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1章 百官之首
因为太过难以相信, 锦鱼决定不如等江凌回来,再庆祝。
一来不会叫人觉得他们过于得意妄形,二来这件事是福是祸倒还未知。
因此她赏了报信的小厮一吊钱, 便把三个孩子叫了来, 看看他们今日的功课。
浙哥儿如今正在读四书。
浙哥儿三四岁, 她本打算请个先生给开蒙, 慢慢把书念起来。
江凌却道浙哥儿还小,找个先生,正经学起来,反把好好的孩子给教死板了。
锦鱼觉得有理,便自己教浙哥儿认些花鸟虫鱼, 把三字经千字文认全背熟了。
江凌办公之时,便把他抱在膝盖上,教他看折子。
锦鱼也由得他去。
后来在京东东路, 才请江凌的门客姜先生给浙哥儿开了蒙,开始学习四书五经。至于六艺,便跟着江凌的手下, 谁擅长什么就教他什么。
因此如今浙哥儿虽才七岁, 可是博学杂收的, 举止行动都与一般只会读死书的孩子大不相同。
回京这一段时间, 他们四处做客, 忙碌不堪。
锦鱼倒也没强勒着孩子们学功课。
只是不免过问一二。
浙哥儿已经学完了《大学》、《论语》、《孟子》, 已经开始学《中庸》, 今日所学是“人一能之,己百之。人十能之, 己千之。果能此道矣,虽愚必明, 虽柔必强。”
浙哥儿背完,又解说了一遍。这句话说的不过是坚持努力的重要性。
西西偎在锦鱼身边,手里拿着一枝黄白相间,开得正美的泥金香菊花,正在摆弄一瓶插花,听到这话,“噗嗤”笑了一声。
浙哥儿皱眉瞪她一眼。
西西朝他做了个鬼脸。
锦鱼便笑问西西为何发笑。
西西把那枝泥金香交给锦鱼,道:“娘来插。”
锦鱼接过,看了几眼那素白暗花柳叶瓶,将那花儿比了比长短,随手掐去一截,插进瓶中,顿时整瓶花儿都活了起来。
西西拍着小手道:“我便是插上一百遍,也不如娘插出来的好看。又好比,……”她一指在旁边费劲抱着自己脚丫,玩得不亦乐乎的东东,“我便教他一百遍,他也背不了你刚才背的书。”
锦鱼不由大笑,实在没想到西西年纪这么小,就有这样的见识,不由抱住她,亲了一口。
东东见了立刻皱起小眉毛,手脚并用,爬过来,嘴里直嚷:“亲亲……”
锦鱼一手搂了他,也亲了他小脸蛋一口。
浙哥儿道:“那是因为你还小。东东也还小。娘小时候也插不好,就是因为努力才能像现在这样的。东东长到我这个年纪,自然就会背了。”
西西摇头。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争论不休。
锦鱼也不管他们,只抱着东东,教他数自己的小脚丫子。
一时听得外头丫头叫:“老爷回来了。”
锦鱼才抱起东东,与浙哥儿西西迎到外面堂屋。
江凌身穿紫色官服,玉色脸上泛着酒红,头上插着一朵拳头大的金花,长长的乌纱展脚幞头,走起路来微有些不稳。
锦鱼只站在梢间门口,却不迎过去。
几个孩子都叫了爹。江凌转过西侧梢间去换衣洗漱。锦鱼带孩子回来东梢间。
一时江凌过来,桌上已经放了一大海天青碗的雪梨百合解酒汤。
江凌暖暖地喝了一碗,便问他们母子在做什么。
锦鱼便让浙哥儿来说。
浙哥儿也正想让爹爹来做评判,便把自己与西西的争论说了。
不想江凌听了,大笑,伸手抱过西西,也在她脸上亲了一口。
浙哥儿难得地生了气,绷着小脸,道:“你们都偏向她?难不成圣人之言还有错?”
江凌见他生气,笑着冲他招了招手,道:“圣人之言,为什么就不能有错?”
浙哥儿大惊,结结巴巴,胀红了小脸,半天道:“难不成,我们做事,都不需要努力么?反正自己做一百遍也不如别人做一遍。”
江凌笑道:“你做什么非要以已之短拼他人之长?你爹爹我并非科举出身,若论诗词歌赋,书法文章,与那些翰林如何比得?我又何必硬要避长扬短?努力重要,毅力重要,可是方向和选择更重要。你把自己一遍就能做好的事,拼命做到极致,其他不会的,想法子让擅长的人来帮你,岂不是事半功倍?”
浙哥儿恍然大悟,道:“难怪爹爹养了那么多的幕僚清客,又每每在外结交能人异士,便是这个缘故?!”
江凌点头大笑。
锦鱼见浙哥儿能举一反三,实在开心,便伸手冲浙哥儿招了招。
浙哥儿不解,可还是顺从地靠近她。
锦鱼便拉他过来,也在他脸颊上亲了一口。
浙哥儿小脸通红,忙往后退,一副嫌弃的模样。
惹得江凌大笑,锦鱼哭笑不得。
东东又蹬着小短腿,伸手抱住锦鱼:“亲亲……亲亲……”
锦鱼在浙哥儿那受的挫折瞬间治愈了。
两人都没提江凌最新任用的事。
倒是浙哥儿自己思索了一阵,问:“爹爹可是升了大官了?”
锦鱼这才想起,问:“我得了信,也不太敢相信,你倒说说看?”
江凌看了一眼三个孩子,想了想对浙哥儿道:“你带妹妹跟弟弟先去玩一阵子罢,别成天闷在屋里,把身子都闷坏了。”
浙哥儿噘了噘嘴:“我与他们可玩不到一处。我想听听爹爹朝堂上的事。”
西西“哼”了一声:“你还瞧不起我?我才不要跟你玩。东东,走,姐姐带你抓蚯蚓去。”
锦鱼:……
虽然她从小在庄上长大,也爱种花,会种花,可对蚯蚓这种虫子,一直是眼不见为净,别说玩。偏偏西西也不知道哪里来的胆子。
东东扬着小手,开心地拍了起来:“抓蚯蚓抓蚯蚓”。
锦鱼忍了忍,没去阻止他们。
这种小时候的玩意儿,也玩不了几年。大了自然就不玩了。何必定要剥夺孩子们这样单纯的快乐呢?
一时奶娘们带着姐弟两个走了。
屋里便只剩下江凌锦鱼还有七岁的浙哥儿。
江凌这才把今日宫里的情形说了。
*
江凌回京后,皇上的身体每况愈下。
因此早朝都由太子主持。
可是散朝后,皇上仍会诏敬国公等一干重臣去后宫,过问一下朝中要事。
江凌一直没授官。可每次皇上都会连他一起宣诏。
他从来不主动发言,除非被皇上点名或者被其他人问到。
就是被问到,他也常常以回京日短,不了解情况为由,不太发表意见。
总之表现出来的就是一个沉得住气,谨慎。
除了重臣,皇上并不是每次都诏见太子或者诚亲王。
因此朝野之中,流言四起,说皇上动了易储之心。
之前长亭的事也被人宣扬得沸沸扬扬,都说太子骄矜,诚亲王礼贤下士。
不过江凌留心算算,皇上诏见太子的次数还是略微多过诏见诚亲王的次数。
今日皇上也不知道怎么想的,竟然同时诏见了太子与诚亲王。
说完朝庭各种正事,皇上便道:“江爱卿回京已经有些时日,朕一直没想好,该把他放在哪个位置上。今日得空,袁相难得也在,不如就议上一议。”
江凌见状,便说要先行退下。
毕竟他若在场,别人怎么好跟皇上说实话呢?
谁知皇上道:“君子慎其独也,这里的诸爱卿,难不成还会当面一套背后一套?”
这话说得实在偏心。
君子品德高尚,独处也该严于律己,不应胡言乱语,自然不会做人前一套人后一套的小人之事。
可是评价江凌的任用,让他本人在场,这分明就是只想叫人说好话嘛。
江凌自然只有感恩留下。
其他人也不敢提出异议,难不成他们要自认不是君子?
皇上便先问太子的意思。
太子似乎也早有准备,道:“江凌在各路知府任上,倒也称职,又深得父皇信任,依儿臣所见,不如升他为枢密院副使。”
江凌如今是正三品。升枢密院副使从二品,算是顺理成章。并无不妥之处。
再想想江凌还不到三十的年龄,能拔擢到二品的大员的位置,怎么看都已经是皇恩浩荡。
谁知太子说完,皇上看向他的眼神就遽然变冷。
江凌默默无言。
皇上也沉默无语,半天才问诚亲王怎么看。
诚亲王却道:“如今袁相老迈,该选能者补之。江凌年富力强,历练丰富,以儿臣看,当为储相。”
这话一出,宣政殿内气氛立刻为之一变。
袁相就坐在那里呢!
虽说诚亲王与太子争权,上到皇上,下到文武百官,无人不知。
可是诚亲王这样直捅捅地借江凌这只矛攻袁相这张盾,实在也是太凌厉了些。
若说众人的内心的想法,其实也赞同。
袁相就算不退,也该早早有备选才好。
皇上坐在龙椅上,捂了捂心口,眼神复杂难言。
江凌看了皇上一眼,心里明白,袁相当了这么多年的宰相,又老又病,拖着不肯告老还乡,倒未必是因为恋栈权势,更可能只是为了太子。
这一点想来皇上也很清楚。
因此也没逼他。一来怕伤了老臣的心。二来也是因为太子。
袁相是太子的人。
太子登基之前,若是拔了袁相,等于削去太子在朝中的一条臂膀,朝庭局势必然混乱。
他回京以来,并未替自己积极跑官,是因为他早胸有成竹。
皇上并不想换储。
倒不是对太子的庸碌多满意,而是怕江山动荡。
因此调他与敬国公进京。
他与王家的关系,再加上以前跟诚亲王的过节,决定了他不太可能会站在诚亲王这一边。
户部兵部也都是太子的人。
若是他再掌握了枢密院,袁想就算退下来,换成王尚书,太子的地位也是稳固的。
因此刚才皇上问太子时,他以为太子与袁相应该早商量过,对太子最有利的安排,就是推荐江凌做从一品的枢密使。
虽说有些破格,可是皇上的意思其实早表露得十分明显。
这一向早朝后,皇上诏见枢密使的次数屈指可数,而他从来不缺。
袁相和太子不会不知道。
可他们对他却不够信任,袁相仍不肯告老退下。
虽让他重回枢密院,却只愿意让他做个从二品的副使。
上面还有从一品的枢密使,正二品的知枢密院事和同知枢密院事。
太子这样说,就等于跟皇上说反对他做枢密使。
太子自己给自己挖坑,妨碍自己的前程。所以皇上才对太子非常失望。
而诚亲王却是狠辣得很,想借这个机会,既不给他实权,又拔掉袁相。
储相这种名称,虚得跟阵烟一样,哪天无论谁登了基,出一口气,就吹散了。
显然,诚亲王也不信任他,或者说诚亲王很清楚,他根本不会支持诚亲王。
皇上看得明白,论政治手腕,诚亲王比太子强了不是一点半点。偏偏不占嫡长,自己又早早立了太子。若是现在再易储,说不定朝庭就分崩离析了。
这才捂着胸口,难受至极。
当然这些都是江凌的推测。
他想了想,上前道:“臣惶恐,不敢当诚亲王青眼。袁相廉颇虽老,宝刀未锈,定能替皇上跟太子殿下守得万年江山。”
他这话表面上听是自谦,赞扬袁相,可实际上在说袁相早不是在为皇上效力,而是一心为太子殿下效力。
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
在他心里,袁相太子都已经失了格。
只为自己一已之私便要扰得天下不宁。
皇上如今虽是病身缠身,可这江山还不是太子的江山。
难不成袁相还要跟皇上比谁活得更久不成?!
当然,也随手教训一下太子。
谁让他之前在长亭,竟然敢那样折辱他们一家。
“良禽择木而栖,贤臣择主而事”。
太子这样的人,还没本事让他效忠。
他不如借诚亲王的力,拖下袁相,推王尚书为相。
这样既打击了太子,也不会让诚亲王坐大。
想来皇上也是乐见其成的。
他说完这句话后,没想到王尚书说话了。
他道:“臣与袁相同朝为官数十载,多得教诲。如今他已耄耋之年病痛缠身,仍日日为朝政操劳,臣实不忍心。江凌虽年少,但天纵奇才,这些年所治之府,无不政通人和百业兴盛,税纳满仓。以臣看,不如由他为代相,在袁相指导之下,替皇上分忧。”
王尚书的提议完全出乎江凌的意料。
这事他们也没商议过。
因为大家都默契地知道,皇上是有意让他回枢密院的。
他细一想,便认为王尚书也想借诚亲王之势搬倒袁相,取而代之。
只是王尚书既开口逼袁相请辞,自然不能说由自己来取代,叫人诟病他有私心。
他当下正要开口推举王尚书,袁相自己先忍不住了,气呼呼道:“皇上……皇上……咳咳……还没嫌弃本相老呢!你……你们,就惦记上了这个位置?咳咳……除了本相,你们这些人,谁敢说精通六……部?啊?咳咳……”
他一边说,一边咳个不停,几乎喘上不上气来。
太子忙替他道:“袁相所说有理。便说王尚书,除了户部,其余各部之事,你全然不通。至于江凌,他当年自毁前程,前往地方,如今对各部亦是一窍不通。便是做个枢密院副使,亦是凭着父皇的恩宠,破格拔擢!你们居然异想天开,要他做什么代相,也不怕笑掉天下人的大牙!”
江凌听太子袁相自己下场,便没再说什么。
袁相连话都说不利落了,比皇上还撑不住。能否继续胜任宰相,还需要他多说什么吗?
至于太子,根本只是一再地在皇上面前,表现出低下的政治才能,让皇上失望。
太子再多说点,他这个枢密院使就当上了。
谁知这时诚亲王却道:“王尚书此言忠心体国,江凌为代相,儿臣附议。”
他自然是恨不能搅乱一池清水,好浑水摸鱼。
“你……你们……休……休想!”袁相激动之下,猛地站起,结果身子晃了几晃,“轰”的一声,竟直接栽倒在地。
太子大惊,忙叫太医。自有太监飞跑去请。
这时皇上扶着额头,幽幽开了口:“王尚书所言不错。袁相为朕为国,几十年,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若朕还不肯放他告老休养,实非仁君所为。既要换相,当不可有名无实,代相之名,难免政令难行。朕思之再三,决心已下。”
太子魂飞魄散,也顾不得袁相还躺在地上,生死不知,跪在皇上跟前失态万分,苦苦哀求道:“父皇,万万不可。这么多年,袁相在朝中,犹如定海神针。换相之事,待他醒后再议,不然定起轩然大波。”
皇上冷冷看他一眼,厉声道:“众卿家听旨,袁相病重,朕不忍让他再为国事操劳,今免其宰相一职,令归家荣养。”
金口玉言,袁相下台,成为定局。
太子大哭。
可他还没哭晕过去,皇上又道:“江凌听旨,朕命你即日接替袁相,为百官之首,盼汝以天下百姓为已任,尽心辅佐朕,令天下安定、百姓乐业。”
这道旨意好比一道天雷,轰得在场所有人都面如土色。
包括江凌自己。
事后,太子跟袁相两个都是被抬出去的。
皇上散了百官,独留江凌一人在内。
他却是再也支持不住,叫人扶到榻上躺下,才将江凌招到榻前,牵住江凌的手,眼中含泪,道:“当初你坚持外放,朕曾考过你,你可还记得,你怎么回答朕的?”
江凌一愣,点了点头,道了声记得。
其实他当时只想带着锦鱼离开这令人憋闷的京城,便想了个正当的理由劝皇上:政令上通下达。臣自小长在京中,上回奉旨出京赈灾,不过相距百里,民情事理,便与京中大不相通。臣有幸得皇上信任,时常垂询,若一味只贪图京中安逸,哪怕轮遍各部,于朝政也不过一知半解。安得替皇上想出治国之良策?
皇上当时大笑,说他志向远大,便准了。
皇上缓了缓情绪,又道:“朕的身体已是强弩之末,召你回京,思之再三,举棋不定。不知该命你任枢密院使还是直接接任相位。倒不是忧你才具,而是怕你不能服众。不想王尚书与诚亲王竟然会提出此议。可见今日之事,天意如此。”
这两人的提议都不是出自本意,江凌心知,皇上也心知,却偏利用了他们的私心,把江凌推了上去。所以才说天意如此。
江凌心中沉甸甸的。
他仕途顺遂,除了最早靠景阳侯与王尚书的提携,后来,便都全靠皇上对他的赏识。他凡有所奏,皇上几乎从不驳回。
这次病重,第一时间,便八百里加急将他诏回。
这份信任与知遇之恩,倒让他有些惭愧,眼中不免也流下泪来。
皇上拉着他的手,叹息道:“朕知道你心思正派。朕的江山,朕的两个儿子……以后,还请你尽力周全。”
江凌怎么也没想到,皇上竟然会跟他托孤。
当下不敢也不忍推辞,便匍匐在地,誓言必替皇上守好江山和儿子。
皇上这才放他出宫。
当然,这些详细经过,他打算日后再细细跟锦鱼说,当着浙哥儿的面,他略略说了大概,便道:“确实天意如此。这么多年,袁相出于私心,各部尚书几乎无任何调任,倒是我,在地方上,方方面面都要经手,之前在枢密院也与六部相熟。选来选去,倒只有我是个适任的。”
锦鱼自然知道事情不可能这么简单。但是儿子还小,有时候无心一句话,也可能惹出事端,便不深问,只恭喜了江凌,便对浙哥儿道:“你看,你以后既要精通一样,也要样样都知道一些,才好呢。”
浙哥儿看着江凌,小脸通红,满眼佩服,问:“那爹爹最精通的是什么呢?”
江凌想了想,认真回道:“以史为鉴。史书读多了,你自然会发现,什么事,以前都发生过。便不会惊慌失色,想不明白了。”
从此浙哥儿也成了个史书迷暂且不提。
锦鱼当时有更关心的事,她问:“那我们要搬家吗?”
江凌点了点头。
锦鱼:……才安定了几天,又要折腾了。
不过也好。
朴园样样都好。就只是紧靠着国色天香园。
如今国色天香园已经是京中最有名的园子,一年三百六十五日,没有一日是空的。丝竹歌舞之声不绝,太吵了。
*
与怡然居的和睦喜乐不同,此时的东宫,乌云笼罩。
太子正大发雷霆,而地上跪的是王尚书、王青山还有王青云。
第142章 故意示弱
太子是被抬回东宫的。
同来的还有太医院院正徐太医等几个太医。
其实太子还没抬回来, 王青云就接到了消息,虽然不知道细节,但最要紧的事情, 她知道, 她爹替她办妥了。
她心里高兴得就差命人放礼炮了, 可脸上还得装作十分沉痛, 表现得像一个心里只有丈夫的无知妇人,拉着太医院的徐医正哭哭啼啼问情况。
徐医正也不知道情况。
当时他们在太医院,来叫他的太监说是袁相晕倒了。
结果他带着太医院几个治中风的高手赶到时,见两张春凳上分别躺着一个人。
其中一个竟然是太子。
他自然是先救太子,再救袁相。
至于为什么两人都晕倒了, 他哪里敢问?
按完太子脉息,发现不过是气亏体虚、肝阳上亢、痰迷心窍,并不严重, 只要静养片刻就能苏醒。若是再扎上几针,其实立刻就能醒转。可是皇上却问也没问,一脸厌恶, 让赶紧抬回东宫再治。
因此只得先抬了回来。
王青云想了想, 作出一副小心谨慎的模样, 道:“既如此, 殿下万金之躯, 能不扎针便不扎针, 何苦叫殿下玉体受损?”
徐太医的手, 本来正准备去摸银针,听到这话, 不动声色地放下了,连中药都没开, 便带着太医院一干人等退下了。
王青云想了想,命人去准备了些汤水饮食,便亲自坐在床边椅上,守着太子,命人去通知柯秀英袁云书。
柯秀英袁云书都是侧妃。
柯秀英花巧百出,极力争宠,而袁云书却正好相反。
她进宫以来,仍是副书呆子的脾气,成天只会诗词歌赋。
太子对她毫无兴趣,不过看在袁相的面上,对她亦是不薄。
袁云书生了个女儿,如今五岁,被她养得也是只会之乎者也,别的都不知道。
可她派去的人还没出殿门口,柯秀英就带着手下太监宫女,四五个人,大呼小叫地闯了进来。
她也不跟柯秀英计较,故意示弱,拿手绢擦着眼角,道:“妹妹来了?快去瞧瞧吧。太医倒是说了不打紧的。你也别太着急了。”
柯秀英满脸通红,怒叱道:“太医呢?我要亲自问问太医?”
王青云愁眉苦脸道:“妹妹要问,赶紧派人去追,他们才退下,想来没有走远。”
柯秀英跺跺脚,果然命人去追,自己却直往太子床边扑去。
王青云坐在椅上冷眼看着,见柯秀英扑在床上,哭得声嘶力竭,好像太子不是晕过去,而是已经没命了一般。
她嘴角有难掩的笑意。
锦鱼说得果然没错。她这个太子妃,名正言顺,不出错,就无大事。
就是太子没了,她的日子也照样逍遥得很。
柯秀英可就不一样了。太子若真有个三长两短,柯秀英就是她砧板上的肉,想怎么剁就怎么剁。
这时袁云书也到了,她神色慌张,进门就问:“出什么事了?说是殿下晕倒了,叫人抬回来的?”
她在宫中两耳不闻窗外事,消息闭塞,竟还不知道袁相也出了事,只问太子。
王青云忙指了指床上,请她坐下,道:“听说袁相也动了怒,你快派人回家打听打听,看看要不要紧。”
袁云书哪里坐得住,脸色惨白,在殿内转来转去,竟不知道该先去看太子,还是先打发人回家。
王青云便替她作了主,吩咐她身边的大太监立刻出宫,去袁家看看情况。
那太监转身奔出。
这时,却猛地听见太子怒吼一声:“王青云,你还不赶紧派人把你爹叫来,孤倒要问问你们王家打的什么算盘!”
原来太子被柯秀英又推又哭,竟是醒了。
醒来第一件事,便是暴跳如雷,要找王家人算账。
王青云自然是装傻,拿手绢抹着眼睛道:“殿下醒了!殿下醒了就好。可想吃点什么?喝点儿什么?”
不过她并没凑上前,端茶送碗,只是远远地干站着。
太子果然爆怒,一扬手,把柯秀英手里的茶碗给掀翻了。
柯秀英“啊”地尖叫一声,甩着手碗,哭兮兮地。
这茶也不烫,她不过是没想到太子连她也牵怒罢了,故意作出一副吃痛的模样,惹太子怜惜。
可惜这番做作完全白费了。
太子一脑门子都是王家的事。
“来人,宣王尚书进宫!”
太子手下的太监抢着急赶着去了。
王青云只哭道:“殿下,可是我父亲做了什么事,惹恼了殿下?”
太子拍床爆喝:“哼,你……你个蠢妇!居然连你父亲在外做什么都不知道!他……他今日居然与诚亲王联手,硬将江凌推上了相位!”
袁云书在旁边“哎呀”叫了一声,十分惶恐。
王青云故作大惊失色状,合掌道:“阿弥陀佛!赶紧……去叫人,连青山也一起叫了来。”她手下的太监忙应声而出。
袁相之所以死不告老,还有一个重要原因,就是袁家后继无人。
他一走,全家都完了。
王家可不一样。这样事,多难得啊,她得让青山跟着历练历练。
王家父子没多久就赶来了,太子立刻令关上殿门,只留王家人在内,破口大骂了王尚书一刻钟。
王尚书与王青山只匍匐在地,不住求饶。
王青云也跟着下跪求情。
太子骂得唇干舌燥,可王家人除了磕头认错,也说不出一二三来。
到最后,太子也骂累了,才拍床道:“你们惹的祸,你们去收拾。务必让父皇收回成命。”
王尚书这才颤微微道:“今日之事,确实是老臣糊涂,做错了。不如臣现在回去,就上书请辞?”
太子一下愣住。
王家到底是他的岳家。
他对王尚书一向不如对袁相那样信任,倒有几个原因。
一开始是因为觉得王青云太过能干,他怕日后他登基,外戚做大架空了自己。
后来发现,王青云也不过如此,竟连娘家人都笼络不住,不由十分失望。
王尚书是个老狐狸,在皇上跟前,天天只说自己是纯臣,虽不至于给他使坏,可也绝不会像袁相那般处处护着。
而这两年他与诚亲王恶斗,用钱之处太多。
本想王家钟家都是金子打的,只要伸手就有,哪里知道这两家竟是不肯鼎力相助。两家合在一处,还不如柯家给他的钱多。
袁相说,这两家怕是还在观望。
这倒也不稀奇。
他们这样的人家,为了江山家族,连亲儿子都说扔就扔,何况一个出嫁的女儿。
要怪就怪王青云没本事,笼络不住父亲和兄弟。反而傻乎乎地去笼络什么卫锦鱼。还把江凌吹天上去。
但不信任是一回事,到底王家还是他的岳家。比不了袁家,比别家还是可靠的。
如果王尚书要请辞,他哪里找一个能信任的户部尚书去?
他已经丢了个相位,难不成还要再丢掉一部尚书?!
他就是再傻,也知道这使不得。
当下气得又砸了一茶碗,怒道:“孤让你们想法子让父皇收回成命!你辞职顶什么用?!”
王尚书趴在地上,嘴角忍不住向上一个劲地翘,只得把头埋得极深,道:“老臣无能老臣无能。今日老臣的本意,其实并不是要推江凌为相,只是想提醒皇上,殿下让江凌做一个枢密院副使已经是抬举了。总不能让他为相吧……谁知……谁知……皇上竟然真有此意!老臣是实在没想到啊!”
“是呀,殿下,江凌还不满三十,我父亲在户部尚书任上已经多年,他自己还想为相呢。怎么可能真推江凌为相!可是父皇一言九鼎,谁有本事让他改变心意呢?!我父亲是想帮殿下的,只是帮了倒忙,还请殿下原谅他吧。”王青云忙帮腔道。
太子不由觉得也有道理。若是王家想拉下袁相,为什么不自己上呢,却让个外人得了便宜。王青云就是跟卫锦鱼再怎么要好,也不可能好过自己的父兄吧?
太子这时怒气也发得差不多了,又怕王家真的骂急了,明天就上书请辞,当下挥了挥手,让他们起身。
王家三人这才起身。
太子又吩咐他们坐下。
王家三人这才又战战兢兢一起坐下。
王青云便坐在太子身边不远,掏出手绢,捂着脸,差点儿就笑出声来。她爹这故意示弱装傻的戏演得不错。
令江凌为相。
这个想法她其实早就有。
只是怎么办,一直没个着落。
这回皇上病重,急诏回京的只有两家人。
一家敬国公。
一家江凌锦鱼。
她心里就有了谋算,便找机会跟她爹见了一面,跟他说了自己的打算。
她爹掌管户部多年,若能接任相位,本来自然是再好没有。
可是这样做有两大难关。
一是她爹换下太子最信任的袁相,太子定然更加疑心她是想牝鸡司晨。
二来,这个位置诚亲王早就虎视眈眈,极可能趁机推出顾尚书。
皇上信任敬国公,而敬国公与顾尚书是儿女亲家。
到时候他们费力把袁相拉下,冒着得罪太子的风险,却万一被顾尚书捷足先登,岂不赔了夫人又折兵?
虽然江凌掌枢密院也很好。
可是到底不如让他直接为相。
当时她跟她爹说,首选为相,次选为枢密院使。
她爹听了,跟她说,枢密院使还有可能,宰相是异想天开。
可万没想到,这么快就办成了。
不过她可不敢居功。
她只不过是看明白了,皇上若是想让江凌任枢密院使,回京就任命了,何必一直拖着。
因为现任的枢密院使,年前就告老了,皇上说暂时留任,待有了人选再作打算。
因此毫无阻力。
那么诏江凌回来不是任枢密院使,那还有什么位置要紧到这个地步?
皇上倒下之后,需要八百里加急,急诏回京?!
回京之后,又迟迟不能任命,那自然是有阻力,那便是相位。
所以才让他爹一试。
果然成了。
现在太子无能狂怒,又能怎么样?
骂完了,还不是得继续靠他们王家?
她心思微动,想到让华照为皇太孙的事,想了片刻,还是忍下了。这事,还得跟江凌商议一下再作打算。
因此她便给王青山使了个眼色。
王青山进来后,便没开过口。
他多少有些才子脾气,从来没瞧得起过太子。刚才又一直被骂,此时脸色难免难看。
他接收到王青云的眼色,只得强忍怒气道:“不知道袁家现在情形如何?可有派人去打听过?”
太子这才猛地回过神来。
也是。
现在就算皇上收回成命,若是袁相真的中了风,那也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当下忙问可有去袁家打听的太监,回来没有。
那太监是袁云书身边的大太监,早回来了,听得太子叫,忙过来回报,他战战兢兢地进来,趴在地上,声音都在颤抖:“回……回殿下,袁相……没了。”
这一声,可真是霹雳一般,把整个大殿都要震塌了。
太子猛地站起身来。
他一直坐在床沿上,床前有半尺高的踏脚板。
此时他脚步虚浮,一脚踩空,“砰”地一声,摔倒在地上。
王青云呆了一呆,才大呼小叫,让人去扶他。
自己仍是只出声不出力。
自有太监上前把太子扶起,只见太子鼻下鲜血直流,整个人都好像傻了一样。
王青云倒有几分同情他。
要说太子自小跟着袁相的时间,比跟着皇上与皇后娘娘的时间都多。袁相对他,如师如父,他对袁相的感情,比对皇上都深。
她想了想,上前道:“还不快扶殿下上床躺着。宣太医。”
太子失魂落魄地,半天问:“袁相……袁相……我要去袁府!”
王青云想了想,也没拦他,忙让人准备,待太医给太子看过,便带着哭得声嘶力竭的袁云书,跟在太子车驾后,去袁家不提。
*
本来江凌的任命,就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他离京多年,年纪又轻,还不是正经科举出身。
袁相这一亡故,有人嫌京城的水还不够浑,开始传言,说袁相是被江凌逼死的。
这明明是欲加之罪,可是不过几日,全京城都知道了。
这日早朝,仍是太子主持。
便有御史在大殿之上,逼问江凌:“袁相劳苦功高,配享太庙!如今遭此横祸,皆因你这竖子蛊惑圣心!你何德何能?竟敢鸠占鹊巢!还不赶紧请辞,向天下人谢罪!”
江凌看时,就见这御史长得额头狭窄,唇厚如肠,有些眼熟,他向来记性好。隔了这许多年,还是一下就想起来。
这正是当时弹劾许夫人的那个御史。
不是顾家就是诚亲王的人。
搞掉他,不用说,是想推顾尚书为相。
他环视四周一眼,紫朱一片,大殿内光线虽不够明亮,仍能看清,众人都一脸看热闹的表情,只有王尚书与景阳侯等几人眼露担心。
他当下垂头丧气,表现得十分沉痛,道:“袁公劳苦功高,配享太庙!本相深以为然,自当亲自奏明皇上,给袁公加谥号,进太庙!”
太子当然不可能不同意,当下点头。
他虽看不惯江凌,可是与诚亲王与顾家相比,江凌已经是他目前最好的选择了。
现在袁相没了,他能靠谁?
江凌见太子点头,便转身看向那御史,道:“袁公不过是正常病故,何来横祸之说?你身为御史,不知道言必有所本,本必有所据么?太医院徐院正可在?”
徐院正忙出列。
那御史梗着脖子,义正辞严,道:“正常病故?他本活得好好的,你一回京,他就活活被你气死了!徐院正,你多年来受了多少袁相的恩惠,如今你难道敢替江凌这个竖子,撒下弥天大谎,蒙骗天下之人,堵住悠悠众口不成?”
他骂得痛快,江凌也不理他。
一时徐院正从怀中掏出两本蓝皮册子,双手捧给江凌。
江凌接过,自己也不看,递给太子身边司礼太监,道:“请公公念一念,袁公过去两年的病情医案!”
众人见状不由都暗暗倒抽一口凉气。
看来江凌早有准备。
不然这徐院正也不可能天天揣着袁相的医案上朝。
可他竟然从未提过。
明明这几天,四处都在传他的骂名,他却一直按兵不动,想来就是等的这一刻。
年纪轻轻,竟是这般沉得住气。
皇上果然宝刀未老,有识人之能。
那公公便尖声细气地念了起来。
从两年前开始,袁公便是百病缠身,每两三日,便要请太医。最初是风寒,后来是咳喘,再后来是头风,消渴,最后是中风。
光是今年,便已经小中风三次。
竟是一直不为人知。
越念,朝堂之中众官的头便压得越低。
袁公哪里是被气死的,分明是被活生生累死的。
若是中风之后,不隐瞒病情,回家荣养,哪里会暴毙?
太子一边听一边早哭成了泪人,他一哭,朝堂里也是哭声一片,江凌这才叫停,道:“若是本相早日进京,或许还能救袁公一命,可惜啊可惜!”
没人能反驳。
要怪先要怪袁相自己隐瞒病情,不肯告老。细究起来,甚至有欺君之罪。
那御史见状不妙,便道:“这事却是怪徐医正!有这样的病案,却替袁相隐瞒得一丝不露!”
江凌喝了一声:“你身为御史,弹举百僚本是职责所在。但你不查其事,虚听人言,就敢在这金殿之上污蔑圣上!圣上登基近三十载,政通人和,英明圣武,你怎么敢红口白牙说圣上叫人蛊惑?此大不敬之罪,该当如何?”
诚亲王与顾尚书敢攻,他就敢反击。
他若是今日不借机收拾了这个御史,斩断诚亲王顾尚书一指,镇一镇文武百官,那他还有什么本事当这个宰相?!
第143章 所图非小
这时诚亲王等已经感觉到了不妙。
御史台下分台院、殿院、察院。
这位宋御史如今已经是殿院侍御史, 掌仪法,纠百官之失,替诚亲王屡立奇功。
九年前若不是江凌手腕厉害, 许夫人一事, 景阳侯府都已经被他扳倒了。
诚亲王立刻朝百官中某人暗暗一望。
那人面色黑黑, 立刻出列, 道:“殿院侍御史助陛下亲贤臣,远奸佞,面折廷争,本是份内之事。江……”
这人正是顾尚书,他话到此处, 蓦然顿住,有些为难地看向江凌。
就见江凌身穿紫袍,腰缠玉带, 长长地展脚幞头微微颤动,可一张脸庞却玉雕似的,漂亮得像个画中人, 未经人间沧桑, 只食仙露琼浆。
明明跟他女婿一般年纪, 原该刚刚中了乡试, 为当上小秀才而欢喜, 现在却被皇上一道圣旨, 任用为相。
他这把年纪, 官场浸淫几十年,还得看这小子的脸色。
“江相”二字实在喊不出口。
他顿了顿, 含混道:“江大人……以言恫吓,难道要折辱言官, 蒙蔽圣听不成?!”
他一带头,诚亲王系的官员纷纷出声,群情汹涌,一副要彻底打倒江凌的模样。
王尚书立刻声援。
景阳侯亦如此。
太子一派的官员立刻跟上。
一时朝堂之上,两派官员争吵不休。
他们吵了一阵,江凌在这一片混乱之中,不慌不忙,从袖中掏出一份厚厚的折子递给了司礼太监,对太子一礼,道:“还请太子殿下喝令百官,听听这份折子。”
太子不满地皱起了眉头。
江凌早做了这些准备,却连声招呼都没跟他打过。
果然是没把他放在眼里,也见下面吵成一团,也只得暂且忍下不满,冲那太监点了点头。
那太监才拿起金头枣木棒槌,一敲钟磬,道:“金殿之上,保持肃静。若不敬殿下,即刻驱出,在午门受二十庭仗,以罚藐视朝廷之罪。”
他一喊,金殿上文武百官立刻老实了,没人再敢出声。谁也不想真被推出午门,脱了裤子打板子。
那太监便开始朗读江凌递上去的折子。
这份折子却是江凌自己写给皇上的。
开篇就道:本朝立国,元气在台谏。言官纠错弹奏,兴利除弊,乃立朝之根本,陛下之耳目。然殿院侍御史宋修,自任台谏之官,不以江山为重,贪污受贿,肆意诬指,以言官之职,行中饱私囊之事,当受贬谪。
之后便附有某年某月某日,收多少银子,经手人是谁等等一系列罪状,言之凿凿,都是最近三年之事。
那司礼太监念完,朝堂之上,静悄悄的,那宋御史甚至连一个冤字都喊不出来。
江凌这才眉眼一扫百官,道:“本相前日已经向皇上递交这份奏折。皇上批了个准字。只是本相想着以袁相之事为重。况且,台官言事,职也,轻易不加其罪,以免再添朝堂动荡。因此请奏过皇上,暂缓此事。不想宋御史今日竟然攻讦陛下,为免陛下圣名受损,本相不得以才拿出这本折子。还请太子殿下作主。”
宰相可任用节束百官,可是言官却只能由台谏长官举荐,皇上直接任命。
如今皇上身体有恙,自然对言官的处罚当由太子行之。
太子心里滋味翻滚难言,又辣又酸又苦。
调查这宋御史,可不是件容易的事。
江凌私下做的这许多些,都直接向父皇报告,他竟是完全不知。
江凌确实是没把他放在眼里。
可再不满也只能站在江凌一边。
一来诚亲王掌握了御史台,导致他有点儿什么小错,就会被无限放大。尤其是过去这两年,不然他也不会渐渐失了父皇的欢心。今日江凌好容易替他扳回一城,不出口气怎么行?
二来刚才这御史想搞掉江凌也就算了,却胡言乱语,说什么父皇是被蒙蔽的。这不就是说父皇是昏君吗?虽然他也觉得父皇拔擢江凌是老糊涂了,可在朝堂上可不敢这样讲。
三来,江凌的证据十分确凿。
他不处罚此人,也无法服众。
可到底这手该下多重?他当下看了江凌一眼,见江凌低着头,并无替他出主意之意,不由更觉得气闷,道:“先推出午门,庭杖二十。再下大理寺狱,择日流放。”
诚亲王一党立刻不肯干休,又吵了起来,说不审而诛,难以服众。
江凌却是一言不发,只听他们吵。
最后太子无法,只得咬牙道:“江相以为如何?”
江凌这才施施然开口道:“御史台尊则天子尊,宋修虽罪不可恕,午门侮慢当免则免。不如先除其职,再付所司劾治。”
诚亲王一党一听,这是还有转机,当下竟不敢再闹,只说江相之意妥当,同意了。
太子气得肝痛。
江凌这是什么意思?好容易扳倒一个诚亲王的人,不赶尽杀绝,怎么又帮着诚亲王说话?!
可见满殿闹哄哄的,他要再不同意,又是一番乱吵,当下只好点头。
江凌忙行礼称了声“殿下英明”。
太子:……
难不成事事听他的,就是英明了?!
*
不过没多久,诚亲王一党,却后悔得想上吊,还不如当初听太子的,打宋修一顿,直接流放呢。
被江凌的人一审,这宋修哪里招架得住,该说的不该说的,招了无数人出来。
不过这还不是最可怕的。
江凌最可怕之处在于,他只是把那招供书好好地保存了起来,没有按照宋修招供的名单一一捉拿审问,在京里掀起血雨腥风。
理由倒也冠冕堂皇,说袁相刚走,皇上病重,不宜大动干戈,引发朝庭动荡。
可是这样一来,谁也不知道自己在不在宋修的招供名单里,再不敢轻举妄动。
江凌为相,短短一个月,朝庭里文武百官竟比袁相在时,还要和气。
有什么事都有商有量的,就怕自己在朝堂上不小心再惹着江凌,他又从袖子里掏出一份早就写好的折子,自己的狗头当场就不保。
最绝的还是,江凌虽抄了宋家,可并未连坐宋家男丁女眷。
宋修流放岭南,他还特意派了人一路护送,保护其性命,又嘱咐岭南官员不可为难。
宋修及宋家满门因此对江凌都感恩无尽。
经此一事后,江凌在京中的名声,立刻就从逼死袁相的奸佞小人,变成了宽厚仁爱的绝世名相。
京中书肆酒楼竟然出现了一出《玉面诸葛智擒贪官》的话本,脍炙人口,妇孺皆知。
而此时,距离江凌回京,也不过短短三个月。
年关未过。
*
而锦鱼这三个月,也没闲着。
一开始是忙着四处会亲戚,访朋友。
再后来是江凌任相,皇上赏了座五进大宅子,又忙着收拾搬家。
好容易十一月底,一切妥当。
钟微又大着肚子,亲自登门,找她商量操持腊八节的事。
钟微如今早不复当年少女的活泼模样,稳重许多。
狭长的眼眸也变得温和了。
头上饰品却仍爱用珍珠。
最大的一粒,鹌鹑蛋大小,光华夺目,泛着淡淡的浅粉色光芒。
她不由多看了两眼。
钟微眼眸当时闪了闪,并没说什么。
她与钟微向来不客气,拉着钟微就往花厅的榻上一坐,笑道:“这些事,你还在操持,也没个人替不成?”
钟微笑道:“太子妃如今在东宫的日子,也不是那么舒坦。这名声自然是要紧的。你走后,除了我,她也信不过别人。”
锦鱼想了想,笑道:“我倒有一个人,你若是信得过,我便让她找你去。你也教教她。”
钟微道:“你既信得过,我没道理信不过。谁呀?”
锦鱼道:“永胜侯世子的嫡长女,宜姐儿,今年十六岁。”
钟微愣了半天。
宜姐儿她自然是见过的。
不过还是小时候。
锦鱼离京的时候,宜姐儿也就八九岁大小。
江凌一离京,永胜侯府便又如从前那般,除了跟卫家等几家亲家有往来,在京里好似没有这么一座府邸似的。
没想到,锦鱼一回京,就惦记着宜姐儿要找人家了。
宏福寺腊八施粥,借着太子妃多年的名声,叫她来操办,这是多大的好处?不说真办,只是消息传出去,立刻就能名声大振,找到个一等一的人家。
她不由眯起狭长的眼睛多看了锦鱼两眼。
锦鱼奇怪,问她什么意思。
钟微才道:“说你有福气你是真有福气。可是你待人也是真的好。谁沾着你,都跟着沾光。只有……”她说到这里,目光扫了一下四处。
豆绿如今虽不时时在锦鱼跟前,但是今儿钟微来,锦鱼便叫上了豆绿。
此时,除了豆绿,还有圆儿满儿等几个丫头婆子在场。
锦鱼便让都散了,豆绿见状便主动去守门。
钟微这才长叹一口气,压低声音道:“东宫……前几日,又跟太子妃闹不自在呢。”
江凌在外头的事,回来也会捡要紧的跟她说。
王青云与太子隔阂已深,之前在长亭一见,锦鱼就已经知道。
后来江凌为相,太子明明得益良多,可心里还是觉得是江凌与王家逼死了袁相,对江凌与王家,还是心有芥蒂,气不平。
这些日子在东宫,王青云动辄得咎。
在朝堂上,太子也时不时对江凌阴阳怪气。若不是因为跟诚亲王斗得厉害,怕是早就跟江凌闹翻了。
她便问为什么事。
钟微便贴着她的耳朵道:“为了钱。太子与袁家,合伙多年,也不知道做什么生意,竟亏空了九十万两!”
锦鱼倒不意外太子与袁家竟然绑得这般紧密。只是实在想不通他们做什么能亏空这么多银子?
钟微便道:“听说是学人买了海船,本是一本万利的。只是海上风险,谁也不知。结果今年遇到海盗,整个船队都没了。”
锦鱼半天说不出话来。
之前在两浙时,江凌整顿海防有成效,连带着泉州港都是商贾云集。
她因爱好奇花异草,无意中结识了一位商家。给她带了不少海外的花种。她与那位潘老板一来二去,成了朋友。
潘老板便邀她入伙,她觉得风险不大,便拿了五万两银子入股买船,后来翻了十倍不止。
后来他们离开两浙,听说近两年海盗甚是猖獗,还在想要不要撤股呢。
不过因那边的红利钱从未断过。她也不缺银子,又没听人家潘老板说要拆股,便一直没操这份心。
“太子想让王家钟家出钱来填补这个大窟窿。说若袁相还在,定能有法子替他弄钱来填窟窿。但现在是江凌为相,他不敢让江凌知道,更不敢露出行迹让诚亲王知道,因此只在东宫天天逼着要王家钟家出钱。”
锦鱼默然。
九十万两,她也能填补得上。
以王家钟家的财力,自然不在话下。
王青云宁可跟太子吵,也不肯替他出钱,可见是有所图。
再是与太子有隔阂,现在太子也不能倒。不然皇上必立诚亲王为太子。到时候可就是大灾大难。
她便看向钟微,知道今日钟微来此,并不是为了腊八施粥。
果然钟微贴着她的耳边,道:“皇太孙。”
锦鱼猛地睁大了眼,与钟微相视。
钟微点了点头。
锦鱼的心抽得紧紧地,砰砰跳得要闯出胸膛一般。
皇太孙,她没想到王青云的胆子竟然这样大。
太子庸碌,根本不是诚亲王的对手,那么只能断了诚亲王的后路,同时也为王青云自己留一条后路。
很多年前,王青云说要嫁太子时,江凌就说过王青云图谋不小。
难不成应在这件事上?
钟微道:“太子妃想知道,你们怎么看?”
锦鱼暗暗吁出一口气,点点头,没再多说什么。
这种事,还得看江凌的。
这么重要的口信,也难怪钟微大着六个月的肚子也得亲自跑一趟。
临走,钟微拔下了那粒鹌鹑蛋大小的珍珠,要送给她。
锦鱼怎么能收。
推脱之际,钟微露出当年小女孩的模样,跺了跺脚,道:“卫锦鱼,你怎么越活越活回去了。第一次见你,你就哄了我的珍珠箍去,那时怎么没见你这般小气。”
锦鱼只能收下。
不过也暗自提醒自己,如今她身份不同了。
多少人求着江凌办事。
别人的东西,她哪怕多看一眼,也容易叫人误会。
其实这种珍珠,她也有一粒。说是南洋粉珠,又大又亮,极其珍贵。
是有一次船队回来时,潘老板送的。
没想到钟微也有一粒?
她忙回到屋里,找出钥匙,开了珍宝箱,一件件翻找。
那粒珍珠她并未拿来镶嵌做花,不想伤了珠子。
她将两粒珠子托在掌心,只见色泽相近。
只是钟微的这一粒比她的小了一分,光泽也差了些许。
她将这珠子托在手上,怔怔地想了半天。
圆儿见了,笑道:“这倒像是一对儿的。”
无心的一句话,锦鱼蓦然抬头,想到一个人。
她一直不知道钟哲去了哪里。也问过钟微,钟微说山南海北,不知所踪。
却原来,他从来没走得多远。
哪里有那么刚刚好,就有个大老板会给她送海外的奇花异卉,把发大财的生意主动撞上她的门来?
这么多年,她竟然都没想到。
*
当晚,她在被窝里跟江凌悄悄说了皇太孙的事。
江凌听完,难得地挑了挑眉毛。
锦鱼便问他什么意思。
江凌笑道:“太子妃果然非常人也。”
锦鱼在他腰上轻轻拧了一把,嫌他说话拐弯抹角。
江凌点了点头。
却没多说什么。
锦鱼不由有些郁闷,可见江凌闭着眼,似乎有些疲累,便也罢了。
没一会儿,她自己就沉入了梦乡。
她不知道的是,江凌却慢慢睁开了眼。
江凌侧躺在锦鱼的身边,静静看了她半天,才翻身爬起,披了衣裳,坐在床边,从床下一只小柜中取出一大叠的折子,借着蜡烛的光,直看到深夜。
室内烧着地暖,锦鱼睡着睡着翻了个身,脚便踢出了被子。
莹白的小脚丫,衬在胭红的雨丝锦被面上,像一只可爱的小白鸽子。
江凌目光落下,坐过来,替她掩上被子,静静地出了一会子神,才收拾东西,吹灭了烛火,爬上床,将她拥在怀里。
他一生发奋,终于位极人臣。
以前是怕夫人后悔当年之选。
现在是怕夫人还需为外头的大事小情操闲心。
他每日回到家中,只要见到锦鱼与三个孩子,不管他们是在吃饭玩耍,还是在笑闹哭吵,对他,都比手握天下,要快乐百倍。
皇太孙,确实是步好棋。
只是要办成却是不易。
现在数九寒冬已至,皇上能不能熬得过这一冬都未能知。
他刚刚才把袁相去世,朝庭换相的风波压下去。
这时提皇太孙只怕再起波澜。
可是现在不提……若是皇上有个三长两短,到时候,也是两难。
他想了许久才沉沉睡去。
*
王青云那边,没两日就接到了消息,说江凌点了头。
她只觉得神清气爽。
太子现在有难处,她们王家与钟家不是不能帮手,可是要拿东西来换。
不想这样过了七八日,太子这天下了早朝回来,神色十分慌张,拉她进了寝殿,斥退了众人。
她忙假意害怕,道:“殿下,可是我们王家又做错了什么事?钱的事……我已经说了,他们正在筹呢。”
太子愤然看她几眼,一屁股坐在床沿上,半天又站起身来,在殿内走了好几圈,最后道:“今日出了件大事。你把你爹还有你弟弟叫来,对了……把江凌也叫来。”
王青云见他坐立难安,好像热锅上的蚂蚁,自己也不由一颗心提到嗓子眼里,忙吩咐太监快去请。
一边给太子递了一碗安神宁气的麦冬茶,道:“殿下别急。殿下运筹帷幄,这天下,哪有什么事能难得倒殿下呢。”
可今日连这种廉价的吹捧也没用了。
太子接过茶水,汩汩喝个见底,瞪她一眼,叹了一口气:“无知!”却仍不肯说是何事。
王青云觉得自己可能这一向装傻装得过了头,倒让太子什么事都不愿意跟她说了。
便暂时稳住心神,不去打扰太子,省得一会儿太子只跟江凌他们商议,把她撵出去。
不过心里有几分揣测。
什么事这样大呢?难道是皇太孙的事?
江凌这么快就办成了?这也太过匪夷所思了。
可若不是这事,又有什么别的事呢?她表面安静,内心却也焦灼不宁。
好在没多久,她爹跟青山就先来了。
问什么事这般紧急。
太子这才瞪着他们怒道:“若不是你们王家首鼠两端,早日替孤补上亏空,如何会有今日之祸!”
王青云眸色闪了闪,看向她爹还有青山,见他们二人的脸色都很意外。
显然他们也不知道这话从何而来。
太子才吼道:“孤得到可靠消息,明日御史台会参孤挪用海防款,私买海船一事。”
王青云惊得“霍”地站了起来。
她知道太子缺钱。
可没想到他竟然胆子大到这个地步。
海防款都敢挪用。
福建路的知府,是袁相的门生,掌管着泉州港。
本来就是极大的肥缺,可万没想到,太子与袁相竟还觉得不够,敢挪用海防款去买海船。之前太子逼王家钟家拿钱,跟他们说的是借了钱船出了事,却没说是挪用的海防银子。
御史台明日若真参太子一本,那他这个太子就真当到头了。
王青云只觉得自己上一刻还在幻想皇太孙一步登天,现在却被太子一把扯下云端,万劫不复。
她腿软如棉,扶着椅子,浑身颤抖。
太子却怒指着她:“都是你无能,娘家金山银山,你却连九十万两都要不出来。若是早早填上这个窟窿,又岂会闹到今天这个地步。孤要废了你,立柯氏为太子妃。”
王青云本来正悲愤,听到这话,却又忍不住想笑。
这个时候,太子自己都当不成太子了,她还在乎当什么太子妃?!
正忍不住要跟太子闹起来,却听外头太监尖着嗓音通传:“宰相江凌求见。”
“让他滚进来!”太子立刻转移了注意力,大吼道。好像他落到这个境地,是江凌害的一样。
*
江凌一进门,就见殿内烛火通明,红红地照在人脸上,可在场的每个人都面如土色。
王青云更是一副站不稳的样子,扶着椅背,裙摆直动。
王尚书与王青山父子却是浑身僵硬,似乎已经怒到极点,结成了冰,站着不动。
只有太子站在中间,姿态滑稽。
他手指着王青云,像是怒冲云霄,可冠带歪斜,像是已经被人打入了十八层地狱。
他安安静静地行过礼,便问到底出了什么事。
太子怒气冲冲,声嘶力竭地把刚才的话又嚷了一遍,末了对江凌吼道:“父皇还说你有什么经天纬地之才,孤看你根本是个废物。如你真有本事,怎么会任由这样的事情发生?难不成孤倒了,诚亲王成了太子,他会善待你们几个不成?!”
江凌站在地上,像一株山崖上的巨松,再大的风,也吹不动他。
他看了一眼太子,淡声道:“不知殿下叫臣来,是想解决问题?还是想责备臣无能?”
太子顿时噎住,半天抖着手道:“难不成,事到如今,你还能有解决的法子?!”
江凌淡淡一笑,没说话。
可是所有人都从中看出了四个字:胸有成竹。
第144章 一箭四雕
王青云本正万念俱灰, 差点儿就撕下伪装,跟太子闹翻,不想江凌正好来了。
此时见江凌听了这事, 态度竟然如此泰然自若, 她不由心中惭愧, 顿时冷静下来, 暗暗叫了一声阿弥托佛,江凌可真是救了她。成大事者当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她刚才有点太沉不住气了。
江凌既然这样镇定,这事也许还有转机。
见太子并无叫江凌坐下的意思,她忙清了清嗓子, 上前劝道:“殿下,江丞相智计无双,不如您先坐下, 叫江相也坐下,大家慢慢商议才是。”
太子狠狠瞪了她一眼,似乎嫌弃她多嘴, 不过还是自己一屁股气哼哼地坐了下来, 才朝江凌摆了摆手。
他这态度, 王青云也不放在心上, 只忙上前替他续了茶水, 又拿眼神支使太子身边的最信任的大太监向公公。
向公公忙给江凌拖了一把椅子, 又给江凌奉了茶水。
江凌谢过, 慢慢喝了两口茶,出了会子神, 才道:“无论如何,都得先把这银子的窟窿补上。不知殿下可拿得出这笔银子?”
太子满脸期待顿时变成了失望, 不耐烦地恨声道:“你这岂不是废话?若你当初没把常家给搞掉,孤至于这么缺银子么?”说着转向王尚书,道:“就看你们王家这回肯不肯帮忙了!若是不肯,那就大家一起完蛋。”
王尚书瑟缩了一下,看了一眼江凌,又看了一眼王青云,才垂头丧气道:“这些日子老臣拼了命地在筹银子。只是卖地卖辅子,都要时间。再说,就中掏空我们王家的家底,一下子也拿不出九十万两银子之巨啊。”
九十万两白银,确实不是普通之家能够拿得出来的。
王家要真一下拿出来,日后只怕也脱不掉一个巨贪之名。
“还有你们的亲家,钟家呢!谁不知道钟家那个三郎能点石成金!”
太子说得理直气壮。
他不提钟哲,王青云还忍得住。
此时听他说起钟哲,心里酸楚难忍,一股浊气直涌到嗓子眼里,差点儿吐出来。
钟家是有钱。确实钟哲有点石成金之能。
可谁欠了太子不成?想别人替他收拾烂摊子,也要想想自己对别人如何。
对她也就罢了,对王家,他也是从来没个好脸色。
现在要起钱来,却是大言不惭,连王家的亲家,好像也该拿钱来供他,实在毫无羞耻之心。
她把手藏在袖中,捏得紧紧地,指甲深深刺进肉里,皮肉的疼痛让她的脑子好像射进一道光,一个模糊的念头慢慢浮了起来。
江凌却闲坐一旁,蹙着眉头,久久不语。
太子见众人都不说话,又急又怒,拍着几案,道:“江凌,你说!你到底是什么主意?!”
江凌这才慢慢展开黑眉,问:“你们一共挪用了多少?”
王青云听到这话,悚然一惊。
她只盯着太子说的九十万两了。倒忘了问这关键之处。
太子一噎,肥脸通红,半天嗫嚅道:“孤……孤也不清楚,是袁谨去经办的。”
江凌唇边露出淡淡微笑,道:“那还请殿下传了他来。”
太子只得挥挥手,向公公忙走到殿外,吩咐小太监去叫人不提。
江凌也不说话。
太子越想越坐立不安,袁谨是袁相的幼子,与他年纪相仿,小时候是他的伴读,他跟袁谨的亲如兄弟,倒是诚亲王这个一母同胞的兄弟,他从来都没喜欢过。
一时袁谨传了来。
江凌倒没见过此人,这时一见,见他长得圆脸厚唇,竟是个忠厚之相。真是知人知面难知心。
袁谨见王家人在场,脸色尚可。目光落在江凌身上,一张脸顿时时惨白,阴恻恻地,怒视一眼,竟只当没看见,不肯跟江凌见礼。
想来在袁家人眼中,还是觉得江凌逼死袁相,夺了相位。
可袁谨只是吏部考功司的郎中,虽然是个肥缺,从品级上看,只是个从五品的小官。见了江凌不拜,未免太过无礼。
不过太子包庇,竟视而不见。
他虽把江凌叫来帮着出主意,可仍是没把江凌放在眼里,只问江凌:“人传来了,你有话快问。”
江凌睨了太子一眼,似乎对太子与袁谨的无礼都没放在心上。
他慢悠悠地问道:“我记得过去三年,户部海防银子一共分三批,分别是80万两,100万两,180万两,共拨发了260万两白银,王大人,我可有记错?”
王尚书忙点头:“江相好记性。”心中对江凌佩服得五体投地。
他们户部管着各地的银子,一笔一笔地,不是正经经办的人,大约都记不清。
更何况还是三年的总数。
可见江凌早就知道此事,并且已经查过帐了。
他实在惭愧。今日来本以为可以用钱要挟太子同意立照殿下为皇太孙。
万没想到太子敢动用海防银子,自然也没查过。
可现在这种情况,当然不能拖江凌的后腿。
自然要说这数是对的。
“你们一共挪用了多少?”江凌声音平静,好像这是一个肯定句。
袁谨惨白的脸顿时胀得通红。
王青云见此,不由大为庆幸,刚才太子也叫了江凌来。
他们实在是没想到太子竟然离谱到这个地步,不但动用海防银子,欠的还有可能不止这个数。
就听那袁谨怒道:“我们袁家忠心耿耿,替殿下办事,岂有中饱私囊之理?殿下欠的九十万两便是全部。”
江凌姿态悠闲,半靠在椅背上,不知何时手上还多了个珍珠羔皮裹着的手炉。
他脸色极白,微微挑了挑眉毛。
那模样,倒像一个正是烤火品茶,富贵悠闲的美人儿,而不是百官之首,天下权臣。
这般举重若轻,王青云心中骇然,倏然间已经明白江凌要干什么了。
这样巨大的贪墨,太子不可能亲力亲为。
中间是谁在办事?还有谁参与其中?各人名下又各挪了多少?太子补上自己这份后,会不会被别人拖累?
甚至可能太子真正挪用的银子不过二三十万两,见者有份,层层扒皮,最后变成了九十万两,全都堆在了太子头上。
江凌抓住袁家,是想让这些人把银子全吐出来,替太子填窟窿。
若是袁谨不肯,那么太子从今往后,还如何信任袁家?
若是袁谨肯替太子退赔,这口锅自然就顺势扣在袁家头上。
太子虽欠了袁家一大份人情,但太子自己也保住了。
袁家将来还有东山再起的机会。
而袁家也并不冤枉。
这么多年,他们以太子的名义,不知道收了多少好处。
之前看来千难万险的大事,江凌三言两语,便有了解决办法。
甚至不需要动用王钟两家分毫银两。
她心中佩服至极,深深看向江凌。
江凌进门后早已脱下了披风,此时身上只穿着一件白裘皮镶边的靛蓝海贝纹蜀锦袍,衬得一张脸如玉如琢。
再细看,他身上这件锦袍,有一个特别之处,就是袖子十分宽大,沉沉地坠着,不知道里面藏着什么乾坤。
要说现在百官最怕的是什么,那便是江凌的衣袖。
谁也不知道,那里藏着谁的罪证。
这时,果然就见江凌抬了抬手,将手慢慢伸进了袖中。
那袁谨见状顿时浑身瑟瑟发抖,身形把烛光都摇凌乱不堪。
却见江凌在袖中摸了摸,半天摸出一张折子来,打开看了看,起身,递给了太子身边的向公公。
向公公接过,又躬身双手递给了太子。
太子打开一看,便开始浑身肥肉不停地发抖,不过片刻,就怒吼一声,将那折子猛地朝袁谨脸上一摔。
那袁谨吃痛,惨叫一声,跪倒在地,瑟瑟发抖。
太子怒道:“好啊,原来这九十万两,你们袁家倒拿走六十万两!”
袁谨磕头不止,道:“殿下息怒啊。不是我们袁家,是……是福建路知府!”
王青云心情激动,实在忍不住,起身走过去,捡起地上的折子,却见是福建路步军统帅所写的密折,报告有人挪用海防银九十万两,建造了两艘巨型商船,一艘可容500人,每艘连货物价值约十五万两白银。于某年某月出海,又于某年某月沉没。其余六十万两银子,被福建路知府和袁家等参与其事者瓜分。
王青云暗暗叹息。
她让钟微去跟锦鱼提及这事,算算不足十日。
江凌居然就通过兵部将这事查了个清楚。
还让人写了一份密折作为证据,难怪他刚才来时,一脸胸有成竹。
现在看来,她这辈子做得最对的一件事,便是与锦鱼结成了姐妹。
能得江凌为她所用,何事不成?
太子已经气得跳了起来,上前怒吼着,猛踢袁谨数脚。袁谨在地上翻滚,却不敢惨叫。
江凌给向公公使了个眼色,轻描淡写道:“若是他被打死了,这注银子可就没了下落。”
向公公忙抹了抹额角的汗水,上前劝阻。
可袁谨已经被踢得满脸的血。
江凌抬了抬手:“你把脸上的血抹干净了。瞧着怪吓人的。”
袁谨此时哪里还敢对江凌有半分轻蔑不敬之心,听到这话,不敢不依,抬起袖子,使劲抹脸,却是把淡红的血迹抹得东一道一西一道,像块染坏的布。他连滚带爬地跪在江凌足前:“江相仁厚,求求您救我,救我袁家满门。”
大概是之前宋修的事,让袁谨心怀侥幸。
江凌淡淡笑道:“本相对皇上忠心耿耿,这样天大的事,自然要禀报皇上的。只是……这银子……真是殿下挪用的?还是你们袁家与福建路知府挪用的?这事倒还可以再查上一查。”
江凌没说让袁谨顶下这个罪名。
但是太子闻此,早急不可待,上前又踢了袁谨两脚,道:“这事与本太子一点关系都没有,都是你们这些阴险小人所为。江相,你办了他们,抄家补赔!孤不信一个福建路知府再加一个袁家,还补不回这九十万两银子!”
所谓时穷节乃现。
王青云在旁边听到太子说出这样的话来,只觉得心中最后一点念想都没有了。
袁家虽是贪了不少,可是袁相及袁家也确实对太子算得上是鞠躬尽瘁了。
太子怎么能这样凉薄无情?她原以为,太子对袁家,多少有几分情分的。
刚才浮起的念头在这一瞬间,变得无比坚定。
这大好的江山,这天下的百姓,不能交给诚亲王那样能干却狠毒的人。
也不能交给太子这样庸碌无耻又凉薄的人。
她心意既决,目光深沉,投向江凌,似在询问。
江凌自然不可能知道她在想什么,可是两人眼神一对,江凌却微微闭了闭眸子,似乎在劝她放心。
她捏紧的拳头,慢慢松开了。
有江凌在,此事必成。
“袁谨,这事十万火急。我给你们袁家十天时间,不管你们用什么法子,补上这笔银子的亏空。皇上病重,马上又要过年,我也不想皇上忧心。等你们补好亏空,我算你们一个自首,再替你们向皇上求情。”江凌这时才道。
王青云心情激荡,眼中发热。
果然不愧是江凌。
如此,既救了太子,也救了皇上。
若是不然,这事一旦叫皇上知晓,盛怒之下,这个年,还真未必能安安稳稳地过去。
这样仁厚的心思,这样绝妙的手腕。
皇上真是选对了人。她也选对了人。
袁谨闻言早忘了自己刚来时的模样,冲着江凌感恩不尽,磕头如捣蒜。
江凌便让他去了。
等袁谨走了,太子才惊魂未定道:“可……可还有那……那御史,他们可不会等孤十日!”
江凌淡淡一笑,道:“我自会跟他好好谈谈。刚好,他在宋修的举报名单之上。”
太子先是一愣,随即纵声大笑。
王青云也扯了扯嘴角,看向她爹与王青山。
王尚书忙道:“江相天纵奇才,救了太子殿下,也是我们王家的大恩人。”
王青山亦道:“枢府当年日赞襄,隐然一柱在明堂。如今有江相在朝,万事安矣。”
江凌拱了拱手,道:“王大人过誉了。其实这事,还没算了结……”
太子此时早心悦诚服,不敢有半分轻视之心,忙问为何。
江凌道:“虽然挪用海防银子的事,是袁家与福建路知府所为,可……诚亲王岂会放过这样的大好机会?最迟年后,他必然用此事再大做文章,到时候怕难善了。”
江凌顿了顿,面露忧色,似乎想到了什么,道:“还是要早作准备。”
太子忙急道:“准备,当然要准备。以你之见该如何准备?”
江凌看他一眼,凝神想了想,道:“诚亲王筹谋多年,一心想扳倒殿下。想的不过是殿下倒下,皇上便会立他为储。也只有皇上让他断了此念,他才会真的死心。只要他死了心,必然反过来巴结殿下,到时只要他识时务,就绝不会再深究此事。”
太子拍手道:“孤何尝不想如此。可是父皇母后从小就对他甚是偏爱,对他下不了狠心。其实只要一首圣旨,让他到外地就番,他也就死了此心。”
王青云此时已经完全明白江凌要干什么了。
不由暗想,江凌真是绝顶高手。
这时才图穷匕见,而且还是太子自己求着江凌,一步步被往坑里带的。
转念一想,更觉心惊。
不知御史要参太子这件事,是不是从一开始就是江凌设的圈套?不然怎么刚刚好那个要告发的御史,就是在宋修名单上的人?而且今日他来时,并不知所为何事,怎么就刚刚好带了那福建步帅的折子?
这事就算不是江凌的圈套,此时提出皇太孙的事,那也是思虑周详,将计就计,借力打力。
不管怎样,都是极高明的办法。
让照儿作皇太孙,眼看就一步之遥了。
她忙看向她爹。
王尚书此时似乎也明白过来,与王青山对视一眼,却不敢轻易插话,怕节外生枝。
“外地就番,前几年也就罢了,现在皇上的身体,无论皇上还是皇后娘娘都不会同意的。他可是幼子啊。”江凌道。
“那还有什么法子呢?都说皇帝爱长子,百姓爱幺儿,怎么到了孤这里,父皇母后就一味溺爱他呢。哼!”太子愤然。
“这也是人之天性。见到年纪幼小的,都难免生出些怜爱之心。就说我吧,明明长子浙哥儿,也才不过是七岁,比小殿下才大了一岁,可我瞧着,就是没有那最小的东东可爱。便是我家夫人,你们都知道,她向来是最明白不过的一个人,也是成天抱着东东,左亲一下,右亲一口。倒把两个大的都不知不觉,扔在了一边。”
江凌提起锦鱼,满脸宠溺,似乎在说家常,一下子扯远了。
可王青云却是暗暗又叫了一声阿弥托佛。
江凌的手段未免也太高超了。
他是在诱使太子自己说出“皇太孙”三个字。
这样太子便以为这主意是他自己出的,断断不会疑心到王家想母凭子贵上去,王家和她自然也就安全了。
“幼子?他现在五大三粗的,早不是什么小孩子,可爱个…………等等,要比幼小,他能比得过照儿?孤有了,孤有了,孤有主意了。”太子哈哈大笑。
他毕竟也是受皇家教育多年。梯子都递在他脚下了,他要再发现不了,那也不可能当这么多年的太子了。
就像刚才,江凌才暗示说要追究那银子是谁挪用的。太子立刻就明白,该让袁家替自己背祸。
现在也是如此。
在场众人,一个个心里都是雪亮的,却都冷眼看着太子。
只有太子一个人满脸兴奋,肥肥的双下颌激动得颤抖,道:“皇太孙!江相,父皇最信任你,你一定要劝他立照儿为皇太孙!这样一来,诚亲王就是暗杀了孤,也是照儿接位,这皇位,就再跟他没什么关系了!”
其实如果诚亲王真有本事杀了太子,还怕没本事连太子的儿子也一起杀掉吗?
只不过多费些事罢了。
但是谁会在这时候扫太子的兴?
王青云头一个做作地尖叫出声:“殿下实在英明!居然能想到这样的绝妙的主意!这……这……”
她装作激动过头,语无伦次。
这时王尚书也立刻厚着脸皮,对太子进行肉麻吹捧。
只有王青山,实在说不出口违心之论,便作出一副才子样,保持沉默。
而江凌只是淡笑着,道:“亏殿下想得出这样的好计。不过这事,还是要殿下去跟皇上与皇后娘娘提。到时候,若是皇上问我的主意,我自有话说。若是皇上不问,这事也就作罢吧。”
他说得轻描淡写,似乎对这主意并不热衷,只是被迫同意帮太子说话。
太子激动不已,站起来,吩咐向公公开私库:“江相回京后,搬到了宰相府,孤还没送过礼。去,把那座七彩琉璃屏风回头给送到江相府上。”
然后又怕江凌不知这七彩琉璃屏风的价值,道:“这可是孤当初册封太子时,秦凤路知府从大食商人手里买下的。全天下只有这么一座,有半间屋子那么大。”
劫后余生,他如今是一口一个江相,早忘了当初对江凌有多瞧不起。
江凌随意地推辞了两句,也就谢了恩。
今日一箭四雕的目的已经达成。
既帮太子解决了贪墨海防银子的事,又离间了太子与袁家,让太子从此不敢再小看他,还有皇太孙的事,也成了一半。
*
转眼到了小年夜,皇后娘娘吩咐说要设个简单家宴,陪皇上一起过。
太子便叫王青云特意给华照打扮得可爱些,带着去给皇上和皇后娘娘请安。
诚亲王自然也带着自己的孩子们去了。
不过诚亲王的儿子反比华照大些。
一众皇孙里,华照虽不是最小的,可却是最漂亮最可爱的。
皇上虽然病体难支,可见华照长得最精致漂亮,举止行动却又透着聪明大气,只觉得江山后继有人,十分开心。
王青云也早教过华照。
华照便对皇上格外孝顺贴心,一口一个皇爷爷,童言童语,把皇上哄得十分欢喜,饭都多吃了两口。
小年节过后,朝庭就休朝了。
第二日,太子单独求见皇上。
皇上平素养病,轻易不肯见人。可竟答应了。
太子大喜,进到皇上寝殿内,就见一个雪白娇柔的美人儿在场,正是皇上如今最宠爱的婉婕妤。
他请安之后,也没有多想,只觉得机会难得,便往地上一跪,道:“父皇,儿臣实不忍兄弟相残,苦思多日,想出一计,若是能立照儿为皇太孙,便可让四弟从此知难而退,还望父皇体恤儿子,帮儿子维护兄弟之情。”
皇上半睡半醒,刚要说话,婉婕妤娇声道:“皇上,这碗药,不烫不冷,刚刚好,让臣妾服侍着,先喝了罢。有什么话,喝了药,慢慢再说,也不迟。”
太子便跪在地上,等皇上喝药。
不想一碗药下去,皇上竟就睡了过去。
那婉婕妤便柔声道:“殿下,不如先回,等皇上醒了,我再着人通知殿下?”
太子眼睁睁看着,却无计可施,只得退出。
不过想着只要皇上醒来,再招江凌觐见商议,这事也就成了。
谁知万万没想到,当晚皇上病情就急转直下。
第145章 赌个盛世
皇上病情突然恶化, 让江凌措手不及。
他还是高估了太子。
实在没想到,喂到嘴边的饭,太子都能打翻了碗。
这么多年, 太子瞧着表现还不算太糟。
现在看来, 可能主要是袁相的功劳。
也不知道袁相是如何手把手教太子的。
忠心是够忠心了, 可教出一个废物来。
将来如何执掌朝纲?
也不怪诚亲王野心难止, 蠢蠢欲动。
他只得耐着性子,仔细询问了太子当日的情形。
毕竟他在宫外如臂指使,行动自如,可在宫里却是鞭长莫及。
对宫里发生的事,心中虽有些揣测, 可没凭没据,也不好宣诸于口。
婉婕妤的荣宠全是皇上给的。
皇上一走,皇后娘娘能善待她么?说不定一杯毒酒就了结了她。
按常理, 这世界上最不希望皇上出事的人,便该是婉婕妤。
不然,皇上自己病后就该头一个怀疑她, 怎么可能还留她在身边伺候?
婉婕妤到底有什么理由要替诚亲王卖命?主动谋害皇上?
这件事实在蹊跷。
他得先派人去秦凤路好好查一查这位婉婕妤的来历。
他心中谋划已定, 就听太子口无遮拦, 道:“婉婕妤, 定然是诚亲王的人!”
江凌不想理会, 只劝他好好宽慰皇后娘娘, 安心侍疾。
太子便面露不满之色, 嫌他面对困局,没有良策, 道:“若是袁相还在,这件事早就办妥了。你身为宰相, 本该替孤冲锋陷阵,如今却只会缩头躲在后面,皇太孙的事,也硬让孤去跟父皇说!”
江凌此时已经对太子没有半点指望。
听他这样指责埋怨,也并不放在心上。
袁相真在,必然能看破此事。
立了皇太孙,固然能断了诚亲王的后路,何尝又不是在断太子自己的后路?
皇家这滩浑水,他之所以搅合进来,说到底也是为了锦鱼为了孩子们,也是为了这些年他治下接触到的黎民百姓,还有皇上的知遇之恩。
这江山若是落入诚亲王这样狠毒的人手中,包括他们一家在内,天下百姓又有谁会有好日子过?
他不是看不出王青云真正的意图,但是相比太子,若是能借由华照,王青云垂帘听政,反倒是对这天下最好的选择。
不说的别的,王青云也好,王家父子也好,都有两样极难得的品格:大气与正气。
因此皇太孙这件事,并不能由自己或是王家提出来,必须让太子“自己”想出来,去跟皇上提。
否则就算太子看不明白,皇上也会看明白王家的意图。
皇上如今的情形,他也不能保证会不会一时糊涂,索性废了太子,改立诚亲王,以免江山落入外戚之手。
可皇上听到这事后,却突然病重,昏迷不醒。
实在是诡异得很。
若是此时皇上倒下,谁会因此得利呢?
其实是太子。他可以名正言顺登基。
文官这边,袁相虽倒,可有他和王尚书在。
武将那头,兵部牢牢掌在景阳侯手中。
诚亲王除非能拥兵造反,否则绝无承继江山的可能。
可是太子还在想皇太孙呢,他既没这能力,也没这胆量。
那么是诚亲王?
太子挪用海防银子的事,袁家和福建知府做得很周密。他若不是有景阳侯的帮手,也不可能这么快就查出实情来。他找了个信得过的御史假意要举报太子,只是为了逼太子到绝路,早点让华照当上皇太孙。
诚亲王此时应该还不知道这件事。否则他最该希望皇上健康,好利用这事废掉太子。自己名正言顺上位。
若是他不知道这事,那么……这次确实有可能是他下的手。因为他也看明白了,一旦华照当上皇太孙,就等于在向天下昭告,皇上绝不属意他承继大统。就是真起兵成功,江山也坐不稳当。
而他敢下手,只可能有一个前提。
那就是他已经作好兵变的准备。敬国公府已经倒向了他。
如果这样,情势已经万分危急。
必须立刻采取行动。
他当下也不跟太子辩驳,认了无能,对太子道:“如今休朝,殿下不如带着太子妃与照殿下日日在皇上寝宫尽力侍疾。”半句不提婉婕妤的事。
太子不耐烦道:“父皇昏迷不醒,如何侍疾?”
江凌淡淡笑了笑,道:“殿下不是想照殿下做皇太孙么?这时,自然要太子妃带着照殿下去好好侍疾。皇上哪时醒了,头一个见着的是照殿下,那这事也就成了八分了。”
太子这才勉强点了点头,又问:“婉婕妤的事,就这样不管了吗?”
江凌忙道:“既然由太子妃去侍疾,不如就让太子妃顺便查查婉婕妤的事。”
太子哼了一声,有些不屑,道:“她不过是银样蜡枪头,交给她,还不如交给柯侧妃!”
江凌道:“柯侧妃虽好,可在立皇太孙这事上,未必肯尽心。”
太子想了想,柯侧妃自己也有儿子。如果不是照儿最得父皇喜欢,又占了嫡出的名分,他倒是愿意让柯秀英的儿子当这个皇太孙呢。
现在还是先立了皇太孙要紧。
不行以后再换就是。
他当下才点了头,放江凌走了。
回到东宫,便交待了王青云。
王青云自然是做出一副孝顺贤良的模样,一口答应,立刻就带着华照去了。
到了皇上寝宫元英殿,却是皇后娘娘在主持大局,诚亲王妃带着孩子已经在了。
她不敢露出半点锋芒,小心翼翼请过安,皇后娘娘就面露不耐烦,说这里不需要她,让她回东宫去。
她忙带着华照下跪道:“本朝以仁孝治天下。父皇慈爱,若是传出去,妾身为太子妃,父皇病重不肯侍疾,岂不叫天下人耻笑皇家?耻笑娘娘?还请母后允我跟照儿在偏殿侯着,以便随时传唤。”
皇后娘娘想了一阵,便同意了。反正没有她的传唤,太子妃也进不了正殿。在哪里呆着都是一样的。
可皇后娘娘不知道的是,王青云在宫里早就密密的织了一张网。
她人虽在偏殿里,大殿里的情形却是一清二楚。
皇上仍是没醒。
太医们也不知道是什么缘故。
皇亲国戚王公大臣都纷纷上书要进宫探病,都叫皇后娘娘以皇上要静养为由回了。
能进元英殿的,只有诚亲王一家。
就是太子来了,也只能进去略站一会儿,就出来了。
皇后娘娘的倾向实在过于明显。
可是宫外的人,对宫中情势却一无所知。
王青云表面平静,内心却判断,诚亲王要动手了。
她得立刻想法子送信给江凌和王家。
*
江凌这时早已经回到家中。
他洗漱换衣后,便带锦鱼进了卧室,并命所有人都退下。
锦鱼难得见他如此紧张,忙拉着他两人坐在罗汉床上。
他们如今的房子比原来大上三四倍,更妙的是,这里烧的是地暖,整间屋子,温暖如春,却半点不呛人。
不过两人还是从前的习惯。
一到冬天就关闭书房,在卧室里放置桌几,书架。
屋子前后用落地罩做了隔断。
外面靠窗放了一只红木螺钿罗汉床。
床前搁了一长等长有丈余的花梨几。
几上面放着蓝锦暖窠,里面搁着珐琅彩的热水茶壶。
锦鱼从茶盘里,挑了两只粉彩花神马蹄杯,替江凌倒了一杯毛尖茶,自己也倒了一杯。
这些年她生活无忧,可不等于说她不知道回京之后,日子仍会如过去八年。
可越是事情重大,越是不能有着急。忙中易出错。
粉彩杯中冒出淡淡的白色水气。
江凌接在手里,略有些烫手,便慢慢吹了吹,整个人瞬间便静了下来。
他也不说话,脑子里把事情慢慢地过了一遍,已经有了几分把握,慢慢地品了半杯茶,才把事情跟她说了。
锦鱼听完,想了想道:“这件事实在是蹊跷。若说当时婉婕妤给皇上的药里掺些曼陀罗花粉,让皇上睡着,以免皇上立刻就答应了太子的请求,倒也说得过去。可是这药效不过一两个时辰,皇上总会醒的,她又怎么能瞒得过太医,做到让皇上一直昏迷不醒?这样的大事,她难道敢自己作主?”
江凌抬眸看向窗口。
室内点了烛,红黄的光晕一团一团的。
步步锦窗棂上,一格格,是暗黑的天空。
仔细听,有呼呼的风声吹动着窗棂,哒哒作响。
起风了。
他点了点头,道:“你料得不错,动手的是婉婕妤,也是皇后娘娘。”
锦鱼只觉得外面打了个天雷。
太子是不太成才,可是……皇后娘娘也不至于偏心到这个地步吧?
太子也是她亲生的啊?!
不过,她看了看江凌沉静的脸,她绝对相信江凌的判断。
皇后娘娘为什么会这样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们现在该怎么办?
江凌伸出手来,轻轻握住她的,慢慢地摩挲着,道:“你跟孩子,收拾收拾到绿柳庄去住一阵子。”
绿柳庄如今已经俨然是一座数千人的大城。
什么都有。
走投无路的人,只要去到那里,总能有吃有喝。
赵妈妈把这座庄子打理得尤如一个独立王国。
就像当年人人都管三福庄叫洛阳庄,如今绿柳庄已经是远近闻名的孟尝庄。
只有他们自己还是习惯叫绿柳庄。
江凌的声音虽是冷静,可锦鱼却觉得寒风透骨,不由瑟缩了一下。
事情危险到这个地步了么?
她想了想,轻轻地摇了摇头:“把孩子们送走就是,我留下,帮你。”
江凌的眼中流露出浓浓的情意,有晶光闪过。
现在京里比战场还危险万倍。
他俯下头,轻轻在她的唇上印下一吻,自嘲地一笑:“你会分我的心。若是他们捉了你去……我就不战而降,立刻为他们所用了。”
锦鱼眼中也涌起莹莹的水光,半天想了想:“我看还得带上宁哥儿,最好……”她想到此处顿了顿,看向他:“京中卫戍主要靠禁军与守备军。禁军由敬国公节制。皇上只信得过他。守备军如今在宜春侯手中,想来是可靠的。可若是诚亲王以柳镇之子为要挟,敬国公怕是……”
江凌想了想,蹙起眉头:“现在这种时候,谁也不能轻信。不管是柳家还是宜春侯府。”
锦鱼忙点了点头:“明日,我去一趟敬国公府,争取带柳镇之子一起去绿柳庄。”
江凌决然摇头:“不行。柳镇之子的事,交给我。”
他说完,便起身走到门口,让圆儿悄悄去叫豆绿,不许声张。
一时豆绿带着一身的寒气来了,江凌便交待她明儿去景阳侯府,偷偷通知景阳侯,让宁哥儿后日出城打猎,乔装之后,暗中前往绿柳庄。
豆绿一脸紧张,却没问为什么,只点了点头。
第二天一早,江凌早早就出了门。
锦鱼起床就放出风去,说东东有些发热,又偷偷用些红色花粉在东东的背上大腿上点了些印子,大张旗鼓让找马太医来瞧。
等马太医走后,她便关闭了内院,将人都打发到了前院,说东东出痘了。
闹得全家不宁。又派豆绿去通知景阳侯府,说过年怕是不能回去了。让那边也别派人过来,省得病气过了人。
内院只留下三个蓝衣婢女还有三个孩子的奶嬷嬷,派了圆儿满儿守着内院的门口。
自己和三个孩子却都换了衣裳。
她穿的是蓝牌婢女的衣裳。
孩子们也都换成下人的服色。
再用黄色花粉把自己跟孩子们的脸手都染得黄黄的,这才由雷二嫂子领着出了门。
门上有人问这是要去哪里。
雷二嫂子大声道:“夫人说三少爷病了,趁着过年,放她们带着孩子回孟尝庄看看亲人去。”
一时上了马车,锦鱼心里十分忐忑,忍不住掀开翠色的窗帘朝外看去。
天气晴明,时近年关,就见大街上人来人往,个个都穿得厚厚的,脸上带着笑,大包小包地往家搬东西。
一派盛世繁荣国泰民安的景象。
哪里看得到半点危险的影子。
她都几乎要疑心江凌是紧张过度了。
可在大事上,江凌还未错断过。
浙哥儿半懂不懂,见她一直往外看,便问:“娘,我们为什么要逃跑?”
锦鱼不由失笑,想了想道:“不是逃跑,是娘跟你爹打了个赌。”
西西靠过来,睁着大眼睛,忽闪忽闪地:“打赌?赌多少银子?”
锦鱼“噗嗤”笑出声来,抓住她狠亲了一口,西西倒不嫌弃她,搂住她的脖子嘻嘻地笑着。
“打赌我们能不能混出城门口。”
西西道:“难怪娘给我们穿这样难看的衣服。是为了让爹爹的人找不到我们吗?”
锦鱼一本正经地点了点头。
锦鱼怕三个孩子在一处,太过扎眼,所以给东东喂了些安神的药,交给了蓝牌婢女的头头叫万娘的,坐在了别的车上。
便又交待了两个孩子一遍,一会儿如果在城门口有人盘问,要怎么应答。
尤其是名字,她图省事,只管他们叫大宝二宝三宝。
浙哥儿便问:“那赌注是什么?”
锦鱼摸了摸儿子的小脸,想了想,笑道:“盛世。”
如果江凌赢了,接下来应该有几十年的盛世。
若是输了,诚亲王这样的人当道,那便是乱世。
“盛世?”
浙哥儿蹙着眉毛,百思不得其解,怎么能拿盛世当赌注。
等到了城门口,果然盘查得极严。
听说他们是江相府的下人,盘问得格外仔细。
盘查锦鱼这辆车的兵士长了一把络腮胡子。
他们在车上,那兵士在车下,狐疑地看了他们好几眼,指着浙哥儿和西西问是不是她的孩子。
锦鱼不敢说话,低眉垂眼点了点头。
浙哥儿也跟着点了点头,心虚地不敢正眼看兵士。
西西却唯恐天下不乱,爬到车门口,张着大眼,故意往那兵士跟前凑,眼睫毛都要戳在人家的胡子上了,一副你怎么认不出我来的模样,还主动道:“我叫二宝。”
锦鱼一颗心都提到嗓子眼里。就怕西西为了帮她爹赢,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来。
她一直没跟孩子们说实话,既怕吓着他们,也怕童言无忌,走露了风声。
可谁知歪打正着,那兵士见这小姑娘一点不怕自己,倒去了疑心,心道大户人家的婢女果然都与众不同,多看了锦鱼两眼,挥了挥手,放行了。
车子出了城门,锦鱼回头看去,就见士兵们对进城的人也盘查得十分严格。
不由暗暗叹了一口气。看来真的是谁都不能相信。
便是大姐夫宜春侯没有投向诚亲王,也保不齐他手下的军官里有诚亲王的人。表面上不在城门拦下他们,只要传出消息,叫人追来,抓了他们去,威胁江凌,也不无可能。幸亏她们今天是乔装出城。
西西却坐在马车上,不开心地蹬着小腿,十分郁闷,哼道:“真笨,我都凑得这么近了,还认不出来。爹爹这下可要输了。”
浙哥儿瞪她一眼:“我想要娘赢。你懂什么叫盛世吗?”
西西摇头。
浙哥儿得意地晃着小脑袋,道:“尧天舜日,唐虞之治,就是说天下老百姓个个都能吃得饱饭穿得暖衣,日子过得太太平平。”
西西问:“现在老百姓吃不饱穿不暖吗?”
两个孩子又你一言我一语地辩了起来。
锦鱼脸上带着笑,心里却是沉甸甸的。
她现在能做的,就是保护好自己与三个孩子,让江凌彻底没有后顾之忧。
*
出了城,万嫂子便把东东抱回了锦鱼的车上。
也许是起得太早,也许是刚才大家的情绪都太过紧张,没一会儿,母子四人就都倒在车里,睡得香甜无比。
迷迷糊糊中,锦鱼好像看见了诚亲王。
红色甲胄的禁军沿着宫墙,手中的火把,像无数蠕动的会发光的蚂蚁。
她不知为何,赤着脚,急得四处奔跑呼号,想要找到江凌,可宫里太大了,她跑得要断气,都没找到江凌。
正急得要哭,却觉得好像什么东西要爆炸一样,激烈地晃动起来。接着就听得有刀剑铿锵之声。
她突然就看见了江凌。
高高的宫阶之上,诚亲王与柳镇带兵闯宫,江凌护在皇上身前。
柳镇弯弓搭箭,一只血色的羽箭嗖地一声,朝江凌飞去。
锦鱼拼尽全身的力气,嗓子却好似哑了一样,半天才勉强挣扎着,喊出两个字:“不要!”
猛地从梦中醒来,眼中看见的是青布的马车蓬顶,额角冰凉。
外面有人在呼喝,有什么东西砰砰相撞,发出刺耳的声音,像是拿着铁钳刮着锅底一般。
她惊悚万分。
难道诚亲王的人追上来了?!
第146章 天意重逢
锦鱼心口跳得犹如擂鼓一般, 急急翻身,伸手先去摸三个孩子。
见浙哥儿也醒了,正迷迷糊糊揉眼睛。
东东跟西西两个却是背对背, 像一对小虾米, 仍是睡得沉沉的。
她忙上前抓住浙哥儿的手, 轻声道:“你别出声。娘先看看是怎么回事。”
她听声音是从前右方传来, 便偷偷掀开右侧翠绿的窗帘,可却什么也看不见。
他们一行一共三辆马车,她坐的是第二辆,所以前方的马车挡住了一多半的视线。
只得咬了牙,爬到马车门口, 偷偷打开车门,朝外看去。
可还是只看得见对面停着一辆高宽都至少有两丈的大马车,黑色的车身, 贴着金珀海水花纹,四角挂着闪闪发光的珠串,车辕上架着四匹高大健美的马匹。每一匹马的毛色都如淡金珀一般闪闪发光。
那辆大马车之前, 还耸立着四匹大马, 漆黑如炭, 高大健壮, 比寻常在京中所见的马匹看着都要高大几分。
有两匹马上坐着人。
隆冬的天气, 那两人却只穿着薄薄的青色夹衣, 紧紧绑着黑色腰带, 身板挺直,脸上带着嬉笑。
锦鱼虽然自己不会武功, 可见过不少会武功的人。见这两人的坐姿,就知道必是习武之人。
又有金属碰撞的声音不绝于耳。
显然前面还在打斗。只是被前面的马车挡住, 她看不见,却能听到那些人在嬉笑。
“经哥,你行不行啊?四个女娘你都打不赢?”
“中原女子很厉害啊。呵呵呵呵……”
腔调怪怪的,难道是什么有身份的胡商?
锦鱼不由松了一口气。这些人应该跟诚亲王没有半点关系。只是不知道怎么会打斗了起来?
又十分惊讶这些人武功怎么这样高强。
她的四个蓝衣婢女这些年什么事都不需要做,只专注修习武功,她还特意给她们请了武术的师傅,因此一般人根本不是她们的对手。
可如今四个一起上,都不是人家一个侍从的对手。
有心想叫他们别打了,可她以什么身份出面呢?万娘与人动手之前,也没问过她,显然是不想暴露她的身份。
也不知道对方是什么来头?看上去像是极有钱有势。
可似乎也没太大的恶意。
她决定静观其变。反正对方并无伤人之意。
又打斗了一会儿,她的四个婢女显然已经不支,呼吸声越来越重,就听对面突然响起一个稚嫩的声音:“爹爹,让阿经把她们一个个捉了吧,我想早点看到爹爹说的绿柳庄。”
这孩子的声调虽也是官话,听得清楚,可是与刚才那几人又不同,那种怪怪的腔调,倒像她遇到过的南洋商人。
意外听得这孩子提到绿柳庄三个字,锦鱼心中一跳。
现在外头已经很少有人管绿柳庄叫绿柳庄了。江湖上孟尝庄如雷贯耳。
果然,就听万嫂子吃喘吁吁地道:“你们是什么人?去绿柳庄做什么?”
那稚嫩的声音道:“咦,我们去绿柳庄,又关你们什么事?”
万嫂子道:“怎么不关我们的事?绿柳庄是我家夫人的赔嫁庄子,你们……”
谁知她话音未完,对面突然响起一个声音:“住手!”
这成年男子的声音明明并不严厉,但刀剑铿锵之声顿停。
只见一个身影突然飞上了空着背的一匹马,那人身材精干矮小,手中握着一柄雪亮的弯刀,脸色红润,年纪不过二十上下,笑得露出一口白牙。
就听那人又问:“你们是卫夫人的婢女?为什么马车上没有徽印?”
锦鱼恍惚中觉得有些耳熟,只是一时想不起来在何处听过。
又想如今她再回京师,世人早忘了当年的卫五娘子,都喜欢叫她江夫人。怎么这人还知道她姓卫,称她为卫夫人?
万娘奇道:“老爷认识我家夫人不成?”
锦鱼心中狂跳,一个名字在口中呼之欲出。
却见对面马车门一开,高高的车辕上站了一个人。
那人容长脸儿,皮色微黑,像是经历了不少风霜,下颌留着一把长长的胡须。
可是身上的衣服华光闪闪,竟不是普通织锦,而是用细细的珍珠拼接的图案。
不过是赶路时穿的寻常衣裳,竟是这样奢靡。
除了他,这天下,怕也没有别人这样喜欢华丽的服饰。
锦鱼不由惊喜交加,想要出口呼喊,却又想起自己这次是乔装出行。
他们这样在路上打斗,前后都有路人看热闹。
若是这时相认,她带着孩子偷跑的消息便掩盖不住了。
怎么也想不到,他一走十年,居然会在这样的情形下重逢。
她眼中发热,强忍心中激动。
这时万娘突然尖叫了一声,身形一矮,从婢女齐齐跪倒在地,呼惊喜交加喊道:“钟公子!”
钟哲站在车辕上笑道:“亏得你们还记得我。我刚刚回京,带的人有些多,便想先到绿柳庄住下,缓缓再进城。”
万娘哽咽道:“公子大恩大德,怎么敢忘?绿柳庄里,公子的屋子,从未动过。若是刚才知道是公子,便是退让十里百里,也是该的。是我们冲撞了公子。对不起。”
万娘虽是激动,但是仍是没有说出锦鱼就在后面车上。
锦鱼不由暗暗点头,她这些婢女教得极好。
也大约明白了,这场冲突的起因。
钟哲的马车实在太大了,想来这条路错不过,只能一方避让到宽敞处。
她的婢女不肯,这才动了手。
正想着,浙哥儿凑过来头,轻声问:“娘,难道对面的人是钟三伯伯?”
锦鱼不由哑然失笑。这些年她偶尔也会跟孩子们提及钟哲。尤其是刚回京住在国色天香园时,自然不免提及当初怎么会买下这个园子的。也说过当年绿柳庄怎么建起来的。
她实在没想到浙哥儿这样聪明,便点了点头,道:“嗯,只是路上人多,不能相认。等到了绿柳庄再说。”
浙哥儿小脸通红,眼睛亮晶晶的,有些崇拜和期待。
因为他叫浙哥儿。
爹爹有时候会开玩笑,说不该管他叫浙哥儿,回头钟三伯伯知道了,说不定会生气。
虽然哲与浙不一样,但是发音相同。
钟三伯伯说不定会以为他们故意占他便宜,给儿子取了个相同的名字。
锦鱼自然不知道浙哥儿的小脑袋瓜里在想这样奇怪的事。
她的心思回到了刚才那个梦里。
那种感觉太真实了,仿佛那只血色的箭射入了江凌的胸膛。
实在让她不安。
这么多年,她都没离开过江凌半步。
现在京城风雨如晦,她却带着孩子出了京。其实无论是跟敬国公府对话,还是去劝柳镇,或者进宫见王青云。她都比江凌方便得多。
之前答应带着孩子出来,是因为不放心把他们交给别人。
可天意让她在这里与钟哲重逢。
别人她信不过,钟哲她若也信不过,那这世界上,也没有信得过的人了。
她正暗暗筹谋,就听得钟哲道:“可是你们若是去绿柳庄,怎么走的方向却是相反的?”
万娘笑道:“绿柳庄越来越兴旺,前些年赵妈妈便着人在小河湾那头架了座一桥,进出方便了许多,不用绕路了。”
“怎么,你们夫人到底把小河湾要回来了么?”
锦鱼失笑。没想到钟哲竟然还记得这件事。
小河湾是原来的绿柳庄,有良田,还有一条水源丰沛的小河。
许夫人舍不得给她作嫁妆,硬是把原来的绿柳庄改名成小河湾,改了鱼鳞册,把这个好庄子给了锦心。
可是后来锦心去了边关,说是需要用钱,要把这块地卖掉。赵妈妈还记得当年钟哲说过,最好是买下这片地,便先斩后奏,替她买下来了。她当时远在青州,还是事后才知道的。
果然就听万娘跟钟哲回道:“我们夫人花了五千两买的。”
听到钟哲连这样的小事都记得清楚,锦鱼决心更定。
这真是老天送上门来的大福气。
把三个孩子托付给钟哲,怕是比跟着她自己还安全。
那头钟哲已经叫自己的车队掉头。
折腾了半天,大家原来竟是同路人。到得绿柳庄已经是正午。
绿柳庄如今虽常见有人来投奔,可是今日见这车队浩浩荡荡,实在惊人,大人小孩子都跑出来看热闹。
等知道是钟哲回来了,整个山庄都跟过节了一般,立刻就有人开始放鞭炮,热闹非凡。
倒没多少人注意到夫人的蓝牌婢女们回来了五六个,还带着孩子。
万娘就在这一片混乱中,带着锦鱼母子三人住进了自己弟弟一家。
万娘的弟弟弟媳妇,自己也有三个孩子。最小的一个才一岁,还没断奶。
这也是锦鱼决定住万家的原因之一。东东现在还没完全断奶,需要一个奶妈。
万娘的弟弟媳妇虽然以前也远远地见过锦鱼,可事隔多年,哪里会想到锦鱼会化妆成一个普通的仆妇出现?
见到她们母子三人,只当是府上有身份的仆妇,一个劲地说“夫人跟前便是阿猫阿狗,也比别人尊贵些。”
十分热情地招待了一番。
等到了晚上,锦鱼与三个孩子就跟万嫂子挤一间屋子。
屋里有两张床,锦鱼带着西西睡一张,浙哥儿跟东东睡一张。
万嫂子则打了地辅。
好在这里都是吊脚楼,打地辅也不太冷。
三个孩子到了一个完全不同的陌生环境,都睡不着。在床上打打闹闹地折腾。
锦鱼便搂着西姐儿,对浙哥儿道:“浙哥儿,你看爹爹笨得很,都找不到我们。明日小舅舅来了,你们便跟着小舅舅一起,好好躲起来,娘要回京去,接爹爹来,等他来了,看他能不能把你们找出来。”
西西道:“娘,我们不回去过年了么?”
锦鱼笑道:“这要看你爹爹是不是聪明了。”
“爹爹聪明,爹爹最聪明,爹爹是诸葛亮。”西西不服气地嚷。
锦鱼笑着也不驳她。在她心里,江凌何尝不是最聪明最有计谋的。
可是有些事,谋事在人,成事在天。
这一回,她不知道,她是不是还是那么好福气。
等好容易把三个孩子都哄睡了,锦鱼才表扬万娘道:“你今日处置得很好。没在路上揭破我就在后头车上。”
万娘笑道:“跟了夫人这些年,若是这点事都办不好。我还有脸再伺候夫人吗?只是没想到,他们说不过,就先动了手。”
两人闲话了几句,万娘才好奇地问:“夫人不想与钟公子相认么?”
锦鱼想了想,道:“自然是要相认的。”又交待了万娘一番。
这一夜锦鱼想了许多的事。
似乎一闭眼,再一睁眼,便到了天亮。
吃过早饭,万娘已经把昨夜她交待的事情办妥了。
锦鱼便跟着万娘一起去了钟哲位于山下的屋子。
她进去的时候,钟哲正在教两个小孩子煮茶,那两个孩子都七八岁的模样,长得像是南洋那边的人。
屋子里混杂着酒气和茶香。
可见昨日,钟哲真是喝了不少的酒。
锦鱼的偷偷扫了一眼这屋子。就见屋子时果然一尘不染,完全不像是十年没人住过的房间。
窗口蒙着雪白的皮纸,大约是年底前换的。
屋里挂着的帷幔翠绿的颜色好似三月的新柳。
她的目光落在窗边墙上。
那里挂着一幅九九消寒图,九瓣玉兰,已经有六朵填了淡淡的粉色。
那颜色也慢慢进入她的眼中。
万娘拉了她一把,她才回过神来,跟着万娘一起朝钟哲行了礼,道:“丹娘有一件要紧的事,要单独跟公子说,不知道公子可不可以……”
她话未说完,钟哲手里的握着的天青茶荷“啪”地一声,掉在桌上,整个人都僵硬住了。
那两个孩子似乎吓到了,直叫“爹爹”。
钟哲半天回过神来,指了指那两个孩子,道:“万娘,先带他们出去吧。”
锦鱼低着头,直到万娘与两个孩子出去,屋门从外头塔地一声轻轻阖上,她才抬起头来。
她在两浙时,出门逛去,不想叫人知道她是知府夫人,便自称丹娘。
钟哲果然是知道的。
那个什么撞上门来让她发财的潘老板,定然就是钟哲的人。
她的目光与钟哲的在半空中相遇,眼中浅红慢慢涌上一层晶光,轻轻叫了一声:“三哥。”
十年漫长的时光凝成的冰,就在这轻轻的一声中尽数化成了水。
钟哲远远地看着她,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只有那只摔断了的天青茶荷,暴露了他曾经的失态。
半天他才清了清嗓子,道:“你怎么这副鬼样子?跟江凌吵架,离家出走了不成?”
锦鱼嘴角慢慢翘起,上前收拾掉在桌上的碎茶荷与茶叶渣子。
收拾干净了,才坐下笑道:“说来话长。”
他们有的是时间。
锦鱼先问了钟哲这些年的经历。
钟哲却只简略地一带而过,只说不过是四处经商。到过南海,也去过漠北。
锦鱼想了想,见他也不提那两个孩子,只得忍住好奇。
最后才把京中情形说了。说到皇上突然病重,情况危急。
钟哲苦笑一声:“原来如此。我还以为江凌回京,朝局早就稳当了呢。看来我回来的不是时候。”
锦鱼听他酸江凌,也不好替江凌辩解,只得道:“再有一两个月,总是会稳定了。”
钟哲冲她翻了个白眼:“那你岂不是要像个黄脸婆,东躲西藏两个月?!孩子们呢?他们过得惯?”
锦鱼笑起来,道:“所以,我来求三哥帮忙。我想回京去,孩子还有我弟弟宁哥儿,想托给三哥。”
钟哲皱起眉头,横了她一眼:“这么多年不见,你就不怕我也是诚亲王的人?或者离开富贵乡这么多年,突然想要出人头地,把你的孩子还有弟弟都送给诚亲王作人情?”
锦鱼淡淡一笑:“若真如此,就是天意。我谁也不怪。”
钟哲盯着她看了片刻,没有作声。
锦鱼不由有些尴尬。
她身上穿着蓝牌婢女们的衣裳,倒也簇新整齐,只是脸上抹了黄色的花粉汁,黑黄干瘪,显得像生了什么大病一样,凭空老了十岁。
可是这也是没法子的事。
若没有那粒南洋粉珠,没有老潘,没有墙上那张消寒图,钟哲刚才的话,确实会让她动摇。
也许她不该利用钟哲对她的感情,让钟哲替她承担这样大的责任。
可是现在的情形,钟家与王家也是一条船上的人。
钟哲没理由不帮他们。
可没想到,钟哲却死活不同意,反而逼问她到底想办什么事,他替她去办就是。
还说他手下不少能人异士,不管是要把柳镇的儿子拐跑,还是偷入皇宫去替皇上诊治,亦或是直接刺杀诚亲王,一了百了,都不在话下。
若不是锦鱼心志坚定,差点儿就被他说服了。
最后,锦鱼实在无奈,只得道:“三哥既不肯帮我,我就只好把三个孩子托付给我弟弟了。”
说着,故作生气地站起身来,转身就要出门。
一直走到门口,才听到钟哲无奈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算了,我定然前世欠了你的。你定要回京,我派两个人给你吧。”
锦鱼大喜,忙转身奔回,郑重地朝冲钟哲行了一个大礼。
到了中午,宁哥儿打扮成一个落难公子,也来投奔了万娘。
万娘便引他到钟哲的屋子来见了锦鱼。
宁哥儿看看钟哲,又看看锦鱼,有些不敢相认。
锦鱼索性让万娘把三个孩子都带了来。
对外只说是钟哲要给自己的两个孩子找玩耍的小伙伴。
因为钟哲带的人多,昨夜绿柳庄就已经折腾过一回,钟哲屋子周围的房子一共腾出来十来间。
此时钟哲便又叫人调配了一番,把宁哥儿他们四个都安排在了离他最近的地方,又把那两个孩子叫了来,
原来这两个孩子竟是龙凤胎,今年都是七岁,男孩子叫阿宏,女孩子叫阿福。
那两个孩子对于突然多出来的小伙伴十分好奇,拉着钟哲,问是什么人。
钟哲不满地瞪了锦鱼一眼,道:“是别人硬塞给我的包袱。”
便指着宁哥儿让叫“小九。”
锦鱼暗暗失笑,小九,不就是小舅么。
浙哥儿跟西西听钟哲说他们是包袱,都不高兴地嘟起了小嘴,尤其是西西大眼都红了,委屈地看着锦鱼。
锦鱼也知道自己的三个孩子从小就是众星捧月,回到京里,虽是好些,可便是华照这样的小皇孙,都对他们客客气气的,尤其是西西,都是别人讨好她的,哪里受过这样的气。
她便蹲下身,牵起西西的手道:“二宝,你们一定好好地陪阿宏少爷和阿福小姐玩儿。他们从很远的地方来的,对京里的事,不太知道。阿宏少爷跟阿福小姐高兴了,钟公子就不会说你们是包袱了。”
西西不满地瞪了钟哲一眼:“娘,我们什么才能见爹爹,我要回家。”
锦鱼正要说话,阿福却怒了,长黑睫毛的大眼睛瞪得铃铛大,直冲过来,指着西西道:“你为什么瞪我爹爹?我不要你跟我玩了。”
西西怒道:“我就瞪,我才不要跟你玩!”
阿福身形一闪,速度飞快,扬起小手就要打西西。
锦鱼也没想到这小姑娘手脚这样灵活,本能地把身子一转,用背去护着西西。
可身上却并没落下小拳头,她转头,原来钟哲已经不知何时抓住了阿福的后衣领子,正在呵斥小姑娘:“谁许你打人的,快认错!”
阿福委屈地眨巴着眼睛,两粒大大的泪珠滑下来,却不肯说话。
阿宏忙上前替妹妹求情。
锦鱼不由暗暗头痛。
钟哲看来不太会带孩子。
当着孩子的面,说他们是包袱。也难怪西西要生气。
这时浙哥儿却站了出来,一脸严肃对西西道:“二宝,你忘了,你昨天答应我要帮娘赢的。你可不能说话不算数。”
西西嘟着小红唇,拧开了小脑袋。
浙哥儿便对阿宏阿福行了一礼,道:“宏少爷,福姑娘,是我妹妹失礼了,我替她给你们赔不是了。”
见儿子这样懂事,锦鱼心里又骄傲又暖暖。
东东在万娘怀里,什么也不懂,见哥哥如此,两只小手笨拙地拱着,嘴里叫道:“赔不是,赔不是。”
那阿福见状才“噗嗤”一声破啼为笑。
钟哲嘟囔道:“什么少爷小姐的……”
锦鱼忙打断他,道:“这三个孩子能陪着小爷小姐玩耍,是他们的福气。”
钟哲横了她一眼,只能硬生生忍住。
吩咐带孩子回自己的屋子,拿些新奇的玩意来给他们玩儿。
等孩子们闹哄哄地都走了,钟哲才招了两个人来。
锦鱼见其中一人是昨日与四个婢女动手的阿经,另一个是肤色黝黑眼眸黑亮的女子。听钟哲介绍是个苗族女子,叫阿罗。
锦鱼怕他们江湖气太重,便让万娘帮着找了几套下人小厮的衣裳给他们换上,一路叮嘱,这才赶在城门关闭前,带着二人匆匆回了京。
第147章 进宫治病
江凌锦鱼竭尽全力想要改变情势, 诚亲王自然也没闲着。
那日婉婕妤临时机变,迷昏了父皇,之后便立刻通知了他皇太孙一事。
他与幕僚商议出对策之后, 就去见母后, 请母后想办法在宫内阻止父皇。
可谁知母后还没来得及做什么, 父皇自那日起就突然昏迷不醒。
他与母后思索再三, 打算不如一不作二不休,囚禁东宫,矫诏废掉太子,再改立他为储。
这件事,本来最大的阻碍便是敬国公夫妇。
所幸母后已经成功说服了他们。
十年前他暗杀大哥失败, 母后后来知道是他所为,私下把他叫去宫中,大发雷庭。
他苦苦哀求了整整三年, 母后才终于原谅他。
那之后他便没敢再对大哥出过手。
只是改变了策略,不断搜集各种证据,让母后看明白大哥到底有无能。
若是让大哥当上皇帝, 这江山不是王家的就是柯家的。
他想跟大哥争, 不是因为他野心大, 而是只有他才能守住华家的江山。
母后一开始自然是不信的。
也不愿意看到他们兄弟阋墙, 更怕他们自相残杀。
他只有一再保证, 登基后只会贬大哥为王, 幽禁京中, 做个富贵闲王,绝不会为难大哥。
这些年他小心谨慎, 步步为营,又收买了母后身边最信任的宫人。
滴水穿石, 母后渐渐信了。
只是仍不肯点头。
他便兵行险着,暗中送了婉婕妤进宫。
这实在是一步妙棋。
早些年,秦凤路知府是太子的人,还进献过一座独一无二的琉璃屏风,后来调任他所。
他暗中捏住了此人的把柄,让他表面上继续为太子效力,却在关键时刻,让他从秦凤路给父皇献了个美人儿。
美人儿进宫后,母后在父皇心目中的地位大降。
他又怂恿母后去查婉婕妤的底细,查下来,发现果然是太子的人送进宫的。
母后这才大怒。
认为太子愚蠢不孝,为了早日登基,故意献个美人来残害父皇身体。
终于彻底站在他这一边。
他见时机成熟,又怕夜长梦多,这才让婉婕妤把父皇弄病了。
敬国公回京,太子一见面就把人全家都得罪了。
后来母后出面不断游说,顾家也在中间帮手,敬国公总算是点了头。
搞定了敬国公,他的谋反,已经成功了一半。
不过太子这边,最让他觉得棘手的,是江凌。
这些年他为了争取母后的信任,也因为江凌知趣离开,所以未对江凌出手。
可没想到江凌竟会做大到这个地步。
那天长亭接人,他实在震惊,竟然有那么多官员去迎接江凌回京。
所以自那日起,他就派了三组密探日夜监视着江家。
父皇突然昏迷不醒之后,江凌去了趟东宫。
回家第二天,就突然对外宣称最小的孩子在供痘娘娘,还打发了几个蓝衣婢女带着些孩子回孟尝庄。
他十分怀疑江凌已经识破了自己的谋划,便立刻联络敬国公,认为事不可再拖。
谁知敬国公却跟他报告了一个天大的好消息。
说是军中人脉查到太子挪用了九十万两福建海防款。
让他不要轻举妄动。不如先把皇上救醒,到时候只消参太子挪用海防款,皇上必废太子。
到时候,敬国公保证拥他名正言顺做太子。
这之后,只要婉婕妤使些手段,让父皇寿终正寝,他就是正正当当的天子,天下人谁还能说得出半个不字?
这自然是最妥当的法子。
虽有敬国公父子,起兵也是下下之策。
京城内有两只军队。
十万禁军由敬国公节制,已经是他的人。
五万守备军的将领宜春侯是景阳侯的大女婿,他怕打草惊蛇,没敢去拉拢。但是已经把守备军副指挥使收入麾下。一旦起兵,只要杀掉宜春侯,守备军不难掌控。
但是京城外却有景阳侯掌控的西山大营,有三十万人马之多。
若是江凌已经识破了自己的安排,西山大营恐怕已作好准备,再加上他并未完全掌控守城的守备军,到时候若有人里应外合,西山大军入城轻而易举。
更何况现在敬国公又不太愿意起兵。
他若是强行举事,成功的可能性小于一半。
因此彻夜盘算之后,决定暂时不举事,先尽力让父皇苏醒。
这些日子,他都做出一副孝子贤孙的模样,四处寻医问药。一波波的名医往宫里送,可都束手无策。
不过,他也没放松对江家的监视。
为确定江凌是不是已经认破了他的计划,他还特意招见了监视江家的探子亲自询问。
那探子是他手下密探中最谨慎之人。
说那日江家蓝牌婢女出门后,他就一路跟着,在城门盘查时,没见着可疑。
江家的马车上一共只是四个孩子,一男三女。
他并没因此放松,而是一路暗中跟随。
中途,见一个婢女把一个小女孩从最后那辆车上移到了中间那辆车上。
后来又在半路上遇到了一位姓钟的公子,两边打了起来。
他隔得远,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但是后来见那些婢女都朝着那位钟公子跪拜,然后两路人马一起去了孟尝庄。当时所有婢女都参加了打斗,只有中间那辆车的婢女留在车上照看孩子。
他怕引起庄中人的注意,没敢进庄打听。
只是远远看到孟尝庄的人欢天喜地地放了鞭炮。
这密谈说话也简洁,只如实道来,没有自己添油加醋。
诚亲王听完,倒想起一个人来,便问那钟公子什么打扮。
那密探便如实道:“十分华丽。”
诚亲王不由挑了挑眉毛,笑了起来。
原来钟哲竟然回来了。倒是可以利用此事,再挑拨一个太子与王青云的关系。
他便嘱咐继续紧盯着江家。
待此人走了,他才又招了一名影卫进来,吩咐道:“立刻去跟孟尝庄的内线接头,让他们密切关注钟哲的动向,再查一查,卫锦鱼和江凌的三个孩子是不是在孟尝庄。”
那影卫应了一声“是”便迅速消失了。
第二天,他就接到孟尝庄的密探报告,说是卫锦鱼并不在孟尝庄,钟哲带了两个南洋长相的孩子回来,在庄上找了几个孩子作玩伴,那几个孩子都称呼钟哲的两个孩子叫少爷小姐,并无异常。
派去问马太医的人也证实,东东是出痘了。
江家这边也说无什么特别的人进出。
他才终于放了心,认为江凌也不过如此,应该还没识破他的布置。
那他就还有时间,慢慢执行敬国公的计划。
正松了一口气,却突然接到消息说钟哲带回了三个奇人,太子已经领着进了宫,要给皇上看病。
他当即扔下了最后一丝怀疑,急急地赶到了宫中。
*
却说那天锦鱼回京,并没回江家,而是先替钟哲送了一封信给钟家,便直接去了王家。
钟微听说是钟哲派来的人,立刻欢天喜地召见了他们。
见到三人后,其中一个黑脸的女子便递上来一封信。
钟微接过那信,抽出信瓤看时,却见上面是几句诗。
“骊宫高处入青云,仙乐风飘处处闻。
缓歌慢舞凝丝竹,尽日君王看不足。”
不由觉得莫名其妙。
这诗说的是前朝贵妃如何得宠,与君王日日花天酒地,奢侈享乐。
若说有什么特别之处,不过是这几行诗中既有青云,又有君王,暗合了太子妃的名字。
可既然是她哥哥派来的人,要问也只会问锦鱼,不会问及太子妃啊?
想到锦鱼,她猛地一惊,这字迹,不正是锦鱼一笔秀丽的簪花小楷么?
难不成她哥哥爱锦鱼爱到,手下人连字迹都要模仿锦鱼的?
她狐疑地看向地上三人。
三个女子。
一个脸色黝黑,一个不男不女,都完全不像京中人士。另一个却是低着头,看不见脸,只是那周身的气韵,却有一种掩盖不住的贵气。
她不由把目光落在那低头的女子身上。
纤侬的身影,腰肢细细的,胸部却很饱满,站在那里似乎极力隐藏自己,可是还是像一株挺拔的小杨树,有一种寻常女子没有的健康明媚。
恍然之间她忽然就明白过来,不由激动得颤抖,半天才稳住自己道:“我明白了。我三哥这些年走南闯北的,每次来人,都会送我些好礼物。你们这回可有带什么特别的东西?我正愁不知道送什么礼物进宫给太子妃呢。”
就见那熟悉的身影绞在腹前的双手动了动。
她便知自已猜对了。
他们王家如今行事也是得分外小心。
诚亲王的眼线无所不在。
若不是这样,也不会太子才说要立皇太孙,皇上就昏迷不醒。
前日太子妃送了信来,说皇上昏迷不醒与皇后娘娘有关。
青山立刻就把消息给江凌送去了。谁知江凌却回说,早已经知道了。让他们别急,皇上无恙。
那之后,宫里的情形他们就完全不清楚了。
现在锦鱼想亲自进宫面见太子妃,化妆了到她这里来。
她自然无论如何也要把这件事办成。才问这样的话,暗示她答应送他们入宫。
却听那黑脸女子回道:“我们。”
她不由暗暗吃惊。
送一个人进宫已经不容易,一下要送三个?怎么可能办得到?
不想就听黑脸女子又道:“我们会医术,会解天下奇毒。”
她大喜,锦鱼也太厉害了,连借口都已经替她想好了。
若是医者,别说三个,就是十个也是送得进去的。
她忙命人收拾一个小院给三人单独住下。又令人去叫王青山与王尚书,说钟哲回来了,带了三个奇人,能进宫去看皇上的病症,也许能查出皇上是真病了,还是中了毒。
王尚书亦是喜不自禁,第二日一早就备了车马,带着锦鱼三人去了东宫,求见太子。
太子听说钟哲带回来的海外奇人,巴不得能治病,便立刻招了进来问话。
那阿罗果然对答如流,说一个人昏迷不醒有很多种缘故,光是毒草毒蘑菇毒蛇毒虫,一口气就说了有几十种,听得太子目瞪口呆,一刻不停,便领着三人直奔元英殿。
皇后娘娘听得说是钟哲回京带的奇人,也只是犹豫了片刻,便令带进去。
现在所有的人都期待皇上早日醒来。
太子是希望皇上醒来立皇太孙,让诚亲王彻底死心。
而诚亲王则是希望皇上醒来,参奏挪用海防银子的事,彻底扳倒太子。
所谓是各怀鬼胎。
*
锦鱼见事情进展得一如预期,倒是越发谨慎了。
她也是在回京的车上,才知道钟哲给她的两个人,都是奇人。
阿经年纪不大,可却是钟哲护卫里武功最高的。
据说若是要他翻墙进出后宫,也不在话下。
而阿罗是苗女,擅用苗药,尤其会识毒制毒解毒。
她便顺势想出了这个进宫替皇上看病的主意。
一时进了元英殿,只闻得满殿药味。
她也不怕皇后娘娘认出自己来。
一是自己如今脸上抹的百合花花粉,黄得很,轻易拿水都洗不掉。
二是这大殿宽宏,虽是白天,里面的光线也暗淡。
三是皇后娘娘与她也不过近十年前见过一面,哪里记得她长什么模样。
就听小太监吩咐道:“还不跪下向皇后娘娘请安。”
她忙跟着阿罗和阿经两个拜倒,故意笨手笨脚,以免叫人识破。
“你们三人,都各自擅长什么?”皇后娘娘的声音有些疲惫苍老。
“民女擅长治毒。”阿罗先答道。又指着阿经道:“她虽是个哑巴,但擅长……推拿。”
锦鱼愣了愣,倒没想到皇后娘娘会一个个问。
可能因为她答得慢了,反引起了皇后娘娘的注意。
就听皇后娘娘道:“你呢?也是哑巴不成?”
锦鱼忙道:“民女会种植各种药草。”
她特意用的是在两浙时学会的吴语。还故意哑着嗓子,就怕自己一开口,叫太子与诚亲王认出来,毕竟他们前不久才见过她。
可是这吴语对于京中人士来说,有些难懂。
阿罗便替她用官话重复了一遍。
她明明是个苗女,官话却说得很标准。
“既如此,阿罗,你一个人进去就成了。”皇后娘娘道。
阿罗可能是出自乡野江湖,对得罪皇后娘娘有什么后果并不太知晓,竟立刻大声驳道:“阿经不去无妨。阿丹得跟我进去。我想不起花草时,要问她的。”
“大胆!无礼!”殿里响起四五声呵斥,有太监有宫女。
“母后,罢了。这些江湖上的能人异士,哪里懂得宫里的规矩?只要父皇能醒来,这点小小无礼又何必在意?”想不到,竟是诚亲王在替他们说话。
本该替他们说话的太子却傻子一样。
锦鱼不由暗暗气闷。
又奇怪为什么一直没见着王青云。
正狐疑,就听外头有宫女传道:“太子妃带着照殿下求见。”
皇后娘娘道:“什么时候,她还来添乱。让她好好在偏殿里呆着!”口气十分不耐烦。
锦鱼这才知道王青云竟然连这元英殿的正殿都进不来。
皇后娘娘挥了挥手:“去吧,本宫倒要看看你们是不是真有本领。若是骗子,便拖出去打死。”
锦鱼浑身瑟缩了一下。
她只想着怎么混进宫来,可没想到皇后娘娘现在竟然也这样残忍无道。
难怪能与诚亲王母子两个蛇鼠一窝。
可是事到如今,她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能见到皇上,亲眼确定皇上的情形,比什么都重要。
*
皇上的寝殿大,床也大,盘龙紫檀架子床,挂着明黄的帐帷,皇上仰面躺在靠床的外侧,床里面剩下的面积起码还能平躺七八个人。
皇上最信任的大太监张公公一脸憔悴站在床边上,见皇后娘娘与两位殿下进来,便躬身行礼。
皇后娘娘便指着阿罗道:“说是她能辩毒。皇上的病既然太医们全都束手无策,也指不定是中了什么毒。”
张公公往床前一拦,身体弯得像只要折断的虾米,道:“娘娘,这……这女子看着不过二十许,太医们都瞧不出来……”
“张公公,这可是宏图侯家三儿子送来的人。谁不知道,他从小不务正业,可走南闯北的,结识的人却是不少。”太子急道。
张公公身上弯得极低,却仍是没让。
“有志不在年高。江凌不到三十就已经为相。这女子二十许能治天下奇毒有什么可奇怪的?”说话的竟仍是诚亲王。
锦鱼不由暗暗纳罕。
看上去,诚亲王怎么比太子还着急呢?
当初江凌不是说诚亲王都要起兵了么?
难道他做了什么,让诚亲王改变了主意?一心也想让皇上醒来?
她轻轻拉了拉阿罗的衣裳后襟。
阿罗便道:“这位公公也太小心了。既如此,不如我就在旁边看着,这位公公只需要按我说的替我来检查就是,这样你可放心?”
张公公这才点点头。
阿罗看了锦鱼一眼,这才道:“请拿一盏灯来。”
立刻便有人递上一盏青铜油灯。
张公公举在手上。
阿罗又道:“请公公去翻看一下皇上的眼皮,再拿这灯照上一照。”
“这……不妥当吧?”张公公道。
锦鱼冲阿罗使了个眼色。
阿罗便有些不高兴道:“你这公公,推三阻四,莫不是就是你下毒害的皇上,怕被我们瞧破手脚?”
张公公为难地看了一眼床上一动不动的皇上,战战兢兢道:“姑娘怎么不摸脉?倒用这奇怪的法子。”
那阿罗道:“若是摸脉能诊断出来,还轮得到我来瞧么?”
“皇上万金之躯,自然轻易动不得。不知道姑娘想看什么?”皇后娘娘上前道。
阿罗道:“若是瞳孔散光,没有反应,便可确定是中了毒。”
众人都是一惊。竟不知道还有这样断毒的法子。
锦鱼心里着急,她想过各种情况,可是万没想到竟然会被张公公推三阻四。
亏得阿罗是有真才实学,胆子也大,不然,此时他们说不定已经暴露了。
她看了一眼太子,真恨不能王青云在此,她就可以与王青云打配合,把这事办成了。
不想这时,她突然看见刚才递灯的小宫女递完灯,并未退开,而是仍站在床前,正偷偷探头去皇上。
她心头一动,拉了阿罗一把,又手指那宫女。
那小宫女吓得忙转过头来,缩到一边。
因她做了手势,众人大概明白她的意思。
皇后娘娘便道:“琼玉,你来!”
那叫琼玉的宫女颤着声音答了声是,便凑上前去。
张公公举着灯,那宫女便跪在床沿上去翻皇上的眼皮。
可是翻得几翻,手指笨拙,竟是翻不起来。
锦鱼只好又拉了阿罗一下,低声在她耳边说了几句。
阿罗道:“丹娘说她的话你们听不懂。让我跟大家说。我们双手空空的,你们这么多人围着,我们还敢对皇上做什么不利的事么?若是我与丹娘配合,不过几息就好,偏你们要这样折腾皇上。”
皇后娘娘的目光直直地朝锦鱼射来。
锦鱼这次回京后,还没见过皇后娘娘。倒不是太怕她,只怕诚亲王,毕竟在长亭见过。
她便迎着皇后娘娘的目光,用吴语道:“对!几息就好!”
皇后娘娘虽觉得这女子有几分说不出的熟悉,可是见她肤色黄黄像是生了病一样,本能的就有些不舒服,便别开了目光,道:“让她们来吧。”
“娘娘!”张公公还要阻止,可皇后娘娘决心已下。
张公公与那个琼玉只能退开一边。
锦鱼与阿罗终于凑到了床前。
锦鱼几乎已经认不出眼前这个老人了。
十年前,皇上还是个精神抖擞的中年人,如今已经是垂垂暮年,鬓发苍白,脸上皱纹像揉碎的黄纸。
锦鱼看得都有几分心酸。
她接过张公公手上的油灯,阿罗便去捉皇上的眼皮。
阿罗手法确实极快,真的不过是几息之间,众人还在发愣,她已经看完了一只眼。
皇后娘娘便急问:“如何?”
阿罗没有回答,却伸手扶了扶发髻,接着再度弯下了腰。
就这一瞬间,仿佛有什么东西从她头发上掉了下来,正落在皇上脸面之上。
虽然是事先安排好的,可锦鱼还没想到阿罗的动作会这么行云流水,不着痕迹。
灯光之下,就见皇上蜡黄的脸上,有雪白的一小条,盘卷着,是条白蜈蚣。
站在外面的人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皇上就发出了一声惊天动地的尖叫,腾地坐了起来,亏得锦鱼心里早有准备,迅速缩手,不然皇上非把她手里的灯撞翻了不可。
这时阿罗手上轻轻一拂。锦鱼再看时,那条蜈蚣已经不见了。
在场所有人都发出一声骇然的惊叫。
皇上醒了!
第148章 弑父谋反
皇上醒来后第一件事就是抓了一下脸。
可他脸上除了皱纹和老人斑, 什么也没有。
他呆呆地坐在龙床上,转头看向床外。
床外的腥红地毡上跪了一地的人。
皇后娘娘凑上前来,笑容满面:“老天保佑, 皇上总算是醒了!这几日我们都急得食难下咽, 夜不能眠。”
其实皇上算起来, 前后不过昏迷了四天。
皇上看向皇后的目光, 却有一种说不明白的意味,有些尖锐,似乎还有些不满。
然后,他又缓缓地躺下了。
张公公忙上前道:“皇上可算是醒了,急死老奴了。皇上可要喝点儿什么, 用点什么?”
皇上闭着眼,半天道:“小鸡元鱼羹,冰糖燕窝盅。”
皇上的声音竟不算太虚弱。
这两道菜一咸一甜。说明胃口也不错。
锦鱼就跪在床前踏板旁边, 一动不动。
此时却听得外头有人在吵嚷。
只因殿内雅雀无声的,外面的声音远远传来,却是一清二楚。
“皇后娘娘, 皇上怎么样了?请放臣妾进去看看皇上吧?”
竟是王青云在外面苦苦哀求。
锦鱼不由骇然。王青云胆子可真不小。敢这样在元英殿外吵嚷。
“皇爷爷, 皇爷爷, 照儿想您了……您好没好?”这回居然是华照的声音。
就听皇后娘娘道:“这太子妃越发没个规矩了, 皇上刚醒, 她就敢带着孩子来闹, 你们还不赶紧撵她回东宫去!”
自有皇后娘娘身边太监应了一声, 脚步匆匆朝外走去。
却猛地听皇上道:“传她们母子进来。”
可惜锦鱼的位置谁的脸色也看不见。
不过想必定是极精彩的。
皇上醒来第一件事,就是打了皇后娘娘的脸面。
可见他仍是站在太子一边。
“她们母子一直住在元英殿的偏殿中, 一直想进来伺候皇上呢。可是母后不让。”太子心里一直惦记着皇太孙的事,立刻就告了状。
锦鱼暗暗摇了摇头, 叹了一口气。
皇上突然昏迷,她与江凌都想不出原因,太医也查不出原因。
昨晚在王家,她与阿罗阿经探讨可能的原因,阿罗说了许多种的毒药,而阿经却一直在旁边睡觉。
她不由有些好奇,问阿罗:“我们在这里一直说话,他真睡得着?”
阿罗笑道:“他就算睡不着,也要装睡着。他只会动手,懒得动脑。”
真是一语点醒梦中人。
如果皇上发现婉婕妤故意给自己下了药,他醒来后,会是什么反应?
直接把婉婕妤下狱?追查幕后指使人?还是继续装昏迷,方便暗中调查?观察各人对此事的反应?查出谁忠谁奸?
皇后娘娘事后立刻锁宫,不许任何人来探视,基本上已经是明牌了。
那皇上该怎么办?
如果突然醒来,会不会被皇后娘娘与诚亲王联手逼宫暗害?
这样一样,她就觉得皇上多半是装的。
所以才跟阿罗商议好了对策。
阿罗特意去捉了一只无毒的小蜈蚣,藏在有机关的簪子里。
之后张公公推三阻四,锦鱼更加肯定,皇上是装的,只是找一个机会醒来。
现在他们有这么多人在场,皇上被掀眼皮,恐怕早已经忍不住了。
再突然发现脸上掉了个虫子,哪里还忍得住?
当然就被吓“醒”了。
而这期间,皇后娘娘与诚亲王的种种,皇上怕是早就心中有数。
王青云与华照在外面住着的事,怕张公公也早就禀报过皇上。
因此这时才会让王青云与华照进来。
而太子显然还是蠢乎乎地,并没发现皇上之前一直在装昏迷。
多此一举,当着皇后娘娘的面,向皇上告状。
这时就听诚亲王道:“皇兄,母后也是为了父皇的安危!谁知道你们会不会不利于父皇?就怕自己挪用海防银子的事情暴露!”
这句话实在恶毒。
把太子跟王青云母子全圈了进去。
太子“霍”地起身:“你胡言乱语!根本不是我,是袁家和福建知府!”
锦鱼听得脑子全身的血都在往心脏挤。
太子怎么会这样糊涂。他这样说,不就等于承认自己知道这件事吗?
可是并没有报告给皇上知道。
他要么就参与了其中,要么就是在包庇,不管哪一样,他都有罪。
这时就听得床板“咚”地一声,皇上又坐了起来:“来人?来人?传江凌,传敬国公,传……”
皇上一口气,传了七八个最信任的大臣。
诚亲王大喜,与皇后娘娘互相交换了一个眼神。
*
而这时王青云已经带着华照进来了。
正听到太子与诚亲王互相攻讦。
皇上大怒。
因此她跪下后,头一句话便是:“父皇,您刚刚才醒,万万不可动怒。”
锦鱼暗暗翘了个大姆指。
果然就听皇上气得呼呼直喘,怒道:“听听听听!你们一个两个,是朕多年夫妻,是朕亲生儿子,可是……有谁真在乎过朕?关心过朕?只有太子妃母子!你们这些人,一个个狼子野心,一个个都巴不得朕早死!”
“皇上,妾冤枉啊!”
“父皇,儿臣冤枉啊!”
皇后娘娘头一个,接着是诚亲王,太子后知后觉,都叫起了冤。
锦鱼见王青云到了,不由想给她递个消息。
可是她在最前头,紧挨着皇上的龙床。
王青云是最后进来的,带着华照离得老远。
她忙伸手拉了阿罗的后衣襟一把,想让她开口说话,把王青云的注意力引到这个方向来。
阿罗侧脸看她,朝她努了努嘴,摇了摇头。
锦鱼干着急。
“你们……两个挤眉弄眼在做什么?”
不想她们这一番小动作,竟落入了皇上眼里。
妙的是,皇上甚至没问他们是什么人。
锦鱼只能硬着头皮,用吴语道:“皇上,请太医来瞧瞧吧。”
她是真怕一会儿皇上被老婆儿子气得中风。
皇上显然愣了一愣,还是张公公机灵,在旁边立刻道:“皇上,宏图侯家的三公子回京了,带了几位奇人,今日进宫来给皇上诊治,若不是这两位,皇上还不知道何时苏醒呢?”
皇上这才回了回神,显然他自己都忘了自己之前在演昏迷,倒是陪他演戏的张公公还记着呢。
他刚才装昏迷时,还记得这个说吴语的女子叫丹娘。关键时刻,主意都是她出的,完全不像是个民女。
他目光落向这个民女,只觉得有几分眼熟,可也记不起来何时见过。
信太医?这些太医里到底有几个是他们的人?他敢吃他们开的药?他一指锦鱼:“你叫什么名字?”
锦鱼忙道:“民女叫丹娘。”
“丹娘,从今儿起你留在元英殿当差!”
锦鱼:……
“你还不快谢恩?!”
张公公见她呆头呆脑,催促道。
锦鱼忙无奈磕头谢恩,心里暗暗叫苦。
“起来,你替朕,跟这些人说,冤枉不冤枉,朕心里有数。”
锦鱼只得慢慢站起,用吴语把这句话说了一遍。
末了,转身对着皇上,道:“皇上,您昏迷才醒,不宜过于劳累。”她既是为皇上考虑,也是想让皇上别急着追究太子挪用海防银子的事。
*
“父皇,太子妃与这丹娘都是皇兄的人,她们自然是向着皇兄的。还请父皇三思啊。”
诚亲王说话的声音都在颤抖。
他此时心中已经感到极端不妙。
今天父皇醒来得太过突然。他一开始只顾着高兴了。可是见父皇醒来后并无久病之后的虚弱,而且看母后的眼神明显透着敌意……,他心里就开始打鼓,想到了另一种可能。
难道父皇这几天都是在装昏迷?!所以太医院才查不出个所以然?!
若是如此,他与母后在父皇昏迷后做的那些事,是不是父皇都一清二楚?
他正惶恐,就听见王青云吵闹,结果父皇居然打了母后的脸,叫那对母子进来。
那一刻,他才真正的恐惧起来,有一种大势已去的感觉。
所以当太子告状之后,他才迅速反击,抛出了太子挪用海防银子的事情来。
他不是不知道,父皇刚醒,现在不是说这件事的最佳时机。
可是他实在害怕过了今天,他就再也没有机会说出这件事。
幸好这件事,确定让父皇动了气。
哪知王青云进来,一句话就博得了父皇的欢心。这个叫丹娘的民女,竟然也跟着帮腔,还得了父皇的信任,要留在这元英殿伺候。
她们不可能只凭一两句话就博得父皇的信任。
唯一的答案就是,父皇早知道太子妃带着孩子一直在殿外守侯。
父皇也早知道这两个女子是什么人。所以这两个女子举止失礼,父皇问都不问,而是直接问她们在做什么。
张公公画蛇添足的几句话,更是让他完全确定,父皇之前都是在装昏迷。
现在就看父皇到底对他的事了解多少了。
幸好敬国公站在他一边。
正好父皇还召了江凌等一干要臣进了宫。倒是省了他的事。
实在不行,他就即刻起兵,杀了太子还江凌,逼父皇立他为太子后退位为太上皇。
想到此处,他最后悔的,就是前两日听了敬国公的话,暂缓起事。
若是当时一鼓作气,现在他已经是天子了。
*
江凌敬国公等一干大臣并没多久就出现了。
因此皇上的寝殿内便有点挤。
锦鱼与张公公两人一人一边,站在龙床两端。
阿罗阿经都站在她的身后。
这时皇上已经喝过了小鸡元鱼羹,也似乎没刚才那么生气了。
锦鱼与江凌分开,才不过三日,不知为什么竟有隔世之感。
见他穿着紫色官服,摇着长长的展脚幞头出现时,心情不由一阵激动。
他明明最年轻最英俊,可是与一班老大臣进来,其余众人都落后他半步,一眼就能看出,他才是领头的那个。
只是江凌的表情格外凝重。
他进来之后目光向龙床上轻轻一扫,便与敬国公等几名大臣,上前跪下,说了几句恭贺的话。
锦鱼有些遗憾又有些庆幸。
江凌居然没看向她这边。不过若是看了,说不定会一眼认出她来,失了态,反生波澜。
江凌与敬国公等见完礼,皇上却没叫起。
只任由他们所有人都跪着,甚至包括皇后娘娘。
而这时,皇上却叫了一声:“传柳镇!”
锦鱼不由心头一跳,没来由地想起之前的那个不祥的梦。
敬国公父子回京后,禁军由敬国公代皇上统领,为殿前都指挥使司。
而柳镇则做了诸班直的指挥使。
是皇上最亲近的带刀扈从。
只是寻常在宫内并不需要他们带刀跟着进进出出,因此此时并不在元英殿内。
叫他来,是要抓人了么?
抓谁?
她掌心微微汗湿,不由暗暗倒退半步,拉了拉阿经的衣襟,给他递了个眼色,示意他小心。
一时就听得几队兵士脚步声响,却在殿外止住了,柳镇脚步阵阵,进了殿,就见他身穿紫色软甲,头上带着盔,盔上一簇血红的红缨,腰上胯一柄绿色鲨鱼皮鞘的大刀,显得威风凛凛。
他也上前跪倒。
皇上却立刻叫他起了身。
却发出一道谁也没想到的旨意:“传婉婕妤。”
自有太监飞跑去了。
没多久,就有女子娇柔的哭啼的声传来。
没多久,锦鱼就见一个肌肤如雪,柔弱得好像风一吹就要倒的美人儿出现在殿内。
被两个太监扶着搀到皇上床前时,她抬起一张绝美的脸,似乎激动地在哭泣:“皇上醒了?皇上再不醒,妾……妾就活不成了。妾天天用血写经,只为盼着皇上早日醒来!”她说着,抬起了雪白的左腕,就见上面包着白纱。
皇上皱纹纵横的脸上却只有冰霜,没有半点怜惜。
“若你老实说出,是谁送你进宫的,朕念及往日恩情,可饶你不死。”
婉婕妤本来雪白的脸孔,却突然变得绯红,也不是知道是害怕还是激动。她嘤嘤道:“皇上不是早知道的?是秦凤路前知府许巍。”
皇上已经不耐烦,一指地上跪着的人群:“朕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这里面的人中,你受谁的指使?!”
婉婕妤美丽的容颜像朵凋谢的花儿,半天,她的目光在人群中转了一遍,慢慢抬起纤白的手,指向了跪在最前排的太子。
太子双手摇晃,颤声尖叫:“父皇,不是儿臣。真不是儿臣。”
皇上怒道:“闭嘴!”
这才冷声吩咐:“毁了她这张脸。”
语气冰冷,满是仇恨。
锦鱼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颤。
那婉婕妤显然也没想到会受这样的处置,先是木然,旋即疯狂挣扎尖叫,想要撞死自己。可她被两个太监抓住。
这时那张公公不知从哪里抽出了一条长长的板子,开始没头没脑,一下一下猛击婉婕妤的头脸。
鲜血四溅。
惨叫声不断。
锦鱼觉得腿都吓软了。
谁说皇上仁爱治国,对背叛者,这手段,真能让人做噩梦。
婉婕妤娇弱如花,没几下就晕死了过去。
可是张公公的板子没停,直打得她一张脸没了眼鼻,才停下。
满殿静悄悄的,能听见此起彼伏的带着颤抖的呼吸声。
这时皇上又缓缓吩咐了一句:“拖下去,凌迟处死。”
锦鱼几乎就要晕倒。
而她在摇摇欲坠中明显看到诚亲王浑身都在颤抖。
皇上不信婉婕妤的话,直接杀了就是。
怎么还先毁脸?!太可怕了。
婉婕妤像一块血淋淋的破布被拖了出去。
殿内溢满了血腥味,还有一股奇怪的臭气,像是谁吓得尿了出来。
这时皇上却突然放软了声音,叫了一声:“照儿,到皇祖父这里来。”
华照才六岁,他小脸惨白,可还是一步一步摇摇晃晃走到了皇上跟前。
锦鱼与他隔得这样近,倒没闻到他身上的气味。
想来被吓尿的人不是他。
见华照不过比西西大一岁,锦鱼心里实在是可怜这孩子。
谁家祖父这样残忍,居然让一个六岁的小孩子目睹这样的酷刑。
华照站在皇上的床前,仰着小脸。明明吓得小嘴唇发白哆嗦,可还是叫了一声:“皇爷爷。”
皇上的脸上却没什么表情,似乎对华照的表现很不满意。
其实这种情形,华照还没哇哇大哭,就已经是了不起的孩子了。
眼看华照的清澈如小鹿般的眼中慢慢地涌上泪水,锦鱼心里实在不忍,上前一步,蹲下身,将华照抱了起来。
小华照儿明显吃了一惊,一双明亮的眼睛直盯着她,眼泪缩了回去。
“谁许你抱她的?!放肆!还不快放他下来。”
皇上一怒,锦鱼就开始颤抖。
刚才那一幕太血腥了。
她也知道自己实在过于胆大包天,只得低低用吴语哀求道:“民……民女错了。民女以为……民女以为皇上要抱他。”
一边说着,一边重新把华照放在了地上。
华照的小手却紧紧抓住了她的手不放,一双明亮的鹿眼哀求似地看着她,掌心冰凉,让她不忍心甩开。
皇上呼呼喘了几下,没好气地道:“抱他上来。”
锦鱼忙又弯腰双手使劲重新抱起华照,将他放在皇上身边。
华照的小手却仍是紧紧拉着她。
皇上皱褶重重的眼皮下,眼光如电,怒横了她一眼,却放柔了声音对华照道:“好孩子,你可怕?”
华照点了点头:“本来怕的,现在不怕了。”
“哦?为什么?”皇上明显地高兴起来。
“皇爷爷对照儿最好。”
皇上伸手抚了抚华照的小脸,苍老的指尖微微颤抖。
锦鱼在一旁看得清清楚楚,暗暗松了一口气。
“不错。照儿真是个聪明的孩子。”
皇上牵起照儿的另一只手,指了指跪在地上的所有人,道:“坐在这个位置,你不要去看这一个一个的人,而要看前面有没有障碍物。如果有,就除掉他。”
照儿才六岁而已,只睁着一双酷肖王青云的大眼睛,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随即,殿内响起皇上苍老的声音:“封太子华异之嫡长子华照为皇太孙。着礼部即刻办理册封之事宜。”
这一下,真是石破天惊。
谁也没想到。
皇上昏迷,是因为太子求封华照为皇太孙。
而皇上醒后,竟完全不与大臣们咨议,就直接册封。
太子跪在最前排,呆若木鸡,惊喜得肥肥的双下巴一直在抖。
而诚亲王却面如死灰,慢慢抬起脸来,眼神如鹰兀,如狼似豹,声音仿佛从地狱里爬出来的厉鬼,一字一句,大声质问道:“父皇,太子擅自挪用福建海防银两,证据确凿,敬国公就可作证。如何……如何能封华照为皇太孙?请父皇收回成命!”
皇上眼皮哆嗦,抬手指向他,手指不停颤动,喝道:“你……你还敢不服?太子再如何无能不孝,也不似你这般禽兽不如!竟然敢勾结你母后,想要弑父谋反!”
“皇上!”皇后娘娘尖叫一声,似乎还想辩解。
而这一瞬间,没有一个人能想到的是,诚亲王竟然突然暴起,双臂一张,朝皇上扑来。
他距离皇上不过四五步之遥。
锦鱼就见有寒光闪闪扑面而来。
若是有时间慢慢思考,锦鱼或许会不同反应。
可她还牵着照儿的手,离皇上与照儿最近。
诚亲王今日若是篡位,江凌与她,还有孩子们,全都绝无善终。
电光石火之间,她的身体比脑子要快,扑了上去,用纤细的背挡在了刀锋之前。
第149章 福国夫人
然后, 她就听到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叫:“锦鱼!”
是江凌。
锦鱼出城后,这几天,江凌几乎没合过眼。
他最先去见了景阳侯。
先让景阳侯军中的人, 把太子挪用海防款的事故意透露给了敬国公的人。
不管敬国公是不是已经答应了要与诚亲王一同起事, 只要敬国公知道太子这个大把柄, 就必然会劝诚亲王暂缓谋反。
因为代价无法预估, 而救醒皇上易储要容易得多。
果然敬国公立刻就去见了诚亲王,然后传出诚亲王四处打探名医的消息。
他当然不会把希望完全寄托在敬国公临时退缩上。
他接着就让景阳侯的西山大军随时做好出兵的准备。只要城内烽火一起,就立刻攻城救驾。
又派了手下暗卫去调查宜春侯的手下。发现副指挥使果然有可疑,便严密监视起来。
唯一麻烦的是柳镇。
柳镇是天子近卫,直接住在宫里。
如果柳镇一刀砍了皇上, 到时候就真的天下大乱。
所以他只能通过王青云宫内的线人网,给柳镇送了一封信。
柳镇看完信,便把信烧了, 一个字没回。
好在这时候王青云又送信出来,说柳镇并不在元英殿。
元英殿里守着的人是张公公。
这是皇上病后就作的安排。
张公公手下的太监人数比柳镇的诸班直人要多十倍。
皇后娘娘一度曾经想撤走张公公。
可张公公有皇上旨意和调动太监的权柄在手,皇后娘娘也暂时拿他没法子。
再听说整个太医院都翻了底朝天, 也弄不明白皇上到底怎么昏迷的。
江凌便几乎已经肯定, 皇上是在装昏迷。
而皇上装昏迷的原因无外乎是想引蛇出洞, 找出婉婕妤背后的主使。
江凌除了稳定文武百官之外, 还令人去秦凤路跑了一趟, 调查了一番婉婕妤。
结果倒发现了一个大秘密。
诚亲王野心勃勃, 暗中养了很多扬州瘦马, 却并不是养在杨州一地,而是分布各省。他把这些女子养成后, 被送入想要加以控制的官员府中。这些美女隐身后宅,专门负责搜集主家的阴私喜好, 以便诚亲王结威逼利诱。
婉婕妤是诚亲王手里最出色的一个。
他便让原来的秦凤路知府献给了皇上。
表面上婉婕妤跟他半点关系都没有,却是他从小养大的死士。
婉婕妤进宫之后,果然得到皇上盛宠,却仍对诚亲王死心塌地,结果落得个如此下场。
这种人说不定永胜侯府里也有,不然当年诚亲王怎么会连他们家的家规都一清二楚。
他已经加派人手,势要把这些人一个个都找出来。
王尚书在将锦鱼她们交给太子之前,其实昨晚特意来问过他的意见。
他得知钟哲回来,还住在绿柳庄,已经见过锦鱼与三个孩子,知道有钟哲在,她们定然万无一失。不由十分庆幸。
他今日约见了敬国公,想当面探探敬国公到底与诚亲王的结盟到了哪种程度。
因此没空管这件事。反正想着皇上是装昏迷,谁也叫不醒,让王家的心意借由太子送到皇上跟前,对立华照为皇太孙也是好事,便同意了。
结果竟然出乎他的预料。
他正跟敬国公兜圈子,宫里竟然来传,说皇上醒了,要召见二人。
他急急赶来,只注意看了皇上的气色,便跪下了,根本没来得及看皇上身边的宫女。
后来婉婕妤被拖进来,他的注意力又在皇后娘娘跟诚亲王还有敬国公那边。
皇上叫华照上前时,他就已经断定皇太孙这件事成了。
皇上一开口,就教导华照帝王之术。
残忍是残忍了些,却也不能说就是错的。
不过以他看来,若皇上不视天下人为人,而只视之为政治工具,那么坐拥的不过是个名声,而非真正的天下。
直到华照上前,突然冒出一个宫女来抱他,皇上叱责,他才看去,当即就心神几裂。
那女子穿着一身白狐毛翠绿牡丹折枝花锦衣,腰肢细细,身姿健康,并非宫女服色。
虽然隔得远,又背着光,看不清脸,可他一眼就认出了锦鱼。
他还真以为钟哲派了什么奇人来,结果竟然派的是锦鱼!
难怪能把皇上“叫醒”!
他又气又急,生怕锦鱼叫人识破,到时候救驾之功没有半分,倒落一个欺君之罪。
他正为锦鱼分神,万万想不到诚亲王竟狗急跳墙,当众行刺。
而锦鱼居然傻到去救驾!
饶是他如何镇定,也吓得心神俱裂,出口叫破的同时,疯狂跳起。
变生肘腋,众人全乱成了一团。
但他还是比众人快了一步。
可有人比他更快。
皇上龙床两侧同时飞出两道人影。
一道暗沉的深蓝太监服色。
一道翠蓝的女子服色。
最让所有人目瞪口呆的是,那女子的动作竟比张公公还快了一瞬。
就见那女子飞起一脚,不偏不倚,正踢在诚亲王手腕之上,发出咔嚓一声脆响,接着张公公的腿,踢在诚亲王的胸口,发出“砰”地一声闷响。
诚亲王整个人朝后飞起,背部落地,正正砸在直着脖子发呆的太子身上。
太子惨叫一声,歪倒在地。
皇后娘娘连滚带爬,疯狂扑到诚亲王身上,嘴里嚎叫道:“镇儿,快动手!”
江凌正因锦鱼无事而惊喜万分,听到这一声叫唤,忙转身呵斥道:“柳镇,宫中烽火一起,西山大军就会即刻进京救驾。你不要再存丝毫侥幸之心。”
柳镇站在原地,脸却看向龙床的方向,那里有一个翠绿的身影双手张开拦在龙床前,他双眼怔怔的,似乎有点儿没搞清楚发生了什么。
“镇儿!”
这所有人里,倒是敬国公最淡定。他一直呆在原地未动,这时喝了一声柳镇。
柳镇这才动了。
他举起那把绿色鲨鱼皮鞘的大刀,扬起了刀背,一下击在皇后娘娘的后颈上。
皇后娘娘哼都没有哼上一声,已经晕倒。
所有人都惊呆了。
连江凌都有些意外。
就见柳镇上前,抓住皇后娘娘的后衣领,把她拖开。
诚亲王仰面躺在太子身上,目呲欲裂,抬手指着他,结结巴巴道:“表弟……你……你……”
柳镇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只是慢慢又扬起了刀背。
诚亲王却突然的大喊:“父皇,柳家答应我一起谋反!他们父子,见本王大势已去,才见风使舵!我有证据,我有证据!”
敬国公与柳镇却无比镇定。
江凌不由暗暗佩服。
皇上装昏迷,考验了所有人的忠诚,也考验了他应变的能力。
如果他是敬国公,也会选择太子与皇上。
太子也是皇后娘娘所出,与敬国公府的关系一样紧密。
这次立下大功,太子以后也不会亏待他们。
不但胜得不费吹灰之力,还不会背上任何骂名。
诚亲王诡计百出,人品却很卑劣,最后自己走到了死路上去。
皇上坐在龙床之上,浑身颤抖。
刚才这一下,虽然身边有死士有能人,可他还是受了大惊。
自从婉婕妤进宫,他为了雄风能振,便偷偷吃些丹药,身子被渐渐淘空。
等他被婉婕妤下药迷昏,才彻底清醒。
原来是他的好儿子等不及了,想他赶紧挪位置。
只是他也不敢十分确定是谁。
表面上看太子嫌疑更大。
但他心里却认为多半是诚亲王。
只是这事要调查起来旷日持久,他怕等不到拿住真凭实据的那一天。
他又怕自己醒来,伪装不住对皇后与诚亲王的怀疑,反而让他们狗急跳墙,提前发难。
因此只能继续假装昏迷。
暗中让张公公去调查此事。
至于诚亲王,却是主动来向张公公告密,他才将信将疑。
只让张公公说自己还未清醒,让敬国公与诚亲王虚与委蛇。
同时趁机观察江凌的能力,看看能不能彻底灭掉诚亲王的一派。
结果江凌竟识破了他的计谋,还想办法跟张公公搭上了线,说稳住了朝堂,外面也安排好了,必保皇上平安。
他才稍微放了些心。
便是自己走了,这江山也不会出大乱子。
今日太子带来奇人,他再也装不下去,也只能快刀斩乱麻。
万万想不到,诚亲王居然胆子大到这个地步,当面行刺!
行刺不成,立刻拖别人下水!
这样的狠毒无耻之人,居然敢肖想江山!
谁敢为他所用?
若叫他得逞,怕要奸臣当道,天下大乱。
他越想越愤怒,只觉得背心发凉,四肢却有一股热浪,如洪流一般,滚滚涌向脑子里。
他双眼一黑,晕倒在龙床之上。
耳边听到许多的叫声,乱糟糟的。
可是莫名其妙的,混乱中,他却想起一个声音。
好像诚亲王扑上来之际,听到江凌叫了一声:“锦鱼!”
锦鱼?卫锦鱼?
卫锦鱼也在场?
黄脸丹娘那张有点熟悉的脸孔一掠而过。
难怪那个丹娘能逼醒他,难怪敢在他面前那么大胆,难怪要去抱照儿……
真没想到卫锦鱼对他这样忠心,生死一线之际,竟然会用自己的身体来护住他与照儿。
要好好赏赏啊!
*
诚亲王谋逆被柳镇绑住后,嘴里骂个不停。
皇后娘娘被击晕,皇上昏倒。
场面混乱,人人都盼着,太子能站起来主持大局。
可众人一看,太子躺在地上,身下一滩湿痕,人事不省。
江凌这时已经趁乱冲过去,查看锦鱼,见她无事,狠狠地瞪了她一眼,才忙转过身来,收拾残局。
他朗声道:“皇上刚才亲口御封了华照殿下为皇太孙。皇上与太子如今身体有恙,不能主事,当由皇太孙监政。可皇太孙年纪尚幼,只能恳请太子妃代为主持大局。”
地上一干皇亲重臣,惊魂未定,心思各异。
有几个早就跟诚亲王勾结了的,见诚亲王大势已去,正惶惶不可终日,哪里有心思想现在谁来主持大局?
又有对太子忠心耿耿的,见太子临危,竟然吓得尿了,还不如一个六岁的孩童,早心如死灰。
而其他中立的,也是余悸犹存,不知道是该支持,还是反对。
一时殿内阒然无声。
江凌目光投向了敬国公。
敬国公面色有些尴尬,沉吟不语。
之前江凌与他密谈,并没提及皇太孙的事。
只是问他太子与诚亲王,谁登基更能造福天下。
他当然知道答案。
可是太子得了天下,就等于江凌得了天下。
说实话,他并不甘心。
皇上任命江凌为宰相,他是反对的。难道他几十年镇守住了江山,日后还要臣服于江凌这个黄毛小儿?
哪怕是王尚书为相,他都可以接受。
虽然他一早就向张公公透露了诚亲王的事,可皇上却一直没有清醒。
他便悄悄跟儿子说,到时候相机行事。
今日皇上突然醒来,立刻就要立皇太孙。太子无能,太子妃谋定而后动,手中掌握了皇太孙,这江山真的会成为王家的。
尤其是他一直跪在太子身后,太子吓得尿裤子,他在后面看得清清楚楚。
天人交战,那一刻,他是真想拥立诚亲王。
尤其是诚亲王突然跳起要刺杀皇上,果决勇毅,即使诚亲王一击不中,他们父子合力,也应该能拿下张公公。
谁知人算不如天算。
谁能想到,江凌深计远虑,算无遗策,竟然暗中让卫锦鱼带了个绝顶高手进宫。
关键时刻,机会转瞬即逝,他已经没有退路。
他不怪天意,只怪技不如人。
现在太子不争气,江凌要立个儿皇帝,由王青云垂帘执政。
他也没什么好不甘心的。
他僵硬的态度慢慢松软下来,点了点头,道:“江相此言极是。”
一锤定音。立刻便有人开始附和。
这时王青云起身越众而出,上前牵住华照的手,不惊不惧,神态凝重而镇定,道:“妾虽不才,但当尽力维系天下安宁,皇家体面。”
说完此话,便清晰地发出了一道道指令。
“速传太医进来替皇上诊治。”
“柳指挥使,请把皇后娘娘与诚亲王押往天牢,严加看守,务必确保他们的性命,等皇上醒后再发落。”
“丹娘,你们三个留下,协助太医诊治皇上。”
“来人,把这里打扫干净……”
处理完殿内的事,她便对江凌微一颔首:“外面的乱世贼子,交由江相全权处理!”说完,又转向敬国公,郑重行了一个晚辈之礼:“敬国公忠勇无双,还请以江山社稷为重,听凭江相调遣,尽快稳定乱局。”
锦鱼一直站在王青云身后,听她不慌不忙,把事情安排得井井有条,实在与有荣焉。
谁能想到,王青云当年进宫时那些模模糊糊的梦想,因为太子的无能,提前实现了。
*
可惜这一次,皇上并不是受寒发烧,也不是暂时被药迷晕,而是实实在在地中了风。
太医院诊断得十分明确。
药石无救。
太医院徐医正哭丧着脸,战战兢兢问锦鱼:“不知几位奇人,可有妙方?”
锦鱼:……
阿罗跟阿经倒真是奇人。
阿罗是真懂毒。
阿经是真会武功。刚才阿经关键时刻,飞起一脚,把诚亲王的手腕都踢断了。
反应速度比张公公还快。
她只能问阿罗。
阿罗摇了摇头,毒药她在行,中风她也没什么法子。
所有人都只有叹息等待。
到了第二天,申时刚过,狂风摇撼着树枝,发出尖利的呼啸,好像连宫顶的琉璃瓦都要掀翻,铺天盖地的大雪,像黑色的沙暴,漫天而至,像要压垮整座皇宫。
这样的天气,让人压抑到几乎窒息。
皇上却突然醒来了,喊天暗,让点灯。
众人不喜反悲。
王青云只得令把所有的灯都点亮,照得整个元英殿犹如白昼。
皇上口齿已经不清,张公公服侍他喝了一点热参汤,他便坚持要召见众皇子公主皇亲宗室。
只有太子不能来。倒不是他不想,而是那日太子被诚亲王后背砸中后昏迷,经太医诊断,才发现他好巧不巧,被砸断了颈骨,如今已经瘫痪在床,已口不能言了。张公公自然不敢将太子实情告知,只说太子还在昏迷中,来不了。
皇上虽是失望,却也无法,只能吩咐,所有成年皇子,除太子外,过完十五元宵节,就全部就藩。
未成年的皇子与公主,他就嘱咐王青云及皇亲宗室善待他们。
皇子公主皇亲宗室们哭得震天响。
皇上费劲地摇摇头,让他们都先回宫去。
接着就召见了江凌及各部尚书等文武重臣。
好在所有人都知道皇上的情形,这两日都住宿在宫里。
等众人到齐,皇子眼角便流下两行浊泪。
张公公坐在龙床上,从后面扶着他,替他转述旨意。
皇后娘娘贬为庶民,终身幽闭冷宫。死后不得葬入皇家陵寝。
诚亲王谋反弑父,即刻赐下毒酒。全家贬为庶民,流放岭南,世代不得入京。
诚亲王同党诛九族。
敬国公父子忠心不二,赏良田万亩,赏敬国公府“国之柱石”匾额,加赐免死金牌。
皇上赏赐完敬国公父子,便有些喘不过气,张公公只得又给他灌了半碗参汤。
皇上颧骨发红,闭眼不语。
王青云穿着深蓝锦衣,手里牵着小脸苍白的华照站在床前。
她看了一眼站在床另一侧的锦鱼,又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第一排的江凌,心里唏嘘,有些歉意。皇上也许并不是忘了他们,而是故意不赏,好留给太子施恩,是政治手腕,也是慈父心肠。只是太子多半不能复原,也不能承继江山了。
不想皇上闭着眼,气若游丝,半天却又开了口,道:“江凌……加正一品太师。”
江凌磕头三遍,谢了恩。
王青云心中大喜,暗暗松了一口气。
这次可说是全凭江凌跟锦鱼夫妻二人,力挽狂澜,拯救江山,怎么封赏都不为过。虽未赏锦鱼,但她以后再赏就是。
不想就听皇上突然叫了一声:“锦鱼……”
虽然声音不清,但是锦鱼这名字甚是特别,倒不容易听错。
锦鱼这两天留在殿内,早跟王青云相认,恢复了自己的身份。
只是没想到皇上会叫她。
她惊讶之余,忙上前跪在地上。
就听皇上道:“……救驾有功,封为正一品国夫人。”
锦鱼正要磕头谢恩,就听皇上声音几不可闻再度响起:“赏千户食邑,赐号福。”
张公公显然也觉得意外,愣了愣,才大声转述了一遍。
锦鱼十分意外,旋即又觉得有些心酸。
皇上也不易。
风光了一世,未了临终,长子无能,次子不孝,发妻无情,真的是为谁辛苦为谁忙,到最后,落了个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干净。
他临终还能惦记着自己那点功劳,也不算是个无情无义的帝王了。
她忙大声谢恩。、
本来靠江凌,她也能封国夫人的。
只是皇上现在特意给她赐了一个封号,还给了她食邑,这是独一份的独立于江凌之外的荣耀,让她更为感激。
不想刚谢完,就听皇上又含混不清道:“长子……长子……封……永昌伯,世袭罔替。”
这下所有人全都呆若木鸡。
锦鱼与江凌互相对视一眼,眼圈都泛红了。
他们夫妻都已经封到顶了,皇上还觉得不足,竟然连浙哥儿都直接封了爵位,还是世袭罔替,永不降等,这简直是又一个永胜侯府。
王青云虽觉意外,可也替他们高兴。
见他们夫妻久久都没有说话,不由急道:“你们还不赶紧谢恩?!”
江凌与锦鱼这才同时伏地,再度谢恩,嗓音里都有了哽咽。
王青云也眼中垂泪。
突然明白了皇上的用意。
皇上将江凌与锦鱼赏到无法再赏的地步,就是为了要他们夫妻一个“忠”字。
皇上这是怕她跟照儿笼络不住江凌与锦鱼,这才替他们出手。
她也不怪皇上多心。
这样一对夫妻,若是心地不正,不忠不义,她与照儿,确实不是人家的对手。
只是她相信锦鱼也相信江凌。
这天下,有他们帮手,她可以高枕无忧。
*
皇上是第二日凌晨驾崩的。
那时,下了一晚的大雪,掩埋了半个皇宫,刚刚停止。
新的一天,太阳升得很早,橙红色的阳光,洒在银装素裹的宫殿群上,好像铺上了一层无边无际的红锦。
天意亦知,一个全新的盛世开启了。
整个新年都在国丧中度过。
二十七日后,原太子仍未苏醒,小皇帝华照正式登基,改国号为盛元。
尊原太子为太上皇。
江凌为相,封太师。
小皇帝华照称之为相父。
元慈皇太后王青云垂帘听政。
锦鱼成了全天下最炙手可热的外命妇。
江府客似云来,邀请赴宴的帖子如雪片一样飞来。
眼看二月十二,锦鱼的生日将至,锦鱼只觉得头痛。这一日,招了豆绿茯苓圆儿满儿,商议过生日的事情。
她现在的地位今非昔比,请谁不请谁反不如从前自在。
有些人她不想请,却不能不请,以免得罪了。可若都请来,便是填满国色天香园,也得吃上七天八夜的流水席。
人情往来,收礼都怕没地方放。
正烦恼拿不定主意,外头却说宁哥儿来了。
锦鱼只当是提前给她送生日礼的,忙叫进来。
结果宁哥儿进来后,行完礼,便笑道:“老太太跟爹爹派我来的,说是姐姐这些年都没在京里过过生日,这次不如就在景阳侯府办。你若不喜欢铺张,就只请咱们自家人。”
锦鱼不由大喜。
真是瞌睡碰到枕头,解了大急了。
便跟江凌提前说了,江凌现在忙得没有沐休日,便特意请了一日假。
到了二月十二,夫妻两个一早便带着三个孩子去了景阳侯府。
第150章 天大福分
既在景阳侯府办, 锦鱼就是怕大嫂刘氏太操心,特意派了茯苓提前去问过。
茯苓回来说,景阳侯府什么都有, 不用操心。
茯苓做事如今越发周到, 还特意把宾客名单抄了一份。
锦鱼看过, 确实是除了本家, 只请了卫家几个出嫁的姑奶奶,便放了心。
这日他们一家到时,喜福堂里早坐满了人。
便是老太太都提前出来,坐在上座,身上穿着真红色绣牡丹花儿珍珠糕子袄, 领口袖口都镶秋板紫貂皮,头上戴了假髻,插得满头珠翠, 十分隆重。
景阳侯与她娘秦氏坐在老太太下首。
她爹还是一如既往的脸色严肃。
秦氏虽打扮得不及老太太花俏,但也穿着石榴红缂丝芙蓉乌云豹的袄子,容光焕发。
锦鱼刚把这三人看清, 众人都哄地一声, 迎上来。
好一阵寒暄毕, 锦鱼坐下, 才静下心来, 看了一遍今天都来了什么人。
大嫂刘氏就坐在她旁边。
虽然有些上了年纪, 可瞧着满面红光的。
卫大郎自去山东后, 守完丧期,就在那边娶了个二房, 成天混吃等死,生孩子, 没钱就写信回来要,已经是个废人。
虽然丈夫不在身边,刘氏还是景阳侯府的长媳,掌管着景阳侯府实际的中馈。
以景阳侯府现在的声势,倒没谁当她的面嘲笑她没有丈夫。
没在卫大郎在身边,她日子过得倒比以前舒坦。
卫二郎一家都不在。
那年卫二郎替许夫人守完丧,就求着景阳侯帮着补了个地方上的小县令,带着杨氏一房人都走了。据说他一到地方,就跟人说了自己的背景,于是上下都供着,小日子过得十分惬意。
卫三郎自然也不在。
说来卫三郎最可怜。他这些年都在替诚亲王办事,不知为什么也没成亲,只有一个侍妾。可他干的,却不是什么正经的差事,就是专替诚亲王收罗绝色女子,养瘦马,安排到各高门勋贵之家作暗探。甚至之前那个婉婕妤进宫,也是他安排的。诚亲王出事后,他也被抓,下了大狱。
当初卫三郎曾经说过,认锦鱼这个姐姐。又曾说,若是江凌有朝一日落在他手上,他会放江凌一马。锦鱼想着这一点心意,便不忍心他因为诚亲王身首异处。求了江凌,女扮男装,亲自到牢里见了卫三郎一面,劝他把诚亲王的人都供出来,以此换一条命。
卫三郎考虑再三,到底同意了,他不但把自己安排在各府的探子,全都供了出来,还供出了些诚亲王暗中收买的,省了江凌好大的工夫。
最可怕的是,江家卫家包括朴园还真都有。
江家的就是永胜侯最宠信的孙姨娘。江凌想了想,还是把这事告诉了永胜侯。由永胜侯自己决定要不要继续留着孙姨娘。
虽然孙姨娘吁天呼地地说是江凌冤枉她,替白夫人出气。可是永胜侯还是把她送到了农庄上去。自此,白夫人在家,日子越发快意。
卫家的卧底竟是楼姨娘。这实在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楼姨娘得知事情败露,当晚就自己服毒自杀了。
景阳侯府对外只说是一个不要紧的妾急病没了,一副薄棺,送到了乱葬岗。
卫三郎立了这个大功,江凌以此为由,只判了他一个流放。
为了怕诚亲王余党报复卫三郎,还特意替他改了户籍。
如今卫三郎从母姓文,带着那个侍妾去了关外,想是不会再回来了。
锦鱼另一侧坐着的是锦熙。
锦熙如今心宽体胖,长得珠圆玉润的,也穿着朱红的锦衣。头上插着的凤钗却是三品侯夫人的七凤钗。显然是逾越了。可是民不举,官不究,如今谁会跟卫家人过不去?
坐在锦熙下首的锦心却跟她正好相反。
锦心人瘦如竹,有一种遗世独立的味道。身上穿件苍绿的锦衣,头上碧玉簪,耳下珍珠泪,一点喜庆的颜色都没有。
不过锦鱼也不跟她计较。
锦心今天能来,已经是出乎她的意料。
锦心与她只隔了三天的生日。
这回景阳侯府特意邀请锦鱼回家,给她做生,对锦心的生日却是提都没提。
其实两人都是离京多年。
对比当年两人出生时的情形,真是翻天覆地的变化,实在叫人唏嘘。
锦心身边坐着锦兰。
锦兰倒是不胖不瘦,脸色红润,显得美貌了许多,浑身都金光闪闪的。
虽然按理改朝换代,外诸司这个肥差最容易受影响。可是王青云看在锦鱼的份上,根本没动董家。所以锦兰如今在婆家说是能呼风唤雨也不为过。
再下一位坐的是锦芬,情况却不是太好。周家老爷子早几年就没了,周家越发地穷了下来。
当初周寒婷出嫁时,因为锦鱼的干预,锦芬的嫁妆没被拐走。但是这些年锦鱼不在京里,景阳侯府自己也是走到哪里都抬不起头来,关紧门户过日子。她的嫁妆渐渐都被哄着去贴补了周家。
也不知道是不是她自己总是心情不好,虽然怀过几胎,但是一胎也没留住。为此穷得叮当响的周七爷还是纳了个二房。
如今她见人就骂周家,骂许夫人,除了满腹的怨言,就是满腹的怨言。
看上去反是几姐妹里年纪最大的一个。
锦鱼回京后,锦芬也上过几回门,锦鱼一开始还能听听她诉苦,可她翻来覆去的,都是那几句话,一坐坐半天,锦鱼可没这工夫陪她。她再要上门,锦鱼便都说没空。
今天见她也来了,锦鱼不由庆幸,自己没跟她紧挨着坐。不然又要被她搞得气氛低沉。
今天倒霉跟锦芬坐一处的,是锦柔。
锦柔当年替许夫人守完丧,楼氏不知道从哪里替她找了个六品小官,给人做填房。
那小官原本想巴结景阳侯府的势力,对她倒是还不错。
后来得知她在家里不受宠,便对她又打又骂的。
不过锦柔倒也不像锦芬,只会抱怨。
她派人回景阳侯府求救,又写信哀求锦鱼江凌。
景阳侯写了一封信去申斥那小官,也没什么用。
锦鱼虽然讨厌锦柔,可更讨厌打老婆的男人。便请江凌派了几个护卫专门跑了一趟,把那小官结结实实地打了一顿。又给那小官的上官送了份厚礼。
那小官得知卫家人还是管锦柔死活的,从此便不敢再欺负她。
这次楼姨娘去世,锦柔回京,不过是到宏福寺替楼氏做了一场法事,便也罢了。
今日她虽没穿红,却也穿着一件姜黄的衣裳。比锦心还是要鲜亮些。似乎楼姨娘跟她没什么关系一样。
锦柔并不跟紧挨着她的锦芬说话,而是隔着桌子不停地巴结锦鱼,话说得一句比一句肉麻。
“五姐姐怎么越活越年青了?我这个妹妹看上去倒像是个姐姐了!”
“五姐姐当年可真是好眼光,一眼就看中姐夫。不像我,是个没眼光的!选来选去,选了个鱼眼睛!”
…………
锦鱼知道她的心思,她这样,不过是想托江凌给她丈夫派个肥差。
锦鱼心里觉得,肥差也是可以的,但一定要把他派远一点,不然这样肉麻的话,成天听着,实在不适。
每个人都给锦鱼准备了极重的生辰礼。
锦熙送了她一朵红宝石菊花。
一共有九十九颗四季豆大小的红宝石,拼成一朵菊花,中间一粒葡萄大的珍珠,叫人啧啧称奇。
锦兰送的是一对点翠八宝的虫草花钿,设计实在精美。
就连最穷的锦芬,都不知道从哪里拿出一副前朝的牡丹图来。
锦柔也送了一个赤金漏雕的首饰盒。
反倒是锦心的礼物颇有心意,她送了锦鱼一坛羊羔酒,说是她自己酿的。
其实锦鱼什么都不缺,可能在娘家过生日,还收到姐妹们的这些礼物,仍是很开心。
只是忍不住看了一眼锦心。
她还记得当年她跟锦心同日出嫁,这些姐妹们送给锦心的都是好东西,给她的就很敷衍。
如今世易时移,颠倒过来,也不知道锦心会做何感想。
可锦心却只是坐在自己的座位上,垂着眼眸,盯着桌上的青花碗碟,似乎对周围的一切都不再关心。
甚至锦熙跟她说话,也是锦熙说十句,她回一句。
也许是感受到了锦鱼的目光,锦心抬起眼来,两人的目光在空中交汇,锦心眸光一闪,又低了下去。
那目光,是完全没有温度的,不过锦鱼并没多纠结锦心的态度。
因为她很快就被来敬酒的人包围了。
大家热热闹闹地吃过生日宴,老太太叫几位姐妹都到她那里去闲话。孩子们则都由宁哥儿领着到花园去捉麻雀玩闹。
景阳侯拉着锦鱼与江凌去了望燕楼。
*
仍是在望燕楼的大厅里。
天气冷,没开窗,室内点了几盏灯。
小童上了茶水点心,便踮着脚尖退出去了。
景阳侯的脸色已经从严肃变成了难看。
锦鱼忍不住问是什么事。
景阳侯没好气地瞪她一眼,又看向江凌:“问问你的好夫君!”
锦鱼蹙了蹙秀长的黑眉。
不由有些心堵。
她爹叫她回来过生日,不是别有所图吧?!
她心中所想,江凌替她问了出来:“岳父大人,今日是我家夫人生辰,若有公事,不妨明日你我再议。”
景阳侯脸色更难看,把手中茶碗重重落到桌面上,发出铎的一声。
“公事?跟你议?你如今还会把我这个岳父放在眼里?”
江凌微微一笑,倒也不跟景阳侯绕圈子,道:“岳父大人如此生气,可是为了顾家的事?如此,不如让锦鱼先去陪岳母。”
景阳侯却横眉道:“许氏再怎么样,也是锦鱼的嫡母。当初顾家逼死了她,你不替她报也是罢了。现在顾家人自己作死附逆,你……你竟然要放过他们全家?!”
锦鱼讶然。
原来今天这场宴会,还真不单纯是为了给她庆生。
他爹是想让她劝江凌杀了顾尚书。
也不怪她爹不肯放过顾家。
当初许夫人确实有错。可是对景阳侯来说,文氏不过是个妾室,死了也就死了。人死不能复生,如果不是这件事闹上了金殿,他肯定会大事化小,小事化无,最多私下补偿一下锦芬与三郎。
可这件事,当初差点儿让卫家倒掉,许夫人的四个儿女都受了牵连。
虽然现在在一众京城勋贵中,论显赫,景阳侯府仅次于敬国公府。
但是因为府里没有正经的夫人,也没有世子,仍是叫不少人背后指指点点。
景阳侯嘴上不说,可对顾家是恨到了骨子里的。
他这些年私下收集了不少顾尚书与诚亲王勾结的证据。现在天赐良机,诚亲王倒台,他当然希望顾家彻底毁掉。
江凌看了一眼锦鱼,态度恭敬道:“岳父大人的心思我何尝不知。可是如今朝廷正在用人之际,北狄蠢蠢欲动,敬国公父子国之柱石,北疆还指望着他们护卫,岂可因小失大?”
景阳侯脸色青黑,怒骂道:“特赦顾茹母子,已经是对柳家的天恩。谋逆大罪,先皇亲口交待诛九族,你们要违逆先皇?要顾家全族皆免?!国之柱石?敬国公好大的脸面!当初他们柳家首鼠两端,见势不妙才背叛了废后,乱世贼子奸佞小人。”
江凌也不生气,仍是耐着脾气劝他:“岳父大人息怒。如今朝局并不稳当。先皇有成年的皇子,皇太孙才六岁,直接登基,虽是没有办法的事,可是多少人心里仍是不服。不宜大开杀戒,搞得京城人人自危。”
景阳侯见说服不了江凌,转眼看向锦鱼,见她不帮自己说话,心里更气,便指着锦鱼吼道:“你呢?你不是能干得很么?也不替娘家说句话?你是不是故意的?就是不想看你四姐姐翻身?”
锦鱼虽然有些气他利用自己的生日,又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但也没反驳他。毕竟想报仇雪恨也是人之常情。
倒是江凌本来一直和颜悦色,听到这话,脸色倏然一沉,道:“岳父大人,何出此诛心之论?我家夫人是堂堂的福国夫人,皇上的干姨母,今时今日,她还需要介意谁翻不翻身么?”
他这一翻脸,顿时气势逼人,饶是景阳侯也心头不由一虚。
他怔怔看向江凌,就见江凌脸色虽仍如玉,甚至连胡须都是当上相爷之后才留的,还没长长,但是就有一种山峙渊渟的风度直逼过来,叫人不敢与人对视。
他不由有些恍然。
一转眼十多年过去了。
江凌早不是当初木木呆呆,任由他叱责的无能新婿。
这是当朝的宰相,太后王青云最信任的朝臣,也是小皇帝的相父。
干霄凌云,江凌已经是这天下说一不二的权臣。
而这个女婿,若是他依老卖老,骂他几句,倒不会对他怎么样。
可就是爱妻如命。谁要敢得罪了他的夫人,倒比得罪他自己还要后果严重。
即使是他这个当爹的,骂女儿两句也不行。
他不由又去看锦鱼。
从出生就长在庄上的女儿,头十五年没见过,可鲜活美丽聪慧善良,在所有儿女中,最是突出。
现在已经是三子之母,花信少妇。
可仍如当年一般,不但身上仍是源源不绝的生命活力,还多了一种雍容大度。
相比他膝下长大的锦心,明明与锦鱼同年,可是如今看着,已经暮气沈沈,犹如老妇。
他老了……这样的女儿,这样的女婿,他早就做不了半分主了。
尤其是许夫人,当年还那样对不起秦氏母女。
要他们为许夫人去报仇,确实是强人所难。
他心中好像压了几千斤的磨盘。
这么多年,他一直没有扶正秦氏。
不是因为嫌弃秦氏出身低,没有资格。
而是……他自己过不了心中那一关。
他逼死了许夫人,若是再扶正秦氏,好像就更是个卑鄙小人。
杀了顾尚书,替许夫人报了仇,他才能彻底放下这个心结。
想到这里,他眉头紧蹙,对江凌道:“我有话单独对锦鱼说,你先出去。”
江凌也蹙了眉,正要拒绝,锦鱼忙拉了江凌的衣袖一下。
江凌迟疑片刻,这才起身出去了。
见门在江凌身后关上,脚步声走远,景阳侯沉吟半天,才道:“我也知道顾江二家也是姻亲。冤有头,债有主,只要杀了顾尚书就可。到时,我便扶正你娘,立宁哥儿为世子。”
锦鱼没想到她爹会扔出这样的条件。
确实诱人。
除了江凌与三个孩子之外,她娘跟宁哥儿就是她最亲的人。
何况杀了顾尚书,其实也不算过分的要求。
顾尚书确确实实是逆贼。
可锦鱼沉默片刻,想了想,还是道:“父亲,顾尚书杀与不杀,我家夫君自有考量。我不想因私废公,去跟他开这个口。”
景阳侯睁大了眼睛,显得十分难以置信,半天指着她道:“你……你连你娘跟弟弟都不放在心上么?!”
锦鱼脸如冰霜,站起身,朝他福了一福:“父亲,照顾我娘与宁哥儿,是您自己的责任。你不肯给我娘一个夫人的名分,不肯给宁哥儿一个世子的名分,是您的决定。不把他们放在心上的人,不是我,而是您自己。您对我如何,我不介意。可是我希望,你至少视他们如亲人。若要对他们好,便对他们好。不要用他们来讲条件,交换利益。”
她对景阳侯的态度,从来没变过。
他待她好,她感激。
他不待她好,也不强求。
他当初对许夫人够绝情。
对她娘也如此。
亏得他还曾说过,他爱她娘。
爱一个人,怎么可能只要求她的陪伴,而从来没想过,要把世间最好的一切,都给她。
相比之下,她娘真是遇人不淑,而她得遇江凌,真是天大的福分。
说完,她转身而去,留景阳侯一个人在屋里,陷入了震惊与沉思。
也不知过了多久,有小童来报:“侯爷,四姑奶奶求见。”
景阳侯这才回过神来,沉吟半天,吩咐让锦心去古香堂等着。
确认锦心已经朝古香堂去了,景阳侯才站起身。
他通过前院的时候,听到隔壁紫竹斋里孩童的欢笑声响起一片。
他静静地站了片刻,听见宁哥儿像个小大人,照顾着比他小不了几岁,却小了一辈的孩子们。
孩子们叽叽喳喳,此起彼伏,都在叫小舅舅。
他嘴角慢慢扬起,背着手,走出了望燕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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