过元旦啊!”
白暝寨虽是西疆部族,但由于寨中有许多来往通婚的中原人,所以也和汉人一样过起了元旦来。
格桑乌可能会一直留在寨众,但云照雪却不行。想到自己原本打算过个两三天就离开此地,云照雪蹙起眉头来,斟酌着打算开口解释:“我”
一个“我”字才刚冒头,乌朗婆婆便看出了她的意思,急忙摆手道:“哎,可别说不啊。也就再来个五六天就到元旦了,你再急,也不急这几天呢?”
“况且你看看,你这好堂妹还在这儿呢,年不能一起过就算了,怎么元旦也不跟人一起过呢?”
乌朗婆婆越说越激动,眼看再劝就要让云照雪留在寨里过年了,格桑乌赶忙笑着碰了碰云照雪的手。
“那便与我过了元旦再走吧,堂姐。”
堂姐两字里有压抑不住的笑意,格桑乌怕云照雪再多拒绝的话,忙不迭地朝她挤眼。
就算真的要走,也等乌朗婆婆走了再说,不然今天她别想休息了。
前有对自己眨眼示意的格桑乌,后有慷慨激昂的的乌朗婆婆,云照雪最终还是咽下到嘴边的“后日就走”,面色复杂地点了点头。
……
乌朗婆婆走后,两人也就在这白暝寨中暂时安顿下来。初来乍到,寨中人的热情却远远超过了两人的想象。早上有人替她们取来小半缸水,午间和晚间甚至还有乌朗婆婆一家送来热腾腾的饭菜。
如此过了两天后,云照雪的面皮终于挨不住了,她坚持将送来的水还回去,还请来乌朗婆婆一家教她们烧火做饭。
虽说两人都从没碰过炉灶,但好在云照雪学得快,不过两顿饭的功夫,就做出了能下咽的味道。
要说唯一有什么问题,就是格桑乌烧火烧得太旺,虽然吃的是能下咽了,但那成色却让人退避三舍。
来到白暝寨第三日,云照雪已经适应了这样的生活,早上,趁着天还蒙蒙亮她便出去悄声练剑,等日出后,她便照着寨民指的路去取水,取水回来又去和寨中人换些菜和肉。
而格桑乌呢,无论在哪儿都把睡到日上三竿的宗旨贯彻到底,一般要等云照雪做完上述所有回屋后,她才睁着一双迷蒙的眼来门口接这收获满满的人。
不过今天,云照雪回来了迟了些。而等她带着换来的菜朝家走时,才发现原本应该在会周公的人,却突然出现在了回家的路上。
寨子不算大,但却给孩子和老者留足了跑动和休憩的空地。所以,当云照雪走到那吵闹的空地前时,看到的就是孩子们挤在一起落荒而逃的身影。
而在孩子们惊恐又急迫的脚步声后,那一身紫衣的人却懒洋洋地坐在石快上,毫不在乎地看着一群孩子跑远。
看来是见到这人,才一窝蜂地跑回家了。
听见了云照雪的脚步声,格桑乌回过头,好笑地对她说:“看看,我比邪祟都好使,小孩都这么怕我。”
村寨里的孩童没有见过格桑乌这般的女子,所以难免大惊小怪。
不知道格桑乌是否在意孩童对她的态度,云照雪思索了片刻,认真地解释道:“是孩子好奇太过,又不了解你,这才吓到了自己。”
知道云照雪想要安慰她,但格桑乌还是故作好奇地问道:“那你为什么不怕?”
露出了十分无奈的表情,云照雪斜睨一眼道:“因为我不是小孩。”
闻言,格桑乌先是一愣,随即轻笑起来。
“你当然不是小孩。”
两人的脚步越来越近,甚至连影子都融到了一起。
“你不是同他们说,你是我堂姐么?”
接过云照雪怀中的半数东西,格桑乌眼中满是狡黠的笑意:“那我不得喊你一声,好堂姐?”
三天了,云照雪还是没能习惯这三个字。耳根处露出一抹不自在的薄红,云照雪目视前方道:“……再闹今晚你做饭。”
一听做饭,格桑乌便来了借口,“我不行,我刚吓到孩子们了,我伤心。”
虽然她看起来没多伤心,但云照雪也没再提方才的事情,只是默默地和她拉开了些许距离。“那你就好好走。”
这番话听着是嫌她走路没个正形,但是语气里却没半点责怪之意。
几步追上去后,格桑乌凑近哄道:“别生气,云大侠,我不喊你堂姐了还不行么。”
见云照雪没再和自己拉开距离,格桑乌于是固态萌发。她脸上是认错的表情,可是嘴上又得寸进尺地调笑道:“我就只管你叫云大侠,玉壶心,和云庄主。”
“要是这些你不喜欢……”
将尾音拖得很长,格桑乌盯着云照雪一张没有表情的侧脸,缓缓道:“那就叫你,照雪或者,卿卿呢?”
格桑乌脸上满是期待的表情,可云照雪的脚步却骤然顿住。
“格桑乌。”
虽然知道自己应该见好就收,可是格桑乌还是忍不住装出一副无辜的样子,应道:“嗯?”
“今晚不用做饭了。”
此话一出,格桑乌不用看也知道云照雪的表情应该精彩极了。
压着拼命往外冒的笑声,格桑乌故作惊奇道:“怎么,我们要去乌朗婆婆家?”
没有给格桑乌任何一个眼神,云照雪目不斜视地拔腿朝前走,只留下一句:“不,你就在这儿喝点西北风,醒醒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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