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章 无赖撒泼
一时锦鱼带着锦兰进了花厅里, 就见小凳子上坐着一个眼生的婆子。眼睛小小的,却透着些精明。见她们进来,忙起身行礼, 说是锦心的陪房, 姓朱。
锦鱼与锦兰到上首的八仙桌旁坐下。豆绿就张罗着叫送茶水点心过来。
锦鱼便问什么事。
那朱婆子目光闪烁, 道:“我们姑娘如今日子还过得去, 就是想着久没见娘家人了,想念姨奶奶得紧。”
锦鱼眉头皱了皱。
锦兰在旁边笑道:“我也是娘家人,也是姨奶奶?你们姑娘可有想念我?”
那朱婆子尴尬笑着,小眼如豆,道:“自然是想念的。”
锦兰笑道:“朱妈妈, 我劝你有话直说,我们五妹妹忙得很,哪有工夫跟你兜圈子。”
锦鱼微微一笑, 没作声。
那朱婆子这才红了脸道:“北边秋后不太平,听说打了好几次仗。我们姑爷说要去镇边。那边的夫人就说要跟着去。只留我们奶奶在府里。劝得我们夫人动了心。我们奶奶……也是担心姑爷的性命。五姨奶奶是我们夫人的干女儿,或许劝得住。”
锦鱼本还以为这朱婆子是个精明人物, 却不想口才竟差成这样, 一番话说得实在糊涂, 好在她勉强听懂了。
北边秋后不太平这事是真的。
因去年大雪灾, 今年秋成极好。
北边狄人瞧着眼红, 几次三番犯边骚扰。边境一直要求朝庭派兵驰援。
她爹最近也在忙这件事。
这时候敢往边境跑, 可见柳镇是真的一心想建功立业。
“那边的夫人”就是顾茹。
顾茹如今是个诰命, 因此这朱婆子不能称她为奶奶,要称为夫人。
只是她记得柳镇跟她说过, 娶顾茹为的就是能去从军。也没听说顾茹怀了孩子,敬国公夫人怎么舍得让柳镇上前线?若是有个三长两短的, 可怎么好?
难道是因为这个,顾茹才要跟着一起去?
不得不说,锦心遇到顾茹这样的对手,几乎不可能赢。
想去边关是柳镇的想法。
人家不拦着,还支持,愿意舍下京城的繁华舒适,跟着柳镇去边关。
柳镇又不是什么小兵,若只是镇守城池,也不会危险到哪里。
到时候自然有的是时间生孩子。
而且这一去,她再不用伺候敬国公夫人这么难伺候的婆婆,也不用面对锦心这个元配。
而一旦生下孩子,日后与柳镇再回京,那就是跟敬国公夫人一般的地位,全家都得敬着。
而这样的提议,也不会惹恼敬国公夫人。因为当初敬国公夫人便是随夫镇守边关。不但不会怪罪,想必还会因此更高看顾茹几分。
所以婆子口中的“我们夫人动了心”说的是敬国公夫人。
连她都忍不住佩服顾茹的决断。
不过在她看来,这件事对锦心也没什么坏处。
本来柳家就没想要锦心留后,又出了许夫人的事。柳家那么要脸面,能让锦心生个许夫人的外孙出来叫人诟病?
没有顾茹在柳家,锦心如果能洗心革面,利用这段时间,好好争取敬国公夫人的喜爱,等大家都忘了许夫人的事,柳镇回来,有敬国公夫人帮着,事情也未必没有转机。
可是锦心居然说担心柳镇的性命,为了这事低头来求她。
她不知道经过这么多事,锦心是不是还是对柳镇痴心不改。
许夫人是锦心的娘,为了锦心,连命都陪上了。
锦心也不过是掉了几滴泪。
她很难想象现在的锦心还会爱谁。
而锦心想留住的柳镇的原因是什么呢?
对锦心自己有什么好处?还是只是不愿意让顾茹日子好过?
她想了想,道:“你跟你家姑娘说一说罢。我虽名义上是敬国公夫人的干女儿,可早没什么往来。这种家务事,我哪里好贸然去插手呢。”这事还不如不管。再说现在卫家跟敬国公府也几乎是反目成仇了,哪里还会认她的交情。
不想那朱婆子听了,顿时浑身一颤,扑通就往地上跪下,拿着脑门就往地上砰砰猛磕,道:“都是奴婢蠢笨不会说话,五姑奶奶是最心善的,还请您心疼一下奴婢吧,一定要走这一趟。”
竟是一副她不答应,就要把自己磕死的无赖模样。
锦鱼气得脸色发白,猛地一拍桌子,叫道:“来人,把她给拖出去,扔回敬国公府的马车上。”
一时外头走进来两个青衣妇人。一高一矮,走路都脚底带风,看着就很有力量。
自从上次在景阳侯府弄了八个蓝牌婢女,她觉得好用。
回来就往绿柳庄去找了八个身上有武功的丫头婆子来。这些人轮流当值,平时也不用她们伺候,只管习练武功。关键时刻才让她们派上用场。比如说现在。
那两人一左一右,拎小鸡一般,把这朱婆子给拎了起来。
那朱婆子还呼天抢地,叫唤不止,其中一个妇人伸手便卸了她的下颌。
朱婆子被抬了出去。
锦兰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结结巴巴指着她道:“你……你……变了!”
锦鱼:……
她好像真的有点变了。
她呆了呆,想了想,以前遇到这种事她会怎么办?会着急?会劝说?会让步?现在直接给扔出去了。
难道她已经被江凌宠得不能受半点气了?
这可真是个危险的变化。
她向来可是相信以和为贵的。
她转脸看向锦兰:“我变得像谁?”
锦兰张着嘴说不出来。
倒是豆绿在一边道:“姑娘刚才那收拾人的利落劲头,倒有点像敬国公夫人的风格!”
啊啊啊……
她可不想像敬国公夫人!
她抱着希望看向锦兰,谁知却见锦兰很坚决地点了点头。
锦鱼:……
半天,她无奈问:“那你说,刚才我该怎么办?”
锦兰结巴道:“这……这……其实我觉得,你还是该去瞧瞧。还有锦芬那里……也是。”
锦鱼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锦兰抓起茶碗喝了几口,定了定神,才道:“其实我也不喜欢锦心。从小她就是掌上明珠,谁也不敢惹她。人人都让着她。不过……你看她都向你低头了,你何不就去看看她,也劝劝她,别折腾了。不然,她再折腾出点事来,咱们卫家的女儿,除了你,可真个个都在婆家站不住脚了。”
锦鱼一愣。
许夫人的事,她也是受了连累的。不然之前柯秀英跟常姑娘也不敢那样对她。
只是在江家,江凌护她如眼珠子,她又不跟江家人住一起,白夫人也是最通情达理的,自然没人敢给她脸色看。
可是别的卫家女就不一定了。
像锦熙……惨成那样。
她看向锦兰:“我看你成日想出门就出门,请客手面也阔气,自在得很,难不成你在婆家也受了气?”
锦兰脸色有些尴尬,摩挲着喝了几口水,这才苦笑道:“我实话跟你说了吧。当初许夫人出事,我婆家人也没少跟我闲言碎语,看我笑话。办丧事时,我婆家人本也不想让我来。我跟他们说,人家卫锦鱼都去,那能是坏事么?卫家倒不了,我现在去,就是雪中送炭,日后无论是卫家还是江家,都能说得上话。我婆家人这才觉得有道理。今儿我请你吃螃蟹,还是他们催着的。说是听说如今你家三郎越发地能干,让我跟你殷勤些,别摆姐姐的架子。”
锦鱼:……
一时不知说什么好,便指着地上,对豆绿道:“你去瞧瞧有没有血?要不要擦干净了!”
豆绿走到刚才朱婆子磕头的地方,凑近了看,抬头耸耸小蒜头鼻子,点了点头,招呼粗使婆子来打扫。
粗使婆子还没进来,却听得外头一片吵嚷之声。
她忙让豆绿去瞧瞧。
豆绿出去,一会儿回来,脸都气红了,道:“那朱婆子跟死猪一样,赖在门口不肯走。口口声声说如果请不到姑娘,她就吊死在咱们家门口。惹得周围人都来瞧热闹。”
锦鱼真是头疼。
答应了吧,以后锦心有什么事,就来这一手。别人瞧着这法子好使,也来撒泼。
不答应吧,就像锦兰说的。如果锦心又闹出什么事来,卫家女本来就岌岌可危的名声在这京里可就又要雪上加霜了。
就算别人怕江凌,怕她,不敢当面欺负她。
可背后还不知道怎么议论呢。
更别论别的姐妹了。
锦熙那里才按下来。
锦芬那里……她想到这里,问锦兰:“你之前请我去锦芬那里,也是为着她在周家日子不好过?不是为了她有孕的事?”
锦兰点点头。
外头吵嚷之声更大。锦鱼都能听见那朱婆子扯着嗓子在喊她:“五姨奶奶呀,您就救救我们姑娘吧……”
锦鱼捂住头,道:“豆绿,你带人出去,堵了她的嘴,把她扔车上。说她再闹下去,就把她送官。如果还是不听,就让人真押她去见官。”
不管她去不去敬国公府,她也不能让这朱婆子撒泼得逞。
豆绿开心地叫了一声,出去找帮手。
过了约一盏茶的工夫,外头总算是清静了。
锦鱼想了想,叫人去把香罗叫了来,吩咐她跑一趟敬国公府,去看看锦心,把话带到:“就跟她说,让人请我,便好好地请。别找个人来跟我撒泼!”
香罗领了命自去办事不提。
锦兰叹道:“你如今办事越发有章程了。这样也给她一个台阶下。重新打发了人来请,你再去,也说得过。她也可办这朱婆子一个办事不力。”
锦鱼笑道:“她运气好。偏赶上你在这里。劝了我这几句,不然,我日子过得太舒服,倒没想太多。”
既然决定了无论如何也得去趟国公府,锦鱼便索性也答应了去周家看看锦芬。
把锦兰高兴得差点儿跳起来,忙道:“我知道锦芬这个人如今瞧着有些自私自利。可是我从小跟她一处长大,她并不是什么坏人。那时我姨娘总是病着。她在许夫人处住着,下面的人,对她总是多给几分脸面。我办不了的事,便只能去央着她。她虽不是次次帮我,却也帮过我不少。你便瞧着我的脸面,跟我去瞧瞧她。你的脸面可比我大多了。周家人见了,自然不敢过分为难她。”
锦鱼听这话,倒对锦芬有些改观,又想到三郎,这对姐弟也是苦命的人。
过了两天,锦兰便亲自来接她,两人坐了黄家的马车去了周家。
锦鱼还是头一回来周家。
到了大门口,就见周家连守门的人,都比别家少。
只有两个老迈的仆人。
不过显然他们是知道锦兰的马车的,便上前叫了一声“三姨奶奶”,开了角门接进去了。
等进去后,锦兰先下了车,锦鱼才下。
周家的两个老仆好奇地看着她,问:“这位是?”
锦兰笑指着锦鱼道:“这便是大名鼎鼎的江三奶奶,卫五娘子!你们家姑娘一直挂在嘴边上的。”
锦鱼微微一怔。
原来她出门,别人都只知卫五娘子,不知江三奶奶。
现在倒是把江三奶奶放在前头了。
周家两位老仆都揉了揉眼,惊道:“哎呀,原来是她!”一人忙推了另一人一把,道:“快去跟大奶奶说一声,别怠慢了。”
锦鱼倒被弄得有些脸红。
周家果然清贫,房舍老旧,红漆红漆都黑乎乎的,屋子挨着屋子,不过半柱香工夫,便来到一座厢房前。
原来锦芬在周家连自己的院子都没有。
也不知道别的厢房里住的是什么人。
门口站着个小丫头,远远见到锦兰跟她,也不招呼,竟是慌慌张张地调头就往里跑。
那小丫头还没跑进去,就听得屋子里有人在喊叫:“周老七,你还是不是人!这可是我姨娘的命换来的,你要我借给你妹子充门面,当嫁妆?除非老娘死了,不然你想都别想。”
锦鱼一惊。
却听得一个男人的声音吼道:“咱们在大房的手下讨生活,大伯娘开了口,你敢不给?不给你以后在这家里有安生日子过?!”
“那也是你没本事!你要像我那五妹夫,谁敢欺负咱们!”
“你也不看看你的样子!你又有什么屁本事?你要有你五妹妹半分本事,那就是大伯娘来求着你!”
锦鱼没想到锦芬跟周七吵架,居然会扯到江凌跟她。不由瞥了锦兰一眼。
锦兰心虚地别过脸去。
锦鱼暗暗叹了一口气。
看来锦兰是知道这事的。锦芬之前从她爹的手里拿到的银子,被周家知道了,被惦记上了。锦兰这才找她来帮手。
不由想起,之前锦心出事,锦芬不肯帮忙。那时锦芬还说过在夫家出了事,也不要娘家人帮手。
真是山不转水转。人还是不能嘴太硬。
不过锦兰也不该瞒着她,亏得叫她们撞破了。
想了想,问锦兰:“周寒婷定了谁家?”
锦兰低声道:“说来这事还是我帮着张罗的。我听说陈家退了常家,便赶紧跑来跟锦芬提了。人家陈家也觉得周家家风不错,这才作了亲。可是陈家下的聘礼有五千两。周家拿不出一万两嫁妆,这才惦记上了二姐的。说是先写在单子上嫁过去,再偷偷还回来。”
锦鱼:……
也不知道是不是刚才那个小丫头跑进去通传了,里面的争吵声停下了。
锦鱼想了想,反正跟着锦兰晃晃脸就是。最后这钱是给还是不给,也是锦芬自己做决定。
过了一会儿,周七爷从里面走出来,青色衣襟上扣子都被扯下了一块,面红耳赤的模样,冲她跟锦兰拱了拱手,道:“三姨,五姨来了,一会儿用过晚饭再走。”
锦鱼没吭声,锦兰还没开口,周七便逃也似地跑了。
两人对视一眼,走进屋里。
却见锦芬穿身半新不旧的紫色衣裳,正坐在炕上,背对着窗口,拿手绢抹着眼泪。
见到她们,也不下炕,抹了抹眼泪,叫那小丫头去倒茶,拿点心。
锦鱼跟着锦兰坐下,也没什么话说。
锦芬看了她一眼,才道:“叫你们笑话了。我当初真是瞎了眼,才相信许氏,嫁到这样的一个烂泥坑里来。”
锦兰便劝道:“唉,我看姐夫对你还是好的,这身边干干净净的。”
“呸!他倒是想不干净呢?有银子养得起么!”锦芬愤恨不平地啐了一口。
锦鱼不由暗暗叹了一口气。
锦芬这人人都对不起我的怨妇模样,怎么有点像锦心啊?
难道因为都是许夫人养出来的?
虽然这事确实是周家不对。可是这样骂骂咧咧也解决不了问题啊。
不过,这种性格也不是劝两声就能改的,她便默不作声。
锦兰却是尴尬地劝着。没过多久,周家大奶奶便带着周寒婷来了,热情地奉承了锦鱼一通,硬要留锦鱼跟锦兰吃饭。
锦鱼只得推说要回家陪江凌吃饭。
周家大奶奶才作罢。殷勤地陪着说了好一阵子话。
锦芬全程黑着脸,阴阳怪气地,却没敢把借钱的事情当面挑破了。
锦鱼便知道锦芬还是不敢跟周大奶奶撕破脸,只得笑着托周大奶奶多多照顾锦芬,还道:“如今她有了身子,若是一时家里缺什么,只管派了人来找我。便是我没有,也替她寻了来。”
不过是告诉周家,她也是看顾着锦芬的。
若是锦芬受了委屈,她不会干看着不管。
锦芬似乎有些意外,深深地看了她两眼,默默地低了头。
周大奶奶自然是满口答应。
锦鱼与锦兰自然也不可能真在周家吃饭,两人没呆多久,便告辞了出来。
上了车,锦鱼便玩笑着对锦兰道:“以后你有什么事,你也该跟我说得明白些。别说一半藏一半,就算我不计较,我怕我家夫君知道了,会跟你计较呢。”
锦兰听到江凌,脸色大变,吓得直摆手,连道不敢不敢。
倒把锦鱼逗笑了。
过了两日,锦心果然又派了个丫头来请她,说是十月初三去敬国公府。
锦鱼便答应了。
第132章 不死不休
锦心来请这件事, 她想了想,最后没跟江凌提。
那天锦兰走后,她回屋换了衣裳, 便觉得累, 躺在床上, 问豆绿:“我真的变了许多么?”
豆绿一边轻轻替她捶腿, 一边笑道:“不好么?以前姑娘走到哪里都小心翼翼的。如今瞧瞧……走到哪里谁敢小看了姑娘去!扬眉吐气地,连我都跟着威风了许多呢!”
想了想,又笑道:“不瞒姑娘说,如今不但是巴结姑娘的人多。就连我,也有的是人来巴结。若我敢贪图钱财, 怕用不了多久,也能成个小富婆!”
锦鱼大惊。
江凌不过是个从五品,不过是有些圣宠, 在皇上跟前能说得上一两句话。竟就能有这样的威风?
不由想到敬国公夫人,人家是正经的皇亲国戚,又立下大功。
进宫都能与皇上皇后坐下如亲戚般聊天说话。
若是有一天, 她与江凌要有了人家的权势, 怕不是尾巴都要翘上天?比敬国公夫妇还要嚣张呢。
她之前还瞧不起敬国公夫妇, 如今自己的骨头可比别人轻多了。
“那姑爷呢?在你眼里姑爷可是变了?”她不由追问豆绿。
豆绿手上顿了顿, 迟疑道:“姑娘,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
锦鱼翻身坐起, 道:“你可是我最最心腹的人。你若都不肯跟我说真话, 这世界上怕没人肯跟我说真话了。说!随便说!”
豆绿这才道:“姑爷自然也是变了。我说了姑娘别生气。在我瞧来,姑爷虽仍是待姑娘好, 甚至比之前更好,可是……那种好是不一样的。”
锦鱼也不打断她。
豆绿住了手, 思考得很费劲,半天皱着小蒜头鼻子道:“就是……以前姑爷待姑娘好,是姑娘觉得好。如今姑爷待姑娘好,是姑爷觉得好。”
真是一语惊醒梦中人。
锦鱼背心微微生凉。
不知不觉,原来她跟江凌都变了。
她不怀疑江凌对她的一片心,可是……这样下去,他们两个会变成什么样子?
便想着找机会跟江凌好好说说。
可是江凌最近实在是忙得很,天天都有人请。
常常很晚才回来,身上有酒味。
江凌都洗干净了才回屋见她。
豆绿还怕她想多了,特意偷偷来向她报告,说查过,没有脂粉气。
只是有时她也觉得累,就早早睡了。
不会刻意等他回来。
因此在去敬国公府这件事上,她便决定不跟江凌说,看看江凌知道后,会是什么反应。
再以这事为由头跟江凌好好谈谈。
*
去敬国公府免不了要准备些礼品,不过她也知道人家什么都不缺,便没多费心。
正好菊花还没开残,便带了十二盆菊花过去。
除了绿窗纱影,金背大红,还有粉白的龙吐珠,娇黄的黄香梨,雪白如冰的残雪惊鸿等。
五颜六色,单独放了一整车。
到了敬国公府,便先去见锦心。
锦心依然住在履霜院中。
此时正值深秋,冷冷的阳光照在院中两棵红枫树上。树叶一半红得憔悴,一半已经残了,青砖地上辅着一层半红半黄的落叶。
明明是簇新的院子,又有这红色的枫,不知为什么却透着清冷。
锦心没有出来迎她。
丫头通传了,引着她进去。
进了西梢间,就见屋子里的摆设干净干净,琳琅满目的。地上放着四张紫檀镶大理石太师椅和四张花几。花几上摆着雨过天青汝窑云龙纹梅瓶。瓶中插着三枝雪团似的白毛菊。
炕上放着同套的炕桌,桌上放着一套天青盖碗,铁壶,闻香杯等茶具。卷着青灰锦被、鹦鹉蓝褥子还有紫灰色引枕。
虽显得素净了些,但也十分雅致大气。
锦心身上穿着雪白的菱花锦的袄裙,外面套一件淡松烟色的比甲
想来虽然出嫁女只需要守孝三月,锦心仍是穿得极素。
看她还不算太狼心狗肺,连自己的亲娘都冷血,倒让锦鱼心里好受了些。
便上前叫姐姐。
锦心上身坐得笔直,伸手轻轻一摆,仪态端庄,请她上炕。
锦鱼走近,见她比之前去吊丧时又瘦了些,脸色很是苍白。
锦心便又摆了摆手,旁边丫头立刻上前给锦鱼上茶。
这丫头便是之前去给她送信的那个。长了一对厚厚的小圆唇,倒好认。
锦鱼拿着小巧的定窑白瓷铃铛杯把玩,没作声。
过了片刻,锦心才又挥了挥手,屋里的丫头婆子便都没声地退下了。
屋里没了人,锦心才低下头,双手互握着,半天道:“当初是妹妹救了小公爷。如今,还请妹妹再救他一次。姐姐感激不尽。”
锦鱼有些讶然。
印象里,锦心从来没有用这样平平静静带着谦恭的态度跟她说过话。
这些话,若叫锦兰来说,没半点难度。
可对锦心来说,却是不知道要用多大的力气。
锦心多少还是学会了妥协,终于明白,光靠发脾气,什么事也办不成。
为了达成目的,即便要向自己曾经完全不放在眼里的人低头,也低得下来。
有了这样的本事,锦心在敬国公府好好活着,应该不会再是个问题。
她想了想,问:“姐姐可想过,这样做对自己有何好处?”
锦心低着头,双手仍是端正地握在小腹前,姿态柔顺,却有些僵硬,道:“我没想过我自己。我心里只想着小公爷的安危。”
锦鱼心头猛地一跳。
她转了转自己手上的铃铛杯,嗅了嗅茶水的香气,觉得有些烫手,便轻轻放下。借着手上这些动作,她飞快地理了理思绪。
锦心这样说有两个可能。
一个可能是真心。
一个可能是假意。
若是真心……锦心实在没必要在她面前演得如此平静。
你若真的担心一个人的安危,怕他一去不回,会不会哭着喊着求着他不要走?
便是她,当初明知江凌去赈灾不会有什么危险,担忧之心也是控制不住的。
现在北边不太平,虽说柳镇不会像个小兵冲在第一线,但是战场上毕竟刀枪无眼。
所以,锦心这样平静,多半便是假意。
若锦心是假意,那么阻止柳镇的目的何在?
为了能继续跟顾茹在敬国公府斗下去?直到把顾茹斗垮?
还是只是虚晃一枪,继续让敬国公府以为她对柳镇痴心不改?
看来是她小看了锦心。
锦心终于懂得玩心机了。
不过,她仍是不赞同这样机关算尽的做法。
她想了想道:“这里并无外人,姐姐若是对小公爷仍是痴心不改。那也就罢了。若是……姐姐如今已经放下,不如就彻底放下。想来你若想和离,他们也不会阻止。姐姐还年轻,还有几十年的光阴要过……”
这都是肺腑之言。
也是真心替锦心打算。
锦心低着的头,一动不动。
可是锦鱼却看见一滴泪落在了她腹前紧握的手背上。沿着手背微凸的青色经脉滑落。
然后,锦心轻轻地摇了摇头,黑鬓上那一朵白毛菊晃了几晃。
她还是那么的固执。
锦鱼想了想,道:“你若能说清楚,这样做对你有何好处,我便帮你。若是不然,我又为什么要帮你?”
锦心默默半天,从衣角抽出一条白色丝绢手帕按了按眼角。
“能有什么好处呢?不过是叫小公爷明白,我对他的一片真心罢了。”
锦心的声音很淡,跟一抹轻烟似的。
锦鱼知道锦心是不会跟她交心的了。
也罢。
她点了点头,问锦心什么时候去见敬国公夫人。
锦心道:“我婆婆听说你肯来,高兴得很,说今儿这顿饭,她来请,也顺便叫你见见柳家的亲戚。”
锦鱼不由暗暗汗颜。
原来敬国公夫人还没忘了她是干女儿这事。
说来倒是她的不是了。
便与锦心又闲话了几句,锦心看看屋角的更漏,见时辰差不多,这才站起来,领她出来。
因敬国公府极大,平素她来都是坐小轿的。
今日锦心却没安排,只与她一路行去,顺便替她介绍了一下敬国公府各处。
锦鱼虽兴致不高,可敬国公府果然是辉煌炫丽。
她去过宫里,也去过定北王府。
虽然按制,敬国公府没有定北王府大,可是论楼宇的精致,却是不输定北王府。
花草葱郁,秋菊红枫随处可见。
锦鱼看走向,竟不是往二门上的争迎堂去,便知道是去敬国公府内院家宴之处。
到了一处四角攒尖山顶的屋宇,轩昂气派,挂着黑底大匾,上书《蓬岛仙聚》四个金色大字。
外头站着的丫头殷勤地迎上来,甜甜地叫道:“大奶奶,姑奶奶!”还张着一双大眼好奇地多看了锦鱼两眼。
锦鱼越发惶恐。
叫锦心大奶奶是正经,叫她姑奶奶算怎么回事?她不过是个干的。可是要叫干姑奶奶也怪怪的。
再想到豆绿说自己越来越像敬国公夫人……不由更是汗颜。
人家的作派可比她要大方多了。
她当初想着跟敬国公夫人交好,原是为了锦心,也是为了王青云。
虽有她是小公爷救命恩人这么一说,可说来都是人家知恩图报,屡次帮她,还待她如半个闺女。
当下暗暗改了主意。决定也认真把敬国公夫人当个干娘看。
锦心便道:“这叫聚仙堂,是家宴之所。”
一时两人进了厅,就见里面气派堂皇,屋顶悬着大灯,四周悬着浅杏色细罗帷幕,地上铺着整齐的金砖。
雕梁画柱的,中间放着四五张丈圆的大桌子。
桌子上铺设着同样浅杏色的桌帷,俱以金狮子坠角。
桌子上中央放着大捧的宴体花,红黄橙青绿紫,甚是喜庆。
菜自然还没上,人也都还没来。
那小丫头便引着她们到靠墙的束腰雕花圈椅上坐下,上了茶水,道:“国公爷和夫人,世子爷与夫人处已经派人去请了。”
她与锦心坐着,倒也不说话了。
她向来沉得住气。锦心如今也沉默得很,半垂着头,双手仍是握在小腹前。
过了一柱香的工夫,便来了人。
锦心带着锦鱼迎上前。
之前那丫头快步抢到前头,向锦鱼引见这位是二老爷和蔡夫人云云。
锦鱼一一问好,却记不住这许多人。
不过那位蔡夫人倒是主动拉着她的手上下打量了几遍,从禁步上摘下一只珊瑚红顶透雕的玉香囊,送给她,道:“你是个会种花的,可会制香?你闻闻我这香,可还使得?”
锦鱼越发尴尬。她可没给敬国公府的孩子们准备见面礼。
只得谢过,红着脸笑道:“我虽会种花,却不擅制香。”上回为了给王青云送礼,费了好大的劲制了两种香,便再也不想制了。她是觉得,天然花香更舒服些。
不过她还是举着那香囊闻了闻,笑道:“倒像是茉莉与兰花的香气。不知我猜得对不对?”
蔡夫人笑道:“果然是行家一伸手便知有没有!”
两人便讨论起香气来。
正讨论着,丫头们传道国公爷与国公夫人来了。
蔡夫人便自来熟地拉着她去见国公爷与敬国公夫人:“难怪你们要收人家做干女儿呢!我一瞧呀,就喜欢得不行!”
锦心上前恭敬地见了礼。国公爷与夫人冷淡地点了点头。
锦鱼接着上前见礼,喊了一声干爹干娘。
敬国公也是罢了。敬国公夫人眉眼都在笑,上前拉了她的另一只手,得意地瞥了蔡夫人一眼:“怎么样,我这干女儿不比你亲生的差吧?”
锦鱼被两位夫人一左一右的拉着,实在有些受宠若惊。
可心里又有些担心锦心。
从刚才到现在……无论是蔡夫人还是敬国公夫人,都当锦心不存在一般。
而锦心明明就在她身后。
实在是连她也觉得有些难堪。
想了想,正想回头叫锦心也靠近些说话,就听外头道:“世子爷跟夫人来了。”
锦鱼悚然一惊,扭头去看锦心。
却见锦心站在敬国公夫人身边,半垂着头,看不见眼神,双手紧紧地拧着垂在小腹前。
虽然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可是她总算明白,锦心为什么一直都喜欢把双手拧着放在小腹前了。
也许这个动作能让她平静些吧。
敬国公夫人拉她走到首桌。
敬国公夫人在国公爷旁边坐下,锦鱼站在她旁边,可锦心却没跟过来。
她见柳镇跟顾茹两个进了门。
柳镇看上去似乎成熟了许多,也不知道是不是一直在练习弓马,整个人都显得更挺拔了,脸上却没了以前那种傲气,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稳。
看来,每个人都在变。
有的在变好,有的在变坏。
顾茹穿着件香叶红的对襟袄子,下头系着一条水红轻纱拖地裙。
头上插得花枝招展的,簪着一朵茶花红的点绛唇大菊花。
整个人还是新媳妇的喜庆模样。
别的倒也罢了。她与柳镇是携着手进来的。
她的目光不由落在他们两个握着的手上。
心里暗暗叹了一口气。
顾茹是故意的。
顾茹与锦心若是有一方肯善良些,许是还能相处。
如今看来,这场争斗不死不休。
而顾茹明显占了上风。
顾家整死了许夫人,也拔掉了锦心最大的靠山。
虽然她爹现在没说什么。
她不信卫家跟顾家的仇能轻易化解。
这不仅仅是锦心与顾茹的争斗,这也是卫家与顾家的争斗。
她的脸色微微沉了沉,有些怨怒的目光远远地盯了一眼柳镇。
许夫人落得这个下场,景阳侯府差点儿整个毁掉,柳镇明知锦心与她两个卫家人在场,居然还宠着顾茹,两人携手而来,未免太伤人了。
柳镇却猛地抬起头来,与她对视片刻,突然顿住了脚步。
旋即似乎意识到了她的敌意,他竟一挥手,甩开顾茹,几步朝首桌冲了过来。
他走得极快,顾茹根本跟不上。
锦鱼也被他这激烈的姿态吓到了。
柳镇冲了几步,脚步才慢下来。
敬国公夫人眼神闪了闪,没出声。
柳镇却是闷声道:“叫什么有什么打紧。”
顾茹脸上的笑容微微一僵,满脸无辜,看向柳镇:“长幼有序呀。”
锦鱼实在忍不住,冷笑道:“你若叫我姐姐一声姐姐,我便叫你一声嫂嫂。这才叫长幼有序。”
室内顿时好像有一股冷风吹过。
从刚才到现在,似乎所有人都当锦鱼是柳家回门的姑奶奶,却忘记了锦鱼也是锦心的妹妹,也是姓卫的。
敬国公夫人便挑了眉头,脸色略有不虞,道:“回门的姑奶奶最大。她要叫你什么便是什么,争来争去像什么样子。你今儿跟锦心坐一桌去。”
说着去拉锦鱼的手:“来坐娘身边。”
锦鱼:……
虽不知敬国公夫人为什么对自己这般好,可是能让顾茹吃点亏,也算是替锦心出了一口气。
她不由去看锦心。
却见一直没抬头的锦心此时终于抬起头来,脸上还带着一缕淡淡的笑。
只是锦心的眼神并没有看向她这一边,而是看向了顾茹。
而此时的顾茹,脸上的笑容早就僵得跟哭一样。
这一瞬间,锦鱼终于明白锦心请她来的用意。
不是为了劝柳镇留下。
也不是为了向柳镇或者敬国公府表痴心。
锦心是想利用她让顾茹知道,她在敬国公夫人心里,在柳镇心里也不过如此。
柳镇刚才那有些失措的举止,不能细想。
而锦心以前早把这事宣扬得满府皆知。
不传到顾茹的耳朵里是不可能的。
可是锦心想在柳镇与顾茹远走高飞之前,让顾茹亲眼看到。
这根刺,扎在顾茹心里,不管顾茹走多远,都很难拔得出来。除非,顾茹根本不在乎柳镇。
而从刚才顾茹的态度看,似乎这是不可能的。
锦鱼听从敬国公夫人的话,坐了下来。
柳镇就坐在她的下手。
虽然一顿饭下来,她都在跟敬国公夫人说话,从头到尾没理柳镇。柳镇倒也没主动跟她搭什么话,只是默默给她夹了几回菜。
她没有跟敬国公夫人提柳镇与顾茹去边关的事。只当不知道。
反正这也不是锦心真正的目的。
她被利用了,却也不想被利用得太彻底。
她能感觉到顾茹怨念敌意的目光。
她也明白敬国公夫人为什么没叫顾茹同桌而坐。
如果叫顾茹坐过来,不叫锦心坐。
她是绝不会答应的。
而叫锦心与顾茹同坐,顾茹怕也不会愿意。
而且显然,从今天柳家人对锦心一副当她不存在的模样,显然已经是把锦心当个多余的人来看了。
*
这一场宴会直到快申时才吃完。
既是宴会,便免不了喝上几杯。
锦鱼离开时,多少有几分酒意。
回到家由豆绿扶着,正要进屋里去。
圆儿不知道从哪里窜出来,偷偷道:“爷今儿回来得早。听说奶奶自己一个人去了敬国公府,脸色可难看了。”
锦鱼打了个酒嗝,不以为意地摆了摆手:“他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豆绿跺脚吩咐圆儿道:“姑娘有些醉了,你快去叫厨房准备解酒汤来。”
圆儿还没跑开,釉蓝色的锦帘一动,江凌走了出来。
脸色确实黑沉沉的,带着愠怒。
第133章 一箭三雕
锦鱼自然不知道, 敬国公府里,现在也是气氛压抑,完全不复之前家宴喜聚的氛围。
聚仙堂的酒宴早散了。
敬国公与敬国公夫人在素日起居的微君堂。两人坐在堂屋的大紫檀八仙桌旁。
柳镇则坐在他们左下首。
敬国公夫人也喝了些酒, 此时只觉得胸口一阵阵浊气上涌, 伸手扶了扶额角, 心情烦闷得想要提剑杀人。
眼神却投向跪在地上的顾茹身上。
当初她明明看好了的。
谁知道, 还是看走了眼。
平素也就罢了。今日跟卫锦鱼一比,她就忍不住生气。
明明卫锦鱼来前,她还特意嘱咐过顾茹,让她今日别腻歪着镇儿,平白惹恼卫锦鱼。
许氏已死, 景阳侯圣宠未衰。江凌又气势如虹,前途不可限量。卫锦鱼……她是真喜欢,若不是两家如今这关系实在是尴尬, 她是真想拿卫锦鱼当闺女疼。而且,卫锦鱼这人,平素待人虽好, 可也是个不怕事, 不好惹的。
看看那个常家姑娘如今落了个什么下场。因是她惹的祸, 一族人都埋怨她。常家为了退赔贪污的款项, 直接把她卖给了一个商人做妾。
还有柯秀英。
江凌倒没对柯家怎么样, 只是让人找机会在太子殿下跟前提了一句, 柯秀英在王家的表现。
柯家就吓得逼着柯秀英赶紧去给卫锦鱼道歉。
更何况, 卫家与顾家因为许氏的事,已经成了死敌。他们与卫家关系不好, 可也并不想跟卫家也成死敌。
景阳侯还是兵部尚书呢!
不说别的,就光说镇儿如果上了前线, 需要兵部的事情多着呢。
白白刺激得罪卫锦鱼,能有什么好处?
卫锦鱼走后,她不过是教训了顾茹几句,说顾茹不该把她的话当耳旁风。
顾茹竟然还敢顶嘴,说什么是因为进门时,叫门槛绊了一下,才无奈抓住镇儿的。
当别人都是傻子么?
她还不知道镇儿的心思?
若是可以,镇儿恨不能把这两个媳妇全休了,立马娶卫锦鱼为妻。
什么脚下绊了,分明是故意的。镇儿不过是一时没反应过来,没立刻甩开她而已。
她这两个媳妇,锦心是太蠢,这个又太精。都不像卫锦鱼,心思正人又能干。明明是老天给她送上门来的媳妇儿,当初她怎么就白白错失了呢?!
瞧瞧,顾茹顶完嘴,就又立刻说自己不该回嘴,往地上一跪,还捂着小脸,哭得梨花带雨,直掉泪。
好像做事错的人是她一样。
想到这里,她掐了掐额角,皮肤泛起一片红。
“罢了,也不是什么大事。别跪着了,起来吧。”
敬国公显然也有些不耐烦,他也喝了些酒,只想早点出去走走散散。
“公公,婆婆,媳妇自进门来,便处处小心,步步谨慎,唯恐伺候不周。婆婆说的话,我哪一句敢不听啊?今日媳妇真的是冤枉。还请婆婆一定要相信媳妇。”
敬国公夫人听得火气直冲天灵盖。
敬国公都给她台阶下了。
顾茹居然不依不饶。
难不成还要逼着她这个当婆婆的跟顾茹认错不成?
她是错了。错在识人不明。
可是锦心如今不也乖乖老实了么。
她就不信,她收拾不了顾茹。
不过收拾顾茹,可不像收拾锦心,硬来不行,只能来软的。
她强压脾气,嘴角慢慢勾起,道:“我们婆媳向来相得,哪有什么相信不相信的理。快起来吧!”。
顾茹手上的帕子动了动,却仍是不起身,也不说话。
敬国公夫人头上都要冒烟了,嘴角抽了几抽,硬声道:“你这般孝顺,我也舍不得你。我看镇儿去边关的事,就等等。等你有了身孕,为我们柳家留了后,再让镇儿走,也不迟。反正你们都还年轻。”
说着,她转头看向敬国公,语气狠狠道:“一个不够。养大镇儿一个,我是担了多大的心!至少要两个。你说好不好?”
不想敬国公没完全站她一边,反横她一眼,脸露不快,点头敷衍说好,起身抬脚就走。
敬国公夫人只觉得心痛如被枪戳。
“顾茹,你是个孝顺的,带你走了,家中无人孝顺母亲,我也不放心。母亲,既如此,不如……我还是带锦心走吧。”
她正不知该不该留住敬国公,却听镇儿如此说。
转眼看去,镇儿也起身了。
敬国公立刻回头顿住了脚。
敬国公夫人心里一喜,扬起了英武的眉。
可不是?两个媳妇就是这点好。一个不成,不还有另一个么?
*
顾茹身子一歪,坐倒在地上,浑身颤抖如风中杨柳,又气又怕。
自从她嫁进敬国公府里,还是头一回受今天这样大的委屈。
虽是极力忍耐,她眼中还是不住地涌上泪水来。
一滴一滴的泪滴在青砖地上,聚在一个小小的凹坑里,闪着一簇簇烛光。
卫锦鱼算什么东西?她又做错了什么?要受今天这场羞辱?
她是国公世子诰命夫人,与小公爷是正经的夫妻。
她与小公爷同出同进,何错之有,跟卫锦鱼又有什么关系?!
这个死老太婆居然还特意交待她,当着卫锦鱼的面,不要跟小公爷亲热。
卫锦鱼一个没往来的干女儿,来敬国公府,摆什么正经姑奶奶的大架子?
她偏不听。
不想小公爷居然一见卫锦鱼就跟丢了魂一样,立刻把她甩开。
这死老太婆还为了卫锦鱼的脸面,让她与卫锦心同桌吃饭。
她虽然没敢当场发作,可心里早气个半死。
没想到卫锦鱼前脚走,这死老太婆还没完,还要跟她算账,把她叫到这里来训斥。
她可不是卫锦心那蠢货,是能叫人随便拿捏的人么?
自然不肯轻易罢休。
没想到,这一家子居然拿去边关的事威胁她。
还说要带锦心去!
这如何使得?
她自小便知道,凡事不可强攻,只能智取。
这种情形下,她哪里还敢再跟敬国公夫人对着干?
当下嘤嘤哭起来,道:“确实是媳妇错了。是媳妇不懂事。媳妇只是想错了……”
她哭喊了几声,可是心里那股气,还是顶了上来,忍不住又替自己辩解道:“媳妇曾闻兵法云:威加于敌,则其城可拔。卫家与顾家早已势同水火。若是叫她瞧见我们顾家与敬国公府同声同气,则卫家必不敢再生波澜,有丝毫报复之心。媳妇想错了么?”
她的声音柔软如水,听着就叫人觉得委屈,不忍责备。
敬国公脸色越发不耐烦,顿顿足,转身重又坐回椅子上,对敬国公夫人道:“你这回倒又娶了个好儿媳妇,竟能与你我论起兵法来了。”
听着是句好话,语气却是十分的嘲讽。
敬国公夫人气得七窍生烟。
敬国公对她敬重几十年,可自从这顾茹进了门,没多久,敬国公就瞧出顾茹也不是个善茬。言语间不免埋怨她识人不明,倒成了夫妻间一道嫌隙。
她也懊悔得什么一样。娶锦心已经是个失误了。敬国公原谅了她。如今自己费了那么大的劲,又失误了一回。自己也觉得没脸见人。
可娶都娶了,又有什么办法?顾茹对镇儿也是一片真心。
好在顾茹也不像锦心,没不知天高地厚地去做什么坏事蠢事。
只是顾家实在是两面三刀。
表面上同意替锦心请封,背地里却闹出了许夫人的事。
根本没考虑到他们柳家,事前连提都没跟他们家提一声。事后又死不认账,说并不是他们家去告的状。
这事,国公爷也去查过,最后查到诚亲王府。
这凡此种种实在是叫人心惊。
虽然两位皇子无论谁承继大统,他们敬国公府都倒不了。
可她早就怀疑花房垮塌不是意外,可能跟诚亲王有关。
若是如此,此人心地之毒辣,实在不好惹。
因为那天倒下的人,可能是皇后娘娘,也可能是她。
明明她们两个一个是他的亲娘,一个是他的亲姨。自小都疼他都胜过太子。
这样的人,若是当了皇上……这天下怕难太平。
她正东想西想,不知如何回答敬国公的嘲讽,就听敬国公道:“你可知道如今锦鱼的夫君江凌有个绰号,叫玉面诸葛?这名头,都传到皇上耳朵里了,夸他名副其实,前儿还说,过了年,要再给他升一级?”
这事,敬国公夫人也听说了的。因看向顾茹,却见她头压得极低,看不清脸上神色,只是肩膀挺了一挺,似乎并不服气。
*
敬国公夫人倒没猜错。
顾茹确实不服气。
她低头咬着帕角,心里十分不以为然。江凌再是升一级,也不过是个正五品。能翻天不成?她根本不信常家是叫江凌抄的家。
据她爹分析,常家是这些年贪过头了,太子也怕被诚亲王盯得太紧,就借机把他打发了。反正换上来的也是太子的人。太子不过是借了江凌的手甩了个包袱罢了。
江凌难不成会真是什么情种?单单为了常家姑娘得罪了卫锦鱼,就胆大包天,敢动太子的人?!
怎么这些人一个个都这么蠢,竟相信江凌的鬼话。
“莫欺少年穷。何况江凌如今早就不穷了。这句话,你带去给你爹。叫他小心些吧。”
就听敬国公淡声道。
“是。媳妇知错了。媳妇一会儿便去给锦心陪个不是。若是还不够,媳妇便亲自上门去给卫锦鱼道歉。”
她眼珠子转了几转,姿态尽量柔软下来。也不敢再装腔作势,袅袅娜娜地站了起来。还向柳镇投去脉脉含情的一瞥。
敬国公夫人这才舒了一口气,神色凝重地挥了挥手。
*
顾茹从微君堂出来,就直接去了履霜院。
这时府里各处已经点了灯。
可履霜院还是黑乎乎一片。只在院门口挂着两只暗淡的圆灯笼,也没个人看守。
她的丫头上前去扣了门,好一阵才有人出来开了院门,见是她,吓得脸色大变,请了进去,一边大喊:“世子夫人来了。”
顾茹对履霜院的反应很满意。
及到进了里面,才见屋里倒是点了烛火。
锦心站在炕前地上,低头垂目,弯膝向她福了一福,叫了一声:“夫人。”
顾茹对锦心的态度也很满意。
她径直往炕上一坐,锦心亲手给她斟茶。
她也不喝,只是斜着眼看锦心:“你今儿叫你妹妹来唱这一出,是为了什么?”
锦心仍是站在地上,双手交握放在小腹前,低垂着头:“我想求她来劝劝小公爷别去边关。谁的话,小公爷不听,都会听她的。”
顾茹“噗嗤”笑了出来。她不是不知道锦心的打算。不过是想叫她瞧瞧,卫锦鱼才是小公爷心尖尖上的人。这事锦心还真是枉费心机了,她早从仆妇们的嘴里知道八百遍了。
她可不像锦心那般蠢得想不开。
小公爷心里想谁有什么要紧的?要紧的是他的人日日在她的床上,走到哪里,她都是小公爷的夫人。
卫锦鱼,不过是个连诰命都没有的五品官娘子罢了。与她这个未来的国公夫人相比,算什么东西。
她笑了一阵,道:“你是在暗示你妹妹与小公爷有染么?”
锦心道:“夫人误会了。原是因为她是小公爷的救命恩人。他们之间,哪里有什么不清不楚呢?小公爷是男子,这样的话也就罢了。我妹妹是女子,传出去,还怎么做人?”
顾茹这回不是“噗嗤”笑笑这么简单了。
她扶着桌子,笑得前俯后仰。
卫锦心这一箭三雕之计,既在敬国公夫妇和小公爷面前表现出一番痴情,又能让她心里长刺。若她是个蠢的,说不定会去找卫锦鱼的麻烦。她卫锦心便能坐享渔翁之利。
也只有卫锦鱼那个傻子没瞧出来,还来帮卫锦心这个坏透了水的姐姐。
卫锦心是忘了她以前可是做过卫锦心闺蜜的人么?
卫锦心早说过……她最恨的人是谁?不就是卫锦鱼么?她恨卫锦鱼明明是一个庶女,又是在庄上长大的,却事事压她一头。
她恨卫锦鱼回景阳侯府,景阳侯就不再爱她了。
不过卫锦心最恨的,还是她如今过得如此凄惨,娘都没了,亲哥哥毁了,而卫锦鱼却过得风生水起。
半天,她才忍住笑,道:“今日,婆婆公公小公爷多抬举卫锦鱼啊,亲姑奶奶回门,也不过如此。你呢……没人把你瞧在眼里。你就不恨她,不生气么?”
她嘴里说着最恶毒的话,语音却是极软,像外头秋月的光。
锦心依然低着头,声音平静:“那原是我误会她了。如今她几次三番帮我,我心里只有感激的。毕竟血浓于水。我如今过得也没什么不好。公爹公婆还有小公爷,都有夫人辛苦伺候着,我也插不上手。只关在这小院子里,静思已过罢了。”
顾茹心里发梗。她风光是风光,柳镇也罢了,虽是冷冷的,却也没为难过她。
敬国公成日在外头忙,说是伺候,也有限。
最难伺候的是敬国公夫人。
连她都讨好不了。
若没今日这一出也就罢了。她倒不怕锦心能翻出什么浪来。
可是还有个卫锦鱼。也不知道哪里就讨了那死老婆子的欢心。
若是只留锦心在府里,卫锦鱼三不五时地往国公府里跑,等她日后回京,这国公府就是卫锦心的了。
她脸上的笑渐渐低下去,半天冷声道:“你说得倒也不错。跟夫君一起去边关,多少艰难。我一个人怕是支应不开。回头我便替你求求小公爷,带你一起去,可好?”
锦心仍是乖乖地站着,好像僵住一般。
半天道:“我并无此意。但若夫人想带我一起去,我自然会尽力伺候小公爷与夫人的。”
顾茹冷笑一声,跳下炕,转身走了。
锦心一直送她送到履霜院外。待她的背影消失在黑影瞳瞳的花木小道上,锦心的嘴角才挂起一缕诡异的微笑。
卫锦鱼有一点没说错,发脾气确实是无能的表现。
她如今能控制住脾气,果然好事就来了。
邀请卫锦鱼来,就是要让顾茹明白,留她在京里,这国公府以后就是她卫锦心的了。这样,顾茹才会一定要把她一起带上。
她当然要跟着去。
她不但要去,她还要成功地生下小公爷的孩子。
顾茹最好也多生几个。
这样她才有人质,让顾茹生不如死。死了都不能安心。
她要慢慢报不共戴天的杀母之仇。
*
锦鱼自然不知道,她猜错了锦心的打算。
直到后来听说柳镇带着顾茹跟锦心一起奔赴边关,她才明白过来。
不由又感叹了一回。
锦心终归不明白,放下才是出路。
这样缠斗,害人亦害已。
她当时一心都在江凌身上。
她其实也没醉得厉害,只是头略微有些晕,脸颊滚热,见江凌脸色黑沉,心里的不满也涌了上来。当下不由心思一动,本来只醉了三分,立刻装作醉了七八分的模样,重重地依在豆绿的身上,脚步踉跄。
江凌玉色的脸庞顿时浮起一层黑云,眉头紧皱,一手扶住锦鱼的胳膊,一手扶腰,吩咐豆绿快去拧了热巾子来。
豆绿眼珠了转了转,缩了缩脖子,跑了。
江凌亲自扶着锦鱼进了屋。
锦鱼半眯着眼,歪歪斜斜,重重往床上一倒,便伸出两只胳膊去拉江凌。
江凌黑着脸,轻轻挡开她乱舞的手。
锦鱼便“哼哼”地怒了,抬手指着他,控诉道:“江凌,你又打我!我生气了!”
江凌脸色更黑,怒道:“你还敢撒酒疯?去敬国公府做客的事,你怎么一个字没跟我提!我还没数落你,你倒先数落上我了!”
锦鱼听了这话,心里更觉委屈,酒气上涌,本来她只是想借着酒劲,撒撒娇,想跟江凌把事情好好谈谈,没想到江凌竟然是这样的态度。
此时种种情绪交织在一处,三分酒气,变成了七分,哪里还记得要跟江凌冷静谈谈的打算,她扑过去,抓住江凌的胳膊就狠狠咬了一口:“你对我不好!”
江凌痛得轻哼了一声,声音都气得变了调:“我对你不好?!我对你不好?!谁对你好?敬国公府吗?他柳镇已经娶了两个老婆了,怎么着,还想再娶了你不成!”
锦鱼心里好像被刺了好多根刺,眼泪倏地流了下来。
豆绿果然说对了。
江凌对她没以前好了!
以前的江凌才不会对她这样凶!
成亲也没多久,他们居然已经开始吵架了!
呜呜呜……
第134章 雨过天晴
江凌推开锦鱼, 挽起衣袖,就见右上臂两道鲜红的牙痕,像开了一朵妖艳的花。
他伸手揉了揉, 狠狠咬了咬唇, 满心的委屈。
锦鱼发酒疯, 骂他, 咬他,都不是问题。
可是她怎么可以如此诛心!居然说他对她不好!
他今日早归,也是为了锦鱼。
他近来不但公事繁忙,私下也忙得不可开交。
他当初连升三级进到枢密院,院中同僚都对他甚是瞧不入眼。
他也知道自己无论是资历还是出身都不如人。
人家一提就是某省解元, 几榜进士,要么就是多年地方历练。
在别人眼中,他不过是侥幸沾了长相的光, 得了皇上的青眼而已。
最早,他连折子都写不好,没少被上官训斥。只有私下用功, 回家来也不敢跟锦鱼提, 怕她担心。
后来他的折子写得花团锦簇突飞猛进, 把几个属下也管得服服帖帖, 上官才对他刮目相看。
枢密院下设四房, 兵、吏、户、礼, 与各部都要打交道。
哪一部都不好相处。
经常为一件小事, 双方争执不下。
可是没多久,大家就发现, 只要是交给他江凌的事,无论是跟哪一部打交道, 都能办得顺顺当当。
有人遇到事了,焦头烂额实在没法子,便抱着碰碰运气的心思来找他。
他自然是尽力给人出谋划策,结个善缘。
一来二去,他就得了这个玉面诸葛的绰号。
他觉得这名号与他以前那个江家玉囊的名号倒有异曲同工之妙,也不计较。
谁知一开始是大家玩笑,后来竟渐渐传开了。
认识的不认识的,七拐八弯没关系的,有了烦难不知如何处置的,都来找他,求着帮出个主意。
然后便是许夫人出事。
他一手挽救景阳侯府于既倒,声名盛隆。
而后来又出了常家的事。他一心要替锦鱼出气。
工部有位主事欠了他一点人情,便帮他拿了最可能有问题的账簿出来。
户部自不用说。
在别人看来,他是举手之间便扳倒了一位四品官。
来找他的人便越来越多。
他想着之前狠狠得罪了一批人。
自然也要好好地多结些善缘,这才来者不拒。
一来怡然居地方太小,二来,他不想打扰到锦鱼,因此都是在外头见这些人。
不过这些人都知道他的规矩。
出去吃饭喝酒可以,但是别叫妓子女人。
谁都知道他怕老婆。
今日本来也有人请。
结果是个不懂规矩的。
那人偏不信他不沾女色,自以为是,说他瞧不上,是嫌弃那些妓女不够美貌有才情,特意花重金请了京中最有名的歌妓来唱曲。
那歌妓一进门,他话都没多说,提脚便出来了,立刻往家奔,就怕有人瞧见,传回来,叫锦鱼多心。
谁知道锦鱼居然自己去了敬国公府。
他心里能痛快吗?
这样的大事,她居然连提都没跟他提。
要知道敬国公府与别家不同。
顾家跟卫家已经成仇。
而敬国公府分明是站在顾家一边的。
锦鱼虽顶着个敬国公夫人干女儿的名头,其实根本没有往来。虽然也知道敬国公府不会对锦鱼怎么样,还是忍不住有些担心。
不过再生气,也顾不得,忙问圆儿是怎么回事。
圆儿便说是锦心几次三番来请。
他不由心中更是郁闷憋屈。
虽说他最近确实是早出晚归,可是也不是连说句话的工夫都没有。
既是几次三番,也有一阵子了,锦鱼居然一直就没提这事。
她明明跟自己说好,以后有什么事,都会跟他说的。
何况是这样的大事!却说话不算话。把对他承诺当什么了?!
敬国公府与宫中,东宫,诚亲王府都关系紧密。
她便是想自己一个人去,也该跟他说一声。
他之前分明说过了,前朝后宅分不清。
大风起于青萍之末。后宅的风吹草动,也可能在前朝引起轩然大波。
除非她就是故意的。
柳镇想要去边关的事,他早就有所耳闻。
之前柳镇有个正五品的虚职,上回斩杀贼首金大有,立下大功,得个正五品的马军都指挥使实职。
这回既是去边关,自然还想再升一升,至少做个从四品的轻车将军。
到了边关,在庆国公老部下手下,独领一军,挣些军功。
柳镇对锦鱼那点心思,他可从来没看错。不然当初也不会故意没跟柳镇说出救人的是锦鱼。
为了这一点亏心,柳镇动手打过他几回,他也从来没计较过。
可是今天,锦鱼故意不跟自己说,一个人跑去敬国公府,却让他不得不多想。
难不成是柳镇想在去边关前见锦鱼一面,这才用了锦心的名头请她去?
他虽不疑心锦鱼,可是不得不疑心柳镇。
钟哲是个洒脱的性子,拿得起放得下,他从不担心。
可柳镇不同,又傲气,又执拗,又被宠得无法无天。当初若不是柳镇自己犯了糊涂,上了许夫人的当,他哪里有机会娶到锦鱼!
想到此,他真是恨不能立刻冲到敬国公府去看看到底怎么回事。
亏得他浸淫官场这几年,如今还能勉强沉得住气。
他强压心头不快,吩咐丫头给他换衣裳,这才问圆儿,锦心请锦鱼去是为了什么事。
圆儿道:“说是想请我们奶奶劝劝敬国公夫人和小公爷,让他不要上边关去。”
江凌不由大怒!
柳镇去不去边关,是死是活,与锦鱼何干?!
难不成她还担心起柳镇来了?!
换好衣裳,他到书房坐了会儿,本来准备再写写折子,谁知根本写不下去,只得又回来,见锦鱼床头放着一本自己抄的《穆天子传》,便拿起来看,耳朵竖着听外头的动静,硬生生熬了一个时辰,才总算听说锦鱼回来了。
却是醉成这样!
他虽是生气,却更心疼她。
谁知她酒后吐真言!居然埋怨他待她不好!
他哪里待她不好?!他就差把一颗心剖出来给她了。
她还敢哭!
她还敢哭!
江凌气得捏紧了拳头,胸口好像埋了几大卷的鞭炮,呲呲在冒烟,眼看就要炸开了。
可红红烛光下,锦鱼大黑眼睛湿漉漉的,泪珠一串串,如珍珠般滑下红润的脸颊,哭得小嘴一撅一瘪地,委屈得好像天都塌下来了。
她的泪……不过这样几滴而已,他心里再大的火气也瞬间就灭成了灰。
他松开拳头,坐在床边,伸手揽过锦鱼,抱在胸前,一边安抚着,一边催丫头婆子快去拿醒酒汤和热毛巾子来。
*
豆绿在外头,听得叫唤,硬着头皮飞快地跑进来,手里端着红木盘,里面放着几块雪白的热毛巾。
奔到床前,她心虚道:“姑爷,我……我来伺候奶奶吧。”
却见江凌横她一眼,不怒自威。
吓得她一个哆嗦,差点儿把手里盘子给砸地上。
她果然不该乱说话的。
要说姑爷对姑娘那是没说的。
无论什么难事,无论天大的事,姑爷总是安安静静,轻描淡写间就解决了。从来没叫姑娘为难过。
还处处替姑娘想在前头,不肯叫姑娘在外头受半点委屈。虽是有时违了姑娘的本意,那指不定也有原因的。
不是她自以为的“他觉得好。”
这可怎么办?她当初不过是随口胡说的话,姑娘竟当了真。
若是从此姑爷与姑娘有了嫌隙,岂不都是她多嘴的罪过?
她越想越心惊,举起白毛巾,想给锦鱼擦擦,好让锦鱼清醒清醒,别把她给卖了。
可却见锦鱼把头扎江凌怀里借酒撒疯,哭个不停,让她找不到机会,不由急得浑身直抖。
*
江凌却全心都在锦鱼身上,根本没注意到豆绿的失常。
他伸手想把锦鱼从自己胸前扳开,好拿毛巾给她擦脸。
可锦鱼双手跟螃蟹钳子似地抱着他的腰不松手。
一边哭得打嗝,一边却喃声道:“我们不要变了,不要变了。”
江凌一时不知道她这话什么意思,又不敢用力。
只得哄她道:“不变不变。你抬起脸来,我给你擦擦,醒醒酒。”
锦鱼只管把头扎在他胸前蹭来蹭去,像条往泥里钻的泥鳅,嘴里却又道:“我不要像敬国公夫人!我不跋扈!我讲道理!”
江凌更加糊涂,只得拍着她的背继续哄着,便皱眉问豆绿:“今日可是敬国公夫人又给了你们奶奶气受?!”
豆绿吓得直摇头:“没有没有。敬国公府拿我们奶奶当正经姑奶奶看,还叫小公爷称奶奶妹妹呢。连自家两个媳妇都靠了后!”
江凌冷冷挑了挑眉毛。
敬国公夫妇还真是聪明人。
之前他们家在许氏孝期替顾茹请封了诰命。
景阳侯嘴里没说,早把顾家跟敬国公家恨得牙痒。
若不然,这回柳镇想上边关升个轻车将军,景阳侯就是压着兵部不肯动。
任庆国公在吏部如何使劲,兵部不同意,吏部也不敢正式发文任命。
借着锦鱼,柳家明显是想缓和跟卫家的关系。
那意思再明白不过。他们家虽然不肯给锦心脸面,可对卫家还是敬着的。
他本来还没注意到豆绿的异常,可见豆绿答完这句话,那裙摆居然抖个不停,不由愣了愣。
豆绿是锦鱼的心腹。
向来也不怕他的。
怎么突然怕他怕成这样?
发生了什么他不知道的事情了么?
他眼神眯了眯,故意凶狠地盯着豆绿。
豆绿果然是抖得更厉害了。
他冲豆绿招了招手。
豆绿哆哆嗦嗦地走上前。
他慢条斯理地从盘子里取了一块白毛巾子:“说吧。到底出了什么事?”
不想豆绿吓得“哇”地叫了一声,把手中盘子往几上一扔。
那红木盘子磕在几面上,发出“砰”地一声。
豆绿脸上失色,逃到锦鱼一侧的床后,直叫:“奶奶……奶奶……快救救我。”
江凌:……他有这么可怕么?!
正不明所以,锦鱼倒从他怀里挣扎着仰起脸来,双手揪住他的衣领,哭喊道:“你……你不许欺负豆绿!她只不过说了句实话!”
豆绿脸都白了,吓得上前一把抱住她,摇了几摇:“姑娘,你醒醒!”
说着不管三七二十一,伸手捡起一块热气腾腾的毛巾就往锦鱼脸上捂。
锦鱼被捂得“啊啊”直叫,双手乱舞,却傻傻地不去扯毛巾。
江凌看着这主仆二人手忙脚乱,真是又好气又好笑。
看来豆绿在锦鱼跟前告了他的黑状!
居然挑拨得锦鱼怀疑他对她不好!难怪那么心虚。
到底心疼锦鱼,伸手把那毛巾从豆绿手里抢过来,让她快去催催醒酒汤。
豆绿巴不得地一溜烟跑了。
锦鱼被热毛巾一捂倒是清醒了许多,脸皮跟煮熟的虾米一样,白里透红,湿漉漉的大眼直愣愣地看着江凌,半天嘟嘴嚷道:“我……我……你以前对我好,是我觉得好。现在对我好,是你觉得好!这样很不好!”
这话说得没头没尾,还口齿不清。
可是江凌反应极快,立刻便明白了。
只觉得心口好似被重重锤了一拳。
以前他确实事事都问锦鱼,事事都由着她。她说什么,他都觉得对。
可是现在……
他在外头为官,所知所见,不是锦鱼一个后宅女子能接触到的。
他也不可能什么事都跟锦鱼把前因后果一一剖析清楚明白。
他又累又忙。
因此有些事,他便不想多作解释,只想让锦鱼听他的就好。
他以为锦鱼不会有什么意见。
夫妻之间,自然是谁对听谁的。
哪里一定要分个你我高低对错?
想不到锦鱼居然这样想他,真是一片丹心都被辜负了。正觉得委屈难过,就听锦鱼又嘟囔道:“还有我……被你宠得都跋扈了,也很不好!”
也不知道想到什么,锦鱼瘪瘪嘴,又把头一歪,靠在他的肩窝上,又呜呜呜哭了起来。
鼻端有她的花粉香,有甜甜的酒香,还有她的体香,混杂在一起,再听着那委屈的哭声,江凌只觉得一颗心都要被她给折腾碎了。
他委屈不委屈也不打紧,不能让她觉得委屈。她若觉得委屈了,定是他做错了。
只是一时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想了半晌,才伸手抱住她,问了四五件事,锦鱼都摇头,他心里越发着急,只得把近日说过的话全翻一遍,便说到了那日两人在车上的言语。
“可是因为我在车上说错了话?说什么得罪了我可,得罪了你不可?这也是我的肺腑之言。我在官场走动,官位又不上不下的,哪里会不受些闲气呢。他们要找我的不自在,我也就算了。可是若是因为我,想对你如何,那我便是跟他们拼个鱼死网破,也绝不会答应……”
他念叨了一半,突然发现锦鱼这回没摇头。
不由想起锦鱼说他把她宠得跋扈了的话来。
心里便如一块冰顿时化作了水,软得拎不起来。
这才哪到哪啊?
他家娘子就不习惯了。
他不由笑起来,道:“这就担心自己跋扈了?若是以后我成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臣,我家娘子还不哭死?”
锦鱼其实早就彻底清醒了。只是一时不好意思,收不了场。听他絮絮叨叨,又想起这些日子自己一个人在家的孤单,便不想打断他,只是趴在他胸前不动。
听到他这话,忍不住道:“我只是担心。你如今就不把我放在眼里了,日后真成了权臣,岂不是我事事都只得依着你的意思?!”
江凌忙软语哄她,道:“如今满京城,谁不知道我是最怕娘子的。我只答应你,以后与你有关的事,必是跟你商量过再去办,可好?”
锦鱼伸手抹了一抹眼角。
江凌总算是松了一口气,只觉得背心都湿了一块。比他在金殿上跟皇上大臣们奏对还惊险。
他伸手又拿了块毛巾,侧着身体,先给锦鱼又抹了一把,才给自己抹了一把,道:“一会儿喝了醒酒汤,明日咱们再好好谈谈。”
温暖的毛巾在脸庞上轻轻擦过。
锦鱼嘟着红唇点了点头。
一时豆绿端了醒酒汤进来,仍是一脸战战兢兢的模样。
江凌冷冷瞟了她一眼。豆绿手一颤,那碗汤在盘子里晃了晃,泼了几滴出来。
豆绿忙把那青花汤碗连盘子一起搁在桌几上,又退后几步,嗫嚅着不敢上前。
江凌横她一眼,问:“那个什么她觉得好,我觉得好的话可是你说的?”
豆绿连连摆手,不敢承认。
江凌苦笑一声:“你说得也没错。你怕成这样,难不成我还敢打你骂你不成?!”
豆绿长出一口气,顿时活了过来,耸耸小蒜头鼻子道:“姑爷如今……就是叫人瞧着害怕。那叫什么来说……不怒自威!对!不怒自威!充满霸气!气势凌人!”
江凌:……
“噗嗤……”
锦鱼忍不住笑出了声,原来江凌的凌是气势凌人的凌!
江凌见她笑了,忙伸手端了汤碗,豆绿立刻把白瓷汤勺递给他。
江凌便扭着身子,一口一口地亲自喂锦鱼喝汤。
锦鱼也乖乖地配合着。
一时屋里安安静静,红烛轻烧,只有汤勺轻轻磕碰汤碗的声音。
雨过天晴,岁月静好,真正的幸福,不过如此。
豆绿早不知何时退了出去。
一时锦鱼一碗汤都喝完,江凌放下汤碗。便要叫人准备热水给锦鱼洗漱。
锦鱼却伸出两根雪白的手指,轻轻拽住他青灰色的衣袖,摇了摇。
“三郎,你想做个权臣我不拦着你。只盼你记得,我们要变就变得更好。而不是变成自己都不喜欢的人的模样。”
江凌见她的脸庞红通通的,黑长浓密的眼睫上还挂着细小的水珠子,实在可爱,伸手重重拧了她一把,笑了一声,点了点头:“我做权臣也是为了你。若你不喜欢,我做它做甚?天大地大,不如我们趁着年轻,四处走走?先去洛阳,再去寿州,河州,曹州……”
锦鱼听他说的这些地方,都是有名的牡丹产地,不由嘴角止不住地上扬。
这些日子,她手抄了钟哲送的那本《穆天子传》,抽空就看,对于游历天下早就心生向往。
可是又想起一事,不由问:“可是太子在怪你折了常家?要派你出京?”
自己出京与被贬出京,大不相同。
江凌摇头,神色淡然:“他虽不满,可接任的也是他的人。他也就罢了。我们出京也好。省得你在京里,一个一个有什么事都指望你。你成天忙得都没个空暇。就是……你可舍得宁哥儿还有你娘?”
锦鱼想了想,还真有些放心不下。
而且她娘的事没个着落,她也不放心一走了之。
她爹是要续弦,还是要扶正她娘,或者就这样耗着,总要知道了他的打算才好。
再说江凌现在在京中,也是忙得不着家。
若是委任地方,自然是都住在官衙中,定然会轻松一些。
她不由真动了心,道:“不如我问问我娘,没准,她愿意跟着我们一起走呢?”
江凌不由微微挑高了眉毛。
秦氏会愿意吗?
如果愿意,那倒真叫他刮目相看。
第135章 记在心里
过了两日, 锦鱼与江凌去朴园看秦氏,便跟秦氏提了此事。
锦鱼其实心里觉得她娘多半不肯跟他们走。
倒不是觉得她娘不想四处走走看看,而是宁哥儿还不满周岁呢。
出门在外不比在家中。大人带个婴儿不便也就算了, 关键是婴儿体弱, 外头倒底没有家里干净, 染上什么病症, 比不得在京里,太医院的大夫随时可请。
不想秦氏听完,竟兴致勃勃道:“我一辈子不是关在景阳侯府,便是关在洛阳庄,如今又是在朴园。若是能跟着你们四处走走, 再好不过。我看那书上道:上有天堂,下有苏杭,别处不去, 这苏杭二地,倒是想去瞧瞧。”
江凌在一旁听了不由暗暗挑了挑眉毛。
秦氏果然不是个糊涂胆小的。若是,也教不出锦鱼这样通透勇敢的女儿来。
奶妈子抱着宁哥儿, 在旁边听了, 急得劝道:“夫人, 这小儿五岁之前可都大意不得。”
宁哥儿直着小身子, 圆滚滚的小脑袋晃来晃去, 好像知道在议论他一样, 小嘴半张, 流着口水,“咦咦哦哦”地叫起来, 好像也想发表意见。可爱得不行。
锦鱼伸手接到手里,逗他:“宁哥儿, 想到处走走吗?”
宁哥儿挥着小手,咯咯地笑。
秦氏抽了手绢替宁哥儿擦了擦口水,道:“我自然是知道的。可这都是命。若是他有这命,走遍天下也无事。若是他无这命,便是天天在家里抱着,也留不住。带他从小四处走走,将来才有出息。”
锦鱼:……
想不到她娘在孩子的事情上竟然这样通达。
她小时候,秦氏对她大概也是这种顺应天命,不过度操心的态度。
所以她才能长得健康活泼。
说来,富贵之家的孩子反不易养活。
多半便是因为当娘的太过娇气,孩子也养得娇气,反易生病。
她看了江凌一眼,不免与有荣焉,有些小小得意。
她娘虽是出身不高,可是这番见识,多少妇人都比不上。
就是许夫人,比起她娘的这般坚韧的心性,也是差了十万八千里。
投生在她娘肚子里,由她娘抚养长大,真是她最大的福气。
想来日后宁哥儿也错不了。
江凌冲她点点头,心里也高兴。
他若是出外做官,免不得忙碌,有秦氏相伴,锦鱼也开心些。
只是能不能跟他们走,却不是秦氏自己就能作主的。
还得问过景阳侯。
他便问景阳侯可有来过朴园。
秦氏听他提起景阳侯,脸上露出十分为难,道:“昨日来看过宁哥儿。又跟我提,说老太太还是想让我们搬回景阳侯府去。我只说要跟你们商议商议。”
这件事锦鱼觉得真是个难题。
老太太与她爹已经算是相当明理。
换了别家,一个姨娘敢不听老太太的话,直接抢了孩子,姨娘能怎么办?
就算她娘现在有诰命,一个“孝”字,就足以压死人了。
先不说她爹,就光是老太太反对,她娘也不可能跟他们走。
她凝神细想,眼神投向秦氏。
却见她娘正眼巴巴地看向江凌。明显是希望江凌能帮着想想法子。
江凌这时却看了锦鱼一眼,锦鱼忙点点头,笑盈盈道:“娘不用担心。这事有你女婿帮你呢。”
江凌听了这话,顿觉浑身舒畅,含笑点了点头。
事情既然说定,过了几日,遇上江凌的沐休日,锦鱼与江凌便回景阳侯府去看老太太与景阳侯,还特意带上了秦氏与宁哥儿。
这还是许夫人去世后,秦氏头一次回景阳侯府。
老太太虽没叫其他房的人,还是高兴得叫刘氏准备了一大桌子的菜,办了个小型家宴。
只可惜,如今景阳侯府早不复当初的兴旺。
自从许夫人的事情之后,景阳侯一直情绪低落。
即使见到他们也难展笑容,只有看着宁哥儿的时候,包裹着整个人的冰霜才像见了些阳光,稍微化了些。
大嫂刘氏还在守孝,不能大吃大喝。刘氏自从失了诰命,又跟卫大郎闹翻,也不复以前那高大丰满的当家主母模样,整个人都像蔫掉的大白菜。
孩子们也都格外懂事地沉默着。
楼姨娘与锦柔一起进门,两人脸上都是怨愤。
锦柔倒是没忘了精心打扮。一身素白的衣裳,斜襟上绣着一朵朵藕合色的小小莲花,不说话,还是很温柔动人的样子。
杜姨娘一心照顾着自己的两个孩子,神态之间仍是呆呆的。
只是老太太兴致极高,吃过饭还不叫散,大家都陪着,坐着喝茶,说些闲话。
便问起几个姑奶奶的情形。
锦鱼便捡好的说了。
说锦熙如今与婆婆也把话说开了,又奉承了老太太几句:“宜春侯夫人知道大姐姐自小是老太太跟前长大的,不知道有多欢喜。”把老太太逗得甚是开心。
说到锦芬怀孕,没说周家惦记钱的事。她爹给锦芬的钱,家里人并不知晓。
老太太倒是早知道锦芬怀孕的事。锦芬叫人来送过信。刘氏准备了一些礼品送过去了。
锦心那里,锦鱼想了想,只说是如今性子和软了许多,也没人特意为难,过得尚还如意。
老太太听她把姐姐们都照顾得很好,极高兴,指着她道:“谁能想到,如今你倒成了个顶梁柱。这姐姐妹妹们,以后多要靠着你呢。”
锦鱼莞尔:“若是我在京里,能帮的自然是要帮的。”
这话一出,锦柔却突然高声问道:“五姐姐这是什么意思?你不在京里还能在哪里?”
锦鱼顿了顿,没说话。
一时堂里气氛有些安静。
锦鱼本等着江凌替她回答,可是等了一会儿,见江凌没说话,忙有些讶然地转头看向江凌。
江凌一脸无辜,正看她。
两人的目光在空中交汇了片刻,锦鱼突然明白过来。
上次是她发酒疯,又哭又闹,跟江凌说好,她的事,江凌得先跟她商议过,不能自作主张。
不知道江凌是不是因为这个才没主动相助。他倒是说改就改,把她的话都记在心里。
她嘴角微翘,伸手过去推了江凌一把。
江凌这才笑道:“我还年轻,于仕途上考量,若是一直在京里呆着,未免眼界狭窄。想着过了年,谋个外放。”
此言一出,景阳侯先就愕然道:“若是为了仕途考量,你如今的位置,虽是品阶不高,可是能随时上达天听,随侍左右,不知多少人羡慕。我前日还听皇上说要给你升上一升。你怎可自毁前途?”
“这外放一走,便是至少三年才能回京呢。我这把老骨头,还不知道有没有那个命等你们这么久!”老太太也反对,说着竟是抹开了眼泪。
锦鱼不由有些后悔自己大意了。
今天本来想的是先跟景阳侯私下说。劝服了她爹,再去劝服老太太。
她一时话赶话,透出影儿来,倒叫锦柔抓了个正着。
她不擅编故事,本想让江凌帮着搪塞过去,不想江凌竟然直言以告。难道江凌有别的打算?当着众人也不好问。
她只得起身走到老太太身边劝道:“您老人家是有大福气的人,要长命百岁的呢,这不吉利的话可不好多说。”
又给江凌递眼色,想叫他转转话题。
江凌看她一眼,微微点头,自若道:“这事倒要跟岳父请教,不如移步望燕楼?”
景阳侯点点头。
锦鱼自然也想跟着去,可看了一眼秦氏跟宁哥儿,便没出声。她还是留下来看着他们比较好。
待江凌跟景阳侯先走了,老太太便让秦氏抱了宁哥儿和她一起回期颐和园堂去。说要好好看看宁哥儿。
众人这才散了。
老太太叫花妈妈搀扶着,跟她娘一路走一路说着话。
锦鱼跟在后头,不想刚出门,身后就传来一声冷笑。
她转过头,就见锦柔不知何时走到了她身边,与她眼神一对,阴阳怪气道:“姐姐可真是有福气。狐假虎威的,如今走到哪里都有人捧着。什么时候也帮帮我这个做妹妹的吧!”
有福气是真的。
可是锦鱼不想听什么狐假虎威的话。
就算是狐假虎威,也是她跟江凌愿打愿挨,跟别人有什么关系。
锦柔现在的尴尬处境完全是她自找的。
当初不听她的劝,后来有了机会,又自视过高。
她可不欠锦柔什么。
不过她想了想,嘴角微勾道:“六妹妹,你想叫我帮你什么呢?”
锦柔顿时红了脸。
她是未嫁的女儿,要守孝三年。
这时谈婚事,怎么也是不妥的。
最可气的是三年内,她还不方便出门。
岂不闷也闷坏了,因道:“我想求姐姐帮我跟大嫂子说一声,今年腊八允许我去宏福寺施粥。”
锦鱼听了倒有些意外她居然想着这事。
今年宏福寺仍是在观音菩萨成道日前九月初十办了插花大会。
寻禅老和尚早早给她送了帖子。
她因出孝不久,便推了,只叫人送了五百两银子过去。
听说最后是王青山拔了头筹。
如今十月底,确实差不多也该为腊八粥做准备了。
往年都是王青云牵头。
今年王青云嫁进了东宫,不可能为这事出宫,如往年那般亲力亲为。
钟微的亲事也定在来年三月。现在正拘在家里准备嫁妆,也不方便出门。
只有她是个有空又方便的,倒该去问问王青云。
她想了想道:“你可有给大嫂子说过?她怎么说?”
“咱们家乱糟糟的。六姑娘要参加,只管拿了银子给我,我打发人替你送去。守着孝呢,出什么门!”刘氏走在她们后头,直接答道,语气颇为不耐烦。
锦柔扭头,横眉冷目,道:“做善事积福德也不成么?大嫂可别把对大哥哥的气都撒在我身上。”
刘氏冷笑数声,道:“我撒什么气?我现在乐还来不及呢!可算有清静日子过了。”
锦鱼没想到锦柔跟刘氏已经到了撕破脸的地步。
若是别人,帮着向刘氏讨个人情倒也没什么。
锦柔这人,颇为狼心狗肺。
刘氏也是真可怜。
平白被连累得丢了个诰命。连带着孩子们都受了牵连。要她平心静气确实为难了。
她想了想,便笑道:“国有国法,家有家规。现在是大嫂子管家,我看从严甚好。你若是想施腊八粥,到时候我得了消息,送信来,你把银子给大嫂子转交便好。”
锦柔气得满脸通红,跺脚怒道:“你们合起伙来欺负我!我哪有那么多银子给你们去买名声。”说着哭了起来,楼姨娘狠狠地瞪了锦鱼几眼,硬拉着锦柔一径走了。
锦鱼看着锦柔的背影,轻轻摇了摇头。
这才不到一年,锦柔就这样不安份,孝期出门,若是闹出些事来,岂不是雪上加霜。对谁都没好处。
待锦柔走了,她便安慰了刘氏几句,这才加快脚步去追老太太。
老太太如今听了她的劝,在家中行走不坐软轿。
只是走得极慢。
好在今天秋高气爽,景阳侯府的草木也不错。
与敬国公府的红枫不同,景阳侯府种的是黄金枫,叶片金灿灿的。一半在枝头,一半在脚下,好像走在一条黄金路上。
锦鱼脚步快,没多久便追上了老太太。
就听她娘正跟老太太在说宁哥儿的起居。
老太太问得仔细,吃了什么,吃了多少,一天便便几次,便便什么颜色,问得津津有味。
锦鱼听得暗暗摇头。
老太太连她跟江凌要走,都舍不得,怎么会舍得让她娘带着宁哥儿离开。
她爹那边,有江凌。定然能行。
她这头,该怎么劝老太太呢?不由暗暗发愁。
慢慢行去,到得期颐堂,也没想出什么法子来。
老太太却是乏了,便又上炕半躺着。
秦氏看看时辰,便叫奶娘抱宁哥儿去睡一会儿。待宁哥儿走了,她才不住给锦鱼递眼色。
锦鱼因没想到什么好法子,便想事缓则圆。反正江凌若是外放,她是定然要跟着去的。
等定下来,再提秦氏的事也不急。
她便暗暗冲她娘摇头。
可是花妈妈跟老太太是什么人,她们母女两个这点眉眼官司,早看在眼里。
老太太歇了歇,喝了杯五花茶,看向秦氏。
虽说之前她对秦氏有些不满,可今日见了,又觉得秦氏也没她之前想的那么骄纵。
秦氏长得好,如今生了个儿子,日子过得顺心,整个人都像那盛开的木芙蓉,虽不像那青春少女娇嫩,却有一种成熟的美丽,安安静静地,也显出几分随遇而安的老成。
她今日穿着也得体。虽说秦氏不必再替许氏守孝,可仍是穿得很素静,一身的穹灰色的袄子,莲白的裙子,外头是一件厚厚的月白比甲,头上也只简简单单地插着碧玉的簪子。
要说她对秦氏最满意的地方,就是秦氏把宁哥儿养得极好。
才半岁大的孩子,小胳膊小腿有力气极了,还会冒话。“咦咦哦哦”地跟人对话,叫人欢喜得不行。
便问:“上次五丫头说,大郎在,你不方便回府。如今我把大郎送去了山东。你若还不回府,终归看着不像个样子。”
说完,见秦氏低头不语,也知道她的担心,便道:“你如今身上有诰命,回来了,谁敢低瞧你?紫竹斋地方小些,浅秋院又太远了。我一个老婆子住这偌大的期颐堂也是无趣,不如叫他们隔一隔,给你们母子隔出个垮院来。”
锦鱼在旁边听得,暗暗叫苦。
老太太这是有多喜欢宁哥儿呀。居然要她娘直接住到期颐堂来,分明是时时都想见着宁哥儿。
秦氏坐在椅子上,不安地动了动腿,偷偷抬了脸往锦鱼处看。
锦鱼被逼急了,倒有了个思路。当下她硬着头皮道:“老太太,您可瞧着,我娘把宁哥儿养得极好?”
老太太顿时合不拢嘴,连连点头。
锦鱼暗暗松了一口气。
这才道:“说来我娘能把宁哥儿养得这么好,也是因为我娘住在府外。”
“胡说!就是回了府,难不成谁会把宁哥儿给抢了不成!”
老太太似乎看穿了她的意图,话语间顿时带了些火气。
锦鱼笑道:“如今自然是没有的。只是侯爷还在壮年,早晚还是要找个门当户对的人家,续个弦。到时宁哥儿岂有不日日跟嫡母请安的道理?新夫人要管教宁哥儿,难不成,我娘还敢拦着不让?若是现在回来,新夫人进门后,再搬走,新夫人岂不更难堪?宁哥儿也折腾。”
就见老太太眯起浑浊的眼,脸上冷下来,看了一眼花妈妈,似乎两人早商议过这事一般。
老太太拍了拍炕沿,道:“五丫头,你向来是个心大的。可是你也该知道,侯门有侯门的体面。咱们家刚刚闹出了许氏的丑闻,正叫满京的人笑话。若是再扶正了你姨娘,到时候我们景阳侯府的人怕是更抬不起头来,怎么着也不至于沦落到叫个丫头出身的,做了侯夫人!”
老太太这话,若是背着秦氏说,锦鱼还不至于这么生气。
明明刚刚还说什么她娘有诰命,谁敢瞧低了去。转眼却又嫌弃她娘出身低。自己笑话起来了。亏得她们没想过要让她娘给扶正了,不然现在岂不羞死?
锦鱼瞥了一眼她娘。就见秦氏垂着头,低眉顺眼的。并怒形于色,她不由暗暗点头。
她娘倒是极聪明。在这里说话,一句不吭,都交给她。
锦鱼虽是很生气,却也因此灵机一闪,想到一个秦氏必须跟她走的理由。
当下忍了忍翻滚的怒气,强笑道:“老太太说的是,我跟我娘可没敢这样想过。”
“五丫头,你别再拦着了。我跟侯爷,已经给了你们母女两个足够的体面。若是别家,一顿打,看你们回不回来。你放心,便是将来新夫人进门,也不敢为难你娘,更不敢为难了宁哥儿。”
老太太这是恩威并施,铁了心想叫她娘就范了。
锦鱼心里气如浪涌,但脸上却反而平静得很,她慢条斯理道:“我娘也正为难呢。如今府里住不得。朴园也住不得。可怎生是好?”
“你这话什么意思?怎么朴园也不住得?”老太太被引得有些糊涂。
锦鱼便索性坐到了炕沿上,离她近些。
“我娘之前早跟侯爷说好的,以后都在府外住。之前不过是因为闹强盗,我娘才从洛阳庄搬到了朴园。若是没生宁哥儿,此时定然是又回洛阳庄去住的。您说是不是?”
说这事,老太太不吭声了。
若是没有宁哥儿,她才不管秦氏住哪里。
侯爷要人伺候,丫头里还怕没有年轻美貌的?
不过当初秦氏离府,也是骗了他们。若是知道她肚子里有了,侯爷又怎么会答应?
老太太哼了一声表示不满。
却见锦鱼挥了挥手中的绢子,道:“若是我娘一直住在朴园,您跟侯爷少不得想三天两头的见见宁哥儿,嘘寒问暖的。这叫新夫人瞧着,也不是个事。若是个想不开的,又跟许夫人似的疑神疑鬼,天天跟侯爷闹腾。可怎么好?咱们景阳侯府可再经不起折腾了。”
老太太越听越觉得这事不妙。锦鱼这话,也不是没有几分道理。
回来住,怕新夫人把宁哥儿给养废了。
不回来住,又怕新夫人闹腾。
锦鱼这是要做什么?
她浑浊的双眼射出一道精光,与花妈妈对了一个眼神。心里升出不好的预感。
就听锦鱼道:“我倒想出了一个两全齐美的好法子。不如叫我娘带着宁哥儿跟我们上任去。上个两三任,回来宁哥儿的性子也定了性,又长了见识,再住回府里来,也不怕了。”
两三任?那不是六年到九年?
她还活得到那一天么?
她如今两三天见不着宁哥儿都想得慌,六年不见?那不是要了她的老命么?
她的目光愤然投向秦氏。
见她安安静静,低头垂目,没有任何反应,明显是早就跟锦鱼商议好的。
不由心里咯噔一下,难道真跟锦鱼说的一样,秦氏从来没想过要扶正?
看来秦氏倒还知道自己的本分。
无论如何得留住秦氏!
不,是无论如何得留住宁哥儿!
第136章 现学现卖
锦鱼见老太太脸色大变, 心里不由十分痛快。
老太太这么瞧不起她娘,还真当谁都那么想要进府,当什么侯夫人?
许氏当了这么多年的侯夫人, 最后还不是身败名裂?
身份只是身份。
并不是幸福。
德不配位, 是祸不是福。
她娘身份不足, 若是真扶了正, 在内,压不住儿子媳妇们。在外,也无法跟各府的夫人们平起平坐。
先不说别人。就是白夫人那么和善一个人,邀请她娘去江家,她跟江凌还陪同着, 她娘都自惭出身,怯怯懦懦。
若真当了侯夫人,怕是唾沫星子就先把她娘给淹个半死。
她见老太太与花妈妈眉来眼去地, 心知她们两个想要商议一下对策,老太太吃过饭,也该睡个午觉, 便道:“娘, 你要不要去守着宁哥儿歇午。我也到望燕楼去瞧瞧。”
老太太巴不得她离开, 便抬起枯瘦的手挥了挥。
一时锦鱼离开, 秦氏便要去看宁哥儿。
老太太却不肯放她走:“你就真是一点心思没动过?有这么厉害的女儿女婿, 如今又有了儿子傍身!”
秦氏摇头。
老太太“哼”了一声, 道:“你也别诳我。宁哥儿是个好孩子, 你若扶正了,他便是堂堂正正的嫡子。你真没动过心?”
秦氏仍是摇头。
花妈妈在一旁道:“秦姨娘, 我记得你以前并不是这闷葫芦的性子,怎么如今一问摇头三不知。你倒是分说分说, 你是怎么想的。”
秦氏被两个老太太逼得没法子,这才道:“我怕福气太大,宁哥儿承受不住。”
老太太:……
花妈妈:……
两个老太太无语片刻,老太太才道:“宁哥儿才多大点儿,捧在手心里养着都怕有个闪失,你倒敢带他跟五丫头走,你这心可也真够大的。”
秦氏低头不语。
倒把老太太给闷得够呛,不耐烦地挥了挥手。
秦氏便乖觉地退了出去。
见她消失在门口,老太太才忙跟花妈妈道:“你瞧瞧,这是不是五姑爷的主意,以此为要胁?”
花妈妈想了想道:“我看今日五姑爷跟五姑奶奶倒不像是商议好了的。这秦氏……倒还真想得开,是个明白人。若是侯爷无心再续弦,将她接回来,也就没这许多的烦恼了。”
老太太一拍炕桌:“你倒跟我想到一处去了。扶正是不能扶正的。可是……若是老大不再续弦呢?只是老大还在壮年,我也没几天好活头,若府里没个正经的侯夫人,也不像样。若是刘氏还是世子夫人,有诰命,还能勉强凑和,偏又没了。”
两人商议一阵,也是没个结论。
不过老太太只咬死了一条,宁哥儿绝不许带走。
若不是想着秦氏会养孩子,她才不管秦氏要不要跟锦鱼走,留下宁哥儿就是。
*
锦鱼到了望燕楼,还没进屋,就听见她爹跟江凌的笑声从里面传出来。
小童通传后,引她进厅。
就见她爹跟江凌坐在窗前,大条案上放着一只浅白香榧木的棋盘,进近了,就见黑子多白子少。
白者为阳,黑者为阴。
阳为尊,阴为卑。
想来江凌执黑。她爹执白。
她对围棋最不精,却也看得明白输赢。这是江凌赢了三子。
她平素也没见江凌下过棋,不由讶异。
更讶异的是,自打出了许氏的事,她爹的脸就没有开朗过。
也不知道江凌跟她爹说什么了。
明明她爹都输了,还笑得这么开心。
便上前见了礼,江凌起身,指了指椅子。
小童忙上前挪椅子。
景阳侯笑对锦鱼道:“你来了。你可真是嫁了个好夫婿。”
锦鱼脸上一红,跟江凌坐下,问是怎么回事。
江凌笑而不语。
景阳侯道:“江凌说要外放,还要带着宁哥儿跟你娘一起去。我们谁也说服不了谁,便赌了一局。”
锦鱼转头问江凌:“夫君会下棋么?我以前没见你下过?”
江凌摇头。
锦鱼骇然。
不会下,怎么赢了她爹的?
景阳侯捻着胡须,道:“我现教了他规则。又让了他三子。”
锦鱼:……
江凌现学现卖,就能跟她爹打成个平手?未免也太过厉害了。
不由两眼冒着星星看江凌。
江凌被她看得玉白的脸上微微一红,清清嗓子,道:“其实凡事不过政争二字。”
锦鱼更觉不解。
把下棋比作两军交战,倒是常听人说。
比作政争,还是头一回听人这样说。
江凌便解释道:“你看这棋盘纵横交错,如一张网。所求者不过是多占一些关系,多占一点地盘。与政争何异?”
景阳侯大笑,道:“真是一理通,百理通。你既觉得外放更好,便去吧。”
锦鱼实在没想到会这样容易。
可是也不容易。
谁能想到江凌居然能够用政争之理来下棋,还赢了她爹呢?
难道她爹是有名的臭棋篓子?!
也好奇,江凌用的是什么理由,要带宁哥儿跟她娘走。
当着她爹的面,自然不好问。
她忙道:“爹若是同意了,是再好不过。您可得帮着劝劝老太太。她老人家正不自在呢。”
景阳侯点了点头。
又闲话了几句,打发人去问,老太太歇午觉没有。
说是老太太歇下了。
景阳侯便与他们细细说起北边的战事来。
好在今年秋天大熟,各地粮仓都是满的,大军粮晌充足,只是狄军是往年的数倍,守军兵力严重不足。
就算现征新兵,上了战场,也不顶事。
景阳侯便问江凌如何补充兵源。
江凌便道:“小公爷想上边关,不如由他单建一军,有敬国公相助,可从后方各营卫抽调精兵一万……”
江凌话语未毕,锦鱼便拉了他一把,还瞪了他一眼。江凌忙紧紧闭了嘴。
景阳侯脸色顿时如乌云密布。
两个女婿怎么就差这么远呢。但凡小公爷有江凌半分痛惜妻子之心,两家也不会闹到现在这样不可开交。
锦心是不糊涂不懂事,可是对小公爷的痴心,他这个当爹的看着都心疼。
若不是柳家太过欺负人,锦心也不会一错再错。
最后闹出许氏的事情来。
差点儿毁掉他们景阳侯府。
柳镇还想去升官晋爵,到边关立功,还要他给柳镇抽调精兵良将?当他是个没脾气的泥人不成?
可是江凌向来智计无双,明知他不乐意,为什么要出这个主意?
他略一冷静,便目光沉沉看向江凌。
江凌一张玉白的脸上什么也看不出来,沉静得跟玉雕一般。
景阳侯便看向锦鱼。锦鱼忙又暗暗扯了江凌衣袖一下。
江凌才微微一笑道:“逼急了,敬国公直接去找皇上。皇上能不答应么?到时皇上必然认为,岳父不能以国家社稷为重,岳父反失了他的信任。以我看,抢在前头,积极促成此事,才是正理。”
景阳侯微蹙眉心。
江凌又郑重道:“岳父,边关为重。援军每晚到一日,边疆军士民众便不知要多死多少人。”
景阳侯怒道:“有的是想前往立功的勋贵子弟。之前柯家那个厚英,也在争呢。”
锦鱼听这名字熟悉,突然想起,这位柯厚英,她还见过。是柯秀英的哥哥。当初在宏福寺,还作了诗。算是文武全才。只是长什么样记不住了,只记得黑乎乎一个大高个儿。
“柯家是太子的人了。若是派他,怕诚亲王那边,未必乐意。皇上也未必乐意。”江凌道。
景阳侯哼了一声。
江凌笑道:“那不如折中如何?柳镇为主帅,柯厚英为副帅?”
锦鱼忙站起来,给她爹倒了一杯茶,劝道:“爹爹恨小公爷倒也无可厚非。只是四姐姐到底还在柳家。之前我去看时,见柳家倒也没太过为难四姐姐。咱们与顾家为敌不可避免,我看柳家倒没真想与咱们卫家为敌,对我十分礼遇。”
过去的事已经无可挽回,既然柳家不想把事做绝,卫家何不联合柳家?到时候卫家与顾家真的打起来,柳家哪怕是两不相帮也好啊。
她与江凌一左一右,劝了景阳侯半天,景阳侯才算是点了头。
又闲话了一阵朝中诸事,期颐堂来通知说老太太醒了。
他们这才一起出来,往期颐堂去。
*
老太太其实也没睡着。只不过是闭着眼养了阵神。
与花妈妈又商议了半天。
听说侯爷问,便让招了来。
等见景阳侯脸色轻松带着锦鱼跟江凌进门,不由也是吃了一惊。
知道这五姑爷能干。
可这也太过能干了些。
侯爷这脸色都阴了多少日子了。怎么跟五姑爷谈了一回,就变了样?
侯爷与江凌进来,自然也先问老太太的起居。
这才说到秦氏与宁哥儿的事上来。
景阳侯便道:“我也这把年纪了,儿女成群,还续什么弦?”
老太太听了,与花妈妈对视一眼,便定了定神道:“既如此,便没妨碍了。”便叫锦鱼:“去那头叫你娘过来。”
锦鱼笑笑,出来到东梢间,见宁哥儿也已经醒了,正趴在秦氏的肩膀上,吭着指头,口水流在秦氏肩窝里。
不由笑道:“怎么天天都在流口水?将来不是个馋嘴猫儿吧?”
秦氏嗔笑道:“什么都不懂,就瞎说。这是在长牙呢。”
锦鱼便把她爹不打算续弦的事说了。
这也算是个好消息。
便问秦氏:“若爹爹不续弦,娘就是回府也没什么。可还要跟着我们走?”
秦氏想都没想,道:“我自然是更愿意跟你们过!”
锦鱼:……
看来她娘始终对她爹有心结。
不知是因为洛阳庄上的十五年,还是因为许夫人之死。
锦鱼心里有了数,便带着秦氏,抱着宁哥儿过到西梢间。
*
宁哥儿一出现,老太太满脸的皱纹都好像能发光,直叫抱过去。
秦氏便把宁哥儿搁在炕上。
宁哥儿也不认生,撅着小屁股,在炕上爬来爬去,一路的口水,滴在老太太的蜀出彩晕锦床褥上。
老太太却笑得合不拢嘴,也不嫌脏。
秦氏站在炕边上,生怕宁哥儿一时爬得太快,掉下炕来。
景阳侯的目光落在她的身上,定了定,才慢慢转开。
老太太便道:“你之前担心着回头有了新夫人,宁哥儿不好办。如今也不必担心了。侯爷也不续弦。我这就叫人给你收拾了屋子,你回头赶紧带着宁哥儿搬回来住。”
秦氏低头不语,却飞快地瞟了一眼锦鱼。
锦鱼便走到景阳侯身边,轻轻扯了一下他的衣袖。
她爹刚才可是答应了的,别见着老太太就反悔了。
景阳侯清了清嗓音道:“江凌说他跟锦鱼两人若是去赴任,怎么也要过了年。那时宁哥儿也差不多一岁了。锦鱼出门在外,到底有个老成的人在身边放心些……”
谁知景阳侯话还没说完,老太太一扬手,就朝他扔了一只杯子。
只是老太太力气不足,那茶杯摔在地上,划拉一声,地上一地青色碎瓷,满屋都是花香。
宁哥儿吓得哇地一声大哭起来,秦氏一把抱起他,拍哄起来。
老太太素来平和,何时这般暴躁过,还是当着宁哥儿的面?
可见是气狠了。她枯瘦的手抬着,指着景阳侯直抖,嘴唇哆嗦个不停。
花妈妈忙上前打圆场:“您再生气,也别气着自个儿。”说着转脸冲侯爷道:“他们小的不懂事,你怎么也如此不懂事。为了叫秦氏跟宁哥儿回来,大郎也送走了。弦也不让你续了,老太太是忍了又忍,怎么她们还是闹着要走?你不说骂她们一顿,怎么倒帮他们说起话来?”
花妈妈是老太太身边的老人,自小抱着侯爷长大的,老太太气得说不出话来,替老太太教训几句,倒也是常理。
景阳侯也没想到老太太会气成这样。
再多的话也憋了回去。只得站起身,作了一揖,口里说“儿子不孝”,直赔不是。
锦鱼见了,也知道这便是老太太能做出的最大的让步了。
她倒也不是一定要她娘跟他们走。
主要还是觉得路上颠簸不干净,怕宁哥儿生病。
便看她娘。
她娘也看过来,半天,垂下秀眉,轻轻点了点头。
锦鱼便给江凌递了个眼色。
江凌也轻轻颔首。
锦鱼这才上前,哄老太太,劝道:“把这院子隔出来,岂不吵着老太太?我看不如就让我娘还住在紫竹斋。”
老太太听她这话一说,才转怒为喜,道:“紫竹斋巴掌大的地方,怎么住得人!”
景阳侯见状忙道:“望燕楼大,就让他们从望燕楼再隔出一些地方来,跟紫竹斋连在一处。您这儿也就别动土了,吵得您不安生。”
一边让一步。
她娘跟宁哥儿以后的去处,总算是尘埃落定。
*
回到家,锦鱼才问江凌下棋是怎么回事。
江凌笑道:“这事也是巧了。之前有人请客,偶然说起岳父年轻时极爱下棋,只是棋艺不高。当上兵部尚书后,怕人笑话不会用兵,便不怎么下了。因此咱们都不知此事。”
锦鱼不由失笑。她娘也许知道,只是从来懒得提。
“可你不会下,怎么就敢跟我爹打这个赌?”
江凌默了默,憋着笑,诚实道:“我会。”
锦鱼:……
江凌结结实实坑了她爹一把。她爹还当遇到了天才。
越想越觉得好笑,越笑越忍不住,直笑得腰肢发酸,她才勉强忍住,道:“怎么没见你下过?”
江凌勾勾嘴角:“我不爱此道,浪费时间。有那功夫,我不如多看几份折子。”
锦鱼:……
她不由技痒,兴致勃勃拉着江凌要下棋。
江凌也不扫她的兴,便陪着她。
只是锦鱼也久没下棋,又特别想赢,每走一步,都反复思量,江凌便又拿起那《穆天子传》,一边看,一边跟她下。
锦鱼:……不带这么轻视人的。
她一定要让江凌输惨!
谁知她胜负欲越强,便下得越慢。
一盘棋竟下了快两个时辰。
结果……
她还是输了两子。
就这,她还怀疑,江凌是故意让她的。
怕她输得太惨,不开心。
不过自此,锦鱼便放弃了下棋,果然是太浪费时间了!
*
过了几日,老太太便又派人催秦氏。
秦氏虽舍不得,却也只能收拾收拾,带着宁哥儿搬回了景阳侯府。
就住在紫竹斋。通往望燕楼的月洞门先暂时锁了,以免那边施工,影响到秦氏跟宁哥儿。
转眼便进了腊月。
锦鱼早提前联系了王青云和宏福寺。
因为去年宏福寺施粥天下皆知,今年京中闺秀想要参加的人实在是多不胜数。尤其是有待嫁闺女的人家。
一打听,太子妃把这事交给了卫五娘子。
一个个都往忙往锦鱼的怡然居跑,出手一个比一个大方。
锦鱼见捐来的银两实在太多,今年天侯也正常,没有什么灾民,便跟王青云商量,不如把这些钱分出一部分来,派给各处的慈幼局,及京中在籍的鳏寡孤独贫困人家。
王青云自然同意了。
于是腊八节那日,除了宏福寺,整个京城的慈幼局及贫困人家,人人都分到了太子妃送的香香浓浓的腊八粥。
太子妃的仁德贤名再一次传得轰轰烈烈。
而经此一事,众人也都知晓。
太子妃在宫外的帮手,不是继母王家夫人,不是未过门的亲弟媳妇,而是卫五娘子江三奶奶。
一时卫五娘子江三奶奶的大名再度为京城百姓所知。
女人们多称她为卫五娘子。
男人们则多称她为江三奶奶。
过年时,她跟江凌都怕上门的人太多,招待不过来,索性回江家,从年三十住到了十五。
江家此时的日子早殷实起来。
宏福梨膏不但在京里卖得极好。还有人贩了到各州府去。
一年能有上万银子的收入。
江家的男人们也都有了些差事。
虽差遣都是六品以下,但一家子都兴隆起来。
锦鱼与江凌初三日回了景阳侯府。
当天,出嫁的女儿们,锦熙锦兰锦芬都回来了。
只独缺了锦心一个。
这回倒不是锦心不肯来,而是她早在十一月初,便跟着柳镇顾茹去了边关。
锦鱼二月十二在国色天香园办了生辰宴。家中大小全都齐了,还有能来的朋友。
锦芬也来了,偷偷拉着锦鱼说,锦鱼上回去过周家后,周家便没再打她那笔钱的主意,好生感激。
锦鱼想想,过去姐妹间那些小事,也没什么好计较的。便嘱咐她好好养身子,顺利生下孩子才是正经。
进了三月,皇上果然升了江凌一级,仍想留他在枢密院任职。
可江凌也不知道怎么劝说皇上的,皇上同意了他外放。
外官品阶比京官略低,便委任了从四品的两浙路知府。
算是一口气升了两级。
两浙路是极富庶之地,实在是个人人争抢的肥缺。
可见皇上确实对江凌不薄。
过了宁哥儿一岁的生日,参加完钟微王青山的婚礼,四月初,锦鱼便与江凌离京赴任。
接下来八年,江凌累官从两浙路知府,升到京西南路知府如枢密直学士,再升到京东东路知府枢密直学士,已经是个历练丰富的三品大员。
锦鱼也没闲着,各处收集奇花异草之外,肚子还挺争气。
先在两浙生下一子,又在京西南路生下一女,到京东东路又生下了一子。
这一年刚过完中秋不久,江凌突然接到皇上密旨,命他即刻回京。
第137章 长亭人满
密旨是八百里加急送来的。
并未细说原由。
但江凌自有其他的消息来路, 早几日已经接到消息,皇上中秋宴饮,招了风寒。
现在急诏他进京, 江凌猜是皇上病重, 便计划与锦鱼分头回京。
江凌快马先行, 锦鱼带孩子们收拾了行囊慢慢走。怕路上赶得太急, 锦鱼与孩子们受不了。
可是锦鱼正兵荒马乱地收拾东西,江凌人还没出青州,又接到京里的来信,命江凌原地待命,等接任官员到任, 交接之后再回京。
等待朝庭接任官员到任期间,江凌找了家大镖局,雇了足足三十余辆马车, 等交接完毕,便带着全家人浩浩荡荡地返京。
永胜侯府与景阳侯府早得了信,抢着说让他们两个先别回怡然居, 可以到府中暂住。
锦鱼与江凌自然都拒绝了。
他们离京之时, 锦鱼早做了安排。
茯苓原来在江家替锦鱼当家时, 就相中了江家的一个姓吴的管事。
锦鱼走前, 替她把那位吴管事从江家要了来, 一起脱了籍。
送了一千两银子的嫁妆, 让他们成了亲, 便留他们夫妻两个在京替自己照看着怡然居与朴园。
香罗一家子都在府里,便仍留香罗在京, 替她监督各位掌柜的,打理嫁妆。
香罗一来二去的, 与绿柳庄的一个姓陈的穷书生看对了眼。
锦鱼离京不久,香罗也成了亲。
锦鱼便派人专程跑了一趟,如茯苓一般也给她脱了籍,同样也给了一千两的嫁妆。
香罗及一家子自然都感激不尽,尽忠职守,这些年锦鱼赚的钱,数都数不过来。香罗每年都跑一趟,跟她交接账目。
豆绿圆儿满儿鲁妈妈雷二嫂子,还有八个有功夫的蓝牌婢女,锦鱼带了同行。
在两浙之时,江凌主管十四州,两军。
她对人都只说豆绿是她的表妹,带着四处走动。
一来二去的,来求亲的人不少。
其中最合适的莫过于常州刺史卢家。
江凌替豆绿考察了一下。了解到这家子也是大族,人口多。卢夫人说的是他家的八公子,还是个嫡出的。人才品性都不错。
锦鱼这才跟卢夫人交底,说豆绿原是她的丫头。只是两人的情分,比情姐妹还亲。若是卢家嫌弃豆绿的出身,这亲事便做不得。
卢夫人回家商议了一番,回来说“宁娶大家婢,不娶小家女”,丫头出身也不碍事。
谁知豆绿却不肯,说嫁到卢家,便要跟锦鱼分开了。
还说不如让江凌替她在军中招一个女婿,负责江凌的守卫。
这样她就仍可跟在锦鱼身边。
锦鱼劝了豆绿好久,豆绿都不肯点头。
锦鱼便问豆绿是不是不喜欢那位卢公子。
豆绿却红着脸一个劲摇头。
锦鱼便奇道:“你既喜欢他,为何不肯嫁他?”
豆绿耸耸蒜头鼻子,怒道:“那也没喜欢姑娘多!”
还是江凌出面道:“你先嫁了。我跟卢刺史说,让他家这位公子拜在我的门下。日后,我们去哪儿,你们也去哪儿。也是一样的。”
这门亲事才算是谈成了。
两人成亲后,卢公子便跟在江凌身边做了个幕僚,替江凌办一些琐事。
因着豆绿的关系,江凌便着意培养他。这卢公子人品学识都不错,又肯学。因此倒成了江凌的左右手。
江凌转任,这位卢公子与豆绿自然也随行。
如今卢公子也是个正八品的录事。豆绿也接连生了两个儿子。盼着再生一个姑娘。
有了孩子,自然不可能再如从前那般,不能再跟出跟进地伺候锦鱼。
圆儿满儿两个便接了上来。这两人又要好,又都是极伶俐的。
虽与豆绿到底不同,锦鱼也没觉得有什么不便,这两个孩子她瞧着长大,就跟她半个女儿一样,
生了孩子后,自然也要找奶娘,添丫头。
一来二去的,她与江凌身边竟是有了二三十个丫头婆子。
这次回京,那些丫头婆子也有愿意跟着的,也有想留在老家的。
最后浩浩荡荡,包括江凌养的清客门人幕僚家眷,也有五十几人。
住怡然居自然是不成的。
锦鱼便跟江凌商量她们住朴园。
朴园地方是够的。
唯一不妥的,便是江凌如今是堂堂三品大员,怎么也不该住到新安坊这个地段。
便是对面常恭坊怡然居,也只是小官之家,不太妥当。
不过江凌与锦鱼都不是计较这些的人。
何况只是暂住。等江凌进京,正式有了任用,自会有官邸。
因此便给两家回信,说是要暂时住在朴园。
两家也就没再多劝。
怕过于惊动,也因为带着孩子,行程难定,他们就没说具体到京的日子,打算悄悄进了京,才跟各家联络。
两地相隔有上千里路,他们带的人又多,这一走,路上倒走了将近二十天。
这一日到了神京城外,隔着二三十里地,有个泉水镇。
他们找了个镇上最大的酒楼歇脚吃午饭。
谁知刚进包房,菜还没来得及上,小二就跑来说,永胜侯府与景阳侯府的人要来请安。
锦鱼与江凌对视一眼,都觉得十分讶异。
锦鱼便让圆儿去瞧瞧。
豆绿笑道:“不如我去瞧瞧。若是不要紧的,就打发了,省得耽搁了哥儿姐儿吃饭。”
锦鱼已经久不差遣豆绿做这种小事。
不过见她自己主动请缨,便点点头。
圆儿识得江家人,对卫家人不熟悉。满儿就不提了。哪边都不熟。胆子也小些,这种外头的事,她一般不叫圆儿应付。
一时豆绿去了,回来时满脸激动,身后跟着两个婆子,还有两个少年。
锦鱼跟江凌忙齐齐起了身,锦鱼不等两个婆子走近,就激动地迎上前,打量起那两位少年。
却见一大一小。
小的那个年纪看着不过十岁上下,脸儿略长,肤色白净,眉毛轻扬,眉眼间有一种说不出的安宁自若之态,身材挺拔如一竿小小翠竹,衬着一身嫩黄色燕羽觞道袍,越显得他如天上仙童下凡,超凡脱俗。
锦鱼激动地指着他,半天喊了出来:“宁哥儿!”
宁哥儿这才淡淡一笑,从容施礼,叫了一声:“姐姐!”又叫了江凌一声:“姐夫!”
跟着他的婆子便笑道:“到底宁哥儿小时候,姑奶奶没少抱他,竟是一眼就认出来了。听说你们要回来,夫人激动得几宿睡不着,说要派人来接。宁哥儿吵着要亲自来,夫人便答应了。天天想要早点见着他的三个小外甥呢!”
锦鱼认得这婆子,正是宁哥儿的奶娘姚嬷嬷,忙亲亲热热打了招呼。
这才又去看那大一些的少年,十三四岁的模样,比江凌矮半个头,脸庞圆圆肉肉红红润润,像只红苹果,笑起来眼尾下垂,十分亲切可爱。
那少年也好奇地打量着她,笑道:“婶婶可认得出我来?”
锦鱼抚掌失声叫道:“贤哥儿,你是贤哥儿!”
她可记得,新婚之夜,江凌的大哥没个正形,让当时才三岁大的贤哥儿来尿她跟江凌的新床。
贤哥儿笑得脸儿更圆,十分开心:“想不到婶婶还记得我。”又叫江凌三叔。
江凌自然是认得他们两个的,此时上前道:“赶紧坐下吧。你们怎么会在这里?”
贤哥儿便笑得见牙不见眼地道:“祖母得了信,高兴得天天问几遍。我娘便打发了我来这里等着。等了七八日,总算是等着了。不想景阳侯府也是一般的心思,我在这里撞着了宁哥儿,倒做个了伴儿。刚才见到你们来了,先打发了小厮快马回去报信儿,这才上来请安。”
一时大家热热闹闹地问候家中诸人,江凌便笑冲锦鱼道:“我往年回来,母亲可没这般热情。可见夫人是众望所归,大家都想念得紧。”
锦鱼有些得意地点头,这些年她人虽在外地,可是逢年过节,可没少了派人进京送东送西,与白夫人的关系并没生疏。
她又指了指站在一旁一脸懵懵的三张小脸,道:“母亲可也是天天盼着见见这三个呢。”忙叫三个孩子叫叔叔舅舅。
认完了人,却听有稚嫩的小嗓音在嚷“祖母外祖母!”
却是幼子东东,如今才只有两岁,此时正活蹦乱跳地乱叫。
锦鱼不由哈哈笑出声来。
因跟他说过,这次回来会见到外祖母和祖母。他可能是见着两个老太太,便乱叫了起来。
老大浙哥儿今年已经七岁,倒能分辩,跟弟弟道:“你别乱叫,那是祖母外祖母身边的嬷嬷们。”
锦鱼忙指着两位嬷嬷教孩子们认。除了姚嬷嬷,另外一位是贤哥儿的奶娘,叫侯嬷嬷。
西姐儿五岁大,见到宁哥儿,睁着黑亮亮的大眼睛,不住地看,好奇得很。
宁哥儿便凑过去,从腰下摘下三件东西来。把一只白玉双鱼珮给了浙哥儿,把一个金累丝的牡丹香囊送给西姐儿。
还没轮到他,东哥儿先急了,舅舅舅舅地叫,蹬着小腿往前窜,宁哥儿便弯下腰来,从自己颈里掏出一只五彩宝石长命锁,挂在东东脖子上,还学着大人们的模样,道:“都是不值钱的小玩意儿,你们拿着玩儿吧。”
宁哥儿也不过比浙哥儿大了两岁,倒是迫不及待地摆起了小舅舅的大架子,老气横秋的,逗得锦鱼忍不住一个劲儿地笑。
被锦鱼笑了,宁哥儿也不恼,只微粉了小脸,态度倒仍是从容得很。
与宁哥儿贤哥儿这一遇,锦鱼连饭都吃不下了,真真归心似箭。
大家匆匆吃过,便又往京里赶。
一路上,她便耐心地跟三个孩子解释家里都有些什么人。浙哥儿跟西姐儿叽叽喳喳问东问西十分兴奋。
虽说他们在青州也有很多好朋友,与豆绿姨的两个孩子也是打小形影不离的。
可母亲嘴里的祖母外祖母,伯叔舅姨,还有堂兄妹表兄妹们,一个个数不过来,还是让他们好奇。
东东坐在一边,一边扳着自己的小脚丫玩,嘴里仍一直嘟囔着“祖母外祖母”。
也不知道走了多久,就听外头圆儿兴奋地叫了起来:“夫人,不得了,快到长亭了,好多人呀。”
满儿坐在门边,忙打了马车的帘子。
锦鱼一眼看去,就见长亭内外确实是人满为患。
不过隔得有些远,也看不清那些人谁是谁。
江凌骑马走在车边,见她掀了帘子,笑道:“怎么大家消息都这般灵通?”
锦鱼却微蹙了眉头,道:“按说贤哥儿与宁哥儿派去的小厮来回,也不会这么快吧?莫不是来接别人的?”
江凌想想,觉得甚是有理,便笑笑不语。
及至到了长亭处,却见一窝蜂似地涌过来不少人,都是男子,大多穿着襕衫,头戴帽巾,尤以青色为多,朱色次之,零星还有紫衣。
锦鱼正诧异,江凌已经纵马上前,下了马与那些人招呼起来。
却原来真有不少人是来迎江凌的。
锦鱼脸上一红。
她只想到了家里人,没想到江凌虽然离京八年,可辗转地方,在官场上早结了不知道多少缘分。
她正诧异,却赫然见江凌领着几人前来。
当中一人穿深紫色的圆领襕袍,头戴展脚幞头,脚穿六合皂靴。身形高大,神态激动,正是她爹景阳侯。
她眼眶发热,忙带孩子们下车,迎上前去。
八年不见,她爹须鬓半白,面貌倒没见得老了多少。
还未走近,她就要跪拜,景阳侯早大步抢前,一手抓住她的胳膊,道:“不必多礼。”却又拿眼不住地打量她,眼中泛红,半天声音微颤,道:“老太太跟你娘自打接了你的信,一天能念叨八百回。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他又去看三个孩子,见都长得跟年画上的金童一般可爱,尤其是最小的东东,面皮如玉,与江凌最相似,实在是好看,忍不住抱起来,就亲了一口。
东东抓住景阳侯的胡子,乱叫:“祖父外祖父。”
景阳侯哈哈大笑,纠正道:“外祖父!”
东东眼睛滴溜溜地看锦鱼,锦鱼忙也教他一遍。他才稚声喊:“外祖父!”
景阳侯开心至极。
锦鱼也忍不住笑,见四周围得人一层一层的,不由想不明白,便问景阳侯是怎么知道他们今日到的。
景阳侯手上抱着东东,舍不得放,脸上一红道:“我一早得了东桥驿驿报,知道你们今日必能进京,本也打算下了朝过来。谁知皇上突然动问,说江凌怎么迟迟还未回京,我便如实禀报了。”
锦鱼:……
他们昨夜住在东桥驿。
所有的驿站都是兵部所辖,难怪她爹立刻就知道了。
从东桥驿进京,本来午时就该到了。
想来必是这消息一出,与江凌有些交情的官员,下了朝不及回家,便都约了一起来这长亭接风。
这才盛况如斯。
可是他们人多,孩子也多,拖拖拉拉,又在泉水镇吃了中饭,这才拖到未时。
因见并无女眷,正要退回车上,却见江凌旁边站着的朱衣青年越众而出。
那人面貌精致,神态傲然。锦鱼不由叫激动地叫了一声:“二弟?”
如果从钟微那头算起,她可以叫王青山妹夫。
但她与王青云结义之后,王青云便让她唤王青山一声二弟。
王青山傲然的神色顿时化去,也亲热地叫了一声:“二姐。”然后笑道,“你弟妹听说你要回来,高兴得给宏福寺送了八百两银子。又说要来接你。可她如今身子有些不方便,因此我今日便没跟她说。怕她跑了来,人多有个闪失。”
锦鱼虽不明白钟微高兴她回来,为什么要给宏福寺送八百两银子,却也忙道:“不急不急,我定然登门去瞧她去。”
说话的功夫,又挤过来一人,紫袍幞头。脸庞厚实,却是原来的宜春侯世子,如今的宜春侯。人比原来胖了不少。
锦鱼忙叫“姐夫”。
宜春侯笑道:“我算算路程,只当你们午时就到,怕通知了你姐姐,等她赶来扑个空。早知你们这阵子才到,就该叫她一起来接你们的。”
锦鱼笑着摆摆手。
虽说八年未见,可两家没断过信件往来。
这些年锦熙过得不错。
锦鱼离京没多久,老宜春侯就因病没了。锦熙的婆婆想不开,竟跟着就病了,没两年也没了。
如今锦熙就是正经的侯夫人。虽然没有诰命,可在宜春侯府还是可以作威作福的。
出门在外,许夫人的事早成了陈年旧事,很少有人不知进退地故意提起。也别人敢小瞧了她。
锦鱼每认一个人,就让孩子们也跟着认一遍,正热闹,就听得身后突然人声鼎沸。
原本围着他们看热闹的一堆人,大半散开。
长亭里原来远远看着他们这边一半人等,蜂拥而出,直往西面的官道跑。
这长亭位于京东。是个三岔路口。
东西两路而来的人,过了长亭,便是朝北进京的路。
锦鱼他们从东来。
他们车多人多,堵了这边半截路。
那边却是从西来,远远地就见尘土飞扬,黑红二色旌旗招展。
正不知来的是什么人,便见一个师爷模样的中年文士跑了过来,手里拿着名贴,拜见江凌,问道:“你们是江家的?哪个江家?”
江凌接过拜帖,不由嘴角微勾:“难不成敬国公也是今日回京?”
那人道:“可不是。举家都回来了。”
江凌便把那拜帖子递给锦鱼,锦鱼接过一看,竟是敬国公府二老爷的帖子。她还算认过亲的。
柳镇带着二妻奔赴边关后,两三年间,作战勇猛,虽胜了几场,却也受伤不轻。
顾茹头胎生了个女儿,二胎生了个儿子。
敬国公夫人在京里再也坐不住。敬国公便主动请命重回边关镇守。
亏得敬国公父子忠勇无敌,这些年狄人不敢再犯,可谓是四海升平。
如今看来皇上龙体确实欠安,不但诏回了江凌,也诏回了敬国公父子。
锦鱼便笑道:“这可真是巧了。我也该去迎接的。”
景阳侯在旁,却重重地冷哼一声。他是至今也无法原谅敬国公一家。
锦鱼与江凌对视一眼,江凌笑笑,道:“这里到底不太方便。不如请岳父暂时照看孩子们。我跟你过去请个安便是。”
那来人似乎并不清楚锦鱼与敬国公府的关系,听到这话,劝阻道:“倒不必如此客气。一会儿太子殿下与诚亲王也会来迎接我们国公爷。还请你们速速离去,让出地方来。不便之处,改日我们自当上你们府上礼谢。”
锦鱼便看向江凌,让他拿主意,心里却不由暗道:这敬国公府如今还是这般跋扈。明明看到她爹还有宜春侯世子,俱是朝庭大员,怎么敢如此不客气地要撵人?
谁知江凌没开口,景阳侯先怒道:“不走。凡事有个先来后到。太子殿下与诚亲王还没到呢,怎么他们敬国公府就要狐假虎威撵人?!”
锦鱼忙拉了她爹一把。
这里除了他们带来的人,也有四五十人。有些话,一传二传,还不知道传出什么来。
她忙问那师爷:“你们大奶奶可也回来了?”
那师爷大约听了景阳侯的话,冷笑连声,道:“什么大奶奶二奶奶,我却不知道。我们世子爷的夫人只有一位。你们让是不让?不让可别怪我们不客气了。”
这话一出,景阳侯勃然大怒,道:“真是欺人太甚!我倒要看看你们如何不客气?!”
锦鱼忙去劝他。官大一级压死人。国公府确实比侯府尊贵,这也是没法子的事。
但她心里也极不快。当初敬国公夫妇对她极好,既是遇上了,不去见个礼就走人,实在不合适。倒不是不想礼让。敬国公府何必如此咄咄逼人?
她眉头微蹙,正要发作,就听江凌冷道:“不懂事的东西。把他先绑了。一会儿我们自去找敬国公府的人说话。”
那师爷可能在京里豪横惯了,竟仍是冷笑连连,不跑不闹,只叫身边小童赶紧回去报信,嘴里却道:“到时候让你们吃不了兜着走。”
那小童一溜烟跑了。
江凌身边护卫却没跟这师爷客气。他们跟在江凌身边,还从来没遇到过对江凌这么不客气的人,当下上前,七手八脚把这师爷背手绑成了粽子。
江凌这才又劝了景阳侯几句,携了锦鱼,叫人押着那师爷朝西边走去。
第138章 久别重逢
到了西边, 却见长亭外,众人簇拥着一人。那人身上穿着海蓝织金锦圆领襕衫,圆滚滚的。锦鱼却是认得, 正是敬国公府的二老爷, 如今也是个三品大员。旁边还站着一位身材不高, 脸皮略黑的中年文士, 虽没穿官服,可看那气势,却硬压了柳二老爷一头。可见也必是一方大员。
锦鱼不认识,朝江凌看了一眼。
江凌微侧头,伏在她耳边轻道:“顾尚书。”
锦鱼:……原来是顾茹的爹。
人多, 护卫押着那师爷走在前面开路。
江凌把锦鱼护在身后,穿过人群。
顾尚书一眼落在被绑的师爷身上,顿时勃然大怒, 张嘴喝道:“什么人这么大胆?来人……”
柳二老爷也一挥手,他身边数十名敬国公府护卫顿时吆喝着围了上来。
一时剑拔弩张,周围人俱不由自主, 纷纷后退。
江凌锦鱼身旁, 顿时多出一个无人的圆圈来。
江凌脸色丝毫不变, 徐步上前, 上身偏向柳二老爷, 对柳顾二人一揖为礼, 道:“晚辈是枢密直学士江凌。这是内子……”
他因已经卸任京东东路知府, 故只以虚职自称。
话音未落,那顾尚书目光已经闪了几闪。
柳二老爷更是变了脸色, 定睛看向江凌,指着他道:“江学士?!玉面诸葛?那你……你夫人……”
他话音未毕, 就见江凌身后转出来一位花信女子,明媚如晨光,甜甜叫了一声:“二叔父。”
柳二老爷瞪大金鱼似的大眼泡,半天才回过神来,脸色有些尴尬,瞥了一眼顾尚书,道:“听说你们也要回来,却没想到也是今日。实在是……缘分啊。”
锦鱼忙上前半步,笑盈盈道:“谁说不是呢?我想着,既然遇到了,怎么也要先跟干爹干娘请个安才好回家。”
柳二老爷附和着。
锦鱼却突地脸色一板,扬起纤白的手,指向那早蔫头搭脑的师爷,道:“这位也不知道是哪家不长眼的清客,也不问清楚我们是谁,居然一张嘴,就要撵我们走。”
柳二老爷干咳了两声。
刚才他就看见那边来人,来接人的有景阳侯府,宜春侯府,虽怕阻了路,却也不好去驱逐,便说要派人去商量一声。
偏顾尚书说,他已经问过了不是什么要紧人,要了他的帖子,硬要派自己的门客去打招呼。
不然怎么会闹出这样尴尬的事情来。
这卫锦鱼可是正经认过亲的姑奶奶。这些年虽随江凌在外,但年节礼品从来落下。两家是当正经亲戚走的。
顾家不会不知道。
这分明是想挑拨离间柳卫两家。
亏得江凌卫锦鱼是有手段的,直接绑了人来见他。
不然还真吃了这顾家的闷亏。
他眉头紧皱,不满地瞪了顾尚书一眼,让他出面收拾残局。
锦鱼与江凌对视一眼,顿时心知肚明。
两边都在这里等人。怎么可能不知道他们是哪个江家?
顾尚书狐假虎威,不想让他们卫家人在此给锦心接风,才使阴招,抬了敬国公府的名头来撵人。
江凌便嘴角一勾,笑对柳二老爷道:“柳二叔不必担心。我一眼便知他不是敬国公府的人。若是府上的人,自然知道我们两家的关系。此人如此招摇撞骗,我自然要拿了他来交给您老发落。”
那师爷缩着脑袋,不停飞眼色向顾尚书求救。
顾尚书黑着一张本来就黑的脸,咬牙切齿,呵斥了那师爷几句。
江凌便命放了人。那师爷灰溜溜地捂着脸跑了。
顾尚书却又厌恶地狠狠盯了锦鱼一眼,似乎在是怪她与敬国公府太亲近,阻了顾茹的路。
江凌见了,瞳子微缩,唇边露出一丝冷意。
*
几人说话的工夫,马蹄声隆隆,旗帜飞扬,那一队人马已经驰近。
红尘扬起之处,当先一位青年将军端坐高头大马之上,身后跟随八名佩剑护卫。那些护卫一水青色软甲,赤红头巾,精神抖擞,令人不敢轻犯。
待他们奔到近处,锦鱼就见那位青年将军,身着玄色软甲,外罩赤红短身织金绣衫,脚登玄色挖云泥金马靴,胯下一匹膘肥体壮赤炎马,真是威风凛凛,气势如虹。
曾经京城锦绣堆里滚出来的傲娇少年,如今已经是叱咤风云的铁血将军。
锦鱼这些年可没少听到柳镇的消息。
就连浙哥儿这样小小年纪,也听说了不少关于虎威将军的传说。说他如何勇冠三军,如何杀人如麻,如何令狄人闻风丧胆,如今保得边疆安宁。
戍边多年,小公爷整个人的气质都变了。变得让人几乎认不出来。
他眼神淡漠,整个人好像每一块肌肉都绷得紧紧的,如一柄玄铁黑剑,冷冰冰,好像存在就只是为了杀人。
他驰到近处,目不斜视,翻身下马,折转回去,立在路边。
等第一辆四马所拉的黑漆泥金彩云大车停住,他才亲自上前挺立车边。
车辕上坐着的一名小厮跳下车来,掀开帘子。
一位中年男子露出脸来。
柳镇上前半步,伸手扶住。
那中年男子慢慢下车,脚上却似乎有些不便。
那中年男子下车之后,转身回首,车里便又钻出来一位中年美妇。
那中年美妇穿得金碧辉煌,一手扶着儿子,一手扶着丈夫,得意洋洋地下了马车。
锦鱼远远看着,不由心里也有几分激动。
这么多年,敬国公明显老了。敬国公夫人跟他说过,敬国公的腿脚是早年受的伤,如今一入秋就会发作起来。她还从南边给捎过药酒。
倒是敬国公夫人,边关的风似乎并没有吹老她,仍是那样英气奢华,傲气十足。
这时柳二老爷早按捺不住,眼泪纵横地几步抢上前去,就往地上要跪倒,嘴里激动嚷道:“大哥,大嫂,你们总算是回来了。”
敬国公忙伸手去扶,眼眶发红,连声让他不可如此。
柳镇此时才给柳二老爷行礼,叫了声二叔。
可见敬国公府规矩实在大得很。柳镇要等二老爷先见过敬国公夫妇,才跟二老爷见礼。
这时后面车上的人也都陆续下来了。
一个身材矮矮的贵妇人,头上顶着一只快两尺高的金累丝莲花冠,穿着粉红色闪光的燕羽觞,她本就圆滚滚的身材放大了两倍。好像冠够高,她就不矮。衣服够闪亮,她就不胖一样。可惜落在众人眼里,倒像是一只插着粉红羽毛的肥肥老母鸡。
锦鱼费了点眼力,才认出来,这是顾茹!
顾茹手里牵着一个五六岁的红衣少年,身后奶娘手上还抱着一个大约两三岁的小姑娘。
顾茹本来生了三个孩子。长女夭折了,剩下现在这一儿一女。
锦鱼的目光掠过她,看向她身后。
后面一驾车上,下来一位少妇,半低着头,慢慢向前走。
她穿着一件浅灰色的古香缎褙子,袖口领边都是黑色,里面穿着白色的抹胸,下面系一条惨白拖地百迭裙。
她身材高挑,极瘦,走起路来,又极慢,竟有几分神鬼莫辩。
顾茹不当华丽,锦心又太过寡淡。
她身后奶娘手上抱着一个三四岁大的小姑娘。那小姑娘怯怯地缩在奶娘怀里,想是怕生,不敢张望。
敬国公夫人曾经写信给锦鱼说过。
顾茹生头一胎时,锦心竭力照顾。
后来顾茹又生下一子。
敬国公夫人到边关后,便对锦心网开一面,劝了柳镇。
锦心这才有机会怀了孕,生下了这个女儿。
不过,也不知道什么缘故,这之后,锦心便再没怀上过孩子。
锦心低头行走,看也不看那小姑娘一眼,不太亲近的模样。
锦鱼见了,不由心头酸楚。
看来,锦心还是没放下,活得没个活人气,连自己亲生的女儿都怕她。
一时敬国公府诸人与柳二老爷顾尚书见了面,笑声哭声四处响起,热闹非凡。
锦鱼远远看去,只有锦心,站在这么热闹的一群人中间,像一抹没人看见的孤魂。
她越看越不忍心,轻轻拉了江凌一把,低声道:“我去见见四姐姐。”
江凌点了点头。
锦鱼便举步想要偷偷靠近,不想“当啷”一声,两把长剑交错发出刺耳吓人的声音,拦住了锦鱼。正是柳镇的青甲护卫。瞬息之间,其余护卫也把敬国公府的诸人团团围在中间。
江凌大惊,狠狠往回一拽锦鱼。
锦鱼也唬了一跳,脚下踉跄,跌入江凌怀中。
江凌紧揽她的细腰,忙问她扭没扭到脚,说着就弯腰要去查看。
两人素来恩爱,家中又无老人管束,平素行迹随意了些。
可现在这里,少说也有上百号人,锦鱼捏着拳头,着急地轻轻捶了江凌的背心一下,粉脸通红。
江凌这才直起身子。
这边闹成这样,敬国公府诸人自然都齐齐朝他们看来。
*
锦心站在人群之后。
她没想到回京第一天就见到锦鱼。
八年的时间,她听说锦鱼生了三个孩子,二子一女。
她以为锦鱼生了三个孩子,江凌又无妾室,定然会像顾茹一般,心宽体胖,变得俗不可耐。
可如今相见,锦鱼竟与当年并无多大变化。
锦鱼没有戴冠,头上只简单地插着一枝赤金步摇,鬓边簪一朵八宝花钿。
上身是一件孔雀绿宋锦直领对襟窄袖袄,下配月白暗花百迭裙,细腰如束,系着暗红玉环绶。
她的肤色白里透粉,眼睛里盈盈秋水,清亮明透,显得整个人明媚健康,像清晨带露的牡丹花儿,比从前多了几分贵妇才有的雍容。
锦鱼……如今名副其实是个贵妇。
五年前江凌就替锦鱼请了诰命。
九月的长亭,杨柳叶子都老得没了颜色。
四周有刚刚变红的枫。
那么多的人目光注视之下,锦鱼却紧紧的依偎着她的丈夫。不,确切地说,是她的丈夫江凌紧紧抱着锦鱼。
那样明目张胆的幸福,叫周围的红枫都失了颜色。
江凌不愧是当年京中第一美少年。
如此经年,容颜不改,比之当年,却多了一种沉稳如山的气势。
好像无论面对什么人,面对多少目光,面对多少不可抵挡的对手,他都可以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挥手之间,通通化解无形。
他不再空有一副皮囊。
玉面诸葛之名早闻达于天下,就算她远在边关内宅也履有耳闻。
这些年,凡他在任之地,无不大治。
万民伞都收了无数。
若不是他自己执意四海为官,皇上早让他重回枢密院。
离京八年,圣宠从未衰竭。
听说每有奏折,皇上必最先查看。
时时训诫身边官吏,让他们好好瞧瞧,让学着江凌如何写奏折。
老天何其不公!
凭什么,锦鱼就有这天大的福气,样样顺遂?
听二哥说,就连锦鱼那个丫头出身的姨娘,如今在景阳侯府,也是人人都称一声夫人。
虽无名分,也不当家,可满京里的贵妇,谁不把秦氏视作景阳侯的夫人?
还有老太太,一直说身体不好,却是老而不死,听说把那小杂种什么宁哥儿视同珍宝。比当初待他们四个嫡亲的还要好上百倍。
锦心紧紧的捏着拳头,指甲刺进掌心。
锦鱼凭什么能过得这么好?!比顾茹那个贱人还要好万倍。
明明她已经拼尽了全力,可……为什么连老天都不肯帮她?
她好容易怀孕,得来的却只个女儿。一个无用的女儿!
她的心缩成一团,里面好像被人倒了云南的辣椒,山西的陈醋,翻滚搅拌,难受至极。
紧紧地握在小腹的双手,因情绪激动而微微颤抖。
“锦鱼!锦鱼!”这声音实在刺耳,她猛地循声看去,却见她那向来高傲不可一世的婆婆,竟然大失分寸,在激动地叫喊。
她的丈夫……她的目光落在柳镇身上。
柳镇正呆呆地看向锦鱼的方向,早没了魂。
心里又被刺了一刀,她却不觉得疼痛。
一颗千疮百孔的心,再多一个窟窿也不算什么。
柳镇对锦鱼的心思,她早就知道。
只是不知道,得不到的,比得到的要更令人朝思暮想。
她知道柳镇有一坛珍藏的美酒。
不过冬瓜大小的一坛子,用大红的蜀锦裹得严实。
每次大胜之后,柳镇就会避开众人,独自取出那坛酒,用小小的白玉铃铛杯盛上一杯,慢慢饮下。然后再把那坛酒秘密珍藏。
她便开始学习酿酒。
军人喜烈酒,所以她酿最烈的羊羔酒。
白如羊脂,入口冰清,有边关冰雪凌冽的味道。
军中将士无不交口称赞,柳镇也不拒绝。
她很高兴自己终于有一样本领强过锦鱼。
可是敬国公夫人来到边关后,她才无意中得知,柳镇的那坛酒竟是锦鱼送的蔷薇露!
无论她的羊羔酒多么醉人,也比不过锦鱼的蔷薇露。
人人都以为,是敬国公夫人的劝说,让柳镇对她回心转意,她才能生下女儿。
其实根本不是。是那日她用羊羔酒灌醉了柳镇。
柳镇醒来后,看她好像一张用过的手纸,转身而去,从此没再饮过一口羊羔酒。
她一直想不明白。
她比顾茹美丽。
她比顾茹努力。
她对柳镇比任何人都要痴心。她最后,连敬国公夫妇都打动了。
为什么他就是不能爱她?就算不爱她,对她能像对顾茹那般,她也知足。
可是现在看到他投向锦鱼的眼神,她终于有了答案。
柳镇不想理她,也许是因为,她是锦鱼的姐姐。
跟她在一起,他就会想起锦鱼。
卫锦鱼……当初为什么要回府?
卫锦鱼毁了她一辈子。
她垂下了眼眸,指甲再度戳进掌心。
*
锦鱼此时早顾不上锦心,她听见敬国公夫人在激动地叫她,心头一热,慌忙推了江凌一把,远远朝敬国公夫人的方向行了一礼,也不顾形象地叫了一声:“干娘!”
八名青甲护卫手上的重剑开始发抖。
原来人家这位夫人是敬国公夫人的干女儿?!小公爷的干妹子!?
他们都干了啥?
几人互相对视一眼,不由自主都去看小公爷。
这一看,手抖得剑都拿不住了。
他们家将军向来是尸山血海,呼啸来去,此时,却浑身在微微颤抖。
一块最坚最厚的寒冰,竟仿佛突然有了灵魂。
八个护卫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心道:他们惊吓到了不该惊吓的美人儿,一会儿将军不会直接剁了他们的手吧?!
几个护卫正在发呆,就听有人喝道:“你们还不赶紧散开?还挡着道做什么?”
他们定睛一看,原来是美人儿身边那个男子。
这男子简直跟他们将军是两个极端。
他们将军浑身上下都紧硬如铁。而面前的男子,却好像一团棉絮,轻飘飘的,他们谁上前去,都能一个指头就戳倒。
他们将军永远淡漠如千年寒冰,让人不敢靠近。而面前的男子,却好像这秋天的阳光,温暖,让人不知不觉想要靠近。
他们的脸……一个是边关凌冽的风。一个是江南温润的雨。
这样的男子,明明比他们边关的大姑娘还要漂亮百倍。
却不知道为什么,他们听他这样一喝,就不由自主地放下了剑,让出一条路来。
那男子就这样从容地牵着美人儿的手从他们中间穿行过去。
几人面面相觑,目瞪口呆。
锦鱼终于走到了敬国公夫人的身旁。
敬国公夫人伸出双手牵起她的,上下打量,纵声大笑:“怎么还是当年的模样?不是已经是三个孩子的娘了么?”
锦鱼也笑,眼角有莹亮的光:“干娘不也还是当年的模样?您可是有三个孙子孙女的人啊!”
虽然以前在京城时,各种纠结,不好太过亲近。
如今分别多年,哪里还顾得这些?两人激动难言。
锦鱼江凌与敬国公夫妇寒暄毕,才与柳镇相见。
柳镇此时总算是回了神。
脸上仍是淡漠的,可眼神却染上了秋阳的明亮。
锦鱼便去见锦心。
寒暄过,锦鱼便道:“爹爹与大姐夫也在那边。我着人去叫他们来与你相见。”
锦心脸上露出几分不知是笑还是哭的神色:“他们是来接你的。与我何干?”
生了三个孩子,锦鱼如今的脾气比之前好了万倍,又久别重逢,并不生锦心的气,正要劝锦心几句,却听得鼓乐喧嚣之声传来。
众人心头都是猛地一震。
锦鱼略一思索,就算要劝锦心,现在也不是合适的时候。
她索性转身,重新站到江凌身边,抬头与江凌对了个眼神,就见江凌默默冲她点了下头。
果然不过片刻,就听得远远传来尖细的男声:“太子殿下驾到!太子妃娘娘驾到!”
太子居然真的来十里长亭迎接敬国公夫妇回京!
同来的还有青云!
锦鱼不由忧喜交加,却听又一声尖细的嗓子响起:“诚亲王驾到!”
诚亲王?
锦鱼只觉得心脏猛地一缩,手心冰凉。
看来江凌没说错,皇上身体多半支撑不了多久了。
太子与诚亲王都来迎接敬国公父子。
分明都是想争取敬国公府的支持。
夺嫡之争,你死我活,已经避无可避。
第139章 一通百通
王青云端坐在明黄锦绣辅陈的马车内, 身上是一件太子妃的常服,两条靛蓝色的彩披挂在胸前,下面坠着金凤披坠。她头上戴的是明晃晃的太子妃用九树凤冠, 可却闭着眼眸, 似乎这世界太过纷繁, 她不屑于睁眼。
她的手却握着旁边一个五六岁大的少年的小手。
这少年长得与她眉目相仿, 精致中透出一种天生的贵气。
一个大眼睛的女史坐在靠近车门的侧座上,掀开了车帘朝外看,嘴里道:“回娘娘,大约有二三百人。挤得水泄不通的。不知道是来接敬国公的,还是来接江学士和卫五娘子的?”
王青云点点头, 嘴角浮起一缕略带讥讽的浅笑。
自然是都有。
今日太子从前朝回到东宫,提起江凌与锦鱼今日回京。
她心里的激动可想而知,可又不好表露, 想到敬国公夫妇今日也回京,便故意惋惜道:“这么巧?诚亲王可会去迎接敬国公父子?不知今日十里长亭会不会叫人踩塌了?”
太子一听到诚亲王三字,便眉头紧锁, 立刻派人去打听。
听到说诚亲王果真会去接敬国公, 自己也坐不住了, 吩咐车马自己也要去。
她便道:“不如我也跟殿下同去?敬国公向来最敬重他夫人。女人间说话, 与你们男人总是不同。”
太子觉得此计甚妙, 可压诚亲王一头, 便同意了。
她却只觉得好笑。
她是想来接人, 不过想接的人,却是她妹妹锦鱼。
这些年, 她在宫中,自然不方便与锦鱼有过多的联系。
但是, 她没跟太子反目成仇,还顺利生下两个孩子,在宫中地位稳固,却是多亏了锦鱼当初走时,留给她的那几句良言。
想当初她刚进东宫时,满腔热诚,一心想要辅佐太子坐稳大位,每每关切前朝,劝说太子如何如何。
太子初时还能听得进去。
可没多久,太子对她就越来越不耐烦,经常她话还没说完,太子就拂袖而去。
打听之后才知道,原来是因为柯秀英。
柯秀英进宫之后,因长得与前太子妃有几分相似,又与她所为完全相反,对太子一味吹着捧着,对前太子妃留下的两个女儿一味讨好。
好话谁不爱听呢?
两位小郡主对她占了她们母妃的位置本就不满,都帮着柯秀英在太子面前说好话。
太子越宠爱柯秀英,便越与她疏离,对她的谏言越反感。
到后来,她每有劝说,柯秀英便会从中挑拨,说女子便当相夫教子,不该对外头的事太过热衷,说她是图谋不轨,不但后宫参政,还想压太子一头,牝鸡司晨。
不到一年,太子就完全听不进去她半句良言,甚至不再到她宫中留宿。
她眼看自己身陷泥潭,才突然想起了锦鱼。
锦鱼多大的本事啊?
一个庄上长大的小庶女,回府没多久就把老太太景阳侯给拿下了。
后来又自己挑了江凌作丈夫,与江凌恩爱无双。
这么多年,人人提起江凌,不过三件事。
一件便是当年京中第一美少年。
一件便是玉面诸葛,智计无双。
但是人们最津津乐道的,却是江凌如何爱妻如命。
便别说……那个她多年求而不得,如今不知所踪的混账东西,也对锦鱼一往情深。
她便细思锦鱼离京前,跟她说过的话。
那时她听到江凌想谋外任,心中不快,多少有些猜疑锦鱼嘴上说愿意帮她,其实私下却劝说江凌离京,想耍滑头,躲避夺嫡之争。
不过她既与锦鱼约定了凡事要开诚布公,便在锦鱼离京前,把她召进了宫里。
在宫里说话虽不便,但锦鱼还是委婉地表明了态度。
锦鱼说,她与太子,名分所在,不求有功,但求无过,便出不了大事。
江凌窜升太快,他们夫妻离京,才能让皇上无需忌惮太子急于扩张势力。
他们离京,对太子与她,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她虽接受了这番说辞,心里却隐隐仍有些不快。
当时并没把这话真的听到心里去。
直到她陷入困境,才想起此言。
如雷灌耳,突然醒悟,这又何尝不是给她的良言?
她身为太子妃,名分所在,不求有功,但求无过,便出不了大事。
她又何苦非要抢在太子前头,苦心筹谋费力不讨好呢?
自此一通百通,痛改前非。
她在宫里不动声色,暗中培植自己的势力,虽对太子的事了如指掌,却只装作不知,见了太子,趋利避害,事事顺从,一味吹捧。
不过一年,硬是把太子哄得服服帖帖。
对两个继女,她也是一味骄纵。柯秀英送一斛珍珠,她就送十斛。柯秀英夸她们长得美,她就夸她们是仙女儿。
两个继女虽与她不亲,却也不会再刻意帮着柯秀英说她们的坏话了。
她也顺利生下了太子的长子,又生了一个女儿。
有了孩子,她更是安心抚养两个孩子,暗中继续培植属于自己的势力。
在宫中,牢牢抓住皇上皇后娘娘,在宫外,便收买名声,贤名远在皇后娘娘之上。
她这太子妃坐得再稳当没有。
她名正言顺,有的是耐心慢慢等得云开见月明。
可她有耐心,有人没有。
一年前秦凤路知府进献了一个美人儿给皇上。
这美人儿肤色如藕,国色天香,举止娇弱。
皇上年纪越大,越喜欢这种软嫩的女子。
当下龙颜大喜,越过御侍、贵人、才人、美人几个等级直接封为正三品婕妤,赐号婉。
若非皇后娘娘极力劝阻,怕要直接为嫔为妃。
婉婕妤进宫后,皇上精力便大不如前,皇后娘娘也不复多年恩宠。
一开始,前朝的事皇上还大多交给太子。
可袁相年迈,一年有半年在家养病,太子又不太肯听她爹还有景阳侯的建议,独自逞能,接连办砸了好几样差事。
皇上被气得不得不替太子收拾烂摊子,身子更是每况愈下。
皇后娘娘便劝皇上静养,让他把不要紧的小差事交给诚亲王分忧。
诚亲王得了机会,也不嫌事大事小,凡事亲力亲为,办得妥帖,上下交赞,声誉日隆。
太子虽有袁相,王家,钟家,卫家等几家鼎力相助,可还是被诚亲王逼得节节败退。
后宫便有消息传出,说皇上竟已渐有废立之意。
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其实她毫不意外。
两年前,她见袁相老迈,曾婉转劝太子把江凌召回辅佐培养,早做打算。
可太子却顿时变了脸色,说:“江凌不过是长得像当年的孝慧仁慈皇后,才得了父皇的偏爱。你一后宫妇人,知道什么?江凌爱妻如命,实非男儿所为,当初势头正旺,却自请出京,毫无政治眼光。我身边人才济济,不缺他一个。”
她便立刻闭嘴不言。
事后打听,才知道太子早受了柯秀英的挑拨,说当初江凌搞掉常家,是根本没把他放在眼里。因此对江凌心怀芥蒂。
她对太子并无感情,只有感慨,太子如此心胸狭窄,日后如何掌得了天下?
自此她便冷眼旁观。
眼看着太子被诚亲王一步步逼得走投无路,也只当没看见,还偷偷暗示她父亲,只管暗中培植自家势力,倒不必一定要跟太子死绑在一条船上。
果然如今袁相有心无力,太子身边无人。
诚亲王反客为主。
朝中乱相已成。
皇上得了美人,本还觉得自己身体健旺,乐得见两儿相争,彼此制衡。
谁知中秋晚上陪着那婉婕妤半夜不睡,去看什么残荷,染了风寒,竟是高烧不退,这才发密旨急诏敬国公江凌进京。
后来烧退,又怕敬国公江凌匆忙进京,引发猜测,朝局不稳,这才又命其缓归。
后经皇后娘娘悉心照料,如今勉强能再上朝,却是身体大亏。
好在他还没糊涂,知道以天下为重,怕轻易换储,引起天下大乱,病中并无流露出换储之意。
不过诚亲王筹谋多年,定然不会轻易认输,真正的夺嫡之战现在才开始。
对她来说,江凌锦鱼进京,便是给了她千军万马。
不过,她必须要锦鱼第一时间知道,她的利益,与太子的利益,并不完全一致。
她筹谋的,是皇上能立她的儿子作皇太孙。
皇太孙的继位顺序是高于太弟的。
这样一来,就能彻底断绝诚亲王的希望。让他安心当个地位尊贵的亲王。
相信皇上也会看出这一步棋对于稳定朝局的好处。
只是她还没找到能说服太子,又不让太子猜忌的人选。
也许江凌能替她办成这件事?
想到这里,她睁开眼,慈爱地看了一眼儿子,笑道:“照儿,一会儿咱们就能见到你卫家姨母姨父了。当着外人的面,你是君,他们是臣。但私下里,你要记住,你是晚辈,他们是长辈。”
华照抬起精致的眉眼,点了点头,问:“我会见到卫家姨母的三个孩子吗?母妃以后会不会常召他们进宫来陪我玩?”
王青云笑得露出了洁白的牙齿,心情多少年没这样欢喜过了,她眨了眨眼,道:“那要看他们家的西西长得好看不好看。”
华照虽并不知道为什么母亲笑得这样奇怪,但想了想,认为母亲大概是只喜欢他跟长得好看的人玩,便认真道:“她定然是长得好看的。”
王青云的笑容更明亮,道:“为什么呢?”
华照道:“因为江姨父长得好看啊,像孝慧仁慈皇后。”
这下连赏月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说笑之间,马车停了。
*
锦鱼站在江凌身边,见皇家仪仗靠近。早有司礼太监前来安排,让所以人都退出长亭,到外面路上站立。
又抬了桌椅酒水等物布置长亭。
不过片刻工夫,已经妥当。
这才司礼叫众人接驾。
锦鱼正要跪下,江凌抢先了一步,将自己的前襟后摆往地上放平,让锦鱼跪在他身后襟上,省得脏了衣裳。
锦鱼便在他身后跪下,心里却有些郁闷。
当年出京的打算真是英明。
这么多年,除了逢年过节跪拜祖先,她从未让自己的膝盖受过苦。
不想才进京,就得往这土路上跪。
硬棒棒的,痛得很。
就听鼓乐响起,太子与太子妃前后下了马车,往长亭里走。
她忍不住微微侧脸看去,这个角度,看不清王青云的脸,只是看身形,倒与之前并无二致,手里还牵着个孩子。
她不由更加惊喜意外。
今天还能看见王青云的儿子?华照?
华照六岁,比西西大一岁,听说长得不像太子,倒像王青云。都说外甥像舅,多半是王青山那种模样,必是漂亮得很。
她正东想西想,却听得司礼太监已经叫了起。
可她好像还没见到诚亲王下车进入长亭啊?
难不成一会儿,还得再跪一回?
可也只得起身。
这时诚亲王下了马车,走向长亭。
他身边也有太监,只是没像太子那般摆出半副仪仗来,只有十来个随从,算是轻骑从简。
他进了长亭,便先向太子与太子妃见礼。随即太子便吩咐他坐下了。
诚亲王进长亭,从头到尾,司礼太监都没有叫人行跪礼迎接。
锦鱼不由暗暗皱了皱眉头。
诚亲王还是比太子心计深沉多了。
太子礼贤下士,亲自出城来迎接敬国公一家,本是件笼络人心的好事。
可是现在却摆出这样大的架子,连敬国公夫妻也要跪见。
倒让人觉得是在故意显摆自己的太子之位份,压制诚亲王。
而诚亲王也是堂堂亲王,实权在握。
他出城,只带了轻骑随从,并没摆仪仗,才真正显得礼贤下士,是诚心来迎接敬国公一家的。
表面上看,太子赢了。
可论笼络人心,诚亲王更胜一筹。
太子这无谓的威风排场,成了诚亲王的垫脚石。
又过了片刻,司礼太监开始宣敬国公一家觐见。
锦鱼他们全都站在外面,却站得不算太远,倒能看清亭中情形。
因没人敢窃窃私语,就连亭中的寒暄也听得一清二楚。
太子又坐着受了敬国公一家的跪拜,才虚情假意让起身,赐了座。
这才道:“你们父子这些年替本朝守疆卫土,劳苦功高,父皇与本王心里都有数。这次回来,定有嘉奖。”
竟是完全不问敬国公身体如何,小公爷是否伤愈,只这样敷衍笼统地随口嘉许。
锦鱼暗蹙眉头。
她上回见着太子,还不觉得他如此自大高傲。
也许是多当了八年的太子?也许是因为现在地位岌岌可危,才要格外摆出高高在上的人君模样?
虽然也不能说他错了。但确实让很难对他有好感。
倒是诚亲王句句都是把敬国公一家当作姨母姨爹表弟亲人看。
还主动让把柳镇的儿子抱给他,他亲手抱在怀里,又亲又笑,还摘了身上的一只翡翠扳指套在小孩子的大姆指上,才把孩子还给人家。
等太子与诚亲王说完,王青云才起身,亲自牵了儿子,上前指着敬国公夫妻,让他认人。
称呼敬国公夫妻“姨祖母,姨祖父。”
又叫柳镇顾茹“表叔,表婶。”
她甚至没忘了锦心,也让叫“表婶。”
华照又与柳镇的三个孩子相见。
敬国公一家的表情立刻变了。
锦鱼远远看着这一幕,深为佩服王青云。
刚才太子的高高在上若是伤了敬国公一家的心,王青云此时已经化解得一干二净。
诚亲王再是如何表现出自己与敬国公府亲如一家,也不及太子带着太子妃与嫡长子一起来迎接,还让孩子以家礼呼之。
太子真是几辈子修来的福气,竟然能得王青云为妻。
她正暗自感叹,就听稚嫩的童子嗓音响起:“母妃,还有卫家姨母与江姨父呢?他们怎么没在这里?”
锦鱼没想到华照居然知道他们也在这里。
就听王青云笑问太子:“殿下可否允我招他们一见?”
请求太子的许可,姿态实在够低。
太子还未开口。却听诚亲王抢先道:“这些年父皇对江学士赞许有嘉,难得的机缘,便是皇嫂不提,我也正想邀他们一见呢。”
锦鱼虽看不见江凌的表情,却见他微微挺了挺脊背。
八年的时间,太子变得更加高高在上,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而诚亲王却学会了隐忍。
连当初有些小仇的江凌,他也能做出礼贤下士的姿态拉拢。
难怪如今名声大震,都说他是浪子回头金不换。
此消彼长,看来太子真的危险。
就听司礼太监宣他们觐见。
锦鱼便跟在江凌的身后一起朝长亭内走去。
一时进了长亭,就见地上已经辅了红毯,倒比外面土路跪着少受些罪。
两人跪倒拜见之后,才被叫起,站立一旁。
太子便道:“你们怎么在路上走了这许久?倒惹得父皇挂心,今日还在垂问!”
开口就是责备。
皇上相召,却行动迟缓,确实有藐视君上之嫌。
江凌垂眸回道:“此次回京是正常调任,臣万没想到皇恩如此浩荡,是臣愚鲁无知了。”
亭中一时阒然无声,只听得风吹得亭外树叶沙沙作响。
江凌这话说得极妙。
他强调这次回京,是正常调动,所以不用着急赶路。说皇上垂问,是皇恩浩荡,并不是因为他回来晚了。
政治是最微妙的。
皇上的任何消息,都可能会激起千层浪。
之前皇上急诏,确实是病重,怕有个意外,这才密诏江凌即刻进京。
可后来皇上又改了主意,让他正常交接之后再回京。分明就是想压下自己病重的消息。
锦鱼当时有问过江凌,要不要他先赶回京。
江凌道:“我若如此,岂不是叫天下人都猜到,皇上命不久矣?到时鬼魅魍魉怕都按捺不住了,天下岂不大乱?绝非皇上乐见。”
所以他们才慢慢行来。
可是太子却不知轻重,当众问出这样的问题,才是真正的愚鲁无知。
“皇兄,江学士深得皇上器重,他既已经回来,我就替他求个情,请皇兄不要降罪于他。”
诚亲王开口。表面是求情,其实是把太子的不知轻重,愚鲁无知描得清清楚楚,更重要的是挑拨了太子与江凌的关系。
锦鱼暗暗叹了一口气。
这些年,青云面对这样没有智慧的太子,怕实在是难过吧?
他们要帮青云,就得帮这样的太子,还真是为难。
没想到这时,她就听到一个女子的声音响起:“殿下,卫家妹妹是我结义的姐妹,臣妾也替他们求情,请殿下莫要怪罪他们。”
正是王青云的声音。
锦鱼:……
青云为什么也要跟着诚亲王落井下石?
难不成,诚亲王这样厉害,连青云也收服了?
正惊惧,就听太子怒道:“本太子不过说他一句,你们一个个就急着替他求情,怎么,江凌是什么金童神君,本太子连说也说不得了吗?”
锦鱼:……
太子先开口责备江凌,可能并无降罪之意。
可诚亲王与王青云却跳出来替江凌求情。
如果太子够聪明,就该否认,然后对江凌表现得亲切一些,这事也就过去了。
偏他竟逆反起来,不但不否认,还赤裸裸地表现出对江凌的不满。
这是不用别人挑拨,他自己就与江凌为敌,自己把自己架在火上了。
江凌会怎么应对呢?
第140章 智者不怒
太子这些年养尊处优, 肚腹隆起,脸庞也坠着厚厚的双下巴。
他一怒就满脸通红,像只穿了黄金袍的, 发怒的猪头, 毫无威仪感。
尤其是他对面站着的是江凌。
江凌瘦而高, 穿着靛蓝雪缎做的黑边襕袍, 虽垂着头,半弯着腰,双手向前作拱,但身姿俊美,容颜绝世。
太子怒气冲冲好像海面上浑浊的波涛。
而江凌身姿丝毫不动, 像岸边高傲的岩石,庄严无声。
明明是个臣服的姿态,却毫无臣伏的气息。
山峙渊渟。
所谓君子威而不猛, 忿而不怒,忧而不惧,悦而不喜。
怒者不智, 智者不怒。
明明一个是高高在上的太子, 一个只是卸任的知府。
可在这种对峙中, 围观的所有人都感受到, 江凌只靠着一个安静的姿态便赢过了太子。
这些人中有一多半是以前没见过江凌的。
但也听过关于他的传说。
不过大多也以为, 江凌虽有智计, 为人却是羸弱, 所以才会怕老婆。
此时一见,不由都心生敬意。
瞧瞧, 这才叫作“威武不能屈,富贵不能淫”。
太子又怎么样?就这副尊容, 就这个气量,实在不配为人君啊。
诚亲王的目光在众人中溜来溜去,扫过王青云时微微一停,皱了皱眉毛,嘴角忍不住轻轻扬了扬。
太子吼完,以为江凌会求饶,或者别人会给他递把梯子。
比如说“殿下息怒”之类的,谁知满场寂静。
他抬眼扫了一遍众人,见人人都垂首伏耳,不由心中一喜道:果然是天子之怒,伏尸百万。他虽还不是天子,可只要一发怒,就没人敢忤逆。这就叫下马威,看江凌这次回来,还敢不敢再擅自做灭了常家那样的事,不把他这个太子放在眼里。
想到此,他得意地清了清嗓子,装模作样地端起茶碗,喝了两口,才道:“罢了,你退下吧。”
虽然不明白父皇看上江凌哪里了,但是现下这种情况,父皇召江凌回来,必有重用。他倒也不想真得罪了。
江凌闻言,身姿不变,倒退几步,站在了锦鱼身边。
太子这才看向锦鱼,眉头又皱了起来。
当初江凌惹祸整死常家,都是为了卫五,还害得柯秀英登门陪罪。
这都快十年了,卫五也生了不少孩子,怎么还是一副娇滴滴的小媳妇模样?
真真是红颜祸水。
江凌本颇有才具,若不是这妇人拖后腿,倒还可以一用。
他心思陡转,心道:驭人之术当恩威并重,刚才他施了威,现在也该给江凌一点恩。
他越想越觉得自己英明睿智,当下目光看向身边宫娥,又转回,看向锦鱼,道:“你也回来了?身为女子,当以夫为天,怎么可以妒忌成性,不许江凌纳妾?叫他堂堂朝庭三品大员,成亲十年,身边没有半个伺候的人,岂不叫人笑话?!孤今日作主,赏他几个美人,你们就领回家去吧。”
刚才锦鱼见太子针对江凌,本来心里就很不痛快。
看江凌忍了下来,心中也知道不得不如此。
官大一级压死人,无论多委屈,现在也不是跟太子对着干的时候。
可是实在没想到,太子会变得如此不堪。
针对完江凌又来针对她?
不知道是因为当年常家的事?还是因为柯秀英的耳边风。
听说柯秀英在东宫一直很得宠,还生下了两儿一女,比王青云还多生了一个儿子。
而柯秀英的哥哥柯厚英,当年做了柳镇的副帅,如今早自立门户,镇守南疆,独霸一方。
因此柯秀英和娘家都对社稷有功,为人十分嚣张。
王青云也不与她争执。反每每劝人忍让她。
因此钟微叹息说王青云好像变了个人,贤惠太过。
锦鱼却觉得王青云做得对。
现在太子自己的位置还没坐稳呢,东宫内部何必为点恩宠争来夺去?
有柯秀英当个靶子,太子其他的后妃争宠,只能支持王青云。
这帮王青云这个太子妃,省了多少心。
不然这些人,岂不都冲着王青云去?
不过这话些不适合在信里说,因此她也只跟江凌私下议论过。
虽不知道太子是为了什么,但今日太子显然是不想给她脸面,一见面就数落她,还直接往她的后院塞美人。
她虽气愤,可心里倒一点不担心,这事有江凌替她顶着呢,她只要装委屈就好,当下用手帕捂住脸,往地上一跪。
果然,江凌立刻也跟着跪了下来,接着就道:“太子殿□□恤微臣,实是臣之福气。只是臣早年在宏福寺算过一命,大师说臣身为男子,却玉面丹唇,翩若惊鸿,实是非福之相。化解之法,便是终身只能娶一妻。一生不得沾半点桃花,否则必死于非命。因此臣妻不敢劝臣纳人。”
时人敬天畏神,宏福寺如今更是天下名寺,威望卓著。
便是太子也不好强迫违抗天命,强行逼江凌收纳新人。
江凌这话一出,长亭内外又是静默一片。众人心中都啧啧称奇。
怎么江学士这般死心眼子呢?刚才太子发怒,现在又赏美人,分明是想拉拢江凌啊。
皇上明显没有废立之意,眼看太子就要登基了,江凌如此年轻,与太子搞好关系,以后一个宰相是跑不掉的。
怎么居然为了个妇人得罪太子?!
看来这诸葛之名,有点儿名不符实。
正惋惜不已,就见太子端起茶杯,放在嘴边,又尴尬地放下了。
王青云强忍笑意,心中却是对锦鱼佩服得五体投地。
管得住夫婿的人不少。
可让夫婿心甘情愿地管住自己的,除了锦鱼,她还没见着一个。哪家后院不是妻妾成群?
这番话若是锦鱼自己说,那分量就大打折扣了。
看来多年不见,江凌归来仍是当年那个护妻狂魔。
若谁要惹到锦鱼,江凌是定不会轻易放过的。
她心下一动,笑道:“这事倒怪我那这妹妹了。这样的事,她竟连我也不告诉,宁可自己背了这些年的骂名。若我知道了,殿下岂会不知道?锦鱼,你呀,得给我们殿下陪个不是,叫我们殿下白替江学士操了这份心。”
太子闻言,以为王青云给自己递了个台阶,忙道:“可不是。”
江凌身形微动,匍匐于地,朗声道:“这事是臣的错。天下人只知臣爱妻如命,却不知道臣不过是爱惜自己的性命罢了。臣替臣妻向殿下请罪,请殿下责罚。”
太子对江凌其实有两个心结。
一个就是当年没把他放在眼里。
一个就是在老婆面前这副没骨头的没出息劲儿。
现在见江凌怕老婆胜过怕他这个堂堂太子,刚刚压下去的火气,噌又升了起来,怒道:“江凌,就算你只能娶一妻,也不必把她供在头上!卫锦鱼,你还想装哑巴?难不成你还敢藐视本太子不成?”
锦鱼虽不明白王青云在干什么,不过既然是王青云的提议让她道歉,她道歉就是,又不会少块肉。
可是该说什么呢?
她这一顿,有人抢先一步道:“皇兄息怒。您可是忘了,卫锦鱼也算是我们的表妹?今日姨父姨母千里归来,一家团圆,本是极喜庆的日子,何必闹得如此生分?来来来,看在本王还有姨母姨父的面上,这事就到此为止吧。”
锦鱼闻声看去,就见诚亲王满脸笑意,站起身来,向太子行了一礼。
她在心里暗暗翻了个白眼。
每次太子这把火要灭了,总有人及时地加点油。
不过,今日太子几次三番中计,她倒是十分肯定,王青云与太子隔阂颇深,可能只是还没到与诚亲王结盟的地步。
这未免太过诡异。
当着别人的面,她也不好跟江凌眉来眼去的。
想了想,她倒找出几句话来,决定给太子好好陪个不是。
却不想又有人抢了先。
而且是个谁也没想到的人。
就见华照突然跳下椅子,也学着诚亲王的模样,向太子施了一礼,道:“父王息怒。儿子替卫家姨母向父王赔个不是。请父王原谅她吧。”
他小小一个人儿,声音稚嫩,表达得却十分清楚。
这下不仅锦鱼懵了,在场所有人都懵了。
明明刚才是王青云让锦鱼给太子赔不是的。
华照此举不可能是受了王青云的指使,定然是这孩子自己想到的。
为什么呢?
“娘娘……不许欺负我娘!”稚嫩无比的童音在亭外尖叫!
锦鱼心头一紧。
他们进亭这么久,又一直跪着,东东根本还不懂事,以为他们被欺负了,居然撒起泼来。
“弟弟你别怕,爹爹会保护我们娘亲的。”女童的声音又娇又脆,天真可爱。
“东东,娘没事的,你不要闯祸。”男童的声音十分镇定。
锦鱼心急如焚。
怎么三个孩子都说话了?
心中恨极太子。
此人心胸这般狭窄,不会想起来又去欺负她的儿女吧?
他要敢,她可不会饶了他。她忙道:“殿下……”
“殿下!”
一个威严的声音把她的硬生生压了下去。
锦鱼:……
原来是始作俑者王青云。
王青云起身上前拉着华照,面对太子道:“殿下威仪盖世,我妹妹都吓傻了,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说来都是臣妾多嘴,殿下向来肚量宽宏,本也没想过要让卫家妹子陪什么不是。就由臣妾向殿下陪个不是吧。”
说着,朝太子屈膝行了三个福礼。
太子本正骑虎难下,见王青云又给自己递了个梯子来,当下一摆衣袖,道:“罢了,本太子岂是那心胸狭窄之人。你们都起来吧。”
王青云忙牵着华照转身,上前亲自扶了锦鱼起来。
她抓住锦鱼的手,都在微微颤抖,眼尾发红,以只有两人才能听清的声音道:“你可算回来了!”声音也是哽咽的。
锦鱼心中也是激动,顺势起身,忙行礼见过王青云与华照母子。
华照却微微斜了身子,避开这一礼,然后仰着小脸,一双清澈的眸子,在她与江凌的脸上转来转去,显得十分好奇。
江凌本来微僵的脸色缓了一缓,也与他们见过了礼。
亭外东东的哭声却没有停止,还在不断叫“娘”。
华照问:“那是卫姨母家的小弟弟么?”
东东每哭一声,锦鱼心里就更着急一分,她点点头,不想再多生事端,叫太子与诚亲王见到自己的几个孩子。
可华照偏哪壶不开提哪壶,问:“我能不能见一见?”
所幸华照说话时,声音不大。
有人也正好在说话。
“今日殿下出城相迎,老臣一家铭感五内。不敢再耽搁两位殿下及太子妃还有小王爷。还请允臣率全家大小,恭送殿下们起驾回宫。”
却是敬国公。
锦鱼心里大为感激。
太子实在太讨人厌了。赶紧滚蛋才是正经。想来敬国公家也不耐烦了,姜还是老的辣呀。
她只好赶紧去抱抱她家东东。
她忙给王青云使了个眼色。
王青云会意,低头对华照道:“今日人太多了,小弟弟也累了。过几日母妃召他们进宫,跟你相见可好?”
华照小脸上有些失望,不过又多看了江凌与锦鱼一眼,点了点头,小嘴里嘟囔道:“一定长得好看的。”
锦鱼不明白这话从何而来,可此时也没办法深究。
多亏敬国公出面,太子王青云诚亲王三人才纷纷起驾离开。
他们一走,长亭里顿时恢复了喧嚣。
锦鱼箭一般冲出长亭,一把从奶娘手中抱过哭得声嘶力竭的东东,道:“莫怕莫怕,娘亲没事。”
东东伸出短短的小手,脸上一把鼻涕一把泪地,紧紧贴住锦鱼的脖子,哽咽着一个劲地叫“娘”。叫得锦鱼心都化了,心里暗道:这狗太子,之前她还想着为了王青云帮帮他。如今既然王青云跟他各有立场,那倒要跟江凌好好说说,叫这狗太子吃点教训才好。
*
太子今天又是耍威风,又是自鸣得意。
全然不知这派愚蠢已经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给自己种下了天大的祸根。
他得意洋洋回到东宫,便去了柯秀英处,把自己今日长亭的威风添油加醋吹嘘了一通,最后道:“你当年受的委屈,孤今日可是替你报了仇,你要如何报答孤啊?”
柯秀英摇曳着身子,一步步走向太子,靠近了,左手扶住他的肩,左腿单立,慢慢抬起右腿,直接绕到了太子的腰上,另一只手开始在太子身上如一条妖蛇般,放肆游走。
太子腿酥腰软,被勾得魂都没了,往前一扑,两人便倒在了室内厚厚的波斯地毯之上,翻滚起来。
而王青云得知太子又去了柯秀英处,不过冷笑一声,继续陪着一儿一女在自己的殿中说话,讲今天见到卫家姨母与姨父的事情。
又忆起当年宏福寺怎么见着锦鱼的。
“那时候你们卫家姨母才刚从庄上来,谁也不认识呢。谁也没想到,她本事那么大!她插出来的玉簪花儿呀,比你们舅舅都厉害多了。你舅舅不服气,第二年撺掇着老和尚拉她来比试,结果又输给了她……”
这些前尘往事,都像是上辈子的事了。
那一日,不但她第一次见着锦鱼。
那个人也是。
他这一走,也有九年了。
听钟微说,一开始每年都有信和礼物进京。
只是最近三年,却是音讯渺茫。
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也没人知道他还在不在人间。
“母妃,宏福寺的玉簪花儿,比御花园的花儿还美吗?”女儿华熹的声音把她拖回了现实。
王青云悄悄抹去眼中的晶莹,笑道:“你们卫家姨母回来了,明年,明年母妃带你们去看看。”
“卫姨母家的孩子也去吗?”华照问。
王青云伸手轻轻拧了儿子的小脸一把,点了点头。
*
好容易长亭相遇的大戏结束。
锦鱼与江凌本打算辞别了她爹先回朴园。
可那头景阳侯府与永胜侯府都派了人来。
只是因为被太子等一通搅合这才一直没能来见。
景阳侯府来的竟是花妈妈。
永胜侯府来的则是江凌几兄弟。
花妈妈虽是个仆妇,可年纪最大,代表了老太太。
江凌与江家几兄弟一商议,决定先回景阳侯府,见过老太太,再回永胜侯府。
到得景阳侯府,就见里外一新,门口挂着簇新的红灯笼,显然是喜事临门。
忙带了孩子进门,刚进二门,就见老太太她娘还有一众女眷都已经在二门上等着。
这么些年,老太太也真是奇怪。
虽已经头发全白,却是垂而不朽,精神头倒比从前还好了,脸上肉堆得有些富态。实在是意想不到。
见着锦鱼,抱住不放。
花妈妈上前又劝又拉,她也不撒手,倒是景阳侯把东东抱在她眼前晃。她才终于松开锦鱼,又要去抱东东。
景阳侯哪里能让她抱,转身把东东交到秦氏手里。
老太太不错眼珠子地看着,一迭声道:“这孩子长得好,比五姑爷不差。”
东东之前哭得太厉害,在马车上睡着了,这时醒来,还有些懵。
他睁着一大双眼四处看,半天指着老太太:“外祖母!”
老太太:……
秦氏:……
众人大笑不止,锦鱼上前指着老太太叫:“太祖母!”
东东一脸疑惑。
锦鱼又教了一遍,东东才叫了一声,又把小脑袋转来转去的。
锦鱼突然明白过来,他在找谁,笑得更厉害了。
她娘秦氏这些年在侯府不操心,养尊处优的,竟毫不显老。
完全不是东东想象中外祖母应该有的老婆婆模样。
她忙指着秦氏,教东东叫:“外祖母!”
东东皱起小眉头,一脸不解。
看得众人都笑个不停。
锦鱼又教了两遍,他才叫了一声:“外祖母!”
秦氏高兴得又哭又笑,泪流不止。
宁哥儿一手拉着浙哥儿,一手拉着西姐儿,上前笑道:“老祖宗和娘见了最小的,把我忘了不打紧,怎么可以把他们两个也忘了?”
锦鱼不由愧疚地拍了拍额头。
之前东东哭得厉害,她一门心思都放在东东身上了。
倒真把两个大的忘了,忙回身,先谢过宁哥儿。赞他是个好舅舅。这才牵过浙哥儿和西姐儿,弯腰道:“是娘见着外太祖母和外祖母高兴得忘了。你们两个莫要生气。”
浙哥儿傲然一副小大人的模样,摆摆手:“娘不用担心,我们都是大孩子了。”
西姐儿却噘着小嘴,拉着锦鱼的手撒娇:“那娘今晚陪我睡,我就不生气。”
锦鱼瞥了江凌一眼,见江凌一脸无语,不由好笑,点了点头。
西姐儿才兴高采烈地跳上前,抱住老太太的大腿,甜甜地叫:“外太祖母。西儿可想外太祖母了。”
一句话,把老太太哄得魂都没了。
恨不能抱起来亲个够。
当下抖着手叫花妈妈。
花妈妈忙上前从她头上摘了只点翠大蝴蝶花钿,弯腰给西姐儿插在头上。
西姐儿笑得眼儿弯弯,喊谢谢。
这才又去哄秦氏。
秦氏忙把东东交给锦鱼。
把西姐儿也抱了起来,亲了个够,指着锦鱼,直道:“你小时候,可没这般可爱。”
锦鱼一手牵了浙哥儿,去认人。
浙哥儿中规中矩,礼法一丝儿不错地见了人。
老太太自然是想留他们就在家里吃饭住下,可因之前江家礼让,锦鱼便出面死活劝住了。
这才赶在酉时末刻回到江家。
江家亦是满门出迎,一一认了人。
久别重逢,自然是说不完的话,开不完的心。
他们在江家一直呆到戌时,东东早睡得人事不省。
西姐儿与浙哥儿也都睁不开眼,一家子回到朴园已经是亥时。
接下来,锦鱼自然是忙得脚不点,既要安顿家中各人,又有赴不完的宴会,会不完的亲友。
直忙到十月中旬才算是稍微安定下来。
这时,江凌新的任命,也终于下来了。
锦鱼听到江凌的小厮来报喜,半天都没回过神来。
因为就是做梦,也比这个任命真实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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