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以证清白
江凌如今早非吴下阿蒙, 轻易的小事,很难让他脸上变色。
“顾家已经知道了?”她想了想,问。
江凌点头。
原来今日朝堂上, 景阳侯直接被御史参了。
罪名是:治家不严, 纵妻行凶。
锦鱼听了这个罪名, 一颗心都吊到嗓子眼里, 忙问详情。
原来御史弹劾景阳侯包庇许夫人杀了一个姓文的妾室。
说这文氏,有儿有女,恃宠生娇,与许夫人发生争吵,许夫人便暗中给她下毒, 说她染了传人的不明恶疾,送到家庙之中。不久一个姓王的心腹妈妈去强灌了附子汤,毒死了她。文氏被送到家庙之时, 便自知命不久矣,暗中写下了冤情,交托给了小尼姑, 送给了她的姐姐, 让日后寻机伸冤。
锦鱼每听一事, 心口就紧绷一分。
顾家下手真是又快又狠。
敢上金殿, 直接参奏皇上, 若无真凭实据, 又怎么敢?
说不定顾家一早就在暗中调查卫家, 不然万无可能这么快就查出这样十几年前的阴私案子。
这文氏,多半就是锦芬与卫三郎的生母了。
亏得她娘去了庄上十五年, 安安稳稳的。不然说不定,她也跟锦芬锦兰一样, 没了亲娘。
可是既然都是十几年前的事了,怎么文氏的姐姐一直拖到现在?那封信到底是真是假,谁又能证明?
锦鱼便追问江凌。
江凌道:“那御史当场便将信呈了御览。皇上看完震怒,当即命大理寺左断刑司即刻羁押一干人等,彻查此事。又命岳父暂停兵部尚书之职,闭门思过,待案子审结再作打算。”
锦鱼虽不至于惊惶失措,可也明白兹事体大。皇上这是分明未审已经信了。只是到底她爹也是位高权重有几分圣宠,这才暂时缓了一缓。
景阳侯府危在旦夕,也难怪江凌面色沉重。
她想了想,便问江凌如果审出来,确有其事,会怎么处罚。
江凌道:“许夫人轻则流放,重则弃市腰斩。便是侯爷,说不定也得丢官弃爵。甚至还可能流放充军。”
锦鱼身子不由轻轻颤抖起来。她是出嫁女,除非真是谋反这样诛九族的大罪,否则都扯不到她的头上。但是她娘她弟弟老太太她爹怎么办?!
江凌见吓着了她,忙抚了抚她的背,道:“不过,我看光凭那封信,还有文氏姐姐一人之言,他们还做不成铁案。你放心,就算她们指证了王妈妈,只要王妈妈一口咬定,当初灌的不是什么有毒的附子,而是治病的附子,这都十几年过去了,如何证明当初灌的是有毒之附子呢?焉知不是文氏自己疑神疑鬼?”
锦鱼于药理上虽算不上精通,但也略知一二。
附子汤是温经散寒之良药。只是附子需要去皮炮制。否则剧毒,几钱便足以致人死地。
王妈妈对许夫人的忠心,也毋庸置疑。若是王妈妈无论怎么受刑都不认罪……,那么这案子也就不了了之。
但是有此一事,不管真假,皇上对景阳侯府,对许夫人,必定都恶感倍增。
锦心作为许夫人之女,是必不可能此时再得诰命了。
敬国公府,也不可能在这个节骨眼上,替锦心请封,去触皇上的龙鳞。
顾家这一手,真是进可攻退可守,又狠又毒,还叫人抓不出一点把柄。毕竟就算人人心里都猜疑那御史是受了顾家指使,可又哪里能找到证据?!
真是叫江凌说中了。如果许侍郎真的手中有了顾家的把柄,顾家还真不敢如此轻举妄动。
可是这事也是奇怪。
昨天她才发现有事,今天顾家就把她爹告了。
莫不是顾家在卫家这边安插了人?所以立刻先下手为强?
仔细想想,现在顾家不但告了许夫人,还告她爹知情不举。前一项物证是文氏遗书,人证是文氏姐姐。可是后一项,他们又有什么证据呢?
锦鱼忙问江凌:“那他们又凭什么认定父亲知道此事?”
江凌叹了一口气,道:“说是当时大文氏曾经找过侯爷,没敢拿出信来。只说了有这么回事。侯爷听了一口否认,还拿了一百两银子堵了她的嘴。因此这大文氏自知告不准,便收了银子,不敢再声张。”
“这位大文氏,如今可还活着?”
“活着。”
锦鱼一点也不意外她爹会是那样的态度。
以前她爹多相信许夫人啊。
大文氏还活着,这事怕是凶多吉少了。
就算江凌说得对,这些人证物证不够确凿,可是一旦打起官司来,拔出萝卜带出泥,还不知道会牵扯出什么来。
顾家这是要灭了卫家啊。
她又怕又怒,后背又被江凌轻轻地安抚了几下,就听江凌轻声道:“你也别太担心了。许夫人如何不重要。重要的是侯爷这边。而侯爷的事,主要还是看皇上还想不想继续用侯爷。我总觉得……顾家还没这么大的胆子。我担心……是有人想要侯爷兵部尚书这个位置。”
锦鱼一怔,脑子里冒出一个人——诚亲王。
上次在宫里,诚亲王吃了暗亏。
虽然当天,诚亲王为难她的事没传到皇上的耳朵里去。可是过了些日子,太子这边的人,还是寻机将这事捅到了皇上跟前。
皇上听了,先也不过当小事一桩,并未在意,还笑道:“难怪那日我见卫五娘子头上戴了个稀奇古怪的玩意儿。”
不过袁相当时也在场,便笑道:“卫五娘子如今在士子中倒颇有些名声。都说她品如其花,威武不能屈,富贵不能淫。”
皇上听了这话,便有些不快,觉得诚亲王做事气量狭窄,处事莽撞,倒惹得皇家叫士子们笑话,成全了卫五娘子的名声。
后来到底把诚亲王与皇后娘娘都数落了几句:“一个小姑娘罢了。那花儿虽插得不错,也不是没有别的花师可以找。你们何至于非要让她过府?如此跟她计较?岂不少了皇家气度,落了皇家的脸面?”
把皇后娘娘跟诚亲王气得够呛。
这事自然是太子那边的人传给江凌,江凌才告诉她知道的。
她当时听了也不觉得意外。
既是夺嫡之争,彼此之间自然不可能客气。
如果现在是诚亲王借着顾家的手对付卫家,倒确实是高明得很。
江凌以前就说过,诚亲王有心夺嫡,早把京中各家的阴私都摸得一清二楚了。连江家这样的冷灶都没放过。
那么许夫人杀文氏,说不定就是诚亲王告诉顾家的。
至于顾家的立场,现在倒还不能完全确定。
或者他们早就是诚亲王的人,所以才故意一直咬着花房坍塌的事情不放。
或者他们死活要嫁柳家,也有诚亲王的影子。
或者他们只是想替让顾茹拿到诰命,完全压制锦心。
她长叹一口气。
这些个勾心斗角,可真是太可怕了。
还是钟哲想得开,闲云野鹤,远走高飞。
若是她跟江凌日后也有机会离开京师,少些算计就好了。
便问:“许夫人已经被抓走了吗?”
江凌道:“那倒不会。到底是二品诰命的侯夫人。文家目前的证据都指向王妈妈,除非王妈妈指证自己是受了许夫人的指使,不然左断刑司也不敢拿人。”
锦鱼想了想,这事还真不容易做实。
便问她爹有什么打算。
江凌道:“回景阳侯府了。他说要先审审许夫人,知道个真假,才好作后续的打算。”
锦鱼想了想,虽然这文氏死时,她娘已经出了府,可是也说不定知道些什么。
便与江凌吃过饭,收拾了收拾,往朴园去。
见了秦氏,便把这事慢慢说了。还怕惊着她。
不想秦氏听了,出了半天神,道:“这事多半是冤枉的。你爹这人,最是重嫡轻庶。当初对许夫人更是一心一意。我们这些妾室,包括文氏,其实都并不得宠。也只有我是个傻的,还以为自己得宠,许夫人撵走了我,也就没了心腹之患。哪里会脏了自己的手,多余去害文氏?何况,文氏本就是她的丫头,最得力的一个。文氏在时,楼氏根本靠不上边儿。”
锦鱼因想着王妈妈以前常威胁她的话,这才觉得许夫人多半做了此事。
可是听她娘这样一说,又觉得若王妈妈真干了这样的亏心事,藏着掖着还来不及,又怎么敢放在嘴上乱说?
也许只是吓唬人的。
再说虽然她对文氏的事知之不多,可也知道锦芬与卫三郎都是在许夫人的跟前长大的。比府里其他庶出的子女都要尊贵些。这也是锦芬之前跟她不对付的原因之一。
不过,不管怎么样,只要案子开审,总会水落石出。
便与她娘一起吃过晚饭,又跟宁哥儿玩了一会儿,看看天色将晚,正准备与江凌回家,就听得外头脚步匆匆,有个婆子慌手慌脚地跑进来,道:“侯爷身边那个小哥儿来了。说是让姑奶奶跟姑爷赶紧回景阳侯府去。”
锦鱼顿时心惊胆战。
这都戌时了,眼看各家都要落钥匙,休息了。这时赶去景阳侯府,怕是今晚都要歇在那边了。到底什么事这样要紧?
她想了想,辞了她娘,与江凌两个快步走出来到了前头会客花厅。
脸色严肃,吩咐带路的婆子道:“去把那小哥儿叫了来。我有话要问。”
一时见带进来的人是阿成。阿成满头是汗。
她的心咯噔一下,看了一眼江凌。
江凌伸手拉住她不停颤抖的手,按在桌面上,不动声色地对那婆子道:“你先下去,守着门口,别叫人靠近了。”
那婆子慌手慌脚地奔了出去,还被门槛绊了一下,差点儿摔倒。
锦鱼也顾不得嫌弃她笨手笨脚。
就听江凌沉声问:“出了什么事?为什么这么晚要我们去景阳侯府?”
阿成道:“内院的事,侯爷没说为什么。”
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锦鱼松了一口气。
阿成既然不知道,想来不会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江凌想了想,转头对锦鱼道:“咱们先回怡园,收拾些衣物。多收拾几日的。”
锦鱼不由满心疑惑,却也没问。
反正多准备些,到时候再带回去就是。
*
好在有豆绿这个帮手。
锦鱼自己有些心神不宁,豆绿倒是没心没肺的,收拾了两大箱子的衣物。一箱子是她的,一箱子是江凌的。
锦鱼见她连纸笔都收拾了,不由道:“这些个琐碎的东西,侯府还怕没有么?”
豆绿道:“姑娘,侯府什么情况咱们也不清楚。咱们自己的东西用着也放心些。”
江凌在旁边闲坐,听了这对话,笑道:“你挑丫头的本事,倒是一流的。日后她若嫁了人,你可怎么办?”
锦鱼没想到他倒还有心情说笑,不由嗔了他一眼。
豆绿笑嘻嘻地道:“我就算是嫁了人,也还要回来伺候姑娘的。”
锦鱼被他们两个这样一打岔,心情总算没那么紧绷了,勉强笑道:“那是自然。我可舍不得你走。”
收拾了小半个时辰,才坐着马车去了景阳侯府。
到府外时,见灯笼还是寻常的红色,锦鱼紧锁的眉头总算松开了。
一时进了门,就见府里黑漆漆的一片。好像是忘了点灯。
朱老四见他们带了箱笼来,忙叫人卸了,问送到哪里?
锦鱼道:“紫竹斋可有人住?”
朱老四道:“一向关着。”
锦鱼也不客气:“那便叫人开了。把我的东西送到那里。”
朱老四不敢违拗自着人去办。如今府里上下,谁不知道,五姑奶奶说的话,便是大奶奶刘氏也是言听计从的。何况只是住在何处这种小事。
便问侯爷在哪里。
婆子说:“都在古香堂呢。”
引路的婆子手上有羊角风灯,一路引着他们到了古香堂。
才走到外头,就听到里面哭声一片。
锦鱼浑身不受控制地抖起来。
江凌与豆绿两个,一左一右扶紧了她走了进去。
却见一堆人挤在院子里,黑压压的也看不清谁是谁。
却听得有人道:“五姑奶奶跟五姑爷来了。”
众人都纷纷让开中间。
锦鱼也不及去看两旁站的是谁,被江凌扶着上一脚低一脚地进了屋子。
打帘子的是冯妈妈。
冯妈妈用衣袖揩着眼角,引他们往东梢间去。
进了东梢间,却见点着十来枝白烛,照得屋子里雪亮一片。
景阳侯坐在靠墙的圈椅上,半垂着头,好像睡着了一般。
锦鱼叫了一声“父亲”。
景阳侯才抬起头来。
她爹其实也是个美男子,虽然一向表情严肃,但是人到中年,却并不见丝毫肥胖臃肿。昨日宁哥儿的满月酒,他意气风发。完全看不出是四十许的人。
可不想今日,这暗淡烛光之下,竟像是一夜之间老了十岁。额头都露出几道深纹来。
锦鱼的眼泪倏然流下。
景阳侯的眼睛转了转看向了窗下炕上。
锦鱼一颗心都吊着,有些害怕,却忍住心慌,随着他的眼神看去。
就见炕桌早不知被移到哪里去了。
炕上平躺着一个人。
头上戴着的赤金花九鈿,是二品命妇的八树花冠。左右两侧是点翠的博鬓,身上紫色翟衣,大红阑边。
脸色腊黄干瘪,若不是胸口还在微微起伏,几乎让人以为她已经死了。
旁边地上扔着一条白绫。
虽然她从来不喜欢许夫人,可看到她如今下场,还是忍不住有些难过。
她扶着桌几,只觉得双腿发软,江凌扶着她坐在了景阳侯的旁边。自己又坐在了她的下首。
半天才听景阳侯哑声道:“她说她是冤枉的。要一死以证清白,亏得冯妈妈发现得及时,把她救了下来。”说着,递给锦鱼一张白素笺。
锦鱼抖着手,慢慢展开,就见上面竟是血书。
她眼中有泪,也看不清楚,江凌从她手上接过,低声念道:“命妇许氏宝敏泣血启奏皇帝陛下御前……臣妇惊闻,今日庙堂之上,竟有小人污指臣妇杀害文氏。皇上已御命大理寺左断刑司案审。想妾出身世代清贵之家,及长嫁于簪缨钟鼎之族,不敢自称贤良,却也谨守妇德,沥血中馈,替夫广纳良妾,使卫氏一门,枝繁叶盛。文氏乃臣妇陪嫁婢女,自幼一处长大。亲如姐妹。臣妇岂会因妒害命,使卫许两氏满门蒙羞?士可杀,不可辱。臣妇节烈之性,愿以一死,以证清白。唯盼皇上怜我幼女锦心,婚配坎坷,许予国公世子诰命。臣妇九泉之下,祈颂圣恩。命妇许氏宝敏泣血顿首再顿首伏叩圣裁。”
江凌的声音很轻,念得极慢,一字一句,清清楚楚。
锦鱼听到最后,不由眼泪滚滚而落。
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
许夫人再有多少不是,对锦心这份慈爱,却是半分轻蔑不得。
锦鱼掏出手绢,慢慢地拭着脸上泪水。
半天说不出话来。
脑子却慢慢清晰起来。
想着之前她娘说的话,也许许夫人真是冤枉的。
也不知道她爹今天回来后,是怎么质问许夫人的。
看她爹现在这个样子,内疚得很,想必说了些重话。
她缓了缓神,问道:“大夫可来过了?”
景阳侯点了点头,道:“说是没大碍,只说过忧伤心,过怒伤肝,过悲伤肺,过恐伤肾,一时昏厥。开了宁神固本的药,给她吃下去了。”
江凌却似乎没听见,反看向那冯婆子,问道:“你是怎么发现夫人上吊的?”
“夫人说天色不早,要早早睡下。我伺候她洗漱完,本来都走了,可却听见里面有动静,以为夫人今日受了气,睡不着……”那冯婆子一开口,又呜呜地哭起来,说到这里恨恨地盯了景阳侯一眼,道:“便来觑了一觑,没想到……”
江凌嘴角抿了拒,问道:“晴雾呢?”
“在!”只见不知从何处的阴影里冒出一个瘦飘飘的女子。
锦鱼吓了一跳。
“你怎么没发现?”
晴雾垂下头,声音也是轻飘飘的:“奴婢失职了。一向夫人睡下,奴婢也会去休息。”
锦鱼心道:这也正常。谁还能一天十二个时辰都守着许夫人寸步不离啊。
江凌便让冯婆子先出去,又指了指豆绿:“你到外头站着,不许任何人靠近。”
豆绿点头去了。
江凌这才转头问锦鱼道:“依你看,夫人是真想寻死,还是……”
锦鱼脑子一片混乱,听他这样问,猛地明白过来。
他刚才为什么会那么问冯妈妈和晴雾。
便去看她爹。
景阳侯却怒指炕上许夫人道:“她都这般模样了,你还怀疑她在做戏?!”
锦鱼本来看了今日场景,又听江凌念了那封情书,相信许夫人是被冤枉的,免不了心生同情。可被江凌这样一质疑,她倒觉得有些疑惑了。
她也不理她爹的愤怒,走到炕边,仔细看了看许夫人身上的衣饰,目光落在赤金花九鈿,二品命妇的八树花冠上,心里一跳,转过身去,看向晴雾:“晴雾姐姐,夫人睡觉时,可会放下头发?”
晴雾点了点头。
锦鱼便看向景阳侯:“父亲,您想想,若是冯妈妈伺候着夫人睡下的,那么夫人的头发必会散开。自己一个人怕是绝无可能把头发束好,再把这八树花冠戴得这般稳当,上吊都没掉下来!”
景阳侯:……
锦鱼也很无奈。
卫家都风雨飘摇了,许夫人不说齐心协力保住卫家,还想着借机闹一场,替锦心讨诰命。真真是糊涂到家了。偏那冯妈妈也是个蠢的,几句话就被江凌问出了破绽。
不过,虽然他们几个知道许夫人自杀是假的,别人不知道啊。
江凌这才转过头来,语气沉重地对景阳侯道:“岳父大人,这件事的起因,我看倒未必是因为四姐封诰这么件小事。”
景阳侯猛地抬头,直着眼神,半天脸上表情十分复杂,咬牙切齿道:“是他?肯定是他。不然……”
不然单凭顾家必定不敢这样不管不顾地与卫家为敌。
江凌点头:“因此当务之急,便是要让满京的人都知道,是顾家为了自家女儿,捏造诬告,差点儿逼死了夫人。希望大理寺不敢再轻易上门拿人。”
景阳侯目呲欲裂,怒道:“这件事,我明日便请求面圣,定不会与顾家柳家还有诚亲王府善罢甘休。”
景阳侯说得激昂,可是锦鱼心里却不以为然。
许家明显是个靠不住的。
江家又没什么实力。
其余姻亲,也不可能卷到这种事里来。
卫家怎么可能有实力与这三家同时开战?
第122章 当年真相
不过她也没去泼她爹的冷水, 朝堂上的事,有江凌帮手就够了。
实在是看许夫人穿成这样就来气,她便叫晴雾:“把那冠给她摘了吧。还有身上的衣裳。”
晴雾便上前, 遵命而行。也不知道是不太会弄, 还是故意报复, 拔冠时, 硬生生扯下许夫人一绺头发。喝了药的许夫人都痛得哼了一声。
锦鱼:……
景阳侯却厌恶地至极地冷笑一声,便袖了许夫人的“遗书”,起身道:“锦鱼,你去应付外头那些人。我与你姑爷去望燕楼写折子。”
锦鱼便与他们两个一起出来。
院子中众人见他们出来,全都围了上来。
景阳侯一脸愠怒, 脚步不停地走了。
江凌紧随其后。
卫大郎卫二郎追上去直叫:“父亲!父亲!”
景阳侯却脚步不停,头也不回,道:“你们都听锦鱼的安排。”
说话之间, 一身酱紫衣衫已经出了古香堂的大门。
锦鱼站在门口,面对台阶下众人。见除了老太太,其余的人都到齐了, 还有各人带的心腹下人, 站满了半个院子。
她镇定了一下心神, 才道:“夫人无事。今晚时辰不早, 大家都先回自己的院子去吧。”
“我不走。我要在这里伺疾。”卫大郎嚷道。
“我也不走。我也要在这里伺疾。”卫二郎也跟着嚷。
锦鱼不由有些头痛:“要伺疾, 也是女眷来。这样吧, 大嫂留下, 二嫂,帮着照顾下孩子们, 先带他们走。”
卫大郎与卫二郎却仍是不动脚。
锦鱼只好冲楼姨娘等其余人等道:“你们先带着孩子走吧。”
楼姨娘跟锦柔互相看了一眼,不想锦柔却道:“我也要留在这里伺疾。”
锦鱼便知道, 虽然她爹走时,交待了一句,可她的威望还不足以服众,这些人并不肯听她的。
她想了想,叫了一声:“晴雾!”
片刻工夫,晴雾从内撩帘出来。
她便道:“侯爷身边,还有几个你这样身上有工夫的丫头?你去跟侯爷传个信儿,让他给我派两个过来。”
晴雾却拿眼一扫园中诸人,道:“五姑奶奶要收拾谁?只管吩咐。”
锦鱼:……
她便拿眼去看。
二房三房的人立刻缩了脖子,纷纷说要走。
锦鱼松了一口气,忙嘱咐道:“如今大家都要记住,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从今日起,什么都要听侯爷的吩咐。没有侯爷的话,就乖乖呆在自己的院子里。不要出来走动,更不要乱说话。若是万一有外人问起今日出了什么事,你们要么哭,要么叹气。多余的话半句也不要说。”
二房三房的人皆道省得,便络绎走了。
杜姨娘也忙招呼了一声,拉着两个孩子飞也似地跑了。
楼姨娘看看左右,也硬扯着锦柔走了。
锦鱼真没想到晴雾竟然这样好用。看来她也要陪养几个身手厉害的护卫才行。
剩下二嫂杨氏,也招呼着几个孩子跟着离开了。
锦鱼便拿眼睛点了点园子里剩下的人。
卫大郎、卫二郎、大嫂刘氏,冯妈妈,还有七八个丫头婆子,想来是原本就在这园子里伺候的。
锦鱼便指着那七八个丫头婆子道:“你们以后都只听晴雾姑娘的调动。现在先把冯妈妈关押起来,好好看管。”
她实在怕这冯妈妈再跟许夫人合谋,又做出些什么意想不到的事情来。
“凭什么押我?你们要把夫人怎么样?”不等那七八个丫头婆子上前,冯婆子就一跳老高,呼天抢地起来,又叫:“大爷二爷,夫人都差点儿叫他们给逼死了,她……她一个出嫁的姑奶奶,还是个庶出的,倒把你们两个当爷的都踩在脚下了,你们也不说句话么?”
卫大郎卫二郎听了这话,满脸通红,气愤填膺,挽袖撩衣,气乎乎要上前理论。
不过仍是卫大郎冲在前头。
却听刘氏大吼一声,道:“这祸事,一桩一桩,你还没闯够吗?如今这事是大是小,全看侯爷和江家姑爷的本事了。你……你就别再瞎跟着添乱了。”
卫大郎满眼赤红,面目狰狞,直冲到刘氏跟前,抬手“啪”就是一个耳光,骂道:“你是失了心疯了么?她算什么东西?一个出嫁的姑奶奶,还是庶女,倒在家里耀武扬威,做起主来了?母亲差点儿就是被她那个贱婢姨娘跟父亲一起活活逼死!我做儿子的,不给母亲作主,谁给母亲作主?”
锦鱼听他前面骂自己倒还忍得住不跟他计较,听到后来,听他连她娘秦氏一起骂了,不由也怒了,伸手指着他道:“卫大郎,今日之祸都是你纵容夫人惹出来的,你还有脸在这里大呼小叫!”
卫大郎听了,“嗷”地怒叫一声,像头发狂的公牛,朝她直冲过来,扬手就要打下。
锦鱼忙往后退,豆绿却上前一步,拦在她跟前。
“啊!”就听一声尖锐的狂叫,卫大郎的手掌还没落下,自己倒是连退了几步,仰面朝天摔了在地上。
锦鱼就见一个苍绿色的身影直撞过去,扑倒在卫大郎身上,挥手乱扯乱打,嘴里不停地嚷道:“你个糊涂东西,叫你不要去,叫你不要去,你偏不听!惹出这样的大的祸事来,你是要我们全家都去流放么?你还打我?都别活了,我跟你拼了!”
刘氏在女子中间,算是身材高大丰满的。
而卫大郎在男子中间只是普通身材,被这一压,竟是爬不起来。
两人打作一团。
卫二郎想上前拉架,又怕自己被打着,指着几个丫头婆子喊拉架。
那几个人却都面面相觑,并不动弹。
卫大郎高喊:“恶妇,我要休了你。”
刘氏也喊:“大家都别活了。”
锦鱼见实在不像样,忙叫那几个丫头婆子去拉架。
那几个丫头婆子上前,有的却是许夫人的心腹,有的却是刘氏的心腹。前者帮着卫大郎,后者帮着刘氏,互相推搡得东倒西歪,大呼小叫,场面混乱至极,锦鱼看得目瞪口呆。
不由后悔,刚才就该让晴雾去叫两个帮手来的。
不想,这时,就见晴雾如一道轻烟,也不知道怎么钻进人群的,手起掌落,顿时把卫大郎先给打晕了。
卫二郎在后头跳得老高,大叫:“反了天了,来人,来人!”
他叫得声嘶力竭,晴雾也没客气,一转身,从人群中飘出来,上前又是一掌。
卫二郎也扑通一声倒下了。
两人这一倒,之前叫得最凶的冯妈妈也吓到了,直往人后缩。
晴雾身形飘忽,飞到近前,又是一掌,冯妈妈也晕倒在地。
锦鱼:……
必要时候,道理讲不通,还得来硬的。
三人这一倒,那几个丫头婆子,也再不敢闹,全都住了手。
锦鱼忙上前,扶刘氏起身,见她满脸是泪,鬓发歪斜,忙让她进屋去整理一下。刘氏叫了自己的丫头跟着。锦鱼这才对剩下的几个丫头婆子道:“你们四个一组,把大爷二爷抬回各自的院子去。”
那几个丫头婆子这才听命走了。
她又指了指地上的冯婆子,对晴雾道:“把她绑结实了,再堵了嘴。”晴雾三两下把冯婆子绑得像只老母鸡。
这才进屋去见刘氏,谢了刘氏,才让刘氏把全府下人都找到枕闲楼去。
枕闲楼是侯府的库房所在。
楼高三层,楼前空地也大。
到了枕闲楼,刘氏命开了楼门,锦鱼与她两人坐在一层,外头院中不过一盏茶工夫,便站满了景阳侯府的下人。
刘氏命管事的婆子拿了府中佣人名册,并各家各府的名册。
一一点了进来给锦鱼查看。
锦鱼便与刘氏斟酌着挑了十二个人,都送去古香堂听晴雾使唤。
又找了十二个人,也送到古香堂分成三班,命只守在外头,日夜要有人,谁也不许进出。
锦鱼想想,又问:“这些丫头婆子里,可有身手利落的?就算比不得晴雾,也别是弱不经风的。暂时拨八个给我使使。”
一时便又挑了八个出来。锦鱼便找刘氏要了一种蓝色腰牌,给这八人挂上。这八人直接听命于她,都交给豆绿管束,到紫竹斋当差。
锦鱼这才道:“家里其他地方,尤其是大门二门,如今也要严守。多事之秋,莫要再出半点纰漏。若要出门,都找你信得过的。”
刘氏脸上红肿,眼里带恨,点头道:“你放心,这回便是打断他的腿,我也绝不让他再出去闯祸。”
锦鱼:……
便要起身告辞,却有个婆子走来,道:“老太太那边打发了人来,问府里可是出了什么事?可该怎么回?”
刘氏便看向锦鱼。
锦鱼想了想,起身道:“我去吧。”
*
锦鱼走出来,见是一个矮小的婆子在外头等着。
锦鱼认得,知道这婆子姓安。
安婆子见了她,道:“五姑奶奶,可是要跟老太太说实话?”
锦鱼这才明白。安婆子不是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是不知道该不该跟老太太讲,这才来问。
她想了想,老太太昨日去吃酒,精神头还好得很,就是跟她说了,应该也没什么。便问:“可有惊动到老太太?”
安婆子道:“老太太近日睡少。本来是问侯爷今晚在哪里。听说在府里,还说要请侯爷过去说话。我这才出了院子,知道出了事。”
锦鱼看了一眼豆绿。
豆绿忙从荷包里掏出一个小银锞子打赏安婆子。
锦鱼又往人堆里看了一眼,随手指了一个婆子,道:“你进去问大奶奶要张贴子,去请马太医来家。”
那婆子听话去了。
便跟着安婆子往期颐堂走。
当年的事,别人不清楚,说不定老太太知道一二。
她心中盘算着,一路到了期颐堂,安婆子领着锦鱼就要往里走。
锦鱼却拉了她一把:“你先进去,跟老太太说,我来了,看她要不要见。”
先缓缓来。省得她一下子闯进去,惊着老太太。
安婆子这才听话进去,一时出来,低声道:“老太太怕是已经猜着了几分。”
锦鱼要的就是老太太心里有点准备。
这才跟着进去。
屋里点着七八枝红蜡烛,照得极亮。
就见老太太穿着件深酱红的万寿褙子,坐在炕上浅蓝色褥被之中。花妈妈站在地上,见她们进来,对安婆子跟豆绿道:“你们都出去守着,不许叫人靠近了。”
安婆子立刻退了出去。豆绿却站着没动。
锦鱼朝豆绿点了点头。豆绿这才跟着一起出去了。
锦鱼走到炕前。
老太太见了她,也没如往常般开心笑着,急着拉她上炕,反而浑身颤抖了一下,问:“什么事?”
她看得心酸,上前坐到炕沿上,垂下眼眸,轻声道:“有人告夫人杀了妾室文氏。”
老太太僵硬着,没有动弹。
花妈妈也从另一边上炕,挪过来拉住老太太的手道:“该来的,早晚会来。”
锦鱼本来一心只在老太太身上,听到这话,浑身一颤,回过头去,看向花妈妈。
花妈妈却没在看她,反而只是拉着老太太的手,轻轻地拍着,像在哄一个孩子。
老太太整个人往后几乎是瘫在了引枕之上,闭着眼睛,眼泪顺着皱纹弯弯折折而下。
锦鱼便也学着花妈妈,伸手替老太太在胸前顺气。
半天老太太才稍微回过气来,颤声道:“许氏怎么说?”
锦鱼坐过去,紧撑着老太太,沉默了好一阵,才道:“她……假意自杀,还写了一封假遗书,说是……一死以证清白。”
便把“遗书”内容大概说了一下。
老太太听完,气得哆嗦了半天,哀叫了一声:“她……她居然还惦记着锦心的那个诰命!报应啊!”便靠在锦鱼肩头,哭泣了起来。
锦鱼也不敢追问,也不敢动弹,只任由老太太痛哭。
心里却是沉甸甸地。
如果许夫人不是冤枉的……那这事怕还没这么容易了结。
明日她爹上折子告状,诚亲王和顾家一定会把这事给作实了。
到时候便不仅仅是残害妾室,而是她爹跟许夫人一起,同流合污,欺君罔上!
想到这里,她突然觉得不妙。之前江凌与她爹的打算都是认定了许夫人是冤枉的。若不是……
也顾不得老太太还在哭,颤着声音又跟花妈妈确认道:“夫人可是冤枉的?”
花妈妈满脸痛苦,张了张嘴,却没发出声音来。
锦鱼的心像是从悬崖上直直摔下去,忙高声叫豆绿:“快去,快去把姑爷侯爷都请到这里来。”想了想,又道:“把那封信也拿来!”
她急起来,说话都不利落了。
亏得花妈妈挺沉得住气,下炕,几步走到门口,对外头道:“豆绿去请侯爷五姑爷过来。”
锦鱼不由佩服。人家到底是经过无数大事的妈妈。
便也不问到底怎么回事,只是沉默着,稳稳地撑住老太太。
反正一会儿她爹跟江凌来了,就知道了。
过了约一盏茶的工夫,外头响起脚步声。
她爹与江凌前后脚匆匆走了进来。
两人与老太太匆匆见过礼,才问缘由。
锦鱼见老太太仍在哭,只得冲他们摇了摇头。
老太太虽是哭着,却伸手指了指。
花妈妈会意,叹了一口气,道:“那事……怕是真的。”
她话音刚落,景阳侯就拍案而起,“腾”地站了起来,直逼到炕前,大声道:“怎么可能?你们早就知道?为什么不跟我说?”
花妈妈都被吓了一跳,不由自主往后缩了一缩。
老太太却哭道:“你叫我怎么办?我知道的时候,那事她已经做下了。你那时,对她又是蜜里调油的,为她,连秦氏跟锦鱼都毫不顾惜,直接撵了。就是告诉你,你能把她送了官?她可是已经给咱们家生了二子二女!捅出来,这些孩子还怎么做人?!”
老太太嚷完,便又气喘吁吁。
锦鱼忙拍了拍她的背心,对景阳侯道:“这事也怪不得老太太。父亲,当时文氏的姐姐不还找过您么?您不也没信。”
“那能一样么?”景阳侯怒道。“我只当文家是来讹诈的。若是老太太跟我说,我能不信么?”
却听江凌道:“不知老太太是如何知道的?许夫人,又是为了什么容不下文氏?”
锦鱼在旁忙跟着点头如捣蒜。还是江凌脑子清楚。
便是老太太认为是真的,这事也未必就是真的。许夫人又有什么动机要杀了文氏呢?
现在纠结老太太当初为什么不说,实在是浪费时间。重点是这事的真假。
老太太说了一串话,又没了力气,抬着枯瘦的手又指了指花妈妈。
花妈妈便道:“是……家庙的老尼姑跑来说的,说是王妈妈先拿了银子,让她们下药,她们都不敢。王妈妈便亲自跑去灌的药。”
说着花妈妈有些不满地瞟了一眼景阳侯,才又道:“后来,我便暗中查了查,才搞清楚事情的经过。”
*
原来当时,许夫人刚生完锦心,便把管家的事,交给最心腹的文氏代掌。
她娘秦氏要生她时,有丫头跑去报给了文氏。
文氏便去找许夫人商议。
许夫人就指使她把产婆还有一众老成的婆子全都支开,说垂碧馆不许留一人。
谁知秦氏身体好,锦鱼命中有福,竟是顺顺利利地生了下来。
许夫人便又让文氏故意把这消息压着,别告诉景阳侯。
私下却让文氏去挑唆秦氏,怂恿她一定要替五姑娘大办百日,补偿委屈。
做好这一切,才跟景阳侯说秦氏也生了个女儿。
景阳侯得了消息,这才赶去看她们母女。
秦氏果然中了计,惹了厌,被撵了出去。
文氏自觉立了大功,后来又生了个儿子,便拿出个二夫人的架子来,一子一女的吃穿用度,样样都要比着大郎二郎跟四姑娘。
一次也不知为了何事,文氏与许夫人起了些争执。
文氏便说若许夫人不答应,她就去把秦氏接回来,大家都没好日子过。
许夫人大约是实在厌了文氏的贪得无厌,也怕文氏把当初那些龌龊事翻出来,便动了杀机。
趁一次文氏得了风寒,换了药让她病情加重。然后借口她得的是会传人的恶疾,把她强送到家庙。
见她在家庙一直没死,怕她活着回来,便派王妈妈去直接给灌了一碗生附子。
花妈妈一番话说完,室内只闻得老太太的啜泣声,景阳侯大口大口的喘气声,还有蜡烛爆花的声音。
锦鱼更是听得浑身颤抖,背心发凉。
再也想不到,兜兜转转,许夫人杀人文氏竟然跟她还有她娘有关。
不由后怕得腿都软了。
她娘真是傻人有傻福。当初傻乎乎地上当,若不是真傻,只怕留在府里早没了命。
又惊惧万分,王妈妈以前总说灌药,原来竟不是开玩笑的。
现在完全可以肯定,许夫人闹这一出,为的是,不想被抓去大理寺,而且对这件事,还心存侥幸,认为只要自己死不认罪,别人就拿她没办法。
若不是她今日来见了老太太,知道了真相,她爹明日只要往皇上跟前把那封血书一递,便是欺君罔上,罪不可恕。
别说兵部尚书之职,整个景阳侯府怕都会被夺爵抄家。
许夫人……胆子竟是这样的大。
她正越想越怕,却听人问:“如今之计,你们如何打算?”
却是老太太。
她才倏然回神。
事已如此,覆水难收。关键是接下来,怎么做,才能让卫家平安度过这场灾难。
第123章 断臂求生
景阳侯与老太太商议了一阵。
两人都冷静了许多。
景阳侯才道:“大理寺就算人证物证皆全, 最多也只能证明许氏杀了人,却无法证明我对此事知情。大文氏来找我时,并未向我出示证据, 又如何能取信于我?我给她钱, 也只是看在文氏留下的两个孩子面上。”
锦鱼想了想, 这也说得通。
不过她更相信江凌的看法。许夫人的事, 且不说结果如何,会不会牵连到她爹。
她爹这边,主要还是看皇上想不想继续用她爹。如果还相信她爹的忠心,自然就会相信她爹的这番说词。若是不信,她爹无论怎么辩解, 怕也难逃罪责。
“不过……这事并非许氏直接动的手。她若是咬死不认,便是那个王婆子认了罪,也拿不出实证来证明这事是她主使的!”
老太太缓过气来, 显然还抱有幻想,见众人都不接话,她只得又道:“许氏无论什么结局都是罪有应得, 我就是可怜孩子们。便是锦鱼他们, 虽非她所出, 许氏也是他们的嫡母, 总要受些牵连!这叫咱们家的人, 日后还怎么在这京里抬头见人啊?!”老太太说到后来又抽泣不已。
锦鱼叹了一口气, 许夫人真是太作孽了。
老太太也是为人祖母的一番慈爱之心。但是许夫人的事, 卷入了夺嫡之争,已经上达天听, 不是她爹能想法子糊弄过去的。就算王妈妈忠心耿耿不想牵连许夫人,大理寺也会想方设法让她开口。
景阳侯听了老太太的话, 沉默了片刻,把许夫人的信递给老太太。
老太太虽之前已经从锦鱼那里知道了信的内容,还是叫花妈妈把蜡烛移近些,自己仔细读了一遍,道:“她出生刑部世家,对这些个断案律法多有了解。想来也是有几分把握,才敢写下这么一封信。老大,你说,咱们若是把这信送给皇上……皇上若是信了,会不会……”
锦鱼不由又暗暗叹了一口气。
果然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老太太一遇到孙子孙女的事,就容易犯糊涂。
当初也是明知锦心没救人,冒名顶替,也没深究,后来又后悔。
不由看向江凌。
江凌倒是宁静安稳得如一潭深水,只深深看她一眼,就叫她心中也跟着安静下来。
老太太与景阳侯对视半天,景阳侯才开口问江凌有何主意。
江凌这才回道:“依我看,这封信实是个大祸根,得赶紧烧了。侯爷明日上折子,就说罪妇许氏自知罪孽深重,粗衣布服,企图自戕。如今已经被您羁押在家,只等发落。您一直以来,只知专心公务,疏于治家,实在是罪不可恕,愧对圣恩,即日辞去兵部尚书一职,归家自省。”
他话还没说完,老太太已经“啊”地一声,又哭了起来。
锦鱼其实也是心有戚戚。若是她,虽是恨许夫人,还真想不出这种断臂求生的狠招来。
不过想想,这事既然糊弄不过去,摆在卫家面前的只有两条路。
一条就是许夫人与老太太的侥幸想法:抵死不认。
一条便是江凌这一招断臂求生,既能还死者一个公道,也能减少卫家的罪孽。
前一条路的结果也无外乎两种。
一种这事不了了之。
一种便是皇上认为景阳侯府欺君罔上,少不得抄家流放。
有诚亲王与顾家盯着,不了了之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人家手里说不定还有别的证据。
若是当初那个来向老太太举报的老尼姑还活着,怕是连老太太也逃不了一个包庇纵容的罪名。
那么十之八、九便是第二种结果,欺君罔上,被皇上厌弃,阖府抄家流放。
虽然她是出嫁女,牵连不到,可她娘还有刚出生的弟弟就要遭殃。
老太太与她爹也逃不掉。
为了许夫人一人之罪,怎么能够拖所有人下水?
可是按江凌的说法,却还是有一个极大的问题。
若是她爹上殿替许夫人认了罪。许夫人被大理寺抓去,自己却抵死不认,又该怎么办?
他们也不能跟许夫人一样,索性也灌许夫人一碗药,杀了她,再替她认罪。
“可以许氏的性子,她是不会认罪的。便是王妈妈指认了,怕她也会说是王妈妈携怨报复。”她没说出的话,老太太倒替她说了。
景阳侯虽满脸懊恼,却也点了点头,表示认同。
却听江凌道:“这就要看等夫人醒后,侯爷怎么劝她了?依我看,许夫人虽是心思不善,执拗颟顸,可对子女,尤其是锦心,那是连命都可以不顾的。让她重新写一封认罪求情的书信,说不定,她肯。”
老太太的哭声又大了些。
景阳侯大约也是心力交瘁,脑子混乱,半天长叹一口气,道:“就依你所言。你与我先到望燕楼去写折子吧。”又对锦鱼道:“你找个人去通知晴雾,许氏醒了,就派人来通知我。”
江凌与景阳侯便告辞而去,锦鱼安慰了一阵老太太。
花妈妈便道:“你去忙你的事吧。这里有我呢。”
锦鱼却笑笑,不肯走。
直到听外头说马太医来了。
她才对老太太道:“我叫人请了马太医过来,让他给您按按脉,若是今晚睡不着,便开一副安神的药。这件事,已经如此,也只能尽人事,听天命,您老人家也别太伤心了。儿孙自有儿孙福。”
一时马太医进来,她又叮嘱了马太医几句,这才带着豆绿离开。
马太医想来也早听说了今日朝堂上的事,便没多嘴,给老太太按了脉,开了方子,便告辞了。
花妈妈忙打发人去配药。
老太太只觉得浑身的老骨头都散了架子,躺在床上,半天说不出话来。
还是花妈妈劝道:“眼看着皇上年纪上来了,这种事,便少不了。咱们家现在遭了罪,倒未必是坏事。以前也不是没经过。如今我看五姑爷是个极有主意的,想来不会出什么大事。”
老太太闭着眼,点了点头:“唉,什么秧结什么果。那秦氏是个心思单纯的,带着锦鱼在庄上十五年,我咬着牙,不闻不问,也是怕她们回来没个好结果。如今看来,这一念之善,倒是有了福报。锦鱼好,她找的姑爷也好。就不知道这次的事,会不会连累到大郎二郎?尤其是大郎,若是皇上恼了,怕这个世子之位也没了……”
花妈妈拍着她的手:“您也想开些吧。不是还有宁哥儿么。如今咱们家遭了这么大的变故,等这事完了,就把秦氏跟宁哥儿接回来。安生过日子,不卷到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里去。”
提到宁哥儿,老太太这才心情好些。
两个老人家絮絮叨叨,等药煎好,老太太喝了,这才歇下。
*
锦鱼出了期颐堂,便去了古香堂跟晴雾交待了景阳侯的话,才回到紫竹斋,洗漱休息不提。
到了第二日,她睡得迷迷糊糊的,就听得外头有人哭闹。
睁眼叫豆绿。豆绿飞快跑了来,小脸皱得像苦瓜:“姑娘还是被吵醒了?”
锦鱼睁眼看着茜红的纱帐,有点晃神。
这里她以前就住过的。
这样猛地又住了一晚,竟是睡得极沉。
扫了一眼床辅,空着。江凌今日还要上朝,一早就走了。
再看窗口,只隐隐有些发白,想来还早。
便问怎么回事。
豆绿道:“还不是六姑娘,一大早的,也不知道发什么疯,就跑了来闹。我让她在外头等着,她就哭哭啼啼。虽有那八个蓝牌仆妇,可也不能打她骂她,真拿她没法子。”
锦鱼醒了醒神,终于翻身起来。
她便让豆绿伺候着简单梳洗,才到堂屋坐着,让把锦柔放进来。
一时锦柔顶着一张幼白的脸,两眼红肿,眼下乌青地跑了进来,身后跟着满脸愁容的楼姨娘。
锦鱼让了座,便让上茶水点心。
锦柔坐下,便西子捧心一般捂着胸口,哭得哀切道:“我怎么听得风声,说是夫人真的杀了文氏?若是这罪坐实了,爹……爹包庇,也要夺爵流放。那我……我怎么办啊?!”
锦鱼:……也不知道锦柔从哪里听到的消息。看来刘氏管家的能力还是不够啊。
心里对锦柔的不喜又多了几分。
锦柔这人可真是只顾自己。嫡母犯法,爹要流放,她想的只是她自己怎么办?
能怎么办?
锦柔自己眼高于顶。
前日宁哥儿的满月宴上她倒听到了几句闲话。
说上回国色天香园的斗花会后,有人家来打听过锦柔。
只因她在会上表现得十分柔弱温顺,人也长得不太艳丽,很合各家夫人的眼缘。
可她不是嫌弃人家是庶子,就是嫌弃人家家世不够。非要找个一等一的人家还要嫡子。
结果到现在,亲事也没个着落。
却遇到现在这事。
她还挖空心思记在了许夫人的名下,算是许夫人未嫁的女儿。
就算卫家这次不倒,锦柔的亲事也是注定好不了了。
她以前几次三番好意劝说,锦柔就是不听。现在来找她哭诉,她又不是神仙,能怎么办呢?
她只得叹了一口气,耐着性子,静静地听了一阵。
锦柔跟楼姨娘见她不说话,哭闹半天互相对视了一眼,楼姨娘道:“你是她姐姐,你不帮她,谁还能帮她呢?上回我们见着五姑爷的四弟,也是不错的。实在不行,反正江家卫家已经是姻亲,不如亲上加亲,让锦柔也嫁到江家去?”
锦鱼还记得,她跟江凌订亲的时候,锦柔是有多幸灾乐祸,有多瞧不起江家啊。
如今真是风水轮流转。
想让锦柔跟她做妯娌?她可不想害了江老四。
她便道:“老四的亲事,我听说已经订了。老五的年纪又还小。”
锦柔“哇”地一声又哭了起来,却道:“别以为我不知道,当初夫人本来是想把我嫁给江三郎的,也不知道你使了什么手段,抢了我的姻缘。如今卫家倒了霉,你就不管我了。亏我还送你东西,对你推心置腹的,你对得起自己的良心么?!”
锦鱼:……当初确实是她主动跟许夫人说要嫁江凌的。可是锦柔当时一门心思都在王青山身上呢!还嘲笑江凌是绣花枕头,这个仇她到现在还记着呢。锦柔居然还敢问她“良心”二字。
良言难劝找死的鬼。现在她也爱莫能助。
锦柔才是良心叫狗吃了。
她不耐烦地冷笑一声,道:“你们要说的话若是说完了,便先回去吧。你们这个忙,我帮不起。”
锦柔哪里肯依,与楼姨娘两个是又哭又闹又喊。
锦鱼真恨不能叫晴雾过来把她们两个一人一下手刀吹晕了了事。
正发愁,却听得外头有个婆子跑了来,腰间挂着蓝腰牌。
那婆子道:“古香堂晴雾姑娘派了人来,要见姑娘。”
锦鱼看看外面天色,又看看屋角更漏还不到辰时,心中一跳,也顾不得楼氏与锦柔,忙忙叫进来。
一时进来个婆子,双眼发红,脸色慌张,道:“晴雾姑娘让我来通知姑奶奶,夫……夫人……没了。”
虽早在意料这中,可锦鱼心里还是猛地抽成一团,又沉沉地坠下去,眼中发热,蹭地站了起来,身子晃了几晃。
到底许夫人还是选择了这条路。
也不知道她爹是怎么说服许夫人的。
“没了?什么没了?你……你把话说清楚!”
楼氏的尖锐的声音好像从很远的地方传过来,带着回响。
那婆子便重复了一遍,又道:“也不知道她哪里找的砒霜,今早晴雾发现时,已经没了气。”
哪里找的?锦鱼心里大概能猜到。
虽然也明白这是她爹无奈的选择,可是莫名的她仍是觉得心寒。
她娘以前说过,她爹这人心狠。
如今这份狠劲可真是明明白白。
“我柔儿怎么办啊?她要按规矩守孝三年啊!三年过后,她就二十了!”楼姨娘尖叫起来。
锦柔也嚎哭起来。
锦鱼实在忍无可忍,这母女两个都一样,心里只有自己。
她勃然怒道:“来人,把她们两个拖回垂碧馆。没有我的许可,不准放她们出来捣乱!”
锦柔与楼氏不依,好在她有八个蓝牌仆妇,都是身强力壮的,死活把两人拖走了。
便让那传话的婆子先回去,她让豆绿赶紧给拿点吃的过来。
不想一时早饭送上来,竟有辣萝卜、槽琼枝等几个小菜,还有鸡肉馄饨、水晶包子等几样主食。比她平素在家吃得还好。
豆绿道:“大奶奶说怕咱们住不惯,特意派人给咱们开了紫竹斋的小厨房。今日一早又让人送了吃的来。”
锦鱼暗暗感激刘氏周到,匆匆吃过,便换了身素净衣裳往古香堂来。
进了屋子,见景阳侯已经到了。她便硬着头皮,看了一眼许夫人。
步步锦的窗格子里透着外头青色的天光,照着躺在炕上的许夫人。
一眼看去,与昨日差不多的情形,只是身上穿的不再是辉煌灿烂的诰命服,而是浅褐色的粗布麻衣,半白的长发散乱着。那一张全无生气的脸孔乌青惨淡,看着十分吓人。
景阳侯仍是坐在昨日的位置上,正对着炕。脸上没有什么表情。
旁边的海棠花几上放着一张白纸。想来是许夫人重新写的遗书。
锦鱼冲她爹行了一礼,伸手拿起遗书看了起来,仍是红色的血书,纸上泪痕斑斑。
“命妇许氏宝敏泣血启奏皇帝陛下御前……臣妇出身于世代清贵之家,及长嫁于簪缨钟鼎之族,憾德行有亏,枉称贤良,未守妇德,因妒生恨,毒杀陪嫁婢女文氏,使卫许两氏满门蒙羞。愧对天地君上父母,愿以一死,以赎罪孽。盼吾皇天恩浩荡,怜臣妇一时糊涂,认罪之心至笃,爱子之心如渊,莫因臣妇之过,牵连臣妇之二子二女。尤以幼女锦心,婚配坎坷,敬国公府本已拟为之请封诰命。若今受臣妇所累,不能得此天恩,则臣妇九泉之下,亦不能瞑目矣。祈颂圣恩垂示。命妇许氏宝敏泣血顿首再顿首伏叩圣裁。”
锦鱼读着读着,眼中渐渐模糊。
许夫人虽是杀了文氏,可归根结底,也不过是为了一个妒字。
若无爱,又何来妒?许夫人嫁错了人,更爱错了人。
不知道昨日许夫人面对她爹的狠心绝情,是不是早已经万念俱灰?
捏着那薄薄一张纸,她半天都回不过神来。
还是景阳侯道:“你先坐下吧。”又吩咐晴雾着人去叫大郎二郎刘氏杨氏。
晴雾飘出去吩咐人不提。
锦鱼扶着桌子,软手软脚地慢慢坐下,偷眼看她爹。
就见景阳侯也一夜之间仿佛老了十岁,皮肤松弛发黄,鬓角都露出白霜来。
她暗暗叹了一口气。
每个人都要替自己犯下的错付出代价。就算这次她爹没有丢掉兵部尚书的位置,亲自逼死结发妻子的这件事,也必将成为心里一辈子都迈不过去的一道坎。
她也找不到什么话来劝说,便无声地坐着。
“我是不是错了?”却听她爹声音嘶哑地问。
锦鱼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说的哪件事呢?
“爹爹觉得自己错在哪里了?”
“我识人不清,又狠心绝情。她昨日问我……这一生,是否对她有过真心……我竟是答不上来。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跟她的亲事,是老侯爷定下,老太太也同意。这么多年……我不知道,我以为只要我严守嫡庶之分,让她坐稳夫人之位,便够了。却原来并不够。这一辈子,就好像一场大梦,醒来不过一身粗衣布服,什么也没有。”
她爹的声音很模糊,好像在呓语。
锦鱼心头发酸,眼中又落下泪来。
谁对谁错,她也分不清。
想了半天,她哽咽着问:“那……爹爹这一生,可有对谁真心过?”
景阳侯半天没回答。
就在锦鱼以为他再也不会回答时,他低声道:“你娘。”
锦鱼心中一痛,目光落在许夫人的身上。
“她比我先看明白我自己,所以才对你娘下了手。”
锦鱼却轻轻摇了摇头。若她爹对她娘是真心,又怎么会舍得撇下她们母女十五年?
也许有些人的真心只有这么多,比不上别人的真心吧。
可她也不能选择父母。纠结她爹是什么样的人,又能怎么样呢?
便擦干眼泪,转了话题,问了问该如何发丧等事。
一时听得外头丫头来说大郎二郎他们来了。
景阳侯便不动声色地把那封遗书收到了袖中。
四人一进来,这屋子就显得有点挤。
锦鱼忙起身见礼。
卫大郎卫二郎哪里还顾得上,一个箭步就冲到炕前,伏在许夫人的身上痛哭失声。
刘氏与杨氏站在他们两个身后,也是哭声不止。
四人这样哭了半天,卫大郎不知道想起什么,转过头来,直奔到景阳侯面前,颤声道:“母亲的遗书呢?昨日她还说自己是冤枉的!怎么今日就认罪了。父亲!你到底对母亲做了什么?!”
景阳侯半垂着眼眸,态度倒也平静,道:“大郎,你母亲做错了事,如今只是天网恢恢罢了。”
“你放屁!你血口喷人。娘不会杀人,不会做那样的事!我记得,我都记得。文氏是娘自小一起长大的丫头,情同手足!二妹三弟都是养在娘的院子里,吃穿用度,都跟我们一样!她怎么可能杀文氏!”
卫大郎昨日脸上被刘氏也抓了好几下,此事表情狰狞,直接开□□粗。早忘了景阳侯是他爹。
屋子里,其余人等都十分安静,也不知道是不是太震惊了,连哭声都停下了。
锦鱼却更加肯定,老太太没弄错,没冤枉人。
以许夫人的心性,怎么可能真容忍一个丫头出身的小妾生下的孩子,跟自己的孩子平起平坐?
“母亲的信呢?母亲的信呢?我要替母亲去伸冤!”卫大郎直逼到景阳侯的跟前,居高临下,目呲欲裂。
景阳侯抬眸,冷眉冷眼地盯着他:“什么信?”
卫大郎仰面大哭,旋即又大笑起来,道:“我知道了。娘是你逼死的!你早厌弃了娘,巴不得趁这个机会,整死她。她死了,好给姓秦的贱人挪地方!这件事我不会善罢甘休,我要去击登闻鼓!”
景阳侯气得满脸胀红,拍桌大骂:“糊涂东西!你是要把全家都拖下水替你娘陪葬么?!”
锦鱼在旁边听他又骂她娘,气得浑身发抖。
这不知死活的东西,自己闯出这么大的祸事还不够,还嫌事情不够大,居然还敢威胁去敲登闻鼓!
实在不能再纵容下去。
第124章 生恩养恩
她水眸圆睁, 凌厉地看向晴雾:“还不赶紧打晕了他!”
晴雾微微一怔,却二话不说,飘身上前, 一扬掌, 卫大郎的哭闹声戛然而止。
晴雾甚至还仔细地扶住了卫大郎轰然倒下的身躯, 以免砸在景阳侯身上。
卫二郎今天倒是挺奇怪, 不像平常那样事事都跟着卫大郎行事。
见卫大郎又被打晕,他脸色苍白往旁边直躲。杨氏也怯怯地拉着他的衣袖,一脸惶恐。
锦鱼这才转向刘氏:“先把他抬回你们院去吧。就是捆着绑着,也不能让他再出来闯祸了。”
刘氏昨日挨了卫大郎的巴掌,右边脸还肿着, 嘴角也青了一块。
听到这话,狠狠瞪了眼已经人事不省的卫大郎,点了点头。
晴雾便叫了一声, 外头进来四个婆子,把卫大郎给抬走了。刘氏却没跟着一起走。
锦鱼见卫二郎站在一旁瑟瑟发抖,也有些不忍, 便对景阳侯道:“爹爹, 夫人的绝笔不如给二哥哥看看。回头也好让二哥哥劝劝大哥哥。”
景阳侯闭了闭眼, 长叹一声, 从袖中拿出信来, 却并不递给卫二郎, 反递给了刘氏:“你来念给他们听吧。”
也许还是防备卫二郎冲动之下毁了信件。
可见景阳侯对这两个儿子到底有多失望。
刘氏接过, 低声念了一遍,没什么感情。
杨氏却又嘤嘤哭起来。
卫二郎一边听, 一边不断抬着衣袖抹眼泪。
景阳侯见了,想了想, 还是对刘氏跟卫二郎道:“这事牵扯到朝堂之争。你们好好劝劝大郎,不要落入了别人的陷阱。搞到毁家灭族。他也该明白,这侯府世子不是那么好做的。若他再这样糊涂冲动下去,这一大家子人,我实在不放心交给他。”
刘氏脸色大变,悚然一惊,忙急切道:“父亲,我……我会劝他的。我会好好劝他的。”
卫二郎却只抹了抹泪,点了点头。
景阳侯大概实在是累了,从刘氏手里取回那封信,仍是放到袖中,便起身道:“锦鱼,你就辛苦些,在家里住下,主持下大局吧。刘氏,你有什么事,先问过她。”
锦鱼叹了一口气,跟刘氏一直送他到古香堂门外。
见他的身影消失在葳蕤的一片雪白的蔷薇之间,正要转身回去,却不知从哪里冒出个人来,身材瘦瘦的,个子也不高,穿着一件大红的直缀。
明明就在她面前,又是那样亮眼的颜色,看着却没有什么存在感。
她不由吓了一跳。原来是卫三郎,也不知道他在这门口站了多久了。
这个弟弟,她不亲。卫三郎在卫家也没什么存在感。她从回到卫家到现在,总共怕也没跟三郎说过十句话。
可现在看他这样,又不由有些可怜这孩子。
这府里大概人人都知道了许夫人的事,唯独他还不知道,居然穿了件大红的衣衫来。
若是知道了许夫人真的杀了他亲娘,想必冲击会很大。
许夫人贤名远播,有一个原因就是她把锦芬跟卫三郎都放在自己屋子里,与自己的儿女一同养大。
人人都说她重情重义。
再加上,楼氏也是她的丫头。也是安安稳稳的,还生了女儿。
这样一个满京知名的贤良人,谁能想到文氏会是死在她的手上?
锦芬跟三郎肯定更想不到。这个从小视作母亲的人,其实是杀害生母的凶手。
不过这事他们早晚也是要知道的。
反正丧服还需要时间准备,穿不穿红,也不打紧。
她便问三郎:“你要进去看看吗?”
不想三郎眼神飘忽,双眼微眯,半天道:“她真死了?”问完了话,嘴角还诡异地翘了翘。
锦鱼骇然,不由望了刘氏一眼。
只见刘氏也是一脸的不可思议。
虽觉得三郎的态度有些诡异,可也说不出来哪里不对。
再说也已经答应了要带他进去。
她便点了点头。
卫三郎眼神忽地一亮,好像暗夜里突然点着的灯,却冒出的是一抹幽蓝的火,更显诡谲。
他点了点头,抬脚越过锦鱼与刘氏就往里走。
锦鱼跟刘氏又对望一眼,忙追上去,紧跟其后。
一时进了东梢间,就见卫二郎正坐在椅上,低头呜呜呜地哭。
杨氏坐在另一张椅上,却是红着眼,正发呆,见卫三郎走进来,她叫了一声“三弟。”
卫三郎却恍若未闻,反而径直走到炕前,垂头去看许夫人。
卫二郎住了哭,跳起来怒道:“你怎么这般不懂事,居然穿件红衣来!”
锦鱼骂他们吵起来,正想上前劝架,谁知卫三郎不怒反笑,而且越笑越大声。
锦鱼心道:这卫三郎莫不是伤心过度得了实心疯了吧。
卫二郎见他居然敢笑,哪里还忍得住,跳起来,扑过去揪住他的领子,大骂道:“生恩不如养恩,这些年母亲可没亏待过你跟你姐!”
卫三郎的身体却像一根木头戳着不动,可脸上仍是在笑,笑得两行眼泪流到腮边。
卫二郎抬手“啪”地给了他一个耳光。
卫三郎却是微微一怔,突然止住笑声,扬手也“啪”地给了卫二郎一个耳光。
所有人都惊得目瞪口呆。
一向最没存在感,最顺从的卫三郎,居然打了卫二郎。
连卫二郎自己大概也是太过意外,双手揪住卫三郎的衣衫僵着不知所措。
就见卫三郎脖子上的青筋凸起,恨声质问道:“生恩不如养恩?你可知道我等这一天,等了有多久?!你可知道天天对着杀母仇人,还要喊她母亲是什么滋味!你可知道……要一个七岁的孩子保守这个秘密有多痛苦,多煎熬!你们母慈子孝一家欢乐还不够,杀我母还不够,还要拿我跟我姐姐来装贤良博名声!告诉你,她死得还是太容易了。白废了我一番苦心。她就该身败名裂,就该下大理寺的大狱,就该尝尽千般苦刑,就该被腰斩于市!”
锦鱼在一旁听得心惊肉跳,如遭雷击。
卫三郎……居然早就知道,居然一个人保守了这个秘密整整八年!
一番苦心?难不成这件阴私是卫三郎告诉顾家的?不是他们猜测的诚亲王?!
诚亲王只是在后面推波助澜,让这件事闹到金殿?
卫三郎到底恨许夫人和卫家到了何等地步,才会走这一着险棋?!
他这样等于是背叛卫家。
卫家便再也容不下他了。
这是何等玉石俱焚的决心。
实在是太可怕了。
卫三郎吼完之后,狠狠地在地上吐了一口唾沫,然后在众人的惊惧莫名之中,扬长而去。
锦鱼忙叫晴雾:“现在可不能让他走出卫家。”
晴雾追了出去。
一时回来问怎么处置。
锦鱼想了想:“先送去紫竹斋,看管起来。”
*
这一天真是短暂又漫长。
她跟刘氏杨氏卫二郎分了工。
杨氏负责照看孩子们。
刘氏负责派人安排灵堂、打发丧服,侯府挂白,着人各处报丧。
外头男宾就由卫二郎暂时应对着。刘氏早派了人去叫江凌回来,帮着在外头主持大局。
锦鱼则负责接待陆续前来的女眷。也没现成的丧服可穿,只能让人裁了两块白麻布,披在身上。用白麻绳当腰带勉强系上,权作丧服。
最早赶来的是二房三房的人。锦鱼自然是不会多说什么,只说许夫人怕连累全家,还是选择了承认罪行,也免到大理寺受尽折辱。二房三房虽是惊惧,倒也没闹腾。
不到中午,锦熙锦芬锦兰等也全都赶了来。
一个个又哭又闹,锦鱼只能是各种的解释安抚。
尤其是锦熙,跟她关系本来就好,虽然对许夫人和锦心的事也多有不满,屡次规劝,可是如今许夫人落个这样的下场,锦熙还是所有女儿中最伤心的,哭得几度昏厥过去。
锦鱼只能把她送到垂碧馆,让楼姨娘跟锦柔照顾。反正这两人,她现在也不打算放出来。
锦芬却又是另一样。
她是又哭又骂,吵着要见景阳侯讨公道。
可是文氏已经过身多年,现在还能还文氏什么公道呢。
普通人家,又不像是皇家,能追封个什么皇贵妃。
锦芬不过是想替自己捞点好处罢了。
锦鱼被她吵得实在厉害,便让人送她去紫竹斋,见卫三郎。
让这姐弟两个互相安慰。
锦兰则是唏嘘不已。又有些好奇事情真相,陪她坐着,无人时就打听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锦鱼早就身心俱疲惫,哪里有精神应付她的打听,只劝她道:“有些事,知道了,还不如不知道。等事情过去,我再慢慢跟你说罢。”
锦兰虽有些不满,不过也只酸酸地道:“咱们家这些女儿,明明你才是唯一一个在外头长大的。如今,倒成了家里最得宠的女儿。你娘可真是有本事。难怪能活着当上诰命夫人,还有儿子傍身。夫人这一走,这侯府就是你娘的了。”
锦鱼闻言不由朝她横眉怒瞪了一眼。
锦兰缩了缩脖子,立刻转了话音,长叹一口气,道:“说来最惨的是我。当初我姨娘……是老侯爷赏给侯爷的,可是出身青楼,虽是清官儿,可侯爷那脾气,一直嫌弃她。她最后也是一病没了。”
锦鱼倒没听说过这个。老侯爷也太奇怪了。居然从青楼赎了个清官儿来给她爹作妾?是觉得儿子太正经了,想让他不正经一下么?
便问锦兰姨娘得的是什么病。
锦兰道:“你回府前两年,她才走的。不知道是不是小时候在那种地方呆过,吃过什么不该吃的药,她生下我后,一直就病歪歪的。拖到看我成家,这才走了。”
锦兰说着,想起她姨娘,便放声哭了起来。
正赶上外头有人来,也不知道是谁,还没进门,声音先传了进来,道:“唉,我这小姑子对这些个孩子是极好的。难怪她们伤心。”
锦鱼与锦兰互相对视一眼,顿时都不觉得悲伤了。
有锦兰在,她便托锦兰先招呼着人,抽空去看了一趟老太太,在老太太处陪着吃了午饭。
老太太担心侯爷,她又去望燕楼看她爹。
进了楼,却不是寻常的那间书房,而是旁边的卧室。
她还是头一回进这间屋子。
家具都是小叶紫檀,花色繁复精致,步步锦架子床上挂着闪金琉璃色纱帐。
明明十分气派,可屋子里气氛却是十分压抑。
青景阳侯躺在罗汉床上,有气无力地。
江凌居然也在。她还不知道江凌已经回来。
锦鱼便问江凌怎么回事。
江凌拉了张空椅子靠近自己,让锦鱼坐下,才道:“那封信……我看是不太妥当。可是不交给皇上,也不妥当。倒有些两难了。”
锦鱼把那封信的内容想了想,也想不出来哪里不妥当,若说最不妥当的,怕还是许夫人死到临头还想着为锦心要诰命。
便问江凌哪里不妥。
江凌道:“许夫人半个字没有提到侯爷。更没说侯爷根本不知道这件事。”
锦鱼不由怔住。仍是有些不明白,便问:“可是就算许夫人说了,皇上也可能认为是许夫人在包庇侯爷。毕竟侯爷倒了,对……”
她说到这里,却突然脑子灵光一闪:“你是说……许夫人故意的。要陷害侯爷?却苦苦哀求皇上不要牵连她的二子二女。难不成她还幻想着皇上撸了侯爷的爵位,把这侯府传给大哥哥?!”
江凌微微一笑,抬手轻轻摸了摸她的头:“我娘子可真聪明,一点就透。”
锦鱼只觉得许夫人的想法太过匪夷所思。
江凌却点点,分析道:“许夫人之错,并非什么株连九族的大罪。若她明明白白写清楚,岳父并不知情,皇上若是还想用岳父,便可以以此为证据,对岳父小惩大诫一番,走个过场。也不会连累到世子还有其他的子女。可是如今,她只字不提岳父,却偏说不要连累到她的孩子。这样岂不是在暗示皇上,岳父知道此事,会被连累。岳父出事,自然有可能牵连到侯府世子之位。所以才需要特别求情,求皇上不要牵连到她的孩子。”
这番话多少有些绕。
锦鱼慢慢想了一会儿,才算理明白。
不由连连摇头,许夫人真是又蠢又毒,临死都要拉侯爷做个垫背的。偏又蠢到以为皇上会因为她主动认罪自杀就对她儿子开恩,惩处了侯爷后,把这侯府爵位传给她儿子。
她所犯之罪,本就当诛。
如今不过是畏罪自杀,有过无功,拿什么向皇上求情?
如果她与皇家感情深厚也就算了,不过只是普通的命妇。
皇上连她长什么模样怕也搞不清楚。
怎么会因为她临死求情就开恩?!
“那不送上去呢?”她问。
这回回答她的是一直沉默不语的景阳侯:“不送上去……想必皇上会以为是我杀她灭口,不是她自己求死。”
锦鱼:……
这里最不了解皇上的人就是她了。景阳侯跟皇上的时间最长,这个猜测多半是对的。
确实是两难。
而且她爹现在禁足在家,也不能到皇上面前去亲自替自己分辩。
这折子若是按正常的规矩递上去,怕是皇上看都不看。
大理寺再严刑拷打王妈妈。
以王妈妈对许夫人的忠心,听到许夫人死了,说不定一气之下,会诬告侯爷。
最后做成铁案。侯爷被牵连,许夫人也就白死了。
真是没想到许夫人的遗书,会让这件事又陷入僵局。
可她也明白。她爹去劝说许夫人,已经是万分难堪。总不能自己替许夫人写下一封信,逼着许夫人照抄吧?
她爹再狠,可也没狠毒到这个地步。
何况也没想到,许夫人竟然这样异想天开,临死也要拉侯爷下水。
她只能睁着一双水汪汪的眸子,可怜巴巴地看向江凌。希望他能想出个办法来。
江凌眼里眸色微深,冲她轻轻点头,这才转过头对景阳侯道:“岳父,若是信得过小婿,就把这封信交给我。我来处理。”
景阳侯连番事故,早就心灰意冷,点了点头,道:“我这一辈子……最糊涂的,就是识她不清。到得最后……虽然狠心,却又不够狠毒。”说着翻身起来,出到外间书房,提笔刷刷刷写了一封折子,写完递给江凌。
江凌接过展开,锦鱼也凑过头去看。
就见上面抬头写了她爹的官衔名字:景阳侯兵部尚书臣卫简 奏请皇上圣安。
下面的字迹多少有些潦草,很短。
“臣追随皇上数十载,虽披肝沥胆,宵衣旰食,惜德薄能鲜,于国于君无功,于家于子无德。愧悔无地,今请辞兵部尚书一职,自请削爵降等,躬请圣裁。”
锦鱼看得心惊。她爹这是不但要把兵部尚书一职拱手相让,还愿意削爵降等。
这个惩罚实在是泰山压卵、犁庭扫穴,过于重了。
她忙劝道:“父亲何必如此,皇上如今身子还健旺,定然不会想把这事闹大的。”
景阳侯摇了摇头,哑声道:“你不懂。我后来虽自觉看透了她,知道她并非真贤惠,可……也从未没想到她竟如此不堪,如此愚蠢。可想想,我自己又好到哪里去?这一辈子,我们都是为谁辛苦为谁忙?到底是我更可悲,还是她更可悲……这个官,我不做也罢。”
锦鱼无言以对。
江凌想了想,一个字没劝,只收了折子。
*
第二日江凌一大早拿着这两件要紧的东西去上了朝。
锦鱼在家守灵接待来吊丧的女客。
也许是风声已经传出去了。
相比之前宁哥儿的满月宴,国色天香园都装不下,如今景阳侯府却是门前冷落。
该来的亲友,只是派一两个人来意思意思。
江家王家钟家定北王府倒还是打发了人来吊丧。
叫锦鱼有些意外的倒是敬国公府。
他们一家子全来了。
当时已经快正午。
锦心穿着白衣,在灵前磕了几个头,默默掉了几滴眼泪,就跟着敬国公夫妇和柳镇回去了。
也没问她其他姐妹在何处,也没说要留在娘家帮忙。
锦鱼瞧她,实在也不像有多伤心的模样。
想到许夫人千方百计,死到临头还惦记着她的诰命,不由感叹锦心凉薄太过,对她更是不喜。
待送走了敬国公府的人,外头终于有人来道:“五姑爷回来了。”
锦鱼才松了一口气,也顾不得有没有人来,让刘氏一个人守着,自己飞奔着回到紫竹斋。
进门就见江凌已经换了丧服,脸色安静,并无沉重忧虑之色。
她慌得七上八下的心一下就定了。
想着时间紧,便也不让江凌解释,拉着江凌先去望燕楼。
进门见她爹躺在罗汉床上,见到他们两个,自己翻身起来。
她忙叫小厮送来茶水,点心。
自己亲自己奉了一杯热茶给江凌。
江凌望她一眼,接过杯子,喝了一口热茶,才把事情经过说了。
*
今日大殿之上,正事处理完毕,大理寺左断刑司少卿果然当殿奏报皇上,说许氏畏罪自杀,是为了包庇景阳侯。又拿出了王妈妈的证供。
王妈妈在供词上说:她毒杀文氏,景阳侯确实不知情。可过了几个月,景阳侯不知道从何处得知了这事,很生气,冷落了许氏一些时日。可最终还是看在四个孩子的面上,决定包庇许氏,只叫她善待锦芬与三郎,把这事硬压了下来,还给了文家一百两的封口费。
大理寺左断刑司少卿要求皇上批准提审景阳侯。
江凌见事情发展都在自己的意料之中,便安静呆在旁边,没急着上前替景阳侯辩解。
大理寺左断刑司少卿这个要求一经提出,就遭到了太子与袁相一派人的极力反对。
景阳侯若是进了大理寺,大理寺拼了命也会把这个案子做实了。
景阳侯是堂堂一品军侯,当朝的兵部尚书。
这兵部尚书的位置,那是多香的一块大饼啊。
太子跟袁相能让诚亲王白抢了去?
自然唇枪舌箭地吵了起来。
两边吵了一阵子,皇上也觉得头痛,总算想起江凌来了,便召他上前问:“许氏到底是怎么死的?景阳侯到底知不知情?”
江凌见时机已到,这才把景阳侯的折子递了上去。
皇上看后沉默半天,递给身边大太监,让念出来给众人听。
那折子写得极短,倒是铿锵有力。
丝毫没为自己辩解。
太监念完,整个朝堂上都鸦雀无声。
江凌拿眼偷看各人表情,倒也能大约看出来各人心思。
景阳侯平素为人平和中正,公忠体国,官场人缘不差。
朝中这些人谁家没个妻妾之争?
自然都心有戚戚,为了点这样的事,丢官削爵,处罚未免太重。他日轮到自己家岂不也会如此?
再说虽有王妈妈的证词,可也不过是空口无凭。
便再偷偷去看皇上。
就见皇上的表情多少有些不耐烦,便暗暗松了一口气。
皇上后宫那么多,暗中也是互相内斗不止,一堆烂事。
皇上自己都不能保证宫里干干净净,景阳侯家出点事,不挺可以理解的么?
他料定,同情景阳侯的人必是不少。
果然没过一会儿,便有太子一派人开始站出来替景阳侯求情。说他罪不至此。
人一多,诚亲王的人就沉不住气了。那大理寺少卿立刻开始污蔑,说许夫人未经审结便自杀身亡,谁知道是不是有人要杀人灭口,吵着要派仵作去验尸。
江凌在旁边听他们争吵,见闹得火候差不多,大理寺少卿中了计,才把许夫人的遗书拿了出来。
又语气十分沉痛地跟皇上说:“罪妇许氏前日已经上吊自杀过一回,所幸被下人救下。景阳侯府还特意请了马太医去替她诊治。谁知道她当晚又服毒自杀,一来想必是认罪之心甚决。二来,怕也是知道,大理寺左断刑司是个有进无出的地方。”
他顺带手把左断刑司给阴阳了一下。
遗书呈上,皇上也不看,直接叫太监念出。
这份遗书一念完,满朝文武又再度都陷入了沉默。
皇上睁着眼睛,愣是半天没回过神来。
第125章 冲冠震怒
景阳侯听到这里, 从床上坐起来,伸手叫小厮拿块滚热的毛巾子来烫烫脸。
锦鱼不解何意,只当他是疲累了, 便忙走到门口去叫人。
一时热毛巾端了过来, 锦鱼接过手, 亲自伺候景阳侯。
景阳侯拿毛巾捂了一下脸, 便取下揉成一团,扔在红木盘子里,转头看向江凌:“你大概是天生做官的材料。日后前程不可限量。今日这事,你实在处理得极妙。”
江凌微微一笑,道了声“过奖”。
锦鱼隐约有些明白, 江凌这是把她爹置之死地而后生。
先给皇上看了她爹接受处罚的决心。
杀人不过头点地。皇上还不知她爹何罪,看到这样重的惩罚,难免心生不忍。
如果对方就此作罢, 江凌大概就不必把许夫人的遗书呈上去了。
接下来对方见情形不利,开始着急,随口攀污, 他才拿出遗书。
这样做的微妙之处就在于, 大理寺先有了证据, 逼供王妈妈, 拿到证词污蔑她爹。表面上让人挑不出一点毛病。
可大理寺被逼急后, 却空口无凭怀疑许夫人是她爹杀的。
江凌有遗书这件物证, 还有马太医这个人证, 足以证明她爹是清白的。
虽然从头到尾,江凌都没有直接去否认她爹包庇许夫人这个已经被大理寺做实了的罪状, 但却通过许夫人是自杀还是他杀这个衍生出来的案子结果,暗示皇上大理寺办的案子有问题。
这就会让皇上自己去联想。皇上什么人?自然是想得比一般人多, 比一般人深。皇上自己就会怀疑,既然这件事大理寺办得糊涂,那之前王妈妈的证词呢?是不是也是糊涂的?
大理寺自然不可能真糊涂,那么大理寺为什么要假糊涂呢?
原因还用问吗?当然是政争了。
一旦让皇上意识到这根本不是一件刑案,而是一件党争构陷案,那么许夫人遗书里替不替景阳侯开脱,就一点都不重要了。
尤其是许夫人最后还天真到想替锦心求诰命。对皇上来说定然也觉得匪夷所思,她爹也算个能人,居然娶了这么位愚蠢的妻子!对她爹的同情自然也会更多一些。
她没去接她爹的话,反正她大概也明白是怎么回事,她爹肯定也只会把江凌夸得地上无天上有。
她更关心最后的结果,便问:“后来呢?”
江凌神色难辨,想了想,正要开口,却听得外头脚步杂沓,有人站在门口道:“外头有宣政殿的公公来传圣旨!让卫家满门接旨。”
满门接旨?跟满门抄斩还挺接近的,听起来就怪瘆人的。
景阳侯眉头紧锁,脸色微白,忙叫人来给他换衣。
锦鱼与江凌便急忙离开了望燕楼。
他们不算卫家人,但还是可以到前头去看看情况。
一时到了前院天井之中。两人便躲进了一处花厅的隔扇门后,朝外看去。
此时正是四月底,午后的阳光,明晃晃的。
刘氏看来接旨也是有经验的。
这么快,天井正中已经摆放好了长条盘螭花梨木翘头香案。
案上供着明黄金龙黑轴圣旨。
一个年约四十许的红衣大太监站在旁边。身后站了两个蓝衣小太监。
风软软地,吹得香案上的香头一闪一闪地红,喷出一缕又一缕飞蛇似的轻烟。
江凌贴在锦鱼耳边道:“那是皇上身边的大太监,姓张。”
锦鱼点点头。见这张公公脸色严肃,一颗心不由吊到嗓子眼里。
默默等了大约有两刻钟,天井中便跪满了人。
卫家人都到齐了。
那张公公才清了清嗓子。
两个小太监便上前拿起圣旨在张公公面前展开。
就听张公公念道:
景阳侯府上下听旨。
今日朝堂之上,朕得阅罪妇许氏遗书,冲冠震怒。
常言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偏罪妇许氏,一不守护卫家,二不回护夫君,三不庇护其余子女,只知自己亲生之儿女。其暗室私心,昭然若揭。
足见其素日贤名,不过矫言伪行。
许氏身为诰命,犯下大错,不知悔改,竟妄以一死,要挟皇恩!其心可诛!
今特旨夺其诰命。令其二子永世不得承袭景阳侯府。二女永世不得封诰。
以此诫示天下妇人,当恪守妇德,嘉言懿行。
否则必如许氏,身败名裂,死于非命,更会累及子女前程!
钦此。
某年某月某日。
锦鱼在门扇后面每一个字都听得清清楚楚,身子僵硬,半天动弹不得。
实在是,万万想不到会是这样的结果!
许夫人其心不善,临死还想暗暗阴景阳侯一把,结果叫江凌一番运作,她爹毫发无伤,许夫人倒把自己的孩子全赔进去了。
最惨的就是锦熙,明明什么都没做,居然也被拖累得永世不得诰封。
也不知道许夫人地下得知这样的结果,会不会后悔得又活过来?
圣旨念罢,天井之中响起哭声一片,有人当场晕了过去。
视线所限,声音杂乱,锦鱼也没弄清楚是谁。
倒是她爹还沉得住气,带头叫了一声谢主隆恩。
那张公公这才露出笑脸,客客气气地扶着景阳侯起了身,寒暄了几句。
她就看见她爹跟着张公公走了,也许是去送人出门。
锦鱼长长松了一口气。
皇上这是分明还想用她爹。这么长的一篇圣旨,一个字没提景阳侯。
许夫人却是罚得极重,还连累了四个子女。
皇上对景阳侯府的惩罚大概也就到此为止了。
她靠上江凌身上,低声问她爹的处置如何。
江凌便道:“皇上在朝上,便已经说了,让岳父闭门思过三个月,再回朝复职。这期间兵部尚书一职,由敬国公暂代。”
锦鱼见自己果然猜对了,不由翘了翘嘴角。
这一次真是几番波折。险中又险。
若不是她从老太太那里探明了真相,她爹跟江凌都真信了许夫人是冤枉的,侯府现在说不定已经烟消云散。连江凌也免不了受到牵连。
见左右无人,她轻轻凑上前,将红唇在江凌玉白的腮边轻轻一蹭:“卫家这一回,可都多亏了夫君周全了。”
江凌嘴角一勾,顺势长臂伸过,揽住她的细腰,俯下头来,在她唇上一印,这才幽幽叹了口气道:“你可要守孝了。”
本朝出嫁女只需要服丧三月。说长不长说短不短。
锦鱼便忍不住有些想笑。
两人正偎依一处腻歪,却听得外头有人叫:“老太太……老太太……”
锦鱼惊得一跳,推开江凌,飞快奔了出去
却见前排当中一堆人围着。
见她来了众人纷纷闪开让路。
她走进人群,就见老太太品冠大服,狼狈地坐在地上,身子歪斜,依着花妈妈,脸上全是泪痕。
她忙叫道:“还不赶紧抬张春凳来。”
自有人跑着去了。
她扭头看时,却不见刘氏。
她也不顾不得问怎么回事,忙蹲下身子,伸手握住老太太枯瘦的手,安慰道:“祖母,没事了没事了。”
老太太听到她的声音,睁开浑浊的泪眼,哭了出来,道:“菩萨保佑啊,亏得你跟你姑爷是个明白的。皇恩浩荡,这件事,算是总算是高高举起,轻轻放下了。万幸啊万幸。”
锦鱼眼中一热,点了点头。也有种劫后余生的感觉。便抬眼去找刘氏。却没看见,忙问豆绿。
豆绿道:“刚才听到圣旨,世子爷晕了过去。大奶奶叫人抬着他,送他回去了。”
锦鱼:……
*
许夫人杀害妾室,自杀之后,又被皇上叱骂重责之事闹得满京皆知。
卫家在丧事上自然是尽量低调。
景阳侯闭门不见客。
卫大郎丢了世子之位,接到圣旨,当场就气晕了过去。
醒来又被刘氏不停地臭骂,彻底气得病了,也推说不肯见人。
卫二郎也缩着不肯出面,不知道是不是过于羞愧,不敢见人。
卫三郎因为背叛家族,景阳侯叫人把他打了一顿,暂时关进了祠堂。
几个女婿,本来宜春侯世子对锦熙还不错。
可是锦熙受了无妄之灾,在宜春侯府被婆婆骂得抬不起头来,天天受气。因此两人也不能过来帮忙。
锦芬之前跑去望燕楼闹,景阳侯破例见了她一面。也不知道说了什么,锦芬倒是欢天喜地地走了,从此没再出现过。
只有锦兰,虽不是天天过来帮忙,倒也隔三差五过来走一趟。
结果卫家明明人口众多,外头的事,只有江凌这个女婿替卫家撑着。
里面的事,刘氏心情崩溃,甩手不干。锦鱼只得叫茯苓回来,帮着一起当起了家。
卫大郎卫二郎都报了丁忧。自然得了批准。要在家中守孝三年。
*
七七四十九天,办完许夫人的丧事,景阳侯要开祠堂,正式把卫三郎逐出卫家族门。
许夫人犯了罪,其错当诛。
可是卫三郎勾结外人,导致卫家差点儿灭族,这么大的罪过,自然不可能放过。
在开祠堂之前,锦兰带着锦芬来找她求情。
让她去劝她爹收回成命。
毕竟景阳侯府虽然如今叫满京的人指指点点,可仍是侯门贵族,景阳侯也仍是堂堂兵部尚书,深受皇上信任。
卫三郎一个没有母族的庶子,被逐出父族之后,可以说是前程尽毁。
锦鱼虽不喜欢锦芬,但也有几分同情她跟卫三郎。
又不能不给锦兰面子。
她想了想,还是答应帮帮忙。
不过去劝她爹之前,她抽了一个下午的空档,特意到祠堂去见了一次卫三郎。
那间屋子算是私牢。
只有几个巴掌大的窗口有阳光射进来,像一口深不见底的枯井,看着比锦心之前在敬国公府被关押的地方还可怕。
但是卫三郎却显得十分整洁。
圆领的蓝色直缀没有多少褶皱,连头发都梳得一丝不苟。
见到她还隔着栅栏笑着叫了她一声五姐。唯一让人看得出来的地方,是他走起路来,还有些不利落。
卫三郎似乎对是不是被逐出卫家,根本不在乎。也许他在背叛卫家之前已经谋划好了退路。
不知为什么,这样的卫三郎让她心生忌惮,不由有些后悔,该让江凌跟她一起来的。
不过既然来了,也不能怕了,只能硬着头皮把该办的事情办完。
她坐在椅上,轻声问卫三郎:“你出卖卫家这件事,你不说,其实也不会有人知道。你那天自己选择说出来,是什么缘故?”
卫三郎微侧着瘦削的脸庞,高挺的鼻子十分显眼。
也只有这个时候,锦鱼才看出卫三郎长得还挺像她爹的。
只是身材瘦矮了些。
卫三郎想了想,反问道:“五姐,你跟你姨娘被卫家放逐这么多年,你一点都不恨卫家吗?你为什么要这样竭尽全力地帮卫家?”
锦鱼没想到他居然会这么问。
想了想,认真答道:“我只是觉得,这世界上没有谁就该天生对谁好。便是我们的父亲,生下了我,他对我好,我自然欢喜。他对我不好,我也不必恨他。更何况,我在洛阳庄……其实比在府里快活。”
卫三郎明显怔了怔,脸上表情有些冷漠与不怀好意:“好个开阔的心胸。若你是我……你也能不恨么?”
锦鱼叹了一口气,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
她不是卫三郎,她没有在许夫人的教养下长大。如果异位而处,她不知道自己会是什么样子。
“三弟,你跟我都没办法选择要投生在谁的肚子里。若说我比你幸运之处,不过是我娘比较傻罢了。也算是傻人有傻福。”
卫三郎不满地冷哼了一声。
锦鱼想了想,还是本着善念道:“不过我能理解你的憋屈和愤怒。我当初回来,在家不过短短一年,已经看够了许氏那副虚伪的嘴脸。明明心里容不下姨娘们,也容不下庶子庶女,偏要拿我们来装贤良。”
说到这里,她心头一动,倏然猜到,卫三郎为什么要自已把背叛卫家的事主动说出来了。
果然,卫三郎听了这话,脸上勃然变色,大喊大叫道:“不错。她明明杀了我娘!还要把我跟我姐养在身边,叫人人都赞她对我娘有情有义!你知不知道,从小就有无数的人告诉我要感恩,天下没有比许氏更好的嫡母!许氏自己,她的几个儿女,天天在告诉我,我有多幸运。若我不知道感恩,便是狼心狗肺!你可知道,当我知道是她杀了我姨娘,我有多愤怒吗?那时候我才七岁!才七岁!”
锦鱼并不去反驳他,反道:“这时候,我这个做女儿的,倒比你这做儿子的幸运。我可以嫁人,离开卫府,你却不能。你想必是厌恶极了这个地方,恨不能彻底毁了它,自己一走了之?”
卫三郎突然顿住,凝视她片刻,放声笑了起来:“五姐!我真希望你在卫家长大!至少,我还可以有一个能说句话的人!你知道我姐那天到紫竹斋见我,说的都是什么狗屁话吗?!”
锦鱼摇头。
卫三郎笑得眼泪夺眶而出,沿着流到腮边,道:“她说娘早就死了。我们做什么她也不可能活过来。不如趁这个机会,去找爹,多要些银子!你听听……你听听……这就是我一母同胞的姐姐!”
锦鱼倒一点不意外锦芬会这么做。
也大约知道为什么锦芬跟她爹谈后,会兴高采烈地离开。大约是利用她爹的愧疚之心,得了一大笔银子。
她便道:“其实我今日来,是她求我的。她想你留在卫家。你想吗?”
卫三郎双手抓住栅栏,笑得越发厉害,腰都直不起来。
半天才勉强抬起头来,眼泪仍是不断从他脸上滑落:“五姐……我从今往后,只当你一个是我的亲人。从小到大,没有人问过我……没有人问过我,我想不想,从来没有。只有你,只有你一个!”
听了这话,锦鱼心头酸楚不已,眼眶一热,也流下泪来,便起身上前,抓住卫三郎扶着栅栏的手,轻轻叫了一声:“三弟。”
卫三郎却不再笑了,反呜呜地哭,一直哭。
也不知道哭了多久,才止住,抬起满面眼痕的脸孔,道:“我不想。他们每一个人,都叫我恶心。”
卫三郎果然不想再留在卫家。
他说出秘密,既是满足自己的大仇得报的快感,也是为了让卫家赶他出去。
锦鱼轻轻点了点头,表示明白了,便问:“那你以后有什么打算?”
卫三郎想了想:“我会投靠诚亲王。”
锦鱼愕然。没想到卫三郎竟然会这样直言不讳地跟她交了底。
果然人还是要善良。
她若不是真的想帮卫三郎一把,今天就不会来,也就不会知道,这件事,他们当初的猜测竟然是对的。
顾家确实是通过诚亲王知道这件事的。
锦鱼想了想,谨慎道:“三弟,你为什么要相信他?他不是个好人。”
卫三郎又侧了头:“我不是相信他。而是……我早就已经投靠了他。如今得他帮手,才报了大仇,我不得继续投靠他。”
锦鱼沉默,并不想劝卫三郎。
卫三郎如果已经投靠了诚亲王,留在卫家,对卫家危险性更大。
想不到,姐弟之间已经走进了不同的阵营。
以后难免成为死敌。
而她不认为太子会输。
她想了想,斟酌道:“三弟,你如果只能去找他……那就尽量站远点儿吧。”
卫三郎眼中又闪起晶莹,十分动容,退后两步,朝她深深一鞠躬,道:“五姐,日后若是江凌落在我手里,我会放他一马,以全你我今日姐弟之情。”
锦鱼叹了一口气,却没有给卫三郎同样的承诺。
她出了祠堂,便吩咐人,以后卫三郎的饮食等一切供应,都按卫二郎的规矩来。
后来,抽空,她把卫三郎的事,跟江凌说了。
问江凌要不要跟她爹交个底。
江凌想了想,道:“不必再刺激岳父了。他早晚总会知道的。”
她觉得有理,便写了一封信回复了锦芬,说这件事,她已经尽力了。
锦芬后来跑来闹了一场,她也没客气,直接叫蓝牌婢女给抬了出去。
卫三郎被出族后不久,王妈妈的最终判决也下来了。
大理寺判了她斩立决。
王家人那边,也不知道锦心怎么处理的,倒是没来闹。
转眼三月之期一过,景阳侯仍是复了兵部尚书之职。
这期间敬国公府顾氏得到了从三品的诰封。
羡煞一众年青小媳妇。
敬国公府连请三日流水席大肆庆祝。
京中达官显贵家家到贺。
一时京中人都只知敬国公府与顾家是姻亲,倒把卫家忘了个差不多。
锦心在敬国公府更是成了个隐形人。
便是有那知情的人家,暗中也只是道:“她娘许氏做下那样的事情,柳家没休了她,就算是厚道了。”
敬国公府的这些热闹,锦鱼都没有去参和。
她身上有孝,其实就算没孝,她也不会去。
名义上,她仍是敬国公夫妇的干女儿,可其实已经跟柳家没有什么往来。
*
转眼过了八月中秋,锦鱼脱了丧服,王青云成亲的日子就来了。
成亲前几日,锦鱼去给王青云送添妆。
领路的婆子对她的态度不冷不热的,将她引到一处接待女客的花厅,连座位都不给安排,便又匆匆转身出去接待别的客人了。
她只得自己走进去,就见里面已经坐满了十来个客人。
虽然她进京这三年来,也认识了不少人,可关系好的,仍是那几家。别的人只是眼熟,让她叫名字,她可没有王青云的本事。
她脸带微笑,目光扫了扫,却见众人都躲闪着她的目光。
与她之前无论到哪里,都有人追捧真是天上地下。
这是许夫人出事后,她头一回出门来这种场合。
她也知道趋炎附势捧高踩低是人之常情。
不说别的,卫家出事之后,就连国色天香园的生意都受了极大的影响。
许多原来订了园子的人家,都来退订。
梅掌柜问她如何处置。
她想都没想,就说原价一分不少全都退给这些人。
反正国色天香园早就挣回了百倍的银子。
她也不缺钱。
她还特意嘱咐梅掌柜,既然这些日子被退订了,便也不要再订给别家了。
利用这些日子,让国色天香园的众人也得休息几日,让国色天香的花花草草也得几日养护。
见东边角落里还有两个空位,她便朝那里走去。
不想才到跟前,正要坐下,却听有人道:“这里已经有人了。”
锦鱼转眸,见相隔两个座位上坐着一位女子。
这女子长得眉毛粗浓,重重的双眼皮,看着颇为英气。
竟然是安国伯家的嫡女柯秀英,柯三姑娘。
如今也是选了太子侧妃的人物。
王青云是正妃,婚期订在八月二十。
大约三个月后,才会轮到柯秀英等侧妃。
只是柯秀英怎么会在这里坐等?
难道她也要给王青云添妆?
锦鱼心里升起一种不太妙的感觉。
她好像被王青云算计了。
第126章 以一敌二
她前两日写信来问, 哪天何时过来添妆。
王青云给她指定了这一天,这一个时辰。
她当时还奇怪,不过想想, 王家如今炙手可热, 王青云自己也是交游广阔, 大概怕人都一窝蜂似地去了, 接待不过来,便没多想。
可看到柯秀英,她不得不怀疑,王青云让她这个时辰来,还特意带她到这间屋子, 就是让她来见柯秀英的。至于为什么,她大约能猜到一点,不过她拧眉想了片刻, 决定还是不与柯秀英起冲突。
她站在原地,转头看了看室内,见东窗下还有一个空位, 便转身往那里走去。
不想还没走近, 不知道从哪里猛地窜出个人来, 抢先一步, 一屁股坐在了那椅上。
锦鱼定睛一看, 瓜子脸, 瘦高挑儿, 举止妩媚,肤色如蜜, 竟也是熟人。就是那位在赛花会上头一个上场,想耍小聪明的常姑娘。
锦鱼自回京来, 还没遇到过今天这样难堪的情形。还是在王青云家。
即使当时她才从庄上回来,没人认得她,可也没人这样明目张胆地欺负过她。
连她出门尚且如此,可想而知,他们景阳侯府的人,真像老太太说的,在京里已经被人踩在了泥里。
许夫人的事,确实挺丢人的。
可是她虽对这些人家不了解,也知道,像白夫人这样真贤惠的主母是极少的。
这些表面上和和气气,慈眉善目的夫人们,多多少少手上都干净不了。
不过是揭没揭出来罢了。
今日却对她摆出这副避如蛇蝎的圣人模样来,倒让她想起了许夫人当日也是这般的虚伪作派,没得叫人恶心。
她便淡淡一笑,叫豆绿:“去让他们给我摆张椅子来。”
豆绿狠狠瞪了那常姑娘一眼,出去了。
常姑娘歪着脖子冲她笑道:“江三奶奶好大的威风,这里可是未来的太子妃娘家。不是你的国色天香园,你怎么也敢这般颐指气使?”
她话音刚落,就有人跟着笑了起来。
锦鱼动了火气,板起小脸,冷笑一声:“论年纪,我长你幼。论家世,我高你低。论身份,我贵你贱。起来,给我让座。”
不想那常姑娘却是丝毫不怕,捂着嘴,笑得妖娆,转头看向旁边一位身材肥胖的妇人,道:“母亲,你看,她凭什么欺负我呀!母亲给女儿作主!”
锦鱼倒是有些意外,这妇人穿得十分华贵,头上插了十来枝各种钿花,身材圆圆滚滚,想不到能生出这么个身材妖娆的女儿。
那妇人目光与她一对,冷笑一声,却转头对那常姑娘道:“女儿,我看你还是把座儿让给她吧。她母亲可是连人都敢杀,若是她恼起来,也来杀你,可如何是好?”
别说许夫人已死,就是许夫人还活着时,锦鱼心里的母亲也只有秦氏一人。
虽然知道此母亲非彼母亲,她还是气得脸色通红,只恨自己不能像晴雾,伸手一掌直接砍晕了这对母女。
确实,她叫常姑娘给她让座,人家不让,她能奈人家何?
可是也不能就这样认输。
她抬了抬下颌,脸上带笑,声音却冷嗖嗖地,对常家夫人道:“我倒是站站也无妨。反正这京里谁人不知,我已经嫁了人。我家夫君还待我如珠似宝。就不知道常姑娘如今可许了人家?也不知道那婆家听到常姑娘如此无礼无状,会不会还想要这门亲事呢?”
每个未出嫁的姑娘,最大的心事便是找个好夫婿。
常姑娘跳出来让她难堪,多半是为了当初在国色天香园,想耍小聪明,却叫她瞧破手脚,没搭理,才来找她的晦气。
她刚才那话就是告诉常姑娘,她已经是嫁了人的。名声坏不坏的,根本不在乎。
倒是这位常姑娘,若是因为得罪了她,坏了名声,亲事难免会有变故。
果然那常姑娘听了这话,脸色涨紫,指着她气得想骂人,却终是没骂出口。
这时就听身后有人道:“江三奶奶,这就是你的不对了。既然论年纪,你长她幼,你便该让着她。论家世,你高她低,你就该自恃身份,不要跟她计较。论身份,你贵她贱,这倒不知你从何算起?你夫君不过是个从五品的小官,人家可是正四品家的女儿!人家先来你后到,你却叫人给你让座,实在无礼得很呐。”
这声音有些粗,锦鱼回头,就看见浓浓的眉,大大的眼。原来是柯秀英。
既然柯秀英死活要撞上来,她也就不想再跟她客气了。
锦鱼当下眉毛慢慢挑起,冷笑道:“你怎么在这里?我还真是眼拙了。”
柯秀英:……
刚刚明明她已经为难过卫锦鱼一回。卫锦鱼明明也看见了她。
现在居然装没见过。真是太可恶。
一直以来,无论到哪里,都是她卫锦鱼大出风头。
好容易她选了太子侧妃,扬眉吐气了一回。
也好容易卫家出了事。
不但是她,还有别的人,全都瞧不起卫锦鱼。
不趁今天这么好的机会,狠狠踩她一脚,实在是不解气。
她高昂着头,冷笑一声道:“怎么?只许你来给王姐姐添妆,不许我来么?”
*
锦鱼跟柯秀英虽有一臂之距,可也感受到了对方浓浓的敌意。
她不是很明白,这敌意从何而来。
要说是因为柯秀英跟锦心关系好,为锦心出头,她是不信的。
如果不是锦心的房子塌了,王青云都未必是在太子妃的人选之中。
就算在太子妃的人选之中,也未必能当上这个太子妃。
柯秀英本来也不并不是全无机会。
现在说不定柯秀英还恨着锦心呢。
不过柯秀英为什么这样不重要,重要的是她既不仁,她便不义。
锦鱼淡淡一笑,道:“我只是好奇,你是给你未来的姐姐添妆呢,还是给你现在的姐姐添妆?”
一句话,便让柯秀英变了脸色,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来。
未来的姐姐,指的是王青云是太子妃,柯秀英只是侧妃。
锦鱼也懒得理气得瑟瑟发抖的柯秀英。
正好豆绿也叫人搬了张椅子进来。
若按锦鱼平素的脾气,自然就顺势坐下,省得与人白废口舌了。
可今天不一样。
自从许夫人出了事,她头一回出门,就叫人这般践踏下,日后传出去,人人都以为她好欺负,都来找她麻烦,那可就太麻烦了。
她看都不看一眼刚搬来的椅子,指着常姑娘道:“让座!”
那常姑娘还要争执,她娘却怯怯地拉了她一把,道:“不就是一张椅子么?让给她就是了。你坐那里也一样。”
这是要息事宁人了。
常姑娘却不依,还要闹。
锦鱼便冷笑道:“原来常姑娘连自己的母亲都不放在眼里,当众就敢顶撞呢!这样忤逆不孝,我倒要四处与人说说去,叫人评评这个理!”
忤逆不孝可是十恶之罪。
“你……”常姑娘哪里抵挡得住,只得悻悻起身。
锦鱼看了豆绿一眼。
豆绿抽出绢子,仔细把那常姑娘坐过的椅子擦了擦,才做了个请的手势。
锦鱼这才从容坐下。
她坐下后见柯秀英仍站在她面前,不由又挑了挑眉毛道:“怎么?柯妹妹还有指教?”
柯秀英气得脸上一阵一阵变色,怒道:“卫锦鱼,你如今既不是景阳侯府的人,也不是永胜侯府的人,只不过是个从五品的官眷,就敢这般嚣张,我就等着看,你会不会落得个你母亲那样的下场。”
锦鱼慢慢地弹了弹裙摆,笑道:“柯妹妹还真是关心我呢。”说完,一双星辰闪烁的眸子扫了一遍全场,有人避之不及,有人好奇回视,也有人目光兴奋,看热闹不嫌事大。
锦鱼笑道:“皇上下旨处置罪妇许氏之时说了,以此诫示天下妇人,当恪守妇德,嘉言懿行。我一个从五品的官眷,身份低微,资质鲁钝,领悟不深,也就罢了。像柯姑娘这样未来的太子侧妃……若是也领悟不深,岂不有愧皇上教导?”
众人听了这话皆是一惊。
之前卫锦鱼进门,也有人以前不认得她。见她年纪青青,穿着件湖绿色的盘金彩绣散花绫袄,下着一条素白朵云绉挑线裙,头上插着明晃晃的垂珠步摇,美貌明媚得如一枝八月的荷花。
还当是谁家的小媳妇。
听得旁边人说是已经自立门户,在京里大名鼎鼎的卫五娘子,都不敢相信。
尤其是见她要坐在柯秀英边上,被故意刁难,也不敢吭气,都不免猜她是个面团性子。之前的种种传闻,都是名过其实。
等她与常姑娘吵起来,众人这才觉得她有些锋芒。
可心里未免更有些瞧不起了。
这不就是吃柿子捡软的捏么?
对着未来的太子侧妃,安国伯家的柯秀英,屁话不敢说。
对着将作监监正常家这个四品之家的姑娘,倒是蛮横得很。
不过是仗着夫家娘家都是一品侯府罢了。
现在见她这副完全没把柯秀英放在眼里的作派,便知道,人家之前退让不叫怯懦,只是大度,懒得跟柯秀英一般见识罢了。
听听现在这话说得,就差指着柯秀英鼻子说,没有“恪守妇德,嘉言懿行” 有违皇上教诲了。
三言两句,不但大大方方地把许夫人的事撩开来说,还教训在座各位,别太过分了,不然便是有违皇上杀鸡儆猴的一番苦心了。
确实是个顶顶厉害的角色。
平心而论,许夫人这件丑事,跟卫五娘子也没什么关系。
谁不知道她是自小在庄上长大的?
不但没什么关系,这件事,还彰显了人家卫五娘子有情有义。
别的出嫁姑娘见娘家有难,都躲着。
她倒好,索性搬回家去,一直住到丧事办完。
真不是个怕事的人。
实在是让人不敢再稍有任何轻视之心。
安国伯夫人这时上前,拉住了女儿的手,笑道:“都是熟悉的姐妹,在这里等着给王姑娘添妆就是了。什么时候聊天不成。”
意是把刚才的争吵硬生生说成了聊天。
锦鱼倒也不反对她大事化小。
柯秀英被拉了回去,尤自不敢相信卫锦鱼居然胆大包天到连她都不放在眼里。又气又恨,暗下决心,等她进了东宫,得了宠,绝不放过江凌,定报今日之辱。
就在众人胡思乱想心思纷呈之际,门口突然出现了一个丫头。
这丫头身穿一件鹅黄色的比甲,两只眼睛大得像猫儿一般。
倒是有不少人认得。这是王青云身边最贴心的丫头,叫赏月。
奇怪,她怎么不在王青云身边伺候,反跑到这里来了。
若是要请人进去添妆,叫其他的丫头婆子通知一声就是了。
却见她大眼睛在屋子里扫了扫,正要朝西头迈步,就听得有人叫了一声:“赏月姐姐!你那么大对眼睛,怎么瞧不见我呀!”
就见一片红影迎了上去,却是卫五娘子身边那个长着个小蒜头鼻子的丫头。
赏月顿时一拍双手:“豆绿姐姐!原来你们在这里!前头的婆子也是糊涂,竟把你们给引到这里来了。我们姑娘怕你家奶奶怪她招待不周,叫我赶紧过来陪个不是。赶紧请你们进去。”
锦鱼目光一闪,嘴角微微一勾,赏月怕不是在哪里偷听着呢吧。怎么这里她刚把柯秀英收拾了,赏月就跑了来。
她站起身来,朝赏月走去,嘴里还故意嘟囔道:“我是那么小气的人么?!”
一屋子等着的官眷,刚才卫锦鱼进来时,都装作不认识人家。这下心中后悔,也是无益了。
以前就听说王家姑娘与卫锦鱼关系好。
刚才看卫锦鱼给领到这里来,引她来的婆子也不殷勤,还当是卫锦鱼自己贴上来的。
王家姑娘这就要入主东宫。
卫锦鱼娘家嫡母却闹出那么大个丑闻,王家姑娘想要避开她,也是情有可原。
哪里想到,竟是人家忙中出错。
这屋里坐着的哪个不比卫锦鱼有身份有地位?结果王家姑娘做事这么周全的人,竟然派了最贴身的丫头亲自来接。
这其中之意再明白不过。
就是故意要给卫锦鱼这个脸面。
就是当众要给卫锦鱼撑腰。
这一巴掌……可是甩在一屋子人的脸上。
自傲的人,自然不服,暗道,这位太子妃看来也不过如此。为了一个小小卫锦鱼得罪这一屋子的人,值得么?
谨慎的人心中纳闷。
未来太子妃应该不是笨人,怎么会单这样抬举卫锦鱼?难道这卫锦鱼真能手眼通天?看来以后还是不要轻易得罪人家才是。
看热闹不走心的人:这是怎么回事?我做错了什么?
待锦鱼一走,不由都议论纷纷,各有各的盘算不提。
*
锦鱼却被引到了王青云的闺房。
锦鱼也是头一回进来。
就见这闺房极宽敞。
一座两三丈宽窄的花梨月洞门双喜灯笼拔步床也只占了小小一角。
其余各处,绣凳圆桌茶几琴台香炉,挂画屏风幔帐不一而足,比她住的屋子不知道精致了多少倍。
她不由又想起钟哲来。
也不知道钟哲远山远水地逍遥到了何处。
说来,其实他们两个都是爱讲究生活的人。
只是可惜终归没能走到一起。
王青云穿着件梅红重莲绫的衫子,坐在窗边一张枣红色大理石的圆桌旁,阳光从外头射进来,映得她半脸明亮,半脸阴暗。
见她来了,王青云偏过头,笑着叫了一声:“你来了?!”
锦鱼苦笑。刚才那么一出,王青云还在装作不是故意在设计她。
她心里不免有些不痛快,便也不跟王青云客气,坐到桌子对面,伸手自己倒茶,赏月早抢了去。
锦鱼喝了口热茶,又与王青云寒暄几句,才从袖中取出两个鸽子蛋大小的小盒子。
一只鹅黄地五蝠捧寿珐琅彩,中间有块红宝雕成的石榴,打开来,异香扑鼻。
再一只湖蓝地富贵长春珐琅彩,中间一朵红宝雕成的牡丹,打开来,又是另一种异香。
好香难寻。
王青云自己也是识香的好手。
仔细闻了闻这两种香气,竟是没有见过的。
一种味浓,有些茉莉的清甜,又有些橙花的浓郁,又好像杂着些不知名的木香。
倒是极好闻。
另一种味淡而雅。只是除了一丝橙花香味,还有一丝药味,药味过后,还有一种说不出的甜腻。
却是有些怪异。
王青云知道若不是好东西,锦鱼不会送给她作添妆。
便问是什么香气。
锦鱼便贴在她耳边说了几句话,把王青云羞得满脸通红,啐了她一口。
锦鱼却不以为忤,笑道:“送你什么,我可真是想破了头。饮食男女,你嫁了人便知道,夫妻间,这是人道。”
王青云红着脸佯怒道:“你要我怎么写你的添妆!”
锦鱼嗔她一眼,淡定得很:“你就写红宝珐琅彩胭脂盒一对!这也难得倒你!”
王青云:……
锦鱼见妆也添完了,王青云还是没主动解释今天为什么要算计她,心里便有些暗暗生气。难不成王青云当她是个傻子,会以为一切都只是巧合?
可王青云的身份地位如今已经不同。
她们不再是朋友,而是君臣。
说难听点,她刚才自行坐下,已经是僭越了。
王青云让赏月去接她,特意在众人面前抬举她。
就算在柯秀英的事上算计了她,两人也算是扯平了。
王青云不肯主动说,她若是坚持要去质问,似乎有点不知进退。
可是,她们做的是夺嫡这样掉脑袋的大事。
若是彼此间连基本的信任都没有,还怎么合作?
就算她要给王青云抬轿,她也要知道,王青云,值不值得她信任。
不搞清楚,她不能安心。
想了想,她把那两盒香收拾放好,道:“我知道你今日极忙。不过有件事,走之前,我想问你。”
王青云端着红釉碗浅浅抿了一口茶汤,点了点头。威仪毕露。
锦鱼暗暗吸了一口气,道:“你今天为什么要算计我?”
这句话,像一枝箭,射出去,便回不了头。
而瞬息之间,刚刚还与她脸红说笑的王青云,浑身就浮起一层清冷,连眼神也变了。
好像整个人都没入了阴影之中。
锦鱼的心,也忽悠一荡,沉了下去。
王青云还没进宫呢,面对她,她怎么就居然生出一种伴君如伴虎的恐惧?
第127章 杀气腾腾
她已经质问出了口。
现在摆在面前的选择其实并不多。
就算前面一地刀尖, 她也只能硬着头皮走过去。
她静静地站着,没开口,而是以一种坚如磐石般的姿态与王青云对峙。
她抛出了一个问题, 她在等一个答案。
王青云不动, 她亦不动。
此时的她像一个传说中的武林高手, 正与对手比拼内力。
虽然表面上看起来风平浪静, 谁也没说话,谁也没有动作,但两人看不见的能量已经交锋无数。
终于,王青云开了口,不过她说的是:“你再说一遍?”
当一个人跟你说“你再说一遍?”的时候, 其实并不是让你真的再说一遍,而是在威胁,是在告诉你, 你说了不该说的话,如果不赶紧认错收回,后果严重。
锦鱼是真的怒了。
有一种“我本将心向明月, 奈何明月照沟渠”的屈辱感。
但是她却没有发怒, 反而弯了弯嘴唇, 淡声道:“你没听清楚吗?”
反正已经豁出去了。
她不能让王青云把她压下去。
现在是王青云需要她的帮助, 而不是她需要王青云的帮助。
今天这一出, 多半是王青云想给她立规矩, 那她就给王青云也立立规矩。
大不了一拍两散。
她跟江凌还乐得不卷入那掉头的勾当中去呢。
左右逢源岂不更好?
王青云嘴唇抖了抖, 突然伏在桌上格格笑了起来,半天抬眼, 一脸无辜:“是底下婆子糊涂。”
好像一场无声的打斗落了幕。
锦鱼背心里微微有些冰冷。
这个答案,她不满意, 她要的是开诚布公。
物随心转,境由心生。
这个世界上,别人怎么对你,至少有一半是由你自己决定的。
她便朝王青云狠狠翻了个白眼:“你还装?”
王青云这才收起嘻笑,正色道:“卫锦鱼,你好大的胆子。”
锦鱼也正色道:“今日正好,改日你进了宫,再说这样的话,只怕隔墙有耳。我只问你一句,你想我待你,是朋友之谊,还是君臣之义?二者必不可得兼。”
王青云摇了摇头,却声音快慰地喊了一声:“赏月。”
赏月也满脸是笑,走到落地罩边,拉开了垂着的闪金梅红帷幕。
王青云起身道:“你随我来。”
锦鱼不解,跟着进去,绕到那落地罩后,就见墙上贴着一张五彩桃园三结义。
画前摆着一张翘头黑檀香案。
案上放着一只青铜香鼎,旁边有一只银制香盒。
地上还放着两个圆形玫红绣金色牡丹花的跪垫。
锦鱼心里隐隐约约有点明白王青云要干什么。
就听王青云:“你也知道,我母亲去世得早,就生了我与青山。家里虽有别的姐妹,可我心里,终归只有青山一个是真亲的。”
锦鱼静静地听着,没有说话。
她以前是没有同父同母的兄弟姐妹,还体会不到其中差别。
可现在她有了宁哥儿这个小弟弟。
便知道,即便她跟锦熙要好,也是不同的。
说她心无大爱也好,人便是如此。
血脉之亲的关系与别的总归不一样。
所以许夫人临死只顾着自己的子女,她一点也不觉得奇怪与不平。
就听王青云又道:“你问我,是要朋友之谊,还是君臣之义,我都不想要。我想要与你义结金兰,我要你的姐妹之情。”
锦鱼内心震动。
忽然明白了王青云今日种种设计的用意。
不过是在考验她有没有资格做她的姐妹罢了。
她问的问题,也是王青云今天想要搞清楚的。
若她不够坦荡,不够勇敢,那她也不过是一个趋炎附势,畏权惧势的寻常人。
这样的人,在以后的夺嫡之路上,王青云怕也不敢真的交心以托。
她们要做的事,累极全族,危险至极。
最难的一关,便是彼此的信任。
她不怪王青云这样谨慎。
反而有些佩服王青云的心机。没有这样的心机,怎么去得东宫这样的龙潭虎穴。像柯秀英,她就完全不看好。不过是仗着与前太子妃有几分相像,得了眼缘,就作三作四,下场不会比锦心好多少。
她就单纯多了,没想过要试探对方。
当然也是因为,她之前虽与王青云交好,却没有想过,要好到义结金兰的地步。
“你可愿意?”
许是见她久久没有说话,王青云问道。
锦鱼点点头,笑起来:“那咱们今日扯平了。我帮你重重打了柯秀英的脸。你也帮我在众人面前出了一口恶气。自从出了许夫人那事,连国色天香园都受了影响,倒好像我也成了瘟疫一般。如今你出手,倒叫那些个势利小人瞧瞧,未来的东宫太子妃都跟我要好得很,谁还敢瞧不起我!”
王青云脸上一红,郑重屈膝福了一福,算是为今日的设计陪了一礼。
锦鱼便笑道:“亏得现在得了你一礼。日后就只有我给你行礼的份儿了。”
王青云大笑,亲自上前从香盒中取了门柱香,递给锦鱼三柱。
两人便燃了香,双双跪下,对天盟誓,全了金兰之礼。
她们的盟誓各不相同。
王青云道:“苍天在上,厚土在下,王氏青云愿与卫氏锦鱼结为金兰。福祸与共,情义永坚,决不背叛。若违此誓,愿受天刑。”
王青云说完,锦鱼才说的。
她说的却是:“天地五方神明为证,卫氏锦鱼愿与王氏青云结为金兰。坦诚相待,情同姐妹。若违此誓,愿受天劫。”
她想告诉王青云,她最看重的,是彼此的坦诚与信任。
这样的考验,到此为止。
两人结拜完毕,锦鱼便说要走。
王青云却道:“你这样急着走,不想听我解释今日的事了吗?”
锦鱼笑道:“外头一屋子的人等着给你添妆,我来了这许久。你还要她们等下去么?”
王青云点点头:“你我今日一别,再见就在宫里,鹦鹉前头不敢言。你便让我多说几句罢。”
锦鱼想了想,便听她的,回头仍在窗前桌前坐下。
赏月拿了点心来,锦鱼便取了一块蝴蝶葡萄酥吃了起来,一边听王青云解释。
其实也跟她猜的差不多。
柯秀英提出要给王青云添妆。
王青云也不好拒绝。
怕传到太子耳朵里,说她心胸狭隘,容不下人。
可谁又愿意还没出嫁,就要去会会自己未来老公的小老婆?
即便王青云对太子并无男女之情,也有作为正妻的脸面要顾。
柯秀英此举,不是来示威的,就是来装蒜的。
若她诚心想添妆,大可让人送一趟,或者让她娘代送。
自己跑这一趟,是逼着王青云非见她不可。
也难怪王青云想给她个教训。自己又不方便出手,只好借她一用。
“只是我有一点不明白。我也没怎么得罪过她柯秀英,她干什么主动来找我麻烦?你怎么能算到的?”
锦鱼问。
这盘算人心的本事,她可没有。
王青云也该知道她的脾气,就算她跟柯秀英一屋,若柯秀英不先来找她麻烦,她什么也不会做。
王青云便撑着脸颊,十分笃定道:“当初柯家想跟王家联姻,青山瞧不上她。她心里便对王家怀着恨呢。后来她听说太子殿下要选妃,便挖空心思想进宫。如今得了意,怎么也要来王家显摆一下,以报当日王家瞧不起她之仇。这样一个心胸狭窄之辈,你想想,她见你如今落了难,能不趁机踩你一脚?之前哪次你们同场,不是你一个人大出风头?她说不定恨你比恨我还多。”
锦鱼无言以对,终归对柯秀英的心思并不太在意,便揭过了此事。
她也不由有些感慨。
不管为了什么原因要嫁入东宫,如今看来,王青云至少面对进宫,心情看起来还是快乐的。
过了几日,王青云轰轰烈烈地嫁了。
太子大婚,京城又热闹了几日。
*
锦鱼那天回家,只跟江凌说了跟王青云结拜姐妹的事,没提王青云设计她跟柯秀英与常姑娘争执的事。
她知道江凌一向待她太好。若是听得她受了委屈,说不定会想什么法子去找柯家常家的晦气,便是对王青云说不定心里也会存些芥蒂。
反正她也当场就打回去了,没吃亏。这种后宅女子之间的小心眼,何必小题大做牵扯到前朝去?
自许夫人这件事后,锦鱼这里倒是清静了许多,没什么人再给她递帖子请她赴会。
她在家里便悠闲得很。
又开始亲自照顾花草。
把一个小院打理得奇花异卉,美不胜收。
不过她的时间,最多还是花在兰舍里。
今年兰花总算要开了。
有几盆已经开始抽了花莛,十二月就能开花。
这花长到这么大,叶片细窄如韭,软软韧韧,弯弯如眉,秀丽异常。
她猜多半是莲瓣兰,不过还是要等花开了才知道。
这日,她正带着满儿在兰舍里亲手给几盆将开的兰花喷水,就听到门开了,身后有人进来。
满儿叫了一声:“爷回来了。”
这一盆眼看就喷好,她便没及时回头,不想下一刻屁股上竟是挨了一巴掌。
虽是不重,可还当着满儿的面呢!
她顿时又羞又气,满脸通红,转过头去,跺脚嗔道:“你这是做什么?”
嗔完了,才看见江凌脸色黑沉沉地,像是马上要下大冰雹。
身上还穿着朱红官服。
江凌向来回家都是去先换衣裳的。
这样急匆匆来找她,脸色还如此难看,难道外头发生了什么事?
她忙问怎么了。
江凌却像个置气的孩子,撅着嘴,不说话,只拿眼幽愤地瞪她。
锦鱼实在不解,只得赶紧放下花洒,叫满儿拿水来给她洗手。
洗完手,她便拉着江凌,指着那要开的兰花道:“你看,你送我的种子,如今要开花儿了。你猜花开了,会是什么颜色的?”
江凌却冷冷地看了一眼,道:“我怎么知道。”
仍是在生气。
锦鱼便笑着摇了摇他的手,娇声道:“对呀,你生气,闷葫芦,不跟我说为什么,我怎么会知道呢?”
江凌这才脸色微松,抬了抬下颌,道:“你那日去给太子妃添妆,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锦鱼想了想:“我跟太子妃结拜姐妹了。我跟你说过的。你忘了么?”
不想江凌气得伸手又拍了她屁股一巴掌。
虽是不痛,可是太丢人了呀。最小心谨慎的小满儿吓得“啊”地叫了一声。
锦鱼跳起来,退开几步,捂着屁股,指着江凌控诉道:“你……你打我,小心我……我回娘家去!”
江凌却竖了眉毛,道:“你便是人在这里,还不知当我是什么呢!我是你夫君么?你在外头受了气,怎么一个字都不跟我说?”
跟柯秀英与常姑娘吵架的事,过去了有一阵子,她想了想,才想起来。
只是奇怪,谁嘴这么快?这种后宅闲事,居然传到江凌耳朵里去了。
她便拉着江凌出了兰舍,盯着他换了衣裳,回到书房,才坐着把事情的经过简略说了,末了道:“谁跟你说的?不会是他们两家要找你麻烦吧?”
若是后者,又另当别论,
她确实错了。
就算她不计较,别人也会计较。她确实该跟江凌说一声,省得他不小心遭了人的陷害。
江凌沉声道:“你可知道,后宅与前朝本来就是密不可分的。许氏的事,难道当初不是后宅小事,可后来如何,差点儿把整个景阳侯府折进去!”
锦鱼突然觉得自己的屁股挨了两巴掌不算冤枉。
她还是有点大意了。
“他们两家在找你麻烦?他们做了什么?你要不要紧?”她是真有些担心。
江凌却脸色阴深,高高挑了挑眉毛,并不答她,反问道:“你倒说说,那日屋里还有些什么人?!除了柯侧妃,常大姑娘,还有谁给你气受了?”
锦鱼唬了一跳。
这杀气腾腾的样子,她怎么有种江凌为了她“受气”想要大杀四方的感觉?
就不说安国伯柯家,人家柯秀英未来多半在东宫会很得宠。
就说常家,也是个正四品的官儿,钱多得能拿金子辅地。
她们景阳侯府因为上次的事,伤了元气。
永胜侯府日子虽好过了,可在朝上说不上话儿。
江凌一个从五品的官儿,拿什么去跟人斗?
其实,她当时并没吃亏。
反倒是柯秀英跟常姑娘丢了脸。
事后王青云又当众替她撑了脸面。
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气要出的?
便道:“若是他们要对付你,咱们自然是要打回去。可是若你只因我受了一丁点的小气,就要与他们为敌,未免显得太过心胸狭窄。如今许夫人的事好容易才平息,树敌太多,对咱们也没什么好处。”
江凌极不满地瞪了她几眼,甩开袍袖,起身坐到书桌前,提起笔来开始写折子。
看他那笔如刀戟的模样,锦鱼知道是劝不住了。
虽有些悬心,可又相信,江凌既敢如此,必是有这个本事的。
她便也就不再操这份闲心。
过了几日,她吃过午饭,正跟香罗几个坐一处对秋后收上来的账簿。
粗粗算一算,她的产业,除了袁娘子的锦红衣辅收益只得三百两,其余各处都收益极丰。
进项最多的便是长兴坊的粮油辅子福记,往年只不过万两出头的进项,今年直接翻了两番。到了三万两出头。
其次是国色天香园。
虽然受了许夫人的影响,下半年进项不如上半年,可也有两万多两银子的收益。
绿柳庄头一年养鸡鸭,竟也有一千两的进项。
她都有点算不过来自己这一年有多少银子的进项了。
正喜滋滋地跟豆绿等商议,过年该发给各处多少红包,又该办些什么年礼,外头来报,说锦兰突然来访,还带了一车的礼。
不请自来必有事。
她忙让把东西收好,带着豆绿到前头穿堂花厅待客。
就见锦兰穿着件姜黄色浣花锦的袄子,头上插得金光闪闪地坐着。
一见她,本来微微下垂的八字眉都挑得老高,眼睛也亮了。
一时丫头们送上来茶水点心。锦兰便说要看看她的屋子。
锦鱼便带她随意看了看。
别的倒也罢了,对她的院子,锦兰羡慕得不行,问她要花要草。
她便吩咐雷二嫂子给找些花草儿,一会儿给锦兰带回去。
看完了屋子,两人坐下喝茶吃点心,寒暄一阵,锦鱼才问锦兰今日突然来找,有什么事。
锦兰便涛涛不绝地说了。
想来早憋得难受,倒叫锦鱼有些哭笑不得。
原来常家这个将作监的官职,专门负责修建宫室、宗庙、皇家陵寝等事,是个大大的肥缺。
锦兰家也不差,身为皇商,专营官办的酒肆茶楼等。
两家不但有些往来,还做了一门亲。
董家旁支有位姑奶奶嫁到了常家旁支。
昨日,这位董家旁支的姑奶奶带着常夫人,去找了锦兰,还带了一车的礼。
托锦兰来找她求情。说常姑娘年纪小,不懂事,让她大人不记小人过,放过常家。
锦兰便道:“实不相瞒,我与她也不熟。也就是董家宴会上见了,互相道个好的交情。我问了才知道,原来是为了之前在王家,她家姑娘当众让你难堪那件事。我就想,这事都过去好些日子了,怎么现在才想起来道歉?原来呀,他家遇到大麻烦了。”
锦鱼不由愕然。
想不到之前王家的事,锦兰也知道。
她忙问锦兰怎么知道的。
锦兰道:“那日屋里许多的人。这话还不一传十十传百?不过你放心,传言倒不是说你受了欺负,反说是那常家姑娘品行有亏,又不自量力,便是未来的太子侧妃,别人当众不好议论,私下也没少笑话她不知进退。什么人不好惹,偏去惹你卫五娘子。”
锦鱼无语。
难道就这么一点小事,她就挣了个不好惹的名声,还传遍了京中贵妇圈?
不好惹这三个字,说难听些,便是泼妇。
对她名声多少有些妨碍。
她心里有些堵,脸上就带了点不快。
不想锦兰又道:“你可知道,这事之前,常家姑娘正跟礼部陈家议亲。听说都快成了。结果这事一传,陈家便推说八字不合,硬生生把这亲事给推了。常家不服,找了人去问,说是陈家嫡长孙,就是那个之前跟你们一起赈灾的,陈侍御史反对与常家结亲。说他知道你,是最明理和气的人,这事定然常家姑娘品行有缺,不可作亲。”
锦鱼听了半忧半喜。
她虽不喜欢这位常姑娘,可听到她当日随口一语,竟真搅合了人家的亲事,多少还是有些不自在。坏人一门亲,败坏九代根。她这泼妇的名声,又多了一项罪名。
知道的明白陈侍御史是因为认识她的,替她说了句公道话。不知道的,怕还以为她特意去找了陈家,故意搅合了亲事。
她想了想问:“这就是常家的大麻烦?可这亲事都退了,你求我也没用啊?”
锦兰忙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一般:“若单这事,常家倒不至于这般着急,是你家江三郎,不依不饶,要把常家赶尽杀绝!”
锦鱼:……
第128章 小题大作
锦鱼想起江凌那天的脸色, 心里七上八下。
赶尽杀绝,他还真敢啊。
将作监这种地方的官儿,听着不像刑部、吏部、户部这么威风有前途。可这种官儿轻松实惠, 油水大, 没有很硬的后台, 谁也拿不到这个位置。
她不知道常家后头有谁。
真是让她忧心。
忙问锦兰, 怎么个赶尽杀绝法。
锦兰道:“你家三郎,可真是好本事。他都没费劲去找什么人证,光靠翻户部工部的几本老帐,硬就是抓到了将作监弄虚作假,偷工减料, 过去十数年贪墨了几十万两银子的证据。”
锦鱼:……
江凌之前在户部两年,真没白呆。他又心细如发,看出问题来也不奇怪。
只是他现在已经不在户部, 跟工部更没渊源,又如何拿到的这些老账?
她实在是好奇得很。
问锦兰,锦兰道:“具体的我也不知道。总之这事, 还没捅到皇上跟前, 只是到了御史台。若是在御史台硬捂住了, 这事也就是大事化小。若是到了皇上跟前……”
锦兰说着, 噤若寒蝉地摇了摇头。
不用她说, 锦鱼也知道, 这后果可比之前景阳侯府的事严重多了。
修皇陵还敢偷工减料, 那可是破坏龙脉国运的大事。
抄家灭门牵连九族都不足为奇。
虽然这常家是自做孽不可活,可是江凌这报复也过于雷霆万钧。
这事一出, 以后她便是泼妇,江凌便是权臣。
京里谁家也不敢轻易来惹他们了。
不过也会成为众矢之的, 仇人太多,日子也未必就能好过。
真是欢喜也不是,发愁也不是。
可案子既到了御史台,自然是御史台说了算。现在就算求了她,也不可能把案子从御史台撤回来。
锦兰求她,也没什么用,该去找锦芬才对。
可想了想,锦芬的夫家周家的老爷子御史台的大夫,那是出了名的清廉耿介。
若是他肯贪,周家还会那般清贫?
她便问锦兰常家御史台那边有什么打算。
锦兰道那边常家自会去想法子。只是托锦兰来向她求情,若是常家把御史台给按下去了,只求江凌不要再追着不放了。
只要她肯答应,无论要多少钱,还是要常夫人跟常姑娘来给她磕头赔罪,都不是问题。
锦鱼默默想了想自己今年赚来的清白银子,嘴角弯了弯。
她不缺钱,若是贪财,要了常家的银子,以后便有了天大一个把柄在常家手上。她还不至于这么缺心眼儿。
再说常姑娘跟常夫人,羞辱了她们,她除了浪费时间,增加仇恨,又能得个什么好?
当下便笑道:“你们怕是想多了。这事,我家三郎只是公事公办,跟之前常家夫人与常姑娘得罪我无关。你也是知道我的,我是那小肚鸡肠的人么?许氏跟锦心待我如何,可真出了事,我也没……”
话未说完,却见锦兰八字眉倒了过来,一脸不满:“你不肯原谅她们,也就罢了。你不能冤我呀,亏我还以为你如今当我是个姐姐呢!莫不是你现在攀了太子妃的高枝,我便连作你姐姐都不配了?!”
锦鱼:……
不由心中暗道,难不成江凌做这事,还会大张旗鼓,说是在替她出头?
许是锦兰见她脸色确实无辜,便竹筒倒豆子,不再保留,一口气把事情全说了。
原来前些日子,江凌开始查账的时候,常家就接到了消息。
可是常家觉得自己做得天衣无缝,又官大一级,在朝中势力盘根错节,没太把江凌当回事。
不过常大人还是个谨慎人,托人从中捎话,说要请江凌吃顿饭,探探江凌这样做的原因以及虚实。
江凌却回说:“饭就不必吃了。让他家夫人跟小姐去跟我家娘子好好道个歉。”
常大人顿时火冒三丈。
他本以为江凌找他们常家的麻烦,是朝中有人看中了他的肥缺,江凌不过是个冲锋陷阵的小角色。
想不到竟是为了后宅小事。他一个从五品,江家是个空架子,岳父家也刚刚元气大伤,竟然敢来找他常家的麻烦?
说到这事,他就够生气的了。
他女儿不过是不肯给卫五娘子让座而已,当众就叫卫五娘子折腾得下不来台,又被太子妃教训。回家一直哭着求他作主。
他还没去找江凌的晦气呢,江凌居然敢主动找他的晦气。
更何况,本来谈得好好的陈家的亲事也叫这件事搅黄了。
这卫五娘子,先是搞掉了他家跟钟家的亲事,现在又搅和了他家跟陈家的亲事。
就算那日是他女儿不对,如今已经受了这天大的教训,再想找门好亲事都不易了。
再说这事本来就传得到处都是,卫五娘子在王家就差当众打他女儿一个耳光了。
他若是再忍下这口气,让女儿夫人去江家道歉,以后还怎么在官场上走动?
他便暗中给江凌的上官送了份厚礼,让他收拾江凌。
不想这位枢密正三品的直学士却劝他息事宁人,道:“如今他虽只是个从五品,可皇上瞧在眼里呢,时不时找他去奏对。他既给你点明了因由,你就低个头。我却没这本事,动得了他。”
常大人还是不服,直接去找了自己的大靠山太子,想请太子出面周旋。毕竟那些贪来的银子,太子拿了大头。
不想太子听了他的事由,反倒不耐烦地怪他:“那卫五娘子,也算是孤的干表妹,又是太子妃的结拜妹妹。你女儿也真是不知天高地厚!这事江凌要是忍下去,孤倒还真瞧不上他了。不过是道个歉,有什么委屈的?”
常大人气得三天吃不下饭,便找人去暗示江凌自己是太子的人。他不信江凌知道他的靠山是谁后,还敢把事情往上捅。
他一边拖着不肯道歉,一边劝太子替他出面弹压江凌。
太子却也跟这常家一样,抱着侥幸之心,总觉得那些个陈年帐本,江凌要搞清楚,哪那么容易?就算花上几个月,也未必有结果。
再说有诚亲王盯着,他也实在不敢轻举妄动。便想出个万全之策,打算找个差事,把江凌一杆子外派出去。
谁知江凌的动作竟是这样快,太子还没来得跟吏部办好此事,江凌的证据已经送给了御史台。
太子大怒,却不是骂江凌。
太子与常家的关系都是暗中。江凌不知道也情有可原。
太子骂的是这常家鼠目寸光,因小失大,事已至此,只能立刻与常家切割了个干净。
常家这才慌了神,想再要去求江凌。
江凌却只说为时已晚。
常家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便有人跟他们说,江凌爱妻如命,这事唯有来求他夫人,或有一线转机。
常家这才想锦兰这条线,求她来帮着说情。
锦鱼默默听完,只觉得将信将疑不可思议。
不免问锦兰:“你怎么连常家跟太子的事,都知道得这样有鼻子有眼睛的?”
锦兰得意道:“常夫人来求我,我能轻易答应她么?自然是要把所有事情问个一清二楚啊。”
锦鱼:……
虽然江凌替她出头这事,她自己觉得有点儿小题大做。可是江凌做都做了,她怎么也不可能向着外人拉江凌的后腿。
当下笑着对锦兰道:“这事我家三郎给过常家机会,是他们不肯要。现在开弓没有回头箭,连太子殿下都只能切割。你让我家三郎再把证据收回来,皇上问起来,岂不成了我家三郎在包庇常家?虽起因是与我的争执,可是现在成了一桩大案。我看常家倒不如学咱们家,趁着御史台还没把证据呈上去,主动认罪交待。皇上仁厚,看着他们家认罪态度好,也许只让他们退了钱财。不管怎么样,保住一条命最要紧。”
锦兰长叹了一口气,却又满脸羡慕地看着她:“你呀,这福气是真大!不但嫁了个长得好能力强的,最要紧是,江三郎把你捧在心上疼。一点气都舍不得让你受。经这一事,我看这满京的人,再没人敢惹你。”
锦鱼笑着说了些客气话。心里其实也是有点美滋滋的。
正想锦兰正事也说完了,便要端茶送客,锦兰却道:“如今许氏走了,你姨娘诰命在身。不如趁这个机会,求着爹把你娘扶正了。这么好的机会,你可别脸薄不好意思。若是你开不了口,我替你去问爹。”
这事其实锦鱼也有些盘算,可并不想锦兰参和进来,便婉言拒绝了。
到了晚上,江凌回家,锦鱼便把锦兰来找的事,还有太子跟常家的关系说了。
便问江凌事先知不知道常家是太子的人。
江凌挑着眉,揽住她的腰,颇有几分得意地点了点头,像个做了好事,求表扬的小孩子。
锦鱼:……
想了想,又问江凌:“那么多的帐薄,户部也就罢了,怎么工部的,你也看得懂,还能看出问题来?”
江凌眼光一闪,眉毛慢慢扬起,道:“我不过是随便找了几条跟修建先皇陵寝有关的账目,放在一处交上去,让御史台彻查而已。”
锦鱼睁大眼,半天明白过来。
原来江凌用的竟然是空城计!不然怎么能这么快就找到证据。
他说有问题。
御史台自然得去查证有没有问题。
这将作监谁不知道是肥缺,只要查,定然能查出问题来。
她又误打误撞地给常家出了个坦白从宽赶紧认罪的建议……
这样御史台甚至都不用查。
常家就倒了。
真是……应了她爹那句话。
江凌这人,确实是天生混官场的料啊。
只是胆子也实在大得叫人害怕。
夫妻本是同林鸟,她从未想过大难临头各个飞。
江凌的荣耀就是她的荣耀。
江凌的失败也是她的失败。
既然江凌决定向着权臣这条路子走下去,那她便只能生死相随。
她也就没问江凌准备怎么对付柯家。
过了两日,常家果然上了折子请罪。皇上虽然震怒,但确实免了常家死罪,只命抄家退赔,发回原籍。
这件事在京里传了好几天,柯秀英突然亲自登门来访。
锦鱼听到圆儿跑来说柯秀英来了,不由有些目瞪口呆。
忙换了身衣裳出来相见。
就见柯秀英穿着一件杏黄衫儿,蜜合色的珍珠罗,打扮得十分朴素,浓眉大眼都柔和了几分。
见她进来,立刻起身行礼,亲热地直叫“姐姐”。
这态度跟在王家时,实在是判若两人。
伸手不打笑脸人。
锦鱼便让上茶水点心。
柯秀英把话绕了好几圈,才微红着脸道:“王家那日,是妹妹失礼了。还望姐姐大人不记小人过。”
锦鱼实在是不知道江凌是不是也对柯家做了什么。
但是江凌刚刚才动了太子的人,总不能又跟柯家对上。
柯秀英既然来向她认了错,不管真心假意,这事到此为止也是好的。
便跟柯秀英客气了几句。
又请柯秀英吃了饭,还送了柯秀英几样花草,这才送她出门。
等江凌回来,两人吃过饭,便去兰舍看兰花。这回没叫任何人跟着。屋里就他们两个。
看了一会兰花,她便笑呤呤问:“我还当你不会收拾柯家了?你又做了什么?”
江凌背着手,仰着头,得意道:“如今你可信了?”
锦鱼靠过去,贴近他,问:“信什么?”
江凌微低了头,直视着她的眼,挑眉道:“我能保护你。不会再让你被任何人欺负了去。”
锦鱼抱住他的胳膊,吐气如兰,笑道:“我虽信你。可是人上有人,天上有天。你也不必太执着了。只要你有这份心,我便知足了。”
江凌蹙起眉:“你还是不信我?”
锦鱼凑上去亲了他一下,笑道:“信呀,怎么不信。我可真是给自己找了个最好的夫君。”
这句话叫江凌十分满意,胳膊一收,将她紧紧搂住,灼热的唇印了下来。
那天长得极好的兰花被打翻了好几盆。
叫锦鱼又心痛,又羞愧。还不敢声张。
自己事后吭哧吭哧地收拾了残局。
*
转眼到了重阳节。
锦鱼早早就从洛阳庄要了几盆上好的菊花。
有红黄相间的金背大红,还有绿丝如仙的清波繁翠,还有盘龙金钩小粉荷。
又准备了一些礼物,跟江凌两人一大早就回了景阳侯府。
到得景阳侯府大门口,见虽然已经换下了白灯笼,可望之仿佛仍是乌云笼罩,气势压抑,远无从前的兴旺之象。
门口的人见了她们,自然是殷勤得很。
她与江凌进了府,先去见过老太太。
说了几句话,老太太便让江凌单独先去见景阳侯,让去劝劝景阳侯,宽宽他的心。
锦鱼也没拦着。
江凌走了,老太太便招手叫她上了炕。
又叫花妈妈。
花妈妈转身进卧室,片刻出来,端出了一个一尺见方的红漆雕花小匣子,放在炕桌上。
锦鱼见那小匣子十分古拙,四角的漆都磨得冒了白,也不知道是多少年的东西。
老太太颤微微地打开来,锦鱼只觉得珠光一闪,垂眼看时,就见里面黑色的绒布上躺着一只金累丝点翠豆荚蝴蝶纹九蝠挑头(1)。
上头是豆荚蝴蝶纹,下头是蝙蝠,蝴蝶的金累丝触角顶端缀着珍珠。
做工精美,形制典雅大气,又生动。想来插在头上,走动之时,那珍珠一闪一动,必定珠光流彩,美不胜收。
只是她的首饰已经很多了,并不眼馋,忙笑道:“老太太这里的好东西,也实在是太多了。”
老太太道:“这个你拿走。”
锦鱼忙要推拒,老太太道:“我知道你是个不贪心的孩子。也不缺这些东西。只是这还是祖母及笄时,你太外祖母费了好大的工夫,找来的。搁在我这里也白搁坏了。这回你跟你姑爷救了整个卫家,给你多少东西也是该的。这东西虽不是最贵重的,对祖母来说,却是最珍贵的。想来想去,这件东西除了给你,别人也不配。”
说着老太太动了情,也不知道是不是想起自己的母亲,眼泪又流了下来。
锦鱼见不得她如此,便只得收了。
也不怪老太太难受。
所谓大难来头各自飞。
刘氏受卫大郎的牵连,被削了诰命,十分灰心,与卫大郎吵闹互骂了许多天,卫大郎又动手狠打了她一顿。
刘氏又气又怒又绝望又无脸见人,哭着带几个孩子回娘家了,现下正吵着要跟卫大郎和离。
卫大郎一个人住在府里,成日醉酒,打奴骂婢,怨气冲天,几乎成了半个废人。
也不肯去给刘氏负荆请罪,接她回来。反嚷着要休了刘氏。
两人闹到这个地步,谁也劝不住。
卫二郎则跟杨氏提出要去给许夫人守墓,两人带着孩子去了卫家祭田庄上暂住。
锦鱼觉得他们也是想避避京里的风头。
等三年后回来,许夫人的事,也早就叫人遗忘得差不多了。
楼姨娘跟锦柔倒是有野心,想接过侯府的中馈,可老太太瞧不上她们母女两个。
杜姨娘为人本就有些迟钝,一门心思都在自己的两个年幼儿女身上,既没心思也没本事来管侯府。
因此老太太只得让花妈妈派人暂时打理着。
仍是用刘氏留下的那些人。
好在刘氏的人,原本也是老太太娘家的人。
花妈妈倒也管得住。
不过这也不是长久之计。
这些锦鱼都知道。可是也不想再插手。
老太太的心思她多少有些明白。许夫人没了,她娘也没理由一直住在朴园。
她早私下问过她娘。
她娘说:“我现在回去作什么?回头你爹再续了弦,我难不成再搬回来?宁哥儿又怎么办?”
锦鱼想想也有道理。
其实她也想过。
看她爹如今消沉的模样,大约一时半会儿也不会想要续弦。
她私心里自然是希望她爹再不续弦才好。最好像锦兰说的那样,把她娘给扶正了。反正她娘现在有个诰命在身。
但是许夫人与她爹到底几十年的夫妻,许夫人又是她爹亲自出面,劝说自尽的。
许夫人自己死了也就算了,还连累了四个孩子。
她爹到现在,还没缓过劲来呢。
因此这一向都是呆在景阳侯府,没有去过朴园。
她若是去找她爹问扶正的事,未免显得太过迫不及待,也太过刻薄了。
再说,这也只是她的想法。
也没问过她娘想不想。
怕她娘真的对这事有了指望,回头她爹又续了弦,岂不是白让她娘伤心?
老太太自己抹了一回眼泪,见锦鱼没吭声,只得道:“如今许氏也不在了,谁能给你姨娘难受?你就别拦着你娘回侯府了。”
锦鱼早有准备,立刻道:“还有大哥哥呢。我娘回来了,大哥哥能容得下她么?没得又闹起来。”
老太太却是怒道:“他敢!那个糊涂种子,就该叫你爹把他捆起来,在祠堂里好好打一顿!”
要说她爹对这几个孩子,尤其是许夫人的孩子,从小还真是有些溺爱。
卫大郎犯的错不比卫三郎小多少。
可是她爹只是打了卫三郎,还把卫三郎逐出了族,却连骂都没骂卫大郎一句。任由他日日关上院子里酗酒打人,指天骂地。
老太太骂完,又流了泪,道:“我还有几日能活?叫宁哥儿回来府里住着,我也能多看他几眼。你就这么狠心么?”
锦鱼不免有些抵挡不住,心都软了。
可是她娘的想法也没什么错,她娘不愿意,她能怎么办呢。
她想了想,婉言劝老太太道:“如今我娘若是带着宁哥儿搬回来,怕是侯爷也不安心呢。要我说,倒是大嫂子的事更急些。她也在娘家住了有一个多月了,难不成还能一辈子住在娘家不成?老太太不如派花妈妈去劝劝大哥哥,去给大嫂子认个错,接大嫂子回来。她回来了,这府里也有了管事的人,花妈妈也能松快松快。”
花妈妈在一旁听了,笑道:“五姑奶奶,我可没少去劝。可也劝不动。不如你想想法子?”
锦鱼:……
姜是老的辣。这球又给她踢回来了。
她还真不想去劝卫大郎。
卫大郎这动不动就打人的脾气,实在可恶。
这次卫大郎不低头,她觉得刘氏就不该回来。
她们这里互相推诿,老太太在旁边听了,有气无力道:“这事你不管,也就算了。倒是锦熙那里……你得空瞧瞧她去罢,也帮她一把。”
锦鱼一怔。
她这一向也是深居简出。
之前锦兰来时,也没提到锦熙。
她向来觉得锦熙有宜春侯世子护着,自己又是个聪明的,不用她操心。
难道锦熙有什么事?
忙问花妈妈。
花妈妈道:“你别的不想,单想这重阳节,她哪年不回家来瞧瞧老太太?今年却是只送了份潦草的节礼。我便问那送礼来的陪房,一打听才知道,她婆婆如今待她是越发不好。她还压着下头人,不让告诉咱们。说怕老太太操心。”
锦鱼:……
锦熙是锦熙,她心里,是真拿锦熙当姐姐的。
看来,她得走一趟宜春侯府。
第129章 婆媳矛盾
锦鱼也知道老太太有些不高兴自己拒绝了她的要求。
不过这也是没法子的事。
她娘不想回来, 卫大郎对她们母女的误会也很深。她娘现在回来,卫大郎更要说许夫人落得这个下场,都是她们母女害的。
她跟老太太闲话了几句, 答应了去看锦熙, 告辞出来, 去望燕楼见她爹。
待锦鱼走了, 老太太自己抚着胸口顺了半天气,才问花妈妈道:“你说秦氏不愿意回来,真是为了大郎?”
花妈妈想了想,道:“我看,她是在外头自在惯了。朴园上下, 都称她为夫人,与白夫人也有些往来。有了夫人的体面,再回来做个姨娘, 她能愿意?只是……”
见花妈妈谨慎的住了口,老太太闭了闭浑浊的眼,也知道她想说什么。
秦氏虽是得了诰命, 出身还是太低了些。
原是官奴, 自小在侯府长大, 是个栽花种草的丫头。因模样好, 便被选去望燕楼伺候侯爷的竹子。一来二去的, 叫侯爷瞧上了, 便成了通房, 后来怀上锦鱼,便升了姨娘。
若是把秦氏扶正……就算她拉得下这个脸面, 就怕侯爷还未必乐意。
许氏的事,侯爷心里也不好受。连带着, 对这些姨娘全都冷了下来,便是朴园也一直没去。算是替许氏守了夫孝,全了这几十年的情义。
这时候跟他提扶正秦氏的事,方方面面都不合适。
更何况抛开秦氏的出身不谈,她对秦氏如今也甚是不满。
秦氏仗着有了个好女儿好女婿,实在没规矩。
许氏去世,秦氏既是姨娘,就该回府全了礼数。
可秦氏竟是当没这回事一般。
她因瞧着锦鱼的脸面,又怕秦氏过来,宁哥儿没人照料,也就装糊涂,没好说什么。
可丧事锦鱼帮着也料理完了。
刘氏杨氏都不在,府里乱成一团。
秦氏仍是不肯回来,就未免太骄纵了些。
这样不守本分的性子,岂能轻易扶正?
想了一会,只得长叹一声,跟花妈妈道:“罢了。且由她去吧。只明儿你打发人,去接了宁哥儿过来,给我瞧瞧。那孩子,怎么就那么得人意儿呢!”
花妈妈给她重新倒了热茶,坐下笑道:“真是三岁看老。从小就有大将之风,不认生。”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夸了一阵宁哥儿,花妈妈才道:“不管秦氏是不是因为大爷在府里,才不肯回来。我看大爷如今,也是越来越不像个样子。就算做不成侯府世子,那也是侯府的长子,要给下头弟妹们作个榜样的!现在这般模样,我怕会叫人参一个丁忧作乐。日后官也没得做了。不但耽误了自己的前程,连底下孩子们的前程也耽误了。不如跟许家说说,让他回许家祖籍去避避?”
老太太喝了口热茶,捶捶胸口,摇摇头:“许家这回也受了连累,正气不过他呢。这样,把他送到我山东那个庄子上去,叫人好好守着。他走了,再把刘氏接回来。秦氏回来,也方便些。”
老太太娘家祖籍原是山东。
两人商量一阵,回头便把这打算告诉了景阳侯。
景阳侯自己去了趟卫大郎住的院子,亲自把他院中几个婢女全打发了。
过了几天,便叫人远远地把卫大郎送到了山东。让他去面壁思过。
大郎前脚走,老太太后脚就让花妈妈去把刘氏和孙子孙女接了回来。
刘氏便仍管了家。
这是后话。
*
却说锦鱼,回家便给锦熙写了封信,说自己在家无聊,想去看看锦熙,也给她婆婆送两盆菊花去。
锦熙过了两日才回信,却是推说家中事忙,让等过年再说。
锦鱼想了想,让茯苓亲自跑了一趟,拿了自己的帖子,送了两盆绿窗纱影的菊花给宜春侯夫人,说自己好久没见幸哥儿,甚是想念,想去看看孩子。
也不知道是那两盆花儿送得好,还是宜春侯夫人不想得罪她。
竟回说让她过几日朝廷沐休日去吃顿中饭。
本来她无意到宜春侯府吃饭。
可是看宜春侯夫人偏挑了沐休日,便猜他们家是想连江凌一起请。
这日江凌回来,两人吃过饭,便如寻常般在天井里围着小花园走走。
她便把这事跟江凌说了。
江凌便问怎么回事。
锦鱼这才把锦熙的事情说了。
江凌听了,顿住脚,拉着她的手,朝她不满地睨了一眼,像是在怪她又不跟他说。
锦鱼歪了歪头,笑着赔了个不是。
其实心里有些不服气。
上回在王家被柯秀英常姑娘欺负的事,因为与王青云有关,她确实该跟江凌提一句。
可锦熙的事,只是受了许夫人的连累,婆家不谅解,这与朝堂的事,能有什么关联呢?
其实直到现在,她也没想过要事事依靠江凌。
能自己解决的事,就自己解决了。
让江凌腾出手来,做些只有江凌能解决的事,不好么?
可是看江凌这意思,是恨不能连家里鸡毛蒜皮的事都要跟他报备才成。
可一天到晚的,杂事不少,什么事该说什么事不该说,倒也难分辨。
她想了想,索性偷懒道:“那以后我有什么事,都跟你说,你可不许嫌烦。”
江凌这才脸色转霁,把她的手揣在自己的袖子里,问她还有什么别的事。
锦鱼就把老太太让她娘回府的事也说了。还道:“可是我也不太想我娘回去。在朴园清静多了。离咱们也近。”
江凌扭过头来,看着她,笑而不语。
锦鱼不解,歪着头,睁大眼无辜地瞅着他。
江凌眼中便流溢出浓浓的欢喜来,情不自禁凑上来,唇瓣落在她的脸颊上。
锦鱼飞红了脸,睃看左右。
除了豆绿,倒也没别人在跟前。
只是豆绿这丫头在旁边屋檐下,低着头,肩膀一耸一耸的,显然是在笑她。
她不由脸上更红。这有什么可笑的?!她扭着头狠狠去瞪豆绿。
江凌却脱出手来,伸手扳正了她的脸庞,笑道:“岳母与你都是淡泊的性子,真是视富贵如浮云。难怪当时不嫌弃我。我可真有福气。”
锦鱼叫他夸得脸上滚热,心里却甜丝丝地,冲他笑道:“我才有福气呢。如今这满京里,谁不羡慕我嫁得好夫君!”
江凌伸手拧了拧她的脸颊:“我们天设地造,都有福气!”
锦鱼瞥他一眼,见他玉色的脸,笑得露出一口雪白的牙,倒像个淘气的孩子,哪里有半分如外头人传的那样,厉害不好惹。
*
到了正日子,两人都好好睡了个懒觉,看着时辰差不多,才坐上马车去了宜春侯府。
之前他们倒是来过几回。
只是这次有些不同。
刚到门口,还没下车,宜春侯家看门的十几个小厮,便着急忙慌地冲了过来,往街东西口一拦,竟是不许路人穿行。
锦鱼扶着江凌的手在台矶前下了车,就见角门外已经立了数个婆子迎上来,极是殷勤地,道:“我们侯爷跟夫人一大早就念叨着呢。”
侯爷跟夫人?不是锦熙跟宜春侯世子?
锦鱼瞥了江凌一眼,见他似乎并没有露出大惊小怪的模样,便也从容地笑着,进了门。
还没到二门上,就见宜春侯世子小跑着迎了上来。想是得了信,特意出来迎接的。
这态度,锦鱼怎么看都觉得这有点儿殷勤过度了。
不过还是笑着叫了一声“姐夫”。
有些日子没见,宜春侯世子的脸色又黑了几分,原来厚实的脸膛也瘦了许多。
见着他们,脸上露出几分如释重负。
锦鱼猜想,这半年功夫,他多半是夹在锦熙跟自己的亲娘之间,左右为难,才搞成这样。
宜春侯世子人品不坏,只是性子耿介,手腕想必不够圆滑。
这婆媳矛盾,可谓是世间最难解决的矛盾之一。
确实不是他能处理得了。
不过今天宜春侯府对她跟江凌这样盛情,不看僧面看佛面,锦熙以后的日子应该不会再那么难过了。
不过她心里总觉得奇怪,锦熙跟锦心不同,是个有主意的,人也正派,这么久了,怎么没能在府里扭转局面呢?
江凌笑着上前,扶着宜春侯世子的胳膊,道:“恭喜姐夫了!”
宜春侯世子脸上这才浮起一层红光,拱手道:“多亏你周全。”
锦鱼不知道这话从何而起,江凌也没跟她提过。
就听江凌道:“姐夫言重了。你在四厢都指挥使任上也有五六年了,这个步军都指挥使的缺,也是刚刚好出来。原就该是你的。”
锦鱼因为被她爹拉着听朝堂议事,对这些官职倒略有所知。
宜春侯世子是个四品的爵衔,可授的实职是神龙卫四厢都指挥使,跟江凌一样,是个从五品的官职。
步军都指挥使却是正五品。
这是升了一级,难道江凌说恭喜。
宜春侯世子年纪也不算大,有个正五品的实职,也算不错了。
听宜春侯世子话里的意思,这事江凌出了力。
难怪今天宜春侯府这样盛情款待。
不过她还是觉得有些奇怪。
她跟江凌提锦熙的事,这才没几天啊?
一个正五品的实职,这么容易就办成了?
江凌又不是吏部的大员?他怎么做到的?
她心中不解,可当着宜春侯世子的面,倒不好问。
一时进了二门,就见锦熙站在花厅堂前,与一帮仆妇等候着。旁边一个二十上下俊俏的妇人抱着幸哥儿。
锦鱼忙上前,仔细瞧锦熙。
原本锦熙生完幸哥儿后,整个人都长得圆润发光,如今却瘦得脱了相。
难怪她不肯回去见老太太,也不肯让她来见她。
这才小半年的工夫,竟是老了十岁。
可见这日子过得有多苦。
锦熙看见她,眼眶一红,竟滴下泪来。
锦鱼眼圈也跟着红了。又有些内疚。她因为之前一直忙乱,好容易办完许夫人的丧事,回家呆着,便懒得出来走动。也没想到锦熙居然过得这样凄惨。
她掏出绢子按了按眼角,转头去看幸哥儿,想逗逗幸哥儿。
幸哥儿却认生,闪着大眼睛,扭开了小脸,缩到那妇人怀里。
宜春侯世子大声吼道:“这是你五姨,还不快叫五姨母,五姨父!”
幸哥儿其实也才一岁半,被这一吼,顿时吓得“哇哇”哭了起来。
锦鱼忙从荷包里掏出一颗用玫瑰汁浸红的奶糖来哄他。
那抱着幸哥儿的妇人却一把挡开了她,笑道:“姨母说了,不能给哥儿吃糖。”
又回头安抚幸哥儿。幸哥儿倒也听她话,立刻止了哭,只把头扎到这妇人怀里,不肯抬头。
锦鱼见她称宜春侯夫人为姨母,又这般不客气,便转头问锦熙这人是谁。
锦熙却只是呜呜地哭,一句话都说不出。
宜春侯世子在后头道:“这是我母亲娘家的外甥女,如今帮着我母亲照应着幸哥儿。我称她一声宋表妹。”
锦鱼心里猛地一揪,明白锦熙为什么会哭成这样。
真没想到,宜春侯夫人狠到这个地步,把幸哥儿都抢走了。还找了这么个外甥女来,这打算真是司马昭之心,明明白白。
她便装不懂,笑道:“那倒是委屈宋表妹了。不在自己家呆着,来宜春侯府帮我姐姐看孩子?”
那宋表妹听了这话,抬起一双秋水盈盈的眼,极委屈地喊了宜春侯世子一声:“表哥!”
便眼中落泪,紧紧抱着幸哥儿,委屈得跟被雨打了的小白菜一样。
幸哥儿挥舞着白嫩的小手往她脸上抹,小嘴里还嚷着:“姑姑不哭。幸哥儿听话。”
稚声稚气的,听得锦鱼都心如刀割。
多懂事的孩子,这么小就知道心疼人。
可惜自己的亲娘站在一边,竟是陌生了,只知道对着个不知道哪里来的姑姑亲。
锦熙在旁边,早哭得呜咽哽咽。
锦鱼忙上前扶住她,转头对江凌道:“我们姐妹有些日子没见过了。你跟姐夫说会子话去。”
锦熙却一脸泪抬头看着宜春侯世子。
宜春侯世子脸色略有些尴尬,点了头。
锦熙这才依依不舍地看了幸哥儿一眼,跟锦鱼道:“先去见过我婆婆吧。”
两人便上了台阶,往花厅里去。
进了门,就见屋里桌几等摆得琳琅满目,迎面墙上挂着八骏图,八仙桌两旁坐着宜春侯与宜春侯夫人。
宜春侯之前曾有个从三品的上将军实职。
不过去年到校场骑马摔下来,伤了腿,如今在家赋闲。
锦鱼便上前行礼问安。
宜春侯夫人倒是笑盈盈的,看不出半点恶婆婆的模样。还问她是不是已经见过了幸哥儿。
锦鱼还记得最早见宜春侯夫人是在景阳侯府。
当时锦熙为了锦心的事,回到娘家。结果意外摔了一跤,动了胎气。那时候宜春侯夫人还待锦熙如珠似宝的,谁知道会有今日?
锦鱼与他们寒暄了几句,便道:“夫人,我可要跟你讨个人情,我们姐妹有日子没见了。我想跟她到后头好好叙叙。”
宜春侯夫人笑眯眯地道:“一会儿就摆饭了。边吃边说,岂不热闹!”
锦鱼的脸就沉了沉。
正想驳回去,就听江凌跟宜春侯世子也进来了。
江凌便上前见过宜春侯与宜春侯夫人。
宜春侯与夫人待江凌比待她又多了几分热情,殷勤地让了座,叫上茶水点心。
江凌先朝她看了一眼,才道:“夫人,适才姐夫问了我些步军营的事,我想侯爷是最清楚的。若是吃饭还早,不如我陪侯爷姐夫到书房去说说话?”
这可是正事。
宜春侯夫人哪里好拦?
便只得一迭声地让人送茶水点心去书房伺候。
锦鱼却顺势站起身,道:“既然吃饭还早,夫人,我便跟我姐姐先下去了。”
说完,也不等宜春侯夫人点头,拉着锦熙就想走。
锦熙却是脚步生根一样,站着没动。
江凌却似乎没留意到她们这边的紧绷,只是笑着上前客气地扶着侯爷,与宜春侯世子一同走了。
一时堂里便只剩下锦鱼锦熙与宜春侯夫人。
宜春侯夫人端起茶碗喝了两口,重重往八仙桌上一搁,笑笑道:“有什么话,当着我的面不能说的?五姨今日不是来见我的么,怎么跟我这么见外。”
锦鱼是真的生气了。揣着明白装什么糊涂呀!
她来看锦熙,虽然没天真到以为,她来一趟,就能解决她们家的婆媳矛盾。
可原也以为宜春侯夫人既然答应让她来,多少会看着她的面子,给锦熙一点体面。
就算是敬国公府,敬国公夫人见她去了,也能让她跟锦心单独说说话。
怎么这宜春侯夫人,竟是连她单独跟锦熙相处,单独说句话都不肯么?
论跋扈,宜春侯夫人能比得上敬国公夫人一根脚指头?
她连敬国公夫人都没怕过,还会怕宜春侯夫人?
更何况,还有那宋表妹的事。
她当下也不走了,往椅子上一坐,看了一眼还乖乖站着的锦熙,笑道:“姐姐,怎么现在你在你婆婆面前,连个座儿也没有了么?”
锦熙抹了抹眼泪,低头没吭声。
宜春侯夫人厌恶地瞪了她一眼,道:“你也别动不动就哭天抹泪的。让你坐,你还不赶紧坐下。”
锦熙咬着唇,一句不敢反驳,还得谢她,才挨着锦鱼下首坐了。
锦鱼心里有气,脸上却仍是笑道:“夫人,既然您不跟我见外,我也就不跟您见外了。之前我嫡母许氏出了事,不知道对您有没有什么影响?如今的人可是势利得很,还以为我们卫家这就要彻底倒了。对着我们卫家的姑娘,想踩就踩,那可真是打错了算盘。”
宜春侯夫人脸皮抖了几抖,不想脸色一变,竟突然哭诉起来:“五姨,你这话倒是问到我心坎上了。说来也是我们家倒霉。当初以为娶了个宝,结果……谁能想到她娘老子竟是个杀人犯!天下皆知,皇上下旨叱责!我这张老脸啊,都叫人剥了一层皮。出门都不敢抬头!”
锦鱼突然有些明白锦熙的真实处境了。
只要宜春侯夫人指着锦熙说“你娘老子就是个杀人犯!”
锦熙除了哭,还能做什么呢?宜春侯世子也反驳不得。
毕竟这是事实。
她沉默着,锦熙果然在一旁又哭了起来。
就听宜春侯夫人又道:“她身上本来有诰命,你可知我们侯爷费了多大工夫,替她求来的?如今倒好,被她娘连累,皇上说了,她这一辈子都没指望了。这不光是她自己没脸啊,想到我幸哥儿,以后就有个杀人犯的外婆,没有诰命的娘!我是整宿整宿合不上眼!亏得我那娘家外甥女是个懂事的,主动来替我分忧!你说,我也不能让幸哥儿在这样一个娘跟前长大啊!”
锦熙捂着脸,呜呜地越哭越大声。
锦鱼的心一阵阵地替她难过。
这似乎成了个死结。
她若是跟宜春侯夫人说许夫人的事,与锦熙无关,不要连累锦熙。那不是说皇上做错了么?
连累惩罚锦熙,可是皇上的旨意。
可她若说是幸哥儿该跟在亲娘身边,宜春侯夫人又是以祖母的名义把孩子要过去的。祖母照看孙儿,也是情理之中。表面上与那宋表妹无关。
前后都难。难怪锦熙被困在里面,挣脱不出来。
她到底该怎样做,才能把锦熙解救出这个困境呢?
第130章 处处拿捏
和离?
且不说锦熙愿意不愿意, 就是为了幸哥儿,也不能让这孩子从小就没娘。
不能和离,不但不能和离, 还得让宜春侯夫人把幸哥儿还给锦熙, 对锦熙仍跟从前一样才好。
她心思转了几转, 有了主意, 便道:“您这话说得也有道理。”
这话一出,宜春侯夫人先便愣住了。她手上举着帕子,正在擦不存在的眼泪,两眼放光,显得有几分滑稽。
锦熙却是“啊”地一声, 哭得更大声了。
锦鱼猜她是以为自己也站在宜春侯夫人一边。
她装模作样长叹一口气,道:“最可怜的便是幸哥儿了。投在我姐姐肚子里,又不是他的错, 您说是不是?”
宜春侯夫人忙点头:“可不是!幸哥儿这孩子多招人疼啊!”
锦鱼眉毛微动,道:“我就知道夫人是最通情达理的。这事不是幸哥儿的错,自然也不是我姐姐的错!我姐姐也不能选要投在谁的肚子里, 您说是不是?”
宜春侯夫人手上举着条黄手绢, 半张着嘴, 接不上话。
锦熙“哇”地一声哭得更加凄惨。
宜春侯夫人眨巴眨巴小眼, 半天才道:“那怎么一样呢?你姐姐可是自小就养在她娘跟前, 这是龙生龙……”说到这里, 她才发现自己话风不对。若是按照这样说下去, 幸哥儿也是个坏种。可她又舍不得幸哥儿。这卫锦鱼也真是厉害。三两句,差点儿把她装套子里去。
“我是说她自小看着她娘行事, 能是个好人?我也是为了幸哥儿着想。才把他带我身边来。”
“可不是。我就知道您是最疼爱幸哥儿的。”
宜春侯夫人见卫锦鱼这话又顺着自己说,还笑得比那两盆绿菊还美丽, 不由心生警惕。
她可得小心,不能再上当了。
“若说是养在谁跟前便像谁,那夫人您可就半点不用担心了。我大姐姐可是自小长在我们老太太跟前的。”
宜春侯夫人被噎了一下,知道这话虽不实,却也不完全是假话。
就听卫锦鱼又道:“我姐姐这人品性格,我还记得您跟我说过,打着灯笼都没处找去。可见您是个有眼光的。”
宜春侯夫人脸上一阵红一阵白。要说她对锦熙倒真没有什么大的意见。这个儿媳妇,容貌好,性情好,与儿子又相得,对自己这个婆婆也是孝顺的。还生了幸哥儿。
若不是许氏,她对这个媳妇便是没有十分满意,也总有七八分。
可是一想到许氏的名声,她就觉得憋屈,为此,这些日子,没少被娘家亲戚取笑。
若不是为了幸哥儿,她都动过叫儿子休了锦熙的念头。
何况她敢这样对锦熙,其实还有一个原因,
就是许氏一死,她就猜以后这景阳侯府的后宅便是卫锦鱼跟她那个姨娘的。
锦熙叫她收拾得站的地儿都快没了,景阳侯府也没个人来瞧瞧。
可见以后这娘家是不会给锦熙撑腰了。
这门亲戚也没多大用处。
现在卫锦鱼亲自上门,要给锦熙撑腰,事情自然就不一样了。
前此日子,常家的事,那是满城风雨。
听说就为了常家姑娘不肯给卫锦鱼让座,江凌竟闹得常家差点儿被满门抄斩。
本来她还多少有些不相信江凌有这个本事。
不想前日卫锦鱼说要上门,没两日,就听说儿子可能升上一级。
正是江凌从中出的力。
她现在倒有些后悔对锦熙太狠。怕卫家怪罪。可是这就让她自己从梯子上爬下来,她又觉得丢人。
正尴尬着不知说什么,就听卫锦鱼又道:“不瞒您说,我原还不知道我姐姐的事,是老太太不放心。我爹爹也是惦记着她。这才叫我跟我家三郎过来瞧瞧。如今见了您,听您说了这番话,也知道您都是为着幸哥儿,一时别不过这个弯来。我们景阳侯府自然是省得的。可是,您也帮我想想,我回去怎么跟他们交待去?”
宜春侯夫人不由大为感激。
若是卫锦鱼一来,就跟她闹,她自然不好低头。
可人家这话说得,那叫一个软和,那叫一个通情达理。
她得赶紧顺着坡下来,真得罪了这两口子,她难不成也想落个常家的下场?
她眼珠子转了两转,脸上便带了笑,声音也激动起来,道:“还是五姨懂我的心。你姐姐这些年,我是看在眼里的。真不错。原来是在老太太跟前长大的。难怪!她也不吭一声!真是个闷葫芦!差点儿叫我错怪了她。”
她说完这话,看向锦熙,就见锦熙低着头,呜呜地仍是哭得厉害。恨不能上前去捂住这个笨儿媳妇的嘴。
正着急,却听卫锦鱼嗔道:“姐姐,我知道你孝顺。可是你的事,一句不跟我讲,我听得外头传,还当你婆婆是个不讲理的。这事却是怪你。你快去跟你婆婆陪个不是!”
宜春侯夫人高兴得差点儿从椅子上掉下来。这卫锦鱼也真是好本事,一句顶一句,处处拿捏到她心里了。
原来卫家一直没来人,是锦熙懂事,没把家丑外扬。她一直就没看错人,锦熙果然是个好的。
锦熙止了哭声,听话地站起来,哽咽着道了歉。
宜春侯夫人此时心情越发地好,大方地甩了甩帕子,笑道:“这话都说开了。便翻篇了。五姨,我叫人摆饭,你尝尝我们府上厨子最拿手的鱼鳔二色脍。”
锦鱼暗暗松了一口气。她是看宜春侯夫人上来就示弱,便猜宜春侯夫人并没想把事情继续闹大,既然如此,该顺则顺,让宜春侯夫人自己跳自己挖的坑里去。说到底,只要宜春侯夫人没真嫌弃幸哥儿,就不可能真嫌弃锦熙。
她笑着上前,撒娇卖痴道:“不成,您老先把幸哥儿叫人抱来。刚才她可不认我这个姨呢!谁养的就跟谁家亲!”
这话她是叫宜春侯夫人明白。若是真要让宋表妹养幸哥儿,她可不认这个外甥!
宜春侯夫人是个好占小便宜的。
只要让她明白,卫家对锦熙如初,她又怎么会舍得放弃卫家这么一大门子的好亲戚呢?
果然宜春侯夫人笑得满脸如菊花,一迭声叫道:“正是呢,快叫抱来给她五姨瞧瞧!当初还是你帮着,他才顺利落草的。谁不认得,也得学着先认了你!”
一时那宋表妹低眉垂眼地抱着幸哥儿进来。
锦鱼也不上前。
反拉了一把锦熙:“你先把他抱过来。慢慢教他认人。”
锦熙还有些怯,看了一眼宜春侯夫人。
宜春侯夫人点了点头。
锦熙才上前去抱幸哥儿。
那宋家表妹却身子一扭,转头看向宜春侯夫人:“姨母,幸哥儿这两日有点儿积食。我抱他出去走走路。”
锦熙的手便落了空。却并不敢硬去抢。
锦鱼便提高了嗓音道:“宋家表妹,你没生过孩子吧?是不是不会照顾?快叫我姐姐瞧瞧!”
那宋表妹气得粉脸通红,道:“五姨不也没孩子,你又知道什么呀?我可带了幸哥儿好……”
锦鱼成亲一年半,肚子一直没动静。心里虽没那么急。却也不喜欢听别人提这事。
听宋表妹这样说她,不由大怒,道:“我虽成了亲,却不急着要孩子。不知道宋家表妹成没成过亲?怎么不带自己的孩子,却跑到别人家来,抢着要带别人的孩子?”
宋表妹气得一双水眸,泪如雨下,叫了一声:“姨母!”
宜春侯夫人忙起身道:“来来来,幸哥儿到祖母这儿来!”
那宋表妹气得把幸哥儿往她怀里狠狠一塞,转身就跑了。
幸哥儿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顿时大哭起来。
锦鱼这才上前,从宜春侯夫人手里硬接过幸哥儿,塞给锦熙,道:“孩子亲娘,你哄哄,就好了。”
锦熙一边流泪,一边抱着幸哥儿上下颠了颠。
小孩子是最敏感的,锦熙颠了没几下他就不哭了,睁着湿漉漉的眼眸看着锦熙。
锦鱼忙上前拿了一棵红奶糖在手心里,逗他:“幸哥儿,叫五姨!有糖糖吃!”
幸哥儿眨巴着大眼睛,半天伸出白嫩的小胖手来拿糖。
锦鱼把手移开些,笑着摇头,道:“叫五姨!”
幸哥儿瘪了瘪小嘴。
锦熙又掂了掂幸哥儿,柔声道:“叫五姨,五姨最好了。”
幸哥儿嘟了嘟小嘴,含混叫道:“母姨……”
锦鱼大笑,这才把那糖捏了,送到幸哥儿嘴边,幸哥儿伸出粉红的小舌头,舔了一下,眼儿都眯起来,挥舞着小手来抢。
锦鱼避开,扭头看宜春侯夫人:“能给幸哥儿吃么?这是奶糖,浸了玫瑰花汁染的。”
宜春侯夫人笑道:“给他一颗,不碍事的。”
幸哥儿嘴里含了糖,立刻背叛了锦熙,撑着小身子,要锦鱼抱。
锦鱼这一阵子倒没少抱宁哥儿,便熟练地伸手接过。
宁哥儿依在她怀里,不肯下来,还撅着小嘴来亲她。
锦鱼笑得够呛,小孩子,可真是有奶糖便是娘啊!
*
待吃过饭,幸哥儿也带回了锦熙的院子,叫丫头哄着睡了。
锦鱼总算是跟锦熙私下说上了几句话,姐妹两个坐到卧室的玫瑰椅上。
锦熙还没开口,就又捂着脸,哭了起来。
锦鱼等她哭够了,才隔着海棠几伸手递了条素绢子给她。
便问:“大姐,你受了这么长时间的苦,怎么不肯跟家里人说呀?”
锦熙摇头,拿手绢擦眼泪鼻涕,哽咽道:“我实在是抬不起头来。我婆婆骂我,也没骂错。谁叫我娘做下那样见不得光的事!若不是为了幸哥儿,我真没脸活了!”
锦鱼没想到锦熙竟然内疚羞愧至此。
难怪就只知道哭,连幸哥儿被人抢走了,也不敢去要回来。
原来是她自己比宜春侯夫人还觉得这事丢人。
想想也不难理解。
锦熙也是天之娇女,虽然后来因为锦心的事跟许夫人有了隔阂,可仍然是侯府嫡长女。嫁到宜春侯府来也是一家子上下都敬重着。
哪里想得到自己的亲娘竟然会做下这样的事。
这就够丢脸的了,还被皇上惩罚,连带着也丢了诰命。
确实觉得没脸见公婆,没脸见丈夫。
她想了想道:“大姐,你若这样想,可还要把幸哥儿送回给你婆婆?”
锦熙忙拼命摇头。
锦鱼道:“你想想,做错事的是你娘,又不是你。你还替她受了罚。你只管抬不起头来,那幸哥儿是不是也要一辈子在人前抬不起头?你舍得么?”
锦熙愣住,眼泪挂在苍白的脸颊上。
其实幸哥儿不是锦熙的第一个孩子。
之前有生下过一个女儿。只是没养活。
所以对幸哥儿就格外的疼爱。
“你若是内心不安,这以后便多做些善事,多帮些人,算是帮着你娘赎罪了。其他的,你还按原来那样过。你若是自己都觉得抬不起头来,谁都会想着来踩你一脚。踩了你也就罢了,幸哥儿有什么错,也跟着受罪?”
锦熙捂着脸,大哭道:“你说我娘,她到底为什么要这样做啊!她是名门嫡妻,爹爹那时候对她也是极好。文姨娘,我还记得的,模样出众,性格爽利得很。是我娘的左膀右臂,最贴心不过的。小时候锦芬跟三弟都跟我们一屋子,同出同进的,比别的兄弟姐妹都要亲近些。文姨娘对我也是极好的。我们都当她是半个娘看……”
锦鱼回答不了她这个问题。
人常常一念之间做下坏事,再做更多的坏事去掩盖。
何况,许夫人从来就有些存心不善。
她都意外,锦熙怎么没随了许夫人。竟是个光明磊落的性子。
两人说了一阵,锦熙便也答应以后不再钻牛角尖,不再自怨自艾,要振作起来过日子。
锦鱼其实有点好奇那个宋家表妹是怎么回事,可是见锦熙不提,便也不好问。
倒是锦熙最后道:“你也别把那宋家表妹的话放心里。这生孩子,急不得。都是上天给的缘分。你跟江凌这般要好,还怕以后不儿孙满堂?”
锦鱼本来不怎么着急,可是被别人这样劝,反倒觉得是件事。
当着锦熙的面没说什么,可回家的马车上,先问江凌怎么替宜春侯世子谋到的差事。
江凌不以为意地笑道:“我不过是给原来的步军都指挥使出了个主意,帮他谋到了将作监的肥缺。他承了我的好意,这差事出缺,便举荐了四姐夫。”
锦鱼没想到还跟常家的事有关。
不过也不甚在意,问完了,她又想起孩子的事,不免有些闷闷不乐。
江凌便拉着问,可是出了什么事。
锦鱼便把宋家表妹的话说了,然后栽倒在江凌的怀里,闷闷地问:“若是我生不出孩子来,你可会纳妾?”
江凌抚着她的背,道:“我以为我以前早说过的。你居然不记得了么。”
锦鱼睁着眼,仰脸看着江凌如玉如琢的下颌,想了半天,没想起来他说过这事。
江凌低头轻轻吻了一下她饱满光洁的额头,道:“当日送走那两个丫头时,我便说过,叫你放心。”
锦鱼仿佛想起有这么一件事来。
只是此一时,彼一时。
她软软地趴在江凌怀里,心情有些沉郁。半天倒想起一件事来:“你可不要去找那个宋表妹的麻烦。我可不想以后人人见了我,都吓得直躲。”
江凌挑了挑眉毛:“你说晚了。我已经劝得宜春侯世子赶紧给她找个人家。”
锦鱼翻身爬起:“可是我刚刚才跟你说她说我没孩子!你还能未卜先知?”
江凌道:“不是她拦着你?不让你给幸哥儿吃糖的?”
锦鱼有些哭笑不得,迟疑道:“你这样子睚眦必报,我真怕自己哪天不小心得罪了你呢。”
江凌嘴角高高翘起:“得罪我可。得罪你,不可!”
江凌似乎很执着于要保护她,不让她受半点闲气。
心头涌起浓浓的喜悦与甜蜜,她把头挨到江凌胳膊上,轻轻咬了他一口:“你可记住了,可别得罪了我。我家夫君心眼可小了,得罪了我,他是不会原谅你的!”
江凌搂住她,在她脸颊上狠狠亲了一口,纵声大笑。
*
有时候,你越不想听到什么消息,你就越会听到什么消息。
自从这日后,锦鱼就总是有意无意地听到关于孩子的消息。
这日锦兰来找她,约她出去正店吃大螃蟹,还提到说锦芬有喜了。问她过些日子能不能两人约着去瞧瞧。
她对锦芬的事并不热心,便敷衍了几句,说以后再商议。
两人吃完螃蟹,锦兰便送她回到怡然居,不想刚到门口,就见停着一辆青布马车。
她下了车,锦兰也好奇地跟着下来。
那赶车的男仆忙束手行礼叫:“见过五姨奶奶。见过三姨奶奶。”
锦鱼目光落在车门柱子的徽记上,竟是敬国公府的人。
锦兰便扯了她一把,与她递了个眼色。
她便要跟锦兰告辞。锦兰却不肯走,借口口渴,非要讨杯茶喝,其实是跟进来看热闹。
她有些哭笑不得。锦兰真是个好打听。
只得带了锦兰往门里走,还没到二门上,不知道从哪里跳出来个胖乎乎的小丫头。
正是圆儿。
圆儿便回道:“奶奶,四姨奶奶派了人来,说明儿个设宴,想请奶奶到敬国公府去吃螃蟹。”
锦鱼:……
这可真是天下红雨了。
锦心居然会派人来请她!
是又出了什么天大的事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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