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弱水经年(八)
三日后便是元旦, 寨中人紧锣密鼓地开始扫屋掸尘,来往于西疆和弃月城的货郎也早早地背来了灯笼和爆竹。听着货郎敲起的拨浪鼓声,寨中的孩子一个个欢呼雀跃地跑到了寨门口。
听见孩子兴奋的吵闹声, 格桑乌也好奇地探出了头。看见孩子手上捧起的爆竹,她转头望向不知何时走到身边的云照雪,“你点过那玩意么?”
本来以为云照雪会摇头, 可谁知看见那贴了红纸的竹筒时,云照雪却点了点头道:“点过。”
在她年岁尚小时,师君虽然喜静,但总会在新岁时纵容她和师姐点响爆竹。后来因为师君和师姐相继离开, 再加上担心寒争的喘疾, 告水山庄内再也没有响起过爆竹声。
如今想来,告水山庄确实是冷清了许多年了。
注意到云照雪神色中隐隐的黯淡,格桑乌抬手牵住了云照雪。“那过两日便劳烦云大侠给我开开眼了。”
说着, 便将有些愣怔的人一把拉出了院门。
她笑得开怀,云照雪一时也没来得及拒绝。等再回过神来时, 两人已经走到了堆满笑容的货郎身前。
最终,在格桑乌的软磨硬泡下,云照雪还是无奈伸出手,在货郎那儿买下了两个别致新奇的锦鲤灯和两个据说声音最响的爆竹。
买下这锦鲤灯的傍晚,格桑乌便吵着要去矮檐上挂那红彤彤的锦鲤灯。
在格桑乌踩着矮凳挂好了两边后,云照雪忍了又忍,最终还是忍不住开口提醒道:“这一只歪了。”
两只锦鲤在夜风中悠悠地晃着, 不仔细看也看不出挂的有些一前一后。本着挂上就行的宗旨, 格桑乌理直气壮地反驳道:“没歪。”
不欲与她争辩, 云照雪只能自己站上矮凳,将那红鲤灯拉出一截来。
可不知是制灯之人偷工减料, 还是说这灯实在扛不住颠沛的路途。云照雪刚一碰到那锦鲤,那黏在两侧的眼珠子便掉下了一颗。
这下好了,原本那鱼头就大出鱼身好多,这下只剩一只鱼眼,就更添一分“别致”风味了。
“……”
看云照雪皱眉与那鱼眼相对,格桑乌不由得笑出了声。
她足足笑了半天,等云照雪僵着脸准备自己去捡时,她才憋着笑捡起了那还没龙眼核大的眼珠。
云照雪脸上是微恼,格桑乌眼中满是笑,两人都只顾着去看那掉地上的鱼眼珠,没注意到彼此的动作。这不,一个低着头准备弯腰去捡,一个半蹲着准备将东西送出,一个不留神,格桑乌的鼻尖便蹭到了云照雪的脸。
相触后,云照雪一怔,立马便要直起腰背。但谁知格桑乌却比她先一步反应过来,在她准备抽身时,蓦然伸手勾住了云照雪的领口!
四目骤然相对,云照雪甚至能从格桑乌的眼中看见满脸惊讶的自己!那就更别说两人几乎纠缠在一起的呼吸了。
从来没有人能对自己做出这般放肆的动作。就算是与她最为亲近的师姐和师君,当年也只是克制抚过她的发尾。
不知如何应对的慌张盖过了被勾住领口的恼怒,云照雪拉下格桑乌的手,急声道:“格桑乌,你知不知”
一个“耻”字即将到嘴边,可是看着面前异常认真的人,云照雪却不知为何偏头咽下了这个字。
看出了最后一个字的口型,格桑乌却毫不在意地轻笑出声。
“我又不是你们正道人士,要什么廉耻?”
明知道云照雪听不得这些轻浮的话语,可是格桑乌却固执地非要讲下去。那双带着恼色的眼中分明有抗拒,可自己却像迷了心窍一般非要靠近。
心间的鼓动愈来愈放肆,格桑乌想,原来不知何时,这些玩笑话里早已掺进了自己大半真心。
格桑乌的双唇一开一合,鼻息间的梅香也愈来愈烈,云照雪僵在原地,听见了耳边那暧昧的声音。
“我只要和云大侠耳鬓厮磨,日夜为伴,做一对逍遥眷侣。”
她的声音很轻,可是“眷侣”和“厮磨”四个字,却清清楚楚地砸在了云照雪耳边。
锦鲤灯的红影被掉落的脆响打乱,云照雪后退几步,猛然回身躲进了屋内。从那慌乱的脚步来看,这素来冷静沉稳的人,竟也在此时乱了方寸。
“啊!”
脸上的笑意越来越浓,格桑乌想要叫住临阵逃脱的云照雪,“眼睛还没黏上呢!”
可是回答她的只有一声关门的闷响,哪里还有云照雪的半点声音。
云照雪的门关得住她脸上的羞恼,却关不住格桑乌眉眼间的笑意。过了好半天,直到那在风中打转的锦鲤都安定下来后,格桑乌才慢悠悠地挪动了脚步。
没有再管那只剩一只眼睛的锦鲤,格桑乌垂眼,悄悄地将那珠子放进了怀中。
自那日起,格桑乌便愈发放肆。不过兴许是怕做得太过真的惹怒了云照雪,格桑乌竟也学会了在云照雪皱眉之前便及时收手,用别的事情岔开话题。
不过即便如此,云照雪还是忍不住对她多了几分忌惮,在两人可能要挨近的时候,云照雪便会默不作声地拉开些距离。
尤其是在元旦这天的晚上,即便是放那爆竹时,云照雪也离格桑乌好远。
这一晚,西疆下了雪。细密的白雪下个不停,不过多时便铺成了满地绵软的白絮。
在无垠的夜和酥软的白中,寨中人纷纷挂起了灯笼。满地的白映着星星点点的橘红,竟叫人在寨外无边的黄沙中嗅到了些在不久后即将到来的春融。
寨子里有人家跟汉人学了包饺子,于是也送了一盘给这不精厨艺的两人。只不过那饺子皮厚了些,云照雪第一锅没煮熟,就只能耐着性子重新煮了一次。
院外传来孩童兴奋的叫声,一声震响过后,接近金红色的暖光迫不及待地划破了深色的夜空。然后,是越来越多的暖光和爆竹声响。
等不及那迟迟不好的饺子,于是格桑乌心血来潮地拿出了准备好的爆竹,又哄又闹地催云照雪先去点那爆竹。
万般无奈之下,云照雪只能放下锅中的饺子,耐心地陪格桑乌出来点这炮筒。然而不知道是不是多年不点技艺生疏了,还是说这爆竹也跟锦鲤灯一样粗制滥造,云照雪用火折子点了几次,竟也没有一次点着。
伸出躲在屋子背后的脑袋,格桑乌好奇道:“这玩意为什么不响?是不是那货郎骗你了?”
离着一段距离,云照雪仔细观察了半天,才下了定论道:“不是。”
“可能下雪,这爆竹受潮了吧。”
这雪也没下多久,怎么就会受潮呢?
不信云照雪的说辞,格桑乌接过火折子便朝前道:“我试试!”
然而,当格桑乌拿着火折子的手离引线只有一寸时,那本来哑火无声的炮竹却凭自冒出火星子来!
“小心!”
情急之下,云照雪也顾不得两人之间的距离了,赶忙低下身去一把拉住了她,结果力气使过头了,拉得格桑乌一个没站稳,两人便一起往后跌去!
眼瞧着自己就要垫着云照雪砸进那厚厚的雪地里,格桑乌便想松开手往旁边滚去,谁料云照雪却完全没有放手的意思。
“噗通”一声,身后的雪华被震得飞起好些,这两人则一起手牵手摔了个七荤八素。
飞起来的雪全部落到了两人身上,而那逗人玩的爆竹也在此刻燃起了焰火。
在一阵噼里啪啦的爆竹声中,云照雪顶着满身白雪坐了起来。
“哈哈哈哈哈哈哈。”
看着摔成个雪人的云照雪,格桑乌笑得停不下来。
而云照雪则是呆呆地眨了眨眼上的雪尘,过了好一会儿才满怀歉意地问道:“没事吧?”
“对不起,我没拉住。”
开心地抖着身上的雪,格桑乌摇头道:“不是我自己要去点的吗,怎么倒成你的不是了?”
闻言,云照雪有些自责地开口,“因为我拉你,你才摔了。”
“得了吧,我自己站不稳才有这回事。”
笑着扭过了头,格桑乌奇怪道:“你的火折子呢?”
余光瞥到了雪地中的一抹异色,云照雪回道:“在我后边。”
心里还惦记着去点另一个爆竹,格桑乌兴奋地伸出手要去够那离自己有一臂之远的火折子。然而,就在她伸手时,云照雪也刚好转头去够身后的火折子。
没有了云照雪的手臂相隔,格桑乌的手臂在雪地中拄了个空,慌乱之下,她竟不偏不倚地跌坐在云照雪怀中!
衣下的温热相互交融,一瞬间,两人都睁大眼睛楞在了原地。
这是第二次了,格桑乌想,这是第二次离她这么近了。
近得甚至能听见她春雷乍醒般的心跳。
雪夜的寒风吹不灭心中呼之欲出的情愫,格桑乌仰起头,珍重地看向眼前的人。
“云照雪。”
她这么叫她,声音比晨曦间欲曙的天色还要温柔。
这样的眼神,叫云照雪几乎忘了两人还在院里。避开了格桑乌的眼神,云照雪深吸一口气,偏头仓皇岔开话题道:“饺子要好了,我们快些进去罢。”
连那平日里最为清静的眼角都带上了薄红,可她却还避开自己,说着自己根本不在意的东西。
“谁要管那饺子!”
一股冲动燎尽了她的理智,格桑乌挺起上身,不管不顾地拉住了云照雪的衣领,将嘴唇送了上去。
这突如其来的吻像暴雪一般淹没了云照雪的呼吸,独属于格桑乌的香气在唇齿间漫开,云照雪的眼前突然一片空白。
什么礼义廉耻和苦习之道都在此刻退去,云照雪只能屏住呼吸,不去想自己几乎跳出胸间的心情。
“噼里啪啦!”
静谧的夜雪中,又再次响起了此起彼伏的爆竹声。
而在寨中人看不见的角落里,有两个身披细雪的女子用唇齿的摩挲交换着最猝不及防的气息。
第102章 弱水经年(九)
不知是谁先退开了一尺, 两人在一片飞雪中,默默地凝望着彼此。
那带着微颤的轻亲吻仿佛还在唇边,格桑乌紧紧地盯着她, 似乎要将她的每一个反应都看到眼中。
“你要是要说你我都是女子,还有什么正邪不两立这种中原酸腐话。”
“那我待会儿就拿饺子……”
说到这里,格桑乌顿了顿。她的眼神凶狠, 但手边动作却暴露了她的逞强。
盯着一言不发的云照雪,格桑乌半嗔半狠戾道:“砸死你。”
仿佛没有注意到格桑乌后面两句话,云照雪皱眉认真地反驳道:“你是身不由己,不是魔教歹人。”
可这一句话却并没有安抚到格桑乌。看着云照雪装满自己身影的眼睛, 她犹嫌不够地逼问道:“那倘若我就是呢?倘若, 我不是你以为的格桑乌呢?”
这个问题似乎很难回答,云照雪的嘴慢慢地抿起,过了半晌, 她才迟疑地回答道:“我不知道……我不想”
听见不想两个字,格桑乌的嘴唇颤了颤。她似乎很害怕听到云照雪的答案, 所以只能故作生气地打断道:“不想什么,你干脆别说了,免得气死我。”
知道格桑乌曲解了自己的意思,云照雪赶忙握住了她的手腕,紧张地解释道:“我不想拒绝你。”
此话一出,格桑乌停在了原地。
看格桑乌不再挣扎,云照雪于是慢慢放松了自己的力道, 一字一顿地告诉她:“格桑乌, 我不知道为什么, 我不想拒绝你。”
不想拒绝你……明明不是什么动人的情话,可是格桑乌却忍不住红了眼眶。
细雪落到她们裸露在外的颈窝里, 可是格桑乌却丝毫没有察觉到冷意。云照雪的话语叫她彻底乱了方寸,耳边只能听见一声声的鼓鸣,可她却一点都不想理会那嘈杂的心跳。
眼中的浮光荡开了一圈,格桑乌缓缓转过头来,嗫嚅着看向云照雪,“我告诉你为什么。”
“因为你心里,有我。”
将云照雪的手心引向自己身前,格桑乌的声音里浸满了能让冰雪为之消融的柔情。
“我为什么知道的那么清楚呢?”
掌心下传来擂鼓一般的跳动,云照雪听见她一字一顿地对自己说:“是因为你在这里,扰得我不得清净。”
话音落下,寨中的爆竹声也彻底停了。耳边只有给她们留出清净的风声,眼前也只能看见红着眼眶的格桑乌。
不知何时,云照雪心底却渐渐掀起了狂潮。一股同样汹涌的情绪在心口漫开,催促着她回答格桑乌,告诉格桑乌,虽然她不能言明自己心中的鼓动是为了什么,但是看着那双澎湃着情思的眼睛,她想,也许自己也是出于同样的原因。
不得清净一句,如鹭鸟踏破春池,也如朝霞惊醒山泉,叫云照雪的眼睫也渐渐颤动了起来。在相望的沉默中,格桑乌颤抖着,试探着重新靠近了自己,而云照雪也再抵不住心中那震耳欲聋的鼓动。她将束缚自己的一切抛诸夜雪中,然后没有一丝犹豫地接住了凑到自己唇边的温热!
于云照雪而言,风月浓情比西疆的雁鸣还要遥远。可是此刻,在那狂乱的心跳下,她却循着不知何处而来的本能回应着唇间的炽热。
密不透风的爱欲如风雪般笼罩住了两人,她们就这样拥着落雪,跌跌撞撞地闯进了屋内,然后,在迷蒙的试探中,跌进了床榻中。
融雪般的银发在身下铺开,格桑乌的唇擦过的云照雪的手指,带来一阵暧昧的轻颤。
不知何时,衣衫上的梅香中掺杂了一分醇熟的热潮,云照雪垂下头,内敛又克制地将呼吸印在她的衣领边。
屋内,银辉与绿衫交缠。屋外,那晦明交叠的月光终于笼住了幽静的青山,而青山也终于抛却了不安的长风,安然地陷入了一片银辉之中。
……
雪后的早晨静得只能听见燕雀抖落檐上雪的簌簌声,窗缝中似乎有寒风吹来,吹散了手边的温热,叫云照雪骤然从睡梦中惊醒。
不知是不是日有所想,这一晚,她竟在梦中梦见了格桑乌。只是这一次的梦,却叫她凭空生出些不安来。
在模糊的梦中,云照雪看见了双生树下的格桑乌。梦中,那红叶落了她满身,而她却毫无知觉地睡在一片深红之中。
睁开双眼时,身边空无一人,云照雪慌忙看向了那寒风的来源。
凛冽的晨风吹不尽房中馥郁的香气,而原本睡在身旁的人却披着她的外衫站在窗边。听见她的动静,格桑乌回过头来,带着满眼的笑意问起了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闻到了么?”
她那悠闲的笑意冲淡了方才醒来的惊慌,云照雪拄着床出神地问道:“什么?”
似乎觉得云照雪这样很是新奇,格桑乌盯着她看了半天,然后轻轻地笑出了声。
格桑乌没有回答她,只是将窗子又推开些,然后在兜了满袖的寒风后又骤然回身投进云照雪的怀里。
一股熟悉却又陌生的幽香在鼻间散开,云照雪接住她,听见她笑着告诉自己,“是西疆的梅花香。”
明明是最为疏冷的绿瞳,可是现在那双眼中却浣满了暖融的笑意。
云照雪一贯不在意四季更迭,可是这一刻,她却好像在格桑乌眉眼中探到了即将归来的春光。
“嗯,闻到了。”
银发亲昵地落在云照雪肩头,她闭上眼,悄悄地将怀中人抱得更紧。
……
开始化雪的那日,云照雪在闻见梅香的窗边收到了从告水山庄来的急信。上面是寒争贴身侍卫司遥的字迹,而在那因为焦急而有些杂乱的笔锋下,是跨越万里还不肯消散的苦药味。
“少庄主突发重疾,请云师君速归。”
在这简短的十几字上,盖着独属于寒争的印章。那印章深浅不一,甚至能想象出盖章时手边的颤抖。
攥紧了那封急信,云照雪沉着脸关上了窗,朝屋外的格桑乌走去。
格桑乌原本正专心致志地喂着飞来院中的小鸟,注意到她的神情,格桑乌脸上放松的笑意慢慢敛起。
撒下手中剩下不多的谷子,她不动声色地看着云照雪手中的信纸,缓声问道:“要走了么?”
是要走了。
如果现在不走,恐怕寒争的病就来不及了。
即便心中布满了忧虑和不安,但云照雪还是注意到了格桑乌有些异样的手掌。原本平整的掌心包上了细细的布条,布条中甚至洇出了淡淡的血迹。
压住了心中的焦急,云照雪抬起了她的手问:“手怎么了?”
安抚地用手指摩挲过云照雪的掌心,格桑乌指着窗子随意解释道:“无事,早上开窗的时候划到了。”
窗上并没有血迹,云照雪知道格桑乌对自己隐瞒了什么事情。她原本不想追问,可在抬眼时她却注意到,格桑乌脚下有几处颜色较别处深上许多,到处都是落雪的水痕,但独独那几处像是血滴滴下的痕迹。
而在那痕迹上方,原本就稀疏的杂草却歪倒着蔫了下去。
打断了云照雪眼中的若有所思,格桑乌上前一步挡在她的眼前,对她轻声道:“我不跟你走了,我就在这里等你回来。”
这一句先发制人的离别打断了云照雪的思绪,她将视线从地上移到格桑乌面上,眼中的情绪逐渐复杂了起来。
她想,在没有遇到自己之前,格桑乌将自己照顾得很好。但自己走后呢,钰龙神教会追过来么?
似乎是知道云照雪心中在想什么,格桑乌摇摇头,挤出了一个笑来:“钰龙神教不会贸然来白暝寨,我哪里也都不去,就在这白暝寨中等你回来。”
白暝寨和吴州之间,隔的不只是数月的奔波,还有正道与魔教之间的鸿沟。无论在钰龙神教还是白暝寨,云照雪都只是襟怀坦白的云照雪,但等她回到吴州后,自己就不再是这小院中与她偷得几夕风月的寻常女子,而是与魔教牵扯颇深的可恨妖女。
虽然她一直在宽慰着云照雪,但是真到了离别时,格桑乌还是尝到了从心底冒上的酸涩。欲言又止了好几次后,格桑乌深吸了一口气,声音中有些许松动。
“八月初六白露,那是我的生辰。”
定定地看着云照雪,格桑乌带着期盼缓缓道:“在我的生辰时来见我吧。”
而沉默了半晌后,云照雪的回答,也一如既往地坚定。握紧了格桑乌的手,云照雪一字一顿道:“好,白露时,我会来西疆见你。”
在云照雪携解药返回告水山庄后,寒争的病情渐渐缓解。直到徒儿恢复到能跑动的地步,云照雪才稍微松了一口气。
只是放心之余,云照雪不由得牵挂起远在西疆的格桑乌来。想到她离开院门时,格桑乌冲上来带着颤音的那句“不许忘了我,不许不来找我!”,云照雪心中便涌起许多不知名的酸涩。
即便她不惯此道,可在相隔万里的日子里她也逐渐意识到了,这样的感情,应该叫做思念。
安宁的日子没过多久,便又被突如其来的变故打断。
六月,蛰伏多年的钰龙神教在教主呼延灼的带领下进犯中原。呼延灼与六圣使即将到来时,青临门探到消息,伏兵于中都五十里外的平雨镇。
可惜,消息是假,调虎离山是真。李慕舸与门中精卫尽数被左护法斩杀于平雨镇中,而远在青临门连同家眷在内的上下百余口也葬身于火海之中。
至此,藏于青临门的三卷剑法失窃,中都武林彻底大乱。
危难之际,丁凌泉携紫云剑派挺身而出,她联手潜龙、长空、以及告水山庄,于惊澜台大败钰龙神教。
呼延灼虽然夺得三卷剑法,但却在离开时被丁凌泉和云照雪重伤,无奈之下,只能在剩余圣使的护送仓皇逃回西疆。
而在呼延灼逃离后,丁凌泉携几位掌门临时创立了武林盟,预备在一切准备完毕后讨伐被重创钰龙神教,匡扶武林正道。
距离武林盟前往西疆五日前,暂住中都的云照雪收到了密探回报的消息。
钰龙神教进犯时,为了不引起怀疑和麻烦,云照雪没有传信而是选择了让密探亲自前往白暝寨,去探查也去保护格桑乌的安危。
可是在今日传回的简讯里,上面却只有简短的四个字。
“遍寻不得。”
眼底情绪猛地一颤,云照雪攥紧了信纸,心中的不安愈来愈盛。
呼延灼受重伤,答应过自己留在白暝寨的格桑乌又失去了踪迹,这让她很难不把这两件事联系在一起。
难道……是重伤让呼延灼再次想起了格桑乌,所以以教奴和阿曼苏的性命相逼,逼迫她再次回到教中?
强烈的不安让她想要立马动身前往白暝寨,可是理智又告诉她此举并不妥当。
五日后武林盟便要离开中原,如过她此时擅自离开,只会引起其他人的怀疑,即便她无所谓被他人怀疑,可她也不能牵连告水山庄。
毕竟寒争的身体还未完全恢复,她不能叫告水山庄因为自己而出差错。
举棋不定之际,门外却突然响起了清脆的叩门声。
“云庄主,祝掌门有要事与您商讨,请您移步惊澜台。”
潜龙门祝融潜……
青临门覆灭后,中都武林最为强盛的就只剩紫云和潜龙二派,而在这二派之中,资质最深者便是在位几十载的祝融潜,所以即便丁凌泉是武林盟的领头人,但是在武林盟的决议中祝融潜仍然是不可忽视的一位。
但是,除了此次一同退敌外,潜龙门掌门祝融潜与自己无甚交情。
不明白究竟何事让祝融潜在接近夜半之时联络自己,云照雪皱起了眉头,握起了追雪剑问道:“找我商讨,所为何事?”
掌门之间的传话自然不会与弟子细说,于是云照雪得到的回答自然也只是一句为难的:“属下也不清楚,还请您亲自前往。”
第103章 弱水经年(十)
她之所以援助抗敌, 是因为丁凌泉作为七侠中曾与自己有来往的同辈,放下身段写信相求。所以即便她无意与其余几派过多往来,但是作为击退呼延灼的功臣, 有要事相商时自然不会落下她。
今夜武林盟急召,无非就是为了两件事。要么就是西行有变,邀她一同商讨, 要么……就是青临门灭门一案出现了别的线索,急召她一起审议。
夜风钻进门缝内,吹得桌上的烛影明灭晃动,一股淡淡的不安袭上了心头, 云照雪握紧追雪剑, 打开了房门,对上了门外恭敬的武林盟弟子。
惊澜台上灯火通明,已不见当日激斗时昏暗的硝烟。在台下时她看见的第一人, 是长空剑派掌门之子——斯玉声。看见她来,斯玉声神色一滞, 开口就想对她说些什么,可是他的话却被台上一声闷咳打断了。
出声打断他的,是他的父亲——长空剑派之主,斯若愚。而在斯若愚的身旁,还静立着另外两人,一个是潜龙门祝融潜,而另一个则是紫云剑派丁凌泉。
三位掌门肃然立于台上, 他们之间并无交谈, 只是沉默地等待云照雪的到来。
看见镇定前来的云照雪, 祝融潜拧起了原本就皱纹遍布的眉头,而丁凌泉则是张了张口, 面露担忧之色。
从前群英赛时,她便与丁凌泉和秋臻交过手。旁人都称丁凌泉比不上秋臻的天赋,可云照雪却觉得以丁凌泉的心性,即便不能与秋臻比肩,也一定能成就一番事业。
如今,丁凌泉确实走到了所有人面前,可她此时看着自己的眼神里却充满了凝重和担忧。
看来……引起此番深夜急召的变故,与自己脱不开干系。
眉眼冷下了几分,可云照雪却没有停下脚步,仍然镇定地迈上了惊澜台。
看见云照雪若无其事地朝几人行来,祝融潜紧绷着一张脸,嘴角压得极紧,俨然一副风雨欲来之色。
篝火照亮了云照雪的身影,却没有一分照到其他三人脚边。两边一明一暗,仿佛在几人中间划出了一条界线。
果然,在云照雪行至几人面前时,祝融潜再忍不住沉声开口,语气中满是强行压住的怒气:“魔教余孽已逃回西疆,云庄主又为何还在此处?”
噼啪火星中,映出了云照雪坦然的眼睛,她抬起头来,平静地回问道:“不知祝掌门此话何意?”
她怎可能不知道自己此话何意?
面色愈发铁青,祝融潜从袖中取出一封信来,扔掷在云照雪手边:“云庄主,你可认得此信?”
信纸被扔得背伏在掌心,看不清信上的内容。云照雪一言未发,祝融潜却已寒声扣下了一项罪名:“堂堂七侠之一,竟会与钰龙神教妖女勾结,祸乱武林!”
“实在是骇人听闻!”
“玉壶心”云照雪,江湖曾赞她清明无暇,方正不苟。
可是如今,却做出如此……大逆不道,有违人伦之事!
失望和不可置信化为了满腔的愤怒,祝融潜紧紧盯着云照雪的眼睛,怒声喝问:“云照雪,你可知罪!”
在祝融潜质问的目光下,云照雪翻开信纸,终于看见了自己的“罪证”,一句歪歪扭扭的 “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
信尾并未落款,却用丹砂画上了一只红蝶。
人人皆知,阿曼苏在西疆的称号便是——红石崖的忘川蝶。
面露讥讽之色,云照雪想,原来他们口中所说的,自己“勾结”的人是阿曼苏。
且不说她遇见的是格桑乌而不是阿曼苏。就说即便她当真与“阿曼苏”有不可告人的关系,那阿曼苏也万万不会在危急之际贸然送来一封相思之信。很明显,这封是经由他人仿造来污蔑自己的罪证。
可即便如此,若她公然反驳说这不是阿曼苏的字,那不就坐实了她见过阿曼苏的字迹,坐实了她与格桑乌之间的关系么?
看云照雪仍然一言不发,祝融潜的神色愈来愈激动。断定了云照雪无言以辩,祝融潜攥紧拳头恨声道:“我当青临门为何会遭此大难,原来是我中都武林出了无耻叛徒!”
无耻叛徒?就凭这一封不知真伪的信?
眼底闪过一丝冷色,云照雪终于抬起头来,一字一顿地道出了事实:“今夜之前,我从未见过此信。”
她的语气越坚定,在祝融潜看来就越像是傲慢的挑衅。伸手指向那封信,祝融潜的胸膛剧烈起伏:“字证在此,你还要抵赖!”
平静地扫过在座三人,云照雪反问道:“字证?我敢问在场各位有谁能证明这是阿曼苏亲笔所书,而不是有人刻意模仿?”
此话一出,祝融潜一愣,面上出现了恼怒之色。在截获此封书信前,他们确实没有见过阿曼苏的字迹,可云照雪这一番话难道是暗指他们刻意伪造书信,污蔑她的清誉么?
祝融潜气得涨红了脸,可最后出声的,却是一直旁观的斯若愚。
朝怒发冲冠的祝融潜颔了颔首,斯若愚的目光缓缓落到云照雪身上。眼中的安抚转为暗藏的锋芒,他开口,在云照雪耳边投下一道惊雷。
“此信不一定为真,但你于半年前往西疆,却是不争的事实。”
面上并无祝融潜的盛怒,他冷静地从怀中取出另一封书信来。“解药已成,不日而归。”
“此封急报,原为青临门密探所截,但是因为灭门一案,至今才被人翻出。”
“字迹可仿,可这掌事之印,却独你一人有。”
拇指抚过那早就干透的印记,斯若愚缓声问道:“方才的字迹可以不认,但这个的印章,云庄主不会不认吧?”
看清了那封书信后,云照雪眼中闪过一抹微诧,她认出这确实是在收到司遥的急报后,自己送回庄内的书信。
看着上面由自己亲自印下的印记,云照雪皱起眉头,在一瞬间便想明白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李慕舸早就想对告水山庄出手,所以才截住了自己送往吴州的信,然后送回了一封一模一样的伪造书信。
李慕舸此举为的,便是有朝一日能用此信污蔑自己,扳倒告水山庄,再重新带走寒争。
仔细观察着云照雪的反应,斯若愚心中的猜测也逐步加深。
看来此信不假,云照雪前往西疆一事也不假。
她在西疆停留多时,又取得了阿曼苏从不予以他人之药,到了这会儿,谁又能保证这两人之间无任何干系?
用愈发犀利的目光注视着云照雪,斯若愚沉声追问道:“我就想问问云庄主,这信上指的解药,是不是由司傩阿曼苏亲手所制?”
他的质问有理有据,掷地有声,而祝融潜也仿佛重拾了什么底气一般再次喝问道:“云照雪,你不出声,可是认了?”
这些罪名一个接一个地朝自己砸下,却不给自己半点辩驳的余地。嘴角牵出一抹冷笑,云照雪反问道:“诸位想让我认什么?”
她这副样子,倒显得几人像是错怪她了一般。
可是做下这些事的,明明就是她自己!心中怒火再次被她勾起,祝融潜也毫不避讳地怒骂道:“认你勾结妖女,背叛武林!”
闻言,连台下的斯玉声都再站不住,白着一张脸便冲上了惊澜台。
这一句指摘足以将云照雪置于死地,比方才斯若愚的怀疑要更狠更绝!
面上露出震惊之色,丁凌泉急忙上前拦住了冲上台的斯玉声,转头替她辩解道:“祝掌门!此事怎可潦草定论!即便云庄主当真去西疆求过药,但这又怎能证明她出卖青临门?”
焦急地看了一眼云照雪,丁凌泉急声继续道:“更何况,我了解她的为人,她根本不可能做出与妖女勾结的荒唐之事!”
荒唐二字,像火上浇油一般让祝融潜更为怒火中烧。
“潦草?物证在此,她又无言反驳,究竟是谁荒唐!”
话音落下,几人身旁传来一声气急的反驳:“她要如何反驳?”
斯玉声不顾父亲的警告走到祝融潜对面,紧握着拳头喝问道:“她没有与阿曼苏勾结,信中也半个字都没有提到阿曼苏,你们就将要她如何证明她根本没做过的事情!”
看见斯玉声不顾礼数地顶撞着前辈,斯若愚沉下脸来骂道:“玉声!住口,你是什么身份敢在此顶撞祝掌门!”
长空剑派掌门之子,已近加冠却仍苦等佳人,这件事早成了长空剑派的笑话。斯玉声自幼倾慕云照雪,可是云照雪自始至终却都无意婚配,即便自己出面提点过,云照雪也不曾有半点松口,实在是叫自己丢尽了颜面。
瞪着自己不争气的儿子,斯若愚的脸色差到了极点,他压抑着火气半是威胁半是劝告道:“云庄主又是什么身份,需要你替她据理力争!”
这一句戳到了斯玉声的痛处,若是在往常,斯玉声一定拉下脸来拂袖就走,可是今日不一样。今日,能为云照雪据理力争的只有自己一人。
鼓起了与父亲对峙的勇气,斯玉声咬住了牙关,一字一顿道:“她是我的心”
话还没说完,耳边便传来了“啪”的一声重响!
斯若愚一掌打得儿子眼前发黑,差点跌倒在地。在祝融潜诧异的眼神中,斯若愚不容反驳地怒骂道:“你给我住口!”
说完,他喊来惊澜台附近的弟子,交代道:“将这孽障带回门中罚跪,跪到清醒了再起来!”
第104章 弱水经年(十一)
斯玉声出了这场闹剧, 实在是丢尽了自己的颜面。
可即便如此,云照雪面上依旧是一副置之不顾的样子,眼中漠然依旧, 甚至没有半分动容。这一刻,为儿子感到不值的愤怒达到了顶峰,斯若愚掩去面上狼狈, 克制着怒意问道:“云庄主,一直都是别人替你说,你难道就没有别的话要说?”
祝融潜虽然不关心这些小情小爱的事,但是眼看云照雪已经叫长空剑派出了糗, 那他也不能再放任这出闹剧继续下去了。一个多的字都不想再听, 祝融潜嘴角沉下,用一种失望至极的语气道:“那魔教妖女助纣为虐,残害西疆民众, 你与此人勾结,实为武林之耻。”
既已背叛武林, 那便不能以盟友之道相待了。
眼神紧盯着云照雪手中的长剑,祝融潜警惕地喝道:“来人!”
这是要将云照雪关押审问的意思了!丁凌泉心中一紧,顶着冒犯祝融潜的骂名急声求情道:“祝掌门!玉声所言不错,即便这两封书信是真的,那也不能证明云庄主谋害青临门。凌泉认为,此事还有待查明!”
不能证明?
丁凌泉与云照雪有同辈之谊,所以不论事实如何她自然会向着云照雪说话。
不屑地冷哼一声, 祝融潜双目紧盯云照雪, 一字一顿道:“字迹可以作假, 可她告水山庄与青临门有仇却不假!为何不能证明!”
此话一出,云照雪握剑的手一顿, 其余两人也面露异色。
十年前,青临门与告水山庄突然交恶,此事虽然流传不广,但中都各派掌门多少都猜到了几分实情。
他们早就知道青临门掌门独女以血为药,只是他们没想到这药引,竟然是告水山庄第二任庄主易闻英去后留下的孤女。
只是虽然心中明白了内情,但是碍于青临门的势力,也无人想要提起此事,引火上身。
今日祝融潜旧事重提,虽然是为了表明云照雪有暗害青临门的动机,但是却也叫其余掌门陷入了尴尬的处境。
明知少庄主的遭遇却对此视而不见,这不是想让他们陷于不仁不义之地么?
看着对此毫无察觉的祝融潜,斯若愚脸上露出了欲言又止之色。
斯若愚的这番脸色被云照雪尽收眼底。她持剑静立,但一双眼中却已染上嘲弄之色。
原来这台上人都清楚她与青临门的恩怨么?这么多年装聋作哑,如今却借此对自己口诛笔伐,当真是可笑至极。
“云照雪,你笑什么?”
在这样让人不寒而栗的目光下,斯若愚带着有些惊异的神情问出声。
没有意识到自己露出了冷笑,云照雪抬眼认真问道:“何为勾结?”
“诸位掌门知道青临门行事不仁却对此视而不见,那这算不算勾结?”
眼神掠过丁凌泉,落在面色大变的祝融潜身上,“诸位明知青临门灭门之事有蹊跷,却强行让我揽下所有罪名,这又算不算勾结?”
云照雪只是不涉中都之事,但从来都不是任人拿捏的软柿子。
简短的两句叫祝融潜的脸色青了又白,白了又红,险些就被气得踉跄一步。
云照雪说的不错,此事却有蹊跷,但是在给不出江湖上下一个交代的时候,他们只能怀疑最有可能的云照雪。
后悔自己方才说出了不占理的话,也意识到自己的英名极有可能毁在云照雪手上,祝融潜涨红了脸,伸手怒指云照雪,“你!”
“好,好一张颠倒,黑白之口!”
正对云照雪的手指颤了又颤,至此,祝融潜彻底失去了理智,愤然拔出了号称“只斩奸邪”的龙吟剑。
剑光划破长夜,惊澜台上只听祝融潜的怒喝声:“你既如此执迷不悟,那今日我便替武林诛杀叛徒!”
他们只是想审议此事,并没有想叫中原武林真的折损一位女侠。更糟糕的是,要是再这么闹下去,今日台上怕是要折损两位掌门。
“祝掌门!”
惊恐地回过神来,斯若愚回身,赶忙和丁凌泉一起出掌制止!可是,在他们出声之时,恼羞成怒的龙吟剑便已越过了他们的身前。
龙吟乘风之时,剑锋已过耳边!
云照雪侧步躲开,可腮边却后知后觉地传出一阵刺疼,原来她并未完全躲过,所以那剑锋才在脸上划出了一条血线来。
血滴无声地落在了台上,呼吸间,那淡淡的血腥气开始往鼻翼里钻。
还未被架着走远的斯玉声面露愤怒之色,周遭也有人忍不住发出几声惊呼,而云照雪却置若罔闻。
她只紧盯着祝融潜和周遭那些或神情紧张或蠢蠢欲动者,以四指抹去血痕,提剑缓缓站起。
看来今日,她不得不出剑了。
一呼一吸间,云照雪静静地闭眼运气。天地飞尘皆滞于空中,惊澜台上,静得连衣袖相碰的窸窣声都听得一清二楚。
腕肘之力渐渐下沉时,云照雪睁眼,自腰间拔出了追雪剑!
以韧劲接下龙吟剑一击后,追雪剑蓦然翻起,打乱了祝融潜的进攻!衣袖间振起一阵劲风,一瞬间,内力四震,竟让台上人脚下一颤。
不欲与云照雪的内力硬拼,祝融潜咬牙出掌,趁乱击向云照雪的丹田穴!虽然这一掌被云照雪灵巧躲过,可是在转身之时,被掌风波及的衣袍间却掉出一个闪着红光的物件!
只听一声突兀的脆响,刹那间,数百红蝶自袖间飞出,如红雨漫天花,片片翻飞不下!
红玉在红蝶的掩映下更加透彻,仔细看去,那竟是格桑乌一直戴在手上的玉戒。
“这是,是……钰龙神教那妖女的忘川蝶!”
“她果然与魔教有染!”
一片唏嘘声中,云照雪看向地上的红玉指环,神色既恍惚,又好像珍视得不能珍视一样,
她们从红石崖逃出那日,格桑乌告诉自己,这是她和阿曼苏独有的护身之物。
可今天,这护身之物却出现在了自己身上。
低下些头去,云照雪眼底酸涩异常,却苦笑了一声,喃喃自语道:“傻子……不过十天半月,便值这么多么?”
这不过是只能坚持半刻的幻术,可是此时,这一群脆弱的红蝶却以一个保护的姿态毅然飞聚在云照雪面前。
明明是夺目的血红,可是在云照雪眼中却慢慢化为了一袭单薄的紫衣。
指尖仿佛又再次触碰到她笑意盈盈的脸,云照雪在一片喧哗中垂下眼,面色复杂地放下了剑。
……
三日后,在惊澜台旁早已荒废的议事小院中,响起了两个人的脚步声。
悄无声息地避开了巡逻的弟子和守卫,身穿黑衣的斯玉声和暗卫跳下院墙,小心地靠近后院的一扇屋门。
走廊外空无一人,连穿过的风声都没有。而打开那扇隐蔽的屋门后,看见的,先是一片朦胧的月光,然后是从窗缝间静静看着月光的云照雪。
替他放哨的暗卫退出了走廊,眼前剩下的只有不愿靠近自己的影子,和影子尽头那不看自己的人。
斯玉声心里清楚,她的目光素来不会投向无关之人,所以即便自己在这里站上一夜,她也不会有什么话要对自己说。
沉默了半晌后,斯玉声终于忍不住闷声问道:“那日惊澜台上,你为何不直接反驳?”
那日漫天的忘川蝶像一道鸿沟般横亘在两人之间,到了这一刻,斯玉声也失去了当日的笃定。看着一言不发的云照雪,他艰涩地问出声:“难道你当真与妖女……”
“勾结”二字,他实在说不出口,可是这一次,云照雪却偏过头来,极其坦然地回答了这个问题。
“我当真爱慕她。”
看着满脸写着不敢置信的斯玉声,云照雪一如既往地反驳道:“但我们从未勾结。”
这两句话像雷声轰然落在斯玉声耳边,叫他头晕目眩。
像是不能接受心上人会做出如此离经叛道之事,也像是要逃避真相一般,斯玉声颤声回道:“你定是被她蛊惑了心智。”
月光如水,折进云照雪的眼中却没有半点波澜。极尽温柔地抚过掌心的红玉指环,云照雪坚定地回答道:“她从未做过害人之事。”
自己苦等她多年,得到的永远是一句疏离的“无意婚配”。
可是如今,对着这样一个为虎作伥,蛇蝎心肠的妖女,云照雪却口口声声说,她爱慕她,也相信她从未做过害人之事。
嫉妒和不甘涌上了心头,斯玉声握紧拳头,咬牙问道:“你要为了她毁了你自己?”
面上浮现讥讽之色,云照雪看向沉浸在妒意中的人,平静地反驳道:“要毁我的人不是她。”
他也希望这一切都是昏聩无能之人的陷害之辞,可是即便如此,云照雪却清清楚楚地告诉他,她心中当真有那个害她至此的妖女。
无法接受这荒唐的事实,斯玉声几近崩溃地想道,若是旁的男子就算了,可为何偏偏,是个女子?还是一个不知用什么方法蛊惑了她的魔教女子。
他等了云照雪这么多年,可是云照雪亲口承认的这一切仿佛是在戏弄他的真心,斯玉声再忍不住心中的愤慨,红着一双眼问出了最想问的问题:“凭什么……凭什么是她?”。
合起了掌心的流光,云照雪轻声反问道:“那又为什么是我呢?”
云照雪的话并未说全,可是斯玉声却听明白了。
是啊,为什么自己偏偏爱慕她呢?
满心的不甘化为了面上的惨然,斯玉声屏住了呼吸,突然明白了过来。
原本就没有“凭什么”和“为什么”。从前每当有人取笑他,说云照雪人如其名,问他为何迟迟不愿放弃时,他都是笑一笑,再回答一句“斯人难得”。
可是今日他突然明白了,云照雪原本就不是什么冷雪寒冰,只是自己从来都不是她的“难得”。
一股浓浓的无力感席卷了全身,看着表情丝毫未变的云照雪,斯玉声脱力般地松开了拳头。
他倾慕云照雪的沉稳和从容,可是在见证过她因为另一人而失态之后,斯玉声却突然觉得从前贪慕的目光是如此地让他无地自容。
不知何时,月影悄悄地离开了窗边,室内又恢复了一片黑暗。
一潭死水般的寂静中,斯玉声踉跄地挪动了脚步。
他的声音似乎被这一片昏暗堵在了喉间,云照雪只能听见他沙哑而含糊地对自己说:“云照雪……我说的一直都作数。”
他说他会一直等,便是一直等。即便云照雪心里装着她人,他也会等。
在黑暗中描摹着云照雪的身形,他失魂般地吐出一句:“我会去替你求情,望父亲和其余掌门能查清此事,还你一个清白。”
清白?
她从未暗害过李慕舸,却都辨不明清白。
那如今她与格桑乌之间已互通心意,又能如何还自己一个清白?
轻轻地垂下眼睛,云照雪在一片黑暗中摇了摇头,释然一般地笑道:“不必再做什么了,你自己保重。”
从前的“保重”是客套,可今日的保重却像是彻底与自己划清了界限。
心中弥漫起浓浓的不安,可是放哨的暗卫却在此时突然出现,向他投来了紧张目光。
后院里逐渐响起了巡逻的脚步声。在暗卫的几番劝说下,斯玉声终于挪动了脚步,不甘心地离开了那扇门。
慌乱中,云照雪的影子渐渐消失在自己眼前,而斯玉声心里却不知为何有一种强烈预感。
他始终说不出一句“你也保重”来。耳边不断回想着云照雪最后一句,他不安地想,这兴许会是他和云照雪的最后一面。
第105章 弱水经年(十二)
六月初六, 丁凌泉,祝融潜和斯若愚率武林盟西行讨伐魔教余孽,而被关在院中的云照雪却迟迟等不到密探进一步的消息。
云照雪终究是告水山庄庄主, 所以武林盟也不敢给她戴上镣铐,再加上斯若愚料定了她不会轻易出逃,所以这后院里只是派了些内门弟子看守。
已至二更, 后院看守和巡逻的弟子不仅没有减少,而且还新增了几人。看来武林盟出发前对自己下达的指令是“严加看管,等候发落“了。
距离格桑乌失去消息已过了半月。这半月,足够格桑乌回到钰龙神教中。所以今夜, 云照雪必须得走。
在看准时机, 劈晕了守门的两个守卫后,云照雪悄无声息地来到了院中。此时院中都是些年轻的巡逻弟子,她只是想要离开, 也无意伤害他们,所以在巡逻弟子无意识靠近时, 云照雪只是抬起了剑鞘,准备用剑鞘劈晕来人。
就在云照雪侧步准备出剑时,那两位紫云弟子的背后却突然出现了突兀而细微的窸窣声。此人连影子都没在地上找出,却以极其迅疾之势,干脆利落地将两人敲晕在地,想来是个身手不凡之辈。
两个紫云弟子悄无声地歪倒在拐角处,而他们身后的暗处之人也毫无避讳地疾步而出!
来人身着陌生的劲装, 身形清瘦, 动作麻利, 只有在迈步至月辉之下时,才能看见那面巾之上的熟悉眉眼。
原本带着稚气的眉目间却写满了锐气, 云照雪沉下脸来,意识到此人正是有自己亲自遴选,送去护寒争周全的影卫——司遥。
不同于稍显迟钝的紫云弟子,司遥早就发现了云照雪的行踪,此时,看见蹙眉现身的云照雪,司遥也顾不得平日里对云照雪的敬畏,上前递上了面巾和劲装,便低声催促道:“云师君!请您跟我走!”
按照她的吩咐,司遥原本应该守在寒争身边,可是现在,司遥却从吴州辗转来到了中都。
司遥对寒争矢忠不二,以她对司遥的了解,司遥绝对做不出抛下主人只身而来的决定。
那么,司遥会出现在这里的原因就只有一个了。
沉默了一瞬,云照雪出声问道:“寒争也来了?”
闻言,司遥气息一滞,她知道对云照雪说谎的代价,却仍替寒争遮掩道:“没有。”
看这样子,云照雪哪里还能不知道事实究竟如何。
寒争那张倔强的脸慢慢浮现在了自己眼前,云照雪接过了司遥手上的衣物。没有想象中护主不力的责骂,云照雪只是系上了面巾寒声地对司遥说道:“带我去见她吧。”
二更刚过,两道黑影如电光般奔驰在惊澜台外,在绕过守卫跑出城门后,两人终于停在了那柳叶落尽的栖霞坡边。
栖霞坡的柳树不复往日的葱郁,但是在一片树影中,却有一点不甚明显的青绿。
夜风吹开了披风下的绿衫,云照雪也在十步外看清了树下的那抹无暇的绿影。
树下之人牵马而立,那挺拔的身姿早已不复幼时的纤弱,只是当她转身时,看向自己的眼神中还是带着用恭敬掩盖的疏离。
“寒争。”
一步一步地朝树下人走去,直到站定在她面前时,云照雪才解下了面巾,缓缓开口:“你这般贸然前来,太过冒险了。”
她下意识便说出了责骂的话,可是寒争的神色却丝毫未变,好似早已习惯了自己严苛的冷语。
眼底的晦暗逐渐化为担忧,想到寒争冒险前来营救自己,云照雪的语气里带上了几分松动,她似乎不习惯以这样的语气和寒争谈话,于是她只能生硬地解释道:“我……不是要责骂你,我只是希望比起来救我,你更能好好保护好自己。”
云照雪的责骂没有触动寒争一分,但这生涩又生硬的一句却让她面上出现了不同的情绪。她先是有些愣怔,过了好一会儿,才又恢复成若无其事的样子。
“寒争明白。”
这简短的四个字落下后,原本交谈不多的师徒间又陷入了沉默。
一片沉寂中,寒争抬眼静静地观察起了面前既熟悉又陌生的云照雪来。
她受云照雪教导十余年。这么多年间,云照雪倾囊相授,无论内法还是剑法都毫无保留,甚至毫无保留到了对自己寄望过高的地步。她也拼命想回报云照雪的救命授业之恩,可是无论如何努力,似乎都无法达到让云照雪对自己另眼相看的地步。
即便已经相处十余年之久,可她们师徒之间也从无“亲密”可言。
她原以为她的师君是一团清寂而遥不可及的雪,可是在听到惊澜台上的消息时,她才知道,原来自己的师君也可以这般热烈。
这样的师君让她觉得陌生难言,可是在陌生和担忧之余,她又不禁好奇起来,究竟是什么样的人可以让师君露出这样方寸大乱的一面。
寒争就这样静立着,从云照雪不复整肃的发丝看到了她手袖边沾上的微尘,最后将目光轻轻地落在了云照雪手边那枚红玉指环上。
与云照雪完全不搭的红玉戒就这样挨在掌门戒边,寒争抬起眼来,心中似乎已经有了对那玉戒主人的答案。
头顶上的苍穹,不复西疆的明净,泛着浓浓的郁色。风中送来凄清的潮气,那是冬雨欲来的气息。
夜风猎猎,将寒争的披风吹得窸窣作响。可是在这样的沉郁夜色中,寒争却毅然来到中都,毫无畏惧地站在自己面前。
她似乎很久没有仔细看过这张面孔了,以至于到了现在云照雪才发现,眼前这个还未及笄的孩子似乎……已经和自己一般高了。
那些少年人的蓬勃和稚气在这张从容的面孔上已寻不到多少痕迹,云照雪不得不承认,即便寒争从未见过师姐,可是在那些被自己囫囵度过的年月中,寒争身上已渐渐有了师姐的样子。
在多少迷惘而无法突破的夜里,师姐都是这样在月下将追雪剑丢进自己怀里,坚定地告诉自己“照雪,你的剑道,并不是一意孤行。”
在这南辕北辙的夜色中,师姐的眼眉却逐渐和眼前的少女相重叠。也许她的身上还有些少年人的单薄,可是云照雪却已在那双眼中看到了不屈而执着的锋芒。
郑重地望进了寒争的眼中,在这一瞬间,云照雪在心中做了一个一直放不下心来的决定。
“寒争“
师君授剑时那庄严而温柔的声音似乎出现在了耳边,云照雪抬手,在寒争诧异的目光中取下了翡翠玉戒。
面上的忧虑之色渐渐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悠长而超然物外的坚定。”拿着它。”
翡翠玉戒,是告水山庄庄主的象征。师姐易闻英仙去后五年,她将此戒从长老手中夺回,而今日,也是时候将这枚掌门戒物归原主,正式交回师姐唯一的血脉,寒争的手上。
这枚掌门戒原本就该由寒争佩戴。
即便受恶蛊磋磨,可她仍是这么多年来,庄内唯一一个最接近惊丛剑剑意的人。
惊丛剑早已认定了她,而自己其实也早已认定了这枚掌门的归属。
告水山庄,历经百年,终于在自己这个不称职的庄主之后,迎来了第四任最年轻的庄主。
“从此以后,你便是告水山庄的第四任庄主了。”
带着云照雪体温的戒指落到了一个有些微凉的掌心,寒争睁大了眼,看见了这么多年来云照雪对自己露出的第一个笑容。
将玉戒放下后,云照雪生疏地抬手,替寒争系紧了披风。
“八月十五,是你的生辰,可那时我大概赶不回来了。”
掌门戒原本就是她的所属,而自己能想到送她的及笄礼却又寒酸得枉为人师。
“思来想去,我能给你的及笄礼只有为你取一个字。”
系好披风后,云照雪面上露出一个愧疚又轻松的笑来。她想,若是别的师徒相处上十余载,一定早已亲如血亲,但自己居然到今天,才第一次给寒争系衣带,甚至第一次想起,该替师姐给她起一个字。
长辈授字,授的是长久的希冀。师君当日给自己取字,取的是“冲瀜清澜”的“清瀜”二字。师君希望自己心中有泓流,清气充盈而自在。那若是师姐替寒争取字,她会想取什么字呢?
从寒争愈发清炯的眼眸看到在服下解药后逐渐恢复血色的嘴唇,云照雪也终于在这一瞬想好了一个独属于寒争的字。
“笙,万物初始之声,从今日起,同心蛊再也不能牵绊你的脚步,从这一岁起,一切重新开始。”
夜风在这一刻停了下来,寒争听见云照雪郑重地告诉自己:“如果你喜欢的话,从今日起你的字,便是君笙。”
不知是巧合还是命中该有此字,“君笙”二字落下的瞬间,中都的谯楼也敲响了三更的钟声。
悠悠钟鸣,震响了俱寂的万籁,也震动了寒争一颗回响不断的心。
寒争寒争,半山寒色与春争,自此后,寒争无需再争,她自己便是自由的万壑之“笙”。
城内谯楼的钟敲到了三更,而师徒两人也到了该分别的时候了。
在这一瞬间,云照雪突然后悔自己到了离别时才想起对寒争的苛待,可是与其现在说些生硬的话,不如等自己回到吴州,再用尽心力扶她站上更高处。
不知道自己还能再说些什么,云照雪抿直唇峰,对站在远处的司遥留下了一句,“照顾好少庄主。”
然后便转过头去,接过了寒争手中的缰绳。
当缰绳从自己手中被抽出后,寒争的手心却不受控地颤动了起来,好似有什么久违而汹涌的情绪即将从心口涌出。
不安席卷了她的全身,她想,如果可以的话,她希望云照雪不要去西疆。
云照雪纵身上马,毅然地拉起了面巾,遮住了面上的涌动。
而在她即将挥下马鞭的瞬间,身后,却响起一声忐忑而凄然的:“师君——!”
云照雪从未听过寒争这般失态的声音,寒争从来都是克制而平静的,可是今天这一声师君里,云照雪却听出了她那些埋藏于不动声色之下真正的情绪。
浓稠的夜色盖不住她眼中澎湃的流光,寒争深吸了一口气,也生疏地说出自己这么多年从来没敢开口的期许。
“我在告水山庄等你,你要回来。”
“你一定要回来。”
第106章 弱水经年(十三)
八月初五, 武林盟已至西疆,而呼延灼却因武力无法恢复而突发狂症,在霄云神殿中杀死了前来复命的左护法和他的所有部下。
手刃左护法后, 呼延灼一病不起,就连阿曼苏也无能为力,只能用汤药吊着呼延灼的命。
钰龙神教大势已去, 而武林盟却又即将抵达红石崖,在这风雨飘摇之际,教中人人自危,只是苦于入教时服下了阿曼苏的毒血, 害怕离开后毒血发作, 所以才不敢轻举妄动。
教主院中,阿曼苏在侍从的陪伴下穿过一个又一个守卫,朝气氛沉重的长廊走来。脚步声慢了下来, 而她也停在一个带着面具的人身前。
教主院中已不复往日的清净。因为左护法与自己抢药之事,病中的呼延灼疑心病极重, 所以召来六大圣使轮番守在院中。
今日值守之人,正是乌月还。
闻到来人身上的异香,乌月还抬起头来,听到阿曼苏缓声问道:“教主今日服过药了么?”
“还没有。”
复杂地看了一眼阿曼苏,乌月还摇了摇头,小心地推开了屋门。
药香和熏香盖不过难闻的血腥气,乌月还让出进门的路来, 谨慎地劝告阿曼苏:“多加小心。”
要小心什么呢?
自然是小心别被随时发狂的呼延灼削掉脑袋了。
漫不经心瞥了一眼屋内, 阿曼苏没有回答乌月还, 径直迈进了屋内。
屋内弥漫着密不透风的熏香,和药香裹在一起, 竟然散发出了一股难闻的焦味。但是最难闻的,还是内间床榻内传来的血腥味。
离那垂着纱帐的大床越近,血腥味就越重。
而在阿曼苏走到纱帐边时,终于看清了里面那个形容枯槁,只留胸口艰难起伏的人。
他的腹部绑着布条,布条下是一个深可见血肉的剑伤。任谁来看,都认不出这竟是曾经独霸一方,攻无不克的钰龙神教教主——呼延灼。
一日的十二个时辰里,呼延灼不是昏睡就是发狂。可不知是不是自己的药起了效果,听见阿曼苏靠近的脚步声,呼延灼竟缓缓睁开了沉重的眼,抬起手指,隔着纱帐虚虚地向她招了招手,示意她蹲下来。
“阿曼苏,我知道,你和那贱人不一样,你是个喂得熟的……”
看见阿曼苏在自己面前蹲下,呼延灼那浑浊的眼中却陡然点起了些微亮光。费劲地看向纱帐外的红影,呼延灼断断续续地问道:“你能将我治好的,对么?”
他的声音细如蚊鸣,像是被关在纱帐里面,只能透出“嗡嗡”的模糊声。
没想到这个曾经在西疆只手遮天的人,竟在一夕之间虚弱得连个襁褓中的婴儿都不如。阿曼苏静静地看着他,眼中的情绪晦暗不明。
也许……并不是一夕之间呢?
敛眸遮住眼中情绪,阿曼苏没有正面回答他的问题,只是回头接过侍从手上的药碗,平静地劝道:“教主,先服药吧。”
也许是被阿曼苏避而不谈的态度激怒了,呼延灼一改方才那副期待的模样。他抬起颤抖的眼皮,红着眼盯着阿曼苏:“你告诉我,这究竟是什么药?”
在难得的清醒之际,他也听到过屋外那些唏嘘的议论。就仿佛断定了他命不久矣一般,每个人的话音里都有畏惧和遗憾。
而如今,格桑乌找不到,阿曼苏也日复一日送来这毫无效果的汤药,莫非是觉得自己无药可医了么?
“究竟是什么药!”
他不知道从那里搜刮来了力气,颤抖着握住了药碗,声音刺耳得像指甲刮过锈迹。
“阿曼苏。”
没有得到阿曼苏的回答,呼延灼将那不再热烫的药碗一把打翻,恨声问道:“连你……也要背叛我?”
“来人,来人!将那些早该死的贱奴全部带来我面前!”
达姆族的教奴,是呼延灼用来掌控格桑乌的手段,而如今找不到格桑乌,呼延灼竟糊涂到用教奴来训诫原本就对部族毫无留恋的阿曼苏。
乌月还进门时,看见的便是撒了满地的药汁。知道呼延灼又再次因为疑心而发狂,乌月还顿了顿,上前劝说道:“教主,比起那些无关之人,您的身体更”
“重要”二字还未出口,乌月还便听到“嗖”的一声从纱帐边传来。下一瞬,一把镶金的匕首擦过自己的耳朵,狠狠地扎进了身后的墙壁中!
即便已至病昏之时,呼延灼却都没有忘记自己在枕下放匕首的习惯。
气喘吁吁地拄着床,呼延灼放下了掷出匕首的手臂,咬牙命令道:“别废话,给我都带来!”
飞射而来的匕首“簌簌”地摆动着尾部,而在这令人窒息的药味中,乌月还看了一眼阿曼苏,低声应了一声:“是……”
两刻后,两百多个教奴整齐地被守卫押在院门外。
呼延灼的脾气已经到了不可捉摸的地步,无奈地将教奴带来院外,乌月还躬身对呼延灼道:“教主,达姆族人共两百三十人,都跪在院前了。”
撑着上身坐起,呼延灼像漏气的皮球一样笑着,阴森地说道:“好,好啊。”
“若是我注定命绝今日,那便叫你们所有人都来陪我好了。”
听到“你们所有人”这几个字,乌月还皱眉握紧了拳头,但是纱账外的阿曼苏却仍一言不发地蹲着,看起不清面上神色。
眼里弥漫起嗜血的笑意,呼延灼猛地转头,用一双阴气森森的眼睛死死地盯住阿曼苏。
“阿曼苏,我知道你对我最是忠心。”
“既如此,便让我再听听你的招魂曲吧。”
看着阿曼苏的瞳眸因为自己的话倏然睁大,呼延灼眼中逐渐透出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杀机。
他的面容扭曲可怖,可是尾音却拖得又黏又长。
“好不好?”阿曼苏听见他用令人作呕的语调这样问自己。
房中的异味像是攥住了她的呼吸一般,阿曼苏深吸一口气,尽量用平稳的语气回道:“教主”
可是呼延灼却不给她说话的机会。
“别喊我教主!你就吹就行了!”
眼中凶光毕露,呼延灼像一条毒蛇一般凑近了阿曼苏:“还是说,你还忘不了那鬼地方,也舍不得这些于你无用的贱奴啊?”
门外站的全是被割掉舌头的哑奴,可即便如此,阿曼苏还是听到了挣扎的呜咽声。垂在身侧的手指微微蜷起,阿曼苏对上了呼延灼的眼睛,眼中好似写满了置身事外的绝情。
“并非如此。”
“我对教主一片忠心。从我给族人种下血蛊那,供您驱使那日,我便已和达姆族一刀两断了。”
闻言,呼延灼脸上的笑意愈发扭曲,在这一刻,他已经不在乎阿曼苏心中的真实所想,只剩下扭曲而原始的兴奋了。
“那你就吹,吹啊!”
听着呼延灼癫狂的话语,阿曼苏的眼神几番变化,最后还是攥紧了手指,冷静地回绝了他:“但是口弦琴,并不在我身上。”
呼延灼的手几乎伸到了阿曼苏的脸边,在听到这句话的瞬间,呼延灼的脸沉了下来。
“我知道了,你就是不愿意听我的话了是吧?”
看着面色变得苍白的阿曼苏,呼延灼不知怎么来了精神,粗鲁地伸手在他自己的怀中摸索了起来。
他似乎是在寻找什么东西,终于等摸到一个薄片时,他的脸上露出一个满意的笑容来。
将那薄如叶片的口弦琴递到阿曼苏嘴边。
“我有啊。”
达姆族的口弦琴,不是只有阿曼苏有。当日,他斩杀达姆族司祭时,也曾从她身上取下了这沾着血的口弦琴。
在看清那带着血渍的口弦琴时,阿曼苏的呼吸逐渐变得急促了起来,而呼延灼却瞪着眼睛扭过头去,对脸上有些不忍的乌月还大喝道:“乌月还—!你既然是她的狗,便帮帮她!”
用枯瘦的手指扣住阿曼苏的肩膀,呼延灼笑道:“我看她是累了,拿不起这口弦了,你帮她拿起来,让她吹出声来!”
不忍看阿曼苏落入如此境地,乌月还艰难地喊了一声:“教主”
可是这一声却激怒了呼延灼,一掌击开蹲在床边的阿曼苏,呼延灼如旋风般一步跃到乌月还面前,扭住了他的脖子。
“你也不听!”
他明明已经失去了大半功力,可是此时那从掌心迸发而出的内力却极阴极冷,如寒冰一般侵入乌月还的经脉。
终于,在乌月还即将窒息的时候,呼延灼终于脱力般地松开了手,红着一双眼扫视着房中的两人。
在猛咳了一阵后,乌月还抬起发昏的脑袋,后怕地回答道:“……是,属下听令。”
那一掌直击阿曼苏的胸口,她好不容易捂着胸口爬起来,可是面对的却是朝自己踉跄走来的乌月还。
不敢看阿曼苏的眼睛,乌月还接过了呼延灼手中的口弦琴,低头走到了阿曼苏面前。
“乌月”
他的名字还没喊完,阿曼苏便被乌月还扣住了肩膀,下巴处也抵上了一个冰凉的口弦琴。
看着终于露出愤怒之色的阿曼苏,呼延灼像得到了极大满足一般急喘着催促道:“对,对,让她吹!”
口弦琴逐渐阿曼苏的嘴唇,呼延灼大笑着,接近几近癫狂地喝道:“吹啊——!”
话音落下,阿曼苏的眼角流出了滚烫的热泪,而那口弦也发出了绝望的震动声。
口弦的声音低沉,可是听在众人耳中,却如狂风和黑云般压住了所有教奴的身体。脊梁骨一节一节地卷起,这群失语的达姆族人无声地张大了嘴巴,宣泄者体内那仿佛要将他们吞噬的痛苦。
阿曼苏的血蛊为世间剧毒,只需一滴,便可叫人痛不欲生,更别说这群年复一年服下血蛊的教奴。
二百三十个人,无一人不在痛哭,无一人不不在受着刀割火烹之刑!呼延灼院外,原本是一片空旷的场地,可是此时看去,却像货真价实的阿鼻地狱。
那些因为痛苦而翻滚的影子投进院中,呼延灼大笑着,一步一步地向屋门外走去。
他听不到那些嚎叫,可是这却没有叫他心中的痛快少上一分。
仿佛在他眼中,这些蝼蚁贱命就好像在替他承受病痛,在替他走往黄泉。
他的笑叫乌月还头痛欲裂,可是在他走到教奴面前时,那笑声却戛然而止。
方才因为痛苦而倒地的教奴,此时却停下了抽搐,彼此支撑着,大口大口地喘起气来。
而在他们大张开的嘴里,那被割掉的舌头,却完好无缺地重新出现在了口中。
这哪有血蛊毒发身亡的样子,在他们一个接一个抬起的眼中,分明充斥着比从前还要清醒的愤怒。
在那一个个站起的身影前,呼延灼睁着一双不敢置信的眼,听见他们口中断断续续地开始冒出嘶哑而生疏的叫声。
像是若木鸟在被沙暴击倒后,在同伴的帮助下,重燃希望的啼鸣!
红着一双眼回头看去,呼延灼看见在那昏暗的屋门口,阿曼苏拄着门,脸上露出了自己看不懂的笑意。
什么意思,是这口弦琴出了问题,还是说阿曼苏给他们下的,从来就不是血蛊?
眼中燃起了一团冲天的火焰来,呼延灼喘着粗气,怒不可遏地大喊道:“你——!”
可是,他才喊出了一个字,他的身后便传来了一声震天动地的虎啸。
听见虎啸,达姆族人一改面上的愤然之色,纷纷低头朝着前方跪下。原以为他们是害怕那突然出现的白虎,可是等听见他们口中默念的话时,呼延灼才意识到,他们是在朝着前方虔诚地叩拜。
黑色的斑纹出现了十步外的地方,而在白虎幽蓝的兽瞳后,竟缓缓出现了一个和阿曼苏一模一样的银发女子。
同样的银发,同样的琉璃眼,不同的是,阿曼苏身着华贵的红衣,可来人身上穿的却是一袭单薄的紫衣。
她看向呼延灼的眼神中带着不再遮掩的锋利寒意。而呼延灼此时也才听清楚,那些教奴用含混的达姆族语朝着白虎的方向喊的,并不是“格桑乌”,而是一声清清楚楚的“阿曼苏”。
第107章 弱水经年(十四)
看见缓步行来的紫衣人, 乌月还面上露出了惊喜的表情。他就知道,他就知道她还会回来的。
“呼延灼,这延年之血滋味如何?”
话音落下的瞬间, 呼延灼突然感觉有什么东西攥紧了自己的心口,全身的气血仿佛都被堵在了她的话尾,只剩下一股锐痛骤然袭来!
在教奴的低呼声中, 她逆光朝呼延灼走来,风中传来苍凉的鸟鸣,眼前是因为剧痛而颤抖的人影。这一切的一切,仿佛回到了呼延灼杀入她的部族肆意屠戮的那天。
那一天, 令人毛骨悚然的血腥气盖住了双生姊妹的呼吸, 呼延灼逆光站在门外,提着司祭的头颅,用捕猎一般的眼神寒声问她们, “你们二人,谁是格桑乌?”
而今日, 同样是跪在一旁的族人,同样是面目相同的双生子,只不过三人的处境却急剧倒转。
“达姆族双生圣婴,格桑乌之血可活死人,而阿曼苏之血毒万物。”
达姆族人那早已消失的怒嚎和哭喊仿佛从百里之外席卷而来,呼延灼大睁着一双眼,看着紫衣人带着嘲弄的嘴角在他眼前缓缓咧开:“你用我的血来延寿, 用她的血控制教奴。可你就没想过, 你从未认清过我们两人么?”
当日, 当阿曼苏对上司祭被攥在呼延灼手中的那双沉痛而不甘的眼睛时,她幼小的身体里不知为何竟迸发出了滔天的恨意, 那恨意卷起了沉闷的长风,叫屋外呼啸不停,甚至让被她护在身后的格桑乌都流下了害怕的眼泪。可她却在听到格桑乌呜咽的瞬间冷静了下来,做了一个需要用十几年才能达成的决定。
她们想要的,不就两人身上的血么?
既然如此,那便叫他们尝尝,这只有她们自己知道的血的滋味了。
迎着密不透风的血腥气,年幼的阿曼苏抬起头,在妹妹惊恐的目光下,毅然决然地告诉呼延灼:“我就是格桑乌。”
令人不寒而栗的话语瞬间击中了呼延灼。他的身体僵立在原地,眼睛也死死地盯着格桑乌,像是气极了,也像是被这真相震碎了所有思绪。
过了好一会,呼延灼那僵硬的表情中才露出丝毫裂隙。他缓缓抬起抽动的眼皮,嘴里挤出了最不甘心的骂声:“你这,你这贱人……我竟被你们两个蒙骗过去了。你这贱人才是阿曼苏!”
撇过僵直的眼珠,呼延灼用带着愤怒和震惊的目光回头看向蒙骗他多年的“阿曼苏”。
“我当日,当日就该像杀了其他人一样杀了你们!”
这句话,却叫格桑乌,哦不,却叫真正的阿曼苏脸上露出了笑意。
“可你没有。因为你贪心,才给了我们互换身份,筹谋多年的机会啊。”
她的笑意越来越盛,可是眼中情绪却越来越冷。
缓步靠近了呼延灼,阿曼苏沉声继续道:“所以我才能用这十余年,来给你种下饲魂血蛊啊。”
饲魂血蛊,本是呼延灼命”阿曼苏”做出来控制教徒的血蛊,可是今天,真正的阿曼苏却告诉他,真正的饲魂血蛊,被用在了他的身上。
呼延灼的力气,早在之前对乌月还发怒时便用掉了大半。他原本就是重病之人,此时,在这些尖刀般的真相上滚过一遭,他更是浑身发冷,甚至都无法用双腿支撑起自己。
“左护法……替我,替我杀了她们俩。”
呼延灼是糊涂了,甚至忘了左护法早已被他亲自处死在霄云神殿中。所以这会儿任他如何呼喊,他那曾经信任的得力护法,都不会再出现在他面前了。
在乌月还震惊的目光中,呼延灼终于喊累了,他似乎回想起了自己在发狂时做的事情,似乎想起了钰龙神教大势已去,于是他颓然地低下了头,动了动干裂的嘴皮道:“好啊,好啊,好啊。”
他连说了三个“好啊”,然后,才默默地自嘲道:“我竟把你这毒物当宝,喝了你这么多年的毒血。”
当年的双生子看起来不过是他脚底的蝼蚁,可现在看来,竟是他低估了这落后部族的血脉了。
呼延灼的嗓音像被钝刀劈过一般,发出了几声古怪的低笑。笑过,他抬起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用怨毒的目光看向了两人。
“可你以为这就结束了是么?”
不顾血肉翻腾的剧痛,呼延握拳运气,嘴里发出了嘶哑而骇人的声音:“我现在杀了你们,也不迟!”
说罢,他便转身,嘶吼着扑向了还在门边的格桑乌。
“小心——!”
呼延灼的功力,整个西疆的能人所不及。即便在内力只剩四成之时,只要杀意够重,他也可以轻易用掌力,破解一个剑客的所有内力。
那就更别说,没有内力傍身的格桑乌了。
呼延灼的掌风近在咫尺时,格桑乌屏住呼吸,抬起了藏在红衣下的匕首。那是之前呼延灼掷出的匕首,现在被她悄悄拔下握在掌心。
即便她不是真正的阿曼苏,没有役使鬼神之力,可她也是达姆族令人骄傲的女儿,绝不会任人宰割。
用尽全身力气挥出了手中的匕首,然而,在她的匕首刺进血肉之前,耳边便响起了一阵熟悉的口弦声,而呼延灼的动作也被生生定在了原地。
顺着口弦琴发声的方向看去,格桑乌怔怔地看见,她的姐姐阿曼苏,吹起了已有十余年没有听见过的曲子。
那是她曾经在若木树下教给自己的曲子,是达姆族真正的安魂曲。
只是这次的安魂曲里,裹紧了令人心惊的紧张和愤怒!
随着阿曼苏的口弦声,呼延灼的双手猛烈的颤动起来。
而一旁的乌月还,和后续赶来的其余圣使也瞬间摔倒在地,因为疼痛而翻滚起来!
原来从一开始,除了教奴之外,整个钰龙神教,便都在不知不觉中服下了阿曼苏的毒血。
安魂曲曲如其名,用极其悠长而低沉的弦音叫他渐渐沉溺其中,渐渐放松身上所有的力气。耳中只剩下这蛊惑心智的弦音,呼延灼慢慢感觉到自己再也不能抵抗这曲调,只能随着这弦音缓缓抬起手掌。
她要对自己做什么?!
恨恨地瞪着自己的掌心,呼延灼不断挣扎着,企图重新控制自己的身体。
可惜,他已不是全盛时期,光是喘气就耗尽了许多力气,有哪里还有抵抗的心力呢。
阿曼苏的脚步逐渐靠近,她口中的曲调也缓缓变急,而在这样的安魂曲中,呼延灼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掌心,一寸寸地靠近自己的胸口。
“唔——”
随着一声闷哼,呼延灼被自己的内力击中,像散架了一般翻滚进了屋内,重重地撞在墙壁上。这股力气之大,甚至将墙壁砸出了一个窟窿。
胸口的锐痛终于在此刻释放了出来,呼延灼喷出一口鲜血,瘫倒在了自己卧房内的墙根处。
而门外的阿曼苏,终于在此时停下了吹奏,拉起了红衣上沾满灰尘的格桑乌。
呼延灼的鼻息已散若游丝,可是看见面前被拉长的纤影时,他还是费力地抬起眼皮,一边咳血,一边说着不合时宜的话。
“你们连个来钰龙神教时,好像也不过六七岁……”
虽然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但阿曼苏却并不相信他最后的话,会和忏悔有关。
也许是后悔没有斩草除根,也许是后悔不该贸然进犯中原武林,但总之,绝对不会有关他因为两人的奇血而对达姆族施行的践踏和凌虐。
“这么小就来了钰龙神教……”
呼延灼的目光空洞,他似乎在看两人,但似乎也像在看远处的什么地方。
“那你还会记得,你们的若木树在何处么?”
听到“若木树”三个字,阿曼苏和格桑乌不约而同地蹙起了眉头,心中涌起了不好的预感。
“你们这些毒物邪物,仰仗的不全是那棵若木树么?”
“杀了你们的族长不算亡族,杀了你们的司祭不算亡族,但是烧了你们的若木树呢?”
说着,呼延灼咧开了一个艰难的笑容,然后将手伸向墙上的窟窿。
在两人没注意到的时候,那窟窿中竟然出现了一个拉环,或者说露出了一个一直在那里的拉环。
不好!这个拉环,很有可能与合虚幻阵相连!
意识到呼延灼可能要对石阵中的若木树动手,阿曼苏一边伸手阻止,一边再次吹响了弦音。
而身后的衔蝉奴也怒吼着扑向了呼延灼。
在方才的重创之后再次听到这蛊之音,呼延灼又再吐出了一口鲜血。寸肠似乎被紧紧绞在了一起,呼延灼的面色逐渐由涨红变得乌紫。
口弦琴弹拨得越来越密,越来越快,剧痛几乎将呼延灼枯瘦的身体撕裂,心间也传来了震耳欲聋的炸响。
呼延灼的手几乎没办法握起,可是,在白虎即将咬下他手臂的瞬间,呼延灼却用尽了所有力气抬起头来。
在阿曼苏紧张而愤怒的目光中,他用一个极其挑衅的表情,狞笑着按下了墙上的拉环。
拉环拉下的一瞬是无声的,在场众人都屏住了呼吸,紧紧地盯着这不知真假的变故。
随着一声虎啸,衔蝉奴的彻底撕下了呼延灼的手臂,而在衔蝉奴跑过的地方,也缓缓地腾起了一阵烟尘。
原以为是因为虎啸而带起的烟尘,可是当阿曼苏凝神细看时,却听到了百里外,合虚幻阵中传来的一声闷响。
那声闷响并不震耳,可是这些最熟悉那片黄沙的人,却从风中嗅到了令人心惊的味道。
绝望而沉重,那是若木树燃烧时发出的味道。
面色惊恐地从地上站起来,当年将云照雪带到阿曼苏身边的婆婆颤巍巍地抬起了手,指向了浓烟渐渐升起的方向。
多年之前,司祭便已预料到了神树受难之劫,当时的司祭坐在树下,拦着阿曼苏和格桑乌,对达姆族的族人们说,神树受难之时,便是达姆族彻底消失在世间之时。
而在多年后的今天,即便她们的双生神女手刃了达姆族的仇人,可是神树受难的预言,还是发生了。
“神树受难,达姆神也彻底放弃我们了……”
若木树,百年神树,尝遍了多少炽热和苦寒,庇佑了多少达姆族人,而今日却被呼延灼彻底付与一把火中。
老婆婆口中的哀戚之意感染了身边的族人,他们纷纷跪下,失神地望向浓烟之处,眼中有惊讶,有畏惧,而更多的,是希望才刚刚燃起,就又被熄灭的绝望。
在一片呜咽和唏嘘声中,彻底了结了呼延灼的阿曼苏却转过了头。
“起来。”
达姆族人听见阿曼苏这样喊他们。
“神树未毁,达姆族的福泽也并未消失。”
预言已经降临,为何阿曼苏还说达姆族的福泽并未消失呢?
十几年的折磨叫他们早已失去了重新开始的信心,甚至忘却了达姆神的指引。一些族人抬起头来,不敢置信地问:“你……怎么清楚?”
她为什么清楚?
捂着胸口望向站在自己身前的阿曼苏,她总是这么冷静,甚至叫自己也觉得,无论成败,她总是能得到达姆神的指引。
是啊……达姆神的指引。
无论迷茫、灾祸、还是幸福,都是达姆神予以他们的试炼和指引。
这样想着,格桑乌也从震惊中回过神来,眼中的震颤慢慢退去,她的眼中重新聚起了稀微的星火。
即便“生分”了这么多年,她也没有忘记,她这只比她早出生半刻的阿姐,是达姆神最宠爱的阿曼苏。
她是达姆族百年以来最具天赋的神女,如果没有当年呼延灼引来的战火,她甚至可以成为达姆族最年轻的司祭。
如果说自己是得到达姆神得到达姆神垂怜的女儿,那阿曼苏就是这片天地之间最自由,最富有灵性,也是离达姆神的指引最近的女儿。
一片阴影投到那跪地的族人面前,阿曼苏蹲/下身,眼中的散漫早已被笃定和冷静取代,她将手伸到他们面前,一字一顿道:“凭我是阿曼苏,凭我生来就清楚。”
第108章 弱水经年(十五)
“达姆神从未放弃过我们, 今日我们重获的自由,便是达姆神为我们引的路!”
“故土不堪回顾,那我们便去寻找新的安定之处!若木树若当真毁于烈焰中, 那我们便为以后的族人种下新的若木树。”
“达姆族人,生于黄沙烈日之间,又怎会被烈火所阻!”
这一刻, 阿曼苏的脸在众人面前突然模糊不清了起来,他们在她的身上看见了许多人的影子,看见了曾经指引他们的大司祭,看见了威严而慈爱的族长, 最后看到的, 是仿佛是穿越了悠久岁月而来的明净绿瞳。
阿曼苏的一番话,在他们心中荡开了层层波澜,不知从谁开始, 他们重新跪下,将两手交叠, 以一个极度虔诚的姿势,喊出了这个再次让他们信服的名字。
“阿曼苏……阿曼苏”
达姆族人,百年来鲜少与外族往来,一直过着一成不变的生活。也许十余年前的人祸,和今日若木树遭遇的惊心之火,便是达姆神给予他们前去探索的谜题。
如潮的呼喊声让在场每一个人都不由得心潮澎湃,但是阿曼苏却并没有迷失自己, 看着冒出浓烟的方向, 她在心里做出了一个决定。
“格桑乌。”
再次喊出了这个久违的, 真正属于格桑乌的名字。
替自己做了这么多年的阿曼苏,她知道自己的妹妹有着比自己还要坚韧的心性, 于是阿曼苏看着自己的双生妹妹,讲出了她的决定。
“往东走,在靠近中原之处,有一个白暝寨。白暝寨附近有泉水,有商路,也许在那里,我们可以重新找到安家之处。”
“你带着族人先行离开,我要去合虚幻阵中看看若木树。”
这突如其来的重担,叫格桑乌心中升起了许多不安。扮演了那么多年置族人和血亲于不顾的阿曼苏,她几乎都快把自己骗过去了,现在又怎么能担起带领族人的重担?
“为什么不一起去看若木树?”
听见格桑乌的问题,阿曼苏皱起了眉头。
当年,司祭在梦中预见了若木树葬身火海,于是,在钰龙神教进犯之前,达姆族便用石阵隔起了他们的神树。
只是如今,若木树身处钰龙神教所建的合虚幻阵之中。族人正是心神激荡之时,阵中危机重重,她不能带着这么多族人一起去冒险。
守护神树原本就是神女的职责,守护神树的阵门也是用的她的血。她都已经让自己的妹妹替自己操持了这么多年,自然该亲自去看看来时的地方了。
展开眉头轻笑一声,阿曼苏又恢复了之前那副散漫调笑的样子,对着格桑乌笑道:“你忘了,本来就是我与若木树感应更深啊。”
她似乎只是为了缓解下方才紧张的氛围,看格桑乌面上露出不认同的表情,阿曼苏又收起了玩笑的神情,正色道:“况且,比起带着这么多族人前往神树的石阵中,大司祭和族长一定更希望能看见族人被平安地带离这虎穴之中。”
大司祭和族长……
她都搬出了逝者的心愿,格桑乌又怎能反对到底。只是,想到她们姐妹重聚不过片刻,马上又要面对分离,格桑乌心中又不知为何慌乱了起来。
她想喊阿曼苏一声阿姐,可是却怎么都喊不出口,只能紧皱着眉头虚张着嘴。
看出了格桑乌的心思,阿曼苏抬起了手,像幼时那样主动抚上了她的额头。
发丝和眉眼都不似幼时那般柔软,可是阿曼苏清楚,她仍然没有变,还是那个善良的格桑乌。
“我跑得很快,会在半路赶上你们的。”
放下手来,阿曼苏不知想到了什么,又低头笑出了声。
“而且,我也有一定要去到白暝寨的理由。”
“什么理由?”
嘴角扬起一个柔软而期待的笑容,格桑乌听到阿曼苏告诉自己:“我要去那里,见一个自远方而来的人。”
……
将格桑乌和族人们从密道送出钰龙神教后,阿曼苏带着衔蝉奴,回头走向了合虚幻阵的方向。
为了不和教徒们碰上,阿曼苏没有走教中的近道,而是趴在衔蝉奴背上,顺着红石崖的外围一路奔跑着。
一路上并没有碰见拦路的教徒,但是在接近入教石门处,阿曼苏却变了脸色,沉声叫停了衔蝉奴。
往日遍布持鞭守卫之处,今日却站满了许多黑发黑眸,手持长剑之人。
看见他们身上带着不同纹路的衣袍,阿曼苏屏住了呼吸,意识到……这是中原武林前来剿灭魔教余孽了。
既然中原武林结盟前来,那……云照雪也会在她们之中么?
可是,在仔细看过迈进石门的各派弟子后,阿曼苏心中却漫起了不安的感觉。
虽说她没有看见任何一位掌门的身影,可是在这些各色混杂的弟子之中,她也没有看见任何一个像是从告水山庄而而来的人影。
明明庄主重伤了呼延灼,可是此时却看不见告水山庄之人。
呼吸顿时发紧,阿曼苏不安地想,云照雪,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心中的担忧让她恨不得立刻迷晕一个武林弟子,质问云照雪为何没有来。但是理智又告诉她,若是云照雪没来只是因为顾忌着病弱的弟子和与钰龙神教牵连的自己,那她便应该去约定好的白暝寨,等待云照雪前来赴约。
在一片“全力搜寻教主呼延灼和司傩阿曼苏”的命令中,各派弟子陆续迈进石门中,而阿曼苏也从沉思中回过神来。抬手抚过因为不安而踱步的衔蝉奴,阿曼苏收回了目光,毅然决定换一条路。
她要先去看若木树,然后再去白暝寨。不管云照雪来或者不来,她都要按照她们约定的,在八月初六时回到白暝寨。
然而,就在她准备走向洞穴深处时,一个陌生的声音却喊住了她。
“站住!”
一个被派来周边搜寻的长空弟子出声叫出了阿曼苏。
衔蝉奴还躲在阴影之中,而阿曼苏的身影却已半数显露在半明半暗的漏光中,若是她应对的稍有差池,或者这长空弟子喊来了别的人,那她今日便难善了了。
因为隔着一段距离,那长空弟子误将阿曼苏认成身穿紫衣的紫云弟子。众人都在往霄云神殿的方向跑,唯独她朝相反的方向走去,于是他便把她当做了临阵脱逃的胆小之人。
这一路上他最恨躲懒胆小之人,每每遇到沙暴时,都是他们冲在最前,而那些胆小的紫云弟子就心安理得地躲在丁凌泉身边。
“你没有听见掌门令么?怎么还往外面跑?”
确定身后的声音叫的是自己后,阿曼苏停下了步伐,却没有转过身去。
若是胆小的弟子被逮到犯懒或者脱逃,一定马上转身求饶了,可她不仅没有转身,反而还一言不发地站在原地,这就激起了那长空弟子的怀疑。
“为什么不说话?你是哪门弟子?”
听到陌生人略带威胁的话音,隐匿在暗中的衔蝉奴毛发尽竖,嘴边也逐渐露出利齿。然而,那长空弟子却对此毫无察觉。
心中满是戒备与怀疑,他缓缓拔出了长剑靠近了阿曼苏,然后皱眉问道:“这般遮遮掩掩……你究竟是何人?”
他的长剑直指阿曼苏的后心,就在衔蝉奴即将纵身跃出时,背后却又传来了一道突兀的脚步声。
同样颜色却不同领纹的灰衫出现在长空弟子的余光中,他慌忙转过头去,看见了持剑前来的掌门之子,斯玉声。
“我知道她是谁!”
斯玉声紧紧地盯着紫衣人,他的目光比剑锋还要凌厉,里头透着一股逼人的寒意。
身形纤长,满头银发,还有……身侧那空留指环痕迹的手指。妒火在斯玉声眼中翻腾而起,他拔出了佩剑抵在阿曼苏腰后,看着仍然不动的阿曼苏寒声道:“瞎了眼么?她便是你们要找的司傩,阿曼苏。”
剑尖触到阿曼苏的一瞬,衔蝉奴愤然奔出,嘶吼着咬向斯玉声!被这突如其来的猛兽所惊,长空弟子双腿一软,惊恐地叫出了一声:“少主!”
白虎已至斯玉声眼前,而他却不慌不忙地后退了几步!等到和衔蝉奴之间拉开了一臂距离时,他沉下脸来,从怀中飞速取出了一个竹筒。
那竹筒不过一指长,可是在斯玉声正对衔蝉奴时,里面却闪过一阵银光。意识到竹筒中装的是毒针或者麻针,阿曼苏转头,来不及细想为何正道之人会随身携带麻针,她急声用达姆族语朝衔蝉奴喝道:“走,衔蝉奴,马上走!”
听到阿曼苏口中陌生的音调,斯玉声嘴角掀起一个冷笑。他虽然听不懂,不过他想即便是魔教妖女,在这样的紧要关头,应该也会让那白虎赶紧跑吧。
吹出了竹筒中的麻针,斯玉声喝道:“往哪儿走!”
虽然针尖刺入血肉时没有什么刺耳的声音,可是来不及躲闪的衔蝉奴口中还是发出了一声痛呼。
害怕惊动其他的敌人,衔蝉奴甚至不敢大吼出声,只能在麻针发作前咬向斯玉声,为阿曼苏争取逃脱的时间。
只是,衔蝉奴还是低估了这麻针,也低估了斯玉声的杀心。
不过几瞬,它便翻倒在地,利齿也无奈地松开了斯玉声的长剑。
它的利齿从剑身慢慢滑下,可斯玉声的长剑却缓缓对准了它歪向一旁的脖颈。
就在剑尖刺向皮肉的一瞬,斯玉声的动作却突然被身后的声音打断了。
“住手——!”
阿曼苏的声音回荡在石洞中,斯玉声抬起头来,听见阿曼苏对自己说道:“既然你找的人是我,那便不要动它。”
那双令他嫉恨的绿瞳中盛着无畏的清泓,叫身后的长空弟子都为之一愣。而对着这样一双眼睛,斯玉声想的却是,她便是用这双眼睛迷惑了云照雪么?
当真是,令人无法放过这双眼睛。
斯玉声心中的妒火愈燃愈烈,似乎能将阿曼苏吞噬成灰,而就在两人僵持之际,几个跟着斯玉声过来的长空弟子也终于赶到了石洞中。
看见了白发异瞳的阿曼苏,他们纷纷一愣。没有想到搜寻半天的阿曼苏就在此处,长空弟子也追随者斯玉声的脚步,齐齐抽出了腰间长剑!
在整齐的拔剑声中,斯玉声用剑拨开了挡路的衔蝉奴,一步一步地走近了阿曼苏。
“妖女阿曼苏,作恶多端,不单祸害西疆子民,还蛊惑我中原侠士。”
在离阿曼苏只有一步之遥时,他停下了脚步,恨恨地盯着这张混杂着妖冶和纯净的面容。
若是云照雪在此,阿曼苏一定会用这双眼睛再次蛊惑云照雪,让她背弃武林,带走自己。
想到这里,斯玉声的呼吸骤然变得急促了起来。手中的长剑因为愤恨而带上了几分颤抖,长空弟子们听到他沉声喝道:“今日,便由我长空剑派替天行道,捉拿这作恶妖女。”
闻言,阿曼苏呼吸一滞,但是面上却没有露出丝毫畏惧。
她不怕受伤,更不怕死。早在那偏僻小院中时,她便做好了计划败露后,命丧呼延灼刀下的准备。
于她而言,在钰龙神教的每一天,都如行走在薄冰之上,没有一日可以安睡。
她可以随时为达姆族献出自己的命,可是……她的族人还没有走远,此时,她必须替格桑乌争取时间。
而且,她还没见到云照雪。
深吸一口气后,阿曼苏抬起头来,对上了斯玉声的双目。他的眼中有毫不掩饰的愤怒,但是仔细观察后,那愤怒的底色,来源于他好似不想让自己知道的……嫉妒?
眼底浮现一抹讥色,阿曼苏突然间明白了斯玉声为什么会在第一时间认出了自己,为什么会随身携带麻针的原因。
原来,是没有得到云照雪垂青,所以把所有罪都怪到自己身上的可悲之人。
只是冷笑之余,阿曼苏心中还是不免地担心起云照雪现在的处境。
“蛊惑中原侠士……”
目光从斯玉声的眼睛挪向他略带颤抖的剑身,阿曼苏用极轻极缓的语调反问他:“是她这么告诉你的,还是你自己这么骗自己的?”
阿曼苏没有点明,可是在场众人却无一人不清楚,这个“她”指的,正是被关押在中都的云照雪。
看阿曼苏不仅没有悔意,反而还出言挑衅斯玉声,长空弟子面上现出怒色,纷纷急道:“好你个不知羞耻的妖女——!”
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地开了口,口中尽是人伦和廉耻,像是恨不得在捉拿阿曼苏之前,先用唾沫将她淹死。
在七嘴八舌的骂声中,斯玉声的脸先是变得苍白,过了好一会儿才又变为了有些扭曲的涨红。
紧紧地攥住了剑柄,斯玉声恨声道:“好一副问心无愧的样子。”
云照雪从未向谁低过头,可是因为她,因为这样一个无心无义之人,云照雪在惊澜台上,甚至都没有反抗到最后。
嫉妒最终化为了替云照雪不值的愤怒,斯玉声紧紧地盯着她,咬牙问她:“那你可知,即便在面对三位掌门的审问时,她也仍然在维护你?”
此话一出,阿曼苏的心中一紧,连脊背都瞬间变得僵硬。
心里突然异常嘈杂,她先是想,这人说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他是在说云照雪被正道审问了么?
审问后,云照雪还当众承认了么?
不知道惊澜台上云照雪面对的究竟是什么场面,阿曼苏手心一颤,再也遮不住面上的担忧。
最后传进阿曼苏耳中的,是“维护自己”四个字,手心的颤动逐渐传到了眼底,阿曼苏愣愣地想,怎么这么笨,维护自己做什么,在被正道人士问起时,她就应该把所有罪责推到自己身上。
明明就是自己蛊惑她,是自己缠着她,也是自己用所谓情爱害了她,可她怎么总是盲目地把所有责任都揽到自己身上。
阿曼苏想,如果面前这人说的话不假,那云照雪当真是这个世上,最痴,最傻,最不知道自保的人。
将阿曼苏的愣怔解读为了欺骗云照雪后难得的愧疚,斯玉声冷笑了一声,继续刺激道:“你方才急着去哪里?去见她么?”
看着阿曼苏逐渐苍白的脸色,斯玉声痛快地告诉了她真相。
“她根本来不了这里。”
心中的担忧终于在这一刻破出了心口,阿曼苏压住发紧的呼吸,缓声问:“什么叫做,根本来不了这里?”
她是受伤了,被武林盟扣押住了,还是……落到了更糟糕的境地。
阿曼苏的问题,叫斯玉声不禁冷笑出声。
这样的妖女也会在意云照雪的处境么?眼中的恨意越来越盛,斯玉声想,若是当真在意,当初就不该招惹云照雪!不该让她落入这般处境!
心中的恨意冲上了喉间,斯玉声的声音却陡然低了下来。话语间盛着满满的无力与迁怒,斯玉声恨声问她:“你究竟清不清楚,你将她害到了什么地步!”
将云照雪……害到了什么地步?
这一句像惊雷一般炸开在了阿曼苏耳边,一股寒意瞬间爬上自己的后心,阿曼苏想,她确实害了云照雪。
初遇时,是她不顾一切地纠缠着云照雪,在白暝寨中时,也是她执意捅/破那层窗纸,向云照雪讨来了让自己欢喜的答案。
是,是她只顾自己的私欲,忘了两人本是殊途之人,也忘了云照雪从来不是会对自己食言的人。
临别时她告诉云照雪不要忘记自己,云照雪也就当真没有忘记。
甚至在面对世俗和正道的质问时,云照雪都没有忘记。
一股酸涩的冲动在内府中肆意冲撞,阿曼苏抬起发红的双眼,在心中做下了一个冒险的决定。
她既来不了,那我便拼了命去见她。
双眼重新扫视过满是戒备的长空弟子后,阿曼苏抬起手,从怀中抽出了一枚迷烟弹,在众人还没反应过来前,迅速扔掷在他们的脚下。
一瞬间,黄烟四起,而阿曼苏却连毅然蹲下/身,拔出了衔蝉奴皮毛上的麻针。
麻针拔出后,衔蝉奴机警地睁开眼睛,望向了阿曼苏。
方才的晕倒只是让这些人放松警惕的手段,衔蝉奴是她一手养大的白虎,又岂是麻针能轻易放倒的?
麻针放不倒百毒不侵的衔蝉奴,但是这迷烟却能叫每一个长空弟子丧失挥剑的力气。
那原本就是她和云照雪之间的事情,她根本没有什么好跟这些正道人士解释的,于是在唤起衔蝉奴后,阿曼苏毅然回头,走出了迷烟之中。
“阿曼苏,你不准,不准去——!”
意识到阿曼苏要去做什么,咳出了眼泪的斯玉声顿感悔恨,可是即便他费劲地追出了好几步,最后,他还是在离阿曼苏只差两步的地方跪倒在地,只能睁着一双眼睛无力地看阿曼苏跑向远方。
阿曼苏迈上了白虎的背脊,她们的步伐越来越快,快到即便自己跨越万水千山可能也赶不及。
她要去见云照雪了,她要再次用那双欺骗人的眼睛望向云照雪了。
想到她们相望相拥的场景,斯玉声的心中传来了不甘的嘶吼。
可是这嘶吼却比风声还要轻,因为他已没有了出声的力气。
就在斯玉声彻底失去意识之前,斯玉声却突然感觉到,侧方有什么东西正以劈山断水之势裂风而来。
一阵令人胆寒的银光在自己眼前炸开,斯玉声拼尽全力瞪大了双眼,看见一柄长剑划破了飞扬的黄沙,毫不留情地刺进了阿曼苏的胸膛!
几乎不敢相信眼前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斯玉声抬头,颤巍巍地看向了出剑的方向。
在十步外,他的父亲斯若愚负手走来,声音中有还未褪去的杀机。
“玉声。”
一眼都没看阿曼苏的方向,斯若愚眉头沉下,用失望的语调寒声说道:“我不是教过你,逢机立断么?”
第109章 弱水经年 终(上)
从中都到西疆足足跑了五十几日, 一路上,云照雪换了两匹马,也绕了许多可能会与武林盟碰上的路, 这才终于在八月初五赶到了钰龙神教。
绕过武林盟弟子,云照雪再次闯进那个偏僻的小院,然而院中除了枯树和鸟儿外, 根本没有任何一个人影。
她不在这里……
来这小院的路上,云照雪听到了许多消息,其中让她最在意的一条便是,在武林盟众人抵达前, 教主呼延灼便已伏诛。其死状蹊跷, 污血横流,竟让众人都不敢细看。
可是即便教主和圣使已伏诛,可是翻遍了整个钰龙神教, 却都找不到阿曼苏和息缘剑法的踪迹。
门外校场上传来被推翻的火堆噼啪声,云照雪眉头蹙起, 心中漫起了隐隐的不安,如果呼延灼的死,是她毅然离开白暝寨的原因,那她现在……会在哪里呢?
既然她不知道自己在中都的遭遇,那她现在……会不会在武林盟中,寻找着自己的踪迹呢?
心中的不安越来越明显,云照雪转身便要离开小院, 可是, 就在她刚迈出一步时, 面前却突然砸下一片阴影,横亘在她与惊飞的鸟雀之间。
等她定睛一看时却发现, 那掉落的黑影竟是一截枯枝。红石崖的雪早就化了不知多长时间,但这枯木不仅没有逢春,反而还又添朽色。
就仿佛在暗示着一场突如其来,却又不可抵挡的枯朽。
枯枝摔得支离破碎,云照雪的身形也越来越僵硬。
……
跨过教中的满地狼藉,云照雪终于在红石崖边,发现了那袭被围在层层灰衫之内的扎眼紫衣。
灰衫外是凄厉的哀鸣,哀鸣长久不绝,却并不来自于失侣的鸿雁,而是来自于被紧紧缚住的衔蝉奴。
衔蝉奴背上染血,可是更令人心惊的是那血从它的背上,一路蔓延到那袭不再轻盈的紫衣边。在血色的尽头,云照雪日思夜想的人蜷缩在冰冷的地上,她的头颅低垂,浑身血污,甚至于胸膛间也绽开了一朵刺目的血花。
她的双手无力地向前伸出,似乎已经失去了支撑身体的力气,然而那沾满血污的指尖指向的,却恰好是云照雪出现的方向。
第一个发现云照雪的,是那个在洞中发现云照雪的长空弟子。看见云照雪,他下意识便想喊出一声“云庄主”,然而他才刚刚张口,面前便闪过一道凌厉的剑光。等他低下头时,才愣愣地发现,就在方才挥剑的瞬间,自己的手臂已被云照雪生生斩断。
刺目的鲜血从断臂中冒出,人群中也陡然爆发出一阵惊呼声。
“云照雪!是云照雪!”
惊呼声唤回了弟子们的警惕,可是却根本阻挡不了云照雪的脚步。
惊澜台上的恶语挡不住她,几万里的奔波挡不住她,而现在这密密麻麻的剑光,也同样挡不住她。
所有嘈杂的声音在这一瞬停滞,云照雪耳中只剩自己震耳的心跳,心跳一声重过一声,跳得她胸膛间发麻发疼。地上刺目的鲜血明明已不再流动,可是在云照雪眼中,那鲜血却歇斯底里地朝自己扑来,让自己再也听不见任何声音,只能麻木地挥着剑,挥开一个又一个挡在她们之间的影子。
一尘不染的追雪剑已沾满了血渍,而在云照雪面前的也终于不是负隅顽抗的弟子,而是面色严肃的斯若愚。
其余人的剑都只空有一副架子,只有斯若愚的剑上,挂着星星点点的血迹。
血迹从剑尖缓缓滑落,一滴一滴地与地上的血痕相重合。
一股震颤从背后漫起,云照雪仿佛被投进了冰窟之中,口中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能红着一双眼,紧紧地盯着一动不动的斯若愚。
他凭什么,他用什么理由出的剑,难道就是句可笑的“妖女当诛”么!
这当真是,可笑至极!
全身的气血在这一瞬间凝滞,但是方寸间却又有内力爆起,从持剑的手心直冲斯若愚而去!
就在追雪剑逼近斯若愚之时,突然,一道人影挡在了云照雪面前。斯玉声持剑拦下剑锋,口中慌乱地说着:“照雪……你听我解释。”
解释?
他们究竟想解释什么?解释他们是不过为了匡扶正道,解释他们不过是杀了一个他们连身份都辨不清楚的魔教妖女么!
决然的剑气很快便将神色慌乱的斯玉声掀翻在地,而斯若愚却仍揣着那副为她遗憾痛惜的姿态,沉声问道:“云照雪,你已违抗武林盟之命,现在还要为她入邪道么!”
污蔑他人,不分青红皂白地泄愤算是正途,而一颗想要守护她人的心却算邪道么?厌倦了他们这幅道貌岸然的模样,云照雪甩落了剑身上的血,转腰斜劈向斯若愚:“我便入了,又如何!”
剑锋相对,传来铿锵惊鸣。斯若愚拼尽全力,却还被剑中内力震退三尺!
大意了,斯若愚心想。
他低估了阿曼苏在云照雪心中的分量,若是方才他没有动阿曼苏,今日之事可能还能善了。但如今阿曼苏生死不明,看来长空剑派今日……是要脱一层皮了。
但那又如何呢?
正道的除恶之心永远不灭,而长空剑派不绝对会败在云照雪手下。
瞥了一眼一动不动的阿曼苏,斯若愚运转内法,使出了长空剑派的绝学,凌风剑法!
凌风剑法,集杀意与内法于剑风之中,气贯八方,杀人于八步之外。
此刻,仿佛是得天道所助,风沙沉声静气,天地寂若无人,而他与云照雪之间也正好有八步之遥。
最后一粒沙落在脚边时,斯若愚的丹田中迸发出慑人的内力,剑缝也撩起了一个令人心惊的弧度。
长空剑掀起狂风,痛击着沉吟的沙地。而在让周遭人竞相躲避的剑风中,云照雪却挥起了追雪剑。
她的衣袖振开了一片明暗相交的绿,眼中澄净皆去,只留一片刺骨寒意!
飞速挑破了自四方而来的剑风,云照雪纵身向前,凝神刺出了追雪剑!
两剑相触,又荡起了层层剑风!剑风虽不及方才凌厉,但却也在两人身上刺出了道道血痕!
可是云照雪却没有丝毫退却之意,反而沉下手腕,离长空剑更近了一步。
到了这一刻,斯若愚也终于意识到了事情的不妙之处。
“不好!”
将内力收束至丹田,斯若愚收手便想撤剑后退。可是就在他使力时,他的剑却被锁得纹丝不动。
惊讶地看向剑身,斯若愚这才发现就在自己想要撤退的瞬间,惊丛剑便在云照雪内力指引下紧紧缠住了长空剑!
“……一线横波”
喃喃地吐出这四个字,斯若愚用一种惊恐到近乎空白的眼神看向了云照雪。
一线横波,是云照雪独创的杀招,可是江湖上下却只见过两次。一次是她在与李慕舸近身缠斗时,而另一次,便是现在。
横波横波,爱人护人之心,看似细如微波,可是其下却藏有劈山断流之势!
四目相对,云照雪眼中的惊涛几乎将他拍散!那样滔天又冷静的恨意,就仿佛自己在无形之中斩断了她紧束自己的缰绳,叫她再不需克制任何的爱恨,只需放任爱恨至万劫不复之地。
斯若愚也在这一刻明白,原来这么多年,云照雪一直有所保留。他直到今天,才见识了云照雪真正不加克制的剑意!
以横波之心,与狂风暴雨相抗!
追雪剑引着长空剑回刺的瞬间,斯若愚睁着一双眼不甘地想,即便秋臻已去,可自己和长空派却并未因此再进一步,究其原因,可能是自己这点可怜的天赋在这藏拙的一线横波面前,根本算不上什么。
眼见父亲即将命丧云照雪剑下,斯玉声奋不顾身地飞扑过来,此刻,他已顾不得曾经对父亲的怨言,只想拦下杀意毕露的云照雪。
“不是父亲的错,是我先”
下一瞬,一道惊心的白光闪光,斯玉声的话音戛然而止。在他惊惧的目光中,云照雪义无反顾地刺穿了斯若愚的琵琶骨!
“父亲——!”
血腥气弥漫开来,所有景象在眼前凝滞,在一声嘶吼过后,斯玉声死死地捂住了自己的嘴巴,喉间只剩滞涩的嘶声。
父亲的身形在自己面前倒下,斯玉声也失去了所有的力气,“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云照雪抽出长剑的声音不断回荡在耳边,斯玉声打了一个寒颤,害怕地捂住了自己的头。
“是我错了……是我不该认出她,我不认出她,就不会有这些变故了。”
他低着头,一遍又一遍地说着无用的悔恨,可是云照雪的脚步却没有丝毫无他而停留。
新血盖过了地上颜色更深的血色,云照雪回过头,小心翼翼地走向了倒地的阿曼苏。
指尖抚上那被风吹得有些冷的面庞,云照雪极尽温柔地将她翻过身来,拨开散乱的银发,轻轻地让她垫在自己的腿上。
掌心无言地贴上那血痕遍布的胸口。即便目光中是一览无余的哀伤与悲恸,可是云照雪灌注内力的动作却是那么得平静和温柔。她一如当年帮寒争梳理脉息那般仔细,只有当捕捉到那胸口不明显的起伏时,才能捕捉到她的颤抖。
衔蝉奴口中发出了焦躁的低呼,而云照雪的眼中,只看见那轻轻颤动的手指。
而在她苍白的面孔上,那薄薄的眼皮也突然颤动了起来。
费力地掀开沉重的眼皮,阿曼苏呛出一口血。因为失血,她的眼前模糊不清,耳边也嗡嗡作响,可即便如此,她还是凭借熨帖着自己手心的温度认出了揽着自己的人。
今日是八月初五。在她以为再也见不到云照雪的时候,她却跨过所有艰难险阻,如约来到了自己的身边。
轻轻地回握住云照雪,阿曼苏扯出了一个微笑:“云大侠,果然守约……”
时隔数月再次对上这双久违绿瞳,此刻,云照雪耳中的所有杂音都一并退去,只剩下了关乎本能的爱语。
喉中的声音几近哽咽,云照雪听见自己用发哑的声音回答她:“不是守约,是一直想着你,所以就来了。”
第110章 弱水经年 终(下)
得到这句回答后, 阿曼苏愣了愣,她似乎想笑一笑,却被涌上的血呛到了。过了好半天后, 她才提起一口气来断断续续道:“你也,会说这么好听的话啊。”
阿曼苏的声音越来越抖,云照雪用赶紧的手绢帮她擦去血丝, 低头轻声道:“别说话了,我带你走。”
带她走?
尽力看清拥着自己的人,阿曼苏问道:“带我去哪儿?”
“你想去哪儿?”
她想去的地方太多了,可是, 她其实知道自己连这片大漠都走不出去。
盯着云照雪的面庞, 阿曼苏出神地想道:“想去白暝寨和你过一个普普通通的生辰,也想去你的家乡,看看究竟是……什么地方, 能养出这么一个人来……”
阿曼苏想去的地方全部有关自己,云照雪压下颤动的心绪, 不假思索地答应道:“那就先去白暝寨,再和我去吴州。”
吴州,是阿曼苏听说过最远的地方了。那是云照雪长大的地方,却也有可能是云照雪不能再轻易回去的地方。
眼神艰难地扫过倒地不起的斯若愚,阿曼苏心情复杂地抬起手来,似乎想摸一摸云照雪的脸颊。
“你糊涂了,你打伤了他们还怎么回去啊?”
那就以后再回去, 再次擦去了阿曼苏口中流出的血丝, 云照雪尽力平静地回答她:“那便找个没人打扰的地方, 陪你养伤。”
如果能把伤养好,她也想和云照雪一起游历四方, 看看她从未涉足过的地方。可是,越来越重的身体却在提醒她,她大概是迈不出这一步了。
那她就更不能把云照雪留在只有她们两人的地方了。
“没人打扰的地方……太冷清了。”
在钰龙神教的这么多年,阿曼苏怕过冷清么?只怕她在意的,是她离开后,自己太过冷清。
垂下了眼睛,云照雪固执地追问:“那你说去哪里呢?”
胸间冷得甚至感觉不到心跳,但阿曼苏却还记得自己说过自己一定要去的地方。
“先带我……去合虚幻阵吧。”
终于抬起手来碰到了云照雪的脸颊,感受着那比自己温热的皮肤,阿曼苏展开了一个宽慰的笑容,“若木树可以……治我的伤,你带我去幻阵里吧。”
她们抵达合虚幻阵的时候已经过了一夜。入夜前,大漠中先是刮起了沙暴,然后竟然破天荒地下了一场冷雨。
大漠中的冷雨,能让大漠冷得活像倒回了深冬,可万幸的是,冷雨也浇灭了合虚幻阵中飘起的黑烟。
入阵时,石阵中的火已经灭了,若木树无言静立阵中,身上平添了许多狼狈的痕迹。
即便得了一场及时雨,可是若木树的枝干还是被烧断了许多,地上也落了一层又一层残败的红叶。
即便树叶残缺不全,树身也带上了焦黑色,可是在夜色投落树身时,那零落的红叶和挺拔的树干却仍然显露出一种如梦般沉静缥缈的模样。
“是不是很美?”
靠着云照雪坐在石台上,阿曼苏感受着手下树叶的脉络,轻声感叹道:“和忘川蝶一模一样。”
红叶肆落,于达姆族而言可以是福也可以是祸。
头顶传来树叶簌簌下落的声音,阿曼苏伸出手,接住了一片被烧去大半的红叶。
“阿母说,我们出生那日,若木树落了许多红叶。大司祭也说,我们与生俱来的奇血,不止是达姆神的恩赐,更是若木树丰沛的灵气。”
说着,阿曼苏抬高了这片红叶,将她虚虚地“搭回”了原本的枝头,“所以,当我们离开时,也要回到若木树下,将灵气还给她。”
她们都知道“离开”二字代表的是什么。
攥住阿曼苏手心的手骤然缩紧,云照雪用发紧的声音喊出了她的名字:“阿曼苏……”
在阿曼苏手上的血碰到红叶时,红叶也在她挽留的目光下悄悄枯萎了。
离开白暝寨那天,即便被她打断,云照雪也还是注意到了被她血滴滴过的枯萎草木。
也是在那日云照雪意识到,一开始领路的哑奴并没有错认。与她朝夕相处的从来不是格桑乌,而是真真正正的阿曼苏。
拿走了阿曼苏手上枯萎的红叶,云照雪转过身,凝视着那双仿佛已经知道自己命运的绿瞳,艰涩地开口:“若木树治不好你,对么?”
“你只是想带我来看看一直守护你的神树。”
云照雪输送内力的手上传来一阵轻颤,阿曼苏好几次欲言又止,最后还是避开了她的问题,故意装作伤口疼的样子嗔道:“我都这么疼了,你还要怪罪我啊。”
这算什么怪罪?
要是真的想怪罪她,又怎会只说这一句?
“你明明说过……你哪里都不去,只在白暝寨等我的。”
“可你食言了。”
梅花初开那日,也是她们两人的离别之时。阿曼苏明明答应过自己会好好地在白暝寨里等她,可等自己返回西疆时,看到的却不是那个古灵精怪的阿曼苏,而是浑身染血,倒地不醒的人。可说到底,还是自己因为离开时心怀侥幸没有追问到底,这才导致了如今的局面。那既然如此,自己又有什么理由责怪她,该责怪的明明是自己。
云照雪一贯不爱想“如果”和“假如”,她觉得悔恨是没有意义的。可是在这一刻,她心中竟也萌生出了这样一个无力的念头——如果当日在白暝寨时她能问清楚,如果在中都时她能再谨慎些,那她是不是就能见到一个毫发无损的阿曼苏了。
云照雪掌心因为颤抖而不断缩紧,而她的心绪也毫无保留地传递给了阿曼苏。
胸膛愈来愈冷,可是心底的情绪却软成了拢不起来的一片。阿曼苏屈起指节,握紧云照雪:“不是你的错,是我有一定要回去的理由。”
云照雪怎会不明白她的理由。
部族被毁,故土难回,她在钰龙神教中蛰伏十余年,为的不就是今日能手刃呼延灼,救出她的族人么?
可是即便云照雪明白她的理由,可是云照雪又能如何接受眼前近乎残酷的聚散呢?
阿曼苏的生命如同这若木树的生命一般正在飞快流逝,而云照雪能抓住的,只剩下最后的几息。
她还有许多话想和阿曼苏说,有关她们的现在,也有关她们的以后。她想,如果阿曼苏愿意的话,她想带她去许多地方。想带她去弃月城,在辜月节上接受对有情人的祝福。也想带她去濮州,虽然那里山遥水远,但听说却也有许多好客的部族。但最后她想,既然这些地方都没机会再去了,那她希望,起码在意识消失的那一刻,阿曼苏可以是笑着的。
干涩的眼中冒出了止不住的热意,可是云照雪却毫无察觉地问她:“你想要,怎么过这个生辰?”
闻言,阿曼苏又弯起了那双漂亮的眼睛,“我很贪心的,想要让若木树看看你,也想要一辈子陪着你……”
祈愿太多是不能实现的,于是阿曼苏收回了那些遥不可及的奢望。
“但是你如约来了,我就想,这就够了。”
说着贪心的人,其实也只开心了一瞬,云照雪无奈地笑了笑,轻声问道:“只贪心一天,算什么贪心?”
“可是我有这一天就够了。”阿曼苏用认真得不能再认真的语调回答了她。
神树顶上逐渐露出了天色将白的微光,而阿曼苏的眼中也聚起了一团柔软又炽热的爱意。
没有再接着方才的问题说下去,阿曼苏开口,提起了云照雪从没问过的问题。
“你知道,一开始我为什么认得你的名字么?”
看云照雪摇了摇头,阿曼苏笑了笑,得意地揭开了谜题。“达姆族被选中做司祭的人,都会预见自己和达姆族的命运。”
“我只做过两次预知梦,一次是梦见我亲手杀了呼延灼……”
将目光缓缓转向云照雪,阿曼苏的神情格外温柔,“而另一次,便是梦见在白暝寨的雪夜里,我抱着你,喊了你的名字。”
“所以,我也不算只有这一天。因为我在还没有遇见你的时候,就在梦里和你相爱了。”
话音落下,阿曼苏却感到有温热的东西打在自己的脸上。先是一滴,然后便再也止不住了。
石阵中的风带走了云照雪眼中的温度,云照雪听见自己用沙哑的声音固执地问她:“那我呢?”
阿曼苏不贪心,只要一天就够了。可是在这一天之后的自己,又要如何度过呢?
阿曼苏没有读过什么生离死别的话本,所以在这一路上她想的都是,在闭眼前能待在云照雪身边,她便什么都不想了,甚至都没有想过在这之后的所有事情。
可是在云照雪沙哑的声音中,她突然意识到了,自己的以后是魂归灵树,而她们的以后,却彻底消失了。
神色有一瞬的黯淡,但很快阿曼苏又恢复了温柔的神色,“如果我说,我要你认错,要你把所有错都推到我身上,然后忘了我,你会答应么?”
而她得到的回答自然是一句坚决的,“我不会。”
料到了云照雪的决心,阿曼苏于是不再劝多余的事情。过了好一会儿,在云照雪以为她不会再提起这剑事时,她却低下了头去,从怀里若无其事地取出了三本书册。
“那你便静静地抱着我,陪我一会儿吧。等到这若木叶落光的时候,你再带离开着这几个破本子离开吧。”
她就好像在谈论什么寻常书册一样,可是,在看清书上斑驳的字迹时,云照雪意识到那竟是呼延灼抢走的三册《息缘剑法》!
不敢置信地看向阿曼苏,云照雪看见她对自己露出了一个笑容,那个笑容慵懒随性,和她们初见时毫无二致:“离开后,不管你打算做什么都好,不要再为了别人而活了,去做个随心自在的云照雪。”
但不管再如何随性,那眼中还是露出了真正到了临别时才敢露出的不舍,“只是……不许再像对我一样,对另外一个人了。”
自己送进她经脉里的内力就像石头投入了没有回应的河海,而阿曼苏的气息也越来越弱。云照雪固执地攥着她的手,像白暝寨雪夜那样,将胸间的鼓噪一声一声地传递给她。
就好像听到了这心跳,就能将自己的所有爱意全都传递到她的心里。
“阿曼苏,从始至终,这里都只有你一个人,也只会有你一个人。”
这样的誓言,无关神女和侠客,只关乎两个相爱却不能相守的女子。
落到了自己脸上的泪水越来越多,可阿曼苏已经无暇为自己,也为云照雪擦去了,她只能用尽最后的力气朝云照雪偏过脸,缓声说:“嗯,没骗我,我听到了。”
也许是因为之前缭绕的黑烟,也许是因为今夜的夜色实在太浓,已近晨曦,可是天边却仍翻滚着浓沉的灰色。
阿曼苏不喜欢这样的天色,所以她想,她最后看见的,一定要是一片澄净而温柔的黑。
“其实我很贪心的……”
呼吸越来越轻,方才沉重的身体也落入了一片悠渺之中,阿曼苏用最后的目光看向了云照雪的眼睛,说出了最后的请求:“云照雪……我想要你吻我。“
吹过脸庞的风越来越冷,云照雪没有闭眼,轻轻地吻上了那已经冰凉的嘴唇。
她尝到了两人唇间那不知从何而来的咸涩,可她还是不明白,为什么吻也可以这么苦?
失去光泽的银发蜿蜒落在石台边,而等云照雪再抬起头时,满头的红叶竟也纷纷落尽了。
散落的红叶不知是不是在哀悼失去的生命,而在这触目的鲜红中,阿曼苏也和她梦到的一样,悄无声息地躺在一片红叶之中。
她离开了么?
泪水无意识地滚出了眼眶,阿曼苏迟缓地低头探向她的心间。
那被武林盟视作珍宝的书册掉落在地,可是云照雪却只顾着听阿曼苏心间的声音。一开始,云照雪的耳边静得仿佛无边的黑夜。
终于,在屏息静听了几瞬后,她终于听见阿曼苏胸腔中传来了一声的极缓极轻的跳动。
呼吸急促地抬起头来,云照雪擦去了她根本没有感觉的眼泪,咬牙封住了阿曼苏的心脉。
在两人身后,狂风胡乱地翻过书册,最后停留在一页泛黄的纸上。
而云照雪也终于在此刻,想起了这本众人追逐半生,号称足以活死人,得永生的神剑法。
被风翻开的是唯一接近空白的一页,上面没有心法也没有口诀,只是用极度潦草的字迹写着一句“以生相易,则缘起而后生也。”
一页页地翻阅起剑册来,在读懂上面的内容后,云照雪的瞳孔慢慢睁大,眼中的情绪也不断翻涌起来。她突然意识到,原来江湖上下竞相争抢的剑法,遵循的并不是什么违抗天道之法,而是公平到极致的以命易命,以血易血的等价交换。
所以李慕舸珍之所以想尽办法治好他自己的女儿,为的不是父母之心,而是以他女儿之血易自己之血,好重塑被秋臻所毁的经脉。
这剑法名为息缘,实则讲的是绝出逢生。即便只有三卷,但也足够让她完成以命易命的过程。
“以生相易,则缘起而后生也。”
这一句不断回响在云照雪的脑海中,她的心中突然出现了一个疯狂的念头。
如果能以血易血,重塑经脉的话,那自己是否可以以命易命,将半生寿数换给阿曼苏呢?
她有告水山庄恢复心脉的内法护体,即便剑法失败,她也有活下来,带着阿曼苏四处求医的余地。而如果成功了,她便可以在不久的将来,看到沉睡的阿曼苏重新睁开眼睛。
至此,已无权衡的必要。今日,她势必要用息缘剑法来冒这一场险。
默念起了剑法的口诀,云照雪闭眼挥起了手中的长剑。随着长剑的舞动,她的周身缓缓腾起一股热流,后心越来越热,几乎以灼烫的温度刺痛着她的全身。渐渐地,这热烫蔓延到了自首,翻飞的衣袖如业火将她吞噬殆尽,只留胸腔间无尽的痛苦和绝望。
剑法一字一字吐尽,很快,这灼烫又转为了刺骨的严寒。全身的血仿佛都结成了冰,眼睫上也凝起了薄薄的寒霜,她仿佛掉入了无法逃离的冰窟,肺腑一寸又一寸地缩紧,她喘不过气,也寻不到顶上的出口。
可是,即便再如何痛苦,她仍然咬紧了牙关,拉住了阿曼苏的手。
在灼热和寒冷完全交替的最后一瞬,云照雪仿佛听见了什么东西从自己身体慢慢剥离的声音,沉重的身体骤然一轻,她的眼前一黑,脱力地滑落在了树根边。
跪下的瞬间,她那想要抓住支撑的手鬼使神差地按到了树干上,只听一阵空蒙的闷响,下一瞬,云照雪竟拉着阿曼苏滚入了一片昏暗之中!
阿曼苏的紫衣翻飞如蝶翼,云照雪护着她,却撞上了什么坚硬的东西,肩胛骨传来阵阵刺痛,头颅也被撞得嗡嗡作响
眼前是一片天旋地转,可是当耳边的嗡鸣渐渐退去后,外面却安静得几乎听不见其他声音。
意识到两人落入了一口冰棺之中,云照雪先是一惊,随后却放下心来,自嘲地弯起了嘴角。
最后,她们竟真的找到了所谓“无人打扰”的清净之地。即便逼仄又不吉利,可是不知为何,当两人的温度紧紧挨在一起时,她却觉得格外的安心。
眼前的景象不再晃动,外面安静得听不到一点鸟鸣。
勾起了阿曼苏的尾指,云照雪半睁着眼,在心中念道,安静得就仿佛回到了西疆梅花开的那天。
在经历了黑烟和沙暴之后,西疆的天空终于翻滚出了些微曙色。
微弱的霞光穿过枯枝打在两人的眼皮上,虚幻得恍如梦境。
晨风吹得落叶哗哗作响,而云照雪也听见了外面隐约传来的声音。
雪夜后的那天,阿曼苏轻轻地窝在自己的身旁,随口念着她在孩童口中听到的诗吟。她的声音渐渐地和孩童清脆的嗓音重叠,恍惚间,云照雪竟听见孩童踩过积雪后留下的笑声。
“宁可枝头抱香死,不曾吹落北风中。”
轻灵的笑声渐渐融入了她的呼吸之中,云照雪感觉到自己的思绪越来越轻。
意识消失之前,石台慢慢阖上,盖住了会惊扰阿曼苏的霞光。
耳边的只剩阿曼苏轻唤的呼吸,心中也只剩安然的平静。云照雪疲惫地闭上了眼睛,用尽最后的力气在心中许下了期许。
即便今日,她们一同沉睡在昏暗之中,但也许有一天,等有人再次打开这扇门时,她们便能有幸再次相见。
石台彻底恢复了初时的样子,而在冰棺之中,云照雪也彻底阖上了双眼,和她的爱人一起陷入了一场长远的睡梦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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