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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01章 前程无量

    他正迟疑, 却听皇上点了自己的名。

    他忙道:“袁相,下官也是赞成此法的。今年的灾情前所未有,用些非常之法, 也未为不可。请袁相三思。”

    景阳侯也站了出来, 道:“皇上, 臣附议。如今最怕是冰雪一消, 北狄人饿了一冬,大举南侵,确实需要尽早想办法让各地的粮食北运,以保军需。”

    一时众大臣纷纷站边,争议之声此起彼伏。

    相比之下, 站王尚书景阳侯的人要多过袁相太子一派。

    皇上左看看右看看,啪地一拍龙案,道:“就依江凌所奏, 仍任江凌为赈灾钦差,由户部牵头即刻办理此事!这军令状倒也不必立了。若是谁想出个解决问题的法子,都要立个军令状, 日后谁还敢给朕献计献策!散朝!”

    袁相老脸发黑, 白胡须抖得像在下面条, 太子眉头紧锁, 神色僵硬。

    可皇上已经起身, 他们也不敢再多做纠缠。

    皇上一走, 朝堂之上顿时气氛一变。

    王尚书先就上前, 拍了拍江凌的左肩膀。

    要不是江凌胆大,今日还不知要吵到什么时候。

    景阳侯见这个女婿今日在殿上连袁相都斗倒了, 与有荣焉,也上前拍了拍江凌的右肩。

    两大尚书, 一左一右,一文一武,俱是紫袍玉带,江凌居中,一身圆领青袍,实在显眼。

    三人一齐往大殿外走,这气势叫文武百官见了,不由全啧啧称奇。

    江凌一边往外走,一边不断有官员上来打招呼。他一边忙着跟人见礼,耳朵还没放过四面八方传来的窃窃私语。

    自然有不少站他们一边的。

    “这通身的气派,不愧是孝慧仁慈皇后的后人!”

    “初生牛犊不怕虎,胆色才具都过人,日后前程无量啊。”

    “你没瞧见,王尚书跟卫尚书都当他宝贝疙瘩一般捧着。更别说皇上,今日听了他的言语,连袁相的脸面都驳了!不得了,不得了哟。”

    也有酸不溜秋的:“标新立异,这法子若是不管用,岂不灰头土脸?仕途尽毁?还立什么军令状,嫩啊!”

    可立刻就有人替他反驳:“这你就不懂了吧?我敢保证,这法子定然管用!你就想想,咱们家中若有余粮,谁不抢着赶紧拿出来卖了,足足白赚一倍!”

    江凌听得暗暗发笑,可比起得意,他更急着赶出宫去,饱餐一顿。

    *

    既然皇上都批准了,江凌与王尚书一商议,京中由王尚书主持大局,他亲自跑到昌县等受灾最重的地方,确保实施过程中不会有人故意捣乱。

    景阳侯怕有人不满,还特意给他派了八个高手一路保护他的安全。又下令各地卫所,随时准备全力与各地官员配合,以防民乱。

    赈灾的事一时进行得轰轰烈烈。

    官府高价收粮的消息也一夜之间,传得沸沸扬扬。

    便连长兴坊粮油铺子的钱掌柜也特意跑来请示锦鱼,要不要把铺子里的粮食趁机清空,回头等到粮价回落,再收购。

    锦鱼因为听了钟哲的提醒,早早就存够了粮食。尤其是低价的杂粮。

    如果真的清空,至少能多赚个四五千两。

    可她想了想,跟钱掌柜道:“不必。这些粮食我另有用途,你们只按市价慢慢卖就成。记得涨价时比别家慢一日,降价跟别家一般快就是。”

    绿柳庄一旦建起来,这些粮食还未必够用。

    到时候也不知道粮价是高是低,现在卖了,一时买不回来,那么多人等粮开工,岂不是麻烦?

    钱掌柜满脸疑惑,想了想问她为什么涨价还要比别家慢一日。

    锦鱼笑道:“我想叫全京城的人一传十,十传百,全都知道,到咱们家买粮亏不了。”

    反正灾情是一时的,这铺子的生意可是长久的。趁着这次的机会,把长兴坊粮号的粮价总是比别家便宜的名头打出去。

    这也是她从国色天香园学到的经商经验。

    国色天香的牡丹花还从来没开过,可凭借着几次宴会,尤其是题跋大会,如今在京里已经赫然成为第一名园。

    虽然因为之前雪太大生意受了些影响,可是这一开年,订园子的人就络绎不绝,都是提前订的,尤其是三四月份。

    梅掌柜看来订的人实在太多,开出一百两银子一日的价格,就这,也转眼就订到了五月初。

    若不是她提前交待预留了十日自用,连她自己都订不上。

    虽然粮铺与花园子不一样。可是这道理是相通的。

    你总得有点儿别家没有的东西。

    就好比现在。

    粮价一天一个样。你若不涨价,全京城都来你这里买,你也坚持不了几天。

    你若跟着别人一起涨,别人又何必舍近求远特意到你家来买呢?

    谁家都有习惯了的老主顾。

    所以稍微比别人晚涨价一日。

    不出三天,怕是全京城的人都要笑话她的粮铺子掌柜迟钝,不够精明。

    可是这一笑,便人人都知道,这里的粮价总比别家便宜一点。

    如今粮价这样高,能省一点儿是一点。

    还怕没人蜂拥而来?

    想到此处,她又想到江凌卖梨膏的经验,得让人记住这铺子叫什么名字:“咱们这辅子,也没个正经的名字,都只叫长兴坊粮油铺子。不如再去写个匾额,叫人记住咱们家!”

    钱掌柜道:“原是有名字的,叫福记。只因长兴坊只有咱们这一家粮油铺子,所以都只叫长兴坊粮油铺子了。”

    锦鱼摇了摇头,道:“若是以后长兴坊多开了几间粮油铺子,岂不跟咱们混淆了?福记就很好,只是你们去打一块大大的匾挂上,再做一个表记。”

    不识字的人也多。还是表记好记认。

    她便随手拿了纸笔,画了一个圆戳子般的福字,递给钱掌柜:“用这个做表记。再把咱们家的铺子前头漆成麦穗黄。这就成了!”

    不认字,也记不清表记的,颜色总能记得住了。

    总之这铺子就得叫人记住才成。

    不过锦鱼当时也没想到。

    她这番与众不同的做法,后来居然真的把长兴坊整成了粮油一条街。

    反正穷人的力气不值钱,为了省个十文八文的,真有人愿意走穿半个城来长兴坊买粮买油。

    她这铺子生意越来越好,又是这坊里的独一家,虽然她把福记两个字到处贴,可大家还是习惯说长兴坊的粮油铺子。

    就有那跟风的,还真就在长兴坊开起了几间粮油铺子,还都跟着把铺子也漆成麦穗黄。她也奈何不了人家。

    渐渐地这里竟成了京城粮油一条街。

    当然这都是后话。

    *

    处理完了粮油铺子,锦鱼便急着推进绿柳庄的事情。

    之前是让鲁妈妈上街找人,如今一来人多,二来是真需要做活,却是不能再用同样的法子。

    想了想,只得说是响应官府的号召,以工代赈,召集灾民修建庄寨。

    只是她这里与众不同。

    一来,她只在城外招人。

    二来,她一招便招一家子。一个精壮有手艺的劳力,可带老弱病残一家子。

    这消息一传出去,前往绿柳庄投奔的人络绎不绝。

    香罗和赵妈妈派人分选,按着钟哲的要求,把人分成四组。

    一组是手艺人,有一技之长者全都登录在册。

    一组是壮劳力,虽没一择之长,可身强力壮,能搬能抬者。

    一组是能做活的女子,负责烧水烧饭,浆洗缝补。

    一组是老弱病幼,互相照应,以解家人的后顾之忧。

    香罗忙得叫苦不迭。

    只说实在人手不够,管不过来。

    锦鱼便想起香罗一家。虽是不了解,但到底是侯府出来的,规矩是懂的,再有香罗带着,想来也出不了大事。

    便叫豆绿把那日从许夫人处要来的身契取了来。

    谁知打开盒子一看,锦鱼不由笑出了声。

    里面除了香罗父母兄妹嫂嫂,竟还有还有堂族亲戚,表哥表妹,数数竟有十八人之多。

    她便叫了香罗过来,让她按名字去接人。

    香罗虽之前知道姑娘会把她的身契要来,可万没想到,这事这么快就办成了,而且还是一家子都要了来。

    不由激动得当场落泪,腿直哆嗦,扑通就跪下去,砰砰砰,落地有声,磕起响头来。

    锦鱼忙叫豆绿扶她起来。

    豆绿笑着去拉香罗:“姐姐别磕了,把这极聪明的大脑门子给磕坏了,回头还怎么替姑娘管嫁妆!”

    不但锦鱼,便连香罗也被她逗得笑出声来。

    香罗顺势爬起,擦着眼泪,不住口地感恩。

    锦鱼也不担心香罗一家子勾结起来,像王妈妈似地盗窃她的嫁妆。

    国色天香园有梅掌柜,锦红衣肆有袁娘子,粮油铺子有钱掌柜。

    就是绿柳庄,还有那个人精赵妈妈呢。

    她暗暗一盘算,不由暗暗感慨,短短一两年,她手上竟聚集了这许多得用之人。

    人有了,钱也有了。

    就是大雪下了太久,建房的材料不易找寻。

    好在有老太太帮手。花妈妈也不知道从哪里调来的木材,建个庙宇都够用了。

    锦熙也替她收罗了不少竹子茅草。

    最叫她意外的是锦兰,好像是锦熙告诉她的。

    黄家也有钱,出手不小,拉了十来大车的茅草麻绳等物。

    这些东西,平常虽不值钱,可这时却是雪中送炭。

    锦鱼便让香罗一一登记好,全给钟哲送了去。

    没几日,钟哲便跟她说,人手材料都已经充足,可以动工了,还送了张图纸来。

    锦鱼想着自己也不懂这些,便连图纸也懒得看,全权交给钟哲替她做主。

    这样一来,她自己反倒难得地得了空闲。

    便从各种请柬里挑出了两张。

    一张是袁姑娘请她参加灯迷会。

    一张是定北王府的长宁郡主,邀她去王府参加冰嬉会。

    她想了想,决定带上锦柔。

    锦柔那性子,虽然有些小家子气,又两面三刀的,但是她毕竟答应了要帮她。

    如今许夫人被关了起来,刘氏要“侍疾”,景阳侯府上下,大概没人会管锦柔的事情。

    可锦柔眼见着就要十六岁了,原来还心比天高想着王青山,如今王家的亲事已经定了,锦柔也该死心。其他人家,却是连个影子都没有。也难怪楼姨娘跟锦柔都着急。

    反正她先带锦柔出来两回,看看情况。

    上回她也算是语重心长,让锦柔老实做人,那番肺腑之言,锦柔听进去了一二呢,她就认真帮锦柔找个好人家。

    若是锦柔全当耳旁风,那她就算带锦柔出门几回,锦柔的亲事,也不会真的插手。

    便写了封信给刘氏。

    刘氏当日便给她回了信,谢了她,说是求之不得。说当日定然会替锦柔准备礼品,保证会派车派人什么的。

    她们先去的袁家。

    锦柔见着人,先就偷偷打听人家的家世,看家中有没有适龄的儿子兄弟。

    若是家世清贫些,她便对人爱搭不理。

    若是家世显贵,却无儿子或是兄弟,她便对人不咸不淡。

    只挑那家世显贵,家里有适龄儿子兄弟的人家上赶着奉承。

    如此势利,锦鱼都替她脸红。

    从袁家出来,她特意私下提醒锦柔不可如此,锦柔低头,手指绕着裙带,笑着说知道了。

    她还当锦柔会改,谁知到了定北王府,锦柔却是变本加厉。

    定北王府请的人,还不像袁家,有些清贵的故交好友,都是非富即贵。

    锦柔就跟喝多了鹿血一般,激动得东跑西窜,四处拍马屁,急着与人结交。

    有人若是问起她是谁,她便立刻把锦鱼搬出来,道:“我姐姐卫五娘子带我来的。她跟长宁郡主可是闺中密友。”

    锦鱼臊得满脸通红,可她自己也是头回到定北王府做客,实在不好在人家里弄出些动静来,只得让豆绿偷偷去打听一下,锦柔到底打的什么主意。

    豆绿确实是个能干机灵的,竟真的打听了来。

    说锦柔私下对她甚是不满,怪她不肯把锦柔引见给这些好人家。

    而且还说,若是要结交些破落户,又何必费力求到她这里来?又说锦柔如今记在了夫人名下,也算半个嫡女,本就该比庶出的尊贵些。言语之中,竟是连侯府都瞧不上了,想要嫁个公府王府。

    锦鱼听得无语。她自己也不认识这些人,怎么替锦柔引见?

    再说能与定北王府和袁家相交的人家,再差也差不到哪里去。

    来做客的姑娘,又大多都是母亲或是嫂子带着来的。

    便是人家真的没个适龄的儿子兄弟,可谁家还没个亲戚朋友?

    锦柔目光短浅,急功近利到如此地步,也实在出乎她的意料。

    嫁谁,都是命。

    她又不是神仙,没这本事替锦柔改命。

    便连话也懒得再跟锦柔多说,只让豆绿去传话:“随她怎么结交这些人,只别拿我做人情,到时候别怪我不给她脸面!”

    一时豆绿回来,笑道:“六姑娘说她自然不敢不听姑娘的话。别家姑娘要拉着她打听您的事,她也没法子装不知道。请姑娘不要误会了她。说她回家去,再给姑娘赔不是。”

    锦鱼:……

    锦柔这是把她当傻子了。

    既然锦柔这样聪明,她还是不要再管人家的闲事了。

    *

    转眼便过了正月十五元宵节,这年味儿总算是淡了些。

    虽然十分想念江凌,可听到外头粮价开始回落的消息,锦鱼便知道江凌救灾成功全无悬念。她悠悠闲闲地过了几天清静日子,得空不是跟白夫人等打打牌,就是在屋子里照顾兰花,直到顾二嫂子来晓光院找她。

    锦鱼如今不太喜欢在晓光院招待客人。

    可是也不好叫顾二嫂子大老远地跑到众芳斋去。

    想了想,只得把她请进了堂屋。

    两人隔着张四五尺宽的黑漆雕祥云八仙桌。

    锦鱼叫人上了茶果点心。

    顾二嫂子是个老实人,坐下茶没喝两口,寒暄不到几句,便红着脸,腼腆地把来意说了。

    原来顾二嫂回娘家拜年,听说是柳家过了正月十五,便上了顾家门,要娶顾茹给柳镇做平妻。

    顾二嫂来找她,是想问她知不知道这件事。

    “我爹娘觉得,这事要真成了,顾家实在是没脸,连带着我们顾家别的女儿都叫人笑话。可是如今顾家都是我五叔叔五婶婶话事,看他们的意思倒像是愿意的。我爹娘在家,也说不上什么话。让我来问问你,也不知道你们卫家怎么想的。我犹豫了两日,觉得还是该跟你说一声。”

    锦鱼心里实在感激顾二嫂子。

    明显是柳家上了门,顾尚书也同意了。但是顾家也是大族,族中有的人,比如顾二嫂的爹娘要脸面,不太愿意,可是又无力阻止,所以才让顾二嫂子来给她通风报信,希望能让卫家出面,阻止此事。

    若是顾二嫂子只顾着娘家,也不必犹豫,只把柳家上门求娶的事说了就成,根本没必要把她爹娘的态度也告诉自己。

    这是真当她自己人,没有为了娘家利用她。

    锦鱼便先安慰了顾二嫂子一气,笑道:“这事就算成了,江家谁要敢拿这事取笑您,我帮你一起收拾他。”

    她如今说这话绝对有底气。

    江凌已经成了江家实际的话事人。

    她又在内主持着中馈。

    两人说出来的话,绝对是有分量的。

    顾二嫂子感激得连连称谢,又皱着眉毛道:“唉,你说我叔叔婶婶怎么想的?堂堂尚书嫡女,嫁到柳家做平妻,说得好听是平妻,可是……到底不是元配,总要低人一头。”

    锦鱼想了想,点点头,只能叹一口气。她是最清楚柳家的打算的。也明白顾尚书为什么会同意。

    顾茹比起锦心,那手段不知高明多少。又有国公夫妇护着,日后这柳家就是顾茹的。锦心除了有个名头,怕是连孩子都没有。拿什么跟顾茹争?

    只是这些事,柳家也好,顾家也罢,现在肯定都不会大肆宣扬。

    她便劝顾二嫂子道:“且不说他们如何,你们跟他们总是隔房的,这遍京城,谁还不知道呢?你且放宽心。”

    顾二嫂子这才愁眉稍展。

    锦鱼又劝解了她一阵,送她出门,说明日会回趟娘家,跟景阳侯说说这事。

    第102章 坐以待毙

    锦鱼心里其实很清楚, 这事卫家除了坐以待毙,已经没办法阻止柳顾联姻。

    唯一庆幸的是,江凌不在京里, 不然, 这事定然又要落在他头上了。

    不过第二日, 她没回景阳侯府, 而是去了朴园。

    这一向景阳侯下了朝,都是先去朴园。大多时候直接住下,有时候也回景阳侯府,应酬亲戚朋友,来拜年的访客。

    景阳侯来得多了, 秦氏便特意给景阳侯在朴园布置了一间书房。

    她特意早去了一些时候,好跟她娘秦氏说说话儿。

    还有两个月,秦氏就要生了, 人却是精神得很。

    脸上也没什么孕斑,粉白娇嫩,真看不出是将近四十的人。

    也许是因为如今日子过得实在舒心的缘故。

    两人亲亲热热地说了一阵子闲话, 她娘便叫幽菊取出一个秋板貂鼠昭君套来:“你替我送给老太太吧。上回你替她老人家送了一箱子好东西来, 什么蜀锦杭绸, 上好的松江棉布, 甚至还有燕窝山参, 我也没什么好东西送她。她一向身子不好, 这东西我亲手做的, 也算是尽一点点心。”

    锦鱼拿在手里细看,就见用的银黑狐皮, 针毛雪白,毛又细又长, 知道确实是好东西,便翻过来看里面,见做得更细,秋香色的丝绸衬里上绣了一圈细细的寿字,又怕膈着皮肤,拿细细的绢纱蒙了,只隐隐透出里面的字迹来。

    锦鱼不禁埋怨道:“老太太如今就盼着你能替她生个能干的孙子,你费这许多的精神做什么?有这工夫,不如多走动走动,种种花草。”

    秦氏嘴角弯弯,眼神慈爱得要滴出水来,道:“马太医虽说是个小子,可这哪里保得准?其实,我倒想再生个像你一样的女儿。你长得也太快了,一眨眼就嫁了人。你那会子生出来,明明才这么点子大……”说着,秦氏拿手比划着,却只比了一尺来长。

    锦鱼笑得弯了腰:“娘又胡扯,我哪里会这么小只!又不是小兔子!”

    秦氏也笑得不行,却偏硬要逗锦鱼:“你不信?你就是这么小只,小兔子一样,不信问你梅姨!”

    却听得有人道:“你们母女在说什么?这般开心?”

    原来是她爹回来了。

    景阳侯还穿着紫色的官服,脸色难得没以前那么板硬,嘴角微微勾起。

    锦鱼一时有些不适应。

    秦氏却顿时收了笑声,有些淡然道:“也没什么,不过在说锦鱼小时候的事……”

    景阳侯嘴角僵硬地抽了抽。

    锦鱼小时候的模样……他没见过。生下来三天,还是一团红通通分不清五官的婴儿,就叫他送走了。他内心隐隐一痛,说不出话来。

    锦鱼见气氛僵住,不免唏嘘。

    她这个做女儿的,素来又想得开,原谅父亲,也还容易。

    可她娘,就算已经脱了奴籍,如今也活得体面,之前受的伤,却仍是在那里。

    只是大家都默契地装糊涂,不提起,不细究罢了。

    她忙岔开话题,道:“爹爹刚才脸上带笑,可是朝中有什么好事发生?”

    景阳侯目光歉疚地看了秦氏一眼,一边由着丫头上来换外头的衣裳,一边道:“可不是有好消息?粮食供应充足,粮价终于平稳下来,各州县的赈灾之事也进行得有条不紊,流民大减,不少流离失所的老百姓都陆续返乡。江凌的枢密都承旨是板上钉钉了。”

    锦鱼对此事早就胸有成竹,毫不意外。闻言弯了弯嘴角。倒是秦氏极高兴,问这枢密都承旨是个什么官儿。

    景阳侯倒也没嫌弃她没见识,细细给她解释道:“这个官儿虽只是个从五品,却是皇上直属,不但随时随侍君侧,更能事事参与陈奏,取旨传授。”

    秦氏便道:“那岂不像是皇上的贴身小厮?”

    一句话,说得景阳侯与锦鱼都哈哈大笑起来。

    这样一说,倒也没什么不对。只是皇上的贴身小厮都是公公。

    秦氏被他们父女笑得红了脸,有些生气,扯了锦鱼一把。

    锦鱼忙抿了抿鬓发,笑道:“更像是皇上的清客,专门替皇上出主意,传话跑腿的。反正是个不错的差事。”

    秦氏笑道:“当初我还担心他就是个中看不中用的绣花枕头,事事要你操心。想不到他竟是个能干的。你这辈子,倒是个有大福气的。”

    锦鱼笑道:“我有福气,就是娘有福气。”

    秦氏收了笑容,淡淡看了一眼景阳侯,却没接这个话头。

    锦鱼便问:“除了这事,可还有别的好消息?”

    江凌的事早在意料之中,粮价平稳也不是今天才发生的,她爹还不至于单为这事就高兴成这样。

    景阳侯深深看了她一眼,换好衣裳,坐下喝茶,这才道:“贼首章五龙前些日子在庆阳,被小公爷一□□死在阵前。敬国公父子昨日回京,交回兵符。皇上大喜,不日就要大开庆功宴。”

    锦鱼倒也没太吃惊。之前她爹就说过,锦心的事,等敬国公回来再谈,可见那时候就已经知道敬国公回来的时间不会太久。

    再说,敬国公是什么人?人家可是南征北讨,让北狄闻风丧胆的大将军,对付几个暴民,实在是牛刀宰鸡,必然是手到擒来。

    不过,柳镇立了首功,倒是有些意外。

    江凌是景阳侯的女婿。

    柳镇也是景阳侯的女婿。

    两个女婿同时立下大功,也难怪她爹的嘴角都止不住要飞上天。

    可是若是她爹知道,柳镇这个女婿很快就要变成半个,怕就没这么开心了。

    锦心和许夫人那边的事,锦鱼一向不怎么跟秦氏提。

    不想扰了秦氏平和的心境。

    秦氏高龄产子,大悲大喜,都不是好事。

    反正来日方长。

    只要她们自己的日子一天比一天好,许夫人锦心母女过得怎么样,又与她们什么相干。

    她便给景阳侯使了个眼色:“爹爹,我今日来,是江凌有事要我跟您商议。咱们去书房说吧?”

    景阳侯却先看了一眼秦氏。

    秦氏脸上微红,淡淡道:“这些官场上的事,我也不懂。你们父女只管说去。”

    转眼对着锦鱼,却又立刻满脸笑意,“你今日过来,也不叫人提前通知一声,我也好准备些你爱吃的,我这就去问问厨房,叫他们加几个菜,你晚上吃了再回去。”

    锦鱼笑嘻嘻地也不拦着。其实她现在主持着江家中馈,又有钱,想吃什么吃不到呢。她们母女的日子都再不比从前。

    *

    景阳侯的书房与秦氏的院子隔着一个后夹道。

    从正门走,要绕一个大圈子,可从后门走,倒是几步就到了。

    进了园子,就见上房三间,修葺得簇新,红的漆,黑的瓦,白的窗,没描彩绘,园子里种的花草早就修剪过,被雪一堆,倒像蹲了一堆大大小小长得奇奇怪怪的小动物。

    素净可爱,有一种宁静内敛的美。

    锦鱼甚是喜欢,看了她爹一眼,道:“这可比不得望燕楼气派。”

    景阳侯脚步微微一滞,道:“这里很好。不张扬,不华丽,安静温柔,像你……”

    说到“你”字,音调低了下去,锦鱼却知道后头还有一个字“娘”。

    她管秦氏叫娘,她爹现在也不管了。

    江凌管秦氏叫岳母,她爹也不管了。

    可是在她面前,要她爹称秦氏“你娘”而不是“你姨娘”,似乎还有些为难。

    如果说“姨娘”,又怕她不痛快。

    所以这话戛然而止,便有些怪异。

    景阳侯自己也觉得尴尬,他怎么如今说句话,还要看这个女儿的脸色了?便煞有介事地咳嗽了几声。

    锦鱼也没跟他较劲。

    一时进了屋,见堂屋摆得倒是富贵,名家字画,青铜大鼎,紫檀大香案,没放桌椅,显得地方十分宽敞。

    有小童领着,掀开了右首一道青绸绣一品清廉的帘子,进了右边的房间。

    就见室内靠墙砌了一张暖炕,炕上放着花梨木的虎足炕桌,银蓝色的锦褥,墨绿闪金绣岁岁平安的大引枕。

    炕前地上,中央放着四方茶桌,桌上暖窠里放着青花提梁壶,围桌放着四张禅椅。

    靠墙两侧俱是檀木博古架子,上头放的不是古玩,而是各种竹子盆景。

    锦鱼暗忖,她爹这是把望燕楼搬了一半过来了吗?

    可就算她爹真搬过来,在这朴园里,她娘再是唯一的女主人,身份还是上不得台面,连去江家做客都做不到。

    除非她娘有一天能得个诰命。

    可是得诰命哪那么容易呢?

    要么丈夫请封,要么母凭子贵。

    丈夫请封,看她爹这模样,连个“你娘”都还说不出口,何况是给她娘请封,完全不可能。

    母凭子贵?

    就算她娘真生个弟弟,也要十几年才能长大,要能熬到官爵显赫,又得二三十年,她娘能不能活到那时候都是个问题。

    凭女儿,可惜她也不是皇后贵妃,这辈子是没指望了。

    正东想西想,就听她爹道:“炕上坐吧,暖和些。”

    锦鱼回神,见她爹已经在炕桌左手坐定,她便走过去,往右手坐下,也不脱鞋,脚垂在炕边,斜坐着。

    简单寒暄几句,她便把柳家求亲的事说了。

    她爹这回反应倒没像上次那样激烈。

    可仍是气得胡须抖动,恨恨地捶了一拳头炕桌,骂道:“欺人太甚。咱们不能坐以待毙。”

    锦鱼想着之前江凌的分析,觉得有道理。这事卫家挡不住,还不如顺水推舟,说是卫家主动的,至少还能让人觉得卫家大度,柳顾两家无耻。

    可她对卫家感情不深,这样想自然容易。

    她爹可是卫家家主,叫人打了左脸,还要笑着喊不痛,主动凑上右脸去,情何以堪?

    还有许夫人跟锦心,定然会抵死不从,徒劳挣扎。

    她撑着下颌,点了点头,却无话可说。

    景阳侯发泄了一阵,许是见她只听不言语,便问:“你可有什么主意?”

    锦鱼苦笑:“爹要问我怎么保证牡丹花儿经冬不死,明年如何花开如锦,我倒有许多的主意。可选太子妃?我哪知道东西南北呀?”

    她说的确实也是实话。

    王青云求她帮忙,她虽然答应了,可要怎么帮,还得王青云告诉她。

    她自己哪清楚这中间的门道。

    景阳侯暗暗叹一口气。锦鱼自小长在庄上,要她知道太子妃是怎么选出来的,还要想出法子来应对,确实是强人所难。要是江凌在就好了。

    无奈之余,又想起刚才的事来。

    他完全不知道锦鱼小时候什么样?生过几场大病,什么时候学会开口叫人,多大开的蒙,有什么好的坏的小习惯。

    他更没教导指点过。

    可是锦鱼也才十七岁,前头路还长着呢。

    他这个做父亲的,从今往后对她再好些,有什么事,多指点着,也能略微弥补一二。

    当下便把选太子妃的程序一一说了一遍。

    女子入宫有采选、特召、战俘、罪籍、进献、请托等好多来路。

    采选多是选择年幼的良家子入宫,或为后妃养女,长大后,如果叫皇上看中,便成为后妃。

    而太子妃的择选却多是特召。

    由礼部替皇家物色门第相当,品貌出众的良家子,再由皇上与皇后娘娘及宗室细选考察择定人选。

    他见锦鱼听得似懂非懂,睁着一双大眼,只会点头,这才停下,道:“没想到他们下手这般快!我其实暗中走了礼部的门路,打算等皇后娘娘从宫庙里出来后,就想法子把顾家女儿塞到太子妃的备选名单里去。”

    锦鱼眼露诧异,又点点头,想不到她爹还真不是吃素的。

    突然便想明白过来,为什么敬国公与柳镇还没回京,敬国公夫人就急着去向顾家提亲了。

    说是选太子妃,可是圣旨未下,现在传来传去的,顶多是个小道消息。

    只有礼部正式受命,这才算是正式开始。

    一旦谁家女儿上了名单,自然就不能再抢先订亲了。

    可明显的,敬国公夫人也熟悉这些规矩,自然不会叫她爹的小动作得逞。

    “现在只能从顾家下手了。你那位二嫂,她既来找人,说明他们顾家也有人不愿意结这门亲事。让她想法子劝劝,以后顾家还要不要嫁女儿了?堂堂嫡女去给别人家做平妻!”

    听她爹又把希望寄托在顾二嫂子身上,锦鱼不由有些无奈:“他们顾家现在都是顾尚书作主。听说便是族长什么的,也都只会拍顾尚书的马屁。您想想,这京里,除了皇家还有几位皇子,谁家势力能比得过敬国公家?几位皇子也都早就婚配了,这次又跟太子有关,谁敢娶顾茹?对顾家而言,与敬国公家结亲,除了名声难听些,可是再好没有了。”

    景阳侯其实心里也是明白的。只是到底还是存有些侥幸。

    就算是名声难听,也有限。

    毕竟人家顾家可以说,嫡长女是被意外害成这样,才不得不嫁的。

    再说,只要顾家日后飞黄腾达,女儿还需要愁嫁么?

    锦鱼说的话,可谓是直指要害,这脑子不知比锦心明白多少倍。若是嫁入柳家的是锦鱼,两家必定能安安稳稳地做亲家。

    他不由转眼去看锦鱼。

    就见她今日梳了个简单的百合髻,插着点翠花钿,两耳挂着滴水珠的蓝宝耳坠子,身上这穿着一件水蓝云绫锦对襟狐狸毛的袄子。衬得小脸雪白,眉目疏朗,竟是比他印象中所见更美貌绝伦,气韵隽雅。

    再想起秦氏,如今也是风姿出众。以前眉间舒张不开的一点幽怨不知何时已经抹去,整个人都自信秀润起来。衣着打扮虽不华丽,却于朴实中透出几分贵妇人的雍雅高贵。

    她们这对母女,明明一个是庶出,一个出身官奴,身份低微。

    可万想不到,在庄上十几年,没有变得卑微粗鄙,反如那岁月才能催吐出的奇花异卉,经霜历雪,越开越美。

    相比之下,许夫人母女却是完完全全相反。

    出身高贵,及笄嫁入高门为正室嫡配,本该一生顺风,却每每遇事,专选那独木桥走,如今每况愈下,累及家族父兄。

    景阳侯不由觉得胸口发闷,低头想了半天,才让锦鱼不用再管此事,他会亲自去见见顾尚书和庆国公。

    这话正中锦鱼下怀,她开开心心与秦氏吃过晚饭,回了永胜侯府。

    *

    没想过了两日,朴园传来消息,说景阳侯叫她过去一趟。

    她到朴园的时候,就见丫头婆子一个个走路都踮着脚尖,唯恐闹出动静来。

    她便先去见了秦氏,秦氏偷偷道:“我隐隐听得,好像是你爹想见什么人,人家不肯见他。他回来就摔桌子打板凳的,气不顺。”

    锦鱼:……

    柳顾两家还真是绝了。这是要跟卫家彻底撕破脸。

    只得硬着头皮去了书房,仍是书房右室。

    进门就见景阳侯躺在炕上,身上搭着银蓝色的锦被,只露出头颈,带她进来的小童子声音跟蚊子似地:“侯爷身子有些不爽利。”

    锦鱼忙让小童把禅椅拖到炕前,坐下,问候了她爹一遍。

    景阳侯脸色发黄,确实精神头不大好,右手抬起,搭在额头上,似乎无脸见她,半闭着眼,有气无力道:“你去趟柳家,见见你四姐姐,跟她说……若是她挡不住柳家娶平妻,就自请和离归家,我们再给她找个好人家。若她实在要自甘下贱,以后她在柳家是死是活,都与我们卫家不再相干。”

    锦鱼心里扑棱一下,不由有些心酸。她爹对锦心,还真是一片慈父心肠。

    这个法子,她没想过。

    可能因为她心底里知道,锦心是打死也不会放弃敬国公世子夫人这个称号的。

    其实她爹这个法子,才是最好的解决之道,不仅仅能挽回卫家脸面,更重要的是,这是真心替锦心着想。

    强扭的瓜不甜。锦心的脾气和脑子根本不适合在敬国公府生存。

    锦心和离归家,再选一个家门低些的嫁过去,任她霸道,只要卫家压得住,便出不了大事。

    她想了想,点了点头,问:“父亲可与夫人商议过了?”

    虽然锦心横起来,六亲不认。许夫人就算心疼女儿同意了这个做法,也劝说不了锦心。

    但是她还是觉得,这么大的事,应该跟许夫人说一声。

    若是许夫人也同意,那是再好不过。可以帮着劝劝锦心。

    若是许夫人不同意,也算是她替她爹事先跟许夫人说过了。许夫人自然会去跟卫大郎卫二郎说。

    谁想景阳侯默默半天,道:“她现在已经糊涂了,跟她说了也只会撒泼闹腾。这件事,你只管去办就是。”

    锦鱼见他确实精神不济,便没再多说什么,退了出来。

    第二天,她却去了景阳侯府,还特意约上了锦熙锦兰。

    第103章 先斩后奏

    她们约在午后。

    锦熙主持着宜春侯府的家事, 早上忙得很,抽不出时间。

    锦兰则是相反,她是出门都得层层汇报, 婆婆同意了还得当家的嫂子也同意, 还得安排车子。也不知道她当时那么多车的茅草绳子是怎么弄来的, 费了多大的力气。

    锦鱼安安稳稳地睡了个懒觉, 又跟茯苓处理了几件永胜侯府的家事,吃过午饭,稍微歇了歇,才去的景阳侯府。

    她到时,听府里婆子道锦熙已经先到了, 锦兰还没来。

    她也不着急,先去了老太太的期颐堂。

    她昨日就派人给老太太提前送过信。

    老太太早就眼巴巴地盼着。

    见她来了,仍跟对小孩子一般, 摆了一桌子的点心果子。立刻拉了上炕说话。

    外头还在下雪,天色有些暗,屋里点着蜡烛。

    锦鱼看老太太脸颊上的肉虽没多, 可也没清减, 眼神也不蔫, 看来精神头不错, 这才放了心。

    不客气地脱了鞋, 上炕捂着, 挪到炕桌边, 见那金丝竹编的八角捧盒里,四格点心, 四格果子。

    点心是佛手桂花糕,九层蛋黄酥, 梅花香饼,茯苓豌豆黄。

    果子有紫色的葡萄,橙金的橘子,黄褐色的龙眼还有粉白的桃子。

    锦鱼不忍拂了老太太的意,点心实在吃不动,倒是果子每样都尝了一点点,竟都很新鲜,真是难得。她吃过,洗了手,才把她娘送的秋板貂鼠昭君套拿出来。

    老太太接过手,左看右看,果然埋怨起来,说这费神费眼。

    锦鱼见老太太嘴上责备,眼睛却是笑着,便也笑道:“谁叫您送我娘那许多的好东西?她是受宠若惊。”

    老太太嗔道:“任多少好东西,都不值当什么。她年纪大,这眼看要生了,我都替她捏着一把汗。她好好养着,这才是真孝顺。”

    又吩咐花妈妈:“把这些果子,每样拿一点,给五丫头带回去。”

    锦鱼才要推辞,老太太已经堵了她的嘴:“给你姨娘的。”

    锦鱼想想这些东西确实难得,给她娘尝尝新鲜也好,便也不再客气。

    虽然老太太说过不想再管锦心的事,可这事关系整个景阳侯府未来,老太太到底见多识广,事先跟老太太商量一下,也是应该的,若是老太太也支持,面对柳家,也更有底气。因此,她便把她爹的打算说了。

    老太太整张脸都像是松了皮球,顿时蔫下来,半天冲花妈妈招了招手。

    花妈妈忙递了个青花海水纹撇口杯到她嘴边。

    锦鱼闻得气味清香,知道是五花茶。

    老太太抿了几口,才道:“命中有时终需有,命中无时莫强求。凡事皆有因果。当初她们若不是耍手段,从你手里,把这救命之恩强抢了去,哪会有这门亲事?你爹这事算是想明白了。死活折腾,与敬国公府结了仇,也没什么好处。就该这么着。跟他家和离了,锦心才能直起腰来做人。唉,咱们家这脸面……现在虽是丢了,却是短痛。总比被柳家强塞个平妻来,恶心咱们要强多了。”

    锦鱼点点头。老太太也好,她爹也好,虽说对锦心实在失望,可是心里还是在替她打算的。只可惜,不知道许夫人跟锦心能不能体会到他们的这番苦心。若是不能……许夫人跟锦心也只是把这些原来爱她们的人,越推越远。

    又跟老太太闲话了一回,外头有人来催,说是锦兰也到了。

    锦鱼这才离了期颐堂,往古香堂来。

    走在院子里,就听得屋里传来说笑声。倒叫她有些意外。

    便由丫头通传了,走进去,仍在西梢间。

    就见屋子里的幔帐已经换过了,都是梅粉珍珠罗,映着红红的蜡烛,十分喜庆。

    红漆雕八宝联春的炕桌两侧坐着三个人。

    左手上,许夫人与锦熙紧挨着。

    锦熙穿着件浅绿皮袄,圆润饱满。

    许夫人虽然瘦削,但穿得十分华丽精致,头上挂满了珠翠,脸儿雪白。

    见她来了,竟然笑着亲热地喊了她一声“五丫头。”

    她不由自主地紧张起来,忙给许夫人请了安。

    发疯失控的许夫人不可怕。

    这样恢复“正常”的许夫人才可怕。

    又给锦熙请安,才请完,就听有人笑道:“五妹妹,如今家里,也就你能进得了期颐堂。我来了,本也想去跟老太太去请个安,结果门上婆子说,老太太精神乏,让我下回再去。”

    锦鱼转眼看见锦兰坐在炕桌右手,穿着一件杏色团花蜀锦高领袄子,正笑看着她,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锦兰笑得太发腻,本来就有点倒挂的眉毛越发垂了下来,没来由地显得有些奸相。

    她刚才一直在里面,根本没有人来回,说锦兰求见。

    可见老太太是真不想见人了。早就吩咐了门上,回都不必去回。也不知道是不是被府里的那几个烦坏了。

    当下只得笑笑,上前道:“三姐姐她,我坐你旁边可好?”

    锦兰便往里挪了挪地方,锦鱼想了想,没敢脱鞋,只斜斜坐在了炕沿边上。

    一时几人寒暄了一阵,锦熙便道:“五妹妹,你今日叫我们来,可是有什么要紧话说?是敬国公府那边有什么消息么?”

    锦鱼倒不意外锦熙这样问。

    只是有些警惕地看了一眼许夫人。

    许夫人笑道:“你也不用看我。上回我可是答应过你姑爷的,从此要待你好些。”

    锦鱼:……

    她都忘记这事了。难怪许夫人今天一反常态。也不知道许夫人这是信守承诺,还是想明白了,跟他们夫妻作对,没什么好处。抑或是因为绿柳庄的事,怕被揭了老底。

    倒叫她吓了一身冷汗。不过,她今天要说的事,许夫人听了,也不知会不会又故态复萌,心里不由捏了把冷汗。

    想了想,慢慢斟酌道:“这件事,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开口。我是听说……柳家去向顾家提亲了。”

    “提亲?”许夫人的语气果然一下子就严厉了几分,她晃着头,发髻上的首饰金光灿灿地,道:“他家的庶子?哪一个?顾家能愿意?”

    锦鱼暗暗叹了一口气。

    锦心签了个保证书的事,看来连许夫人在内,都没多想。

    可是平妻两个字,实在是难以出口。

    她硬着头皮,破釜沉舟道:“是小公爷。”

    室内顿时安静了。

    还是锦兰先惊叫了一声,问:“谁?你说谁?”

    锦鱼只得又重复了一遍。

    许夫人放在桌上的双手,猛然攥成了拳头,骨节发白,颤抖了半天,怒道:“除非我死了,否则,他们柳家做梦!”

    虽然这反应,锦鱼也算是在预料之中,可还是多少有点失望。

    许夫人出身官宦,又做了几十年的贵妇,当该知道,很多事,那就是胳膊拧不过大腿。嘴上再叫得厉害,没实力对抗也是白搭,谁让她把最疼爱的女儿嫁入了高门呢?

    锦熙忙问怎么回事,锦鱼只得把“平妻”二字说了。

    锦熙也怒道:“这是完全不要脸面了吗?再怎么也想不到敬国公府竟是这样的人家!”

    许夫人与锦熙便你一眼我一语地把柳顾二家骂了个臭头。

    锦鱼保持沉默。

    主要是她一不会骂人,二也觉得在这里骂,别人也听不见,纯属白费口舌。

    锦兰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最后在炕桌下,轻轻拉了拉锦鱼的手,低声道:“爹爹知道么?”

    锦鱼这时才发现锦兰竟是个妙人。

    果然是当庶女的,不机灵点都混不出来。

    锦兰能嫁到黄家这种名声不高,却实惠的人家,也许不是侥幸。

    锦鱼点了点头。

    锦兰倒吸了一口凉气。

    锦熙到底比许夫人要冷静些,听到锦兰这么口,便立刻住了口,问锦鱼她爹怎么说。

    锦鱼想了想,道:“爹爹本来试着阻止柳顾两家联姻。可是似乎这两家已经铁了心。”便把景阳侯的打算说了。

    锦兰又惊叫了一声:“啊……和离?爹爹真这么说?!”

    锦鱼:……锦兰很会在关键时刻替人划重点。

    许夫人脸色惨白,拼命摇头:“我不信,我要见侯爷!我要见侯爷!”说着,隔着炕桌,手指尖几乎戳到锦鱼的鼻梁上来:“你……你去把他给我叫来。我要当面问他。”

    锦鱼忙往锦兰身后挪了挪。

    这件事她爹都不想跟许夫人说了,又怎么可能会愿意见她。

    见到了,除了纠缠争吵,也没什么意义。

    她来这里跟许夫人说一声,也只是为了日后少些麻烦。虽然这事她爹让她直接去办,不必跟许夫人说,可是这事关系到景阳侯府的每一个人。她不能为了讨好她爹一个人,先斩后奏,把全家都得罪了。

    她忙道:“不如把大哥二哥大嫂二嫂都叫来,也跟他们说一说。看看他们是什么主意。”

    许夫人双眼斜吊,似乎有些警惕,怀疑她有什么阴谋。

    锦鱼也是见怪不怪,反正她把该做的事都做了,日后卫大郎卫二郎还有两位嫂子也怪不到她头上来。她可是说了要跟他们商量的。虽然她也知道,跟那两个糊涂蛋,商量也商量不出一个所以然来。

    还是锦熙道:“五妹妹,你说得对。这事是咱们全家人的事。娘,叫他们都过来吧。”

    *

    许夫人出不了古香堂。

    梢间还是太小。

    便开了东厢,众人全挪过去。

    一时人都到齐了。锦鱼便又把话捡要紧的说了一遍。

    卫大郎头一个站起来:“这也欺人太甚。我……我找柳镇去!我倒要问问他,他这样怎么对得起咱们卫家!”

    锦鱼:……

    柳镇有什么对不起卫家的?卫家是给人升官了还是发财了?如果是她,还能说一句对柳镇有救命之恩。可卫家对柳家,除了骗婚,也没什么贡献。自家女儿建了个花房,还闹出了人命,把皇后娘娘也牵扯了进去。

    卫二郎也道:“娘,咱们不能任由柳家这般欺负妹妹。爹不管,我去找舅舅,看看舅舅有什么法子。”

    锦鱼:……

    卫二郎说的舅舅,是许夫人的大哥。现在位居刑部侍郎,正三品的官儿,也是朝中大员,可是别说在敬国公门前不算什么,就是在顾家面前,腰也挺不了多直。

    她爹求上门去,柳顾二家见都不见,这一个侍郎上门,人家还不是照样扫地出门。

    大家乱轰轰地商议了一阵,锦鱼注意到大嫂刘氏跟二嫂杨氏都没说话。杨氏也就算了,一向是沉默寡言,跟没这个人一样,刘氏可是主持中馈的大儿媳妇。

    可刘氏就是眼观鼻鼻观心,一言不发,如老僧入定般。锦鱼心道:不会是老太太提前给她通风报信了吧?

    她正观察着,却听左手有人大声道:“咱们这样吵下去也没什么用。都安静些吧。”

    锦鱼转头,见说话的人是锦熙。锦熙坐在她的左手,锦兰坐在她的右手。

    可见这些人里,还是锦熙脑子最明白,也有立场说话。

    众人果然安静了些。

    锦熙却把脸转向她,问:“五妹妹,这事你怎么看?”

    锦鱼想了想,便也不劝许夫人,只对锦熙道:“四姐姐自小就得父亲疼爱,若是还有别的法子,父亲怎么会走到这一步?”

    信不信景阳侯是真心替锦心打算,就看这些人的智慧了。

    锦熙想了想,对坐在上首的许夫人道:“母亲,我看五妹妹说得对。咱们要动手,就得早动手,省得到时候平妻的事传开,咱们家成了全京城的笑话,再做什么也晚了。”

    许夫人本来一直沉默,。

    听到这话,突然“哇”地一声,竟吐出一口鲜血,整个人摇摇欲坠,众人吓得蜂拥而上,锦熙头上个冲上前去,抱住许夫人,不想许夫人吐了这一口血,脸上由白转红,扬手竟是狠狠地一巴掌打在锦熙脸上。

    这一声如此响亮,所有人都吓傻了。

    连卫大郎都叫了一声:“母亲,你这是在做什么?”

    锦鱼也惊呆了。

    许夫人可真是就会做这种亲恨仇快的蠢事。

    锦熙事事冲在前头,帮她,锦心处处拖后腿,结果到她这里,反而是抬手就打。锦心是一个手指尖都舍不得碰。这心眼可真是偏到爪哇国去了。

    就见许夫人脸色如纸,佝偻着腰,整个人都缩在椅子上,眼睛向上翻着,黑少白多,看向锦鱼:“五妹妹,她是你哪门子的妹妹?你如今是她说东,你就跟东。她说西,你就跟西。蠢货!她巴不得你妹妹被和离归家,一辈子被她踩在脚下才好呢!”一边骂,一边喘。

    锦熙双眼含泪,左手捂着颜面,怒吼道:“母亲!你怎么糊涂到这个地步!这是父亲的主意,并不是五妹妹的主意!难道父亲还会害了四妹妹,害了景阳侯府不成!”

    “父亲?”许夫人捂着胸口,拿手一指在场众人,“他还是你们的父亲吗?!如今他有几日是在这侯府过的?我悔呀……我蠢呀!当初就不该让她们这对贱人母女回府!自从她们回来,你们是父亲也没了,家也没了!这哪里是你们父亲的主意,分明是那对贼母女唆摆的!”

    锦鱼:……看吧。若是她不跑来跟许夫人说一声,背着就把这事办了,这屎盆子还不直接扣她跟她娘头上了。她今天闹这一场,至少从老太太到锦熙都明白她的苦心。许夫人,她从来没指望过。

    便上前扶了扶锦熙,冲她轻轻摇了摇头。

    锦熙便捂着脸,痛哭失声。

    便又听许夫人道:“和离,休想,我锦心才是敬国公府的世子夫人,平妻,什么平妻,不过是个不要脸的妾罢了!我朝明文禁止多妻,诸有妻更娶者,徒一年,女家减一等。就让他们去娶!他们不怕丢人,我们怕什么!到时候,咱们一纸诉状,把他们告上公堂!”

    锦鱼不由一愣。

    难道还有这条律法?如果真有这条律法,敬国公府与顾家,还有她爹不可能不知道呀。不会明知故犯。

    可是许夫人出身刑部世家,对律令多有了解,也不奇怪。

    锦鱼想了想,决定回去问问景阳侯再做决定。

    因道:“你们慢慢商议吧。我先回去了。”

    说着,拉了锦熙一把:“姐姐可要跟我一起走?”

    锦熙愤恨地看了一眼许夫人,一顿脚,率先走了出去。

    锦鱼忙跟上。

    锦兰也跟得飞快。

    一时出了大门,锦鱼让豆绿去问锦熙跟锦兰,要不要找间酒楼坐坐再回去。

    一时豆绿回来道:“三姑奶奶说可以去他们家砖筒巷的正店香楼去吃鱼鳔二色脍。”

    正店是有官府授权,可以酿酒售酒的大酒楼。

    一时到了酒楼,楼高五层,早有衣着鲜明的小二下来接上去雅间。

    锦兰是极熟悉的,便张罗着点了九道菜,锦鱼叫人拿点冰来,冰了帕子给锦熙敷脸:“回头到家,姐夫还指不定怎么心疼呢。”

    锦熙整个人都有些提不起精神,听到这话,眼睛一红,鼻头一酸,又流下泪来。

    锦鱼叹道:“在这里歇歇再回府吧。”

    锦兰道:“唉……真是不明白。大姐姐这般出力尽心想帮手,母亲怎么眼里就只有一个四妹妹呢?”

    锦鱼:……虽然这是实话,可能不能别这个时候说?

    果然,锦熙听了这话,更是伤心,又忍不住哭了一回。

    锦鱼其实也有点明白许夫人为什么对景阳侯全无信任。

    毕竟如今她爹不但把许夫人这个正牌夫人关了起来,还大多时候住在朴园。

    这也就是人心里有什么,看别人就是什么了。

    许夫人与锦心立心不正,瞧谁都是要害她们的人。

    好赖话分不清,深陷泥潭而不能自拔。

    那日三姐妹倒是好好地喝了一盅。互相说了许多的话。才分头回家。

    锦鱼先去了朴园,把事情跟她爹说了。

    景阳侯怒道:“不是让你赶紧去办,不许跟她说么?你怎么不听话?!”

    锦鱼也不想跟他顶撞,只赶紧认了错,问是不是有那么一条律法。

    景阳侯冷笑:“前朝确有此律。只是今朝无人在意。不但官府不会追究这种闲事,便是皇上,也有两妻并赐,二人朝谒的旧例。何况这事是给皇家收拾烂摊子,在敬国公与顾尚书面前,他们许家一个刑部侍郎能翻上天?真是不自量力。你就多余去见她。”

    锦鱼默默无语。她去见许夫人虽然有自己的小算盘,但主要还是觉得这是该有之义。

    卫家并不只是她爹与许夫人的卫家。便是卫家大郎二郎,糊涂归糊涂,目前看来也不是什么坏人。祸事是锦心闯下的,可全卫家人都要承受。

    只得写了拜贴叫人送去敬国公府,说她要去见锦心。

    第二日一早,敬国公府就来了信,说下午可去。

    锦鱼便让人给朴园送了个信。

    吃过午饭,便带着豆绿去了敬国公府。

    第104章 背后插刀

    却说景阳侯府此时早乱成了一团。

    卫大郎与卫二郎因听了许夫人的话, 便真的请了舅舅来府商议。

    不想许侍郎却一句话扑灭了他们的天真:“这都是前朝的规矩了。本朝仁厚,这种无伤大雅的事,从来是不计较的。不说远, 就说建安伯府, 他们家老伯爷当年, 在京一个正妻原配伺候老太太, 在边关一个正妻嫡配伺候着生儿育女。后来调回京,老伯爷给两位夫人都请了封赏。他们家进宫拜谒,都是两位夫人一同去。”

    许夫人因前日吐了血,躺在床上根本起不来身,听得这话, 气得又吐了一口血,哭道:“这世间就没有规矩,没有王法了不成?”

    许侍郎道:“你就听侯爷一回吧。实在不行……实在不行, 锦心回头嫁到我们家来,总让她受不了委屈,这总成了吧?”

    许夫人放声大哭, 却道:“难道要我锦心堂堂一个侯府嫡女, 从一个公府世子夫人, 变成庶民?你的儿子, 哪个是成器的!”

    许侍郎目瞪口呆, 气得一拍桌子, 拂手而去。

    卫大郎卫二郎一同追出去, 拉都拉不住。

    两人也不敢回去见许夫人。

    卫大郎回到自己院子里就唉声叹气的。

    刘氏亲自替他端了茶水来。

    卫大郎把桌子一拍,怒道:“你这个当大嫂子的, 为什么从昨日到今日,连个屁都不放!不是你妹妹, 你是半点都不心疼!”

    刘氏暗暗叹了一口气。当初她这门婚事是老太太跟侯爷做的主,许夫人那时候跟侯爷感情好,跟卫大郎便勉强接受了。可这些年来无论她怎么做小伏低,这母子两个都觉得娶她娶亏了。

    锦心倒是叫他们母子捧到天上去,在家时,就没把自己这个嫂子放在眼里。

    如今遭了报应,她不落井下石踩上一脚,已经算是厚道的了。

    当下笑道:“我能有什么本事?侯爷跟大舅爷都是一般的主意。他们不比我明白万倍?”

    卫大郎本来就是个糊涂人,听刘氏这样说,也觉得有点道理。

    便道:“那你好歹去看看锦心!她不知道多难过呢!”

    刘氏差点儿笑出声来,强忍着道:“我也要能进了得了敬国公府的大门呢?你那本事最大的五妹妹倒是能进!可偏偏你每回见了,都得罪人家。大郎,你没发现,如今侯爷也好,老太太也好,连话也不想跟你们多说了么?有什么话,反叫五妹妹来传达。我看昨日的事,是五妹妹给咱们脸面,那不是来商量的,只是通知咱们一声罢了。你继续闹腾下去……说句难听的话,老二没什么可损失的。可你不同,你是世子,将来要承接侯府的。若是……侯爷对你彻底失了望,你这世子之位保不保得住,还是个问题。侯爷身子骨好着呢,没准等你五妹妹的弟弟长大了,这个家给了他也说不准。”

    卫大郎听了把桌上刚端上来的茶水一扫,哗啦碎了一地,道:“还不知道是男是女呢!再说,他一个妾生的,也配跟我争!”

    刘氏见他这样发脾气也是惯了,不以为意,反笑道:“你五妹妹也是妾生的,可瞧瞧如今,人家到哪里不比你四妹妹有脸面?”顿了顿,又道:“若论孝顺,你也不能只知道孝顺娘,不知道孝顺爹啊!难不成你要为了娘,忤逆爹?我们夫妻一体,我还替你生了三个孩子,难不成我不向着你,还向着外人不成?你只为你妹妹想,你怎么不为孩子们着想一点点呢?”

    卫大郎虽是不喜刘氏,可是夫妻多年,刘氏这人确实也能忍,多少也是有些感情的。

    这番话确实也说得有道理。尤其是提到孩子。除了刘氏所生,他还有个爱妾,也生了两个孩子,倒是极心爱的。妹妹再重要,也没有自己的孩子重要啊。

    “可若是咱们家出了和离之女,就不会叫人笑话了么?”

    “回头再嫁出去就是。等咱们孩子都长大了,谁还记得这个。若是这样拖着,以后指不定还出什么事呢。到时候才是真的连咱们的孩子都连累了。”

    卫大郎总算是再说不出话来。

    因此再去见许夫人时,便也劝许夫人听景阳侯的话。

    许夫人见连最信任的大儿子都靠不住了,气得又吐了几口血,叫人把他打出了古香堂,自己也昏死过去。

    侯府顿时兵荒马乱地去请太医,又着人去朴园请景阳侯。

    景阳侯听了竟绝情地没回府,只让人传话道:“让她静养吧。外头的事,不要再叫她知道了。”

    不仅如此,还又私下吩咐晴雾:“以后便是五姑娘要见她,也得有我的吩咐。”

    楼姨娘把这话如实跟许夫人说了。

    许夫人大骂了景阳侯一整夜,吐血不止,自此身体每况愈下,内宅所有事情,从此全都由刘氏作主。

    *

    锦鱼自然不知道刘氏在背后狠插了许夫人一刀。

    她到了敬国公府,到了争迎堂,万万没想到,里头竟是坐着三个人。

    敬国公,敬国公夫人还有柳镇都在。

    敬国公夫人一如既往打扮得十分华丽。头上的的首饰怕都有一斤重。

    敬国公依然是上回见到的样子,不像个凶神恶煞的砍砍杀杀的将军,倒像个文人墨客,翩翩君子。

    柳镇上身是赤红箭袖,下身黑色绸裤,黑皮挖云镶金边的军靴,倒多了几分沉稳硬朗。

    见到她,眼神幽幽,似有千言万语,嘴唇动了动,却没发出一点声音。

    锦鱼有些尴尬地避开他的眼神。

    有了上回的经验,她今天特意穿得薄了些,外面是厚重的大毛衣裳。豆绿替她除下,她便强作淡定,上前问好。

    这回敬国公夫人请她坐在了右首第一张椅子上。

    想了想总觉得这事有点微妙。

    敬国公连她爹都不肯见,干什么要见她?

    不过,她也不好露怯,便笑着问候了几句,还问了问他们出兵追讨暴民的事。

    敬国公只是点点头。

    柳镇却是问无不答,说得十分详细。

    锦鱼:……其实她只是想寒暄两句,柳镇这样认真,倒叫她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只得认真听了一回。

    还是后来敬国公插话道:“这些军中之事,想来卫五娘子听着也无趣。你今日过来,可有何事?”

    锦鱼:……果然高手都是后发制人的。她来干什么,大家都心知肚明,可人家敬国公偏偏还要问她。

    她想了想,心里道,装糊涂谁不会呢?她也不是来跟敬国公家谈条件的。她只是来给锦心传话的。

    便笑道:“我四姐姐过年没回成家,家中亲人十分惦念。因此让我来看看她好不好,陪她说几句话儿罢了。不敢劳烦国公爷国公夫人还有小公爷如此郑重相待。”

    却听“噗嗤”的一声,她不由大感诧异。

    她这话说得很好笑么?她明明就是在反刺敬国公。他们全家等在这里见她,难道不是他们有话要跟她说么?却来问她。

    再说这里只有他们四人,到底谁在笑她?

    一抬眼,却见敬国公夫人手里捏着块银红手帕子,捂着嘴,眼神却颇为有些得意地瞥了敬国公一眼。

    锦鱼看得莫名其妙。

    敬国公挑了挑修长的眉毛,横了她一眼,才回眸上下打量了一番锦鱼。

    之前他回府后,便听敬国公夫人跟他说起锦鱼。言语之中对这女子十分惋惜,懊悔他们家当初若是娶了这个庶女,今日也不至于弄得成了全京城的笑话。又跟他说,日后卫柳两家,最好是通过这女子传话。

    他当时颇不以为然。两家有事,他直接跟景阳侯说就是。

    这么一个小庶女能传明白话就不错了。

    可敬国公夫人却不同意,说:“咱们两家的亲事,都是因她而起。若她是个嫡女,咱们家娶的就是她了。偏景阳侯夫妻从中作梗,骗了咱们家,如今咱们跟他说不着!”

    他对卫家实在是有些瞧不上,想想也对,向来对夫人又极是敬重,便顺了她的意。景阳侯要见他,他就回了。

    果然这女子不久就上门递帖子求见。

    他本想锦心一个嫡女,都这么糊涂,一个庄子上长大的庶女还能有多出色不成?

    想不到,这庶女果然有几分聪明。比之锦心真是一个天一个地。

    想想江凌,又不免暗暗叹息。

    江凌的事,他虽领军在外,可朝中消息仍是一日一送。得知江凌头一回上殿,竟然就胆大妄为,敢跟袁相掰手腕,还赢了,他也是大吃一惊。

    而这样的江凌,听说却是爱妻如命,卫五娘子,果然是个人物,他记下了。

    他微微一笑,收拾起了轻慢之心,道:“那你就去瞧瞧她吧。”

    说着就吩咐婆子带锦鱼下去。

    锦鱼:……

    国公爷不愧是国公爷。幸亏她真不是来跟柳家谈条件的,不然定然被人家一剑砍下马来。

    有了锦心的那个保证书,柳家想娶娶谁,根本不必问他们顾家的意见。

    所以他们不提,人家柳家就可以一直装傻到底。

    这事确实是他们卫家更被动。

    当下她满腔郁闷地由婆子引着出了争迎堂。

    *

    她还是头一回进锦心的履霜院。

    真的气派,雕梁画栋,朱漆白石。地方比古香堂大了两倍不止。

    一重重地走进去,到了最后一层,就见黑漆院门上挂着黄铜大锁。

    今天没下雪。

    那冰冷的黄铜大锁在日光下闪着傲慢的光,像一条缠得人喘不过气来的蛇。

    她不知道锦心怎么能在这样的地方生活下去。

    她突然有些同情锦心。

    不管锦心犯过多少蠢,做过多少的错事,柳家都不该用这种方式对待她。

    和离真的是对锦心最好的解决之道了。

    不过,锦心多半是不会同意的。也许,一会儿她出来,该跟柳家谈谈,能替锦心争取多少便争取多少。

    婆子上前开了锁。

    与上回在祠堂不同。

    她们都走到门口了,里面还是悄无声息的,似乎人都睡着了。

    婆子带着她上前,走到正房门前檐廊下,敲了敲紧闭的朱漆大门。

    半天,里面才传来一声咕哝:“谁呀?”

    这声音似乎有点儿熟悉。

    锦鱼站在原地不动。

    那婆子道:“亲家的五姑奶奶来看你们奶奶了。”

    里面啊地讶异了一声,就听脚步响,一时一个方正的脸孔冲了出来,锦鱼一见果然是认识的。

    “王妈妈?!” 豆绿先替她叫了一声。

    不错,这人就是豆绿以前叫王麻将的王妈妈。上次遇到,胖得脱了形,这回竟又瘦回来了,只是老了许多,以前总抹得黑得流油的发髻,也掺了些花白。

    王妈妈邋遢地裹着一身厚厚的皮子衣裳,像是刚从炕上爬起来,先是迟疑着不敢认,半天,竟是直冲上前,“扑通”就跪下了,痛哭流涕,抱住她的双脚直喊:“五姑奶奶救救我们吧。”

    锦鱼实在唏嘘。当初王妈妈到洛阳庄,秦氏跟梅姨跪着求她。

    如今风水轮流转,真是谁能想得到呢?

    她忙伸手去扶,还顺势在王妈妈耳边轻道:“别叫人看笑话。”

    王妈妈一愣,忙用衣袖胡乱擦了擦眼角,站起身,看了看那婆子,不敢再言语。

    锦鱼便对那婆子道:“妈妈可否容我跟我姐姐单独说几句话儿?”

    那婆子满脸堆笑,道:“夫人说了,叫我全听卫五娘子吩咐。”

    王妈妈满脸惊诧看了锦鱼一眼。

    锦鱼便冲豆绿使了个眼色。豆绿立刻拿出一只大荷包来,塞到那妈妈手里:“您老人家到外头倒座歇歇脚,喝杯热茶吧。”

    那妈妈把荷包塞进袖子里,笑呤呤地走了。

    王妈妈这才把锦鱼让进了屋。

    锦鱼一进屋,就觉得屋里虽是不冷,可阴沉沉的,有一种说不出的气味,好像有什么东西发霉了。

    往里走,就见物品之上都蒙着厚厚的灰尘。

    抬眼看去,不由骇然,梁上竟是结了不少的蛛网。

    原来虽然这里比那祠堂的牢房好些,却也有限。锦心居然为了这样的日子,签了那个什么劳什子的保证书。

    锦鱼不由气结,怒问:“你们家姑娘呢?其他的仆妇呢?!”

    王妈妈道:“姑娘喝了点酒,在里面睡着呢。这里只有我一个人在伺候。”

    锦鱼便不忙往里走,在堂屋里站住脚,问王妈妈:“怎么回事?”

    王妈妈一脸愁苦,贴着她耳朵道:“姑娘被关在这里,气不顺,对丫头们是非打即骂的。香绢劝了几次,她连香绢都打了。香绢闹着要寻死,惊动了敬国公夫人,过来问谁还愿意在这里继续伺候的,谁也不吭声。敬国公夫人便把人都挪出去了。那日我正好不在。敬国公夫人便把我叫了回来。说我是个老成的。”

    锦鱼:……

    这里屋子大,没个十几二十个丫头婆子时时打扫,自然很快就脏得不成样子。

    便问王妈妈一应供给如何。王妈妈便道每日都有人送吃送水送炭,也有人定时来收夜香收垃圾收换洗的衣裳。就是不再派伺候的人来。

    锦鱼:……

    锦心真是既恶又蠢。在婆家已经不受待见了,还不好好笼络住身边的人。

    她不会以为只要捏着人家的身契就可以为所欲为吧?

    这里可是国公府,没有敬国公夫人点头,她连牙人的面都见不着,哪个丫头会真怕她?

    想来此刻全都投靠不同的主子去了,包括最贴身的香绢。

    锦鱼想了想,转身出了屋子,叫豆绿去把刚才的妈妈再请了来,道:“我看这屋子实在是脏得落不下脚,还请妈妈赶紧去多找几个人,赶紧给打扫一下。”

    那妈妈眼神闪了几闪,却没说不成,转身走了。

    过了约一柱香的工夫,还真带了一队十来个人,提水桶拿扫帚的。

    锦鱼便站在廊下等着人进去打扫。

    那妈妈殷勤道:“这里怪冷的,别把卫五娘子冻着了,要不要先去前面的小院歇歇脚?”

    锦鱼想想,便连王妈妈一起带上,随她去了。

    刚走出一层院落,就见一个瘦高的女子迎了上来,身上披着一件蛋黄色的厚云锦斗篷,她倒认了出来:“香绢?”

    香绢忙上前行礼,指了指西厢,道:“请五姑奶奶到我屋里坐坐。”

    锦鱼愕然。再看香绢脸上白润,衣裳光鲜,难不成香绢也做了姨娘?!

    她忙看了王妈妈一眼,王妈妈笑道:“上回的事后,敬国公夫人作主,把她抬了做香姨娘。”

    锦鱼:……

    进了香绢的屋子,摆设竟是堂皇富贵,比锦柔屋里还要好上一截。这国公府的富贵可真是骇人。

    她在红木玫瑰椅上坐下,香绢亲自捧了汝窑天青茶碗上来。

    锦鱼喝了几口,入口清芬,果然是好茶。

    她心里暗暗叹息,转头对王妈妈道:“我会跟敬国公夫人说的,以后每五日叫人进去打扫一番。”

    王妈妈忙道:“五姑奶奶,看在当初我接您进府的一点香火情面上,您就帮帮老奴吧。只求着能允许我自由出入就成。我实在是想家得很。”

    锦鱼叹了一口气,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

    也找不到什么话跟香绢说。

    香绢应该是已经彻底背弃了锦心。也许自杀什么的,是在配合敬国公夫人演戏。

    柳家定然还是有和离之心,这才百般逼迫折磨锦心。

    今天她来看到锦心,柳家毫不掩饰,也是一样的目的。就是要卫家知难而退。她爹见不着敬国公,大概也是看明白了敬国公府的意图,这才说出那一番话来。

    她拍了拍王妈妈的肩:“你也帮着劝劝。这样过日子也不是法子。侯爷的意思是叫你们姑娘和离归家。香绢既已经是姨娘,不好再回去。只是王妈妈,你们一家,若是和离,自然是一起回去的。”

    王妈妈拍掌叫了一声阿弥陀佛,眼中竟是流下泪来。

    香绢却在一旁,勾了勾嘴角,没说话。

    锦鱼暗暗叹气。

    几人正默默地吃着茶果点心,却听外头脚步响,有个丫头过来急道:“王妈妈,你快回去吧。大奶奶醒了,正闹呢。”

    锦鱼忙一同起了身。

    一时再进屋,里面已经整洁干净了许多。连幔帐都已经换过,灰尘蛛网也掸干净了。

    却听最里面有人嗓音嘶哑,在嚷:“王妈妈呢?她是不是跑了?你们一个个的,都是狼心狗肺的东西。我手里可捏着你们的身契呢,等我出去了,有你们好果子吃。”

    锦鱼:……

    进了梢间,见站了七八个丫头婆子,手里拿抹布的拿抹布,端水盆的端水盆,都站着不知所措。

    当头一位膀大腰圆的婆子大约是管事的,见她们进来,便嗫嚅道:“我们没敢进卧室,可打扫尘除,到底有些许动静……”

    王妈妈忙掀开梅红软绸帘子,奔进里间。

    锦鱼想了想,便让那些婆子赶紧继续打扫。

    不过片刻工夫,便也完了事,一众人都退了出去。

    她便往炕上坐了。听见里面王妈妈在跟锦心叽叽咕咕,也听不清在说什么。

    又等了一会儿,帘子一掀,王妈妈扶着锦心走了出来。

    与她想象的不同。

    锦心非但没瘦,反而又胖了两圈,脸颊皮色发灰,脸庞却圆圆的,小肚子微微向外凸起。身上衣裳也有些不合身了,显得有几分滑稽。怎么看都是一个失意放纵的怨妇模样。

    锦心见到她,倒没闹,想来刚才王妈妈已经跟她说过了。

    她忙下了地,叫了一声“四姐姐”。

    锦心往炕上一坐,侧着脸看她,道:“我什么时候能出去?”

    锦鱼:……

    只得自己往炕上坐了。

    锦心倒也没说什么。

    锦鱼想了想,道:“你想离开敬国公府么?”

    锦心眉毛慢慢地竖起来,一脸不可置信地看向她:“你这话什么意思?”

    锦鱼也没耐心跟她废话了,硬声硬气道:“和离!你如果愿意,我今天便带你离开。”

    锦心浑身都颤抖起来,王妈妈在一旁,急急说了一串和离的好处。几乎是在哀求。

    可是半天,锦心却突然仰头大笑起来,眼角还滑下两行泪水。

    锦鱼默然。

    不知为什么,那笑声让她后背发毛,有点儿毛骨悚然。

    可听着听着,心里却是涌上些说不出的怜悯。

    说到底,锦心跟她一样,都还不到十七岁。

    人生长着呢。

    锦心若是困在里面出不来,这一辈子就真毁了。

    她还是伸手拉锦心一把吧。

    第105章 痛打锦心

    锦心是不想好好在敬国公府过日子么?自然不是的。

    她当初能嫁给柳镇不知道有多欢喜。

    她还记得那时自己在花厅偷看, 锦心与柳镇眉来眼去,明明互有情愫。

    只是……如今不到一年,已经消磨得殆尽, 反目成仇。

    虽然柳家确实够狠, 可锦心还是咎由自取。

    一就是立心不善。但凡她对丫头婆子们好一些, 也不至于在敬国公府连个身边的丫头都守不住, 落得个众叛亲离。

    原因其实也简单。

    当初在景阳侯府,锦心是众人手里的明珠,顺风顺水,也没什么可以生气,发脾气的地方。

    到了敬国公府处处吃瘪, 在敬国公夫人和柳镇那里受的气,也不知道怎么排遣,只能往身边的丫头婆子身上撒。

    但这些丫头婆子们也一样, 以前也是过惯了好日子的。

    哪里受得了这样的闲气?谁还会忠心耿耿呢?

    再有就是智小而谋大。

    锦心自从生下来,就有人为她筹谋一切。就算是当初与柳家结亲,也是许夫人替锦心先揽下的救命之恩。并不是锦心自己的主意。

    可若是锦心知道自己能力不足, 也就罢了。偏还觉得自己很能干, 凡事要强出头。结果惹出祸事, 就成了背锅的那一个。

    她自己默默地思忖, 也不去打扰锦心发泄。

    倒是王妈妈先沉不住气了, 站在锦心身边道:“姑娘, 您可是夫人捧在手掌心里长大的, 怎么能叫人这般磋磨呢?夫人知道了不知道多心痛。和离了,再找一个好人家……”

    “好人家?哪里还有比柳家更好的人家?!你说……你说呀?!”

    锦心的笑声戛然而止, 厉声逼问王妈妈。

    锦鱼心道,敬国公府确实富贵, 可是你若接不住,跟没有还不是一样?

    只得接道:“柳家自然是一等一的好人家。可是他们已经去向顾家求亲,顾茹会嫁进来,与你做平妻!你这样还想……”

    她话音未完,锦心已经跳下炕来,抬手掀翻了炕桌。锦鱼吓得往后急缩,好险没叫炕桌砸在身上。

    王妈妈也叫了一声“我的妈呀”,上前拦腰把锦心抱住,豆绿忙扑上前,拦在锦鱼身前,转头急对锦鱼道:“姑娘,话也带到了,咱们赶紧走吧!”

    锦鱼虽然吓得够呛,可她该说的话还没说完呢。

    就见锦心在王妈妈胳膊间挣扎得犹如疯妇,嘴里骂得不堪入耳:“小贱人,小婊子,贱蹄子……”

    锦鱼捂了耳朵,不想听她这些脏话。

    王妈妈急道:“姑娘,五姑奶奶可是在帮你……”

    “顾茹……顾茹这小婊子,我早知道她不安好心!”

    锦鱼:……

    她不由暗暗头痛。也不知道许夫人是不是在人后经常这样乱骂人,锦心才学会了。

    想想也有可能。

    这种越是表面上装得贤惠的人,心里的怒气无处发泄,只能背后乱骂人,以泄泄愤。

    还是王妈妈明白,急吼吼地问:“那侯爷就任由他们这样欺负人么?”

    锦心听了这话,才猛地停止了挣扎谩骂,转眼看向锦鱼,眼神怨毒,却又有些明明白白的期待。

    锦鱼暗叹一口气,转开眼神,道:“爹爹说了,你若是没本事阻止柳家娶平妻,就和离。若是你不愿意和离,以后你的事,卫家也不管了。”

    “爹爹……自从你回府,我就没爹爹了。娘呢,娘不会不管我!”

    锦鱼:……

    锦心仍然是那个被宠爱坏了的孩子。

    难不成景阳侯只有她一个女儿不成?论起得到父亲的喜爱,她差着锦心十五年呢。亏得当初她没在侯府长大,不然从小到大,还不被锦心欺负死。

    她淡淡地看了锦心一眼,就见她双眼瞪得好像要凸出来,脸色狰狞。

    她冷冷道:“母亲确实想管你,可是她如今为你的事,担心得病了,吐了好些血。便连许家舅舅也赞同爹爹的说法。你可想明白了。你不和离,便要与顾茹做平妻,卫家也不会再管你的事!”

    锦心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怒吼,抬起手肘,一下拐在王妈妈肋下。

    王妈妈惨叫一声,跌倒在地。

    锦心状若疯狗般朝锦鱼扑过来。

    豆绿挡在锦鱼身前,闷头挥手一阵乱打,嘴里道:“四姑奶奶,你……你别过来,你再过来,别怪我动手!”

    豆绿虽然个子不大,但是从小在庄上长大的,手脚灵活,力气不小。

    锦心倒是结结实实挨了几下。豆绿也被抓得头发散乱,右颈侧还没挠出一道血痕。

    锦鱼实在心痛豆绿。可她也不能上阵跟锦心扯头发。

    反正话也说完了,没必要再留下去。锦心这番模样,根本无可救药,她之前对锦心的同情心,都像个笑话。

    她跳下炕来,找鞋子。正趿拉着,不想就见王妈妈从地上爬起,扯下腰带,竟从身后一扑,将锦心整个勒住,几下绑上了。

    动作熟练,可见不是第一次了,看得锦鱼目瞪口呆。

    锦心再想挣扎已经动弹不得,只嘴里嚷道:“卫家不再管我?呵呵,卫家管过我么?当初我请客,那老不死的来都不肯来!如今我叫柳家关在这里,人不人鬼不鬼的,他们谁来看过我一眼?就派了你这贱人,来看我的笑话!你回去告诉景阳侯!我死也要死在柳家!和离?不如一碗药毒死了我。”

    锦鱼忍无可忍,上前两步,越过挡在身前护着她的豆绿,一巴掌狠狠打在锦心脸上。

    锦心一下愣住了,竟忘了挣扎叫唤。

    锦鱼秀眉倒竖,骂道:“老太太为了你的事,拖着要散架的身子,亲自去给顾家赔不是。家里人人都为你着急。可是这个门,他们根本进不来!在你心里,父亲母亲,兄弟姐妹,卫家满门,难道都不如敬国公府的世子夫人这个空名头重要?!”

    锦心披头散发,双眼赤红,斜斜地瞪视着她,半天倔强道:“是。”

    锦鱼气得浑身发抖,转身穿上鞋就走。

    豆绿忙跟上。

    王妈妈却急急地跟上来,拉住她苦苦哀求道:“五姑奶奶留步。我有话要说。”

    没走两步,就听得身后“咚”地一声,她回头一看,锦心摔倒在地上,正像条肉虫子一样,拼命扭动。

    王妈妈却是根本没回头看她一眼,一双手跟螃蟹钳子似的,紧紧咬着锦鱼的胳膊不放。

    锦鱼用力想抽出胳膊,却听王妈妈说出一句万万想不到的话来:“五姑奶奶,你再多打她几巴掌吧。我保证不会说出去的。”

    锦鱼:……

    她正呆若木鸡,就听王妈妈又道:“若是五姑奶奶怕手痛,叫豆绿姑娘来也成。这些日子,我真是什么好话歹话都说尽了。她就是不听啊。也许多打她几巴掌,她就清醒了。”

    锦鱼:……

    豆绿在一旁跃跃欲试。之前因为锦心的陷害,她在景阳侯府脸都差点儿给人打烂了。难得有报仇雪恨的机会。刚才虽然打了几下,却没敢真用力,根本没解恨。

    锦心在地上摆来摆去,吼道:“王妈妈,你也反了么?”

    王妈妈似若未闻,只一双手紧紧拉着锦鱼不放,跪在地上,就跟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一样:“五姑奶奶,你就行行好,到底都是姓卫的姐妹。她若再是不改,今日不连累到你身上,总有一日会连累到你身上。”

    锦鱼长吸一口气,想了想,王妈妈这话说得也有道理。

    再说,她也真挣不脱王妈妈的魔掌,只得道:“你先放了我。我就再回去劝她两句。听不听都在她了。”

    王妈妈这才千恩万谢松了手。

    锦鱼整了整发鬓,慢慢走到锦心身边,居高临下地看着她,道:“你可知道,你从前的好日子,并不是因为你有本事,而是因为你投了个好胎。如今嫁人,就好比重新投了个胎。这一回,却没以前那么幸运。你若还按着以前的法子活着,横冲直撞地,以为人人都要让你三分,你自然处处碰壁。我这些话,说给你听,是为了你,也是为了让卫家人少替你操些闲心。”

    可锦心仍是桀骜不驯,反骂道:“小贱人,什么时候轮到你来教训我!给我滚!”

    锦鱼高高扬眉,她这样替锦心操劳,还一直被骂,实在也是有些生气,再看豆绿颈边一道血痕,想了想,转身往炕上一坐,笑叫豆绿:“她骂我一句,你就打她一巴掌。我看看是你的手硬,还是她的嘴硬!”

    不想豆绿听了,耸了耸小蒜头鼻子,道:“姑娘,自然是她的嘴硬。”然后转头问王妈妈:“你这里可有竹板子?”

    锦心惊天动地地尖叫了一声。

    锦鱼捂了捂耳朵。

    王妈妈左右看了看,从墙边的落地粉彩大胆瓶里抽出一枝鸡毛掸子,递给豆绿:“没板子,这也成。”

    锦鱼想了想,道:“那就别打她脸。”

    豆绿上前,对着锦心的背,就狠狠地抽了好几下。也不知道她怎么数的数,连刚才骂过的都记下了。

    锦心痛得满地打滚,又开始乱骂。

    豆绿也不客气。骂一句,便狠抽一掸子。

    抽得十来下,锦心终于软软趴在地上,不再骂人了。

    锦鱼便劝道:“四姐姐,你也听我一句劝,骂人也好,乱发脾气也好,都只能说明你没本事,除了与人结仇,便是叫人瞧笑话!你若想以后有好日子过,便得记住了,这嘴是用来吃饭说话的,不是拿来骂人的。”

    王妈妈在旁边连声道是。

    锦心趴在地上,一动不动,却也没再出声。

    锦鱼想了想,又道:“还有,你该知道,你骂了人也好,害了人也好,别人在心里都给你记着数呢。我今日是打了你,可绝大多数时候,这打在你身上的掸子,你只知道痛,却是瞧不见的。你落到今天这个地步,众叛亲离,难道就不能动动脑子,好好想想,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吗?”

    王妈妈在一旁又是一个劲地点头。

    锦心趴在地上,本只咬牙切齿,对锦鱼恨之入骨。

    之前她就挨过二十板子。

    身上的痛是什么滋味,她早就一清二楚。

    豆绿抽得虽痛,与之前相比,却也算不了什么。

    可是听到“众叛亲离”四个字,她只觉得心口一阵剧痛,那感觉比之身体上的痛要难受百倍千倍,真真生不如死。

    明明她已经竭尽全力去讨好柳镇,讨好敬国公夫人,还有敬国公,可是他们没有一个人把她看在眼里。

    明明她的父亲,以前曾经把她捧在手心里,可如今她出了事,他不是帮她找婆家算账,而是跟人一起逼她和离。

    她身边最得力的丫头香绢……早就投靠了敬国公夫人,一直在出卖她。

    她最好的朋友顾茹……那更是天大的笑话。

    顾茹甚至还帮她绣过嫁衣!现在居然要来抢她的夫君!

    为什么?

    锦鱼是可恨,可她说的话却没错。她投错了胎,她也一直在遭人暗算。明枪暗箭,只是自己一直没看清楚。

    如果能重新投个好胎……也许她还能照样金尊玉贵,被人捧在手掌心里过日子。

    她躺在地上,后背好像有无数根烙铁在烧灼,心口又好像在被狼啃咬,痛得她只能□□,无法成语。说不出话来。

    头一回,她有些动摇了。

    和离,也许也是一条路。

    却听锦鱼又道:“可最要紧的,你得与人为善。装善良是没用的,聪明人一眼就看得穿你。若你还是心存恶毒,你的苦日子且没到头呢。”

    这话从她耳边滑过,她好像听见了,可又好像没听见。

    锦鱼什么时候走的,她不知道。

    也不知道在地上躺了多久,王妈妈才扶她起来。

    她起来后,本来想再打骂王妈妈一顿。

    可……她身边现在只王妈妈一个人了。

    锦鱼的话无端地响在耳边:“嘴是拿来吃饭的,不是拿来骂人的。”

    头一回,她控制住了自己内心的暴躁,骂人的话,全咽了下去。

    她趴在床上,任由王妈妈给她上药,眼泪一滴滴不停地涌出来,她哽咽着问:“我……还有多少嫁妆?和离了能带走多少?”

    不想就听“叭”地一声,有什么东西摔了。

    她回头,就见炕前地上,装伤药的黑瓷瓶子跟褐色的药膏摔在红毡上,碎成三瓣,糊成一团,刺鼻的药味弥漫在空气里。

    王妈妈大惊小怪地跑了出去,片刻手里拿着笤帚簸箕回来了。

    “也就剩一半了。这府里,人人都长个富贵眼,打赏起来就是个无底洞!”

    王妈妈说着,眼睛却不敢看她。

    那一瞬间,她只觉得一股彻骨寒气从头窜到脚底。

    她带了六万多银子的嫁妆啊!再怎么建了暖房,再怎么心里没数,这一年的工夫,也不可能就花了三万。她的钱哪里去了?

    她微斜了眸子,冷冷地看向王妈妈,见她正低着头,左手拿着扫帚,右手拿着簸箕,却拿簸箕去戳地上一团屎般的药膏,结果糊得到处都是。

    原来,她身边一个人都没有了。

    众叛亲离!

    对身边这些下贱的奴婢,她骂也骂了,打也打了。可有用吗?锦鱼说得对,她发脾气,她骂人她打人,别人瞧着不过是无能狂怒而已。若她真有本事,能治得住这些人,她们又哪里敢背叛?哪里敢偷她的钱?哪里敢抢她的男人?不错,一切的一切,不过是她蠢,她无能罢了。

    如果她现在就和离走了,这些欺负了她亏待了她的人,不知道有多得意!

    和离?也许有那么一天吧。

    等她把这些背叛她,羞辱她的人一个一个都踩在脚下。

    她就不信她会过得比锦鱼差。

    锦鱼明明只是一个庄上长大,庶出的臭丫头。

    锦鱼都能做到的事,她堂堂一个嫡女,怎么可能做不到?

    不过是她以前没明白,她已经重新投了胎罢了。

    *

    锦鱼自然不知道锦心在想什么,她只觉得浑身上下像是被马踢了好几脚似的乏力。

    管锦心的事真是累人也累心。

    从履霜院出来,她就想直接回家,不想再见柳家什么人了。

    可是管事的婆子却道:“夫人说要见见卫五娘子呢。”

    锦鱼:……

    敬国公府虽大,好在她都是坐暖轿,便在轿里稍微平复了一下情绪。

    只管往好处想,不管怎么样,她今天暴揍锦心一顿,总算也有几分痛快。只希望今天她说过的话,锦心多少能听进去几句吧,以后日子稍微过好些吧。

    她闭目养着神,等轿子停下,豆绿扶下了轿,抬眼一看,仍是回到了争迎堂。

    进了堂,却发现堂里居然仍是坐着敬国公家一家三口。

    锦鱼:……

    刚才发生在履霜院的事,她不相信这一家三口会不知道。

    她有些委顿地上前行了礼,便坐下。

    见几上有点心,丫头们又奉了茶,她也不客气,端起茶来喝了几口,又拿了一块牡丹如意糕吃了起来。

    反正他们不说话,她就喝茶吃东西。

    吃到第三块枣花酥时,敬国公夫人终于开了口:“听说,你们家也想和离?”

    锦鱼这才放下手中点心,点了点头,却不想多说什么。

    “其实你们家若真想和离,只消会及诸亲,聚会二亲即可。倒也不必锦心本人同意。”

    却听敬国公如此说。

    锦鱼心里本就疲惫不堪,听了这话,火气就跟火苗见了风一样,蹭蹭往上窜。

    看来“平妻”真不好听,对国公府也不是什么脸上有光的事。

    这一家三口等在这里是想要跟她谈和离啊。

    敬国公刚才这话,是在说她们景阳侯府不是真心想和离吗?

    她对和离的规矩并不清楚。但是婚姻确实是结两姓之好,可能真的只要景阳侯与许夫人出面,再加上敬国公夫妻同意就行了。

    可是敬国公府平妻不够,还非逼他们和离,实在是欺人太甚。

    本来她今天只是来传话的,也没资格代表卫家跟柳家谈和离。

    可是她还是有些气不过。再说,刚才锦心说了死都不和离。他们不可能不知道。却还是想绕过锦心,跟卫家直接谈和离。如果锦心说的是真心话,这不是要活活逼死锦心吗?未免太过分了。

    “敬国公府连平妻都敢娶,这样的人家,我们卫家实在是高攀不起的。我刚才也跟我姐姐说了,若她愿意,我今日便带她回家。可是她不肯呀!”

    “卫五娘子,到底是你们家骗婚在前。再说,你姐姐但凡有你一分贤惠,也至于闹到今天这个地步。我们家是势大不假,可也不是那不讲理的人家。至于为什么要娶这个平妻,也有不得已的苦衷。”

    这回说话的却是敬国公夫人,难得的,竟没有气势凌人地抖威风。

    锦鱼蹙起眉头,是是非非,谁都有谁的立场,又怎么争论得清楚?虽然她也觉得锦心做错了许多的事,可国公府就做得很对吗?至于苦衷,这话倒也不假。只是不该把责任全推到锦心头上。

    不过,对敬国公夫人,她倒也不想太无礼,长叹一口气,道:“说到底,也不过是我姐姐对小公爷的一片痴心,才闹出这许多事来。不管国公爷信不信,夫人,您至少该信我的话。我们家是真心想要和离。可是……若是我姐姐痴心不改,我们家也只能随她去了。”

    说到这里,她头一回正眼看向柳镇。

    柳镇有些意外,怔怔地看着她,眼中竟有几分晶莹。

    锦鱼便道:“小公爷,我姐姐确实做了许多的错事,可她对你却是一片真心。她不肯和离,之前又签了保证书,你就是要娶十个平妻,她也好,我们卫家也好,都拦不住。不求你看在景阳侯府的脸面上,只求你看在她那一腔痴情上,不说多善待她,至少别像我今日所见的那般苛待她。”

    这话,她没对敬国公夫人说。虽然后宅的事,都是敬国公夫人说了算。

    可说到底,锦心心里最重要的人,不是敬国公夫人而是柳镇。

    如果柳镇能对锦心稍微好些,敬国公夫人便是再凶些,想来锦心也不会像个怨妇。

    柳镇满脸苍白,嘴唇嗫嚅着,低下头,点了点下颌。

    敬国公夫人便道:“也罢,一会儿我就给她院子里重新派了人。三进院子,也随她走动,一应供给都如从前。”

    锦鱼想起王妈妈所托,忙道:“她身边如今只有一个陪房王妈妈,还请夫人许她自由进出吧。她是个明白人,不会添乱子的。”

    敬国公夫人没说什么,只点了点头。

    “卫五娘子果然是个会说话的。难怪我夫人说以后与卫家说话,就找你了。说句实在话,若不是看着景阳侯府的颜面,我们早就一纸休书休了你姐姐了。罢了,若她不肯和离,我们也不逼她。只是顾茹嫁进来后,我们已经答应了顾家,要给她请封世子夫人的诰命。”

    锦鱼指尖用力,手上捏着的枣花酥顿时碎成了渣。

    原来他们谋的竟然还不止是平妻,这是要把锦心降妻为妾了。

    柳顾两家这也太过狠毒,太不把景阳侯府放在眼里了。

    这绝对绝对不能答应。

    第106章 小病是福

    锦鱼对诰命什么的本来一无所知。

    还是这回江凌可能当上从五品, 胡氏跟她开玩笑,说她很快也能当上个诰命夫人。

    她才知道,原来本朝五品以上官员, 便可以给妻子母亲请封。

    当然官员品级越低, 被批准的可能性也越低。

    毕竟诰命这东西, 是有俸禄可领的, 便是对官员本身,也要由皇帝亲自批准。诰命是嘉赏,只封赠给功绩突出者。

    有诰命的官员与没诰命的官员,在朝中升迁的速度也是前者远远快过后者。

    国公世子夫人为从三品。

    可封为淑人。

    封了诰命,不光是可以领一份俸禄这么简单, 也不仅仅是可以在新年进宫朝见,参加宴会,更要紧的是这意味着一种来自帝王的认可和赞许。

    封了诰命, 再要说什么和离被休,那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情。

    锦心虽然嫁过来这么久,但是柳家一直没有给她请封。可见是对她不满, 早就留了后手。

    如果顾茹嫁进来做了平妻, 又得了诰命, 那么, 即使她是后进门的, 地位也远远高过锦心。

    一旦成真, 锦心虽是元配, 却要反过来给她请安行礼,做小伏低。

    大概这是顾家答应做平妻的条件吧。

    锦鱼掸了掸襟上的饼渣, 低下头,端起天青色茶碗, 慢慢喝了几口,平定了一下自己的愤怒,才淡淡道:“敬国公谬赞了。小女子笨嘴拙舌的。我也不想多说。只说如果你们真的娶了顾茹进门,单只给她请封淑人,不给我姐姐请封,那便是降妻为妾。我们卫家虽然不如你们势大,可也顾不了脸面了,自然一纸诉状将你们两家全都告上公堂。”

    就算告不赢,也要叫柳顾两家的佳话街知巷闻。

    “呵呵呵呵……”敬国公大笑,半天止住笑声,道:“想不到卫五娘子这般天真。这个状,你们便是告到皇上跟前,也赢不了。”

    锦鱼抬起头,转过脸看他,原来柳家人人都有这嚣张劲儿。

    她冷冷一笑:“原来敬国公已经能替皇上断案了么?我倒要叫我爹爹到皇上跟前去问一问。”

    敬国公的笑声蓦然止住。

    他一时大意,竟叫卫五娘子抓住了把柄。万没想到这女子反应竟是这样快。

    “这里只有我们几个,真上了金殿,你也是诬告。”

    锦鱼却站起了身:“是不是诬告,难不成您又替皇上作主断了案?!我先告辞了。过两天,我会打发人来看我姐姐,看看她是不是还过着那不人不鬼的日子。”

    却听敬国公夫人叫了一声:“且慢。”然后起了身,走到锦鱼身边,道:“我送你出去吧。”

    锦鱼看也没看敬国公一眼,冲敬国公夫人行了一礼,道了声客气。

    敬国公夫人与她走到廊下,道:“上回你说要那些拨出来的牡丹花儿,我交待他们了,让给你送去。是送到江家还是送到你的国色天香园?”

    锦鱼没想敬国公夫人居然还记得这事。

    她爱花如命,再说锦心花重金收罗的必是名种,花儿何罪,竟叫这样毁了。

    她忙行礼谢过敬国公夫人,请她送到国色天香园,这才上了暖轿,出了二门,上了马车,驶出了敬国公府。

    *

    敬国公夫人目送锦鱼的暖轿走了,转身进去。

    却见儿子已经站了起来,见她回来,只说有事要办,抬脚走了。

    她见敬国公仍是坐着,便知他有话说,便仍坐下,叫下人们都出去了。

    敬国公才道:“卫五娘子虽有几分聪明可取之处。可你也犯不着这般抬举她。居然还送她出去!”

    敬国公夫人笑道:“我是越看越可惜越看越喜欢。真想不到,她今日居然敢动手打了她姐姐。我看她平时待人和气得很,却是个遇事有主意的,不然当初在五丈河怎么能救得了镇儿。”想了想,顿了片刻,又道:“都逼到这个地步了,她还是不肯和离,若是锦鱼今日这一顿打,锦心能稍微懂点儿事,到时候,也一起给她请了封就是。”

    敬国公戏谑道:“你不是怕了这小丫头片子的威胁吧?给他景阳侯两个胆子,他也不敢真闹到皇上跟前去。”

    敬国公夫人倒也知道,景阳侯堂堂一个尚书,教出这样的女儿来已经够丢人的。哪里还肯捅到皇上面前,再叫皇上说一句他教女无方,景阳侯府的女儿,无论是已嫁的,还是待嫁的,哪个落得了好。

    卫五娘子到底年纪小,夫家又宠着,一时想不到这些厉害。景阳侯可不会这般冲动。

    可是景阳侯不敢,江凌却未必不敢。

    头一次上朝堂,就敢跟袁相扳手腕的人物。

    听说又是个宠妻如命的。

    想了想,敬国公夫人劝道:“虽说皇上必是偏着咱们,可我看那卫五娘子年轻气盛,也未必就不敢把这事真闹出来。她又与王家大姑娘、钟家五姑娘还有长宁郡主关系都好得很。这次她们赈灾都立了功,本来呢,我想这太子妃必从王钟二人中出。不想王家那姑娘竟是个极厉害的人物,竟赶在前头,将钟家姑娘订给了自己的弟弟。若是这王青云成了太子妃,这卫五娘子的手岂不又长了许多?再说,两人同时请封,对咱们也没什么坏处。虽我看顾茹是个懂事的,谁知道会不会又看走了眼……有个制衡也是好的。”

    敬国公想了想,便点了点头。又看了敬国公夫人一眼,笑道:“你呀,我知道,是我亏欠了你,叫你一生只有镇儿这么一个儿子。所以瞧着漂亮能干的姑娘就喜欢得很。当初锦心,你不也护着她?如今喜欢上了卫五娘子,她要真那么好,你不如收她做个干女儿,也算了你一桩没有女儿的遗憾。”

    敬国公夫人大笑。

    *

    锦鱼自然不知道敬国公夫妇背后这些议论。

    她坐着马车出了敬国公府没多远,马车就突然住下了。

    她正想问怎么回事,就听外头赶车的把式叫了一声:“小公爷!”

    锦鱼不免有些诧异。

    虽然是在敬国公府门口,两旁都是积雪,路上没什么人,可小公爷这样公然拦马车,叫人见了,也未免有些失礼。

    就听马蹄声响,一时马车侧面窗口传来声音:“卫五娘子,可否容与我说上几句话。”

    锦鱼看了一眼豆绿。

    豆绿忙道:“小公爷,这样于礼不合。我出来跟您说吧。”

    说着豆绿便爬出车外,下了车,却走到了马车侧面窗下,抬手敲了下窗。

    锦鱼:……她怎么找了这么机灵的一个丫头呢!

    表面上是豆绿跟小公爷说话,但其实也跟她在说话。

    外人见了,也说不出什么来。

    小公爷倒也不傻,便道:“我同意娶平妻……也是有苦衷的。”

    锦鱼没想到他追出来竟是向自己解释这件事。

    可见小公爷自己也是觉得娶平妻不是什么光彩的事。

    可是这话,他该去跟锦心解释,而不是跟她。

    不过想想锦心动不动就掀炕桌的暴躁,她这话到嘴边咽了下去。

    她听听也好,回头再转述给锦心就是。

    她没吭声。

    小公爷又道:“我……决心去驻边。”

    锦鱼愣了愣。没明白去驻边这事跟娶平妻有什么关系。

    就听小公爷又道:“若是无后,我母亲不肯放我走。”

    锦鱼脑子这才转过弯来。突然想起一件事。之前谈和离的时候,她就听说柳镇搬出了内院。

    虽然在听说柳家要娶顾茹的时候,她大概就猜到,柳家不会让锦心生孩子了。可是听到柳镇亲口证实,还是觉得柳家这样做有些太恶毒。

    “我姐姐可是你的元配嫡妻!她不配给你们柳家留后么?”她也顾不上跟姐夫谈论这事合适不合适了。

    “我与她已然如此,真生个孩子出来,也不过是多个人受苦。可……可若是,若是你……你觉得,这是对她最好的归属,我……我可以答应你。”

    柳镇的声音听上去十分苍白。

    让她想起车外屋顶上厚厚的闪着光的白雪。

    虽然她没看见他,可是奇怪的,那日在国色天香园,他凄然而去的红色身影却隐隐浮现。

    如果当时她不是想着借机要回秦氏的身契,如果不是她任由许夫人与锦心欺骗柳家,也许柳镇并不会娶锦心。

    这桩孽缘,她与江凌多少也有些道义上的责任。

    柳镇虽然为此还打过江凌两回,可后来还是记着她那点救命之恩。

    柳镇这话其实没错。他跟锦心都闹到这个地步了,将来那孩子如何自处?锦心也斗不过顾茹,没有孩子,许是还安全些。

    最好的归属?谁知道什么才是最好的呢?

    她迟疑半天,叹了一口气,道:“这是你们柳家的事,我能说什么?”

    想了想,战场上刀枪无眼,还是忍不住说了句多余的话:“你珍重吧。”

    她没听见柳镇回答,却听见马蹄声响。

    豆绿在外头咕哝了一句,她也没听清在说什么。

    等豆绿爬进马车,坐下才道:“这小公爷怪头怪脑的。怎么姑娘说了一句珍重,他就突然打马跑了。”

    锦鱼也很意外,想了想,暗暗叹了一口气,也没跟豆绿解释什么。

    她今天是真累着了。

    也实在没力气再去朴园给她爹汇报情况,回到江家,让豆绿去通知了一声,就说要带的话都带到了,详细情况第二日再去面谈。

    第二日她好好睡了一觉,又去给白夫人胡氏顾二嫂请了个安,说了说闲话。

    下午睡过午觉才去了朴园。

    锦鱼进去书房时,闻得满屋子的药气。

    也不知道是不是这事影响的,景阳侯竟是真病了,不但发烧,还有些咳嗽。说是着了风寒。

    怕把病气过给了秦氏,便在书房歇着。

    锦鱼便捡重点把事情说了。

    倒也老老实实把自己打了锦心一顿的事说了。

    她说时有些忐忑,毕竟她是妹妹,锦心是姐姐。她这叫以下犯上。

    不想她爹听了,反道:“若是她在家时,我舍得多打她几顿,她那性子怕也不会变得这般左性。却是打得晚了。”

    锦鱼:……

    见她爹身子实在不好,便没提柳家要降妻为妾的事。

    反正到柳家娶亲请封还有些日子呢。等她爹好了,再说不迟。

    “她可愿意和离?”

    听她爹这般问,她想了想道:“总要让她想上几日。等过几天,我再派人去看她,问一问。”

    景阳侯便没说话。

    锦鱼身子向来不错,可是不知道是不是连日劳累,又被她爹过了病气。

    第二日她竟是发起热来。

    虽然听得她病了,一连数日,江家众人都纷纷来看她,连宜姐儿都掏了私房钱,叫厨房做了冰糖炖雪梨给她送来。

    钟哲也不知道是不是从香罗那里得了消息,送了枝百年的人参进来,搞得她好像得了多重的病,就要不治了一般。

    钟微不但送了补品,还写了信,说要来看她。

    王青云王青山大概也从钟微处听说了。也说要来。

    她因怕传给他们,都回绝了。心里却是温暖的。

    只是还是觉得心里有些空荡荡的。

    也许是人不舒服,便更想信赖最亲近的人。

    她娘身份不便,便是身份方便,这时候也怕过了病气给她娘,自然不能叫她来。

    江凌又远在外头。

    她虽一向不多愁善感,可这时也免不了生出些悔叫夫婿觅封侯的怅然。

    其实江凌虽在外,离得也不过三五日的路程。隔日就来一封信。

    她也是每信必回。只是怕江凌担心,她生病的事提也没提。

    一连病了四五日,吃也吃不好,睡也睡不香,不由便有些后悔没跟江凌说,人也没精打彩的。

    这日中午,吃过饭,她便依在床上无聊得自己生闷气。

    豆绿向来最知她的心思,见了便笑道:“姑娘难得生一回病,不如写封信给姑爷。姑爷见了信,定然官儿也不做了,飞奔回来。”

    锦鱼虽已经不烧,可嗓子仍是咳得干痛,听到这话,咳了好几声,就着豆绿的手,喝了一口梨膏水,忍不住嘶声道:“叫他回来做什么?我还等着他给我挣个诰命夫人呢!”

    谁知一语未了,就听得外头一个极稚嫩的声音惊喜地叫:“爷什么时候回来的?”

    听声音正是小丫头圆儿。

    锦鱼:……

    他从什么时候开始站在外头的?来得也不早一句,也不晚一句,也不知道听没听到她刚才那句玩笑话。

    湖水蓝的盘球金雕锦帘一起,门口出现一个长身玉立的青年,面色如雪,头上戴着白玉冠,身上披着玄色织金的斗篷,肩上湿了一片。

    再看他的脚下,黑色的皮靴子泥泞不堪。

    想来外头今天又下雪了。

    这十来日没见,江凌竟瘦了许多。脸色却微红,气息有些重。

    也不知道为什么,她抿了抿嘴,眼圈竟是微微一热,哑着嗓音问:“不是说还要过十来日才能办完差事么?”

    江凌没有回她话,反吩咐道:“赶紧拿衣裳鞋子来我换。”

    说着没进门,反又转身折回去。

    她这里地方小,上房只有三间,中间堂屋待客,东西两侧便是卧室。

    他们平时起居歇息都在东侧。洗漱更衣吃饭都在西侧。

    江凌的习惯,从外头回来,头一件事,便是洗漱换衣,怕沾了不干净的东西,传给她。

    不过一柱香的工夫,江凌已经换了一身靛蓝色的家居圆领袍过来。

    坐在床沿上,一双幽黑的眸子便上下打量起她来。眼神似乎是在担忧,又似乎是在生气。

    锦鱼叫他看得有些不好意思,伸手摸了摸脸:“是不是黄得很?”

    江凌眉尖微蹙:“病了怎么不跟我说?”

    “不过小小风寒。小病是福嘛。”

    “不是怕我官都不做了,给你挣不了诰命?”江凌抿着嘴,满脸严肃。

    锦鱼不由低头尴尬偷笑。明明是句玩笑话,偏叫他听见了。

    “看来对娘子来说,诰命比我重要呢。”语气酸得能泡酸菜。

    锦鱼主动伸手拉住江凌的大手,轻轻摇了摇,笑道:“你可是抱着尚方宝剑去的。怎么倒怪我?说得好像我告诉你,你就能立刻赶回来一样!”

    江凌眼角像唱苦情戏的小旦般吊起,幽怨地横了她一眼,从怀里掏出了一个土黄信封,递给她。

    锦鱼接过那信,见信封上是自己写给江凌的,不由诧异,抽出信纸看了一眼,正是自己刚生病的第二日寄去的。

    不由也把眉梢吊起来看江凌。

    江凌便冷着脸,指着信纸一角不语。

    那里有指甲盖大小的一块褐色水迹。

    锦鱼睁大了眼。因给江凌写回信,一向是她自己动手。虽然病着,也不至于到起不来身的地步,那日喝完药,趁着有精神便写了回信。可能自己没注意到,或者是手指或者是桌面上沾着了一滴药,湿了信纸。

    可是就算是湿了信纸,送到江凌手上,也早干了。

    江凌就凭这一点蛛丝马迹,就发现她病了?

    锦鱼一脸难以置信:“这要是茶水呢?”

    却见江凌又拿出一封信,递给她。

    她拿来看了,却是一封旧信,大约是十日前寄的。

    她皱起眉头,更觉困惑。

    却听江凌道:“信纸上有药味,有药迹。再比比字迹,虽仍是你的笔迹,可笔力明显不如从前那般稳当。还能猜不出你病了么?”

    锦鱼无语。

    江凌若是在刑部必也是把断案的好手。

    她便顺势一倒,靠在江凌的肩上:“你不会真放下公事,就这样跑回来了吧?”

    江凌揽住她:“为什么不会?难不成这公事还比你重要?!”

    锦鱼心里甜丝丝地,想了想,偏过头,将脸偎依在他的颈侧,嘴唇轻轻滑过他玉色的皮肤,嘴角高高的扬起。

    不管了。怎么跟皇上交待是江凌自己去头痛的事。

    她的相公知道她病了,扔下一切就跑回来。

    她该高兴,该鼓励这种行为才对。

    江凌浑身轻轻一颤,双手捧住她的脸庞,俯下头来。

    锦鱼脸色绯红,忙把头一仰,想避开他,声音嘶哑道:“传人。”

    “不怕!”他双手稍稍用力,冰凉的唇印了下来。

    到底江凌也病了。

    锦鱼却好了。

    她后悔得跟什么一样。江凌一边咳嗽,一边意有所指,道:“小病是福。”

    锦鱼:……

    两人这样轮番生病,等病好,已经到了二月初。

    江凌病一好,便进宫去汇报赈灾的情况,交还了尚方宝剑。

    皇上大喜,吩咐不日举办庆功宴。

    也不知道是不是凑巧。

    皇上的庆功宴订在了二月十二,花朝节,正是锦鱼生日那天。

    同日,皇后娘娘也将在后宫举办花朝宴。

    邀请了京中三品以上大员的女眷参加,而锦鱼和王青云钟微等救灾有功的一共十六名贵女也在特别受邀之列。

    锦鱼从来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会走进皇宫。

    甚至十七岁生日,都要在皇宫过。

    这是多大的福气啊。

    第107章 弥补亏欠

    生日之前, 景阳侯派人来催了锦鱼几次,叫她去朴园。

    锦鱼知道他是着急锦心的事。想了想,她便派香罗去了一趟敬国公府。

    香罗回来说, 锦心如今能在履霜院里走动。王妈妈也能自由出入。

    履霜院的供给一照从前。

    她便放了些心, 知道敬国公夫人没有失言。

    便问锦心的态度。

    香罗嘴角勉强翘了翘:“其实我与四姑娘到底也是主仆一场。我知道姑娘谁也不派, 单派了我去, 是想我也劝劝四姑娘。我真劝了。可四姑娘那性子……从小就如此,凡是什么东西,她想要了,说一声,便有人送上, 或是她索性强抢了来。从没得不到的。所以……”说着叹了口气,摇了摇头。

    这个答案锦鱼倒也一点都不意外。

    想了想问香罗:“她可有打你骂你?或是乱骂人?”

    香罗摇了摇头:“倒也奇怪。我原也以为,或打或骂, 总少不了挨一顿的。没想到……四姑娘竟是态度平和了许多。身边仍是香绢姐姐她们几个老人伺候着。我去时,香绢姐姐正陪四姑娘下棋呢。”

    锦鱼不由吃了一惊。

    那日见到香绢,她就知道, 锦心与香绢必是恩断义绝了。没想到, 敬国公夫人竟仍是派了香绢去伺候。这是摆明了在监视锦心。

    可这不是她吃惊的理由。

    按锦心的性子, 能容忍香绢在身边也是罢了, 居然还能跟香绢下棋!

    难道自己那天劝锦心别乱发脾气, 乱骂人的话, 锦心真的听进去了?

    奇怪的, 她不但没觉得这是件好事,反而隐隐有些不妙的感觉。

    不由想起敬国公夫人来。

    敬国公夫人对她似乎确实有些另眼相待。上次在争迎堂居然肯送她出来。后来又送了牡丹裸根给她, 竟有二三十棵之多,其中更有洛阳锦、洛阳红、御袍黄等不少名种。

    她都叫人分拣保管好了。

    只可惜不能雪天下种, 只能叫人用层层稻草裹了,放在屋里,隔日喷一次水,慢慢养着,等春天再说。

    如果她跟敬国公夫人搞好关系,或许敬国公夫人看在她的面子上,会少为难锦心几分?顾茹也会多几分忌惮?

    而与敬国公夫人交好,对她自己,对江家,对卫家,甚至对王青云,也都有益无害。

    她仔细想了想,便打发茯苓又去了一趟敬国公府。

    这次却不是去见锦心,而是去送给敬国公夫人回礼。

    她送的是一坛子蔷薇露,还有一包五花茶。上回给老太太配时,她顺手多配了一斤。

    敬国公府那般富贵,她送什么人家都不会稀罕。

    只能送点她亲手做的东西。

    这蔷薇露还是她原来在洛阳庄上亲手酿的。如今洛阳庄便是照着她的法子酿,也没这么好的了。

    她也只剩下这么一小坛子。对敬国公夫人来说,也许算不得什么,但对她来说也算是珍贵的。

    这是她头一回主动跟敬国公府交好。

    茯苓回来说敬国公夫人亲自见了她,很是开心。小公爷也正好在,当场便开了酒坛子尝了尝,都说好。

    又回送了她十二匹玛瑙锦,还叫茯苓带话:“以后得空了,只管来。”

    锦鱼虽觉得敬国公夫人对自己好得有点奇怪,但想想也许是因为之前那个救命之恩,便也没再多想。

    反正她也不可能那么空,没事往敬国公府跑。

    只是叫茯苓把敬国公府、定北王府、袁相府的袁云书跟王家钟家一般单列一册,这几家以后的人情往来都单从她的私房里出,不与江家的混在一处。

    *

    转眼便到了二月十二的大日子。

    锦鱼因要进宫,也不知什么时候回来。回来了也得在江家与众人一起过,因此提前一天与江凌两个去朴园看秦氏,景阳侯听得他们要来,早早回来等着。

    见两人到了,便拉着上书房议论朝局,什么军器作坊、弓弩院,什么船坊军,桥道军,装发军,还有治理河道的河清军等等。

    听得锦鱼云里雾里,不明所以。

    这些事她爹跟江凌说就成了,干什么非拉她在这里坐着。

    便起身帮她爹查看竹子盆景,随手收拾。

    偏她爹见了道:“你过来坐着,好好听听。”

    锦鱼只得道:“我又不做官,听这些做什么?”

    江凌笑道:“不如让她去陪陪岳母?”

    锦鱼连连点头。江凌的建议正合她心。

    不想景阳侯道:“你可知我在做什么?这隔行如隔山,江凌做官时间尚短,只熟悉户部事务。可做了这枢密都承旨,却是要对各部都有一番了解才好。我这是想多跟他说些兵部的事情,得空了,再领着他去向各部尚书请教。”

    锦鱼:……这她确实早看出来了,她爹是想指点江凌嘛。可是她在这里干什么呢?

    景阳侯见她还是一脸不解,不由有些气馁,道:“你也是极聪明的,能听多少听多少,总比一无所知的好。江凌日后公务必是越来越繁忙,外头的事,你不可能事事都靠他。若是他远在外地,京里出了什么事,你怎么办?再说明日进了宫,你们是分两处的。这种时候,你又靠谁?”

    锦鱼手上正拈着一枚半黄的竹叶,听到这话,心里一震。

    她从小在秦氏身边长大,秦氏早早就请了老师来把她当个侯门千金教导。又因得自己管理洛阳庄,也有与大户人家打交道的经验,所以一直以来无论是在景阳侯府还是江家,都适应得不错。

    可日后呢?她不再是一个未出阁的小姑娘,不再是一个冷落侯府的小媳妇。

    江凌当上五品官,分户的日子近在眼前。

    王青云卷入夺嫡。

    朝堂上的事,除了江凌还有她爹和王青云可以帮她,可如果他们三个都帮不到的地方呢?

    她爹是对的。

    虽然她从出生到长大的十五年间,他对她跟她娘不闻不问,可自从她回府后,他还是保护了她跟她娘。

    就像那时候她差点儿被许夫人打死,她爹救了她后,说的话:别叫人欺负了去。

    她前面的路注定了与朝局息息相关,她不可能置身事外。

    她爹是在自己最擅长的领域教导她,帮助她。

    也许是弥补小时候对她的亏欠吧。

    她把那根枯叶扔到垃圾篮子里,乖乖地坐到江凌身边,嘴角忍不住慢慢翘起来。

    她一直觉得她爹跟她不亲,对锦心比对自己好得多。

    现在看来,她跟她爹的关系越来越像真正的父女了。

    她跟锦心不同,景阳侯给的父爱是迟到的,从来不是天经地义。她是得之则喜,不得之也不会怨愤。

    前头的日子还长着呢。

    反正,从帮助江凌进户部,到现在花心思教导江凌跟她,她爹对她是越来越好了。

    有这份心肯弥补亏欠,就很好了。

    *

    第二日,她跟江凌寅时起身。

    梳洗后,豆绿就带着丫头们送上来两碗热气腾腾的鸡丝面,里面还各渥着一只焦黄的煎蛋。红釉盘子里又放着七八个白白胖胖的大肉包子,并四五样小菜。

    锦鱼奇怪,这可不是她吩咐的。

    江凌便拉着她道:“你要多吃点东西。”

    锦鱼不由有些迟疑,这进宫不是跟出嫁一样吗?得少吃少喝,省得内急时不好办呀。

    江凌笑道:“宫里规矩多,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吃上东西。你若是想上官房,总有人带你去的。总比饿着了强。”

    锦鱼想想也有道理。

    皇后娘娘也是人。难不成她们就不需要上官房?

    她到皇宫里上上官房怎么了?难道太监宫女们还敢不带她去?

    想是这么想,她还是往荷包里多揣了些金叶子,也给江凌满满地装了一荷包。

    两人吃得饱饱的,到了车马房,白氏与胡氏已经到了,便分坐着两驾马车出了门。

    到得宫门口,就见前面乌泱泱都是各家的马车。

    所幸这日没有下雪,也没大风。

    等在马车里,他们都穿着大毛衣裳,抱着手炉,倒也不觉得冷。

    卯时二刻左右,终于轮到他们。

    江凌便往待漏院去,锦鱼跟在白氏胡氏后头,被领着往里走。

    七弯八拐,走了半天,才停在一座红墙绿瓦的大宫殿前面。

    锦鱼抬头见宫门上挂着黑底金字的匾额,上头写着宏健有力却又气韵生动的三个大字:朱镜殿。

    锦鱼进宫前向白夫人请教过基本的礼仪,也写信给王青云打听过以前宫宴的情况。对宫里的事,倒也略知一二。

    皇后娘娘召见命妇举办宴会大多在此,因为这朱镜殿后头就是御花园。

    进了大门,就见正中耸立着一座歇山顶朱漆大柱的大殿,前面一共九级汉白玉台阶。阶前蹲着丈高的凶猛汉白玉石狮子。

    两侧都有宽大的配殿。

    前头都站着众多的宫女太监,她们前头的女眷,也有被引到西配殿的,也有被引到东配殿。只不见有人被引上台阶。

    她心道,看来今天的宴会在配殿举行。只不知什么人才有资格上正殿去?

    她们三人被领进了西配殿。

    就见殿内果然已经摆好了数十台辅着红绫的大圆桌子。

    不是按家安排座位,却是按品级。

    虽江家破落,白夫人仍是一等侯爵夫人,在靠里的一张桌子上。

    胡氏是四品夫人,坐在中间。

    锦鱼是白丁,被引到了最远最角落的一桌。

    桌上已经坐了三个不认识的姑娘,正在低声说话,彼此似乎是认得的。

    锦鱼坐下。

    听太监唤她江三奶奶,那三个姑娘中居中的那个便停了话头,眼神似乎是在笑,却不知为什么有一种险恶的轻蔑。

    “江三奶奶?这可真是奇怪。今儿能来参加宴会的,不都是三品以上的夫人吗?”

    锦鱼:……

    也难怪。

    她是成了亲的人,来出席这种场合本来该是靠着夫君的官职。

    她一本正经地点点头:“我也觉得奇怪。”并不想多作解释。

    “想不到姐姐也有调皮的时候!”有人在身后笑起来。对面的姑娘立刻脸色一变,惶恐地站了起来,行礼道:“长宁郡主!”

    锦鱼忙起身,转过头来,就见长宁郡主穿着鹅黄色的葵花蜀锦袄子,明媚华贵。

    她忙行礼,腰还没弯下去,就被长宁郡主扯住了,笑道:“她们没见识,你该教导她们,才是做姐姐的样儿!”

    锦鱼虚心受教。那三个姑娘的脸白了一白。能来参加这种场合的姑娘,家世都显赫无比。可被长宁郡主这样口无遮拦地数落,也只能忍着。

    长宁这才骄傲地指着她,对那三个姑娘道:“她便是卫五娘子了。你们能跟她坐一处,是你们的福气。”

    那三个姑娘便十分惊诧的模样,拿眼不住打量锦鱼,充满了好奇。

    长宁郡主便拉着她的手道:“随我去跟母妃请个安吧。”

    便去了首桌,北定王妃便又指着同桌的人一一给她介绍。

    都是各种王妃。她跟着叫了一圈人,却是记不住谁是谁。

    不过她发现诚亲王妃不在。也不知道是不是在东配殿。

    正要退回自己的桌上,就见黄夫人与钟微进了门。

    按理她也该去跟黄夫人问个好,可是她头一回进宫,身份也低微,可不敢像长宁郡主那样随意走动。

    好在就见钟微也朝她的那张桌子走去。

    她不由甚是开心。

    那三个姑娘她不知道是什么来头,她虽不想得罪,却也不想多打交道,尤其中居中的那个,感觉不是个善茬。

    远远见钟微似乎也认识那三位姑娘,见礼后坐到了她的座位旁边。

    她回桌刚坐下,钟微便接着问她生了什么病,怎么不让去探视。

    锦鱼笑道:“虽是小小风寒,却是过人。”

    钟微深深看她一眼:“我三哥听得你病了,急得跟什么似的,我叫他送点温补之物就好,谁知道他竟送了一枝山参!你可别笑话他。”

    锦鱼不由笑起来:“我哪里敢笑话他?倒是他,也不知道后不后悔,这回算错了帐。”

    钟微抿嘴一笑,没再继续这个话题,反道:“我听说他把你那庄子修得差不多了。回头得空,我倒也想要去瞧瞧。”

    锦鱼点点头。她虽没去看,可香罗时时都来报告消息的。

    这庄子是一边招人一边修建,如今竟然建起了上百间屋子,招纳了五六百人之多。锦鱼都有些发愁,以后这得养出来多少只鸡啊。

    两人正说着,王青云还有袁云书都到了。不过袁云书跟她们不是一张桌子。

    两人忙打住话头。

    王青云坐在她的另一侧,与那三位姑娘见礼,并介绍给她。

    锦鱼这才知道原来这三位中间那一位跟她还有些关系。竟是二姐锦芬夫家周家周老爷子的嫡出孙女儿叫周寒婷。

    也在这次赈灾的名单上。

    她们一共十六名贵女,分了两桌。其中还有一个锦鱼认识的人柯秀英。不过是在袁云书那一桌。

    锦鱼知道她们都是参加过赈灾的人,便就放下之前的小小芥蒂与众人说起话来。

    正议论着,那周寒婷突然问道:“王姐姐,你可知道,今日皇后娘娘可是会召见我们大家?还是单召见你们三个?”

    王青云摇了摇头,表示不知。

    周寒婷道:“姐姐怎么可能不知道?我是想求姐姐一件事,若是皇后娘娘单召见你们三个,还请姐姐提醒一下皇后娘娘,我们大家也都是出了力的。”

    这倒是说出了众人的心声,都纷纷附和。

    锦鱼抿了抿嘴,与钟微相视一笑。

    如果皇后娘娘不知道大家都出了力的,怎么可能都召进了宫。

    不过,这么难得的机会,想要入了皇后娘娘的眼也是人之常情。

    更何况后头还牵扯到选太子妃。

    照她看来,今天嘉奖众人倒在其次,这选妃才是正事。

    她爹给她分析过。

    这次最有可能的确实是王青云。不过袁云书也不可小觑。

    毕竟袁家百年世家,一门三相,在读书人中的威望人脉远胜王家。

    就凭这一点,她觉得一会儿皇后娘娘如果真的召见她们的话,定然是一起召见。或者至少会召见王青云袁云书。

    正想着这事,就见对面的姑娘们一个个都脸色微红,屏住了呼吸。

    她回头一看,就见一个身材高大的太监进了殿。

    她不由纳罕,开宴之前,难道真要有人被单独召见?那这几乎就是明示,这位将会是未来的太子妃了。

    她暗暗替王青云紧张,侧目去看时,就见王青云腰身笔直,脖颈笔直,难得地有些僵硬。

    她悄悄伸手握了握王青云的手,给她使了个别急的眼色。

    按江凌的分析,这回王青云几乎是十拿九稳。

    主要是袁家本来就是太子嫡系,娶袁云书,不过是锦上添花,意义不大。

    娶王青云却不同。王家本来跟太子一系没瓜葛,如今一联姻,王家便只能支持太子了。

    而且王家不但有王尚书,还有王青山。至少可保两代人才。袁家袁相已老,袁相的儿子孙子里却没有特别出众的人才。

    其次,袁家虽然厉害,可袁云书不厉害。

    袁云书长相普通倒在其次,主要是有些书呆子气。

    若是真的有夺嫡之争,王青云定能帮到太子,而袁云书却可能拖累太子。

    这一点皇后娘娘不可能看不到。

    这太监进来时,便不仅吸引了她们这一桌人的目光,还把几乎整个西配殿的目光都吸引过来了。

    尤其是定北王妃等,都认得这大太监是皇后身边得用的。

    虽不至于议论,目光却也跟着这大太监走。

    本正在屋里伺候的小太监们都忙上前迎接,叫:“蔡公公。”

    那蔡公公便指了其中一个,低声问了一句什么。

    那小太监便勾着腰,朝锦鱼她们这边走来。

    锦鱼感觉王青云的手竟开始微微颤抖。

    锦鱼暗暗拍了拍她。

    王青云转眸看她,眼神感激,那几不可觉的颤抖终于停下了。

    这时,就见那蔡公公已经走到了她们这两桌之间站定。

    这一下,连锦鱼都忍不住屏住了呼吸。

    到底是王青云还是袁云书?!

    却见领着蔡公公过来的小太监朝她们这桌指了指。

    锦鱼心里一跳,含笑看了王青云一眼。真的恭喜她了,得偿所愿。

    不想可却听一个细尖的嗓音道:“江三奶奶?”

    锦鱼转头,脑子有些空白。

    还是手上被王青云掐了一下,她才回过神来,正要起身,那蔡公公又问:“卫五娘子?”

    锦鱼忙起身行礼,答是。

    那蔡公公笑得满脸的褶子,道:“皇后娘娘传召!”

    锦鱼:?!

    第108章 单独召见

    实在是想不通。

    虽然之前因为江凌长得像先孝慧仁慈皇后, 江家热闹过一阵,看似有了些圣宠。可仍是冷清府第。皇后娘娘与江家素无瓜葛,这番召见多半应与江家无干。

    而赈灾之事, 又是王青云牵的头, 若是在众人之间要召见一个, 那也该是王青云, 而不是她。

    想来在场众人也都有相似的疑惑。

    投过来的目光大多俱是不信。

    好像那蔡公公记差了一般。

    锦鱼强忍住要跟蔡公公确认一下的冲动。毕竟人家还说了两遍,一遍是她夫家的称呼江三奶奶,一遍是她自己的称呼卫五娘子。

    错的可能性极低。

    她长吸一口气,拱手行礼,跟着蔡公公走了。

    她身后的目光便大多都从惊诧莫名转成了嫉妒羡慕钦佩。

    有不认识她的人, 也开始低声打探她的来历。

    众人虽不敢喧哗,可殿内却免不了到处都是窃窃之声。

    周寒婷眼见着锦鱼的身影消失在配殿门口,才回过神来, 拍了拍心口,对王青云道:“王姐姐?这是怎么回事呀?皇后娘娘跟江……卫五娘子极亲近么?”

    王青云也是满脑子的疑惑不解,看向钟微。

    钟微想了想, 道:“我虽也不知是什么原因, 不过大家只管放心。我卫五姐姐最是宽厚, 定然是会为大家都说好话的。”

    那周寒婷顿时懊恼得要把衣袖都扯烂了。

    卫五娘子一来她便得罪了, 虽后来王青云来后介绍了两人相识, 看卫五娘子也似乎并不再介意她的无礼。

    想了想, 不由想起二叔家庶出的七哥哥, 娶的不就是这卫五娘子的二姐姐吗?回去找她替自己说几句好话,彻底消除了卫五娘子对自己的芥蒂才是。

    *

    锦鱼自然不知道周寒婷想这么多。

    她现在只是诧异, 皇后娘娘单独召见她,是为了什么?

    她小心地跟在蔡公公的身后, 往那高高的正殿台阶上走。

    一直上了台阶,守门的小太监便笑着给蔡公公道了辛苦,推开了门,又飞快地看了她一眼,并没盯着她看。可见皇后宫中人管教得极严厉。

    她听到里面有人在低声向里面通传,隐隐听得说是卫五娘子到了。

    果然这回召见跟江家无关。

    只是赈灾的话,她该想法子把王青云跟钟微都叫进来。实在叫人费解。

    大殿正中摆着一张比普通罗汉床还宽大的高背雕龙凤紫檀大椅。

    想来应该是皇后娘娘的凤座。

    凤座上空着。

    殿中摆着十来张大桌子,俱铺陈着黄色的桌帷。

    中设朱砂红梅抱月瓶,十来个青衣宫娥正穿梭忙碌。

    因地方宽大,桌子与桌子之间相隔甚远。

    比下面配殿可是舒服多了。

    她心道:难道一会儿诚亲王妃等会在这里用餐?难怪之前没见着人。这京城里的皇公贵族可真是多如牛毛,连定北王妃都没资格在这里用饭。

    许是她打量得太明目张胆,就听蔡公公咳嗽了一声,低声道:“皇后娘娘太子殿下诚亲王及王妃,还有敬国公夫人都在里面。”

    锦鱼不由脸上一红,猛地想起一事,忙悄悄伸手往荷包里胡乱抓了一把,也不管有几片金叶子,塞给蔡公公。

    那蔡公公脸上含笑,把金叶子不着痕迹地收到袖中。

    锦鱼暗暗道了一声惭愧。平常赏赐下人,都是豆绿替她想着。刚才这一路,她都忘了谢谢这蔡公公。好在人家不是什么心胸狭窄之辈,否则也不会特意提点自己。

    只是她还以为只有皇后娘娘召见,怎么里面竟然有这许多的人?

    太子今日选妃,一会儿定然是会见到各位姑娘的。在这里也不奇怪。

    诚亲王是皇后娘娘的最疼爱的幼子,在这里也不奇怪。

    皇后娘娘与敬国公夫人是亲姐妹。敬国公夫人在这里依然不奇怪。

    只是这些人一起单独召见自己就太奇怪了。

    她想到外面桌上的鲜花,不是敬国公夫人说了什么,皇后娘娘是要她来摆花的吧?

    正胡思乱想,总算是过了重重门槛明黄幔帷,到了一处厅堂。

    只见北面座上,端坐着一位中年美妇,眉毛后挑,头上没戴凤冠,高梳着端庄大方的妙家髻,中间插着点翠牡丹花钿,两鬓左侧簪着一朵红宝流苏梅花簪,右鬓侧插着一枝九凤挂珠钗,那珠子一粒粒都有莲米大,大小均匀,光泽莹润,也是九粒。这样的珠钗也只有皇后娘娘才有资格佩戴。

    下首隐约坐着一堆人,她也不敢再多看,就听蔡公公跟众人回道:“卫五娘子,永胜侯府江凌之妻卫氏应召前来请安。”

    锦鱼便上前双膝跪地,双手着地,拱手低头,肃拜了三次。

    就听有人笑道:“起来吧。头一回见,果然是个胆子不小的,这礼行得倒是稳当。”

    锦鱼谢过,这才腰腿用力,稳稳站起,低眉垂首,慢慢往旁边倒退了两步。

    “刚才我们说起,你曾经两次插梅,听说都是难得一见。一次是钟五姑娘的及笄礼上。一次是在你那个什么国色天香园里,为此,傅学士还曾赋诗一首,连皇上都赞呢。不过听说你心高气傲得紧,诚亲王妃几次都请不动。只不知,你今日肯不肯替本宫插一插宴桌上的梅花?”

    锦鱼不由后背微凉。

    这诚亲王与诚亲王妃果然是小肚鸡肠之人。

    她又不是真的花师,插花艺人,只要有权有势,就能逼着她插花。

    她也不想跟诚亲王府打交道。

    想不到他们居然能把状告到皇后娘娘跟前来。

    不过她胆子再大,也得摧眉折腰事权贵。

    再说,她在宫宴上替皇后娘娘插花,也不是丢人的事,反而会长脸,声名更盛。

    她忙道:“皇后娘娘抬举,臣妇感激不尽,自当尽力。”

    刚才她从西配殿出来时,人人都觉得她是因宠受召。

    谁能知道,她被人穿了小鞋,是来被折辱的呢。

    便要退出,却听有人笑道:“看来你果然是丝毫没把本王放在眼里。母后刚才的话,你是只听见了后半截吗?”

    说话的是个男声。自然是诚亲王。

    锦鱼心里暗叫晦气。

    这诚亲王分明是在故意为难她。要她解释王妃相召,她为什么不去诚亲王府。

    诚亲王不在外头陪皇上,反到了朱镜殿,不是就为了为难她吧?

    她心头一跳,故作害怕,扑通再度伏倒在地:“臣妇驽钝,不明白……不明白王爷此话何解。”

    诚亲王有本事就把自己的小肚鸡肠说得明明白白。

    这时就听有人轻笑了一声,道:“四弟,你瞧你,把人吓得。我常听说,这些个能人异士都有些怪癖,许是四弟妹与这卫五娘子八字不合。这京中花师甚多,也不缺她一个。何必为难人家?”

    也是个男声。

    看来应该是太子。

    可算这太子也不是个蠢人,看出来诚亲王是在为难她,替她解围,还表现了自己的仁德宽厚。

    “皇兄,这话恕弟不敢苟同。我虽不及皇兄尊贵,却也是父皇母后的儿子。岂容这无品无诰的小小臣妇轻视践踏?!若是纵容,天家颜面何存?”

    锦鱼这回还真是有些瑟瑟发抖。

    之前江凌曾经跟她提过,上回太子的事,还有敬国公府的事,都有可能是这诚亲王做的。她还不怎么相信。想这诚亲王,除了太子,就数他最尊贵了。皇上身子又健康,说句难听的,太子的寿命都未必有皇上长,这诚亲王就是想要夺嫡,也太急太早了些。

    可听了这话,她倒信了。

    诚亲王这心思昭然若揭,是想跟太子比肩啊。她跟江凌不肯跟他往来,他就气成这样。觉得他们藐视了他。大概忍了几十年,有点忍不下去了。

    必是又怕太子娶了太子妃,真生出个儿子来,到时候他这诚亲王在皇上皇后文武百官的心目中,地位又降了一截。所以才搞砸了之前锦心安排的选妃会,又围攻太子。

    她忙道:“不敢不敢。臣妇自知鄙陋,不敢到诚亲王府献丑。”

    “呵呵,人人都传你卫五娘子如何聪慧,便连姨母也对你赞许有嘉,原来也不过如此。让你到诚亲王府来,你说你鄙陋。可刚才母后让你在这宫宴上插梅,你却是一口应下。难不成我诚亲王府的门槛,倒比母后这宫宴的门槛高上一截不成?真是笑话。”

    锦鱼之前虽然答应了支持王青云做个太子妃,可心里还是有些害怕卷真到夺嫡之中来的。可是今日见这诚亲王步步相逼,她不由心下一横。这诚亲王心胸狭窄,若是做了皇帝,还不知道要害死多少人。看之前太子表现,也不算太无能,怎么也比这诚亲王强上百倍。

    她重重地朝地上就是一磕,额头顿时好像叫铁锤敲开了般,痛得她话音都在抖:“臣妇糊涂,臣妇该死。”

    “哎呀!这可使不得!她这要是磕破了额头,一会儿叫人看了,今日之事难免不会传出去!”就听有人急道。听声音是敬国公夫人。

    “你姨母所言极是。老四,她也得了教训,这事就此作罢吧。你也请了安了,你父皇那头,你可别去晚了。”

    这回说话的是皇后娘娘。

    锦鱼总算是松了一口气。看来暂时度过难关了。

    真是倒霉,今天还是她生日呢。没得着什么好,为了逼退这诚亲王,只得使了苦肉计,白吃了亏。

    诚亲王气哼哼地告退了。

    锦鱼才听得皇后娘娘道:“罢了,那花儿也不用你插了。下去吧。”

    锦鱼谢过,这才站起身来,低头正要退下。

    不想就听又有人道:“你抬起头来瞧瞧!”说话的又是敬国公夫人。

    锦鱼的皮肤自来娇嫩,所以她才费尽心思做了那玉肌膏。不用看,她也知道自己的额头定然已经青紫了。

    当下便听话地抬起头来。

    “哎哟!这可伤得不轻。”果然就听得有人在叫,还是太子。

    “这……这……罢了,带她下去上点药吧。”皇后娘娘语气有压抑着的气闷。

    锦鱼心道皇宫里的药再怎么好,也不可能上上去,这印记马上就消除。

    她就要顶着这么个额头叫所有人都瞧瞧,这诚亲王是多么心胸狭窄,不堪大任。

    她不由悄悄看了太子一眼。若是太子聪明,这事该传到皇上耳朵里去才好呢。

    太子似乎怔了怔,却道:“母后,儿臣也得动身去父皇处了,没想到倒耽搁了。”

    至于耽搁了什么,不言而喻。

    皇后娘娘想了想,瞪了锦鱼一眼,道:“先拿冰敷一下,也别去上药了。你知道别人若问,你该怎么说。”

    锦鱼:……

    算了,天家颜面果然大过天。

    她自然是不会提及诚亲王的,只是别人信不信,却是别人的事。

    就听人道:“不如赏她个额饰?今日还是她的生日。”却是敬国公夫人。

    皇后娘娘喜道:“你这主意不错。”便吩咐宫人道:“把之前苗疆进贡的那套纯银额饰取了来。”

    又吩咐蔡公公道:“把那些姑娘都叫了来吧。太子殿下也该走了。”

    说完见锦鱼垂头丧气地站在地上,不由有些来气,又道:“赏她一个绣墩。”

    锦鱼便谢了坐下。

    等着额饰的工夫,有宫人拿了冰帕子来给锦鱼敷着额头。

    锦鱼额上又冷又痛,心里气愤。还说在宫里过生日是大福气呢,谁知吃了这么大一个亏。

    却听皇后娘娘道:“给姑娘们的赏品先拿上来吧。一会儿姑娘们进来了,叫他们一个个地都到近前来,我有话问,再由太子替我给她们嘉赏。”

    这也算是一石二鸟了。

    皇后娘娘便与敬国公夫人还有太子低声商议了些什么。

    锦鱼隔得远,也听不清楚。

    过得片刻,取额饰的宫人先来了。

    好大的一串,像璎珞一般,下头缀着十来片圆圆薄薄的银片,确实挡得严实。

    那宫人便替锦鱼戴上了。

    却听皇后娘娘道:“过来,叫我瞧瞧。”

    锦鱼忙走近了。

    皇后娘娘上下打量了她几眼,转头对敬国公夫人笑道:“倒是真一点瞧不见了。”

    敬国公夫人笑道:“也是娘娘一下子就想起这苗疆的额饰。若是寻常额饰也遮挡不住。”

    皇后娘娘又打量了锦鱼几眼,笑道:“戴上这个,再加上这不知天高地厚的性子,我看她倒是越发像是那蛮夷之人了。”

    锦鱼:……

    *

    敬国公夫人却正盯着锦鱼,看得不错眼珠子。好在她灵机一动,替锦鱼要了件赏赐。不然之前的亏可是白吃了。

    可想不到锦鱼戴上这个竟是这般合适可爱。

    锦鱼今天梳了个元宝髻,头上插着蓝宝花蝶赤金簪,双耳坠着椭圆的月亮珠。这银饰跟那月亮珠倒是相配。

    显得这孩子分外的灵动俏皮,不像那些个老老实实的淑女,木呆呆的。

    以她对锦鱼的了解,这孩子刚才磕头认错并不一定是真害怕,多半是故意演的苦肉计,倒是把诚亲王给逼走了。

    她心里怀疑之前敬国公府的那场无妄之灾是诚亲王所为。可是又无真凭实据,自然不敢跟皇后娘娘说。

    皇后娘娘从小就对四殿下格外宠爱。不然今天这样的日子,也不会听了四殿下两句挑唆就把锦鱼单叫了来申斥。

    皇后娘娘的话,她一时没听清,转头道:“可不是呢。我是越瞧她越喜欢,恨不能收了做个干女儿。”

    说完才发现皇后娘娘脸色有些不对,心里暗叫糟糕,怎么一时忘形,竟把之前跟国公爷的说笑当了真。

    皇后娘娘虽是她的长姐,可这次因为锦心受了拖累,又得知自己之前为了国公府的颜面,在锦心的品性上,没说实话,因而对敬国公府还有她都有诸多不满。

    若不是敬国公与镇儿冲锋陷阵,这么快就替太子报了仇,她今日还未必有资格坐在这里她说话。

    皇后娘娘刚才对锦鱼发的火,也不单是听了诚亲王的挑拨,也因为她是锦心的妹妹。皇后娘娘自然本能地就讨厌锦鱼。却不知道这两姐妹是天差地别。

    她正懊悔,不知找什么话把这事圆回来,就听太子道:“姨母要收她做干女儿?这可是她天大的福气。”

    皇后娘娘道:“你可是在说笑?我知道你想要个女儿想疯了。这样吧,一会儿,好姑娘多着呢,你仔细瞧瞧,我作主替你挑一个。别又跟挑媳妇似的,挑错了人。”

    敬国公夫人脸上一红,心中却是有些恼怒。

    锦心她是看走了眼,却也怪卫家骗婚。

    她当初看中的可是会种牡丹,救了镇儿的姑娘!就是眼前这敢在朱镜宫里给诚亲王下套的锦鱼!

    皇后娘娘再是长姐,再是皇后,这可是挑她的女儿。

    又不是挑皇后娘娘的女儿!

    她看了锦鱼一眼,道:“哪里敢劳娘娘费心?一会儿既要挑太子妃,又要挑侧妃,娘娘哪里忙得过来!再说我想收她做干女儿,倒不是为了想要个女儿。实在为了她是镇儿的救命恩人,跟我家总是有些缘份。那日跟国公爷说笑,这主意倒是国公爷给我出的。”

    皇后娘娘敢不给她面子,可却不会轻易得罪敬国公。

    毕竟这大好江山总要有人守得住才是皇家的。

    皇后娘娘听到这话吊起眼角,面露不虞,眼神有些厌恶地扫向锦鱼。

    锦鱼心中一动。

    她之前虽想着跟敬国公夫人交好,却还至于想做敬国公夫人的干女儿。

    可是今天在这殿上,敬国公夫人却是一直在帮她。

    现在又把话都说到这个份儿上了,她怎么能不投挑报李,表表态度?

    心思一转,忙往地上一跪,道:“皇后娘娘,臣妇自知之前冒犯了诚亲王,罪应万死。不如让锦鱼将功折罪,替皇后娘娘插一枝红梅。若是娘娘还瞧得入眼,就挑了我做敬国公夫人的干女儿吧?”

    她这个主意,既给了皇后娘娘台阶下,又把这选择干女儿权利交给了皇后娘娘,也安抚了敬国公夫人,告诉她,这个干女儿,她是愿意当的。皇后娘娘再要从中阻挠,岂不是生生得罪了敬国公府?

    皇后娘娘眼中露出几分震惊。

    就听太子道:“这倒是个好主意。总听说卫五娘子的插花之艺冠绝天下,倒不曾有一见。母后,姨母当年也是为了保家卫国才动了胎气,生镇表弟时伤了身子。若是今日能得偿心愿,得个女儿,孤倒要凑个趣,也送一份表礼,认下这个干表妹。”

    锦鱼大喜。看来太子确实不蠢。她都替王青云高兴。

    这时就听得外头有小声通传,参与赈灾的姑娘们来了。

    皇后娘娘想了想,嘴角慢慢扬起,道:“让她们在外头先等一等。”

    她转过头来,眼神熠熠,看向锦鱼,略带不怀好意,笑道:“外头一共有十二张宴桌,每桌上都放着抱月梅瓶。我遣散宫人,你自己去随意挑一桌重新插放那梅花儿。回头把桌号写在纸上,交给本宫。一会儿那些姑娘们来了,就让她们来选,看看哪一瓶最美。一共十五位姑娘,若是有八位以上选中了你的梅花,今日不但太子殿下认下你这个干表妹,本宫也可以认下你这个干外甥女!”

    锦鱼扬眉。

    想不到皇后娘娘也是个趣人。

    外头的梅瓶,她虽没细看,也知道是宫庭花师的杰作。

    想来皇后娘娘认定,她小小年纪,又在庄上长大,能有多大的本领?在外头或者是山中无老虎,猴子充霸王。

    可到了宫里,高手如云。

    她那点雕虫小技又哪里比得上?

    这样既给了敬国公夫人面子,也给了太子殿下面子。

    她只要输了,皇后娘娘便达到了不让她做敬国公夫人干女儿的目的。

    还怨不得任何人。

    果然呀,皇后娘娘能稳坐中宫这么多年,怎么可能是蠢人呢?

    锦鱼行礼谢恩,便起身出去了。

    她边走边想,她该不该拿出本事来让皇后娘娘打打脸呢?

    到时候,皇后娘娘的脸色一定很精彩。

    第109章 险入陷阱

    她出去时, 除了一个引路的小太监,外面已经没有忙碌的宫娥了,却在地上放着一个红漆木盘, 上头有插花需要的剪子、丝带、铜丝、占景盘等物。

    那小太监便道, 这十二桌以十二干支取名。一共三排, 每排四桌。

    从最前排开始, 从左到右,为子、丑、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戌、亥。

    她便顺着走了一遍,查看花枝形态。

    看完一遍之后,她便掏了几枚金叶子塞给带路的小太监,请他暂避。

    那小太监惊讶地看了她一眼, 没说话。转身出去了。

    锦鱼便挑了第一排第二张丑字桌,不是因为这桌插得最好看,而是因为这张桌上的梅花, 花儿繁盛些,方便她取舍。

    便抱着瓶子,放到那红漆木盘子上, 将里面的两枝朱砂梅都拔了出来, 重新调整了高低疏密, 用铜丝固定住, 从各个角度都看了一遍, 这才满意, 又抱着瓶子放了回去。

    前后也不过一柱香的工夫。

    她便回去了。就有小太监送上纸笔, 她提笔写了,吹干纸面, 折成四折,递还了小太监。

    那小太监便把那纸条放在黑漆盘子里, 双手托着站在皇后娘娘身边。

    皇后娘娘斜了那小太监一眼,见他几不可见地点了点头,这才吩咐叫姑娘们进来。

    一时花团锦簇地进来了十五名姑娘,都是豆蔻年华,又都出身高贵。

    不过人人都站着,只有锦鱼,因为是先进来的,得了个绣墩,这时便也站起来,与众人一处。

    可众人也早就瞧见了她。

    王青云眉尖微蹙,见锦鱼额上多了个怪里怪气的额饰,心中狐疑。

    皇后娘娘要赏锦鱼东西,怎么会赏了这样一件奇怪的首饰呢?平素也戴不出来。

    而钟微却是见过这苗族饰物的,知道这东西看着好看,其实并非纯银,反而以黄铜为主,并不是什么贵重之物。

    又见这额饰把锦鱼额头遮得十分严实,不由心中掠过一丝担心,与锦鱼对了对眼神。

    锦鱼不动声色地撇了下嘴角。

    钟微便知道,大约之前叫锦鱼进来并不是什么好事。可见锦鱼态度沉稳淡然,心知就算有什么,锦鱼也已经处理好了。应该不至于需要担心太多。便弯了弯眼角,偷偷朝锦鱼竖了下大姆指。

    锦鱼莞尔。

    她们这番眉来眼去,全落在长宁郡主眼中,却不知道她们两个在搞什么鬼。虽然她身份高贵,可这样的场合也不敢放肆,只能噘着小嘴,瞪了她们两个一眼。

    锦鱼嘴角不由翘得更高。

    其余姑娘如周寒婷是见过锦鱼的,见她头上多了个怪里怪气的首饰,便都猜定是皇后娘娘赏的。心里都道,难怪长宁郡主说跟她坐一起都是福气。果然不错。不但被单独召见,还得了座位,得了赏赐。真是天大的恩宠,心中又是羡慕,又是担心,都怕她在皇后太子殿下跟前说了自己的坏话。

    皇后娘娘高高在上,一眼扫去,笑道:“果然你们个个都是好的。”又说了几句嘉许的话,才道:“刚才先召了卫五娘子过来,是因今日是花神节。虽百花不开,所幸尚可踏雪寻梅。我便命她插了一瓶梅花,礼敬花神。一会儿你们去把它找出来。既考考你们的眼力,也考考卫五娘娘的花技,也算一番意趣。”

    便示意那托盘子的小太监。

    那小太监便口齿伶俐地把规则说了,让各自都到外头去选花,回来写上桌名还有自己的名字,呈来。

    大家都是十几岁的小姑娘,正是爱玩的年纪。既得惊异,又觉有趣,便都兴冲冲跟着蔡公公去了。

    一时回来,纷纷提笔写了,呈给蔡公公。

    这蔡公公收齐了,正要一一读出,不想却听人道:“不如孤来。”

    男子的声音,却是太子。

    皇后娘娘嘴角高挑,美目流光,意味深长地道:“倒也好,所谓字如其人。如此认起人来倒也方便。”

    太子便开始一个一个念出,反由蔡公公来记录哪一桌得的投票最多。

    才念了七八人,便已经有五人选的都是同一桌,是个巳字。

    皇后娘娘便扫了锦鱼一眼,嘴角的笑意越来越深。

    锦鱼却是一动不动,端正地站着,半垂着头,看不出来是欣喜还是失望。

    皇后娘娘心里不由有些异样。

    这卫五娘子明知已经中了圈套,必输无疑,倒是沉得住气。

    按理说她没必要耍什么手腕,便让这卫五娘子出回风头,做了敬国公夫人的干女儿,也没什么打紧的。

    可是她就是心有不甘。

    明明刚才她都一口否定了,意思那么明显,敬国公夫人竟然还要抬出国公爷来反驳。

    这丫头胆子更是不小,还敢跳出来帮腔。

    若不是这讨厌的丫头,敬国公府又怎么会娶个扫把星卫锦心,搅和了她选太子妃的事,还害她白受了这一个月的罪?

    若是叫这丫头真成了敬国公夫人的干女儿,她这个皇后娘娘岂不白当了?

    因此刚才她派了身边最伶俐的小太监阿重去领路,还偷偷示意他故意把桌号说错。

    今日的插花其实都出自一人之手,水平相当,如果锦鱼水平不是明显高过此人,那么票数必然分散,不可能出现七八票都集中在一桌上的可能。

    如果卫锦鱼确实天纵奇才,那么就算是所有人都选了她。她写的桌号也是错的,也不可能胜出。

    结果出来,如果她老老实实认栽,也就罢了。

    如果她还敢争辩,定要治她一个污蔑皇后的大罪,拖下去打上几板子。也替四哥儿出口气!

    不过也有一种情况,卫锦鱼可能瞎猫撞上死耗子。

    那就是正好有一瓶花冠绝全场,又正好是卫锦鱼写错的那一桌。

    若真如此,那也是天意弄人,违抗不得。

    如今看来,这赢者是巳字桌。只不知道到底是不是卫锦鱼插的花?

    如果是,她倒想看看卫锦鱼是不是忍得住不争辩?!

    一时十五张全都念完,巳字桌压倒性地得了十张票。看来确实是一枝独秀,无可争议。

    太子便伸手,笑道:“不如把卫五娘子写的也拿给孤瞧瞧?”

    之前站在皇后娘娘身边的小太监阿重便捧了托盘过去奉上。

    太子拿起,展开一看,不由笑道:“这倒是奇事。不知道这巳字桌摆在何处?”

    那小太监阿重便道:“面对凤座,第一排左数第二张。”

    太子顿了一顿,突然扬首大笑,却并不说结果如何,反仍将那纸条放回盘中,道:“你拿去给母后瞧瞧。”

    那小太监阿重此时目光落下,满眼惊悚,脸色瞬间雪白,好像扎到外面的雪堆里了似的,额角却又像是靠着火炉,瞬间冒出细汗,他一步一挪地将那黑漆盘子奉到皇后娘娘面前。

    皇后娘娘垂目看去,顿时只觉胸口气血翻滚。

    原来那上头并没有写桌号,而是画了一幅图。

    最上头是皇后娘娘的凤座,凤座前用圆圈画了三排共十二张桌子。

    在第一排左手第二张桌子的圆圈中央,端端正正秀秀丽丽地写着个卫字。

    真没想到,这卫锦鱼居然能识破她的圈套!想出了这么一个法子来对付。

    她又是惊讶,又是生气,道:“你怎么写的不是桌号?”

    锦鱼不紧不慢,拱手为礼,声音平静地答道:“娘娘恕罪,臣妇记性不好。”

    皇后娘娘:……

    见皇后娘娘半天没说话,锦鱼半低着头,嘴角却是忍不住要翘起来。

    之前小太监跟她说桌号时,她就觉得哪里不对劲。

    若是按这小太监所说,那前排正中的尊位便是寅字位。可这在十二干支中却是不上不下。

    若是以午为尊,那便该从中间四字开排才是正理。

    不过她也不懂宫中规矩,想了想,不如画图,也省得到时候掰扯不清。

    而且所谓左右,也要看你站在哪里。站在皇后娘娘的凤座往下看,还是站在下头朝上看,正好相反。她哪里知道这小太监是什么意思?

    还是画图好。谁也抵赖不掉。不会落入陷阱。

    皇后娘娘也不敢说巳字不是这第一排第二位。

    因为所有姑娘们心里都有数,自己到底选的是哪一桌。

    为防皇后娘娘,她甚至还暗暗在抱月瓶下做了个记号。

    若是皇后娘娘再阴险一些,直接把她插的瓶花跟别桌的调换了,她也不怕。

    好在皇后娘娘似乎还没做到那一步。

    这时才听太子殿下笑道:“恭喜姨母贺喜姨母,今日得了个好女儿。”

    敬国公夫人虽然对锦鱼的插花技能十分自信,可她也深知自己的这个长姐,翻手为云覆手雨,最是厉害不过。再则这宫中花师也不是吃素的。

    因此并没抱多大希望。

    锦鱼再能干,也还只是个十七岁的小媳妇儿。哪里能斗得过皇后娘娘?

    听到太子如此说,既意外,又有些慌神。

    还是皇后娘娘干笑了两声,道:“卫锦鱼,你还不快去拜见你干娘?!”

    她才如梦初醒,有了些实感,不由喜出望外。瞧瞧她看中的人果然不错,皇后娘娘也拦不住。这就是天意!

    当下满脸红光地谢过皇后娘娘与太子殿下。

    锦鱼也忙上前拜倒,冲着敬国公夫人叫了一声:“干娘。”

    敬国公夫人忙亲热地拉她起身,拔下头上一枝姆指粗阳绿如碧波的翡翠簪子,插到锦鱼头上,又带她到皇后娘娘跟前。

    锦鱼忙又拜倒,叫了一声“皇后姨母娘娘。”

    这称呼实在是不伦不类。

    皇后娘娘心口气闷,可当着众人也不得不得装出副欢喜的模样,把簪在左鬓的红宝流苏梅花簪摘了下来,递给身边宫娥。

    那宫娥上前将簪子放在锦心向上摊开的掌心。

    艳红的宝石叫那雪白的掌心一衬,倒比在头上时还要美上几分。

    太子亦从身上摘下一块仙鹤羊脂白玉牌递给锦鱼。

    锦鱼谢过,叫了一声:“太子表哥。”

    众家姑娘看得内心无不惊涛骇浪。

    原来她们以为能替皇后娘娘插花敬神,已经是天大的福分了。不想那只是个开始。

    她们这些人全都是在为卫五娘子做嫁衣裳!

    她一个庄子上长大的庶女,哪里来的这天大的福分?竟叫他们这些真正的世家嫡女,公侯千金都成了陪衬?!

    敬国公夫人的干女儿,本身就已经叫人眼红了。

    这卫五娘子到底撞了什么大运?竟这么得敬国公夫人的缘法?还被带挈得直接跟皇后娘娘与太子殿下认了亲?

    不是说卫家四姑娘在柳家日子过得凄惨,柳家就要娶顾家姑娘做平妻么?!

    怎么敬国公夫人竟这样抬举卫家五姑娘?!若不是卫五娘子已经嫁了江家,都要叫人误会,柳家要娶的平妻是她!

    王青云一双轮廓分明的大眼睛眼波流转,亮如晨星,嘴角疯狂上扬。

    她果然没看错人呀。

    今天明明是皇后娘娘借嘉奖赈灾有功的姑娘之名,行选妃之事。

    可也不知道怎么会生了这么个枝节出来。

    看皇后娘娘刚才那恼怒的神色,这定然不是皇后娘娘的意思。

    锦鱼可真是太厉害。夺嫡之事,有这么个帮手,她可真是如虎添翼。

    钟微却心里又是高兴又是钦佩又是遗憾。

    高兴的是,锦鱼果然是有惊无险,又出了一回大风头。

    钦佩的是,锦鱼这是头一回进宫,居然能在皇后娘娘跟前占了个大便宜。实在是太过聪慧。

    可她更多的却是遗憾。

    当初在宏福寺,虽然卫江两家已经定了亲,可若是他们钟家透露出想娶锦鱼的意思,不信卫家不动心。

    如今却只能看着卫家姐姐一飞冲天。

    要怪就怪他哥哥,不如她眼光好,当时只顾着戏谑,没真把锦鱼看在眼里。

    敬国公夫人带着锦鱼认完了亲,便牵着她的手退回来,还悄悄吩咐宫人把锦鱼的绣墩搬到自己身边。

    不过锦鱼却没能坐。

    因为时辰不早,太子要替皇后娘娘给姑娘们嘉奖了。

    姑娘们一时在宫娥的指引下排成了左右两列。一边八位。

    她主动站到了右手这一列的最后一位。

    今日她认敬国公夫人当干娘,只是一个小小插曲,真正的重头戏是太子选妃。她可不敢喧宾夺主。

    皇后娘娘扫了她一眼,才转眸笑道:“便由太子殿下替我嘉奖赏赐你们吧。”

    蔡公公便依着之前选梅的单子,开始点名。

    头一个叫到的竟然是袁云书。

    锦鱼在后头,抬头朝前看去,可惜隔得远,就见太子殿下从一盘金碧辉煌的饰物中挑了一件什么交给袁云书,又说了几句嘉许的话。

    锦鱼远远瞧过去,见她手里捧着的仿佛是一枝牡丹簪。

    她顿时心头凉了半截。

    牡丹乃百花之王,莫不是太子还是更看重袁家的支持,所以坚持要袁云书为正妃?

    如果这样,王青云为侧妃,也是太委屈她了。

    她白来这许久,竟是没能替王青云说上什么话。

    可这也不能怪她。她现在看起来风光,谁知道她今天可真是困难重重,脑门上现在鼓着个大包呢?!

    她不由朝王青云看去。

    却见王青云仍是僵着脖子僵着脸,看得出来是极紧张的。

    也不知道王青云看没看见袁云书得的是牡丹簪。

    不想此时,就听那蔡公公的声音响起:“袁氏书云,受太子殿下代皇后娘娘赐红宝赤金牡丹簪。”

    锦鱼不由气馁。

    袁云书谢过接下退后,仍回到原来左首第三位的位置。

    就听蔡公公开始叫第二姑娘,锦鱼心思纷乱,也不知是谁,接着就听那蔡公公一个个叫上去,又不断地开始叫唤,什么碧玺累丝菊花簪,松绿石金兰花簪等不一而足。

    长宁郡主得了一朵点翠芙蓉簪。

    钟微得了一枝翠头镶金玉兰簪。

    她已经有了婚配,自然不在正侧妃的人选之中。

    她拿了那簪子,弯着狭长的眼睛,冲锦鱼俏皮地一笑。

    锦鱼也勾了勾嘴角。

    这时便听蔡公公终于叫到了王青云的名字。

    就听太子道:“王氏青云,姿仪端庄,钟灵毓秀。柔嘉表范,雍肃持身。怜贫惜弱,德厚流光。今特召进宫,予以嘉赏。”

    也不知道是不是锦鱼的错觉,她觉得太子对王青云的嘉奖词好像比之前的所有人都要长八个字。

    然后就见太子举起一枝金光闪闪的簪子递给了王青云。

    王青云接过那簪子,原来紧绷的身体突然一松。

    此时就听蔡公公尖细的嗓音响起:“王氏青云,受太子殿下代皇后娘娘赐赤金累丝双凤簪。”

    锦鱼的心顿时猛地一跳,几乎想要尖叫出声。

    王青云……到底成功了!

    别人得的都是花簪,只有王青云得的是凤簪!

    真是比她自己之前逼退诚亲王,智取皇后娘娘,当上敬国公夫人的干女儿还叫她感到激动。

    接下来谁得了什么东西已经不重要了。

    就见王青云嘴角紧抿,慢慢走回了原位置。

    却朝她这里看了一眼。

    两人目光相接,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成功的喜悦。

    又过了一两人,锦鱼才听到叫自己的名字。

    便上前,却见那盘中只剩下三五枝簪子了。

    太子殿下却没说那些一套一套的嘉许词,反笑道:“表妹今日大喜。又正好是你生日,便赏你自己挑一枝吧。”

    锦鱼:……

    好在选择并不多,一眼看去,有只蓝宝百合簪,她便随手拿了,谢过退下。

    一时赏赐完毕,大事抵定,太子便跟皇后娘娘与敬国公夫人别过,朝前头去了。

    皇后娘娘这才一个个都叫上前去,每个人都略略问了两句。

    锦鱼站在后头,见她与王青云说话的时间最长,袁云书的时间也不短,不过叫她意外的是皇后娘娘竟与柯秀英也说了好些话。

    她还以为经过锦心的加持,柯秀英也沾了霉气,已经出局了呢。

    谁能想到,当初柯秀英与顾茹两个一起捧着锦心去参加提拔大会,结果顾茹倒了大霉,柯秀英却是杀出了重围,成了赢家?

    轮到她时,她觉得皇后娘娘没朝她翻白眼,就已经是很大度了。

    只淡淡说了两句话,便让她下去了。

    经过这一大番的折腾,锦鱼更觉江凌高瞻远瞩英明睿智……她吃了那么多东西,现在就已经开始觉得饿了。而这席面,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开始。

    不过皇后娘娘最重要的事情都办完了,接下来,应该就只是吃吃喝喝,不会再有什么风波了吧?

    可事情证明,她想错了。

    她们确实回到西配殿,在将近午时时终于吃上了饭。

    可是没吃多久,就听得远远地传来了鼓乐之声。

    一开始大家都没太注意。

    前头皇上也在嘉奖这次赈灾的有功之臣。开宴后有奏乐很是寻常。

    只是这鼓乐之声竟是越来越大,眼见着朝她们这边来了。

    在宫里,不用问,谁能有这样的排场。

    第110章 诰命之争

    只是她还是奇怪。

    皇上不在前面嘉奖功臣, 怎么跑到后宫来了?

    不过是进后宫而已,有什么必要还搞得这么排场盛大热闹非凡?

    便低声问王青云。

    王青云便道:“这朝会宴飨乐本只有重大节日才会用的。不过也有例外。比如皇帝大婚、凯旋庆功。可见这次的赈灾灭寇,皇上极为看重。故而用了如此鼓乐。”

    锦鱼实在万分佩服。

    王青云真是生来就该嫁皇家的。

    连宫里什么时候该用什么鼓乐都能分得清楚。

    不像她就瞎听个热闹罢了。

    不过, 皇上来干什么呢?她多看了王青云两眼, 不是急着来看太子新选的儿媳妇的吧?

    王青云却神色沉静如水, 只抿了抿嘴角, 似乎已经没有之前心想事成的愉悦。

    锦鱼在心里暗暗替她叹了一口气。

    她知道王青云选择太子的理由。

    王青云的性格,有了目标,便一往无前,怕是一直没工夫顾及自己的感受。

    如今大势底定,也许才真正意识到, 一步踏出,这一生便再也没有回头路了。

    无论她过去多么喜欢钟哲,如今便是想一想都是罪过。

    若能像她与江凌这样, 嫁一个互想喜欢的人,想必青云会更快乐。

    锦鱼不由也收拾起之前的愉快,悄悄拍了拍王青云的手背, 以示安慰。

    王青云秀丽浓黑的眉毛动了动, 徐徐吐出一口气, 悄声问:“要不要一起走趟官房?”

    锦鱼:……

    王青云怎么能这么及时?她正有此意!

    趁着皇上到来之前, 赶紧的。

    谁知道一会儿要折腾多久啊?

    她俩一起身, 钟微也跟了上来。

    *

    她们三个上完官房回来, 就见众人都已经出了西配殿大门, 便赶紧跟上,站在最后头。

    好在天气虽冷, 风却不大。刚过正午,阳光明晃晃地, 天空是晴蓝一片,金黄琉璃色的屋脊上堆积着厚厚的白雪,白得发蓝。

    叫人觉得这天地一片澄净,心都安静下来。

    只等了约一柱香的工夫,就听到鼓乐声猛地一停,接着便听司礼太监尖细的嗓音回荡起来:“皇上驾到!”

    这时就见皇后娘娘等人络绎下了正殿台阶。

    金壁辉煌,花团锦簇。

    锦鱼刚才上官房时听王青云说才知道。

    原来定北王妃都没能进正殿,是因为正殿坐的,都是后宫的妃嫔,宗室老人及皇后娘娘的亲眷,包括敬国公夫人。

    锦鱼不由想起上回在宏福寺插花大会上,诚亲王也是带着敬国公夫人先进去的。

    也不知道定北王妃会不会觉得委屈。

    她一边东想西想,一边跟着小太监的指引,随着人流往最后排去。

    皇后娘娘居中,往最前排走,后面分成左右两列,跟着各等级的命妇,她们这些特别被召见的姑娘们都在最后,听着司礼太监的号令,齐齐下跪,顿时满院锦绣,犹如繁花盛开。

    *

    皇上下了玉珞,见此景象,顿时圣心大悦,笑对身旁太子道:“你这主意出得好。今儿是花朝节,不可辜负了。”

    太子眼角一扫,见诚亲王在他们身后半步,脸色气得发白。

    他心中越发得意。

    因为卫五娘子的事,一番节外生枝,选完妃,他赶到宣明殿时已经误了吉时。

    父皇不由脸色不虞。

    只是急着开始嘉奖礼,也不好当众责备他。

    因而等嘉奖完毕,开宴后,酒过三巡,皇上才问他为何迟到。

    他今天先到朱镜殿选妃,本是母后与父皇商量好的。

    只是这事虽然大家心知肚明,可是选妃的旨意还没正式颁下,礼部也没开始流程。自然不能明说。

    本来时间是足够的。

    谁知诚亲王突然跟母后告了卫五娘子的状。

    母后自来最疼爱诚亲王,觉得他活泼讨喜,不似自己这般自小老成。

    一怒之下便召了卫五娘子进来训斥,本来是想叫这卫五娘子给诚亲王与诚亲王妃当面服软,赔礼道歉。

    谁知道这卫五娘子竟是不好对付的,事情一时脱了序。最后竟莫名其妙变成了卫五娘子插花认干娘。

    想想他都觉得诚亲王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他这个太子是天命在身,连老天都在帮他。

    他特意省去了诚亲王这一段,免得皇上觉得他故意告状,只说:“今日是花朝节。母后听姨母说那卫五娘子插得一手好花,便想了个有趣的法子,命她插了一瓶梅花。”之后便把如何叫姑娘投票选花的事,如何以此为敬国公夫人选干女儿,捡最有趣之处说了。

    说到卫五娘子的梅花独得十票,皇上也忍不住打断道:“竟有这样的事?朕倒也想鉴上一鉴。之前傅卿家不是还写过一首诗,叫什么《咏卫五娘子蜡梅枝》。不如叫他们取了来。也吟上一吟。”

    那傅大学士今日也在场,便起身行礼笑道:“皇上,臣亦心向往之。”

    他本正要打发了太监去取,不想本坐在他身后的江凌突然凑近,低声道:“那花无论捧得如何仔细,走这许多路,必是不复原来形状。殿下何不请皇上移步朱镜殿?”

    他一听实在有理,便起身道:“父皇,今日大喜,剿平匪乱,平定灾情,又正值花朝,岂可辜负?虽如今百花尽杀,可这朱镜殿内繁花如锦,殿后红梅正香,实在值得一赏啊。儿臣倒有一个主意,不如请父皇也移步朱镜殿?亦去猜一猜到底哪一瓶花为卫五娘子所作?”

    一番话,说得龙颜大悦,便对宴中众臣笑道:“咱们不如也去凑个热闹?”

    皇上想凑热闹,谁敢不同意?

    只不过这朱镜殿再大,也容不下这许多人。

    因此绝大多数的臣子都被直接引去殿后御花园赏红梅,心中俱是扼腕。

    而皇上带着太子诚亲王还有此次嘉奖的功臣进了朱镜殿。

    自然少不了江凌景阳侯王尚书等。

    傅学士却是专门被皇上叫来呤诗的。

    *

    锦鱼自然不知道这番缘故。

    她老老实实地跪在最后面。

    这天气虽然没那么冷,可跪在地上,那寒气还是顺着膝盖直往全身窜。

    她只盼着皇上走快些。

    她们能早点起身,回到西配殿去继续吃吃喝喝。

    可也不知道是不是她太心急,总觉得皇上实在走得太慢,便忍不住悄悄地抬了下头,飞快地张望了一眼。

    不想一眼就看见跟在太子身后的江凌。

    虽只是短短一瞥,可她还是看清楚了。

    江凌居然已经换上了五品朱袍!

    他以前穿青袍时,好似“岩树桂花开月殿,使无烦恼见青莲”,出尘清雅的好看。

    如今换上这朱袍,却是“玉脸已非朱淡粉,香红全胜雪笼梅”,浓烈惊艳的好看。

    顿时欣喜不已,身上寒气都去了一大半,便觉得就是再跪上半天,也能挺得住。

    片刻之后,就听脚步声渐近,明黄的衣角,青袜青舄从眼角余光中滑过。

    她不由欣喜。

    皇上跟皇后娘娘走过去了。

    果然又过了略一柱香的工夫,就听司礼太监叫起。

    众人纷纷起身。

    锦鱼虽然两腿有些发麻,但站起来时还算稳当,见王青云有些不稳,忙伸手拉了她一把。反倒是钟微,竟是身手敏健,稳当得很。

    便又由小太监引领着往偏殿去。

    大家坐下。锦鱼本还想吃点什么,可拿起筷子,见那些菜盘子里,都结了一层薄白的油脂,倒像全成了白色的瓷盘。

    不由懊恼地把筷子放下。

    这都冰凉凉了,还吃什么呀。

    只得要了一杯滚烫的琼花露,慢慢饮下去,稍微能暖一暖心肺。

    心里暗道,这宫宴可真是受罪,若是得个诰命,就得时时来参加这种宫宴,她倒宁可不要这个诰命了。

    正闷头喝着,就有人扯了她的衣袖一把,好在酒已只剩下半杯,琥珀色的液体荡漾了一下,好在没荡出来。

    她抬头,见王青云正朝她使眼色,忙转过头去,就见一个身材高大的太监又进了殿,笑眯眯地朝她这个方向走来,正是之前来召她的蔡公公。

    锦鱼浑身汗毛直竖。

    可别还是来找她的。

    皇上不会也是被诚亲王挑唆了要来找她麻烦吧?

    皇上,您这时候该看看您未来的儿媳妇呀!

    可惜愿望是美好的,现实是残酷的。

    那蔡公公直奔她而来,道:“卫五娘子,皇上召见。”

    锦鱼手一抖,那半杯酒终是不争气地洒了出来。

    *

    一回生二回熟,她又回到了正殿。

    不过与之前不同的是,这回是在正殿轩昂恢弘的大堂之中。

    锦鱼进殿时,就觉得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到了自己的身上。

    若不是刚才喝了几杯酒,她怕是要顶不住,定然会吓得两腿发软。

    她尽量放慢脚步。

    虽不敢抬头,可跟在蔡公公身后,大约也看清了殿中的情形。

    一个厅堂,分成了左右两侧。

    左侧皆是朱紫,应是文武百官。

    右侧色彩缤纷,应该是宫妃宗室。

    亏得这厅堂大,人虽多,却也不显得拥挤。

    皇上皇后娘娘在此,自然也没人敢喧哗。

    再往前走,就看见前方分个八字,排着些条桌。

    桌后坐的人,虽看不到面貌,可从那衣摆看来,全是皇家人才能穿着的明黄。

    再往上,却是只看得见高高的台阶。

    皇后娘娘跟皇上应该是在那台阶之上。

    蔡公公止了步,引着她向皇上皇后娘娘见了礼。

    便听皇后娘娘叫起身。

    她谢过便由蔡公公往旁边引,到了位置,她便半垂着头一动不敢动。

    眼角余光却没停,斜斜向上一眼扫去,就见皇上与皇后娘娘宝座之间的花几上,放着一瓶插好的青花抱月朱砂红梅。仿佛就是她之前插的那一瓶。

    她心里一下就定了。

    难不成是因为这瓶插花叫她进来的?

    不觉微有些遗憾。

    其实若是教她真插一束梅花来礼敬花神,她定然不会选青花抱月瓶这样笨重繁复的花器,定然会选淡青色,冰裂纹或是定窑白,形状也最好是筒瓶或者是海棠尊。

    她刚才为了平衡抱月瓶的笨拙感,可真花了不少心思。

    还有那些花枝,若是她自己去树上亲选,也会好上许多。

    这瓶花,照她瞧来不过尔尔。只不过是因陋就简,随手而为。

    *

    皇上坐在上头,远远地就见蔡公公引着一个美貌的女子走了进来。

    一身娇嫩的黄色锦衣,腰儿束得不盈一握,却并没有那弱不胜衣的感觉,反有一种说不出的挺拔俏丽。

    年纪不过十七八岁的模样,面对这偌大阵仗,竟然十分镇定自若。

    倒让他想起江凌第一回 上殿时的情形,果然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及到近了,他才看清。

    这女子眉目楚楚,红润娇妍,却没有半丝俗气,仿佛那朝霞明珠一般,清澈明净,又如牡丹初放,生气勃勃。

    便是头上戴了个奇怪的白银首饰,也没减少她的美貌分毫。

    这卫五娘子果然是个惊才绝艳的人物。比之江凌竟是丝毫不逊色。

    怪不得刚才封赏功臣之时,江凌自己的枢密都承旨还没到手,就急着想着要替他媳妇儿求诰封。

    便朗声笑道:“往年花朝节,民间寻花踏芳,扑蝶挑菜。可惜今年极寒,大雪不断。今日庆功,原也该拜祭花神,盼着今日之后,大雪不再,春暖花开。”

    *

    锦鱼半低着头,默默听着,心里也深有同感。

    便听得满殿满耳俱是颂圣之声。

    她不由暗暗好笑,却也知道自己还没资格去开口颂圣拍马屁。

    就听皇后娘娘道:“皇上心怀天下,爱民如子,上天定然不会辜负皇上一番苦心。臣妾今日也是这样期盼,故而才召了卫五娘子来插上一束梅花,礼敬花神。”

    锦鱼:……

    皇后娘娘看来还挺会见风使舵的。大概是要掩盖诚亲王为难她的事。

    她虽不想跟诚亲王结交,却也并不想跟诚亲王结仇,自然也不会再节外生枝。

    就听皇上笑道:“卫五娘子,果然是不同凡响。这十来瓶花中,众人一进殿,便都是一眼就说你这一瓶最佳!你这插花的本事却是跟谁学的?”

    锦鱼心中一跳,谨慎道:“初时是跟我……姨娘学的。后来便跟着《瓶花三说》、《瓶花谱》还有《瓶史》这些书自己琢磨。”

    “哦?你姨娘?这民间果然是藏龙卧虎。你这花儿插得极好,不知你想要什么赏赐?”

    锦鱼没想到皇上会这么问。

    心里虽然想给她娘要个诰封,可又觉得就凭这不怎么地的一束花儿,就想替她姨娘求个诰封,过于不知天高地厚了。

    她若真是个无知民妇,皇上也许只是一笑而过。

    可她到底出身景阳侯府,如今嫁的也是侯府,总不能连这点见识都没有。

    这样一纠结,便呆滞了片刻。

    “傻孩子,你过来!”皇后娘娘的声音无比亲切地响起。

    锦鱼:……

    忙上前走到皇后娘娘身边,腼腆地笑着。

    皇后娘娘便笑道:“皇上,您可是瞧着这卫五娘子不错?您还有所不知。今日敬国公夫人还认了她做个干女儿。如今您也是她干姨父了呢!”

    锦鱼:……

    皇后娘娘这个见风使舵弯转得也太急了,她这坐船的,差点儿没扶稳被甩下水。

    她心里不由暗暗佩服。

    皇后娘娘在后宫这稳固的地位,可真不是白来的。

    出了事,人家狠狠心,就能关自己一个月。出来便是贤后。

    刚刚还讨厌她,懒得跟她多说一句话。现在一瞧皇上的眼色,立刻顺着杆子放下前嫌,还随手就替娘家人挣了脸面。

    皇上果然龙颜大悦,放声大笑,道:“她倒是个手快的。”

    锦鱼一心只在佩服皇后娘娘的手段,在皇上看来,这孩子就是受宠若惊,木讷内向。

    因道:“有什么想要的,只管说!就当是朕这个皇姨父给你的见面礼!”

    这时敬国公夫人站起了身,笑道:“皇上隆恩,这孩子怎么担得起!锦鱼,还不快去拜见你皇姨父?”

    锦鱼心一横,上前朝地上双膝跪倒,伏地甜甜软软地叫了一声“锦鱼见过皇姨父!”

    皇上笑声不断,连声叫她起来。

    锦鱼却不起身,伏地道:“锦鱼夫君今日也在。我想……想求皇上允许他也上前,与我一起,能有幸称皇上一声皇姨父。”

    皇上的笑声越发愉快,道:“这傻孩子可真是不贪心!江凌……过来!”

    江凌本在殿尾,听到这里,忙起身上前,跪到锦鱼身边,双膝跪倒,也行了个大礼,正要叫皇上一声皇姨父,却听皇上道:“你们江家本是孝慧仁慈皇后的外家。朕身上还流着她老人家的血脉呢。论起来,朕倒是你的舅舅。你们两个,倒不如都叫朕一声皇舅父罢了!”

    锦鱼之前叫江凌上前,不过是想叫江凌也沾沾自己的光。

    哪里想到,皇上居然突然想起认江凌做外甥。

    俗话说皇帝也有几门穷亲戚。

    虽然论起来江凌确实可以称皇上一声舅父,可是这京里能这样叫皇上的人没有一千也有一百。没有皇上特许,谁敢这样叫皇上?

    锦鱼虽然开心,可也没有觉得有多了不起。

    因为皇帝的亲戚,其实也没多大用。

    皇帝嘛,惹恼了,儿子孙子都能杀,一个远房到不能再远房的外甥和外甥媳妇又能有什么用?

    大约江凌也是这样想的,两人都没有露出受宠若惊的谄媚之态,只是欢欢喜喜地叫了一声“皇舅父。”倒像是寻常人家认亲般。

    也不知道是不是皇上平素见的夸张表演太多,反而对他们这种态度十分受用,笑道:“锦鱼呀,你可真是好福气。有个好夫君。之前在宣明殿,你家夫君就说,这次论功行赏,他要把自己功劳换了你的诰命。只因这朝庭诰命,虽是女眷,却也领君之?,也该替君分忧。朕想你年纪太小,因没答应。不想如今见了,你倒也与他一般是个沉稳敦厚的性子。刚才问你要什么封赏,你亦全无贪念,朕便准了他所请,你可高兴?!”

    锦鱼大喜若傻,一时心情翻滚,嘴里却说不出话来。

    不是因为能做上诰命夫人,而是因为江凌这番心意。

    江凌可没跟她说过要替她请诰命的事。

    她也没想过。

    难道是那日在病中与豆绿的玩笑,江凌当了真?

    这才要把自己的功劳拿来给她换诰命?

    她心口好像捂了个手炉般,暖乎乎的。又好像喝了最甜的枣花蜜,甜得发晕。

    却听有人道:“这孩子,是欢喜傻了么?还不快谢恩?”

    锦鱼猛地一惊,从陶醉中醒来,脑子里猛地掠过一个大胆的念头,伏地叩首道:“锦鱼谢皇上天恩浩荡,但是……”

    她话未说完,就听得殿内响起一片倒吸凉气之声。

    众人纷纷心道:这卫五娘子,都听说是个胆大机灵的。先看她在皇上跟前,呆呆傻傻反应迟钝,还当也不过如此……怎么,皇上赏赐,她不立刻感恩涕零,居然还敢跟皇上说什么但是?!这是才得了几分颜色,就不知道自己有几分重了吧?雷霆雨露皆是君恩,有雨露不要,难道非要雷霆?就看看这卫五娘子面对君王一怒,会不会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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