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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11章 福运天降

    当然这些都是对锦鱼一无所知的人。

    他们倒也没想错。

    虽然江凌才是个五品, 就算卫五娘子封了诰命,也不能叫夫人,只能叫宜人。

    可这卫五娘子才多大点儿?

    这么年轻就能封个诰命, 已经是祖坟冒青烟了。

    她居然还敢跟皇上说什么“但是!”

    便都抱了看笑话的心。

    几乎已经打好了回家宣传八卦的腹稿。

    可也有不少人是了解锦鱼的。

    听到这个“但是”, 第一个反应是“好戏总算开始了。”

    其中就包括一直冷眼旁观的敬国公。

    听说夫人把当日玩笑变成了现实, 他倒也不反对。

    多个像卫锦鱼这样的伶俐能干的干女儿, 着实不错。

    若说有什么遗憾,大概就是没能让这卫锦鱼也当众认了他这个干爹。

    可是刚才见锦鱼在皇上面前反应迟钝,他不免又觉得有些丢脸。

    难道这卫锦鱼也不过如此?

    还当她真的不畏权势呢,原来那日只是没把敬国公府看在眼里,见了皇上, 还是露了怯。

    不想突然听到锦鱼说了声“但是”,所有人都大惊失色,他不由又觉得好笑。

    这才像他认识的卫锦鱼嘛。

    胆子大着呢, 反应也快。当日在国公府,他不过一时疏忽,就被抓到了把柄。

    岂能真是呆傻之人?

    虽不知道卫锦鱼要说什么, 不过他倒也不担心。

    若是真的惹恼了皇上, 少不得他这个便宜干爹就出个面, 替她说个情, 也算是见面礼了。

    *

    锦鱼自然不知道敬国公会等着替她说情, 她听到殿中众人齐齐倒吸一口冷气, 背心一紧, 有些冒冷汗。

    可是事已至此,也只能硬着头皮闯下去了。

    她沉了沉嗓子, 软声道:“但是锦鱼却觉得皇上所虑极是。我确实年纪太小,怕还无福领受这诰命。可是……”

    说到“可是”, 她又顿了顿。因为她听到殿内又响起一片倒抽气的声音。

    她不敢抬头,可是莫名地就觉得屋里空气好像重了几分,压在脖子上沉甸甸的。

    她不由暗想,她也不过说了句“但是可是”,这些人就惊成这样。

    真想不到天家威严,一至于此。

    可是,这对她也是千载难逢的良机,错过今天,怕以后再没有这样的机会。

    最多什么也捞不着,总比没试过的好。

    反正得不得诰命夫人,对她也没什么。

    当下也不再迟疑,决然道:““可是我夫君既替我向皇上求了这个恩典,我既为人妻,又岂能辜负了夫君的这一番情义?”

    不想话音刚落,就听到上头有人“噗嗤”笑了一声,也不知道是谁,在皇上面前都敢如此放肆。

    却听皇上道:“老四,你有话说?”

    锦鱼:……她话还没说完呢。这诚亲王居然又跑出来捣乱,不由额角微汗。

    可她也不敢跟诚亲王抢话,只得忍着。

    就听诚亲王道:“父皇,儿臣只是突然想到了曾子杀猪的故事罢了。实在唐突,还请父皇责罚。”

    锦鱼一时没明白她怎么就跟曾子杀猪扯上关系了。

    这曾子杀猪的故事呢,是说曾子的妻子要出门赶集,儿子哭闹,他妻子就随口哄儿子,说如果儿子不去,回来就杀猪给他吃。她赶集回来,发现曾子真要杀猪,就拦着不让。曾子便道:“婴儿非与戏之也。婴儿非有知也,待父母而学者也,听父母之教。今子欺之,是教子欺也。母欺子,子而不信其母,非所以成教也。”

    这故事是说做父母的要言而有信,才能教导子女诚实。

    跟她怎么也扯不上关系。

    “好端端的,你如何会想到这个典故?”就听皇上问。

    想来皇上也跟她有同样的疑惑。

    “儿臣只是想,这天下有些女子,最会随口哄人,话不能当真。刚才卫五娘子明明说她年纪太小,无福领受这诰命,转过头来,却又说不能辜负了夫君情义。因此儿臣才一时忍俊不住。”

    锦鱼:……

    就知道这诚亲王开口就没什么好事。

    果然是想方设法要找她的麻烦,这是在说她刚才欺君!

    真真是讨厌。

    她不敢插话,可也不想束手待毙,便微微挪动了一下膝盖,仿佛很是不安。

    果然就听皇上道:“锦鱼,你有话说?”

    锦鱼心头大喜,不敢再绕圈子,忙说出心中打算:“今日锦鱼因插花得皇舅父降下隆恩,饮水思源,我这插花原是我姨娘教的,便想求请皇舅父把这诰命封赏给我姨娘!以报我姨娘生我养我之恩!”

    说完,郑重肃拜三遍。

    她对诚亲王刚才泼的脏水置之不理,却两句话便把自己洗得干干净净。

    百善孝为先,她既然年纪小,不好领诰命,转送给她娘,不过份吧?

    至于江凌,她相信他不会计较的。

    殿内寂静一片。

    她甚至能听见不知哪个老臣嗓子里呼啦呼啦的喘气声。

    反正话也说出去了。

    皇上不允,最多觉得她不懂事,这份功劳最后还是回到江凌身上。

    “皇上,事亲以敬,美过三牲。她尚年幼,愿意将这诰命赠给她生母,倒也是孝心可敬。还望皇上成全。”

    锦鱼听到这声音十分耳熟,却一时想不起来是谁。

    但心中不免感激。

    不过若是她亲爹在场,她倒更希望是他站出来替她求情。

    “哈哈哈,她亲爹还没着急,你这个做干爹的倒是急了?!”不想皇上大笑。

    锦鱼不由吃了一惊。原来刚才说话的竟然是敬国公?实在是想不到。

    这时又响起一个声音:“皇上,小女莽撞无知,还望皇上念她一片赤子孝顺之心,不要怪罪。她姨娘……虽是出身不高,却也性情娴柔,人品端方,并非无知村妇。”

    锦鱼心中顿时升起一股暖流。

    她爹居然也在场?!还帮了她一把?

    这事就算最后没成,想来她娘也会十分开怀。

    却听皇上道:“这功劳却是江凌所立,他所求也是让渡于你。你却又想让渡他人。江凌,你意下如何?”

    江凌一直跪在她身边,锦鱼不由飞快地瞥了他一眼。

    却见江凌也肃拜三次,道:“孝子之至,莫大乎尊亲。内子至孝,臣自敬之爱之。臣乞求皇上成全。”

    江凌的回答本在锦鱼的预料之中,只是听他这样说时,心中莫名一跳,突然想起,江凌立的大功,若要求诰命,其实该先给江凌的生母,而不是给她的母亲。

    可是话已到此,事不过三,她已经一再跟皇上“但是可是的”,如今皇上问江凌,江凌也一口答应了。

    再要换人,怕是皇上也要不耐烦了。

    而且也不好收场。

    人家岂不是会质疑江凌。有了功劳为什么不先给自己的生母请封,反而把媳妇放在了前面?

    心中虽然大感愧疚。可也只好暂时缄口不言。

    皇上又大笑几声,道了一个:“准!”

    锦鱼大松了一口气。

    不由转忧为喜,自己今天生日确实是福气爆棚啊。

    她曾经异想天开,要是她娘有个诰命就好了。

    原本想着这愿望一辈子也很难实现,谁能想到,头一回进宫,这天大的愿望,居然就这样莫名其妙地实现了。

    如果不是诚亲王要收拾她,她就不可能被单独召见。

    不被单独召见,就不会有插花认干娘的事情。

    没有插花认干娘的事情,就不会有皇上跑到后宫来凑热闹。

    没有皇上跑到后宫来凑热闹,她娘的诰命就不可能到手。

    这一步步,曲曲折折,转折过来,根本不是人力可为,只有四个字可说:福运天降!

    虽然脑门上撞了个大包,吃也没吃好,但是能够替她娘要来一个诰命,锦鱼对于这次进宫的成果十分满意。

    其实她有些想主动请缨到朱镜殿后的红梅园中再摘一些红梅,重新插上一束,献给皇上作为谢礼。可想了想,今日的重头戏是选妃,一再被她扯往莫名其妙的方向,她还是见好就收,不要再喧宾夺主了。

    她便想谢恩,退出大殿,却被皇后娘娘“亲切”地留住了,还让宫人给她在敬国公夫人身边加一张椅子。

    锦鱼谢恩,心里对于自己这突然提升的待遇,颇有些如在梦中之感。

    坐定,远远地瞧了一眼江凌,却见他虽如玉雕一般不动如山,却于眼角眉梢处都露出一丝旁人不易觉察的忧虑。

    *

    之后,皇上便又召见了十五位赈灾有功的姑娘。

    自然都各有赏赐。

    却又格外召了王青云上前,褒奖了一番,说她:“毓自名门,度娴礼法,佩环有节,端良著德。”

    还特赐了一柄灵芝头白玉刻兰亭贴如意。

    王青云穿一身真红天下乐锦的裙袄,红得像一株灼灼盛放的梅,进退有度,郎朗颂圣谢恩,礼仪一丝不错。

    锦鱼睃看皇上与皇后娘娘,就见他们全程满面笑容,显然对于这个未来的儿媳妇都十分满意。

    不过倒也没冷落了袁云书。

    也召了上前,赞她:“钟祥世族,含章蕴美”。

    情势如此明显,锦鱼却见袁云书厚厚刘海下的一双眸子静静欢喜,并无半点失意焦虑之态。也不知道是对这事仍抱希望,还是心胸宽阔,不争一时。

    可想了想那日袁云书在国色天香的表现,又觉得,她也有可能只喜欢风花雪月,对权势地位并不热衷,不愧是真正的清流人家。

    反倒是柯秀英的表现让她有些意外。

    面见皇上,殿中又有这么多人,所有的姑娘都脸色端肃。有些姑娘,在偏殿时还敢嚣张,如周家寒婷,可真见了皇上,嘴唇都紧张得直哆嗦。

    可柯秀英却是一直面露笑容。

    她本长得粗眉浓眼,英气勃勃,一笑之后,脸颊上露出两个深深的笑窝,十分讨喜。

    皇上与皇后娘娘见了她,态度中也有一种说不出的亲近。锦鱼虽觉有些奇怪,倒也没多深想。

    这京里的人家,千丝万缕的,谁知道皇上与皇后娘娘这态度是什么原因呢。

    *

    那一日,他们一直在宫里盘桓到申时末刻才出宫回家。

    一上江府的马车,锦鱼便拉住江凌的手,摇了摇,双眼带些内疚,把之前的顾虑与江凌说了:“夫君,你不会怪我吧?明明是你挣来的诰命,我没想着先让给你的生母,却只想着我的……”

    不想却见江凌冷着一张玉雕般的脸,淡声道:“你我彼此,定要分得如此清楚么?”声音里多少有些不快。

    锦鱼心头猛地一跳,好像与江凌之间那根看不见摸不着的细绳子,猛地扯得紧了近了。她眉眼一转,扑到江凌怀中,蹭了蹭,搂住江凌的脖子,仰着脸儿看他,柔声道:“是我想错了。夫君罚我吧。”

    饱满的红唇几乎就要蹭到江凌泛青的下颌。

    明明天寒地冻,车子又停得久了,里面寒气逼人。

    可这一刻,车内气息仿佛春意盎然。

    从锦鱼的角度仰视上去,江凌的下颌线条流畅如云,红润的唇、挺直的鼻、饱满的额,她觉得心里有什么东西填满了,要从嘴里涌出来,她不由伸出舌尖,轻轻地舔了舔唇瓣。

    江凌似乎也感觉到这种暧昧不明,微俯了脸,眸里升起淡淡的雾。

    太近了,她不敢再看,轻轻合上了眼,怕唇脱离了自己的掌控。

    不想额上落下凉凉的一点。倒是不痛,只是有些痒。

    她突然想起,自己的额头受了伤,之前倒是完全忘了,忙要坐起,却被紧紧按住了。

    “难怪!可是诚亲王?!”

    江凌的声音比车内渗骨的寒气还要冷上几分。

    锦鱼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说难怪。

    可是那个“可是诚亲王”听上去是个问句,语气其实是肯定句。

    她只得继续歪在江凌怀里,把诚亲王为难自己的事说了一遍。

    江凌的手指轻轻地划过她的额头,似乎在轻轻颤抖,说出来的话,却是一字一顿,狠厉非常:“若不叫他付出代价,我枉为人夫!”

    锦鱼伸出两个指头轻轻拉了一下他的衣袖:“我也算因祸得福。夫君不要生气了。”

    见江凌不作声,想了想,又轻轻扯了扯,道:“夫君,你放心,我一定想法子,替婆婆也讨个诰命。”

    江凌挑了挑眉,瞪她一眼:“活人比死人要紧。你不是心心念念想要个诰命么?”

    锦鱼:……真是一个美丽的误会。

    可是她也不想解释了。

    江凌这样努力地想替她挣个诰命,她感他的情义就好,何必还要去打击他呢?

    她想了想,道:“之前我说要去祭拜婆婆,给她修坟,再在宏福寺立个长生牌位,你总说缓缓。不如我回头先在晓光院替婆婆立个牌位,四时香火,略尽孝心?”

    江凌却专注地动着修长的手指,努力想替她把头上那个苗族的额饰取下来,没有说话。

    锦鱼见他不好用力,便稍稍坐直了身子,把头凑过去。

    江凌费了好大功夫才总算摘下了那额饰。

    这才道:“生恩不如养恩。母亲待我极好。分户之前,我不想伤了她的心。”

    锦鱼不由抱紧了他。

    她想得真是不够周到。

    她在江家生活这些日子,确实发现,白夫人才称得上是这京里第一贤德之人。对庶子庶女,姨娘媳妇,都极慈爱。

    虽然她觉得,以白夫人的修养心地,他们就是在晓光院祭奠江凌的生母,白夫人也未必真会介意。

    不过江凌说到分户,如今他已经升了五品,也不得不分户了。

    这孝心确实不必急于一时。

    *

    两人回到永胜侯府已经是申时。

    虽然今日掌管饮食的胡氏也要进宫,但还是提前吩咐厨房替锦鱼准备了生辰宴。

    此时离生辰宴还有一个时辰,他们便先回了晓光院。

    一进屋,豆绿就瞧见锦鱼额头上青紫一片,倒像在眉心挂了一串紫藤花,虽不难看,可还是心疼得眼圈都红了:“姑娘在宫里受了罪?还有别处伤到么?我去拿玉肌膏。”

    锦鱼点点头,由着丫头们上前替她换过衣衫。

    一时豆绿拿了玉肌膏来,江凌却从豆绿手上接过,叫她坐在罗汉床上,亲手替她抹了药。

    锦鱼心里其实本来并不想江凌亲自动手。

    豆绿是做惯了这些的,手上把握得住轻重。

    可江凌从来没弄过,之前在车里替她摘那苗银额饰,可是费了不少工夫。

    不过见江凌紧抿着嘴,一脸严肃,便不好拂了他的好意。

    只得乖乖坐直了,好在江凌虽然手慢些,抹得她额头痒痒的,倒也不痛。

    一时抹完,她便急不可待地往后一倒,拉起薄被,趁着这点闲工夫,赶紧睡一觉。

    毕竟今天起得太早,这番进宫也是波折不断,累得很。

    也不知道睡了多久,半睡半醒间,觉得颈侧微痒,抬手想挠,却触着了什么,勉强睁眼,却见一张漂亮的脸孔,可疑的粉色,好像是江凌。

    她迷迷糊糊侧过身子,又睡了过去。

    睡得正香,却听得有人在说话:“……累……,……别吵……我……成。”

    这声音极轻,听不真切。

    “姑爷,我们知道您最是心疼我家姑娘。可是今儿江府的人,上上下下都等着你们回来,要给姑娘庆生。就连宜姐儿都跑了好几趟。倒不好伤了他们的心。”

    这声音却是说得震耳欲聋,正是豆绿。

    锦鱼从睏意中挣扎了一下,醒了过来。

    还是豆绿靠得住呀。

    这是她嫁进江家后的第一个生辰。

    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大家似乎不约而同地都很热心。

    生日前两日,众人的礼品便都陆续送了来。

    除了王青云钟微长宁郡主,钟哲王青山也有礼来。

    景阳侯府那边,几乎一人不缺。

    除了老太太,连大嫂刘氏二嫂杨氏锦柔楼姨娘等都有礼。

    最叫她吃惊的还是许夫人和锦心。

    许夫人送了她一整套的赤金嵌青玉头面。

    她想大概是因为从王妈妈处得知,她帮了锦心。

    而锦心那边,是王妈妈亲自送来的,一只玳瑁梳篦流苏簪,甚是精致漂亮。

    锦熙锦兰不用说。

    锦熙送了一串沉香木的香珠。

    锦兰送了她各色共十二匹宜男百花锦。

    唯一一个没有往来的就是锦芬了。她也不放在心上。

    江家人也如此。

    从大到小,都有礼送来。

    大到侯爷压箱底的沉甸甸的玉狮子,小到宜姐姐亲手绣的小荷包。

    今晚的宴会,她怎么可以缺席?!

    忙一个轱辘爬起身来,叫豆绿赶紧给她梳洗。

    江凌瞪了豆绿一眼,倒也没再说什么。

    *

    宴会仍在喜福堂。

    他们刚到门口,就听得里面欢声笑语不断。

    进去一看,就见屋子里还跟以往一样摆好了桌椅。

    家里人少,只放着四张桌椅。

    永胜侯与白夫人在首桌。

    其余人等分成三桌。

    除了永胜侯与白夫人,大家都正围成一圈,大嫂胡氏有些咋咋乎乎的声音传出。

    “那蔡公公一直就往三郎媳妇那桌去了……”

    说的正是今天宫中发生的事情。

    众人不免一惊一乍,一个劲地问:后来呢?后来呢?

    可胡氏也只不过是听得传言,对于正殿里发生的事,不过是略知一二,被问到细节,哪里答得出来,一时结结巴巴。

    众人都笑成一团。

    见江凌和锦鱼进来,白夫人远远地朝他们招手。

    众人这才看到二人,都笑着道:“可算是来了,再不来,我们就要冲到晓光院去捉人了。”

    江凌便笑着带锦鱼给众人请了安。

    白氏便硬拉锦鱼,要她坐在自己身边:“今日你是寿星,该坐这里。”

    锦鱼哪里好意思这样坐?

    之前家里也办过胡氏顾氏的生辰,可没这个规矩。

    江凌笑着上前拉着她的手道:“母亲疼她,她本不该推辞。不过一会儿我们有要紧事跟大家商议,她还是跟我坐一处方便些。”

    白氏目光一暗,片刻,笑着点了点头。

    见她如此,锦鱼心里倒有些隐隐的难过。

    她大概猜得出,江凌要跟江家众人商议什么事。

    第112章 夫妻一体

    落了座, 开席前,锦鱼便把今日的事情简略说了。

    众人自是听得一惊一乍,感叹不已。

    只是说到诰命时, 她有些愧疚地看了一眼江凌。

    江凌眸子微微一动, 似乎略有怨责。

    锦鱼心知, 自己还是不如江凌。

    之前听了江凌的话, 虽也认同他们夫妻一体,自然这生母也该一同孝敬。不该分个彼此。

    可真当着江家人面,说自己把江凌挣来的诰命让给她娘,她还是觉得有点对不起江家。

    之前在宫中,她没多想。

    可回到江家, 面对这些待她极好的江家人,她才明明白白地感受到她是江家妇。

    这事做得一心向着娘家,真有点说不出口。

    她眼巴巴地看了江凌一会儿, 见江凌没有开口的意思,只能硬着头皮道:“皇上说我年纪太小……所以我……便把这个难得的机会让我我……我娘了。”

    虽是心虚得结结巴巴,可到底还是说出了口。

    谁知江家众人听了, 却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 似乎这事没什么好奇怪的。

    见她停住, 反急着知道后文, 催道:“皇上怎么说的?答应了没有?”

    锦鱼心中更觉得惭愧, 脸都烧了起来, 忙点了点头。

    堂内顿时响起一片恭喜之声。并没有人为江家少了一位诰命夫人遗憾怨怼。

    锦鱼抬眼看去, 一张张老的少的都笑得开怀。就连江凌,嘴角也是翘翘的。

    她这才明白江凌刚才为什么不帮她。

    刚才那番话, 若是江凌替她说的,那她心里, 其实还是在跟江家人见外。

    如今由她自己来说,才算是彻底变成江家的一分子了。

    就听白夫人笑道:“你娘生你这个女儿,可真是比生十个儿子都强。赶明儿正式接了圣旨,你娘便是个正经的宜人了。倒要请你娘上门,当正经亲家来往。”

    锦鱼听了,眼眶发热,涌出些晶莹来。

    想不到白夫人一眼就看出来,她为什么要给她娘挣这个诰命。

    她娘虽已经脱了奴籍,可到底是身份低微,为人妾室,除了关起门来在朴园有些体面,根本出不了大门。

    她忙起身离座,走到白夫人面前,往地上一跪:“谢母亲成全。”

    白夫人大约没想到她说跪就跪,倒有些手忙脚乱地也站起来,去扶她:“都是一家人,别说什么成全不成全的。快起来。地上怪凉的。”

    她自然顺势起来了,却挽着白夫人的手不放,道:“我可真是个有福气的。我娘待我好,自不必说。可我婆婆也待我这般好,想来京里的媳妇们,除了大嫂二嫂,也没几个人有这般福气。”

    这话听说像是阿谀奉承之词,却是出自肺腑。

    她如今完全能明白江凌为什么宁可暂时不祭祀亲娘,也不想惹白夫人不开心。

    这话说得直白,白夫人倒有几分赧颜,拍了拍她的手背,指向胡氏与顾氏:“我也是个有福的,媳妇们个个都是好的。”

    胡氏放声笑道:“哎哟,母亲这会子倒是想起我们来了。我还当三弟妹嫁进来后,您眼里只有她了呢。”

    这话虽多少有些酸意,可若是真的心怀怨怼,又怎么会这般直言直语?

    顾二嫂是个老实人,讷讷道:“我也感激得很。婆婆好,嫂子好,弟妹也好。”

    江二郎听了瞪她一眼:“瞧你这话,怎么就我这个郎君不好么?”

    顾二嫂急得忙要辩解。

    却听有人咳嗽一声:“怎么我这一家之主不好么?”

    锦鱼不由失笑,转眼就见永胜侯念着花白胡子,一脸得意。

    众人自然一迭声地把永胜侯也夸了一阵。

    一时堂内笑语喧哗。

    锦鱼看着这一幕,突然有些遗憾。

    难怪当年孝慧仁慈皇后用那样一道懿诣,不要江家人再追逐功名利禄。

    若是江家人人都忙于仕途经纪,力争上进,又怎么会这般和乐融融。

    鱼与熊掌不可得兼。

    若不是她今日进宫莫名其妙地认了一堆干亲,又得罪了诚亲王,她都想劝江凌别做这个五品了。

    分什么户,就当个小官,在江家阖家欢乐,淡云流水,这一生也是值了。

    这一顿饭,她怀着极复杂的心情。

    吃得心不在焉。

    饭后小辈们都来给她磕头祝寿。

    豆绿便把早准备好的荷包一一发了。

    小辈们打开一看,满满一小荷包,全是金叶子,一个个都高兴疯了。

    宜姐儿说要去买花儿戴,贤哥儿说要去买把小弓。

    江家虽比之前日子好过许多,可与别的公侯之家相比,仍是极节俭的。

    因此非年非节的,孩子们突然发了一笔小财,小嘴儿一个比一个甜。

    “三婶婶,你今儿在宫里定然跪累了,我替您捶捶腿。”宜姐到底是最大的,头一个跑过来依着她。

    “我来我来!你力气没我大。”贤哥儿脸蛋红得像只小苹果,撅起圆圆的小屁股,一下把宜姐儿给挤到了旁边。

    “我力气大!”

    “我力气大!”

    其他孩子一见,也都围了过来,一个个都争着自己力气最大。

    锦鱼脸上笑容就没停过。江家这一顿晚宴,可比宫里强了千倍万倍。

    所谓天伦之乐大概就是这样了吧。

    她忙一手拉一个,笑道:“婶婶不累,我让豆绿买了烟花,叫她带你们玩儿去。”

    孩子们一听,不由哄然尖叫起来。

    豆绿忙带着一堆孩子到外头去了。

    堂内这才稍微清静下来。

    众人又闲话了一阵,眼见天色不早,才听永胜侯道:“三郎这五品,听说今儿官服都换上了。这户看来是不得不分了。”

    这话一出,堂内顿时安静下来,只听得人叹气连连,想来大家都是极难过的。

    江凌拉了锦鱼一把,两人上前,齐齐在永胜侯与白夫人桌前跪下。

    两人肃拜三遭,江凌才道:“父亲母亲生养教育之恩,儿子媳妇永志不忘。分户不分心。日后我们仍是江家的一份子。”

    锦鱼亦是诚心实意,道:“公公婆婆,便是分了户,我也是江家的媳妇儿。永不离心。”

    “分了户,你们可有什么打算?”永胜侯叹了一口气。

    “也不用分家析产。过几日,我们便去找宅子,整理好了,自然要搬出去的。”江凌道。

    “那如何使得?虽说我们都知道你媳妇有钱,可……你也不能全用你媳妇的。”白夫人道。

    “我与他夫妻一体,我的便是他的。婆婆不必担心。”锦鱼忙道。

    白夫人也长长叹了一口气:“世上的人,嘴最是毒辣。若是你们真的净身出户,还不知道多少人要说我们江家的闲话。这事也不急。我回头与侯爷商议商议再说。”

    “分户还得先跟族里说。要祭过先祖,更改族谱。三郎,你想什么时候办?”永胜侯问。

    “父亲,自然是越快越好。”江凌毅然答。

    永胜侯怅然长叹一声,没再说什么。

    *

    一时散了,回到晓光院,换了衣裳,洗漱上了床,锦鱼虽觉得累,却又不睏,两人靠在床头,她便又问了江凌被封官的经过,末了有些不解问:“这分户的事,真那么急么?为什么要越快越好?”

    江凌道:“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长痛不如短痛。”

    锦鱼侧目看去,却见他眼中隐隐有晶莹。

    一颗心顿时微微抽紧。

    她嫁入江家只不到一年,说到分户,已经舍不得。何况江凌。

    当下把头靠在他的肩头,轻声道:“要不咱们看看左右邻居,看能不能买下来?”

    江凌却突然笑了起来,转头,微温的唇从她脸颊滑过,在她没明白过来之前,蜻蜓点水般在她的唇瓣一停即走。

    “我的就是你的。你的却不必都是我的。”

    锦鱼不由大为不满。不是说好的夫妻一体吗?他把自己的诰命功劳都给了她,她出钱买个宅子,他倒要跟她计较?这种事,还能双标?

    许是见锦鱼黑了脸,江凌搂住她的细腰,笑道:“再说……江家左右都是公侯府邸,娘子就是财大气粗能买下来,咱们一个从五品官住进去,却是要砍头的。”

    锦鱼:……

    她到底是在庄上长大的,对这些个等级规矩虽是知道,可不免常常忘掉。

    “那……那在这府里隔出一个小院?像那众芳斋?”

    “如今咱们与诚亲王已然是势不两立,若是分户不分家,我怕他对付咱们时,连累了江家。咱们远远地搬出去,他若要动手脚,定然是冲着咱们来。”

    听江凌这样说,锦鱼越发佩服孝慧仁慈皇后。

    到底是怎样智慧的女子,如此深谋远虑啊。

    她不由偏了头去看江凌,都说长得像,也不知有多象?不由想象了一下江凌女装的模样,心道:必是绝色。

    脑子智慧呢?江凌会不会也像孝慧仁慈皇后?

    目前看来……定然是的。

    她突然有了信心。

    他们卷入夺嫡,有江凌在,必不会败。

    只是这中间要经过多少年却不知道。

    也不知道会有多少人血流成河。

    除非……诚亲王能早日回头是岸。

    “你作什么这样呆呆地看着我?可是想讨要生辰礼物?你可知我费了多大的工夫?才让皇上将庆功宴定在今日?”

    正出神,却猛地听江凌这样说,先是呆住,旋即只觉得一股热流从五脏六腑升起,汇聚于心,涨得生痛,有什么东西满溢出来,又慢慢涌入眼中。

    原来今日进宫不是巧合。

    江凌殚心竭虑,给她准备的生辰礼……是那诰命的封号!

    只因她病中一句戏言!

    可惜她一无所知,轻易便把它转送给她娘了。

    可从头到尾,江凌竟然没露出一丝不快。

    她抬起双臂,把自己挂在江凌的颈上,饱满润泽的红唇,如方才江凌那般,在他的唇上如惊鸿一停即走,正要张嘴说话,腰上一紧,软软的身子扑入了一个紧实炽热的怀抱。

    灼热如小小太阳,一朵一朵落下,在她的身体上盛放出了香艳的花。

    *

    分户的事进行得很顺利。

    景阳侯知道了,说可以给他们一座小院子。

    江凌与锦鱼都婉拒了。

    最后倒是白夫人,硬要把她所剩的最后一座陪嫁庄子给江凌。

    江凌与锦鱼几番推辞。

    最后白夫人难得地面现愠怒,道:“可是嫌弃我不是你的生母?”

    江凌与锦鱼再推辞不得,双双跪倒谢了恩。

    白夫人这才展颜,道:“那宅子也有三进,虽地方不大,倒是齐全的。你媳妇是个能干的,收拾出来,定然不错。”

    永胜侯得知,把自己关在私库里半天,出来红着眼睛,叫人收拾了几件古玩字画,送到晓光院,道:“补个墙吧。”

    锦鱼见东西虽是只得五件。

    可件件都是有钱无处买的好东西。

    一幅前朝韩大师的五蝠图挂轴。

    一幅前朝杨大师的四神梅花卷图册。

    一张前朝王大师的大智度论卷书法。

    一只金嵌珠海水纹执壶。

    还有一只兽面青铜香炉尊。

    看得锦鱼不由暗暗咂舌,所谓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江家祖上果然是阔过。

    可巧的事,白夫人的宅子竟然就在常恭坊,离着朴园走路不过一柱香的工夫就能到。

    锦鱼与东凌真是不胜感激。

    商量着选了个黄道吉日,定了二月二十六搬家。

    说来也是奇怪。

    一是自从花朝节,真就没下过雪,日日艳阳高照。

    二是虽并非有意,但却正撞上敬国公府娶顾茹的日子。

    也许是因为良辰吉日,诸事皆宜。

    却也正好便宜了锦鱼。

    虽然她名义上是敬国公夫人的干女儿,可娶顾茹做平妻,还是在打卫家的脸。

    她若是跑去喝喜酒,未免有点儿叫人看轻了。

    再说,大概因为敬国公府也一直在忙娶顾茹的事,也没顾得上她这个干女儿。

    她也忙,因此自那日皇宫回来后,与敬国公府并无什么往来。

    接到请贴,她便打发香罗去回了一声,连礼也没送。

    香罗回来,说锦心之前得知婚期已定时,把自己关在室内,三日没吃半粒米。后来王妈妈实在是急了,叫人熬了米汤,硬给她灌了两碗粥油。

    她才说出了一句话:“我没事。死不了。”

    香罗去看她时,她瘦得不成样子,却也没发火打人。

    香罗跟她说锦鱼要搬家,不会去参加婚礼,也不会随礼。

    锦心甚至还说了一句话:“谢谢你家姑娘。”

    末了香罗道:“我看经过这次教训,四姑娘倒像是真改了。只是……人消沉了些。柳家仍是不放心,要等婚礼过后,才肯放她自由出入。对外只说她病了。”

    锦鱼听了只觉得唏嘘,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只盼着锦心从此是真懂事了吧。

    又想起,当时她有跟敬国公府说过。

    若是到时候只请封了顾茹,她就要去告状。

    便跟香罗道:“你平素有空,不妨多跟王妈妈来往些,若是国公府有什么大的变故,咱们也好早些知道。”

    香罗点头道是不提,却又道:“姑娘可有空去趟绿柳庄?如今可真是大变样了。那些屋子建起来,人又多,竟成了四里八乡的一个小市镇。如今雪虽停了,那些来投奔的灾民,十之八九竟都舍不得离开。”

    锦鱼:……

    钟哲这是什么鬼才?她给他一千两,他竟还给她一座城。

    想必是花了很多的心血,倒真的不该辜负了。

    可她如今要搬家,也忙得很,想了想,便道:“三月三吧。”

    三月三上巳节,江凌也有休沐,正好可以忙里抽空,郊外游春。

    *

    到了二月二十六日,在宜姐儿贤哥儿等孩子们的哇哇哭声中,她与江凌眼中含泪,辞别江家众人,搬到了白夫人常恭坊的宅子里。

    这宅子叫怡然居。

    锦鱼与江凌一来感念白夫人,二来觉得这名字也不错,便没改动,只重新收拾干净,填了新漆。

    这院子一共三进,倒也齐整。

    只是之前租给别人,有些地方破损陈旧,锦鱼也早就找人来修葺一新。

    地方虽大,锦鱼带来的人却也不少。除了玉钰,她直接放了。其余陪嫁的她全带了来。

    好在有茯苓这个帮手,又有鲁妈妈协助,人手也足,厨房、采买、灯烛、洒扫等事安排得处处妥当。

    锦鱼江凌近身伺候的,除了豆绿圆儿,又挑了两个丫头,一个叫拾翠一个叫寻芳。

    江凌也带了四个小厮,一房家人。这些人便住在了外院。

    外院倒座五间,三间做了厨房,剩下做了仓库。

    原先隔出来做马车房的小跨院,仍做马车房。

    两侧厢房住人。

    第二进院子,天井里堆了一座假山,下面是一个小小的葫芦形水池。种了些花木,可这时节都早已枯死。锦鱼打算等花草发出来看看情况,多半要重新栽种。

    中间一个花厅穿堂,开了隔扇,可以前后通透,看得见前后天井,倒是个理事请客的好所在。

    两侧厢房,由丫头婆子们居住。

    最内一进,自然是她跟江凌住。

    中间天井只得四五丈宽阔,两角各种了一株宫粉梅。

    这花颜色不像朱砂梅红得艳冶,粉嘟嘟的,素雅清丽,还带着浓郁的梅香。

    锦鱼很是满意,打算等春天来了,以这两株梅树为主,好好整治出一个小花园来。

    正屋是三间,带两个小耳房。

    后面还有两间小小的退步。

    便仍同晓光院时一般,把东厢做了库房。西厢做了书房。

    锦鱼与江凌在正屋内起居歇息,一应如前。

    不过数日,便井井有条,仆妇穿梭,马车进出,倒俨然像是一座在此经年的老宅了。

    *

    锦鱼好久没有像现在这般清闲。

    这种感觉很是微妙。

    江家人都很好,她又是执掌中馈的媳妇,出入也自由,可是住进怡然居,感觉仍是不同。

    好像以前再好,身上也绑着什么东西,有种压在五行山下的孙悟空突然被放了出来的自在感觉。

    在这里,样样都是她说了算,不必再顾忌任何人目光。

    实在是自出生以来都没有过的舒坦。

    这日她懒洋洋地睡了个足,吃过早餐,便与豆绿两个亲自动手,带着人把后院退步的两间小屋收拾了出来。

    西边一间拿来种兰。

    之前江凌送给她的兰花种子,已经被她用各种方法育出十几盆兰花,虽然还没开花,但都苗情极佳。她又特意在这屋子外挂了一块小木牌子,取了个名字,叫兰舍。

    东边一间收拾出来,做了家祠,里面只供奉了江凌生母齐氏的灵牌。

    灵牌前的白瓷花瓶里插着她亲手摘下的宫粉梅,还有黄金如意糕、玫瑰云片糕、茯苓荷花酥和栗子蜜饼等四样点心。都是从国色天香园拿来的。

    锦鱼焚香行礼,见诸事齐全,便锁了门,正式的祭拜总要挑个日子跟江凌一起才好。

    便与豆绿两个回到屋里,歪在罗汉床上,喝茶闲唠。

    便聊起了前日柳家娶顾茹。

    她没去敬国公府观礼,豆绿却是爱热闹,打听到不少闲话。

    豆绿耸着小蒜头鼻子,说得眉飞色舞。

    第113章 大善大福

    先从敬国公府的聘礼说起。

    据说比锦心当日的还翻了一倍, 足有两三万两。

    只是冬日无活雁,用了一对两尺高的玉雁代替。

    据说这对玉雁乃是商周古物,造型奇特。其背如龟, 其足如裙, 大圆眼睛, 嘴尖尖的, 还张着。实在稀罕,价值连城。

    柳家聘礼给得多,顾茹的十里红妆自然也是水涨船高。

    一百三十六抬,头一抬进了国公府,后一抬还没出顾家门。

    因为之前一直大雪不断, 京里丧事极多,好久没有喜事了。

    如今天气放晴,气温回暖, 这场婚事既是京中豪门联姻,过程也离奇,还是难得一见的平妻。因而半城人都跟过节似地跑去看热闹。

    都说这轰动热闹的程度, 也就只有前年卫五娘子当日的珍稀牡丹陪嫁能压它一头了。

    锦鱼听到这里, 笑道:“若是这样说, 那我的牡丹嫁妆还是逊色了人家一筹。当年我跟锦心同日出嫁。两妆亲事跟人家一头比。”在豆绿跟前, 锦鱼一向不管锦心叫四姐。

    豆绿耸耸小蒜头鼻子, 不屑地“哼”了一声:“倒也不是这样说。如今谁还记得当日是您跟四姑娘同日出嫁的?都只记得姑娘那些难得一见的牡丹了。”

    锦鱼无言以对。本朝人爱花, 如痴如狂。欧阳修就有诗曰:“深红浅白宜相间, 先后仍须次第栽;我欲四时携酒赏,莫教一日不花开。”

    不过也说不定只是豆绿偏向她, 所以要这样说。反正这也不是重点。她便不现辩解,继续听下去。

    原来皇后娘娘为了安抚顾家, 还特意赐了头抬嫁妆,是一座三甲传胪红漆螺钿楠木小插屏。

    相比锦心当年所得的玉如意,也要胜上一筹。

    豆绿便问:“姑娘,我倒有些不明白,这顾家姑娘做个平妻,怎么倒这般张扬?也不怕丢人。”

    锦鱼道:“她这是摆明了,要处处压锦心一头。锦心的苦日子,怕才开个头。”

    两人正说着,香罗进来了,听到这话,默默地点了点头,道:“我也算是因祸得福。当初若是四姑娘派香绢姐姐来,我如今还不知道怎么样呢。如今姑娘还把我们一家子都要了来,这份大恩大德,我一生无以为报。”说着竟是红了眼眶。

    锦鱼忙招手让她坐在罗汉床前的绣墩上,笑道:“你如今可是我的心腹,再别说这样的话了。”顿了顿,却又道:“心里知道就好。”

    倒惹得香罗破涕为笑,豆绿也哈哈直乐。

    香罗掏出手绢擦了擦眼角,才问起三月三的事宜。

    三月三去绿柳庄游玩一天,只当是踏青春游,锦鱼已经跟江凌商量过。

    她便点了头,让香罗回头去与茯苓商议,看看留谁看家。想去的都能去,只消提前准备好足够的马车。

    消息一出,上上下下的仆妇们莫不欢欢喜喜。

    大家都闷了一整个冬天了。

    怡然居上上下下顿时热闹非凡。

    *

    到了三月初三这日,怡然居外早早就排列出了七八架马车。

    除了锦鱼日常用的一辆,还有从国色天香园调来的四辆,又去车行雇了三辆,这才够用。

    虽说这些马车瞧着并不奢华,上头也没有戳什么徽记,可“三月三日天气新,长安水边多丽人。”家家出行,马车难寻。这样的日子能一下子拉出这许多马车的人家可不多。

    这一带都是小官之家,从未见过如此排场。

    之前见他们搬了来,不过数日便进出有序,已经奇怪。

    见此情形,不由都纷纷打听起来。

    一打听,才知道原来是朝庭新贵枢密都承旨江家。

    也不用再打听。谁不知道他娘子就是鼎鼎大名的卫五娘子?

    论起卫五娘子,常恭坊真是无家不知,无人不晓。

    这里跟着国色天香园只隔着一条坊街,因着国色天香园勋贵文士聚集,如今这一带的房子价格都上涨了不少。

    虽都不知道他们怎么不住在永胜侯府了,但也不奇怪人家能一下子排出这许多的马车了。

    心里都道,这倒是个难得的机会。回头找机会与人家好好结交一番。

    锦鱼与江凌自然不知道,这些马车让他们两个一下子就在常恭坊成了名。

    他们卯初起身,吃过早饭,带着家中小厮仆妇,浩浩荡荡开开心心春游去了。

    *

    因出来得早,顺利出了城门,一路朝西。

    马车颠簸着,锦鱼靠在江凌的身边,乏了,便直起腰来,掀起桃红软帘朝外看一眼。

    从二月的白雪纷纷出来也没多久,刚进了三月,风便暖了,吹绿了道路两旁的树木花草。

    高大的柳树,垂下帘子般的枝条,金褐色的骨,嫩绿的丝,黄莺鸟儿在中间蹦跳穿梭,发出啾啾动听的鸟鸣。

    无限的春光,看得神清气爽,可看多了,却又有些无聊起来。

    锦鱼转眸看向江凌,却见他手上拿着一卷书册在看。

    她不由暗暗叹了一口气。

    江凌自从做了这个枢密都承旨,便开始苦读。这回读的,不光是史书,也不光是各部的律令,还有诗词文章。

    只因如今到了这个位置,如何写好一份折子,非下苦功不可。

    当下便不吵他,正要挪开些,往大抱枕上趴去,江凌却抬了眼,嘴角微扬,道:“嫌我肩膀不够软和么?”

    锦鱼翘起嘴角:“怕累着你。”

    江凌的眼眸中便透出光:“我想你靠着我。一辈子都靠着我。”

    锦鱼知道,这个靠,并不光是靠肩膀的意思。

    她忙又倒了过去:“你是我的夫君,我不靠你,靠谁呢?”

    江凌笑笑,伸手把她的头拢到肩窝里,调整了一个坐姿,让她靠得舒服些,这才又拿起书来看。

    锦鱼见是一本《小石潭记》。

    这篇她倒也读过,文字简洁至极,却又令读者如身临其境。

    她想了想,便道:“为坻,为屿,为嵁,为岩,我若见了那石潭,便是搜肠刮肚,也找不出这四个字来。”

    江凌点头道:“娘子所言极是。坻者,小渚也,水中之高地。屿,岛也。嵁,高出水面,小而不平之石也。岩,高出水面,大而如峰之石也。四个字便把石潭二字中的石写尽了。可见写文一事,知其名最要紧。”

    说完,便沉思起来。

    锦鱼虽也受过名师指点,可对诗词文章没下过功夫,只顾着学画了。

    听他这样一说,也深觉有理。

    便对此文也生出兴趣来,两人一路品评此文到底好在哪里,倒是再不无聊。

    一直到了绿柳庄,车停了两人才读到“以其境过清,不可久居,乃记之而去。”,正争论,为何“其境过清”,便不可久居。

    豆绿揉着惺忪的眼儿,催道:“姑娘,姑爷,到了!”

    锦鱼跟江凌这才停了嘴,相视一笑。

    锦鱼便先替江凌整理衣衫。

    江凌先下了车,豆绿才过来帮锦鱼整理衣裙。

    却听得车外人声鼎沸,锦鱼不由有些诧异,难道外头出了什么事,不由有些着急,侧耳细听,却听得江凌道:“这是在做什么?都起来都起来。”

    “救命之恩……”

    “卫菩萨娘娘……”

    “我们全家现在早死绝了……”

    各种声音交织在一处,锦鱼倒是听明白了。

    忙匆匆整理好,出了车帘,还没下车,车下又是一阵喧哗。

    她定眼望去,一地的头顶与脊背,总有数百人之多。

    花白的,乌黑的。

    健壮的,瘦弱的。

    老的幼的,男的女的。

    她站在马车上,不由动容。不过是一念之善,救了这些人一时之急罢了。哪里值得他们行如此大礼。

    她急得直喊道:“都快起来吧!”

    又拿眼去找香罗、赵妈妈与钟哲。

    却见香罗站在车前,笑眯眯地,一脸与有荣焉。

    赵妈妈则穿着一身紫衣,脸上若有所思。

    钟哲华光闪闪地站在这所有人之前,与江凌面面相觑。

    她不由急道:“钟大哥,赵妈妈,香罗,你们还不快叫他们全都起来?”

    *

    车下众人并不敢起身,可却仰视着站在车上的粉绿色的身影。

    十字髻正中箍着赤金红珊瑚的扁形花胜。

    左鬓插一只素青的流苏蝴蝶簪篦。

    右鬓戴着一朵巴掌大粉蕊珠花钗。

    两只水滴坠子摇曳,闪着光。

    粉绿色的衣袂随风而动,若举若飘,若仙若神。

    如朝霞明露,清新发光,叫人移不开眼眸。

    不由个个都看呆了。

    见她着急得像个不手足无措的小姑娘,一直叫他们起身,又都觉得意外。

    她明明救了他们,这是多大的恩情。他们别说跪她一会儿,便是上刀山下火海,也不会皱皱眉头。

    可她这模样,倒好像他们不该跪,不用谢。

    她根本没有以救命恩人自居。

    没有半点高高在上的倨傲。

    她越是如此,众人心中便越是感激,不少人都当场恸哭不住,心道:原来这就是庄主呀,根本就是个仙女。真真是菩萨心肠。若不是她派了钟公子来,他们这五六百号人早冻死饿死了,哪里还能喘着气活到今天?

    正激动,却见那粉绿身影一歪,竟像是要跌下车来。

    众人全都发出惊天动地的呼声,纷纷要抢上前去。

    却见粉绿色的影扑入了湖蓝色的怀,像绿蝶落入了蓝色的花丛中。

    “你怎么不抓稳我的手就往下跳?!”

    之前下车的玉像般的少年在责备,几乎气急败坏。

    众人生生顿住了急奔的脚,踉跄了一下,前后摔倒了一片。

    再抬眼,就见两个相拥在一起的俪影。

    少年低着头,玉色的脸,白如纸,似乎在颤抖。

    庄主则仰着脸,粉白红润,满脸的笑,纯真如未嫁的小姑娘。

    他们的庄主跟庄主夫君,真好看啊。

    他们可从来没见过这般好看的人。好像是天人,生活在一个看不见的幻境中。

    他们这些凡夫俗子却生活在那幻境的另一头。

    “我吓到嘛。大家都快起来呀,快起来,可别折了我的福分!”

    庄主说话娇声娇气,像小女儿在撒娇。

    众人都看得呆了。

    却听得有人叫:“你们拜也拜过了,都起来吧。快领着庄主去瞧瞧咱们的庄子,准叫她大吃一惊!”

    原来是庄主派来的钟公子。

    没有钟公子,他们也没有今天。

    众人忙左帮右扶地络绎起身。

    赵妈妈一直冷眼看着。

    她因原来是王府的下人,什么排场都见过。什么贵人都伺候过。

    听说买她的家主是个庄上长大的庶女,本来极是瞧不上。

    不想……这庶女竟有这样的心肠与胸襟。

    这几个月,她跟着钟公子,真是长了不少见识。

    心知自己如今的主家,与之前的全不一样。

    今日再见,心中所想不同,眼中所见亦不再相同。

    她家如今这位奶奶是大善大福之人,她日后如何敢不尽心?定要将这绿柳庄建成一种金城。

    想着,便去看钟哲。却见他虽然嘴角眉毛都扬得老高,仿佛极开心的模样,可看向庄主的眼中,却有着一种说不出的黯然。

    她是饱经风霜的人,如何看不懂。

    钟公子这样的人,已经少见。可江三爷也是一等一的人物。

    说来可惜,她家奶奶只得一位。

    这是修了几辈子的福气,才有这样的缘分。

    *

    锦鱼自然不知道,自己无心插柳,一下子拥有了这么多忠心耿耿的拥护者,还顺便收服了一直有些桀骜的赵妈妈。

    她见钟哲发了话,众人才纷纷起身,不由失笑。

    也明白大家为何如此。

    一直以来都是钟哲在这里指挥。她来都没来过。

    要说真正的庄主,钟哲才是名副其实。

    便问钟哲可不可以去看看这些个吊脚楼。

    钟哲点了点头。

    几人正要上山,却听得马蹄声响,远远地又有一队马车赶来。

    锦鱼忙站住脚,回身望去。

    就见那马车朱漆金饰,宝气闪闪,正是钟家的马车。

    一时马车停下,钟微跳下车来,却没急着朝她们走来,反转身,像在等什么人。

    就见车帘一动,出现一位贵妇人。

    锦鱼实在吃惊,忙拉了江凌一把。

    两人齐齐迎上。

    身后钟哲赶过他们,迎上前去,道:“母亲怎么也来了?”

    钟微一边扶着黄夫人下车,一边头也不回地道:“我听说卫姐姐今儿过来,便也想来。母亲本来说要去五丈河,可临时改了主意。说你自打年初三,就没着家,一直呆在这穷乡僻壤忙活,也不知道修了个啥。也想来瞧瞧。”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听了这话,锦鱼心生羞愧。

    她的庄子,她的主意,只扔给人家钟哲一千两,送了些材料来,便当起了甩手的掌柜。

    忙上前迎了黄夫人下车,见过礼,寒暄毕,众人便都驻足抬头往山上看去。

    这石头坳不愧是石头坳。到处都是白色的巨石。石间有春天的绿树,颜色清嫩。

    山倒是不算太高,也不陡峻。

    山间修了四五层之字形的道路,石板石块铺就。

    之字形上下两边,沿着山势,建起了好几圈的前虚后实,半环形的吊脚楼。

    最简单的样子,没有雕栏画栋,连屋顶都是最简洁的悬山顶。

    木板外墙涂了橙黄色的桐油。零落地被些绿树桃花掩映着。素净美丽。

    这根本不是一个庄子。这是一座美丽的山城。

    她怎么也想不到,钟哲有这样大的本事。

    锦鱼心中对钟哲既感激又愧疚,便生出一个念头来,因道:“这庄子,既是钟大哥一手一脚建成的。不如……我就送给钟大哥吧。”

    反正当初她也主要是因为想救人,才建这个庄子的。

    钟哲却好似听到了什么可怕的消息般,蹙眉撇嘴,连连摆手,道:“我可不喜欢管这些琐碎的事。这两日,我把这里的事整理清楚,交给你的人手,便也要忙我的事去了。”

    锦鱼也知道。建这城不容易。可要让这城顺当平安地存在下去也不容易。五六百人的生计,也不是开玩笑的。便也没争辩。只是有些心虚地看了一眼黄夫人。

    见她脸上虽是笑着,却不如从前那般轻松温暖。

    她暗叹一口气,欠钟哲的人情,她日后想法子还他便是。

    既然黄夫人来了,众人自然都拥着黄夫人在前头,黄夫人却要拉着锦鱼:“难得今日,咱们好好说说话儿。”

    锦鱼自己不好拒绝,便搀着黄夫人的胳膊一路慢慢往上走。

    一起进了几间屋子查看。

    一楼堆放的都是杂物。锦鱼原是计划着等春天暖和了养些鸡畜。

    二楼住人。

    外面三分之一是廊台,围着半人高的栏杆,靠墙放着些木板,权做长凳。

    这廊台极是便利。天气好时,可这此做针线,待宾客,晒衣衫。

    后面才是起居的卧室。

    都只得一间大室,没再分格。

    中间设有火塘,用铁架撑着,既可做饭,又可取暖。里面放着些拳头大小的石头,烧得黑黑的。想来炭火不够,便烧了石头取暖。

    围着火塘,就在地板上辅着褥子等物。

    这时虽已经三月,山里夜里仍是寒凉,想来围着火塘睡,能暖和些。

    黄夫人看了几间,便说有些累了。

    锦鱼想想,这些屋子不过大同小异,确实也没必要一一看去。

    便问钟哲可还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可去。

    钟哲便笑道:“我先领你们去看看坝子。”

    便从那之字形的路往下走向一条岔路。

    一时到了山的西侧,就见山脚地面整得甚平,一圈两三尺宽窄的石头围成了一个巨大的圆形空场地。

    中间地面上,一粒粒石头拳头大小,一圈一圈嵌着,好似一朵巨大的白色大丽花盛放在地面上。

    锦鱼都看呆了。

    这也太美了。

    这叫坝子么?倒能容纳起码上千人。

    钟哲便道:“今日因你们要来,便没让他们摆集。”

    原来这附近虽有村镇,却没这般大的一块平地,可供人买卖的。

    听说这里人多,又有这么一块地,三村四乡的货郎都赶了来摆摊。

    这坝子还能过节办会。实在是想得太周到了。

    想来若这里成了市集,绿柳庄的人近水楼台先得月,都可以做些小买卖为生。

    锦鱼心里佩服之至,果然是钟哲,怎么想到的。

    也不知道为了修这座城,他贴了多少钱进去。

    她回头倒要跟钟哲好好算一算。

    又问了一回水源,秽物垃圾如何处理等事,众人便都觉得有些累了。

    钟哲就领着众人到了山脚下一间大屋。

    这屋子却比别的要精致许多,还挂了新柳色帷幔。

    屋子隔成前后两进。

    前头摆放着桌椅餐盘茶水。

    原来竟是这些日子钟哲的居所。

    黄夫人看了甚是心痛:“你便是在这里住了好几个月?”

    “也就两个月而已。”钟哲不以为然道。

    钟微也道:“哥哥,你在家时,那般讲究,难为你,这样的地方竟是一住两月。”

    她们越说,锦鱼在旁边听得越心虚。

    好在钟哲早准备了饭菜。众人也饿了。一时张罗起来,众人便歇息吃午饭。

    锦鱼带来的众人除了豆绿圆儿在她身边伺候着,其他人全都让他们四处玩耍去了。

    吃过饭,黄夫人便道要走。

    锦鱼等一直送到路口,黄夫人上了车,却似乎又想起什么似的,冲锦鱼招了招手:“我有东西给你,你上车来。”

    锦鱼便知道,黄夫人是有什么话,要单独跟她说。

    心里虽不知道为什么,却有些不安。

    可也只得上了车。

    黄夫人却只笑盈盈地看着她不说话。

    她觉得有些尴尬,便道:“我也知道建这庄子的事,麻烦钟大哥太多。不知道夫人要我怎么补偿,我必定尽力。”

    黄夫人拍了拍她的手,从自己手腕上褪下一只镯子,海水似蓝汪汪的翡翠,也不知道要值多少钱,便往她手上套。

    她哪里好意思收,忙推辞。

    黄夫人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却道:“我是想求你一件事。这件事,我看,也只有你能办成了。”

    锦鱼怔住。

    她什么时候有这么大的本事了?连黄夫人都要来求她办事?

    如果能办,她自然是会拼尽全力的。

    不光因为黄夫人向来就对她和善,当初还是她与江凌的大媒。

    更因为钟微钟哲两兄妹。

    在她心里,都是真正的朋友。

    第114章 不情之请

    黄夫人低头想了一会儿, 拉住她的手道:“先前微儿的事,我也没好好谢过你。听说若不是你从中斡旋,微儿跟青山的事, 也成不了。”

    锦鱼没想到黄夫人突然提到这事。

    钟微的亲事如今已经办完了六礼中的纳征礼。王家已经送了两万银子的聘礼到钟家。

    这亲事是板上钉钉再无变更了。

    她忙谦虚道:“是他们自己有缘分。怎么就刚刚好妹妹的生辰, 下了初雪。”

    黄夫人莞尔笑了笑, 道:“王家来请期, 也是希望早一些的好。可是……”

    说到这里,黄夫人顿住了,似乎有些为难。

    锦鱼便也不催她。

    黄夫人又叹了一口气,道:“按理,她比哲儿小。该先办了哲儿的婚事。可是……无论我找哪家的姑娘, 哲儿就是不肯。许是被我催急了,竟是在你这里一住就是两个月。真真是急死我了。”

    听了这话,锦鱼心头竟是一松。

    原来钟哲住在这里, 并不完全是为了修建庄子,还是在逃婚啊。不然,她欠钟哲的就太多了。

    钟哲与王青云的事, 一直让她耿耿于怀。

    可是如今已经成了定局。

    二月十二花朝节后, 没过几日, 礼部就正式发了文告, 给太子选妃。拟定了王青云、袁云书、柯秀英、周寒婷等十二名大家闺秀备选。十日后, 二月二十八日, 便颁了圣旨, 选了王青云为正妃,袁云书, 柯秀英为侧妃,其余人等落选。婚期定在八月中秋节后。

    “夫人想我做什么呢?”她问。

    “我有个不情之请。我选了几家姑娘, 回头你帮我一起瞧瞧,看看哪位合适,再帮我一起劝劝他。”

    她去见人家姑娘倒也容易。只是要劝钟哲就难了。

    她想了想道:“我倒有个主意。我那个牡丹园子,今年也要开花了。我三月底,四月头,四月末都各留了几日自用的。不如我就挑个日子,专替钟大哥办个牡丹会。夫人瞧中哪家的姑娘只管邀了来,到时候我再想法子叫钟大哥见见这些姑娘。也许有他能瞧中的,您看如何?”

    谁瞧中都不管用,得钟哲自己瞧中才成。

    这种事,倒不好劝。勉强不得。

    黄夫人听了大喜,道:“如此甚好。咱们就定在三月底吧。我呀,等得头发都白了。”

    锦鱼莞尔。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

    当初她娘也是成天担心她的婚事。

    说到她娘,二月二十日,已经下了圣旨,如今也是个诰命在身的宜人了。

    只是因为身上有孕,只一家人简单吃了顿饭,没有大肆庆祝。

    锦鱼打算等她娘三月份生完孩子,四月满月时,在国色天香园替她好好办一场,也介绍她给各家夫人认识。

    这样一想,她要办的事也不少。国色天香园倒要早早添些人,否则到时候忙不过来。

    两人又叽咕了一阵,直到外头钟微都不耐烦了,吵着也要上来。

    黄夫人才笑道:“你这孩子,我跟你卫姐姐就不能说会子私房话了。”

    钟微到底爬了进来,坐下抱着锦鱼的胳膊,撒娇道:“听说你乔迁之喜,什么时候请我们上门去坐坐?”

    锦鱼笑道:“且收拾呢。”

    黄夫人道:“原不知道你们在找房,若知道,我那里现成的倒有几处,你们挑一处就是。”

    锦鱼道:“那是我婆婆的陪嫁。”

    黄夫人颇为意外,道:“她倒是个贤惠人。当初她也是为了你们的脸面,来求我作媒人。不容易。”

    锦鱼深有感触,笑着点头。白夫人的好,她是不会忘记的。

    至于房子,等过一阵子,她打算再买一处,送给白夫人当生辰礼。

    白夫人的苦日子过得太久了,也该好好享享福。

    又与黄夫人钟微闲话一阵,终被钟微缠得无法,答应她过一阵子,让她来坐坐。

    这才下了车。

    送走黄夫人,回到钟哲的屋子里,三人坐在桌旁饮茶。

    锦鱼便把香罗招了来:“我国色天香园缺些人手,你去问问赵妈妈,看看有没有合适的。要长相清秀的婆子小丫头,有力气的男子小子。你叫她列了名单,拿给我带回去,给梅掌柜,改日让他来一趟,瞧瞧人再决定。”

    香罗便出去寻赵妈妈。

    钟哲在一旁见了,道:“那赵妈妈也是个能干的,可用。”

    锦鱼有些意外他如此说,想了想,点了点头。

    便又叫豆绿:“咱们这也该走了,你去叫他们一声,别都玩野了。”

    想想黄夫人的担忧,便跟钟哲道:“你在这里也辛苦了。不如早早把这里的事情都交给赵妈妈,你也早些回去。”

    钟家自己天大的生意,钟哲都扔在一边,跑到这里来救人。

    就算是为了逃婚,这份情谊,她也没齿难忘。

    钟哲扫了她一眼,默默地点了点头。

    江凌在旁边见了,嘴角微扬,笑道:“回头这间屋子,还留着给钟兄用。这里的人,都与钟兄有了感情,你若有空时,也不妨来瞧瞧他们。他们必是欢喜的。”

    钟哲却是哈哈一笑,道:“我看你才该叫金算盘。这庄子虽是建起来了,要理顺了,仍需要时日。那个赵妈妈是个经过大事的人,这点事,想来处理得了。你再拨空指点一二,也就是了。至于我……”他转头四处看看了这间屋子,脸上倒有些怔忡之色,半天道:“你们若给我留下这间屋子,我若是得闲,倒也真会过来瞧瞧。毕竟这里,也是我一手一脚建起来的嘛。要离开,还真有点舍不得。”

    锦鱼先是一愣,便也明白钟哲为什么说江凌是金算盘了。

    她刚才那话,倒有些像是在撵人。虽说她的本意是觉得麻烦钟哲太多,却没有问过钟哲,有些自以为是了。江凌这样一提议,立刻就有人情味多了。而且也替这庄子留下了钟哲,以后有什么事,钟哲还能不搭手帮着解决吗?

    就听江凌道:“这里住了这许多的人,水源却是不足。日后怕是一个麻烦。不知钟兄有何妙计?”

    钟哲拍掌笑道:“果然什么事都瞒不了你。其实不过三条。一是多打井,二是在山上找泉眼,挖池蓄水,不过工程浩大。三么……想法子把山南那条绕着山脚的小鸭河一并买下来,从那里修渠引水,倒可以建出座真正的大城出来。”

    锦鱼倒不想建什么大城。她觉得现在这样已经太多人了。

    城建出来,怎么养活呢。

    之前她可是把长兴坊福记的粮食都运了来,才勉强度过难关。

    而且山南许夫人给了锦心。

    若是别家还好说,多给点钱,未必不肯卖。

    锦心?虽然她帮过锦心,锦心现在似乎也在改变,可要说锦心会同意把这块地卖给她,她还是不敢想。

    还有一个办法,就是去找她爹告状。先不说她爹会怎么处理,就算她爹真去逼问许夫人,索要真正的绿柳庄。许夫人也可以说,把绿柳庄给她可以,但让把石头坳还回去。她又该怎么办呢?

    除非,锦心与许夫人还有什么事非求着她或者江凌不可,到时候,倒可以跟许夫人锦心谈谈条件。否则绝无可能。

    她心里有了盘算,并不着急,却听江凌道:“所谓三个臭皮匠凑成一个诸葛亮。也许等真需要了,这里的人,能想出别的法子也说不定。倒也不急。倒是这些人,怕是过不久,县衙就要派人来登记丁户了。”

    这些人都是良民,登记了丁户,便要纳税。

    锦鱼不由暗暗摇头。这些人刚死里逃生,官府就要来收税,难怪说苛税猛于虎。

    她想了想,便对豆绿道:“回头你记得提醒我,一会儿走之前,跟赵妈妈交待些事情。”

    豆绿点头。

    钟哲便又与江凌商议了一阵如果管理这座全新的绿柳庄,锦鱼带来的仆妇下人们倒都渐渐回来了。

    赵妈妈也来了。锦鱼便把她招到跟前道:“回头钟公子走了,这里便由你作主。若是官府要来收税,你帮着些,别叫他们再被逼得走投无路了才好。”

    赵妈妈恭敬道:“奶奶放心。我回头便要开始分派,谁家养什么养多少。若是顺利,倒不愁交不出税来。”

    锦鱼见她态度大变,只当是钟哲教的,又往钟哲投去感激的一瞥。

    钟哲微微一笑,摸了摸耳垂,似乎有些不好意思。

    锦鱼这才问豆绿,人齐了没。

    豆绿道圆儿还没来。锦鱼便忙让赵妈妈带人去找。

    不想赵妈妈还没出门,就听得门口有人在说话,声音稚嫩得很,却是两个小姑娘。

    “你跟我进去呀。”

    “我不敢。”

    “有什么不敢的?我们奶奶可是天下最好的人了。不打人,不骂人,跟神仙菩萨一样。豆绿姐姐还老给我好多好吃的点心。”

    “我不敢。”

    “不是你说我们奶奶救了你跟你娘,你想来磕头么?快进来啊。”

    锦鱼听得好笑,其中一个自然是圆儿。这丫头在她身边吃得小脸越发圆鼓鼓的,真正是个小胖妞了。

    便冲豆绿抬了抬下颌。

    豆绿立刻出去,带了两个小姑娘进来。

    圆儿蹦蹦跳跳的,另一个小姑娘却怯怯的。

    小姑娘七八岁的模样,瘦得跟小巧的鸽子一般,眼睛大而明亮,看她的眼神,好像真看着菩萨一样,有感激也有膜拜。

    后头还跟了个三十来岁的妇人,容色苍老,眼睛红红的,看来刚哭过。

    锦鱼倒是一愣,这妇人怎么瞧着有些眼熟。

    她不由朝那孩子招了招手。

    小姑娘顿时涨红了小脸,转头去看她娘。

    那妇人慌张地拉了那小姑娘便朝前来。

    两人走近了。

    锦鱼便半弯了腰,问那小姑娘:“你叫什么名字?今年几岁了?”

    小姑娘喃喃地:“我叫满儿。十岁了。”

    锦鱼有点意外。大概是从小没吃过饱饭,这姑娘年纪比圆儿大两岁,身量还没有圆儿高。

    便又问那妇人叫什么名字,几岁了。

    那妇人满脸激动,要哭不哭地道:“奴家姓张,夫家姓雷,人家都叫我雷二嫂。今年二十九了。若不是奶奶在宏福寺施粥发冬衣,我们母女两个如今早不知冻死在哪里了。”

    说完扑通一声,跪了下去,头彭彭地直往地上磕。

    那小姑娘也有样学样,扑在地上,一连磕了三个响头。

    还要再磕时,锦鱼伸手死死拉住:“雷二嫂子,满儿,咱们也是有缘分的人。快别这样了。”

    她如今总算想起来了。难怪看雷二嫂子有些眼熟。

    她当初起心动念,收集衣物便是因为在宏福寺看见了这对母女。

    反正她也正好要多招些人,便问这雷二嫂家里还有什么人。

    雷二嫂道只活了她们母女两个。

    她便道:“若是你们愿意,不如跟我回去,家里正好人手不够。每季有衣裳,每月有月钱。满儿跟圆儿也做个伴,圆满圆满。”

    那雷二嫂只觉得自己遇到了天上的仙女儿,天下怎么会有这样的善心人呢?

    当下呜呜哭起来,又要往地上跪,叫豆绿眼疾手快给拉住了,笑道:“去不去,你给个话儿?”

    那雷二嫂却是哽咽着说不出话来,只一个劲地点头。

    锦鱼带着雷二嫂满儿回到怡然居后,便留在屋里使唤了。

    问了问雷二嫂子会什么,她说原是庄户人家。死了丈夫,因生的是个女儿,遇到雪灾,便被婆家撵了出来。这才去宏福寺求粥。地里的活儿都会干。

    锦鱼想了想,便让她跟满儿照顾那些兰花,还有日日给家祠打扫清洁。

    都是极轻省的活计。

    母女两个做事又认真又勤快,似乎唯恐做得不好,她改了主意,又撵了她们出去。

    锦鱼看着她们两个渐渐有了笑,心里亦是欢喜的。

    *

    她因答应了黄夫人,便开始认真筹划起钟哲的事情。

    问了国色天香园,跟梅掌柜的定了三月二十八办牡丹会。

    又因去年便答应了江家众人的,便赶在三月二十日,要先请了江家去游玩。

    好在如今国色天香园早被梅掌柜打理得井井有条,她除了让茯苓把请贴拿来给自己过下目,其他事,倒不必一一过问了。

    这日江凌下朝回家,天色已晚,两人吃过饭,便一起去了书房。

    江凌往桌前去,取了纸笔。

    她见江凌要写字,便上前往那块青龙小月的砚台里倒了几滴清水,挽了衣袖,亲自替他磨墨。

    江凌抬眼笑道:“娘子亲手磨的墨,这折子定然如有神助。”

    锦鱼脸上一红,笑道:“你呀,当初嘴可没这么甜!我还担心你是个闷人呢。谁知这么会哄人,想哄我日日替你磨墨么?”

    锦鱼想起当初,自己居然还打算把江凌当朵花儿娇养着,不由笑起来。却不打算把这话跟江凌说。

    却见江凌眸色深深,弯着嘴角,道:“娘子没瞧出来么?人前人后,我这般努力上进,不过是想叫夫人这一生,都开开心心,无忧无惧。”

    锦鱼脸上发热,心里甜蜜,可嘴上却故意道:“《妙色王求法偈》里说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你叫我无忧无惧,可是叫我不要爱?”

    江凌的黑瞳里溢满了光:“娘子想爱谁?”

    锦鱼不敢与他对视,垂下长睫,脸红如粉桃,半天喃声道:“自然是夫君。”

    却没听见江凌的声音,抬眼时,却见江凌低头看着手里的小号翠杆羊毫。

    她不由有些失望,却听江凌黯然一叹,道:“你爱的是夫君,却不是江凌。”

    锦鱼何等聪明,听他这样一点,笑起来,虽有些羞赧,可还是红着脸道:“娘子爱的自然是夫君。锦鱼爱的才是江凌。”

    江凌迤逦的眉眼顿时如星辰闪耀,熠熠生辉。

    江凌并不是真有折子要写,只是对照着别人的折子,学着如何写得更好。

    当下写完了,拿给锦鱼看,锦鱼便点评一二。

    夫妻两这样一起暗下工夫,江凌写折子的水平几乎可以说是日新月异。

    *

    怡然居的日子对锦鱼名副其实,十分怡然。

    白天想管家事便管管,不想管,就扔给茯苓豆绿。

    想种花就种种花,不想种,就扔给雷二嫂子与满儿。

    等江凌回了家,两人或是吃饭散步,或是在书房读书评文,或是去朴园看她娘,与景阳侯议论朝政。

    这日子,竟是比在江家还要好上百倍。

    这期间,她与江凌正式开了祠堂,祭祀了江凌的亲娘郑氏。

    又去给郑氏上了坟,还到宏福寺替郑氏做了一场法事。也算是了了江凌与锦鱼一桩心事。

    她原订三月二十日,国色天香园再度大宴亲朋。这是她去年八月开园时就答应了的。说春天必要再请他们来逛。自然不可言而无信。

    可巧三月十八日一早,她娘秦氏顺利给她生了一个小弟弟,把老太太跟她爹高兴得说要接她娘回府坐月子。

    她娘死活不肯,这才罢了。

    锦鱼便道:“正好洗三日,也是我在国色天香园请客的日了,不如就一并办了洗三。也热闹些”

    秦氏当初与景阳侯闹翻,便是因为她出生时没能办成洗三礼,一辈子都是遗憾。

    如今有了这个机会,自然点头应了。

    消息一出,亲友云集。

    到了二十之日,坊前路上的车马辉煌华丽,一色的勋贵高门,堵得出了坊街,连隔壁坊的人都惊动了。

    相比一年前,只有老太太跟锦熙来捧场,今年景阳侯府,除了许夫人没来,其余以老太太为首,扶老携幼地全体出动。

    而白夫人胡大嫂顾二嫂的娘家人也比去年来的多了一倍。

    更不用说江家本家人,有一个算一个,都涌了来。

    另外几个姐妹,锦熙锦兰不用说,早早就带了夫君一起过来。

    最让锦鱼意外的是,锦芬竟然也来了,对着她一通巴结,还带了几个小姑子,其中一个竟是周寒婷!当着别人的面,锦鱼自然也不好给她脸色。

    只有锦心没来,不过倒是派香绢来打了声招呼,还送了一只麒麟金锁当作洗三礼。

    除此之外,王家钟家定北王府敬国公府及景阳侯府交好的一众高门,都有人来。

    见这人多到叫锦鱼觉得……国色天香园还是太小了。

    好在一回生,二回熟。

    国色天香园经过这半年多的经营,上下人等对此情形早就应付自如。

    先是引着众人赏了一会开放的牡丹,再是好酒好菜好歌好茶好点心好伺候。

    繁花堂后她平素办事的小屋子里,供奉了香案,及碧霞元君、琼霄娘娘等十三位神像,放了一张大桌在屋子中央,桌上再放一只闪光光的大铜盆子替她弟弟洗三。

    正好许夫人没来,她便从隔壁朴园接了她娘与弟弟一同过来。

    来的人多,一群群进去,足足扔了七八盆子的洗三礼。

    实在是热闹非凡。

    也算是弥补了她娘在她身上的这份遗憾。

    期间有人问起这孩子叫什么名字,景阳侯便请老太太来取个小名儿。

    老太太却道:“我这一辈子都病歪歪的,不好,叫五丫头来,她是个有福气的。”

    锦鱼见她这小弟弟长得脸儿略长,眉清目秀,神态安宁。这洗三礼这般人多吵闹,他竟是不闻不觉一般,没半点烦躁,便道:“不如叫宁哥儿吧。不求他大富大贵,只求他一生安宁。”

    众人都交口称赞,说是个极好的名字。

    大概因为这个名字确实好,后来景阳侯府的六爷,小名变成了大名,叫卫锦宁。

    *

    这一场轰轰烈烈的牡丹宴,不过两日,便传遍了全京城。勋贵与高门圈子里,全都知道了一件事,要看牡丹,就得去卫五娘子的国色天香园。

    便不断有人来打听,才知,这园子如今哪里还订得到?有钱也没用。

    人家又不是什么商户,对着皇上都能叫得起一声皇舅父的人家,哪里能任由搓扁揉圆的以势压人?不由都觉得遗憾得很。

    而这时,却传出了一个极好的消息。

    卫五娘子要在三月二十八办一场牡丹盛会。

    这帖子嘛,据说已经发出去不少。

    不知道还有没有多余的?

    消息传出之后,锦鱼的怡然居倒还好。

    据胡氏说,江家的门槛都要叫人拆了。

    只因这些不相熟的人,都不知道江凌锦鱼已经分了户。

    而这头,锦鱼却犯起了愁,事事都好安排,什么姑娘都能请得到,可最难的是,如何才能让钟哲看到这些姑娘。

    看到还不够,还得让这些姑娘能有机会,表现出自己的品性优点来。

    又不能做得太露痕迹,以免叫落选的姑娘蒙羞。

    又不能太过含蓄,叫钟哲什么也看不出来。

    她与豆绿香罗茯苓等几个商议来商议去,总没个好法子。

    她最后没法子了,只得去找江凌:“我是没法子了,你来替我想想。”

    江凌放下手中正写折子的翠杆狼毫笔,笑道:“我若有法子,娘子怎么谢我?”

    锦鱼:……

    江凌可真真是越来越坏了。帮她,难道还要有条件?!

    他以前可不这样。

    第115章 事事周全

    还说什么夫妻一体呢!

    她想了想, 水莹莹的眼眸转了转,把手中木兰香墨条轻轻搁在砚台边上,道:“夫君若是有法子, 我自然是日日都亲自替夫君磨墨, 叫夫君日后写起折子来呀, 一直都如有神助。”

    江凌嘴角翘起, 双手捧着头:“你本来便一直替我磨墨的。可我如今替你想了个法子,若是不顶用,夫人一怒,便不替我磨了。那我岂不亏了?不合算啊,不合算。我不想了。”

    锦鱼放声大笑, 跑过去,提了裙子,蹭到他腿上, 一坐,道:“若你不肯想法子啊,那你也别学写这劳什子的折子啦。连帮我的小主意你都想不出, 还能想得出什么帮皇上的大主意不成?!”

    不想她刚坐下, 还没来得及得意, 腰上就是一紧, 随即有滑润的脸颊偎在她的颈旁, 温热的呼吸一波波地, 吹着她的耳垂, 好像那风要钻到心里去似的,挠得人心痒难耐。

    她脸色大红, 浑身渐渐燥热起来。

    搬到怡然居后,两人自在许多, 这闺房之乐也有趣许多。

    有一回江凌意外发现了她的弱点,便时不时地以此撩拨她,实在是越来越坏了。

    她挣扎着要爬下来,腰却被勒得极紧极紧,耳边的呼吸也渐渐粗重。

    终被抱了起来,朝窗下罗汉床走去。

    ……

    虽非白日,可他们在书房如此胡来倒还是头一回。

    可是其中这妙趣却又与平素不同。

    两人偎依在罗汉床上,都是汗湿淋淋。

    锦鱼便羞得把头埋在一堆蜜合色的玛瑙锦褥子里,怒道:“你……你……你怎么可如此!”

    却听江凌笑道:“娘子如此谢我,我岂敢不尽力?你要不要听听我的主意。”

    锦鱼:……

    虽是害羞,却又想听,扭捏着,气不过,伸手摸到江凌腰间拧了一把,才道:“还不快说。”

    江凌道:“你说钟兄会喜欢什么样的女子?”

    锦鱼道:“那我如何知道?不过……我倒知道他不喜欢什么样的女子。”

    “哦?你说说看。”江凌的声音里全是忍俊不住的笑意。

    “他不喜欢主意太大、规矩太多的女子。”否则他也不会不愿意跟王青云在一处了。

    却听江凌“噗嗤”笑出了声。

    锦鱼之前的仇还没报,如今又听他耻笑自己,不由更怒,抬脚就踹了他一下,小脚脚却被一把抓个正着,脚心还被挠了一下,像一条受苦受难的鱼,就听江凌笑道:“娘子如此粗鲁,钟兄定然是不会喜欢的。”

    锦鱼听他扯到自己,不由更恼,道:“我便是个母夜叉,也是嫁了。你若是不喜,便休了我。”

    江凌笑道:“嗯,我娘子便是个母夜叉,我也喜欢。可不敢休了,若是休了,明儿就得叫人抢了去。我便是哭倒长城也没用了。”

    锦鱼不由笑起来,又蹬了蹬脚:“我都是母夜叉了,谁还会来抢我!”

    江凌笑道:“谁知道呢。”

    声音听着,却有些莫名的意味深长。

    锦鱼不及细思,就听他又道:“依我看既在国色天香园,不如便叫姑娘们斗斗花草吧。既能考察出姑娘们的学识,又能看出姑娘们的品性,又自然不露痕迹。”

    锦鱼一个翻身爬起,鼓掌懊恼道:“这样的法子,我如何没想到!”

    时下女子,不但有斗花斗草的,还有斗樱桃果子的。

    不过前朝斗花儿,倒有个说法,叫作“只斗时新不斗花”,

    因此这比的不是谁的花儿美,而是谁的花儿新奇出众。

    今朝尚节俭,这风气倒不盛。

    但爱美之心人皆有之,风气仍是爱花的。有钱人家不惜重金购买名花奇卉,普通人家也要屋里养上几盆,院里种上几株。

    若真在国色天香园斗花儿,只怕还得下些工夫,别叫奢靡太过,省得大灾刚过,她这里就带头奢靡,却是有违初衷了。

    不过有了大方向,已经是把问题解决了一半。

    她想了想,又问:“那钟兄如何能见到这些姑娘们呢?”

    总不能由她来转述吧。

    江凌伸出手指戳了戳她的额角:“若只是他一人,自然让人觉得奇怪。你可还记得宏福寺的插花大会?”

    锦鱼被戳得有些痛,不由捂了额角,不满地呜呜了两声。

    怎么江凌越来越聪明,她却好像越来越笨了呢?

    把这个大会搞成个慈善大会,由各位金主来捐钱。钟哲是个大金主,邀他来,再合适不过了。

    只需要想个名目就好。

    她蹙着眉,想了片刻,道:“这次大灾之后,有不少孩子成了孤儿。之前绿柳庄送来的单子里就有几个。不如咱们就以这斗花为名,捐得了银子,送给慈幼庄吧?”

    慈幼庄有民间也有官办的。收养孤儿或是被遗弃的孩子。使他们有人照顾,有衣穿,有饭吃,还能读点书,学一两样安生立命的本事。待他们成人,才任由他们自出立户。

    如此可真是事事周全。

    既满足了黄夫人的要求,又帮到了钟哲,更让姑娘们的行动有了个名正言顺的理由,还帮到了无家可归的孩子。

    当下便起身,整理好凌乱的衣裳,跑到自己的桌子上,提笔给黄夫人写信。

    第二日着人送去钟家。

    黄夫人与钟微回信,说要过来细商。

    她便同意了。

    想不到黄夫人与钟微竟是中午未到,便跑了来。可见对钟哲的婚事焦虑到了何等地步。

    母女两个带了一车的礼物,吃的用的穿的都有,还有古董字画,说是贺她“乔迁之喜”。

    锦鱼这才知道,钟微为什么非缠着要来作客。原来是想找个名目给她送礼的。

    锦鱼推辞不掉,也只能叫茯苓把东西都收了,招待母女两个吃了顿中饭,吃完饭,这才坐下细细把打算说了。

    黄夫人击节赞道:“亏得你们想得如此周全。这可是再好没有。我正发愁怎么把他哄了去呢。”

    三人便又重新拟了请客的名单,商议了流程细节。

    锦鱼一一记下。

    待送走了她们,便让人把梅掌柜请了来,又把流程细节斟酌了一遍,这才最终定下来。

    因时间仓促,她也不得不紧盯着。

    不过钟微也天天跑过来帮手,两人之前便办过一次钟微的生辰宴,倒是默契得很。

    总算是在三月二十八日之前,把一切准备得妥妥当当。

    *

    其实进入三月后,时不时就下点小雨。

    “天街小雨润如酥,草色遥看近却无。最是一年春好处,绝胜烟柳满皇都。”

    美则美矣,可办这斗花大会,却是平添了许多的麻烦。

    锦鱼虽做好了准备,希望二十八是不要下雨,可天公不作美,谁也没法子。

    那日还真就下起了绵绵细雨。

    好在风也是软软的,轻轻的。

    她觉得今天一定会顺顺利利。

    受邀来参加这场宴会的姑娘们却不这样想,见一大早就下了雨,都觉得甚是郁闷。

    周寒婷便是其中之一。

    之前在宫里见到卫五娘子,她不小心多了句嘴,结果差点儿得罪人家。

    好在自家与她是亲戚,回来便求到隔房的七嫂子处,想着弥补弥补。却被一口回绝了。

    她只得去找七哥。七哥却埋怨,说是七嫂子早得罪了人家。

    把她急得,回屋就跟自己家娘亲抱怨。

    她娘便道:“你倒是长大了,明白多一个朋友便少一个冤家的道理。娘帮你。”

    她娘在周家主持中馈,谁敢得罪?没几天,七嫂就巴结着上了门,说景阳侯添了个小儿子,二十日要洗三,愿意带她去。

    那日见了卫五娘子,倒也是客客气气的。

    这回又听说卫五娘子要办牡丹会,她便求着七嫂上门去要帖子。

    帖子要来了,卫五娘子还说要斗花儿替慈幼局募银子。

    她开心得都要疯了。果然当初极力弥补跟卫五娘子的关系是英明决定。

    说来他们周家虽是清贵有势,却因爷爷为人正直清廉,家中又无擅长庶务之人,因此全家上下,都只能勉强维持外头的颜面。

    真论嫁妆,她最多也就只能得个三五千两。

    跟别家的姑娘,完全是天上地下。

    她也只能靠别的了。所以当初才咬着牙,跟着王青云,想要买个贤名。

    没想到运气这样好,宏福寺施粥,居然得到了皇上跟皇后娘娘的嘉奖。

    如今上门求亲的络绎不绝,都是顶好的人家。

    虽是还没定下来,可眼见着,有了这些名气与关系,日后嫁入婆家,就算嫁妆少些,谁也不敢小觑了她去。

    再想不到,沾上卫五娘子,居然还有更好的事在后头。

    这回虽然大家都没挑明,可早暗底地传开了。

    明面上是卫五娘子的牡丹斗花会,其实是宏图侯夫人想替她家三儿子钟哲选媳妇。

    钟哲在京里,也是一等一的金龟婿。虽是家世不如小公爷,才气不如王青山,容貌不如江凌,可若论打理庶务的手段,与手中的钱财,那是京中翘楚,无人能敌。

    若不是当初王青云一直缠着他,怕不早被别人抢走了。

    如今王钟联姻,王青云即将入主中宫,钟家的声势又上一层。

    若是她能拿下这门亲事……那可真是睡觉都要笑醒。嫁妆多少,人家钟家哪里会放在眼里?

    因此,她想方设法,找了一种奇花,准备今日去大出风头。

    不想,一大早就淅淅沥沥地下起了小雨,把她气得暗暗骂了老天爷好几句。

    不过,既然没人来通知今日的斗花会取消,自然还是要去的。

    她娘特意放下家中事务,陪她一起来。又叫上了七嫂。毕竟七嫂是卫五娘子的姐姐,多少可以占点小便宜。

    一时到了新安坊附近,马车却突然停了下来。

    她忙问是怎么回事。外头赶车的把式道:“前头都是各家的马车,想来今日人多。”

    她娘拍了拍她的手:“你得沉住气。我告诉你,今日你别的都不要管,只管奉承好了卫五娘子。娘替你打听过了。这卫五娘子与那钟家关系匪浅。若是她喜欢了你,这事,就成了一半了。”

    说完还看了锦芬一眼,道:“有你七嫂子在呢,卫五娘子不会下你脸的。”

    锦芬只得尴尬地笑了笑。袖子里,气得狠狠扯着手帕发泄愤怒。

    还说这周家清贵,清贵个屁。

    她这位大嫂,天天给她吃馊饭,逼着她来巴结卫锦鱼!

    自己当初怎么就没学锦兰那个奸滑的,早早对卫锦鱼服了软。如今也不敢说实话,只能厚着脸皮去巴结!她真是懊悔得要吐血。

    周寒婷自然不知自家七嫂在想什么,只见她脸上露出几分苦笑,也不在意。

    反正她愿意也得愿意,不愿意也得愿意。

    便耐下心来。马车慢腾腾地又走了两刻钟,这才到了。

    却见园中奴仆成群,俱穿着鲜亮的青衣,排排站立。

    人人手里都拿着桐油黄伞。

    她们自己有伞,正要撑开,那边已经抬了三顶小轿过来。

    怕她们的脚下踩了泥,脏了鞋,还拿了干净的席子,往地上一辅,直通小轿。

    这番细致工夫,实在叫人咂舌。

    她头一回进这园子,却早听得人说如今这园子,寻常难得一进了。

    便掀了窗帘,朝外张望。

    却见烟雨朦胧之中,树木葱郁,清新花树香气扑面而来。

    行得几步,便见树木掩映之间,或是露出茅舍一角,或是露出牡丹一丛。

    虽隔得略远,可这些牡丹一丛一蓬,花形硕大,颜色鲜艳,或粉或黄或红或紫,烟雨朦胧中,带着清露,绽放如朝霞神女,真真当得起“唯有牡丹真国色,花开时节动京城”这句诗。

    不由觉得十分遗憾。

    若不是这细雨烟蒙,一路行去,岂不更是千金难买之景?

    及至到了一处屋舍,却发现沿着屋檐,竟都斜斜地支了青油布的棚子,四角缀着盘子大小的粉色牡丹,下面一般辅着淡黄草席,她们的轿子直接停在了棚子之内。

    下了轿,身上可没着半滴水。

    脚下也是干爽的。

    沿着台阶,进了屋舍之内,却见中间隔了数张山水落地屏风,左右两侧各放了十来张桌子。

    左边有几位男子,右侧却已经有不少盛妆女子。

    对面的墙上,整排窗户全部大开。

    正对着后院。后院高高地搭着一个木台。

    台上高高地撑着青色油布,四周皆以鲜花为饰,花团锦簇,却又有一排烟雨,实在叫人仿佛若置仙境梦中。

    她不由内心狂叫不止。若是当初她没逼着七嫂跟卫五娘子扯上关系,今日这样的场合,根本就没有她的份!

    她忙拿眼四处找寻,却没见着卫五娘子,只见临窗一处众人聚集,欢声笑语不断。她心下正纳闷,就听她娘轻声道:“看来大家的想法都差不多呢。咱们也赶紧过去。”

    拉着她便往那人最多处去。

    她们明明已经提前来了,没想到别人比她们还努力。

    好容易厚着脸皮挤进人圈,就见当中果然坐着卫五娘子。

    卫五娘子身边是钟家五姑娘,还有黄夫人,白夫人。

    白夫人身边还坐着一个粉嫩嫩的姑娘。

    眉宇间与白夫人有几分相仿。

    想来是白夫人娘家人。

    *

    锦鱼先还怕这雨扫了大家的兴致,可没想到,今早她赶来一看,这烟雨如梦,倒显得这园子多了几分仙气。

    她便命人往青布棚子上都缀上鲜花,倒是应了这斗花的景。

    有梅掌柜周全着,她也没什么要操心的,原还打算先到自己的小屋里歇上一歇。没想到午时的斗花会,从辰时半刻,就开始来了客人。

    黄夫人钟微着急,早早赶了来,倒也不意外。

    意外的是白夫人。

    白夫人带了她娘家的侄女来,年方十六,叫白洛儿,长得与白夫人有几分相像。

    其用意再明白不过。

    她也没见过这姑娘。不过见她长得粉嘟嘟的,见人就笑,想来性情不错。又是白夫人的侄女,少不得多照顾几分。

    虽然白洛儿不在黄夫人原来的计划之中,她还是把这她介绍给了黄夫人。

    也许因着白夫人实在贤惠,黄夫人与她亲近了许多,对这白洛儿倒是极喜欢,还送了她一只玉佩当见面礼。

    随着客人来得越来越多,大家与她们相见打过招呼,都不肯往自己的座位去,反围住了她们。

    一时人越围越多。她只得命人挪挪椅子。

    这时就见周寒婷也挤了进来。

    手里还扯着一脸不情愿的锦芬。同来的夫人她不认识,想来是周寒婷的母亲。

    她对周寒婷没什么好印象,对锦芬也是同样。

    可是当着这许多人的面,也只得笔眯眯地把她们介绍给了黄夫人。

    两边打过招呼,她还以为周寒婷便会退下,不想周寒婷却凑上来道:“卫姐姐,今儿咱们在你这园子里斗花,不是在班门弄斧么!?这是谁的主意呀?!”

    锦鱼:……

    她知道这周寒婷的本意想巴结她。

    可是这话说得,不管是谁的主意,如今她都采纳了,也别扫兴批评了。何况这还是江凌的主意!

    不过想想上回在宫里,这周寒婷也是不会说话,怕只是没什么城府罢。

    当下笑道:“周家妹妹过誉了。我这园子巴掌大的地方,也是大家捧场罢了。一会儿,我还想看看大家的奇花异卉,开开眼界呢。”

    说着,见围着的人实在太多,便起身对黄夫人白夫人道:“我去问问,人都到齐了没有。若是到齐了,倒不妨早点儿开始。”

    说着便退了出来。

    钟微忙跟了上来。

    锦鱼便带着她往后头自己的小室去了。豆绿本来远远地伺候着,见状,也跟了来。

    一进门,钟微就“噗嗤”笑出了声,道:“你这可是怕了她了?”

    锦鱼也笑起来,往椅上一坐,道:“她要是给你当了嫂子,倒是有趣得很。”

    正想提了茶釜给钟微与自己倒杯茶,不想却没听见钟微的笑声。

    只见钟微慢慢在她面前坐下,双眼看着她,神情复杂,欲言又止。

    倒把她看得愣住。

    不过是一句打趣的笑话。

    从头到尾,她就没觉得周寒婷有机会。

    倒不是因为周寒婷得罪过她。

    而是周家以清贫为荣,在她看来家风虚伪。

    而钟哲喜欢华丽享受。

    两边的作风完全是南辕北辙。

    黄夫人也从来没考虑过要跟周家联姻。

    本来今天的帖子也不可能送给周寒婷。

    还是锦兰来替锦芬说项,她不好驳了锦兰的脸面,只得给周家递了帖子。

    见钟微如此神色,她倒有些忐忑:“我就是开个玩笑,你有什么话,不妨直说?”

    钟微神色郁郁,长叹一口气,终是道:“姐姐,你是真不知道么?”

    锦鱼怔住。

    不知道什么?

    第116章 缠绵一家

    钟微张了张嘴, 半天又长叹了一口气,低下头,摇了摇, 道:“算了。我一直以为, 姐姐这样聪明的人, 必定是知道的。可既然姐姐不知道, 也好。”

    锦鱼听她这几句话,说得没头没脑的,可再想想刚才自己的玩笑话,又隐约有些明白她想说什么。

    她第一次见到钟哲时,就已经跟江凌订亲了。

    所以从来没往这头想过。

    可现在想来, 江凌那日的玩笑话,似乎也意有所指。

    他说:“娘子如此粗鲁,钟兄定然亦是不会喜欢的。”

    他还说:“若是休了, 明儿就得叫人抢了去。我倒要哭倒长城。”

    他还出主意,让今天的姑娘们斗花草。这可是她最拿手的。

    难道江凌也觉得钟哲对她不寻常?

    如果这样,那日在绿柳庄, 江凌为什么还提出要给钟哲留一间屋子?

    难道他竟是完全不吃一点醋, 如此大度?

    她暗暗摇了摇头, 钟微不说, 她也别追问了。

    不管钟哲是不是真对她有点儿什么, 今天若是能找到一位好姑娘, 日子过起来, 也就把她慢慢忘了。

    这样想着,便问:“你看白洛儿怎么样?我看她性子不错。”

    钟微嘴角勉强扯了一下, 又恢复了寻常那副天真机灵的模样,笑道:“我看还不错。长得也讨喜。不过只见得一面, 还得打听打听。”

    白家也是官宦之家,书香门第。如今白夫人的大哥,任着五品的中侍大夫,虽没多大实权,但在宫里负责文书撰写,也能在宫里进进出出的。白洛儿的母亲聂夫人,她也是见过的,人也不错。

    配钟家虽是差了些,却也不算完全够不上。

    这次黄夫人还挑了其余四五家,如今这事闹大了,来了二十多家。这四五位姑娘,倒不显眼了。

    便是最后定了谁,也不丢人。

    她们两个便把这四五位姑娘悄悄议论了一阵。

    正说得开心,却听得敲门声响,有人稚声稚气的在外头道:“奶奶,定北王妃与郡主来了。”

    却是圆儿。这丫头还真挺机灵的。

    两人忙出了小室,再到前头来,就见偌大的繁花堂,真是挤得水泄不通。

    锦鱼再度感慨,这繁花堂地方太小了。

    她脑子里突然掠过一个念头。

    洛阳庄离京不远,如果把洛阳庄也建成一个大园子,那无论多少地方都够了。

    只是这投入不知道要多少。

    这念头只是一闪而过,不及细想,就听得不少人都在说:“卫五娘子出来了。”

    她忙笑着与众人点头,认识的不认识的。

    与钟微一起往门口去,众人竟是不约而同地给她让开了道。

    这中间多少的名门贵妇。

    这样的礼让,她一时真有点不适应。

    忙一路谢过,上前,就见定北王妃与长宁郡主下了轿。

    长宁郡主扶着王妃上了台阶,互相见过礼。

    锦鱼便亲自领着王妃到繁花堂内,在右侧首位坐下。

    长宁郡主便硬要拉她一起坐:“你来替我解说。”

    锦鱼笑道:“王妃见多识广,我哪里敢班门弄斧。再说我还得招呼客人。”好歹哄住了,这才脱了身。

    又过得片刻,梅掌柜派了人来说,人都到齐了。

    锦鱼便命先开了席。

    总要让大家吃饱喝足才有精神头继续下面的环节。

    这也是上回她进宫后得出的结论。

    那次亏得江凌让她提前多吃了点,不然可真抗不住宫里那繁琐的规矩。

    今天的酒宴是她跟钟微两个操办的。该有的都有。

    王青云如今身份所限,听到这消息,恨不能来,写了信来。帮着选了今天的宴乐。

    因此无论是酒菜还是宴乐,都比平常国色天香待客的要丰盛美妙许多。

    便是定北王妃等人,也乐在其中,赞叹不已,对锦鱼道:“如今这京里,要说到逛园子,再没有比得过这里的了。长宁吵着我,六月她过生日,非要在这里办。可还订得上?”

    锦鱼忙道:“这个自然。”

    吃了约一个时辰,锦鱼看大家也差不多了,便起身笑对众人道:“今日多谢各位前来。我这国色天香园以牡丹为主。虽说牡丹花儿人都说是‘竟夸天下无双艳,独占人间第一香。’可到底天下之大,无奇不有,并非价值千金的才是好花。今日诸位携花而来,必能叫人大开眼界,请各位要参加斗花的姑娘们,都随我来吧。”

    一时席间姑娘们纷纷离座。

    锦柔不知从何处冒了出来,来挽她的胳膊。

    想来锦柔来时,她跟钟微在小屋里,竟是没瞧见。

    可锦柔这样,实在是没有体统。

    本来这回也没锦柔什么事,是楼姨娘特意跑到朴园,在她娘跟前,苦苦哀求。

    她娘抹不过情面,跟她说了。

    她想这次反正人多,便答应了。

    她不动声色地把锦柔的手从胳膊上推下去,笑道:“六妹妹,你这样,回头别的姑娘可要怪我偏心了。你到后面去吧。”

    锦柔撇了撇嘴,有些不满地转身走了。

    姑娘们早已排成一行,锦鱼便亲自领了她们从后门出去。

    后头仆妇们早已排成一行,手里擎着一把把黄色桐油雨伞,锦鱼便领着姑娘们从那伞下走过。

    到了青棚台下,姑娘们留在台下,她先上了台。

    一时就有婆子抬上来一盆鲜花。

    锦鱼见那花儿载在一只三尺宽余的青铜大盆鼎里,不过三尺高,枝干曲折有致,叶片稀疏翠绿,花儿密集粉嫩,花蕊非绿非黄,竟是深紫红色,实在少见。

    众宾客见了都不免议论纷纷。

    她也点了点头,问:“这是哪位姑娘的花儿,请上台来,给大家介绍一番如何?”

    她因之前在宏福寺插花时,数钱的时候才被叫上去,总觉得尴尬。因而今日便想了这个法子。

    由她来亲自陪着这些姑娘们一一展示她们带来的花儿。

    一来也靠得近,看得清,二来姑娘们也不至于过于尴尬。

    就见一位穿紫红衣裳的姑娘站了出来。

    这姑娘长得瘦高挑儿,走起路来甚是风流妩媚。

    瓜子脸,五官尚美,肤色如蜜。

    锦鱼不由有些可惜。这姑娘不该挑这粉色的花儿。一会戴上,定显得肤色更黑。

    等这姑娘上了台,她便问:“姑娘是哪家的?这花儿有什么名目?”

    那姑娘倒也不怯场,大方道:“家父是将作监监正常家。”

    将作监虽只是四品,可是个肥缺。与钟家联姻,日后定是富可敌国。

    这位姑娘本就在黄夫人的名单上。而且黄夫人言语之中曾说,这姑娘家虽是个四品,略差了些,可人是极大方聪明的。似乎极看好她。因此,她才把这位姑娘列于头一位。头一位得到的关注总是多一些。

    那姑娘便道:“这花儿叫紫蕊桃。人说是‘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京里的桃花如今大多谢了。这花儿原是养在云台观的。我特去求了来。据说这花儿已经养了三十余年,每年还会结几个桃儿。都是供奉三清上仙的。”

    这也真是有心了。锦鱼便朝着繁花堂的方向看了一眼。

    右侧的窗口,都是各家夫人,关注着自家女儿。

    左侧的窗口却是人比较杂。除了钟哲,她主要请了上回参加题跋大会的才子们。因上回也答应过人家,春天来了,要办牡丹会的。

    不过那么多的人里,她一眼就看见了江凌。

    实在是江凌穿得虽是朴素,可那张脸,跟谁在一处,你都不自觉地先看到他。

    江凌旁边,头戴紫金珍珠冠,身穿银蓝花卉纹浮光锦的人正是钟哲。

    她遥遥一笑,道:“不知诸位可有什么要问花主的?”

    “常姑娘,你请了这花儿来,不怕三清上仙怪罪么?”也不知道是谁,竟如此调笑。

    不想这位常姑娘竟也没恼,道:“自然是先问过三清上仙的。”

    一时众人哄然大笑。都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但是这姑娘也算机智,没被难倒。

    又有人问了几句别的,这姑娘都一一回复,进退有据。十分难得。

    锦鱼这才道:“请常姑娘簪花儿。”

    常姑娘笑道:“我怕不小心把那只供三清上仙的桃儿摘了,三清上仙怪罪。还请卫五娘子,随便赐我一朵花儿簪戴。”

    众人又皆大笑起来。

    锦鱼心里虽觉得这姑娘实在聪明,却又觉得有点聪明过头了。

    这花儿太粉,不相配,没打算簪花,就该再准备了别的花儿来,临时却叫自己替她选,一来耽搁别人的工夫,二来也有作弊之嫌。对别的姑娘不公平。

    她这里花儿自然是多的。可是却不能叫她这份机灵得逞。

    当下笑着一指青油布蓬下挂着花儿道:“你若要簪,便选一枝,叫她们替你摘了来。”

    这些花儿摘下来后,都淋了半天雨水,簪在发上,却是不合适。

    那常姑娘还要说什么,锦鱼已经觉得她耽误的时间太长,笑道:“其实簪不簪花,也没关系的。毕竟今日只是斗花。谢谢常姑娘替我们寻来如此难得一见的花儿。不如就让他们送花牌吧。”

    那常姑娘毕竟是个有眼色的,便强笑着点了头。

    送花牌也是跟之前宏福寺的围棋子一个意思,总不好叫人直接往上扔元宝。

    因此提前做了花牌。

    由各位来宾用银子换取。

    红色的花牌是十两。

    绿色的花牌是五两。

    一时屋里有人收全了花牌,报了数,这位姑娘的花儿共得了二百一十五两银子的花牌,也算是开门红了。

    接下来,又有十来位姑娘,从公侯千金到五品之家皆有,带的花儿也不同,也有带玉兰的,也有带蔷薇的,也有带杜鹃的。不一而足。

    人长得也是千姿百态。有美貌出众的,也有相貌平平的。

    性格同样各色各样。有懦弱害羞的,也有温柔大方的。

    募来的银子,少的有五六十两,多的有七八百两。

    锦柔竟还表现不错。她选的是波斯丁香。花茂叶小,颜色清丽,配着她一向喜欢的藕合色的衣裳,又柔柔弱弱地吟了几句诗,倒也募得了四百余两。

    周寒婷找的是一丛名唤青龙卧墨池的牡丹花。这花虽好,颜色更特别,近乎黑色,与锦鱼这牡丹园也最配。

    只是这花颜色太暗沉,周寒婷簪了这朵花,贵气有余,活泼不足。与宾客的问答,更是尽显莽撞。

    锦鱼虽知她是必无指望,可想着她几次努力巴结自己,这花儿也是十分难得,便好好地赞了这花儿一番,问了出处。才知道竟是出自宫中。想来是周家老爷子出的面,可见周家对今日之事十分重视。

    这朵花毕竟少见,募得了最高数七百八十两。周寒婷喜得脚步都飘了,下台时差点儿没摔下去。好在豆绿机灵,身体也灵活,冲过去一把揪住了她。

    锦鱼最关注的白洛儿,上场顺序排在了倒数第五位。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姓白,寻的居然是一盆单瓣白芍药。

    花儿种在瓦红的大陶盆子里。

    牡丹花谢,芍药花开,现在牡丹刚开,这花儿却已经盛放,算是极早。通花雪白,只有花蕊却又血红。于素净中显出十分艳色。

    寻常人见了牡丹芍药,其实不易分辩。

    不过牡丹木本,芍药草本。相比牡丹雍容,芍药更加婥约婉媚,多出几分柔美。

    锦鱼不由暗赞,白洛儿这花儿选得好。

    不过簪白花,倒需要几分勇气。

    果然就有人问:“你不怕这花儿的颜色不吉利么?”

    不想白洛儿眨巴着小狗儿般绒绒的黑眼睛,道:“我没想这许多呢。我选它,只是因为我也姓白的。”

    虽略显羞涩,却实在真挚可爱。

    便又有人问:“这花儿可有什么特别之处?”

    她又张着一双无辜的眼眸,似乎有些烦恼,道:“这就是我家园子里最漂亮的花儿呀。”又想了半天,眼睛亮晶晶道:“若一定要说,有什么特别之处……这是我姑母以前种在白家的花儿。”

    这般天真纯良,叫人不忍为难。

    锦鱼听了,都被她可爱到了。

    而且……想到这是白夫人姑娘时种下的花儿,她对这花也多了几分喜欢。

    倒又想起一件往事来。

    当初江凌到洛阳庄去,便是替白夫人取一株玉版白的。自己怎么倒忘了这事?不由心里暗暗记下,打算回头亲自去一趟洛阳庄,替白夫人寻一株最好的玉版白。

    簪花时,白洛儿选了一朵半开的,簪在右鬓,人如粉桃,花似玉琼,相得益彰,实在清新又美丽。

    窗口那边一片赞誉之声。

    最后白洛儿共募得了八百二十五两,竟是夺了冠。

    实在是出人意料。

    这么一下午,二十位姑娘,共募得了六千余两银子,比宏福寺的插花大会募得的还要多。、

    大概是因为宏福寺要选出个冠军魁首。银子都集中在了她跟王青山那里。

    她这里二十位姑娘簪花,却是多多益善,无需分个胜负。

    簪花大会结束时,天还在下着蒙蒙细雨。

    可男宾客们都意尤未尽,兴致高昂,尤其是傅学士,嚷着要作诗。

    也不怕雨,说来了不游园,辜负了这春光。

    江凌只得带着众人去了。

    而夫人小姐们亦是如此,听得男宾们去逛了园子,便也说要逛。

    锦鱼只得叫人再多拿些伞来。

    便陪着众人在雨中逛了一回,直闹到酉时方散去。

    黄夫人与钟微却留在了最后。

    待人都走尽,偌大的繁花堂里便只剩下黄夫人、钟微、江凌、锦鱼还有钟哲。

    锦鱼便命关上门。

    挑了灯,又叫人送了些吃食上来。

    黄夫人便笑着亲自给锦鱼执壶倒酒,道:“今日真是劳累你了。”

    锦鱼忙起身,笑道:“夫人这样客气,我哪里敢当?你们一家,还有钟大哥不知道帮了我多少忙。这园子怎么来的,你们可还记得?”

    当初买这园子,还是钟哲的主意。如今日进斗金,锦鱼真的不知道该如何谢他。

    何况钟哲后面还帮她建了绿柳庄。

    如今她跟江凌虽还不算飞黄腾达,可也不复当初。

    前来巴结示好的人,多不胜数。

    可谁能比得上当初钟家的雪中送炭呢?

    钟微便笑道:“娘,不用跟她客气。”

    黄夫人笑起来,拧了她一把。

    锦鱼眼神瞥向钟哲,见他有些怔忡失神,双眼半垂着,脸上有些隐隐的忧伤,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她心里一跳,顺势笑道:“正是呢,不说我们得了钟大哥多少恩惠,单说我跟微妹妹,说句情同姐妹,绝不过分。她的哥哥,便是我的哥哥。夫人千万不要跟我客气。”

    “哥哥么?那你也叫我一声三哥吧?”却听钟哲道,声音倒是淡然得很。

    却不知道为何,听起来,有些烟雨愁绪的味道。

    锦鱼忙看了一眼江凌。

    江凌轻轻颌首,道:“你若不嫌弃,我们两个一起叫你一声三哥,如何?”

    钟哲大笑,自己倒了一满杯酒,起身道:“那今日我便多了一个妹妹,一个妹夫。”

    锦鱼与江凌对视一眼,两人也起身,各倒了一杯酒,虚虚与钟哲的酒杯一碰。

    钟哲举杯一仰而尽。

    她与江凌正端着酒慢慢喝。

    钟微后知后觉地跳了起来,道:“你们‘百丈托远松,缠绵成一家’,怎么把我忘了?!”

    慌忙倒酒,要与他们碰杯。

    黄夫人顿觉头痛,苦笑道:“你这孩子,不会用诗,别乱用,什么缠绵成一家,回头也不怕青山笑死你!”

    锦鱼忙主动拿杯与她碰了杯,道:“多谢了你这棵老松。我虽也有三个哥哥,可与他们都不亲。倒是觉得三哥要比他们亲多了。”

    众人都笑起来。

    一时大家喝酒吃菜,点评今日斗花会。倒也其乐融融。

    趁着酒酣,黄夫人便道:“既都是自己人,我便也敞开了说。哲儿,今儿那么多的好姑娘,你可有瞧中的?”

    钟哲满脸酡红,似乎已经有了几分酒意,笑嘻嘻地道:“都是好姑娘……”

    黄夫人大喜,道:“可不是。我瞧着最好的,莫过于常姑娘跟白姑娘。虽说她们两家的门第都差了些,可低头娶媳,抬头嫁女,倒是不碍事的。”

    钟哲睁着眼睛,似乎有些想不起来谁是谁。

    黄夫人便道:“常姑娘就是头一个上去的。口齿极好。人也大方。”

    钟哲想了想,撑着头,道:“是么?那另一个呢?”

    见他如此,黄夫人不由有些失望,道:“就是你锦鱼妹妹婆婆白夫人娘家的侄女呀,戴白芍药的那个!”

    钟哲闭着眼,晃了晃头,半天道:“哦。”

    却没了下文。

    黄夫人不由急起来。

    哲儿的心思,她怎么会猜不出几分呢。

    比伶俐,那常姑娘比王青云差了十万八千里,哲儿连王青云都看不上,怎么可能看得上常姑娘?

    比美貌可爱,那白洛儿又如何比得过卫锦鱼?

    她这也是病急乱投医。

    不由后悔得要命。

    当初见到卫锦鱼时,就算人家已经订了亲,她也该下手的。

    怎么倒糊涂到替白夫人去卫家做了媒!

    为了这事,她可没少暗暗自责。

    如今哲儿谁也瞧不上,可如何是好?!

    她正懊悔非常,就听女儿半含埋怨地开口在劝道:“今天办这个斗花会,三哥哥可知道我跟锦鱼姐姐费了多少心血么?!”

    她不由屏住了呼吸。

    半天,竟听哲儿含混道:“我想想。”

    她顿时便红了眼眶。

    他居然多肯想想!是不想辜负了卫锦鱼的一番操持吗?

    看来,她找卫锦鱼来操办这事,是对了。

    一来彻底让他死了心。二来……若是卫锦鱼替他选的人,他说不定就愿意了。

    没想到,竟真的成了。

    *

    且不说黄夫人心里有多庆幸,锦鱼也是欢喜非常。众人又一处喝了许多酒,吃了许多菜,说了许多话。

    当晚回家,锦鱼累得散了架,与江凌也没能说上什么话,就睡死了过去。

    第二日一早醒来,阳光明媚得很。

    她看着都觉得开心又轻松。

    起来吃过早饭,穿了件蜜合色家常对襟花软缎的衣衫,带着丫头,坐在书房里整理昨日收到的银票。想着该如何把这钱送到最需要的慈幼局去。

    不想还没整理清楚,外头就来回说钟哲来了。

    她一时有些摸不着头脑。

    便问还有谁。

    外头说,只有钟公子一人。

    这倒是奇怪。钟哲一向很有分寸,也该知道江凌不在家。他只身前来有些不妥当。

    可是……昨日她算不算与钟哲结了干兄妹?

    见一见也说得过去。

    再说钟哲突然来找,说不定有急事呢?

    想了想,见身上衣裳尚可,便也不换了,把银票锁好,对镜子整理了一下发髻,又从花瓶里摘了一朵玉兰花插在鬓边,让请钟哲到穿堂花厅相见。

    第117章 最好不过

    这穿堂本是前后通透, 关上后头的隔扇门,单开了前头四扇。

    极敞亮,她在这里待客, 谁也说不出个什么来。

    见厅里虽挂了字画, 可案上的花儿插得乱七八糟, 她便伸手稍作整理。

    正整理着, 丫头传报,说钟公子来了。

    她忙擦干净手,让丫头们收拾一下,转身往门口来。

    刚到檐廊下,就见钟哲进了垂花门。

    头戴白玉冠, 冠边一朵拳头大半开姚黄,披着两条织金的发带,身穿浅黄水丝闪闪重莲绫, 仍是那幅潇洒洒不受拘束的模样。身后跟着一个青衣小书童。

    钟哲抬头见她站在檐廊下,脚步顿住,神色恍然, 仿佛昨夜酒未曾醒来一般。

    引他进来的豆绿叫一了声, 他才仿佛从梦中醒来, 摇了摇头, 笑着上前, 略略行了一礼, 道:“不愧是卫五娘子。没有那些个虚文假礼的道学气。”

    锦鱼莞尔一笑:“难道妹妹见不得哥哥么?”说着让到一边, 亲手替钟哲打起水色锦帘。

    钟哲进了穿堂,见正面摆了一座三扇落地的百花争春屏风, 屏风前放着一张檀木雕火云纹的八仙桌,桌上插着一枝粉紫玉兰花。

    地上檀木圈椅全素无花。

    整间屋子都是极素净的, 包括幔帷也都用了梅灰色。

    显得那一座百花争春的屏风凝着满园的春光。

    他心中不知为何只觉得酸痛。

    他素来喜欢华丽。也是因为他有的是钱。

    而锦鱼这素净的习惯,怕是以前在庄上时养成的。

    虽则美矣,可总让他觉得委屈了。

    可是他又是她什么人?便是觉得她委屈了,又能替她做什么?

    便是今日,若不是他有了打算……又何来勇气莽撞上门?

    一时坐下,见锦鱼亲手替他斟茶,碧绿的茶水,软软的冒着白烟,从圆滚滚的白瓷葫芦壶里嘶嘶流下,握着壶把的那只手,白得与那壶几乎融为一体。

    茶杯却是浅浅的鸡血红圆融杯。

    若是王青云,必又该批这茶壶与茶杯不配了。

    可他看着却心生欢喜。

    觉得本该如此,最好不过。

    这样想来,他似乎还从来没有喝过她亲手斟的茶,上回在永胜侯府,她只是替他续过茶而已。

    他慢慢地啜饮了一杯。她就安安静静,似乎连呼吸都缥缈起来。

    一杯茶毕,她给他慢慢地续了杯。

    他才笑道:“我今日去了见贤堂。”

    见贤堂是京里最大的书铺子。

    “哦?去买书么?”

    他点了点头,冲站一旁的书童抬了抬手。

    那书童便上前,往桌上放了一只焦黄竹奁。

    钟哲亲手打开,从中拿出两本书来,封面蓝色半褪,都有些残破,仔细地推给锦鱼。

    锦鱼看时,一本是《群芳谱》,一本却是《穆天子传》。

    《群芳谱》看书名,就知道是关于花儿的书,她自然是喜欢的。

    可《穆天子传》是什么?难道是讲一个叫姓穆的皇帝的故事?难道前一本是送她的,后一本是送江凌的?

    钟哲见她似乎有些疑惑,便笑道:“这《穆天子传》又叫《周王游记》,也不知道是不是原书。今日我去见人在卖,便买来送你。”

    锦鱼听了,便知道这必是孤本,价值千金,忙道:“好端端地,你怎么送我这样贵重的礼?”

    就见钟哲嘴角抿了一抿,似笑非笑道:“昨日你替我操碎了心,怎么当不得这礼呢?”

    按说这话也没什么问题。

    可钟哲的语气却仿佛像蔷薇花儿茎上的刺,带着钩子。

    不管她是不是出于好意,若是她设了套,让钟哲去做自己不愿意做的事,确实是有些不妥。

    昨天他说会想想,没想到是这么个结果。

    虽然有些隐隐的失望,可她想了想,自己倒了一杯茶,举杯微笑,道:“若是我昨日做得不妥,还望三哥哥原谅我。”

    以茶代酒仰头喝了,还朝钟哲照了一下杯底。

    钟哲嘴角翘起:“你收下这两本书,也就是了。”

    锦鱼:……哪有她给人赔礼道歉还收人礼的道理?

    正不知如何是好,钟哲笑道:“其实我来还有别的事要跟你商议。”

    锦鱼见他转了话题,便只好听着。

    就听钟哲道:“我看见贤堂正张罗着印一批消暑图。便想着上回你答应我,要给我一张消寒图的。”

    锦鱼不由有些发怔。这才三月底,画消寒图也太早了些。

    钟哲便扬了扬眉道:“不如你替我画一张消暑图,再画一张消寒图。我拿去让他们印了。银钱咱们平分。”

    锦鱼不由笑起来。

    钟哲这什么脑子?看见什么都能想到赚钱的法子。

    不过只是好玩罢了,哪能指着这个挣着多少钱呢?

    不过他要玩,她便当是赔罪,笑道:“这倒不难,我回头画了给你送去。”

    钟哲却摇摇头,一脸严肃:“这可延误不得。叫别人抢了先,可是错失了发财的大好时机。”

    锦鱼笑得差点儿呛了茶,道:“好吧。我这就给你画。”

    当下便带钟哲去了书房。

    钟哲见这书房与别家不同,一间屋子,中间是罗汉床,两头相对着各一张书桌,心中又是一刺,脸上却仍是笑着。

    锦鱼便在书桌前坐下,取了宣纸画笔,拿了个小巧蕉叶砚滴注了水,动手要研墨。

    钟哲道:“不如我替你磨,倒快些。”

    锦鱼十分怀疑,他会不会干这种事。

    可就见他挽起长长的衣袖,握住墨条,开始用力,“啪”地一声,那墨条竟是断了,墨汁溅起,他浅黄水丝衫子倒沾了好几滴。

    锦鱼大急:“这可如何是好?”好好的一件衣裳岂不是毁了。

    钟哲笑道:“不打紧。回去叫她们好好洗洗就是。你这墨怎么这般软?”

    锦鱼不由笑起来。这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

    她平素用度都不奢靡,因此用的墨也是普通烟墨,因不喜欢墨臭,所以还特意掺了茉莉花香,制出的墨,胶轻些,也松软。

    可真正的好墨,则讲究质地坚硬,最好是如石如玉。

    钟哲平素用的定都是这一类。因此才用劲大了些。

    那墨汁既已经沾在衣裳上,若是现在沾水擦洗,只怕会越洗越脏。

    只得罢了。便伸出两根莹白手指,将被钟哲弄断的墨条夹出来,放在砚台盖上,自己轻轻地磨了片刻,见墨汁已经够浓,便开始勾画。

    钟哲安静站在一边,不发一语。

    消暑图,她白描了九朵九瓣荷花。想了想,又取了彩笔,淡淡地画了两片绿荷叶,一卷一张。

    日后人家拿回去,不管是给那荷花添上什么颜色,配上荷叶也就是一副画了。

    接着又画了消寒图。也是白描了九朵九瓣玉兰花。这回画了浅褐色的枝干。

    画完,吹了吹,笑道:“再等片刻,干透了你再拿走。”

    钟哲道:“你不用印么?”

    锦鱼笑道:“还要用印?”

    “当然。回头别人偷了你这图,也胡乱印了卖,咱们岂不少赚了?”钟哲说得理直气壮。

    锦鱼笑得手抖,只得取了自己的闲章“锦帏初卷”盖上。

    这号藏着她的名字,取自李商隐牡丹诗:“锦帏初卷卫夫人,绣被犹堆越鄂君。垂手乱翻雕玉佩,折腰争舞郁金裙。”

    钟哲看着那个红色的方形印章,半天没有说话。

    室内气氛一时倒有些尴尬。

    锦鱼便招手叫豆绿:“找了扇子来扇扇。”

    豆绿便笑道:“箱笼还没收拾清楚,哪里找去?不如我拿个折子来扇扇。”

    锦鱼:……

    豆绿果然到江凌的桌上拿了两本空折子,左右开弓,扇着那印泥。

    钟哲笑道:“你们这是急着赶我走么?”

    锦鱼被他窥破了小心思,不由微微红了脸:“不如我请三哥哥吃几块点心去。”

    其实如果不是画画的工具太繁琐,她都不会请钟哲进来书房。

    她率先往外走,钟哲自然也跟了上来。

    到了穿堂,钟哲吃了两块香梨酥,豆绿便把画儿送了来,已经用黑色画轴卷上了。外头还系了浅黄丝带。

    钟哲接在手里,指骨微白,起身告辞而去。

    他们出去时,钟哲没有回头,倒是他的书童,回头望了两次,看上去好像要哭出来一样。

    锦鱼看得莫名。等他们走了,问豆绿是不是也看见了。

    豆绿耸耸小鼻子,道:“我倒没注意。不过今天钟公子来访,实在是有些怪怪的。”

    锦鱼点头同意,道:“我也这样觉得。总是与寻常不同。”

    到底哪里不同,却又说不上来,便让豆绿把两本书仍放回竹奁里,好好锁起来。

    等回头有空,她会抄上两三本,把这原本保存起来,以免不小心毁了。

    这可都是有钱买不到的宝贝,能传家的东西。

    *

    江凌回来听说了这事,道:“确实有些奇怪。他可还说了别的事?”

    锦鱼想来想去,只得摇头。

    江凌道:“许是我们想多了。明日我去见贤堂问一声,看看是不是确有此事。”

    等第二日江凌回来道:“确有此事,不过三哥并没把画卖给见贤堂,只是让他们照着雕版。”

    锦鱼一头雾水。不过听得确有此事,便放了心。

    忙着把她募来的银子,斟酌着分给了京内外各家慈幼局。

    为了确保这钱不会给到不该给的人手里,她不但托人打听,还亲自去走访。

    这样忙了十来日,六千多两银子都送出去了,才算把这件事办完。

    还抽空去了趟洛阳庄,见了梅姨,挑了几盆好牡丹,一盆最好的白玉版送给了白夫人。另外一盆寿州红牡丹,给了老太太。

    这日一大早,她正与茯苓商议替她弟弟宁哥儿办满月酒的事,圆儿从外飞跑了来,道:“宏图侯夫人与钟姑娘来了。好像是出了什么大事,两人眼睛都是通红的。像是哭过呢。”

    锦鱼心里咯噔一下。

    不知怎么的,就想到了钟哲。

    也顾不得换什么衣裳,戴什么首饰,急急直迎到二门上。

    就见黄夫人果然眼眸浮肿,泪痕未干。

    钟微也是双眼红红,见到她,眼泪滚滚落下,叫了一声:“卫姐姐,我三哥哥走了。”

    锦鱼听得果然是钟哲的事,心里又急又难过,忙把母女两个迎进穿堂花厅里。

    一时母女两个坐下,黄夫人未语已经掩面而泣。

    钟微也跟着哭,半天才道:“今儿一早,我三哥屋里的丫头拿着一封信送到了母亲处。”

    说着,从袖中掏出一封信递给锦鱼。

    锦鱼接过,抽出信瓤,展开看时,就见信极短。

    “母亲大人慈鉴:

    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

    儿虚长年岁,却从未能孝顺母亲一二,自知无颜面辞,因此书别。

    母亲盼儿成家之心,儿深感慈爱。

    只儿心中早有游历天下出海寻迹之志,不敢枉添家室,辜负贤良。

    不孝之罪,待儿归时,再伏膝下,请母责罚。

    不肖儿哲顿首拜上”

    锦鱼看完,久久没有言语,眼中突然滴下泪来。

    她总算明白了,他为什么要送她一本《穆天子传》,为什么要哄着她画了消暑图消寒图,还拿去制版印刷。

    这一走,不知道,会是多少年。

    山高路远,世事无常。

    谁知道路上会出什么事?

    她虽有亲哥哥,可跟他们不过是面子情,从来没什么往来。

    不管钟哲对她抱的是什么情感,那天斗花会后,她和江凌就从心里把钟哲真当亲哥哥看。

    她不由深感后悔。

    如果不是她帮着黄夫人办了这个斗花会,逼他太紧,也许……也许他未必会离京远走。

    “他走之前,可有来过你这里?可有……说过会去哪里?”黄夫人哭了一阵,哽咽着问。

    锦鱼也哭,抽着手绢,抹了抹眼泪,抽泣道:“十几日前来过。我不知道,他是特意来告别的。”

    钟哲特意选了个江凌不在家的时间来。

    其中的意思,便是傻子如今也明白了。

    可惜无论是她还是江凌都没料到。

    只当他拿了那画去印,便是真有其事。

    便把当日钟哲送书要画的事说了。黄夫人一听,忙叫下面婆子道:“你……你快去见贤堂,问问他印了多少张画?”

    锦鱼倏然明白过来。

    若是他印得极多,那么……

    不由道:“我叫外头小厮骑马去,快些。”

    等了有小半个时辰,外头小厮回报:“钟爷印了二十四份。”

    黄夫人“啊”地尖叫一声,当即晕倒了过去。

    锦鱼也顾不得她是不是客了,当下忙叫人来连着椅子一起,搬到了内院,挪到书房的罗汉床上。

    又命人赶紧去请马太医。

    按说她跟江凌是没资格请太医的。

    不过因为之前马太医一直给秦氏诊脉,她爹便给了她几张景阳侯府的名帖。

    钟微急得直哭,骂道:“他怎么能这般狠心!母亲也没怎么逼他呀,若他瞧不上那些女子,难道还能强押着他上花轿不成!”

    锦鱼听她急得话都说反了,钟哲一个男人,怎么上花轿,可却半点笑不出来,只得抱着她,也流泪劝道:“也未必是因为这个。他本来就与众不同。人人都说万般皆下品,他偏不喜读书。人人都嫌弃商贾之事下九流,他偏喜爱。人人都恨不能作高官,他偏嫌繁琐。人人都说要简朴,他偏喜欢华丽。他那闲云野鹤的性子,本就不是我们这样的俗人能明白的。”

    钟微趴在她怀里呜呜的哭,道:“自小他就最疼我。原来都是假的。我还想他背我出嫁呢?!现在我找谁去?”

    钟哲……连钟微出嫁都不等了。

    可见是真的被逼急了。

    而她们三个都有错。

    等马太医来诊了脉,扎了针,黄夫人才醒转。一醒,便又哭个不住。

    马太医开方前免不了打听一下是怎么回事。得知钟哲离家出走,也是吃惊不已。仔细斟酌了药方,又闲话了几句,这才去了。

    黄夫人一时起不得身,锦鱼便叫人先去把药抓了,吃过一副再走。

    药抓来了,正熬着,却听说江凌提前回来了。正在那屋换衣裳。

    锦鱼忙出了书房,赶回正屋西梢间,见丫头们正伺候江凌换衣洗漱。江凌道是撞见了马太医已经知道个大概。

    她便把事情又简略说了一遍,一边说着,一边又忍不住掉泪。

    江凌扶着她的肩,掏出手绢替她拭泪,却道:“我虽明白他对你的心,也知他从来是发乎情止乎礼,而你更是浑然不觉,因而从来不曾介怀过。可今日见你这般为他落泪,心里却还是难受得紧。”

    锦鱼泪落得更急,道:“怎么你们都知道,就我不知道?”

    如果她知道,定然不会让他替自己去修绿柳庄了。

    她亏欠钟哲太多。

    江凌捏了她的腮帮一下:“你还哭。难不成他比我还要紧?再哭,我可真要生气了。”

    锦鱼却不管,扑在他怀里,仍是哭道:“你急巴巴地赶回来,难道不是担心我难过么?我哭一哭,总比憋着好。你且忍着。”

    江凌的手慢慢从她的肩滑下,搂住她的腰,不再说话。

    锦鱼整整哭了有一柱香的工夫,才抬起头来。

    江凌才无奈道:“这衣裳算是毁了。还得再换一件。”

    锦鱼忙跟上去,亲手替他换了衣裳。

    两人这才出来去安慰黄夫人钟微。

    其实也没有什么能安慰到她们的。

    不过是陪着坐着,劝慰着这是钟哲的志向,如那玄奘和尚取经,都能成就不世的功业。

    黄夫人听到玄奘和尚,哭得刚喝下去的药都吐了好几口。

    江凌只好住了口。

    及到下午未时,钟家人寻来,才接了黄夫人与钟微家去。

    不过数日,钟哲离家云游天下的消息便传遍了京都。

    这时王青云送了一封信来,说想请锦鱼过府一叙。

    自从王青云点选了太子妃,锦鱼便没跟她见过面。

    之前她弟弟的洗三,也是王青山来送的礼。

    本来能见到王青云,该是件令人高兴的事,可锦鱼却有些害怕。

    怕王青云见她,是为了钟哲。

    其实,王青云既然已经是准太子妃,以前的这些心思,便该收拾干净。天下男人真心胸开阔的能有几个?江凌明知她对钟哲别无他想,可那日她痛哭一场后,他仍是不自在了两日。之前王青云与钟哲的事,就传得沸沸扬扬。如今订了亲,若还是惦记着,传到太子耳中,怕会惹出些祸事来。

    而且,她更怕的是……不知道当初钟哲不肯娶王青云,是不是跟喜欢她有关。就算不是,若是叫王青云知道,钟哲对她的心思,又会作何感想?

    可又不能不去。她便故意拖到江凌休沐的日子,由江凌陪着,才忐忑不安地坐上了去王家的马车。

    第118章

    见到王青云的时候, 她正跟个宫里来的女官练习进退礼仪。

    什么时候起身,什么时候弯腰,什么时候举手, 何谓是举手投足皆有学问。

    她站在屏风后头, 见王青云一遍一遍地从屋子的一头走到另一头, 双膝跪地, 双手掌轻触地面,腰与地平,低头,问安,起身, 一共练习了有十来遍,那女官才道:“这肃拜之礼最是要紧,祭祀天地宗庙, 不可有丝毫差池。”

    王青云道:“玉裁姑姑辛苦了。”

    便请那玉裁姑姑喝茶稍歇。

    王青云的贴身丫头赏月这才从屏风后头出来,回说:“卫五娘子来了。”

    王青云忙告假。

    那玉裁姑姑道:“常听人说这卫五娘子是个惊才绝艳的人物,可惜之前她进宫, 我不曾见过。不如请来一见。”

    赏月便转到后头, 领了她出去。

    锦鱼这才看清楚这玉裁姑姑其实年纪也不过三十上下。

    心里倒奇怪起来。一般女官到了二十五岁可以放出宫。要么这玉裁姑姑是谁的心腹, 主人舍不得放。要么这姑姑与众不同, 不愿意出宫。不管哪一种, 想来能被派来教导太子妃, 都不是简单的人物, 还需要谨慎对待才是。

    便十分恭敬地给这位姑姑见了礼。

    那姑姑果然十分满意地道:“卫五娘子客气了。如今江承旨在御前行走,听说折子写得不错, 很得皇上的青眼呢。”

    江凌回家倒从来没吹嘘过自己在外面如何,不过有时候他们跟她爹商议政事, 她也能听出来一二。江凌不是科举出身,拔擢得又太快了,在枢密院,受了些白眼排挤。所以才下苦功学习写折子。如今似乎是好些了。勉强站稳了脚跟。

    她忙谦虚了几句。又从身上摘下装了些银锞子的荷包,送给这姑姑。

    这姑姑倒也没跟她客气,收下之后,便识相地说今天的功课就到此为止,由丫头带着退下了。

    王青云这才浑身一松,往圈椅里一窝,完全没有半点刚才那端庄优雅的模样。

    赏月上前跪在地上给她锤腿,另一个丫头给她倒茶。

    她连喝了好几杯,才停住。

    锦鱼不由觉得好笑,这样的王青云她还是头一回见。

    王青云见她笑,不由也苦笑起来:“我再不知道做个太子妃竟有这么多的繁文缛节,累也累死了人。”

    这话多少有些不敬。

    不过屋里除了她跟豆绿,就只有王青云的两个丫头。

    锦鱼便笑道:“以后习惯了就好。都是别人给你肃拜,你自己倒不用这般辛苦了。”

    王青云便笑起来,伸了伸腿,道:“你们两个退下吧。”又看了一眼豆绿。

    锦鱼笑道:“你们把豆绿也带下去吧。可别欺负了她。”

    那两个丫头都笑起来。赏月笑道:“我们哪敢呀。”

    便都去了。

    偌大一间花厅只有她们两人。

    王青云问:“你偏挑了今日来,想是你家三郎陪你来的?”

    锦鱼笑着点了点头。今日朝庭沐休,王青云自然是知道的。

    王青云便歪着头,趴在八仙桌上,半天不说话。

    锦鱼也不多嘴,只捧了茶碗慢慢啜着。

    半天才听王青云喃喃道:“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锦鱼,你不知道我有多羡慕你。”

    锦鱼又难过,又心虚,一时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想了想,道:“其实我当时选我家三郎时,也是稀里糊涂。不过是傻人有傻福罢了。太子殿下也……”

    话没说完,就听王青云哼了一声:“你知道柯秀英是怎么回事么?”

    锦鱼摇摇头。

    王青云明明趴在桌上,也看不见,却像是知道她的反应一样,接着道:“原来的太子妃是承恩公洪家的人。”

    锦鱼虽然听得有点不明所以,但也没打岔。承恩公洪家,也就是皇后娘娘与敬国公夫人的娘家。

    承恩公家比敬国公府还在显赫。

    原本是庆国公府。出了个皇后娘娘,又出了个敬国公夫人。

    皇上加恩,又多赐了一个爵位给皇后娘娘的弟弟,敬国公夫人的兄长,叫承恩公。

    所以说是承恩公家的人,就是皇后娘娘的亲侄女儿。

    真是肥水不流外人田。太子的元配正妃也是洪家的女儿。

    可惜是这洪家女生了两个女儿,就病亡了。

    洪家别的女儿不是已经婚配了,就是年纪太小。所以这才轮到别人。

    “与太子殿下从小的青梅竹马,感情极好。人虽长得不是一等一的美貌,可是笑的时候,两个笑窝十分可喜。”

    王青云的声音淡淡的,好像只是在说这朵花是红色的,那件衣裳是蓝色的,没有什么情绪内容,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可锦鱼想起那天柯秀英一直在笑,露出笑窝的模样,倏然明白了这中间的原委。

    难怪柯秀英也入选了。

    也说明,太子心里,仍然对先太子妃未能忘怀。

    王青云嫁过去,要跟死去的太子妃争宠,还要跟活着的柯秀英争宠,当然前题是,她想争的话。

    可以她那么高傲的个性,怕是与太子最好的结局就是相敬如宾。

    可惜钟哲……,想到这里,锦鱼眼里一热,几乎又流下泪来。

    却听王青云道:“我倒是无所谓。当初本来也没指望过。听说……听说你要替他选人,他逃跑了?”

    这话转折得很是突兀,可是锦鱼却听懂了。

    想了想,便把那天斗花会的事简单说了。

    末了唏嘘道:“他也没有瞧中的。”

    王青云仍是趴在桌子上,锦鱼看不到她的脸。

    只见她似乎调整了一下脸的位置,袖子靠近了眼角。

    “他倒真是个会盘算的。若是他敢娶妻生子,留在京里,我日后过得不如意了,必得找他一家子出气。”

    王青云说得狠,可是声音里竟有隐隐的抽泣。

    多要强的人,便连哭也不想叫别人看见眼泪。

    锦鱼的眼泪却也跟着不受控制地滚滚落下。

    王青云嘴里说得狠,可其实,是在为可能一辈子都再见不到钟哲哭泣吧。

    不知怎么的,她突然冒出来一个想法。

    钟哲若是只为了逼婚离京,也不必急在这一时,何不等钟微嫁了再走?

    明显的,王家现在根本顾不上娶媳妇。

    钟微的亲事,定然是在王青云入宫之后的。

    难道……钟哲是怕自己留在京里,王青云一时想不开,反悔了跟太子的婚事,这才走得远远的?以免王青云闯祸?

    太子也许不喜欢不在意王青云。

    可是既然名分定了,若是闹出些事情来,事关皇家颜面,太子如何肯善罢甘休?

    本来王青云与钟哲的事,在京里也不是什么秘密。早晚会传到太子耳朵里。

    钟哲一走,王青云就彻底清白了。

    也许……这是钟哲能对王青云的力所能及的一点点付出。

    一如之前故意讨打。

    既然他给不了王青云她想要的东西,就干脆彻底让王青云对他死心?

    这样一想,她心里倒好受了许多。

    也许是她自作多情了。就算钟哲喜欢她,可钟哲远走他乡,却不一定是因为她,也可能是为了王青云。

    她正这样想着,却见王青云从桌上爬了起来,掏出手绢,擦干净眼角,红着眼尾,道:“若是哪一天他回来了,你不许再替他张罗人了。”

    锦鱼:……

    这样的王青云,有点儿稚气,有点儿霸道,却比那个事事都懂,样样精致的王青云可爱。

    她又想起那时王青山跟她说的话。

    王青云不是不可爱,只是小小年纪没了母亲,只能装得老成而已。

    她忙乖乖点点头。

    王青云又瞪了她几眼,道:“别人替他张罗,他不会在意。你替他张罗,他会伤心的。”

    锦鱼猛地睁大了眼,吃惊地看着王青云。

    原来……钟哲的心思,竟是连王青云都看出来了。

    居然,就她自己不知道。她可也太糊涂了些。

    王青云却不再看她,转过了头,目光投向门外。

    那里是一片晴天。

    有白亮的阳光,有红色的杜鹃,假山上还有垂垂青萝,那是无限的天地。

    那个人,山高水远,却不知道在何方,在何处。

    那天,在国色天香园。

    他故意讨打。她百思不解。不是不解他为什么讨打,而是不解他为什么要当着江凌与卫锦鱼的面。

    后来赈灾那天……钟哲居然来了。

    这不是她第一年赈灾。

    也不是钟微第一次跟她来。

    钟哲往常都只出钱不出力。

    可那天,他不但来了,还搬来了好多大鼎,提前做了准备。

    她想避开,可是却忍不住去看他。

    才发现,他的目光,总是不由自主跟着卫锦鱼。

    就像她的目光,不由自主追随着他。

    如果不是知道了他心有所属,她又怎么会死心罢休?

    嫁进天家,不过是想彻底断了自己的念想。

    若是别人,她也许会不服,会恼怒,会愤恨。

    可是卫锦鱼……她能理解。

    若她是个男子,遇到这样的女子,说不定也会爱上。

    更何况,卫锦鱼为人纯良,从头到尾,心里眼里都只有她家三郎。

    她并非那愚昧无品之人。

    不会把自己的失败怪到别人的头上。

    *

    捅破了这层窗户纸,锦鱼觉得有些尴尬。

    虽然她不知道王青云是怎么知道的。

    可是知道就是知道了。

    她想了想,半天慢慢努力道:“其实……不管选哪个人,哪条路,谁也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说句不中听的话,我与江凌,当初选他时,也不知道今日。可就算如今好,谁又知道将来如何?你与三哥哥,若是能在一起,也是一样。谁又知道未来如何?如今太子殿下那里……既选了这条路,便只得一步步走下去。好也罢,坏也罢,大多时候,不过是看自己如何想罢了。”

    她说完,王青云默默半天,才道:“佛曰:命由己造,相由心生,世间万物皆是化相,心不动,万物皆不动,心不变,万物皆不变。你可是此意?”

    锦鱼想了想道:“大抵如此。只是,我想,咱们多大的福气,才能降生在这簪缨之族,仕宦之家?看看这次雪灾流离失所之人……我只想好好惜福,日日开心。如此而已。”

    王青云转过头来,看了她半天,“噗嗤”笑了出来:“找你来果然对了。人生在世,要做的事,要享的福多着呢。不必为朵谢了的花儿哀叹。”想了想,又重新趴在桌上,道:“你可知道,我这些日子,没干别的,就学着拜来拜去的,膝盖都是青的。”

    锦鱼“哎呀”叫了一声,道:“我倒没想到这个。回头,我给你送一种药来。我管它叫玉肌膏,去淤疗伤倒是极好的。”

    心里却是大为感激。

    若是王青云如锦心那般心胸狭窄,为了点捕风捉影的事,就能恨天恨地。知道了钟哲的心思,还不恨死了她。哪里还会如现在这般,全无芥蒂地与她继续做朋友?

    王青云,真是天生就是做大事的人。

    “你还懂药?”

    锦鱼忙摆手,笑道:“我只会这一味罢了。当初在庄上时,有的是时间,瞎鼓捣出来的。”

    两人又说笑了一阵,叫了丫头过来,吃了午饭,锦鱼才通知前面。

    王青云送她到二门上。

    王青山亲自陪着江凌等着她。

    又亲自送他们上了车,才回转去了。

    车上,江凌见锦鱼眼睛似乎还有些潮红,便笑道:“你们两个,不会为了三哥,抱头痛哭来着吧?”

    锦鱼脸上一红,瞪了他一眼,想了想便把之前自己的猜测说了。

    江凌看她一眼,道:“你这样一说,倒是有几分道理。”

    锦鱼不由有些开心。

    结果江凌似乎故意跟她作对一般,又画蛇添足,道:“如果这样想,你能好受些的话,便不妨如此想罢。”

    气得锦鱼拧了他腰胁一把。

    江凌笑着把她搂紧,不许她再放肆。

    看看时辰尚早,两人便也不回怡然居,而是去了朴园。

    秦氏见他们突然来了,还当有什么事,道:“侯爷今日不在呢。你们可是有急事?”

    锦鱼笑道:“没事,就是想宁哥儿了,来瞧瞧。”

    秦氏还有七八天才出月子,出不了屋,宁哥儿就一直在她屋里。

    不过宁哥儿正睡得香,锦鱼趴在床边看他小脸雪白,抿着粉红小嘴,睡得小鼻孔一动一动的,实在可爱。

    便叫江凌把手伸出来。

    江凌不知她何意,却也不问,微笑着把手伸给她。

    她拉了江凌的手到宁哥儿的小脸边,比了比。

    不想江宁的手竟是比宁哥的小脸还要白上一丝丝。

    她不由“噗嗤”笑出声来。

    宁哥儿似乎被吵到了,皱了皱淡淡的小眉头,却仍是睡得安安静静的。

    秦氏便在旁边轻声道:“宁哥儿可比你小时候好带。你是动不动就哼哼,要抱抱。”

    锦鱼横眼看她,佯作生气:“这就开始偏心了?!将来宁哥儿长大了,娘还能记得我这个女儿么?”

    秦氏笑起来,拧了她的脸颊一把:“都是成了亲的人了。我听得世人都夸你能干,怎么到了娘跟前,倒还跟七八岁的小姑娘一般?!”

    锦鱼笑道:“在娘跟前,我可不永远都是小姑娘么?!”

    又议论了几句宁哥儿,才问景阳侯去哪里了。

    秦氏脸色便淡下来,道:“回景阳侯府去了。大爷来请了好几回。想来是许夫人有什么话说。也不知道是不是为了满月酒的事。”

    锦鱼知道,这回办满月酒有些麻烦。

    老太太年纪大了,又想幺孙子,因此上回锦鱼去送牡丹花儿时,就提过,也跟景阳侯说过几回。让她娘搬回景阳侯府去住。

    秦氏好容易从那里逃出来,怎么肯轻易回去。

    可她爹别不过一个孝字。所以也在劝她娘。想趁着这次满月酒的机会,直接搬回去。酒也在景阳侯府办。

    可她娘从来也不羡慕景阳侯府的富贵,以前没有诰命时就不想回去。如今有了诰命,在这朴园说一不二,又跟她住得近,隔三差五就能见着面。

    哪里会愿意回去?

    可她扭头看了看睡得安安稳稳的宁哥儿。一时也拿不定主意。

    许夫人早没了中馈实权。

    景阳侯府都是刘氏当家。

    她看刘氏是个明白人。宁哥儿回去,想来也不至于有人敢下什么黑手。

    便是她娘,如今诰命在身,也不会再轻易受人搓扁揉圆。

    回去了,宁哥儿打小便是实实在在的侯府公子。

    也不是一点好处都没有。

    何况,她也是心疼老太太的。

    不过再心疼老太太,她也还是把她娘放在第一位。因此上回老太太提及,她便没接话茬。

    她想了想,道:“娘,你若是不想回去,也别勉强。”

    她现在搬出江家,才体会到过小日子的好处。

    再是一家子亲热和睦,住在一处,也没自己住着自在。何况,她娘在景阳侯府身份也尴尬,何苦去应付那么多人。

    秦氏听她这样说,眼眶一红,看了一眼江凌,道:“亏得你眼光好,自己给自己选了个好女婿。如今说话腰杆也硬。咱们娘俩个,也不指望侯府的富贵。”

    言下之意,若是锦鱼嫁了个得靠景阳侯提拔的女婿,她就不得不再去讨好景阳侯了。

    江凌听到秦氏如此说,脸上一红,冲锦鱼微微一笑。

    锦鱼笑道:“那也是我自小在庄上长大,不像在府里长大的,没长一双势利的眼,才能选中他。”

    秦氏转嗔为喜,笑道:“哪有我夸你一句,你就顺着杆子往上爬的?”

    三人都笑起来。

    就听“哇”的一声,宁哥儿到底被他们给吵醒了。

    奶娘听得动静,忙跑了进来,把宁哥儿抱起来哄。

    宁哥儿也没哭两声,就张着一双黑亮亮的眼睛瞎看。

    锦鱼便伸手抱过。

    与宁哥大眼瞪小眼。

    正瞪着,外头脚步声响,有人来报:“夫人,外头说是那头的夫人来了。”

    要说这朴园有一点略逊,便是这府里的下人,都不是侯府出来的。

    而是锦鱼随便从街上捡来的。

    虽然秦氏之前也认真教过规矩,到底这规矩不是一天两天就能学会的。

    因此这进退回事,总是有些不成体统。

    不过这不清不楚的话,秦氏和锦鱼都听懂了。

    不由都怔住。

    自从上回许夫人为了锦心发疯,自己砍了自己一刀,就被景阳侯禁足古香堂。

    难道……景阳侯放她出来了?

    如果这样,就更不能回府了。

    母女两个对视一眼,锦鱼又看了江凌一眼,见他一脸云淡风轻,似乎完全没受到许夫人来访之事的影响,不由心里更定,道:“娘,你还在月子里,外面的人,不见也罢。我去会会她去。”

    秦氏不由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她可真是几辈子修来这么一个女儿。

    亏得锦鱼正好在。

    不然她还真不知道怎么去面对许夫人。

    第119章 节外生枝

    锦鱼与江凌出来到外头花厅见客。

    这花厅是朴园最大的一间屋子, 在二门内。原来被方家人改成了四间房。锦鱼买过来后,把这四间房改成了两间。

    一间在前,一间在后, 前大后小, 宽而窄。

    这样既可内外有别, 请客之时, 后面这间也方便用来作些准备。

    可是也有不好之处,这样一改,屋子狭长,未免显得有些不够敞亮气派。

    不过锦鱼把前面的墙全都换成了步步锦的雕花隔扇门,靠板墙挂了个“反朴还淳”的名家匾额, 名家书画对联装饰,下面没放八仙桌,而是一对花梨木官帽椅, 中间一张方桌几。

    两侧墙边放了翘头案,上面放着香炉宝鼎等装饰。翘头案前面,再放太师椅, 长条几。

    如此一来, 倒是刚刚好, 虽不及侯府气派, 可也中规中矩, 庄重高贵, 叫人挑不出毛病来。彼此说话也近, 也方便。

    她与江凌在主位落座,才叫下人去请许夫人。

    过了一柱香的工夫, 就见门口出现两个人。身材高大丰满的刘氏扶着一个老妇人。

    锦鱼心中大惊,与江凌起身迎上去。

    背着门外的光, 许夫人的脸色在阴影里,黑而憔悴,两鬓已斑白,脸颊上竟是没有什么肉了,因此连下颌一起松弛如老妇。

    这也没多久啊。

    想来许夫人与锦心一般脾气,都是一辈子顺遂,突然失了丈夫婆母的欢心,撒泼打滚全无用,步步艰难,自己不肯接受,这才短短时日便成了这番模样。

    相比之下,她娘被送到庄上十五年,自生自灭,仍能活得好好的,还把她这个女儿养得一点怨愤之心都没有,还真是了不起。

    若是她娘也跟许夫人这般想不开,怕是早没了命了。

    不过,这样的许夫人瞧着还是有些可怜。

    锦鱼想了想,喊了一声:“母亲。”

    江凌也跟着叫了一声:“岳母。”

    许夫人却拿眼四处打量着屋子,似乎想挑出什么错处来,可又挑不出,半天失落地回过神来,颇是不快地问:“你姨娘呢?怎么不出来迎接我?”

    锦鱼心里刚刚升起的那点恻隐之心顿时消弭无踪。

    她指了指东首的座位,道:“母亲与大嫂子先请坐吧。”

    许夫人似仍不肯,刘氏却在她的右胳膊上用力。

    这时,一个丫头雾气般不知从哪里飘了上来,架住了许夫人的另一只胳膊,许夫人毫无反抗之力,便被架到了东边的椅上。

    锦鱼:……

    原来是晴雾跟了来。

    看来许夫人今天过来,是她爹同意了的。

    待许夫人坐下,她便命人上了茶水点心。

    喝了半盏茶,她才笑道:“我娘还没满月呢。不知母亲来此有什么事?”

    许夫人脸色发白,呼吸声重了许多:“你娘?当着我的面,你叫她娘?”

    口气虽远不像从前那般凶狠,也仍然是一副居高临下的质问口吻。

    锦鱼心下愠怒,冷笑道:“夫人!这里可是在朴园。而且我娘已经是个宜人。我想叫她什么夫人也管得着?”

    许夫人不会以为她跟她娘还是侯府姨娘庶女,可以任她欺负吧。

    既然觉得她叫秦氏“娘”伤了颜面,那她之前叫许夫人那声“母亲”也是多余。

    许夫人呼哧呼哧喘得更急,转眼看向江凌:“我曾经答应过你要善待你媳妇的。可你也见到了。她哪里把我这个嫡母放在眼里?本朝以孝治天下,这样忤逆不孝的媳妇,若是我一状告上去,怕是连你也要叫御史参个治家不严。”

    锦鱼见许夫人居然去找江凌帮手,实在觉得有些滑稽,便也不说话。

    就听江凌微微一哂,道:“夫人,我家娘子孝顺生母,为之求取了诰命,皇上都点了头。何错之有?莫不是夫人对皇上还有意见?”

    许夫人瞪着发黄的眼眸,怒容满面,半天,咬了咬牙,道:“你只顾着宠你媳妇,连官声都不在乎了么?”

    江凌淡声道:“若是我媳妇不痛快了,我要那官声做什么?”

    锦鱼别过脸去,忍笑忍得实在辛苦。

    许夫人真是的自讨苦吃。

    论口齿,许夫人以前就不是江凌的对手。现在江凌又在官场上浸了油,许夫人哪里还是对手?也不知道她来这里是想干什么?见了她,莫不是新仇旧恨都涌上心头,倒忘了原来的来意。

    她也不想在许夫人身上再浪费时间,便问刘氏:“大嫂子,你们今天来,可是有什么事?”

    刘氏笑了笑,却只看着许夫人。

    许夫人这才冷笑了两声,嘀咕道:“都是没规矩的东西。”

    却没再继续纠缠她管秦氏叫娘而不叫姨娘这件事,而是板着脸道:“你姨娘便是封了诰命,也是景阳侯府的妾室。一直住在外头,不合规矩。说来我才是六哥儿的嫡母,他的满月酒我来替他操持,总比一个妾室出面风光些。”

    锦鱼垂下眸子,嘴角却逸出一缕冷笑。

    原来如此。

    难怪她爹同意了。

    可能老太太与她爹商量好了,叫许夫人出面的。不过就是想接她娘跟宁哥儿回府。

    按说,许夫人不会自己给自己添堵。

    她娘跟宁哥儿不在景阳侯府,按许夫人过去的性子,定然是求之不得。

    现在许夫人肯低三下四地出面,还主动跑来朴园劝她娘,应该也不仅仅是听了老太太与景阳侯的话。她倒有些好奇是为了什么了。

    她想了想,道:“夫人好意,我替我娘谢过了。不过,宁哥儿没这个福气。我当年出生三日便被赶出了景阳侯府,我娘也在庄上住了十五年,那时夫人也没觉得不合适呀?如今我娘都封了诰命,便是在这朴园再住个十五二十年,也没什么不合适的。”

    就听许夫人冷笑道:“你是个女儿,能跟宁哥儿比么?还有,你想让你弟弟背上个外室子的名声么?”

    锦鱼不由气结。她娘都没嫌弃她是个女儿,比不上儿子,许夫人倒来个重男轻女。

    若不是许夫人,她娘跟弟弟回侯府,她也没什么好拦着的。

    可今日见了许夫人,就知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她娘要是回去了,日子必然难过。宁哥儿也跟着受罪。她爹跟老太太虽是痛宁哥儿,可也免不了为了个嫡庶规矩委屈了她娘。

    今日便是老太太亲来,她也绝不会同意让她娘回府的。

    “夫人可是糊涂了。我娘是皇上诰封的宜人。爹爹如今住在朴园的日子倒比在府里还多。这京里哪个不长眼的,敢说宁哥儿是外室子?”

    “夫人,这件事,多说无益。我看,您要还有别的事,不妨赶紧说出来。若是没别的事,还请回府跟侯爷和老太太交待一声。就说这事锦鱼不同意。有什么话,只管到怡然居找锦鱼跟我。岳母还在月子中,实在不方便见客。”

    锦鱼刚说完,江凌也没等许夫人回话,就来了一大通言语。

    她听了,暗暗叫好。

    许夫人自打来这里,已经说了半天废话了。这样争来吵去,只不过是白费口舌。他们两个把这事揽下来,老太太也好,景阳侯也好,谁也拿她娘没法子了。

    许夫人听得目瞪口呆,颤抖着手指,指着江凌半天,又指向锦鱼,却最终是无力地垂了下去,道:“你们果然是有本事的。你们既这般有本事,便去给敬国公府说,替顾氏要诰命的事,我们景阳侯府不同意。”

    “母亲!”自打进门,除了寒喧没开过口的刘氏叫了一声。显然这事并不在景阳侯同意的范围内,是许夫人擅自加的。

    而许夫人之所以想把她娘接回府,不会还打着主意,想拿捏着她娘跟宁哥儿,逼她去跟敬国公府交涉不要替顾氏请诰命吧?

    诰命这事,她知道早晚要闹起来。只是没想到这么快。

    顾茹是二月底嫁进敬国公府的。现在才四月中。可见是深得柳家上下的喜爱,已经迫不及待要替她请诰命了。

    相比之下,锦心没开好头。为了丫头通房的事,跟柳镇闹翻了。之后,柳家大概就没想过这事。

    “这件事,怕是由不得景阳侯府同意不同意。”江凌道。

    锦鱼见他把事情揽过去了,索性不再吭声,喝茶吃点心,安心听着。

    “锦心才是正妻元配。能同意他们家娶个平妻回来,已经是天上地下少有的贤惠人了。他们家怎么可以得寸进尺,竟然要替顾家的小贱人要诰命?这不是把我们景阳侯府的脸面狠狠踩在脚下了么!五丫头,听说你还是她的干女儿呢!这不是也在打你的脸吗?”

    大概觉得自己在江凌手下讨不了半点好。许夫人竟又把话转回到了她这里。

    锦鱼其实只关心柳家是不是也给锦心请了诰命,因问:“这诰命,是单给顾茹呢?还是四姐姐也有?”

    刘氏抢先道:“是都有。因此老太太侯爷都说,就这样罢了。是母亲……”

    “你闭嘴。”许夫人对着刘氏却是半点没客气。

    刘氏脸色发红,顶撞道:“今日老太太与侯爷命我陪着母亲来,就是怕节外生枝。说秦姨娘与宁哥儿的事,也就罢了。这柳家请封的事,老太太侯爷都说罢了。您何不也罢了。这样闹下去,四姑奶奶又能讨着什么好?便是王妈妈也……”

    “王妈妈!那也是个一点用处都没有的东西。巴巴来跟我说,却是来劝我日后听到消息,别声张的。我锦心都要憋屈死了,我这做娘的,倒要装聋作哑?”

    锦鱼听她们两个争吵,倒是明白了。

    锦心跟王妈妈听到风声,给许夫人传了话。

    本意如何不知,可明面上是劝许夫人装不知道。这倒是聪明多了。

    她这一向忙东忙西,倒没跟敬国公府联系。

    不过当初她把话说得很明白。要请封两人一起。

    若敬国公府还能给景阳侯府些许脸面,真去请封之前,应该会派人来跟她说一声,或派人直接跟卫家说一声。

    可没想到,许夫人还在做梦,幻想着锦心在柳家能压顾茹一头。

    不过既传出来风声,想来离请封也不远了。

    刘氏道:“不装聋作哑又如何?难道敬国公夫人能让咱们进了柳家的大门?母亲,这事就别提了。咱们走吧。”

    锦鱼注意到刘氏说完这话,便给晴雾使了个眼色。

    晴雾便伸手拉了许夫人的胳膊一把。

    许夫人浑身瑟缩了一下,抬眼看了晴雾一眼,竟乖乖地起了身,可仍扭头对锦鱼道:“都说你在柳家如何得脸。也不过如此。你四姐姐叫人打了脸,难不成你自己的脸上就好看!你且好好想想吧。”

    晴雾又拉了她一把。

    许夫人这才乖乖地跟着刘氏一起走了。

    锦鱼看得目瞪口呆。

    看来晴雾这个牢头当得倒是称职。

    *

    送走许夫人,锦鱼本来还想直接回怡然居,江凌道:“不如等侯爷回来,吃过晚饭再走。”

    她一想,确实有理。

    她爹回来若是她们不在,说不定会怪她娘。

    便又进去跟宁哥儿玩了一会儿,又与她娘说了些闲话。

    景阳侯果然就回来了,脸色不太好看。

    一时换了外头的衣裳,也来看过宁哥儿,这才坐下说话。

    不等景阳侯先问,锦鱼便把今日的事先说了。

    景阳侯看了一眼秦氏,蹙眉道:“今日夫人回去,也说了。说是你不同意。老太太伤了好一会儿心。你再能干,翅膀再硬,也要记住一个孝字。”

    锦鱼因怕许夫人回去乱说一气,恶人先告状,这才抢着她爹开口前,把事情说了。没想到她爹还是怪她。

    虽然也不意外,还是觉得有些委屈。

    她的孝顺也是有顺序的。

    不管是卫家还是江家,所有的长辈全算上,也是她娘排头一位。

    她噘嘴不说话,有些气乎乎地。

    却听江凌道:“侯爷,这事锦鱼也是为了老太太跟侯爷着想。”

    锦鱼一愣。

    倒想听听江凌怎么能把这事给扯圆了?

    就听江凌道:“岳母若是回了景阳侯府,府里便有两位诰命。老太太偏心宁哥儿,侯爷也护着岳母。许夫人明明是侯夫人,却被禁足古香堂。怕是没几日,人人都要说景阳侯府从老太太到侯爷都没有规矩,宠妾灭妻,嫡庶不分了。”

    景阳侯:……虽知江凌这话不过是为了锦鱼开脱,可这理由倒也不算太勉强。

    锦鱼:……有个能说会辨的夫君可真是太有福气了。

    她嘴角动了动,强忍住没笑出声。

    却听江凌又道:“还有一句话,作女婿的也不知道当讲不当讲。”

    说完就真看着景阳侯不说话。

    景阳侯脸色虽不好看,可也只能点点头,让他继续说。

    江凌这才道:“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叶徒相似,其实味不同。所以然者何?水土异也。侯爷就不想想四姐姐与锦鱼,只差三天出生,可品性之间,为何天差地别?”

    锦鱼暗暗朝江凌伸了个大姆指。

    江凌不说。她都忘了。老太太跟景阳侯之所以如此看重宁哥儿,不就是因为如今府里的五个孩子都不太成器么。

    江凌这话就差直说景阳侯府不会教育孩子。还得让秦氏来了。

    景阳侯怔住,可江凌还在继续说:“岳母高龄产子,宁哥儿如今看来天性也是极好。若是搬回侯府,就算他不与侯府中其他的孩子争抢,别人就不与他争抢了么?若是性子养左了倒也罢了,怕就怕……有人因妒生恨,平白生出事端来。何不在此安安心心的?侯爷与老太太也少些烦恼。若是想他了,只管叫我们带了他去,或是来这里瞧他。”

    锦鱼其实也有这点担心。

    许夫人这人,若是你太弱,不受宠,她也懒得理你。可你要越过她去,她必是不能善罢甘休。

    虽说如今被禁了足,可她有两个成年的儿子把持着侯府。

    那两个又是极听话孝顺的。

    真要暗中给宁哥儿或是秦氏使点什么手段,也不是不可能的。

    她可还记得当初王妈妈威胁她时,动不动就说什么拉到家庙里去灌药。

    谁知道早年许夫人手上有没有人命呢。

    景阳侯想的却是另一番事。秦氏高龄产子,还一举得男。说不定宁哥儿就是他最后一个儿子了。若是这个儿子有个三长两短,别说老太太受不了,他也受不了。他可是期待着能有个江凌这般能干的儿子,若是养废了,那可真是要追悔莫及。

    秦氏一直在旁边没说话。见景阳侯被江凌一番又一番的话劝得不言语了。心里却是早乐得开了花儿。

    她是怎么也不想回侯府的。

    锦鱼当初回府,只能叫她姨娘,叫许夫人母亲,她为了锦鱼的前程,不得不忍了。

    如今有这么能干的女儿女婿给她撑腰,她还怕什么?怎么也不能让宁哥儿从小只能叫她姨娘。

    见江凌劝住了景阳侯,锦鱼自然也跟秦氏一般高兴。

    一家子开开心心吃过晚饭,锦鱼才跟江凌回怡然居。

    路上马车里,锦鱼对江凌道:“夫君,以后这些麻烦事,你是不是都要替我出头了?”

    江凌笑道:“你若愿意,不说麻烦事,便是不麻烦的事,我也能替你处理了,把你养成个笨笨的小娘子。”

    锦鱼开心大笑。

    她自然不想变成个笨笨的小娘子。

    可是有什么麻烦事,偶尔扔给江凌,省些心偷个懒,也是好的。

    最终老太太跟景阳侯还是同意满月酒由锦鱼在国色天香园操办。

    *

    日子定在了四月二十六日,为着那天沐休。

    因与卫家往来的人家,家中男子大多在朝为官。

    沐休日,能来的人自然要多些。

    景阳侯的师爷拟了宾客名单送进来。

    锦鱼也没看,只是连同她这边的朋友,及江家要请的人,一起列了单子,让人送给了梅掌柜。

    不想梅掌柜的第二日却特意跑了一趟怡然居。

    锦鱼还当有什么事,出来到穿堂见了他。

    梅掌柜拿出景阳侯的那张单子道:“奶奶这头的都是熟的,没什么问题。可是这张单子,奶奶可有瞧过?”

    锦鱼不由有些心虚,只好接过来,展开一看,不由也有些尴尬。

    因为这张单子上请的人,基本上全是“xxx阖府”。

    要知道这些人家,若是“阖府”,少则二三十人,多则上百人。

    再看单子,本身就有上百人。

    若是上百人家阖府光临,国色天香园怕是会被踩得寸草不生。

    吓得她立刻叫鲁妈妈去请景阳侯那位写单子的师爷来。

    一时半刻的,那师爷来了,是个矮矮的中年文士,姓权。

    寒暄过,她忙问怎么回事。

    那权师爷慢吞吞道:“这倒不是写错了。只是……侯爷喜得麟儿的事,这京城官场上无人不知。大家都来问何时办满月酒。我本也以为,不过是请同僚,但侯爷说,好些人都特意打过招呼。说家中夫人小姐早听说国色天香是京中第一名园,偏一直没机缘来看看。如今牡丹正好。因此……”

    锦鱼:……

    可那是不成的。

    江家这边,她可以只请本家,但也会来十几二十个。

    还有钟家定北王府敬国公府等,不请也是不行的。

    卫家那边,更是亲友多如牛毛。

    偏这园子前后的日子又都订满了。

    总不能一个满月酒,隔着四五天办。

    她也希望她娘能多结识些夫人,当下想了想,道:“与我爹爹同品级以上人家,便写及夫人小姐罢。比我爹爹品级低的人家,便只请主客。回头过些日子,我再看看能不能均出一日来,你们专请他们来逛园子。”

    便是如此,若是哪家有七八个女儿,那也已经很是可观了。

    好在那师爷对这些人几品几品都是烂熟于心,便一一勾了出来。

    梅掌柜这才抹了抹额角的汗水,道:“如今咱们这园子可是一日都不得闲。已经排到中秋去了。”

    锦鱼笑道:“亏得我有先见之明。早早让你每月给我留上几日。定北王府的生辰宴可是定了日子?”

    梅掌柜笑道:“可不是。我与那家商议了,好容易腾出了郡主生辰的正日子。”

    锦鱼这才放了心。别人也就算了,长宁郡主这里,她是定要尽力帮忙的。

    *

    转眼到了四月二十六日。

    一大早国色天香园便是车水马龙。

    与上次斗花会不同。

    这天真是人间四月,阳光不热不冷,透明清澈。

    软软的风绕着人的脸,好像最软的绸棉。

    国色天香园的牡丹花儿开了九成。

    许夫人最终称病没来。

    叫锦鱼意外的是敬国公夫人亲自带着锦心来了。

    第120章 着意抬举

    锦心穿着件鲜艳的玫红缂丝牡丹图案对襟裙袄, 腰里系着一条墨青色的禁步,上头挂着金光闪闪的环珮。头上也是赤金累丝的一朵大牡丹花钿。站在同样金碧辉煌的敬国公夫人身边,淡淡地微笑着, 倒是十分的体面。

    锦熙见了, 头一个冲上前去, 跟敬国公夫人见了礼, 便拉住锦心的手,上下打量,红了眼眶。

    锦鱼见锦心虽脸上仍是笑着,可那笑意根本没浸入眼睛里去,像是被水泡着的一块黑石头。亮而润, 却没有生气。

    她上前迎住敬国公夫人,笑着叫了一声:“干娘。”

    敬国公夫人笑得整张脸都亮起来,拉住她的手, 凑近了,低声道:“没良心的。那日我可没少暗中助你。出了宫,你就把我这个干娘忘得干净。”

    锦鱼眸光溜了溜左右, 见别人虽是好奇, 但大约慑于敬国公夫人的威仪, 并不敢靠太近。

    便也小声回道:“您忙着娶新媳妇儿, 哪里还记得我这个干女儿?”

    敬国公夫人自然知道她这话中有话, 当下狠狠斜戳了她一眼:“你倒怪起我来?你当时没去, 今日我却来了。”

    锦鱼不由眨了眨眼眸, 从敬国公夫人手中抽出手来,拱手作揖, 做了个道歉感谢的模样。

    敬国公夫人便笑起来,仍是携了她的手, 道:“带我去见见你娘还有你弟弟。”

    锦鱼大吃一惊。

    没想到敬国公夫人居然愿意见她娘。

    虽然今日这个宴会是宁哥儿的满月宴。

    可是来赴宴的夫人小姐们,没有谁会主动提出要去见她娘跟她弟弟的。

    都只会跟她寒暄,或是彼此应酬。

    敬国公夫人在她眼里,原来最是个眼高于顶的。没想到今日竟是一反常态。

    她娘若是能跟敬国公夫人当众亲亲热热说上几句话,看在别的夫人眼里,就大不一样。

    便是日后白夫人真要请她娘上门,怕也不至于叫人大惊小怪。

    她便多了个心眼,引着敬国公夫人到繁花堂去。

    因今日人实在太多。天气又好,所以宴会也与往次的不同。

    男宾们都在室外。女客才在繁花堂内。

    她亲自引着敬国公夫人与白夫人同一桌,道:“我去叫我娘抱了我弟弟过来。”

    走之前,倒也没忘了跟锦心打了个招呼。

    锦心正被锦熙锦兰锦芬锦柔围着说话,只是面无表情地冲她点了点头。

    她便往繁花堂外走。一路上见到人免不了笑着与人寒暄。

    长宁郡主今日单独来的,正与钟微坐在一处。

    钟微脸上虽是笑着,可整个人看上去像朵缺水的花儿。

    她伸手扶了钟微肩头一下,长宁郡主在旁边嚷:“你快去把宁哥儿抱出来。我要瞧瞧。”

    她笑着离开了。

    秦氏其实早带着宁哥儿来了。不过是坐在她繁花堂后的小室里。见她进来,紧张得鼻尖上都是汗,道:“外头怎么这么多人呀?我……这心里跟打鼓一样。”

    锦鱼笑着替她扶了扶头上的五树花冠,又掏出手绢替她按了按额角鼻头,道:“娘,您今天穿着这件宜人诰命服,很像个大家夫人。”

    秦氏长得极美。如今生了宜哥儿,又胖了几分,脸庞圆润发亮,早把之前眉目间那点抑郁不展压下去了。

    翟衣颜色与五品官同色,为青色,正红滚边,十分端庄。

    今日来的夫人们有的有品,有的无品。可是有品的也大多没有穿正经的礼服。比如敬国公夫人,今日便穿了一身亮丽的杏黄色。

    所以她娘穿这身出去,绝对不会丢人。

    便又上下替她娘检查了一遍,这才对奶娘道:“你仔细抱着宁哥儿,跟着我们。小心别叫人伤了他。”

    又给她娘交待了几句,这才扶着她娘出去。

    众人一见都纷纷好奇地看过来。

    不过大家都守着规矩,倒没有人离座过来拦路的。

    锦鱼便引着秦氏先去见过老太太。老太太身边还有卫氏族长夫人等人,一一见过了。

    这才退下来,去见敬国公夫人。

    锦心坐在敬国公夫人身边,像一道火红却没有温度的影子。

    锦鱼便牵着秦氏的手与敬国公夫人相见。

    敬国公夫人上下打量了秦氏一眼,笑道:“像。”便从手上捋下个明晃晃的大金镶八粒红宝的镯子,递给秦氏,道:“我拐了你女儿来给我做干女儿,这个镯子就当个见面礼罢。”

    秦氏哪里见过这场面,红着脸就要推辞。

    锦鱼已经伸手替她接了过来,替她戴在手上,笑嘻嘻道:“娘,我干娘精着呢,一个镯子就想让你把我分给她。你就拿着吧。反正我早叫她一声干娘了,你不想分也分了。”

    逗得不但敬国公夫人笑了,秦氏笑了,便连一桌子的贵妇人也跟着笑了。

    只有锦心扯了扯嘴角。

    白夫人也在同一桌上,笑指她道:“我这儿媳妇呀,到哪里都这般讨喜。”又对秦氏道:“这女儿,你教得好。咱们今日见了,便是正经的亲家了,以后要常来往才是。”

    秦氏上回洗三礼时便见过白夫人。只是没说上什么话。听她这样说,眼圈都红了,呐呐道:“我哪里敢当?锦鱼常跟我说,您对她与姑爷,比我还好。都是您疼爱他们。”

    锦鱼知道她娘虽是做了诰命,可心里还是自觉矮人一等的。便也不为难她,又让奶娘把宁哥儿抱给敬国公夫人看。

    宁哥儿早被吵醒了。

    不过也没哭,只是一脸严肃地张着黑眼珠子,一会看看这个,一会儿看看那个。

    见了亮晶晶的东西,就咧着粉红的小嘴直乐。

    敬国公夫人左拧一下脖子,右拧一下脖子,看个不停,喜欢得不得了,又从腰间摘下来一块玉牌,递给锦鱼:“这是给宁哥儿的满月礼。”

    锦鱼笑道:“我看我还是赶紧把宁哥儿抱走吧。不然您一会身上的东西都得给摘没了。”

    敬国公夫人又放声大笑起来。

    锦鱼领着秦氏跟宁哥儿给白氏各其他同桌的贵妇看了一回,这才离开在场中转了一圈。

    到长宁郡主时,长宁郡主伸出指头就要戳宁哥儿的小脸,叫锦鱼一巴掌给拍开了:“你老长的指甲,再划着他。”

    长宁郡主不服气地笑道:“你怎么跟老母鸡护崽一样!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你儿子呢!”

    锦鱼气得伸手就要拧她的脸。

    长宁郡主一点不恼,反开心极了,扯着她的手,指着钟微道:“钟五姐姐一直闷闷不乐的。我也知道,钟三哥走了嘛。可是又不是不回来了。我若是个男子,我也想四海五湖地走一圈,见识一下天下之大。”

    钟微勉强一笑,却有些抑郁地看了锦鱼一眼。

    锦鱼微微沉默。

    大概钟微是觉得钟哲远走,她却过得这么开心,有些不是滋味吧。

    可是她并不能因为钟哲远走,就停顿自己的生活。

    钟哲想来也不会因情所伤,就放弃好好过日子。

    他最后一次来看她,打扮得格外华丽。

    相信以他的性子,无论在哪里,都会尽可能地过着他豪华的生活。也希望他得遇有缘人。

    她轻轻扶了扶钟微的肩膀,便走向下一桌。

    一时走完了一圈,外头有人来叫,说是侯爷让抱宁哥儿过去给各位大人瞧瞧。

    锦鱼便让那奶妈仔细地抱着去,又叫人撑了遮阳伞,怕晒着了宁哥儿。

    一时大家欢欢喜喜地吃过了席面,又言笑了一回,敬国公夫人便说要走。

    锦鱼亲自送她与锦心出来。

    出了繁花堂,下了台阶,自有软轿等着。

    敬国公夫人却道:“都说你这里花儿极好,天气又极好,不如我就慢慢走到门口,你顺路带我去看上两眼。”

    锦鱼想想她虽是主人,刚才也应酬得差不多了。敬国公夫人这样,必是有话想跟她说。

    因此看了锦心一眼。

    敬国公夫人便转头对锦心道:“你也跟着吧。”

    锦心乖乖点头。

    顺着路,锦鱼带敬国公夫人去看了二乔,姚黄,寿州红。

    敬国公夫人一边走,一边跟锦鱼道:“过些日子,国公爷便打算上表,替顾氏还有你四姐姐请封诰命。只是你也知道的,雷霆雨露都是君恩,你四姐姐到底闯过祸,牵连过皇后娘娘。若是皇上一时想起,这诰命只给了顾氏,却也就怨不得我们了。”

    听到这话,锦鱼多少有些不妙的感觉。

    她便问:“这话,我四姐姐知道么?”

    敬国公夫人顿住脚步,转头对锦心道:“你上前来。这话我已经跟你说过。今日当着你妹妹我再说一遍。我们家是讲道理的人家。先前你犯的种种错事,若是从今改过,你便还是镇儿的媳妇。我们也不会刻意刁难你。只是这诰命,不是我们家能作主的。那是皇上封的。若这回皇上还在气头上,不肯给你这个体面,你也不要心生怨恨。以后总还有机会。你可知道?”

    锦心柔顺点头道:“儿媳自知德薄,公公婆婆肯替我请封诰命,儿媳已经感激涕零。岂敢有怨恨之心?”

    锦鱼听这话说得也没问题,松了一口气,眼光扫过,落到锦心身后王妈妈身上,却见王妈妈头都低到胸口去了,露出个黑油油的脑袋顶,也不知道在想什么。叫她总觉得有点儿不放心。

    却听敬国公夫人道:“前日你大哥在大街上拦下镇儿,问这回能不能只给你四姐姐请封。我今日来,也是想托你转告景阳侯府一声,若不是瞧着你的脸面,就凭锦心之前犯的过错,我们是绝不可能替她请这个诰命的。便是顾家那里,也是顾茹通情达理,帮着劝说。不然,我们也很难交待。”

    锦鱼心里暗暗抽了一口凉气。

    原来敬国公府跟人家顾家说的是只给顾茹请封。结果现在顾茹嫁进来了,又跟顾家说也要给锦心请封。

    若是易位而处,锦心肯定又要闹腾一场。顾茹却是聪明人,明明受了委屈,却还是答应下来,轻易便得了公婆相公的敬重。这可比一个诰命的名头重要得多了。

    而卫家这边,现在低头做人都不够,许夫人居然还叫卫大郎去找柳镇,想要独占鳌头。

    真是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锦心才刚被放出院子不久,今天敬国公夫人带她来参加宴会。

    为的是什么?

    她突然有点儿明白了。

    敬国公夫人今天来,又那么高调地抬举她娘,是故意要给卫家脸面,是在向京城权贵圈中表明,锦心是锦心,卫家是卫家。

    若是锦心这个诰命夫人拿不下来,那么也是皇上的意思,不是柳家要故意给卫家难堪。

    多少有点安抚卫家的意思。想来是怕许夫人闹起来,大家脸面都不好看。

    锦鱼不由有点儿心情沉重。

    从敬国公夫人今日这番话看来,锦心获封的可能性似乎不高。

    而她能做的最多也只是逼着柳家替锦心请封。

    皇上批不批,看皇上,也看柳家。

    柳家若是不肯在皇上那里极力替锦心说话,这诰封多半是竹篮打水,虚应故事了。

    不过锦心的事,许夫人的事,她本来也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何况,她也尽力了。

    她便笑道:“谢谢干娘,这些话我自然会转告我爹爹的。”

    目光一瞟,见王妈妈还是一副心虚的模样,实在有些不安,便睃了豆绿一眼:“一忙起来,我倒是忘了。豆绿,你带王妈妈去挑一盆花儿,给四姐姐带回去。”

    她上回从洛阳庄要来的牡丹,并没有种在国色天香园里,除了送掉的,剩下的都在国色天香里养着,本来也是打算送人的。

    “你的花儿自然都是极好的。还用挑么?”锦心道。似乎不想让王妈妈去。

    锦鱼更是肯定有什么事。

    她想了想道:“不如姐姐也一起去挑?干娘,您说呢?”

    敬国公夫人目光一闪,昂着下颌,道:“不过一盆花,就叫王妈妈去吧。什么大事。”

    锦心便不敢再说。

    豆绿与锦鱼目光一接,便笑扯着王妈妈的胳膊走了。

    锦鱼便陪着敬国公夫人与锦心一路看着花儿,一路慢慢往北门去。

    到得北门,豆绿跟王妈妈已经等在敬国公府的马车前。倒没见着花儿,想是已经抬上了车。

    送走敬国公府的人,锦鱼便与豆绿往回走。

    豆绿不等她问,便急急道:“姑娘,出事了。王妈妈说,许夫人托了她娘家的哥哥,许侍郎去找顾家的把柄。说是想叫顾茹自己跟柳家说不去请封诰命了。不然就告发他们顾家。她怎么拦也拦不住。又不知道该跟谁说。”

    锦鱼不由大惊。这招可真够阴毒的。

    不由想起之前七月半,许夫人不想让她去,也是先假意答应,然后跟她来见不得光的手段。后来,她一气之下,自己跑去游河,这才救了柳镇,弄出后面的事来。

    锦鱼虽然回京时间不长。也知道水至清则无鱼。要说这些达官显贵,除了江家这种无权无势的,这显赫人家,哪家没点见不得光的事呢?真要去捉人家的把柄,人家不会反过来捉你的把柄么。到时候两败俱伤。

    许夫人这是连景阳侯府都不顾了。

    不过许夫人的哥哥许侍郎不至于这般糊涂吧?

    这事,不管怎么样,还得赶紧跟她爹说。

    还有刘氏,也得跟她说一下。也不知道许大郎去找柳镇的事,刘氏知道不知道?

    她便直接从后头回了小屋,叫豆绿别惊动别人,去把刘氏喊来。

    可与刘氏同来的,竟还有锦熙。

    她想了想,这事也没必要瞒锦熙,便让豆绿把门,把话给她们两个说了。

    锦熙听完顿时捂脸哭了起来:“娘这是真真糊涂了。这样的蠢法子如何使得。”

    刘氏气得脸色通红,直顿足,道:“我再三劝他。这事使不得。不想他还是瞒着我去办了。”

    看来刘氏是知道的。

    “如今这可如何是好?”刘氏问。

    锦鱼:……她也没什么好办法。

    只能让她爹出面,赶紧去阻止许侍郎。

    她走到门口,让豆绿去叫圆儿过来。

    没多久,圆儿蹦了来,她便吩咐道:“你悄悄地去找侯爷,当着众人,就说是别让宁哥儿在外头时间太久了。夫人有些担心。再悄悄说,让侯爷带了许侍郎到这里来,别惊动了别人,说是我备了一盆牡丹花,要私下送给许舅爷。也叫姑爷来。”

    一时圆儿去了。

    她们三个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觉得这事实在棘手。

    虽然顾家不该答应嫁进柳家做平妻踩了卫家的脸,可是卫家哪能去搜集顾家的证据,暗中整人家呢?

    这不光是得罪了顾家,也得罪了柳家。

    只盼着许侍郎不是那糊涂的人。

    等了两柱香的工夫。

    景阳侯满脸酒色果然带着许侍郎来了。后头跟着脸色绯红的江凌。看来今天高兴,都喝了不少酒。

    锦鱼等人便都叫许侍郎舅舅。

    许侍郎喝了不少酒,兴致极高,笑道:“还是我这外甥女儿孝顺,知道送舅舅牡丹花儿。你这园子可真是京里头一份。回头,我们老太太七十大寿,可能借了你这园子?”

    锦鱼哪里有心思想这个,当下胡乱应了。

    这才关上门,把事情说了。

    景阳侯一听,顿时变了脸色,对许侍郎说话毫不客气,道:“你们许家不会真去办了这糊涂事吧?”

    许侍郎尴尬地笑道:“这我省得。不过,你也知道我这妹妹,若是不我答应她,且闹呢。”

    锦鱼急道:“您答应了?”

    许侍郎不以为然:“答应是答应了。可我没去办呀。”

    景阳侯松了一口气。

    江凌却冷声道:“这可比您真做了还糟糕!”

    许侍郎道:“这话如何说?”

    江凌道:“若是真做了。有了他们的把柄,可以不用。还有几分情面。如今并没去做,这事若是传到顾家耳朵里,咱们说并没有他们家的把柄,人家可会信?到时候如何交待?若是他们也反杀回来,或是许家,或是卫家,必受连累。”

    锦鱼无语。

    一时小小的室内,气氛凝重。

    锦熙又哭了起来。

    刘氏“哎呀”地叫了一声,道:“不是说大郎见过四妹夫了么?也不知道他跟人怎么说的?若是……已经透了风声出去,这可如何是好?”

    一时锦熙更慌。

    锦鱼想了想,道:“从敬国公夫人的态度看,似乎她只知道大哥去找了四姐夫,并不知道这件事。若是知道了,必会警告我的。”

    许侍郎道:“幸好幸好。既如此……这事便到此作罢。当没发生过。咱们家人不提,顾家柳家如何能知道?”

    锦鱼却觉得事情怕是没那么简单。

    她虽跟顾茹接触不多。可也知道顾茹是个心机深沉的。

    本来这件事,柳家原先只答应了给顾茹请封。

    现在改口,也要给锦心请封。

    顾家本来就已经一肚子的气了。怕也一心不想让锦心得封。

    如今许夫人正正送了个把柄给顾家,若叫顾家觉察,岂会不用?矛头定然对准卫家。

    作为锦心的娘家,如果卫家倒了,锦心怕是一时三刻就会被柳家休了。顾茹便再无后顾之忧。

    本来极顺利的宁哥儿的满月酒,最后掀出件这么一个让人不安的事情来。

    最后景阳侯与江凌商议了一阵,决定今日还是以宁哥儿的满月宴为重,这件事明日再议。

    免得他们离席太久,叫人生疑。

    如此,宁哥儿的满月宴总算是顺利结束了。

    虽然这底下有这不为人知的波涛汹涌。

    第二日,江凌很晚才回来,换好衣裳去了书房,锦鱼便跟他打听这件事的进展。

    江凌默默看了她一眼,脸色有些沉重。

    锦鱼便知,事情怕是不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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