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惩罚
“Bingo!恭喜你已经看透了相亲的本质。”回宾馆的路上, 程舟总算接到了田野的电话,“不然呢,你还想咋地啊, 相亲不就是利益交换吗?你的每句话跟他传达的都是你需要自由,他就跟你说他能给你自由吗。这小哥哥还是挺直接的啊。”
田野已经躺在床上,累得澡都不想洗:“可你不觉得这很让人窒息吗?我承认我确实对他有点好感, 所以才会毫无保留地用自己的方式去自我介绍, 我只是希望他对我是个什么样的人有数,而不是希望由他来‘帮我’解决问题, 尤其是他还把‘结婚’当成了帮助我的一种方式。”
“男的不都这样吗?你跟他说真心话, 他以为你在求助。他们不知道情绪价值是什么东西, 也不相信女生可以靠自己的力量解决问题,但凡你说有困难,他们就觉得是在等待他们拯救——哇哦,说不定你这个特点在他那还是个加分项呢,哪个男的不喜欢被关在城堡里亟待拯救的公主呢?”
田野头疼地按着太阳穴:“有种今晚白聊的感觉。”
“所以田小野现在的想法是?他还有机会吗?”程舟绕着头发打听。
“倒也没到因为这一句话就彻底拉倒的地步。”田野叹气,“就是感叹一下到底人无完人。”
“完人?完人靠的是想象啦。”程舟说着抬高手抚弄着邢者的头发, “热恋期对方在你眼里什么都是好的,一旦倦怠了什么乱七八糟的毛病都出来了。尤其是相亲的,你说相亲图的是啥?是门当户对。那门当户对为的不就是结婚吗?又要相亲又要热恋,这得特别幸运才能享受到吧?其实观察一下身边夫妻们的相处模式的话, 是自由恋爱结婚的还是相亲结婚的, 一眼就能看出来了。”
田野就奇了怪了:“你又没相过亲, 你能别跟个过来人似的说话吗?”
“我是没相过亲, 但你不想想我妈是什么人。”程舟摇头晃脑, “她一天天的还有什么事儿,除了花钱就是给人做媒, 她那些朋友家的孩子们早就烦死她了。其实这年头哪还有人想结婚的啊,就她在这一头热……”
话到这里,邢者一脸不悦地甩开她醉醺醺的手,程舟则哄诱似的搂搂他的肩膀,还踮起脚尖想亲他,果不其然地被拒绝。
田野不知道她这边是什么情况,还是倾诉着自己的苦恼:“我倒也不是有多抵触结婚,但是这节奏是不是太快了点,我们都还没对对方有足够的了解,为什么要在刚开始接触的时候就……”
“你等会儿。”程舟把扬声器打开,“刚才那句再说一遍。”
田野的声音便传进邢者耳朵里:“我说,我对结婚并不抵触,但我不希望节奏这么快,我想互相有足够了解之后再谈这事。”
邢者轻叹一口气,脸撇向一边。
程舟也关上扬声器,重新把手机放在耳朵上:“太是了,我也是这个想法。但是怎么说呢,据我观察哦,走进相亲这个环节之后其实就像是上了高速。因为相亲这个事儿它讲究‘诚意’,那‘诚意’就是结婚的诚意,这就好像劲儿没往那处使就跟没诚意一样。你说两人互相之间又没什么感情基础,不想耽误时间的话,那咱首先是不是得把彩礼五金规格确定一下?这其实就已经进入结婚的流程了。”
程舟调侃着:“所以我觉得他对你印象好挺正常的,你第一次见面还真没聊这些。这就给他一种感觉——啧,小姑娘真是单纯不物质,喜欢。”
田野都不知道这是在损她还是夸她了:“有没有一种可能,就是我真是奔着和他认识一下去的,不是奔着谈结婚去的。”
“懂——”程舟拖着长音,“但是你有没有想过哦,如果他真的一直不提这些事,其实传达的意思就是想再考察考察你、观望观望你,那别说你了,我都会不爽的。现在就我看来,他至少传达了一个意思,就是他对你格外满意,如饥似渴。他至少是没对你挑三拣四也没PUA你,品行家庭方面反正也过了你妈那关,剩下就是你瞧不瞧得上他的问题了——安心啦,主动权在你。”
程舟说:“你自己也说没到要立刻断掉的地步,就说明加分项到底还是压过了减分项,目前分值还是正数。那就接着处处看呗,最后要是减分项压过了加分项,咱再分就是了。”
听程舟这么一分析,田野心里还真是好受了不少。
也是吧,第一次见面,哪能保证对方句句说到自己心坎上呢,偶尔有句膈应的倒也正常。
这么想着,田野的眼皮也打起了架:“行吧,那就先这样,我睡了,你也早点休息。”
“好的呀。”程舟说着刷开了宾馆的门,“对了,别怪我啰嗦啊——你可别真因为‘想摆脱妈妈’这种蠢原因结婚,这哥哥嘴上说得好听,到时能不能真做到可还不一定呢。”
“别拿我当傻子。”田野说着,就已经把电话挂断了。
*
“嘶——”程舟没好气地把手机往床上一丢,“狗东西,还嫌我烦。”
下一瞬邢者就从后面抱了上来,迫不及待地舔吻着她的耳垂——经过这胡天胡地的一个下午,邢者已经对她的敏感地带非常熟悉了。
这可把程舟的魂儿吓掉了半条:“喂!放开……你还能来吗?属泰迪的啊?”
邢者哪里管她的拒绝,两只大手在她身上煽风点火:“不是吃了生蚝吗……”
程舟本来就喝了酒身上绵软,被他这么亲亲抱抱的脑子里早成了糊涂糨:“你……给你吃生蚝是给你补补的,不是让你回来继续的……啊!”
两个一身酒劲儿的人混乱间摔倒在床,程舟的额角恰磕在自己的手机上,痛得惊呼一声。
邢者哪里知道这情况,只放肆地揉弄着程舟单薄如纱的外衫,然后灵活地探进去,单手就解开了程舟背后的比基尼搭扣。
程舟:“……”
正想感叹他学习能力真强,恰听见手机“叮咚”一声,是有提醒事项。
程舟本就被砸了一下的脑袋霎时清醒了不少,奈何邢者还制着她,她只得奋力抽出一只手来调试着手机页面,看到提醒页面弹出的是:【DDL大赛线上预选张榜日】。
再一看时间,正好刚过零点。
她立刻打开邮箱,没有未读邮件。
没选上?
虽然她是信誓旦旦地跟田野说过,没选上的话一律按有黑幕处理,但真的面对这个消息的时候,说心里没感觉那是假的。
一股巨大的失落感涌上心头,偏邢者还沉浸在欲望中,一面轻抿着左边,一面用碾弄着右边,把程舟拖进一种非常难受的情绪里。
她一下子恼了:“走开!我说了不要!”
邢者立刻便停手了,他有些懵,但还是意识到了程舟这次说的‘不要’好像是真的不要。
他看起来很无措,好像做错了什么:“对不起,我以为……对不起,我不弄了,你别生气。”
程舟看他这样也有点心虚,但到底还是没选上的失落感占了上风。
她闷不吭声地往后一撑,灵活地从邢者身下撤了出来,也不说话,只是侧卧在那里刷着手机暗骂主办方“真没品位等着倒闭吧傻逼”。
三秒后,手机“叮”得一响,是新邮件。
【程舟女士您好,恭喜您被选中参加“DDL伏特加亚洲新人杯”大赛中国赛区第四大区区域赛,详情请见附件。衷心祝愿您能在本次大赛中取得令自己满意的成绩!】
“哇哦!”程舟一下子坐了起来,“我就说吗,连我都瞧不上,他们难不成想上天找王母娘娘给他们调酒吗?”
邢者人还坐在床畔emo,被她这一惊一乍搞得晕头转向:“什么……”
话还没说完,人就已经被拖到了床上。
那人捧住他的脸,完全是庆祝式地在他嘴上“吧唧”一口,人也骑跨在他的腰上:“好消息,DDL的比赛,我被选中啦!”
邢者很快反应过来:“所以你刚才生气是因为误以为自己没选上?”
“唔……”程舟心虚道,“你确实也没问我同不同意啊……喂!”
邢者精腰一挺,直接一阵天旋地转把她反压下去,指尖贪恋地轻按着恶人饱满的嘴唇,像在确认要下口的方位:“你这也太过分了……”
程舟在他指尖上一舔,身体也不要命地扭动着往他身上贴:“那惩罚我嘛,不管我怎么求饶都不要理我!”
邢者被撩拨得呼吸都不稳了,嘴上也难得说了句非常强硬的话:“……你等死吧。”
*
人是半夜3点睡的,房是下午1点退的。
午饭叫的外卖,吃的还是生蚝,这次真是为了补补。
程舟一点都不担心邢者身体吃不吃得消,一方面是因为他正当年轻力壮,精力旺盛很正常,另一方面是,这狗东西对手的运用可谓是出神入化——能折腾这么久完全是因为他哪怕用手都不会让程舟歇着,程舟这边刚尖叫着结束,他那边就又行了。
感觉最近一个月都不想再do了。
至少现在是这么感觉的。
回去的车程上,程舟警告道:“接下来我需要专心准备比赛的事了,如果对你有什么疏忽,都是因为我在忙事业,你不要胡思乱想,听明白没?”
邢者坐在副驾驶上,看起来乖巧得很,哪还有一点昨夜的样子:“好的,明白。”
第52章 新潮
第四大区的区域赛时间是11月3日, 还有将近一个月的时间可以准备,倒是很充裕。
但是这次比赛的主题确实很刁钻,主题名称叫“澄澈如水”, 也就是说最终成品它至少得是透明的,最好能是无色的。
“那么你之前想的用咖啡掩盖苦味的做法行不通了?”眼镜这么问道。
程舟挠着下巴琢磨:“倒也不是——其实这个考题的意图不是让我们用无色透明的液体来调酒,而是让我去思考如何把有色的液体变无色, 比如你刚刚提到的, 咖啡。”
眼镜迷惑道:“有这种办法吗?”
“有的,无色咖啡Clear Coffee, 是英国一个品牌推出的产品, 说是因为担心把牙齿弄黄才研发的。”程舟说, “我肯定不能直接拿人家的产品来比赛,不过既然有人能做出来,那就说明无色咖啡是可以制作的。而且Clear Coffee的缺点是口感差,颜色也略带点黄,这在比赛中肯定是要扣分的,正好我可以试试在制备过程中能不能最大限度地解决这两点问题。”
“你的意思是你来制作无色咖啡?你能吗?”
“当然啦, 你不看看我是学什么的。”
*
在程舟潜心钻研无色咖啡的同时,田野也在工作上焦头烂额。
这次周测班里成绩又是垫底,不要说家长们了,被影响到绩效的搭班老师们也是怨声载道。
“现在班里的学习氛围就是有问题的!你得管啊, 你得发火、发脾气啊, 不然他们一点紧张感都没有!”数学老师这么对田野说, “初三了呀, 不是初一初二啊, 你看看还有天儿没有?没有天儿了呀!总共还有两个月,现在不紧张什么时候紧张啊!”
田野像个鹌鹑一样坐在那里, 她也感到愧疚,但正因为这份愧疚导致她更没气势,像极了多年前那个低头接受批评的学生。
数学老师看她这样更是气不打一处来:“田老师啊,你千万别以为你管得松他们就能说你好了,就感激你了。现在不抓紧就考不上高中,考不上高中他们这辈子就完了!你知不知道你们班多少学生急得都在外面补课啊,你是轻松了,那些家境困难补不起课的学生呢?你让他们怎么办?他们都会恨死你的!这班你得管啊,你不能指望别人替你管啊!”
田野点头应下:“知道了,我今天下午上课时一定……”
但是话没说完,数学老师就叹了口气,扭头走了。
估计是看实在指望不上她。
田野是真的琢磨了一个中午加一堂课的时间,好好思考这节班会课应该怎么上,怎么调动学生们的积极性,想着哪怕化学课不上也得让他们先紧张起来。
但是当她来到教室门口时,她发现上一堂的数学老师还没走,在教室里声泪俱下:“我今天之所以流这个眼泪,是因为班上一些同学实在让我很失望!你们不是学不会啊,不是学不好啊,你们完全是没有用心学啊!这节课讲的内容都讲烂了!讲烂了是什么概念?你们以为人家仲岩、人家倪影需要听这些吗?她们早就滚瓜烂熟了,我讲这些都是浪费她们的时间,我都觉得很对不起她们,偏偏是你们这些不会的!不听!怎么讲都不听!头都不抬一下!”
每凶一声,田野的心都颤一下。
“你们看看人家仲岩,回回数学满分,以后人家上好高中、好大学,留在大城市,有好工作!你们呢?你们就一辈子待在鹅镇吧!每天就听点张家长李家短,出去三步路遇上两个熟人,多好啊是吧?有些同学还在那笑,是听不懂我说话吗?我是在这个讲台上一天天老去了,可我希望你们的未来是五彩斑斓的呀!”
“我话就说到这里了,谁能听进去,谁听不进去,一个月以后期中考试见分晓!我等着看咱们班到底还能不能行!”说罢收拾课本讲义,出了门来。
田野赶忙递上纸巾:“您别动气,待会我再跟他们……”
但数学老师已经哭着一路小跑地走了。
田野站在教室墙边,里面的学生看不见她,但是他们能看见数学老师一边抹泪一边路过教室后门的模样。
田野深吸一口气。
她是真的准备好了,她是决定要好好和学生们讲一讲的,但是在数学老师的身影刚刚掠过教室后门的同时,教室里忽然发出一阵惊天爆笑。
这让田野有些愣神。
她透过窗子悄悄看着教室内,有人在苦着脸模仿数学老师哭泣的样子,有人骂着“傻逼吧占用课间”,有人已经乐得趴在桌子上直不起腰来。
还有人,发现了田野在玻璃后的恐怖侧脸,立刻脸色大变,呼唤拉扯着自己的朋友们示意“别笑了,老师在那里”。
田野从不知道自己有这么可怕。
她悄悄把化学课本拿到了上面,盖住下面为班会准备的材料,然后走进一片死寂的教室:“有需要上厕所的赶紧去,我们这节……正常上课。”
*
至于邢者,刚一回到鹅镇就知道自己这几天不会太好过。
小周是第一个问他的,那时他刚进寝室:“邢哥你终于回来了,你实话告诉我,你这两天是不是和那个谁出去玩了?”
不用明说也知道“那个谁”指的是谁。
邢者愣了一下,然后回身关门:“嗯。”
小周倒吸了一口凉气:“你糊涂啊!”
“我不糊涂。”邢者定定道,“我跟她就是在谈恋爱,我们是情侣关系。”
“你跟她谈……你知不知道,昨天下午这事儿在鹅镇就传遍了!”小周着急道,“你跟她……那个了?”
邢者收拾着包包里的东西,把用剩的套套放进床头柜里:“要你管。”
“她收你钱没有?”
“再胡说我揍你了?”
“你完了我跟你说。”小周摸着自己的胸口,“你跟张婶上回的梁子还没过去呢,我只怕她这回要搞死你啊。”
邢者声音闷闷的:“我又不怕她。”
“真的假的啊,就上次‘拖地’被听成‘脱衣服’那事儿你都怕得要死,这回上大BOSS了你又不怕了?”
“我不怕。”邢者语气里一股子犟劲儿。
*
明眼人眼中的程舟,到底是什么样子的呢?
她一定很漂亮,漂亮到绯闻缠身;她一定很妩媚,妩媚到让人浮想联翩;她一定很神秘,神秘到人们想要给她编造无数的故事。
但邢者是知道的,她热情、勇敢又赤诚,充满了生命力。她能给那些一汪死水般的生命带来无限可能——对田野是这样,对他也一样。
她是他挚爱的玫瑰,只有四根刺,却勇敢地对抗着全世界。
所以他怎么能退缩呢,他理应迎头直击才是。
第二天前去上班的邢者,带着点今天要杀人的气势,冷脸比以往更甚,因此首先就被店长提溜去了一边:“小邢啊,就是你要是听到了什么传闻啊,你、你最好就是不要太去较真。其实我能理解,就是咱们这个群体呢有特殊性,可能对于自尊方面会更敏感一点。但实际上鹅镇街上你看大姑娘小伙子搞对象,那都是会被大爷大妈说道两句的,这都正常的,哦。”
见他不理,店长擦着汗:“真的,我说真的。有时候呢你也得理解,就是有些人吧她、她年纪大了,她就是不晓得年轻人的相处模式,就觉得吧婚前拉个小手什么的,那、那可不行那丢人现眼,咱跟这种老古董也没必要一般见……”
话音未落,张婶那边已经吆喝起来:“哟!这是谁来了啊?小邢啊!昨晚干嘛去了呀,这一天天假请的,没心思上班了吧?”
邢者没说话,只是面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张婶步步紧逼:“新时代了嘛,这年轻人搞对象呢,咱也得支持,但也得看跟什么人搞吧?这年头哦,拉拉小手、亲亲小嘴那都不算的,赚点钱呢那得全花女人身上,家里长辈都还没见过,婚事没定,那就能睡到一个被窝里。多新潮啊,咱也算长见识!”
周围悉悉索索的声音越来越多,似乎有许多人聚了过来,有同事,也有客人。
店长赶紧出言呵斥:“张婶你干嘛呢?你是店里的老人了,能不能起点模范带头作用?一天天老咋咋呼呼干嘛呢?你再这样我可不顾邻里颜面了啊,说辞退我是真辞退的!”
“店长,您弄错了吧?该辞退的是谁啊?咱鹅镇谁不知道谁啊?让人知道快活林的床单被套上可能有点什么脏病,店里生意还做不做了?”
“你说什么呢!”邢者怒道。
反而正中张婶下怀:“哟,急了?承认自己跟她有染了?这一趟出去花不少钱吧?不然人能愿意吗?我话撂在这儿,她顶天了就跟你到这步了,你就是砸再多钱下去,你俩最后也成不了!”
“上个月7号晚上你把孙子送回家之后去了哪?”邢者一下子喊了出来。
场面一下子静住了,包括张婶也没说话。
邢者的胸口剧烈起伏着:“稍微注意点吧!你老伴虽然死了,可你亲家母还活着呢!”
第53章 醉酒
当晚, 邢者在公无渡河的吧台前哭成了泪人。
程舟听得一愣一愣的:“那你这不是吵赢了吗?你还哭什么?”
邢者哭到抽搐:“我不知道,我就是,我觉得心里难受……”
眼镜一言难尽地看着程舟:“你讲废话, 他还这么小,跟个不讲理的老太婆吵架,这吓也吓死了好吧。”
何况还是视障和明眼人吵架。
邢者哭也不耽误反驳:“我不小了, 我都20了……”
30岁的眼镜掐掐眉心。
程舟递张纸巾过去:“好啦好啦, 我说真的你吵得……挺牛的,大概是未来30年鹅镇不敢有人跟你吵架的程度……”
邢者没有被安慰到, 反而哭得更凶了:“我平时不是这样的, 我不想跟人吵架的……”
“可她讲话也太难听了啊, 换谁都要反击的,这不是你的问题啦。”程舟哭笑不得,“当然是要撕了她,你要是没开撕那我就得找她去了。放心啦,你做得一点儿都不过分,甚至还没明说呢, 你客气了啊。”
“这跟明说还有什么区别。”眼镜嗦着酒说大实话,“我来这儿之前我妈还给我打电话说这事儿呢,说幸福路上那个张婶跟亲家公搞到一块去让人给骂了,这事儿鹅镇都传疯了。”
程舟耸耸肩:“自作孽不可活吗。这人也真有意思, 自己私生活这么炸裂还喜欢管别人闲事, 她被人搞是迟早的。而且这事儿能传到小邢耳朵里, 说明知道的人本来就不少, 我们小邢只是……把这个范围又扩大了……”
邢者哭得更大声了。
*
这何止是又扩大了, 简直是人尽皆知了。
田野课间去班上看看的时候路过楼梯口,眼瞅着自己班上的几个小孩把一个瘦小的男生堵在那里, 为首的一个正奚落着:“你奶奶平时不挺冰清玉洁的吗?成天骂这个是骚|货那个是狐狸精的,怎么还能跟你外公搞到一块儿去呢?你外婆什么反应?你爸妈什么反应啊?”
是倪影的声音。
田野赶紧呵斥:“你们干嘛呢!不许欺负同学!”
吓得一伙人头都没抬就跑,田野都没太看清是哪几个,只有倪影抬头看她一眼,眼里全是凶劲儿,看口型甚至是骂了一声“傻逼”。
然后也跑了。
剩田野在这儿凌乱。
她赶紧跑下半拉楼梯去看那个男生:“你没事儿吧?他们没打你吧?你是……哪个班的?”
男生只是掐着手指不说话,田野只好说:“没事了,你回班去吧。”
然后男生就一溜烟跑了,田野在后面小跑跟着,看着他一路跑进初一3班的教室。
妈呀,才刚升初中呢,这不仅是以多欺少,还是以大欺小。
田野赶紧找到了初一3班的班任老师:“您好,有个事儿跟您沟通一下,就是我们班有几个小孩今天疑似是把你们班一个男生堵在楼梯口了……”
班任老师也是个新老师,正批卷子批得焦头烂额:“是不是个子矮矮小小的,抬头纹还挺重的那个?”
“是的是的……”
“那孩子说实话管不了。他爸妈都在外地务工,平时奶奶家住两天、外婆家住两天的,卫生习惯不好,学的也都是老一辈那些论调,我都沟通不来。你看他在老师面前老实巴交的吧?平时在班里给女生起外号起得可脏呢。” 班任老师叹口气,“放心吧,平时批评他他都感觉不着,这次这些传闻也伤不到他分毫。我是教不好他了,等他走上社会让别人教育吧。”
田野一时没转过弯来:“不是……这次他没犯什么错,是我们班的几个孩子……”
“那你不是该赶紧去教育你们班的孩子们吗?你搁我这说啥呢?把我累死算了。” 班任老师说着把改好的试卷往一块儿一敦,“等会儿上坟要不要一起走?”
田野才想起下午还有会要开:“要。”
*
于是公无渡河又迎来一个伤心人。
“校长是个什么东西,他懂什么叫教育吗?他他妈会说人话吗?”田野醉了。
程舟提醒:“改。”
“他他爹的!他就是个脑残,我给你学学——‘你身为一个班主任,如果你的目光还聚焦在自己单一科目的教学,那我认为你是自私的。行政工作一定是要排在教学任务前面,开会是远比上课更重要的事情,如果你到现在还有为了上课而不开会的想法,那我认为你的工作态度是有问题的’。”她把喝空的酒杯往前一推,“开这个破会,一句话翻过来调过去说他爹十遍,是看我一天天闲着没事了吗——再来一杯!”
程舟冷漠道:“码。”
田野指指左边:“小邢凭什么不用扫码?”
“他是我请的。”
“你为什么不能请我?”
“不是你成天说要跟我AA吗?”
田野现在脑子有点不转圈,听着觉得好像有道理,就掏手机扫码点单。
扫完手机一丢就凑到左边去和邢者说话:“弟弟你是真能搞事啊,跟你说我们班上那大姐大正聚众欺负张婶她孙子呢,我都不知道怎么跟她聊……”
程舟一捣棒敲她头顶上:“说什么呢,我们小邢可听不得这些话。别讲了啊,昨儿刚在这儿哭了一晚上。”
邢者已经大致从那个emo的状态走了出来,但听到这话心里又有点难受——如果可以他真不想搞得人家家里乱七八糟的,连小孩子都受影响,但那是他反击的唯一办法,但凡当时张婶能收敛一点点,他都不至于大庭广众地把这事儿说出来。
后悔倒是不后悔,只是估计很长一段时间都会觉得世界不美好了,而且也有点担心哪天走路上会不会被人梆梆两拳,毕竟他也看不见是谁干的。
正这么想着,一小杯酒递到他手边,他想也没想抬手就喝,差点吐出来。
“难喝,酸不酸苦不苦辣不辣的。”他费力地把酒咽下。
他好像明白了程舟为什么要请他喝酒,这和试毒没什么区别。
田野醉醺醺地调侃:“刚才那杯是啥啊,颜色跟尿似的。”
邢者大惊。
程舟说:“无色咖啡,兑的伏特加。”
“无色咖啡?你做的?”
“嗯,厉害吧。”
“什么原理?吸附分离?”
“不然呢?”程舟边调着田野刚点的酒边说,“我还专门买了个小型的氨基固相萃取柱。我本来想着吸附掉碳颗粒就行,结果有些芳香化合物还是有颜色,所以我又把那些芳香化合物吸附掉,这下颜色是没了,但咖啡风味也没了。”
“为什么要这么搞,调酒大赛的考题?”
“对。”
“那现在怎么办?”
“怎么办?另想办法啊,一条路走不通不是很正常的事吗?我寻思着买个离心机搞上层清液,这不得比过柱子简单?”程舟说着把装饰好的酒推出去,“来,您的血腥玛丽。”
田野看着眼前血红粘稠的酒,神情复杂:“这是不是太血腥了点……哟,这儿还有根芹菜。”
“番茄浓汤有啥血腥的,芹菜是给你蘸着吃的。点得好啊,番茄汁儿能解酒的。”正说着话,门口铃铛一响,程舟抬头看去,“哟,今天来这么早啊,考试报名报上没?”
“报上了啊……啊,田田妹妹。”眼镜有些愣神。
喝得飘乎乎的田野倒是热情招呼:“静静姐,好久不见!”
*
因为田野几次来时间都比较早的缘故,所以这俩人一直没碰上面,而今天也是吧台三个位置难得坐满的日子。
调酒师不打听客人不说的东西,程舟第一次知道眼镜叫静静。
也是第一次知道天生丧脸的田野还能有这么甜的称呼。
三分钟后静静就跟田野醉成了一个档次:“羡慕啊,田田妹妹,我是真的很羡慕你。你说你怎么从小到大都这么优秀呢,你就导致我只能活在你的阴影里你知道吗……”
“静静姐我跟你说,上岸,它没有意义,它没有任何意义。”田野跟她手拉手,“你以为上岸就是天堂吗?不是的,它让你的生活失去了很多可能,你都不知道我一天天面对的都是些什么事儿……”
“田田妹妹你这就有点何不食肉糜了。哎我就想去吃一把上岸后的苦,我就想去看看岸上什么样。你光说你遇上的事儿糟心,那有没有可能水里的生活它更糟心呢?或者说,有没有可能你不适合,你不适应,哎我就很适合,我就很能适应呢?”
“说得对!”田野跟她碰一下杯子,“我狭隘了,我太狭隘了。每个人都是不一样的,说不准你就很适应!静静姐你不知道我也很羡慕你,你从小到大的决定都是自己做的,包括你现在考试,考这么多年,都完全是你的个人意志。我跟你说真心话,我一点不觉得你失败,我觉得你是勇敢的,是有思想的,是活生生的人。我是什么东西?我活得不明不白的。”
“唉,不要妄自菲薄,你的人生它至少是在往前走的。我呢,我是停滞的。”静静指指田野的手机,“叮叮咚咚响好几声了,看看呗,是你那小公务员给你发消息吧?”
田野也只得拿起手机来,确实是笑笑发来的信息,从问她“今晚有没有空”,到“要不明晚见一面”,到“还在忙吗,要不我去接你”,再到“回个消息呗,有点担心你”。
田野强行打起精神给他回:【今天有点累,早点睡了,晚安。】
完事儿手机一丢,继续和自己的“知己”攀谈。
邢者听两个醉鬼说话听得头昏脑胀,忍不住开口:“……我有点想走了。”
程舟便暂且停下手上的活:“现在吗?稍等一下哦,我洗把手送你回去——田野静静,要是有客人来就说我去厕所了,马上回。”
也不知道她俩听见没,反正程舟是拉过邢者的手便走了。
公无渡河的门密封性很好,里面的音乐声传不到外面,出来就是一片静谧。
邢者忙不迭地吻住她,她也亲密地回吻,一吻结束忍不住笑道:“你没骗我,那杯酒真的很难喝……”
正说着,程舟注意到了那辆已经在路边停了有些时候的汽车。
透过车窗可以看见,车里的男人正满脸笑意地看着公无渡河的方向,顺着那人的视线看去,落点正是……田小野?
是喝得满面红光,正和别人掏心掏肺、称姐道妹的田小野。
“狗东西运气还行啊。”程舟忍不住笑笑。
邢者不明所以道:“什么?”
“没什么。”程舟说着,和他手牵手离开了。
第54章 长大
结果那晚多亏笑脸人帮忙。
田野和静静喝得晕晕乎乎, 到最后静静管她叫“自由的野”,她管静静叫“静局”。
大概率明天是要断片儿的。
田野的手机在吧台上震了半天,程舟忙完拿起来一看, 两眼一黑——来电显示是“妈妈”。
未接来电已经2个了,眼瞅着再不带她回家她妈妈可能会直接找上门,程舟只得把人一架, 踉踉跄跄出了门来。
那辆车便缓缓开到她们身边:“小舟?”
“笑脸人?”
暗号对上了。
笑笑看着她俩, 似乎觉得这场景很好玩:“你是打算直面她妈妈吗?”
“这不还有你吗。”程舟也不跟他客气,后座车门一开, 先把田小野塞进去, 然后自己也进去了, “出发,去田小野家。”
那一瞬间,笑笑又找回了当祥子时的感觉:“请系好安全带。”
*
讨好女生的闺蜜,也是追求女生的重要途经,笑笑看来深谙此道。
他尝试去发掘这对好友感情稳固的秘诀:“在你发现我之前,她就已经醉了吧?那要是我今晚没来, 你打算怎么办?”
程舟说:“那就直面她妈妈。”
“很有勇气。”
“不是谁都和田小野一样怕她妈妈的。”程舟无意间说出了和笑笑之前类似的话,“她妈妈又不傻,好拿捏不好拿捏,她心里肯定也有数。一般人跟我说话时还是比较客气的, 毕竟谁也没闲到拿硬柿子捏。”
“Cool。”笑笑称赞, “没想过悠着点别让她喝醉?”
“大哥, 我是做酒吧生意的, 客人想醉我拦着, 不合适吧?”程舟好笑道,“还是说你觉得我应该畏畏缩缩的, 跟她说‘喝到这儿可以了,不然回家你妈妈要生气的’?我要真能说出这种扫兴的话,田小野就不会在心情不好时来我这儿了。”
“她今天心情不好?”
“她哪天心情好过?”
“当老师让她这么痛苦,为什么还要当老师呢?”
“咋地你从小的梦想是当个鹅镇公务员吗?”
笑笑忍不住笑出声来:“也对。”
顿了顿,又道:“其实最好还是在外头干几年再回来。在外头待了几年就死心了,就不那么躁动了。我以前也是觉得不想进体制,现在就觉得挺好的。虽然工资不高,但都能攒下来,中午还能回家睡觉。哪哪都挺好的。”
话到这儿,田野的手机又震了起来,程舟凌空丢给笑笑:“你接。”
笑笑便接了起来:“喂,阿姨。对,我是笑笑。哦,田野没跟您说是吗?我们今天约了一块儿吃饭的,她工作上遇到点事儿,跟我聊得挺久的,喝得有点多……手机她上课也静音了没开声音,不好意思让您担心了。没事没事,我送她回来了,这就快到楼下了——不不不,主要是我不对,没拦着她,等她酒醒了您千万别说她什么,我看她最近压力挺大的……嗯嗯,好,我一会儿就到。”
挂断。
“她妈妈说要下来迎我们,你怎么说,要不要现在下车开溜?”
“……烦死了。”程舟什么时候这么憋屈过,“我跟她是什么地下朋友吗?”
但还是能少一事是一事:“就在这儿停吧,我回去了。”
笑笑几乎是条件反射:“请带好随身物品。”
程舟到底是给他逗笑了:“老哥,我看你人还不错,给你点小提示——不要试图去教田野什么,也不要还不熟呢就忙着给她建议,没人会感激你的。如果你跟她说‘在外面干几年就知道老师的好了’,那她估计要对你下头了;如果你说‘老师那么累那你考个公务员吧’,那你俩估计就要吹了。”
笑笑果然不太明白:“那就看她每天这么累、这么不开心吗?”
“对啊,她又不是傻子,真到绷不住那步了她自己不会辞职吗?而且就算她真要辞职,那辞职后干什么也不是该由你来决定的。”程舟打了个响指,“老哥,你最大的问题就在于试图帮她解决问题。但实际上你犯了和田野妈一模一样的错误,就是不相信她是可以靠自己去解决问题的。”
*
由笑笑去送田野回家是个好决定,第二天一早宿醉起来的田野得到的只是轻飘飘一句:“野子,以后压力大换种解压方式,就算是跟笑笑一块儿,喝成那样叫人看见了也不好——哎,你们昨晚在哪吃的?”
田野揉着太阳穴:“不知道,断片了。”
*
那一瞬间她是真以为自己断片断到这个地步了,刷完牙反应过来不对。
她给笑笑发了消息:【怎么回事儿?昨晚你送我回来的?】
笑笑:【对啊。我刚好路过,看到小舟扶你出来,我就刚好载你们一程。】
田野尬住,因为就现在聊天页面上还有她昨晚发的那句“晚安”。
她挠挠头:【我喝醉的时候挺不像样子的,就没想让你知道。】
笑笑:【不会啊。还是非常美丽,史湘云醉卧芍药从。】
田野小脸一红。
*
田野:【我有个学生,聚众堵截了一个低年级男生,但那个男生品行也很差劲,差劲到那场堵截有了点替天行道的意思。你觉得我该怎么办?】
笑笑:【(惊恐)这是钓鱼执法吗?】
田野:【什么钓鱼执法?】
笑笑:【小舟昨晚刚说让我不要给你什么建议,因为你自己可以解决问题。】
田野:【???】
*
田野切出去找程舟:【你都跟笑笑说了些什么玩意儿?】
程舟:【下班噜。】
程舟:【这他都跟你说?这不缺心眼吗?我传答案给他他举报我?】
田野:【回头我再跟你掰扯。】
然后切回笑笑这边:【我感觉她指的也不是这么小的事儿……没事你说吧,我就想看看按你们的思维一般怎么处理这种事。】
笑笑隔了一会儿才回过来,但田野合理怀疑,不是这个问题对他来说太难,而是在琢磨怎么不踩她的雷点。
笑笑:【要用我的思维来说的话,那就是“无为而治”。一个领导手底下这么多人呢,也不可能一丁点矛盾没有吧,你给我一刀,我给你一刀,这种事倒也常见。有些人受了气,你不可能要求人永远不反抗;有些人品行不端用正常的途径治不了他,还真就需要一些替天行道。】
笑笑:【当然这都是成年人的事啦,对未成年来说是不是需要更多引导,那田老师才是专家啦!】
田野看着这滴水不漏的回复,她觉得程舟是把人给吓着了。
*
她到底还是把倪影叫出来了,还是厕所边那块地方。
“倪影,我先不跟你论对错,我先问你一句昨天那种事你还对其他同学做过没有?”这是田野能想到最好的开场白。
而倪影这孩子,思路一如既往的清晰:“你先别问我,你先回答我一句,如果我不这么做的话,有人能管管这种人吗?”
一针见血啊,确实是没人管——爸妈不在,他们班任好像也也已经放弃治疗。
田野语塞片刻,试图开口:“嗯……但是你有没有想过用缓和一点的方式……”
“缓和一点的方式,那不是你们这些老师用的吗?看起来好像没什么用的样子。”
“那是不是可以远离他……”
“怎么远离?我穿个卫衣热裤他追着我喊‘骚|货’,我应该跑得再快点是吗?是这种远离吗?”
“那是不是至少可以不要用看起来这么吓人的方式,你觉得昨天那场面和电视剧里的聚众霸凌还有区别吗?”田野到底还是用自己的方式把话说了出来。
此时的倪影看起来有些迷惑,仿佛在看一个智障:“你在说什么东西啊?你的意思是你认可我的行为,只是你觉得我应该做得更隐蔽点?”
田野否认:“我没这么说。”
“你就是这意思。”
“我不是这意思。”
“你实话告诉我你有编吗?”倪影到底还是把一直以来的怀疑问了出来,“我觉得你像个代课的。”
“我要是个代课的,学校估计早把我辞了。”田野也不装了,“说实话在离开初高中校园之后我经历了一次三观重塑的过程,我意识到这个世界跟老师们口中的世界是不一样的。所以现在转回头来当老师,一些我认为不太对的话我说不出口。”
“当然,也是因为我发现你们不好糊弄了,所以我不敢乱讲。是因为网络越来越发达吧,或者也有别的一些原因,你们,尤其是你,过早地接触了我大学之后才接触的思想,想把你们的想法强行扭成一模一样的,我觉得是不太可能的。但是至少心理和品德方面,我还是希望你们能最大限度的健康,说真的目前我觉得你问题不大,但是我担心有朝一日你会走歪掉。”
“所以你实话告诉我,”田野说,“你有对其他同学做过这种事吗?”
倪影还是没回答这话。
她只是嗤笑一声:“真想赶紧长大啊。”
“什么?”
她说:“你知道吗?一家酒吧,让未成年人进门了,只要你用正规途径去举报,是真的会有人管的。”
“真想赶紧去过那样的生活啊。学校还是太让人恶心了。”
第55章 提示
“哦, 对对对,就是她。”程舟看着田野手机里的照片指认,“小丫头片子可较真了, 说举报她是真举报——原来是你学生啊,叫倪影?”
“嗯。”田野手机一收,“就是那个产粮太太。长得漂亮成绩又好, 人缘不错, 性格也要强……”
程舟补了一句:“还挺会打扮。她这个年纪的小女孩很多都不怎么会化妆的,她妆面化得可清透了, 放在自媒体美妆区这就是老天爷赏饭吃。”
“是吧。就这样她妈妈还不满意呢。”
“她不满意什么呢?”
“孩子有点偏科……其实也不能说是偏科吧。”田野解释, “她哪科都挺好的, 就是文科有点太好了。那文章写得,一气呵成行云流水,感情真挚观点鲜明,那都是印出来全校观摩的。理科也很好,但就是没这么好,她妈妈就有点接受不了——刚巧我们班又有个数学回回满分的女生, 她就觉得自己女儿也该做到这样。”
“有病。”程舟想骂人时向来不含糊,“人家说全面发展,她要求全面拔尖。”
“可能就是目标比较高吧。”田野叹口气,“谁知道呢, 可能咱们觉得还不错了, 但人家的目标是让孩子考清北?”
“她自己怎么不考呢?”
“但是程舟你知道吗?在学校里像我们这种想法的其实是异端。”田野拧着个眉头, “分数成绩是学校永恒不变的主题, 不可能存在那种, “好了你考这些分足够了,可以不用进步了”的想法, 好的永远还想更好。尤其是现在有文科不好就业的说法,那家长肯定都想在理科上多下工夫。”
程舟一脸不屑:“那照你这么说,你们学校的其他老师都很认可这位妈妈?”
“这倒也不是。”田野挠挠头,“我跟其他老师也聊过这孩子,她们的说法是这位妈妈‘唯分数论’,就是只管成绩不管其他。但是我觉得这只是因为这孩子性格比较野而已,就是说如果这是个乖巧孩子,不惹是生非,然后又有个这样在意成绩的妈妈,那其他老师可能就会觉得孩子妈妈挺负责的——她们并不是对孩子妈‘过分看重成绩’有什么不满,正相反,是对她管得太少感到不满。”
“哦?那你可得注意点了。”程舟看似随意道,“这种小孩的话,遇到什么委屈可未必会跟家长说啊。”
“那是不用跟家长说,她一般有仇自己就报了吧。”田野想起了自己一后背的钢笔水。
“啧,你这人怎么该敏感的时候不敏感了呢?没听孩子说的啥吗?觉得学校恶心,想长大,要公平。”程舟只得撕开了说,“别觉得性格强势就不会受委屈了,性格强势受的最大的委屈就是,所有人都觉得她没委屈。”
“哈?她说的那是上次小潢文的事儿吧?”田野一时没get到,“她当时就跟我说了,她妈妈侵犯她隐私权,然后我和她妈妈还那什么,传播银晦涩晴。反正我是这么理解的,她觉得在社会上有点什么事儿有人管,但她作为一个学生被侵犯隐私没人管。”
“哦那你还真敏锐呢,能一下子跳到这么久远的事情上去。”程舟翻她白眼,“我问你,你们学校有什么不对劲儿的男老师吗?”
“啥?”田野一下子坐直了,“怎么会突然上升到这么恐怖的高度?”
“就打个比方。”程舟看向窗外的动作暗含几分心虚,“你看她被男同学骚扰她能带着一帮人堵回去,那万一是男老师呢?这招是不是就不管用了?”
“是男老师那会直接上社会新闻吧?她连举报酒吧都能找到渠道,幺幺零她还不会打吗?”
“那要是那种很模糊的,不好取证的呢?或者说我们思维发散一下,女老师跟女学生就不可能吗?这种她说到哪都会被认为是青春期想太多了啊。”
“那以她的性格总会闹一下吧?怎么可能一点动静没有?”
“你才入职几天?就不能是你入职之前出的事?”
“但是真有这种事儿前班主任肯定会跟我说的啊,前班主任是语文老师,我还跟她聊起过这孩子呢。”
“那你看这是不是对上了?她文章写得好是吧,语文老师肯定很喜欢她、对她很好吧?那有没有可能就是语文老师干了点什么缺大德的?”
田野给她整笑了:“第一,语文老师是女的;第二,语文老师就是怀孕了才辞了班主任让我干的;第三,语文老师也不喜欢她,说她‘拉帮结派搞得一套一套的’,人品也有问题,说怀着孕遇到她都得躲……”
田野说着说着声音变小了。
她狐疑地看了程舟一眼:“怎么至于到这个地步呢?”
程舟指了下她的手机:“打电话问。”
*
田野打到了数学老师那里:“喂,哎,您好您好,就是还是想了解一下关于倪影的事儿……对,因为您和倪影妈妈联系最多嘛,我想了解一下在我来到这个班之前倪影身上有发生过什么事儿吗?”
数学老师的声音听起来有些茫然:“什么事儿?没有啊。”
“是这样的,最近发现倪影同学这个拉帮结派的情况有点严重,我就想起来之前吃饭的时候好像谁说过这孩子以前就干过类似的事,就想了解一下上次是什么个情况,我也好学着处理一下……”
“哦,我知道你说的什么事儿了——那你该找语文老师才对嘛,怎么找到我这里了呢。”数学老师听起来不太高兴,“不过也是,她都快生了,你问她这个别搞得她又有什么不好,我就直接跟你讲了吧——就上学期刚开学那会儿,有天下午这孩子突然闹起来,说英语老师摸她手了,完事儿班里几个男生一下子就火了,陪着她一块儿找班主任给说法。”
数学老师说:“这能怎么给她说法吗。当时天还冷,英语老师说他看孩子手冻得通红,就试试孩子手冷不冷,没以为孩子能想这么多。但倪影就说不是那么简单的事,要求调监控。”
“然后呢?”
“当时是真给她调监控了,但是确实是没拍着,那个角度就看不清到底怎么回事儿。所以最后我们学校就有了个不成文规定,就是办公室里没有第三个人在的情况下,男老师不能单独叫女学生来办公室。就这么个事儿。”
“哦……”田野听得有些懵,似乎很难将这事儿和那个儒雅的英语老师对上。
而数学老师和英语老师不对付好像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上回吃饭不就跟你说了吗,男英语老师啊最没男人味,加上这么多年没孩子,心理肯定有点变态。反正我觉得倪影一个小女孩不会拿这种事儿开玩笑,我女儿过两年也上初中了,英语肯定不能让这种人教。”
“等会儿,那如果是这样的话,语文老师为什么对倪影有意见呢?”
“她肯定有意见啊。那会儿她才刚怀上呢,正是最不稳的时候,那倪影一听说监控没拍到就跟疯了似的,觉得是学校故意不提供监控,闹得当晚语文老师就进医院保胎了,那你说她对这孩子还能有什么好话?”
“可她还继续带这个班啊。”
“不然谁跟她换啊,这个班本来成绩也不好,又有这么个刺头在。咱校长是什么人你又不是不知道,就请三天保胎假他还嫌多呢,觉得是语文老师不能坚持——你要说这孩子最近又不对头了,那我建议你还是睁只眼闭只眼,有的孩子是能硬碰的,有的是你碰不得的。反正也就带这一年,明年6月她就中考考走了。田老师我跟你说,这就是份工作,可别把自己绕进去了。”
田野忙冲着手机收尾道:“好的,我明白的。谢谢您啊,改天还是那家饭馆,我请您吃饭……不不不,应该的应该的,我是真想谢谢您。那明天见面再说,嗯嗯,再见,再见。”
挂断。
一抬头,程舟正拖着腮帮子看她:“哇哦田小野,你现在听起来好像一个油腻的成年人。”
*
那可不吗,对于这些场面话,田野基本可以做到张口就来了。
“废话,我不油腻你以为这些事谁告诉我。”田野梳理着自己混乱的脑子,“被你说中了,是受委屈了,所以接下来怎么办呢……话说你好牛啊,你怎么想到的?我完全没觉得她那些话有这层意思。”
“牛的是你啦,她对老师都已经这么不信任了,还能愿意给你点提示。”程舟好笑地看着她,“没准你还真是Yakumi类型的呢,感觉你琢磨小朋友的事儿比研究大人的事儿起劲儿多了。照你这个性格,这些孩子心里有点什么事儿应该都会愿意跟你说吧。”
这话说得田野一愣。
但很快她就没时间发愣了,她的微信弹出了一条消息——
仲岩:【田老师,怎么办,我觉得我还没有好。】
程舟惊鸿一瞥,当场叫了出来:“这个名字我也知道!”
仲岩:【我还是想死。】
仲岩:【不要告诉我妈妈。】
*
鹅镇真的是个很小很小的城镇。
此时此刻,网络彼端的仲岩正不声不响地低着头,眼泪大颗大颗地砸在屏幕上。
而在她家楼下,下班路上的邢者正挥着盲杖缓缓走向4单元,他打算回家换件衣服,然后就去公无渡河赴约。
但是一声呼唤打乱了他的计划:“哥哥!”
“小路?”邢者惊喜道。
他熟练地弯腰抱起了奔向他的男孩:“你怎么到这儿的?谁带你过来的?嗯?”
“爸爸妈妈都来了啊!”
第56章 长谈
寝室里, 邢者拿一次性水杯想给爸妈倒水,妈妈赶紧接过去自己倒,嘴上唠叨着:“这寝室也太小了, 跟鸽子笼似的……这柜子也不知道哪个二手市场淘的了,床也吱呀吱呀响,我就说还不如回家的好……”
爸爸的声音听起来很低沉, 似乎又苍老了些:“回家更没什么干头, 之前那家推拿房倒闭之后哪还有像样的了。他还年轻,现在不干什么时候干?”
“你净说这话。我都听人说了, 鹅镇比咱们那发达, 推拿房里忙的时候一天按到晚不带歇歇的, 吃饭的空都没有……”
“妈,这不是好事吗。”邢者忍不住出言打断,“有活干才有钱赚啊,像之前那家推拿房倒闭之前,每天在店里呆着一个客人都没有,那才干得难受呢。”
“那也不能这样啊。”妈妈心疼地拉过他, “你看看这手指,走之前还不这样呢,现在都有点变形了……我意思是要不在家附近给你盘个店面,你自己单干, 赚多赚少都是你自己的, 也不用这么累了……”
“我不要……妈, 我们那边人真的都不按摩, 那店面钱都不知道猴年马月能赚回来呢。”
“不要你赚回来啊。你傻呀, 这店面就当是爸妈给你的,你里外间一分, 外面当店面,里面你就住着。这样你就算是工作也有了,单独的住处也有了,再找人给你介绍个姑娘,平时你给人推拿挣钱,她就给你弄弄饭,证领不了嘛横竖先把日子过起来……”
“妈,人家姑娘凭什么啊。”邢者一个头三个大,“别说我自己这个样子,就算真弄个店面也不能保证以后的收入,要是生意不好赚不到钱,我拿什么去跟人过日子?”
“那过日子、那各家有各家的过法嘛!有些家境不好的小姑娘,爹妈不疼的,那在家都得挨打,你一看就是性情温和的,至少不会欺负人家,我跟你爸在咱们镇名声也不差,你不愁找的。”妈妈越说越精神,“至于未来收入这是走一步看一步的,真要是靠推拿支撑不起来,妈拎两箱牛奶、两篮鸡蛋带你拜个出马,没准赚得比推拿还多呢!”
*
“妈,我觉得我岁数再大点给人算命才能有人信。”邢者麻了,“我现在这样子,人一看就觉得我是骗子。”
妈妈还想说什么,被爸爸打断:“你别净说你那不靠谱的了。你要不带小路出去走走,难得来鹅镇一趟,他看上什么新鲜玩意你给他买什么。”
已经无聊了半天的小路欢呼出声:“万岁!”
妈妈似乎还不放心:“那你能说清楚吗?我意思我也在这,你有什么说不到位的我还能补充两句……”
“哎呀你在这儿才越说越乱!阿者也是男的你在这儿说起话来都不方便,你赶紧的带孩子出去出去!”
加上小路也在闹:“走嘛妈妈,走嘛,爸爸都同意了!”
妈妈才终于松口道:“行,那你好好聊啊——好好好走了走了,生了个祖宗。”
*
其实在小路说“爸妈都来了”的时候,邢者就已经意识到有什么不对了。
因为爸爸在工地干活,妈妈在饭馆给人帮工,两个人的休息时间是反的。这次既然能一起来,肯定是有一个请假了。
而他们俩的假都很难请,因为可替代性太强,但凡请假就有可能被说“不用再来了”,所以如果不是非常重要的事,他们是不会请假的。
邢者是真不希望他们冒着丢工作的风险为自己担心,但事情还是到这一步了。
“阿者啊,爸爸先跟你道个歉。你现在长大了,有些事儿你妈确实不方便跟你说,我呢没什么文化我也想不到,就可能没有及时地去给你一些引导……”
“爸你不要说这种话。”第一次和爸爸聊这些,邢者非常不好意思,甚至想拒绝沟通,“网络很发达了,其实也不需要什么引导……”
“咳,”爸爸咳嗽一声以掩尴尬,“那就……随便聊聊呗,对,本来就是来跟你随便聊聊。其实吧,也、也能理解。就是,需求都是正常的,你说你这么大个小伙子了,也没谈过对象。然后你做这行吗,可能和一些特殊群体也有接触,这真没什么,我们工地上有些大小伙子也会去的,但就是……”
邢者忍不住打断,声音一点也不害羞了:“爸,你说什么呢,你们都听说什么了?”
*
“爸,她不是那种人,她和那些人说的不一样!”邢者气得身上都在抖,“她是大城市来的,是刚毕业的正经学生,只是学习太累了来这边过渡一段时间。那家酒吧也不是你们想的那种地方……她爸爸就是在国外做调酒师的,是很体面的工作,不是你们听说的那种……”
“哦……”爸爸语气慢了八拍,似乎是没想到事情比自己想的还要复杂,“那你的意思,你们是正经处对象?我和你妈……我们本来以为你就是到岁数了,就想着给你找个好姑娘早点把事儿定了就行了……那要这么说,还不是?”
“不是的爸,我们就是在谈恋爱。”
“那听你说的,这女孩家境还不错?大城市的,又是大学生,我听人说长得还漂亮,你刚也说她只是来过渡的……那以后,她不走了吗?”
邢者撒谎了:“没聊这么深。”
“那你得聊啊。孩子,你怎么这样呢?这事儿事先不聊清楚你怎么跟人谈的对象啊?”爸爸语气有点紧张了,“那咱家的情况,你跟人说了吗?”
“……刚谈,还没来及说。”
“这你谈之前就该说啊。”
“我想说她没给我机会啊……”
“两句话的事儿你要什么机会!”爸爸把椅子往邢者身边又挪了挪,“孩子你跟爸说实话,你没骗人家吧?”
邢者真想往后一倒晕死在床上:“爸我都这样了我还能骗谁啊!”
“那这不该啊。”爸爸琢磨着,“那她怎么就能愿意的呢……阿者你别怪爸想得多啊,她的这些事儿也就是她自己说的,你其实也不知道真不真,对吧?还有我听人说她穿的用的好像都不便宜,你刚说国外的那个……那确定是她亲爸吗?”
“爸!”
*
“她跟鹅镇一个女老师是大学同学,我们三个之前一块儿出去玩的,大多数事情还是那个女老师告诉我的。”邢者急道,“我只是看不见,我又不是傻,真的假的我还分不出来吗!”
“哎哟你喊什么,我不就这么一说吗。”爸爸赶紧让他消停,顺便还捕捉到了重要信息,“你说你在鹅镇还认识个老师?那你弟弟上学的事儿,她能帮上忙吗?”
*
邢者给自己肿胀的头皮做着按摩:“小路才4岁,她是初中老师。”
“你好歹问问啊,这是你亲弟弟你得上心,小路以后要能来鹅镇上学那再好不过了……你听见没有啊,记得问,啊。”
邢者闷声道:“知道了。”
“对吗。你们是兄弟俩,一定要互相照应——我和你妈就常跟你弟弟说,哥哥不容易,以后要好好照顾哥哥。你这边呢认识的人多,有什么力所能及……”
“哎哟我早就跟你们说了不要给小路这种压力。”邢者眉头拧在一起,“你们就是诚心想让小路讨厌我。”
“你这孩子。小路怎么会讨厌你呢?你不知道你走了之后,他天天在家哭着喊着要哥哥……”
“那是他还小,像你们这样跟他说话,要不了几年他就会觉得我是个累赘。”邢者说着把脸撇向一边,“我用不着他照顾,我自己能照顾好自己。”
爸爸似乎自动过滤掉了最后半句:“那还是啊,你要不想小路以后为你担心,你就早点成家,他看着你有人照顾,他不就没压力了吗?”
话题绕了回来,爸爸语重心长道:“你谈恋爱这事儿呢,老实说确实传得不太好听。你妈刚刚也说了,咱们这小地方找对象,名声其实很重要。你说你这么多年老老实实的孩子,被人说到鹅镇心野了、学坏了,到最后可能本来能好谈的婚事也不好谈了。所以说我的建议是,你早点把咱家的情况跟人说清楚,你这个眼睛治不好的事儿也别瞒着,她要是能接受,那我们全家感谢她。她接受不了咱也都能理解,你跟她好聚好散,就当多个朋友多条路,你看行不行?”
邢者长长地叹了口气,然后短促地应道:“嗯。”
*
此时的公无渡河内,程舟已无暇思考邢者怎么这么晚还没来,因为田野已经要疯了。
她彻底没工夫去管倪影的事儿了,因为仲岩这边已经上升到了性命攸关。
在第一时间向仲岩了解具体情况的同时,田野已经在脑内推演了接下来可能发生的事——如果她现在不尽快告知家长,学生一旦轻生,家长发现聊天记录内学生曾事先与她沟通过而她并没有采取有效措施,那她的教师生涯就算是完了;如果她现在立刻通知家长,学生发现自己被背叛而选择轻生……那她其实也完了。
田野按住自己的脑袋:“她家住五楼,我现在就是祈求她千万不要想不开。”
程舟怜悯地看着她:“或者还有个办法,在她跳之前,你抢先跳下去。”
第57章 舟舟
或许现在应该庆幸的是, 田野今天滴酒未沾。
田野:【怎么啦?你现在在哪?】
仲岩:【在家。】
田野:【是不是爸爸妈妈又吵架了?】
仲岩:【不是。】
仲岩:【田老师,这世界上有不爱孩子的父母吗?】
田野:【有的,但你妈妈绝对不是。】
田野:【把工作压力已经很大的情况下, 她把你和弟弟都带在身边是很辛苦的。】
仲岩:【有没有可能是因为我能分担一部分家务,我能帮她照顾弟弟,还有她可以向我倾倒她那些不好的情绪。】
田野:【不要这样想, 你不是也说了妈妈给你的很多东西都比给弟弟的好吗?】
仲岩:【房子呢?】
田野手心里全是汗, 这种她都没琢磨过的问题现在居然要给别人解惑,世界果然是个巨大的草台班子:【发生什么事了?】
其实这个时候田野想的是估计仲岩妈妈决定只给弟弟准备房子, 或者给弟弟的比给她的要多、要好。
但仲岩发过来的消息却是:【我亲爸的生意彻底不行了, 手里剩的钱他不打算再继续往里投了。他打算用这笔钱买套房子, 写我弟的名字。】
啊,原来不是妈妈的问题,是爸爸的问题。
但是在田野的认知里,仲岩跟爸爸本来就不是很亲,她会在意爸爸爱不爱自己吗?
反正对田野来说,如果有一天从爸爸嘴里说出“我对你其实没什么感情”这种话, 那其实不会有任何杀伤力,因为这是句废话。
田野正琢磨着怎么回,新的消息已经发来。
仲岩:【我妈妈坚决不同意,让我爸写我的名字。】
仲岩:【因为她以后买的房想写我弟的名字。】
仲岩:【她刚刚跟我谈过了, 她说她以后买的房子一定是给弟弟的, 让我自己去找爸爸要房子, 不然我以后就没有。】
仲岩:【我好多余啊。】
*
“好惨。”程舟看着屏幕问道, “这姑娘脾气好吗?”
“好。”
“那完了, 她弟两套,她啥也没有。”
田野皱眉:“为什么?万一父母两边能有一个心软的呢?”
“哪个心软?她爸要能心软, 就不会拿这事儿发难;她妈妈呢,辛辛苦苦带大的儿子,被人一套房收买了,那她这委屈可受大了——小孩子也是很现实的,不管妈妈平时付出多少,她弟以后只会想着妈妈没给买房,爸爸给买房了。”程舟摊手,“也是人之常情啦,你看我爸没带过我几天吧?他每个月给钱那几天我一口一个daddy喊得亲着呢。”
“我的妈呀……”田野视线回到屏幕上。
田野:【你现在方便出来吗?我在你家小区附近,要不当面聊聊?】
仲岩:【田老师,我不想在你面前哭成这样。】
田野:【没事儿的,谁没有个伤心的时候啊。我现在过去好吗?】
仲岩:【你别来,我不想再给任何人添麻烦了。】
仲岩:【而且打字的时候我能更好地表达我的想法,当面的话,可能很多话我就说不出来了。】
田野头痛:“这孩子咋跟我一个毛病呢。”
田野:【你没有给任何人添麻烦,你天生就是值得被爱的。】
仲岩:【老师我不希望连你也是说这些敷衍我的话。】
田野:【我没有敷衍你,所以我说还是当面聊比较好,打字的话你都不知道我是什么表情和语气。】
田野:【我很担心你。包括你说你觉得你还“没有好”,我想知道你沉浸在不好的情绪里多久了,现在的状态是单纯的心情不好还是生病了,这隔着屏幕是很难判断的。】
田野想再次询问“我们能见一面吗”,但是打到一半突然想起程舟直接把车开到邢者楼下的事儿。
对的,这话没必要一直问,这孩子之所以给她发消息,就是已经在求助了。
田野:【我来了。】
她拿起手机就走,险些和推门进来的邢者撞个满怀。
“抱歉抱歉,急事!”田野说着就绕过他跑了出去。
剩邢者在这儿惊魂未定,直到程舟叫他:“过来坐啊。”
*
“……她怎么了?”邢者边落座边问道。
程舟耸耸肩,看向窗外的神色不无担忧,但语气一如既往的轻松:“老师吗,遇上各种各样的紧急情况很正常——想试试我最新制备的调酒材料吗?”
邢者把盲杖折起来,墨镜也摘下来,一并推到吧台最里面放好:“你给我什么我都会喝的。”
这语气让程舟皱了皱眉头。一⑤耳耳柒巫而八仪
因为田野那边的事,她本来就有点心神不宁,这时看到邢者状态不对的样子,立刻就心烦起来。
因为他这样子明显不是遇上事儿了心情不好,更像是又要开始作那个始终没得到解决的妖。
“又有人说你什么了?”程舟尽可能控制着自己的语气,手上也忙活着其他客人的单。
但邢者还是听出了她语气里的不悦。
他又退了一步:“没什么……还是不说了。”
“有什么事讲吧,反正脸色也摆了。”程舟叹了口气,“不然下次你想说的时候,还得再摆一次脸色。”
邢者急道:“我不是摆脸色……”
“那有什么事儿你说。”
邢者还是开口道:“我爸妈听说了我们的事儿……来了鹅镇一趟。”
程舟脸上闪过一个冷笑,但没让邢者听出来:“然后呢?让你跟我分手?然后你想跟我做地下情侣?”
邢者皱着眉头:“为什么要这么说?”
“因为这就是我学生时代的男朋友们对待我的办法啊。”程舟耸耸肩,“我一向就是男生家长眼里的妖魔鬼怪,会带坏他们儿子。”
“我爸没有这么说。”邢者忙着辩解,“他知道我这个样子,包括我们家的条件,我能找到女朋友……已经很不可思议了。他的意思是让我把我的情况都告诉你,如果你觉得不行的话……就不要耽误你……”
“主要还是不要耽误你。”程舟低头看着他。
这些日子里邢者跟她拿乔摆谱的次数已经不少,全凭她热恋期还在兴头上,乐意稀里糊涂地给他绕过去不跟他计较,但是现在感觉新鲜劲儿也快过去了。
现在心里强烈的烦躁似乎在提醒她,她已经没那么喜欢邢者了。
不知是否是能感知到这种情绪,邢者呼吸有些急促,说话也开始不太利索:“不是的,我、我从来也没觉得这是耽误,你能愿意和我在一起,哪怕只是这一小段时间,我都……”
“是吗,那为什么要几次三番地追问我会不会和你结婚呢?”程舟问。
邢者很快就答了出来:“因为我知道你不会。”
他终于看清楚自己真正的想法了:“因为我知道不可能,我从一开始就知道不可能,所以我拒绝了和你去爬山,即便在山顶那样了都不敢和你表白……是你接近我的,是你说我们已经是事实上的情侣关系的……”
“我也说了我不喜欢在关系尚浅的时候谈论很深层的东西,你为什么又一定要跟我扯结婚呢?”
“关系尚浅,什么叫关系尚浅?”邢者的手在抖,他都不在乎边上有没有旁人了,“我们所有的事情都做了,这样的‘关系尚浅’吗?”
程舟费了很大的劲儿才把一句“我又不止和你一个人做过”咽下。
她到底是来掰扯事儿的,不是来折磨人的:“你很难理解吗?”
“我不能理解。”
“那你有没有想过其实你也没那么爱我?”
“我觉得心脏这里痛得快要裂开了,这样也不算爱吗?”
程舟烦躁地拢一把自己的头发:“你甚至都不理解我的想法,你为什么觉得你爱的是我呢?难道你爱的不是你想象中的人吗?你觉得我是什么样的?是冰清玉洁、从一而终的?是你们口中老实、本分的女孩?我估计你都不知道这些对我来说都是贬义词。”
程舟说:“我从来都没有遮掩着自己的本性和你相处,如果你现在觉得我陌生,那说明你从来就不了解我,你也根本没法了解我。”
“舟舟,你别这样舟舟。”邢者急喘着,试图去拉她的手,“我不提了,我不会再提了,我也不是有多想结婚,我只是不想和你分开……”
“是的,小朋友,你甚至都没想过结婚意味着什么,你就只知道结了婚就不会分开了,你知不知道还有个词儿叫离婚啊?”程舟叉着腰吐出一口气,“明知道我不会同意就可以稀里糊涂地问吗?就可以一而再而三地消耗我吗?然后趾高气昂地指责我不负责任?”
“我受够了,邢者,我受够了!”程舟叫着,“初高中时就总是被人当成地下情人,我以为成年后会好,但是到了大学我交的那些男朋友还是害怕旁人说三道四,现在为了防止田野作为老师名声不好我永远都不能约她在鹅镇吃饭逛街,就连她喝醉送她回家都要半路先下车,我就这么见不得光吗?”
她“啪”地把两手拍在吧台上:“你是怎么和你的家人介绍我的?是不是拼命地说我是好人家的姑娘、是好女孩?不好意思这对我来说不是殊荣,只会让我觉得恶心。事实是我本来就是你的家人们最厌恶、最瞧不起的那种女人,你到底对我有什么误解呢?”
她的声音自邢者头顶上传来,就这么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大口呼吸的样子。
他看起来好弱小,眼泪也流了下来,说实话程舟心里闪过一丝怜悯,但她不会因为怜悯而继续一段感情。
“我从来不属于鹅镇,也不属于你。”
程舟放缓了语气,慢慢将手从吧台上抬起:“我们分手吧。”
第58章 游魂
另一边的田野星夜赶赴丹枫小区, 在楼下劝说片刻后,仲岩终于从单元门那里出来,带着点小跑地扑进田野怀里大哭。
放在半年前, 田野做梦也想不到自己会成为这种画面中被依靠的那个。
“没事儿哦,真的没事。”田野轻拍着她的后背,感觉到孩子有想要止住哭泣的趋势, 便安抚道, “没事儿你哭吧,哭舒服了再聊别的。”
于是仲岩便放弃了对泪水的控制, 任由眼泪大颗大颗地涌出。
*
人在真的想死的时候, 眼泪好像确实是可以一直流的。
田野合理怀疑仲岩最终停下, 是因为哭得眼睛疼。
“你知道吗老师?电视里说的是真的,伤口就算愈合了很多年,也还是会疼的。”小区的长椅上,仲岩撸起校服袖子,露出手腕上可怕的疤痕,“我也觉得很神奇, 明明都好了啊,但是旁人不小心碰到时我还是会痛得惊叫,包括我自己按压时也会隐隐作痛。”
她说:“老师你问我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我觉得是一直。我没有那种, 尝试过一次之后就浴火重生的感觉, 我一直知道我会再试一次。”
田野听得心惊:“为什么, 你不是说很痛吗?”
仲岩笑了一下:“但是当时是不痛的啊。现在想想那时候其实也没想着死, 就是觉得心里太难受了, 觉得疼痛可以缓解这种难过,也是觉得这样可以让妈妈更关心我一点……然后拿着刀就划了。”
“我当时真没觉得痛, 老师,我只是被吓到了。我没想到用这么点力气就可以割得这么深,也没想到会流这么多血。我立刻去向妈妈求助了,她按着我的手腕帮我打120的时候,我觉得很温暖。”她看看自己的手腕,“包括这里,隐隐地发痛,像有人在亲吻,提醒我我还活着。”
她把袖子重新放下:“觉得痛是包扎之后的事儿了,每次换药都痛。妈妈会骂我,说我做傻事,有时候也会说爱我。后来我在网上查到,母爱其实也是需要培养的,妈妈在刚生下孩子时其实不会觉得跟孩子很有感情,是养着养着才有了感情。那么我跟妈妈感情的培养期应该就是那段时间了。”
田野安静地听完,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应道:“谢谢你愿意跟我说这些。”
仲岩低头笑笑:“老师你知道吗,自从上次家访之后,看你讲课我就老想笑,感觉像小孩在装大人。你知不知道你讲课特别干巴,笑话都不讲一个,我们都觉得你的课是最好睡的。”
田野语塞片刻:“……是吧,我从上学时就老被人说没什么意思。”
“不啊,老师你说话很有意思。你不装的时候,我会觉得我们之间是没有‘壁’的,就是我讲话你是能听懂的。”仲岩抬头看她,“但你这样在大人里面怎么混啊,你不会被欺负吗?”
田野也没想到这一趟能把她聊emo住:“所以不就是……得装嘛。我有在装啊,大多数时间还装得挺好。”
她挠挠耳后:“我也知道我讲得干巴,但是我不能真用这种状态去讲课吧……我也在尝试寻找一个平衡,对,可能有一天能找到一个,既释放自己特点又能树立老师威信的那样一种方式……虽然我的特点就是没什么威信……”
“真好啊。”仲岩看看她,“能有自己真心想做的事,还为之努力着。”
田野被这话惊到:“我吗?不不不,实际上我当老师是因为我妈希望我做老师……当然也是因为老师这行比较稳定,但我从来没有真心想成为一名老师……”
话题似乎又绕了回来,仲岩看起来有些落寞:“你妈妈一定很爱你。我的事我妈从来都是无所谓的态度。”
“我从来没有怀疑过妈妈对我的爱。”田野确切地说,“但是你知道吗仲岩,做妈妈真的很难的,提供爱还不算,还要掌握爱的方法,而这方法针对不同的孩子又有不同的路数。你妈妈可能是对你没那么爱,或者更爱你弟弟,但绝不能说她是‘完全不爱你’。而我得到了足够的爱,但这份爱的路数是‘我爱你爱到为你而活,所以你也必须为我而活’,我的生命属于生下我的那个人。从这个维度上来说,我又很羡慕你的自由。”
田野说:“要不你想想更远的未来呢?你将来想去哪里定居,做什么工作,在哪个领域发光发热?这些事我哪怕稍微想一想都是大逆不道的,是要被骂‘想一出是一出’的。但你不会,你可以毫无负担地去做任何你想做的事,毕竟你妈妈没有为你付出全部,她注定掌控不了你的人生。”
“我想过啊,我想去马尔代夫,做个调酒师。”仲岩语出惊人,“我能从现在起就以这为目标活着吗?不能啊。我得学语数外政史地物化生,学很多和我的目标毫不相关的东西。老师你觉得我们是为什么学习呢?是为了去大城市、在高楼大厦里办公、当成功人士吗?还是说为了考公务员、当老师呢?可能这种也有吧,但对大多数人来说,学习的初心就是为了让妈妈开心而已。”
“我的妈妈没有为我的成绩开心过,她只会惆怅为什么这样的分数不是我弟弟考出来的。”仲岩说,“真不公平啊,一个孩子只能有一个妈妈,一个妈妈却可以有很多个孩子——不过如果有的选的话,她其实也很希望只有一个孩子吧……”
“不要为妈妈而活。”田野这么说,但说得非常没有力量,因为她知道这有多难,“你的人生很长,有很大一部分时间其实是和妈妈无关的。”
“是很长,度日如年。”仲岩说着,眼泪无声地流下来,“说起来很快,还有三年半,但是我已经这样活了三年又三年。而且我也很怀疑大学和社会是不是真有你们说的那么美好,还是说,那只是一个让我们坚持活下去的谎言?”
“仲岩……”
“田老师,谢谢你听我说这么多,但是说实在的我也并没有你想的那么好——你可能觉得我成绩好,又听话,就觉得我还不错,但是我其实做过很多不好的事。一些自私的、阴暗的、恶毒的、令人失望的事。”
“你可以跟我说。”
“不了,我希望至少在你心里我是个好孩子。”她说着起身,“只是如果有一天我选择了离开,我希望老师不要太伤心,因为我是应该受到惩罚的。”
“仲岩!”田野紧跟着站了起来。
“我得回去了老师。”
“你等等。”田野像说梦话一样,“有件事我得告诉你……虽然我本意很想帮你保守秘密,但是作为老师,涉及到伤害自己的事情,我是有义务告知家长的。”
仲岩蓦然回头,眼里的警惕一闪而过,然后就是一个很舒展的笑容:“谢谢老师今天陪我,我真的觉得好多了。其实房子对我来说不重要,女孩没房子也是很正常的事……这个没必要跟我妈讲的。”
田野说不出话来,便见仲岩冲她低了低头,说了声“老师再见”,然后快步走进单元楼内。
田野有了一瞬的耳鸣,当她抬头看向五楼的窗子时,她觉得那里有万丈高。
*
高压之下,田野的手都在抖,她发了消息给程舟:【好像没劝成功,我该怎么办?】
程舟没有回音。
她打了电话过去,程舟没有接。
那一刻她头皮炸开,她飞快地打开了和笑笑的聊天框:【学生想轻生,我感觉我没有劝成功,现在怎么办?】
笑笑几乎是秒回:【立刻通知家长,报备领导,保留沟通证据。】
田野用力抓着自己的头发,眼泪也流下来,她一时间有些恍惚,觉得世界很不真实。
在看到仲岩的身影在窗边晃悠的一刻,她总算是没绷住,打开了仲岩妈妈的聊天界面:【仲岩妈妈,孩子有轻生趋向,我刚和她聊了,您也请多关注孩子的情况。请不要有过激行为,尽量悄悄进行安抚,不要让孩子察觉。】
她把手机握在手心,用力抵在自己的额头上,像是忏悔。
很快,高楼处传来了动静,是女人撕心裂肺的叫喊:“你要干什么!你到底要干什么!只有你一个人不开心吗?你以为我就每天闲着了,就没烦恼了吗?”
“你们都在逼我!你爸爸在逼我,你弟弟逼我,现在你也逼我,你们为什么可以这么自私!你小小年纪为什么就这么多心眼,你为了一套房子拿命威胁我!”
“你想死是吧?行,你死我也不活了,我和你弟弟我们都陪你死,就这样,你们谁都别想拿到房子!”
田野站在楼下仰着头,悬着的心终于死了。
*
田野把微信页面划掉,露出后面的录音界面。
停止录音,然后收起手机。
想了想,再次拿出手机,打开微信,找到校长:【班里学生有轻生趋向,长时间当面疏导后厌世情绪依然较重,已与家长沟通,家长知情。】
再次收起手机,返回公无渡河。
进门时又跟出门的邢者撞在了一起,像两个游魂的碰撞。
然后邢者一声不吭地出去了,田野脸色发懵:“……他怎么了?”
“你怎么了?”吧台里的程舟震惊地看着田野明显刚哭过的脸,“学生没事儿吧?”
“暂时,没事。”
“那你先把手机拿出来,给快活林的小周发个消息。”程舟烦闷地呼出一口气,“就说邢者分手了,让他最近两天……看着他点。”
第59章 喊冤
雨季匆匆而过, 寒风真正降临。
那段时间,除了张婶私通亲家公以外,鹅镇没有发生什么大新闻。当田野再次站在班里时, 一切如常。
仲岩一如既往地有些内向,总是低着头不爱说话,上课时又目光如炬, 笔记也工工整整;倪影还是那样嚣张, 挂着张随时可以笑着骂人的脸,身边汇聚着她的仰慕者们, 有男生也有女生。
真正变化最大的, 竟是田野本人。
不过可能在别人眼里她也没什么不同吧, 横竖是丧着张脸,上课只讲知识点,课间时不时来班里看看。
只有她自己知道自己的变化有多大——如果说从前她只是对未知的工作内容感到恐惧,那么从这时开始,就已经完全演变成了对这一身份的恐慌。
她曾对医生的职业感到不可思议——从还是学生的时候就要接触大体老师,行医后又要去面对一些自己可能救不了的病人, 甚至要时刻绷着一根弦不能有一点点失误,因为一旦失误就是人命关天。她觉得自己一定受不了这种压力,所以从未想过往那个方向发展。
但是谁能料到,她的职业竟也要和性命打交道了。
确切地说, 是还没出什么事儿呢, 她就已经被吓破了胆。
更加令人沮丧的是, 为了最大限度地保护自己她要做出很多背弃原则的事, 好像完全变成了自己学生时代最讨厌的那种伪君子, 一个会辜负别人真心的道貌岸然的小人。她总是从仲岩视角去重演这整件事情,然后她就会明白, 小孩子是如何一步步对这世界感到绝望的。
或许她应该感谢仲岩,感谢她到底是没有做出任何伤害自己的事,没有把事情搞到无可挽回的地步。有时她回过头去查看整个事件,想知道下一次该如何避免将自己放进如此危险的处境中,最终的结论竟是让一切不要开始。
不要让学生觉得自己是个可以被倾诉的对象,不要流露出自己很好沟通的一面,不要试图在工作场合释放自己任何值得信赖的个人特点。
田野从未像这一刻这么怀疑妈妈才是对的,用她那天真幼稚的一套,是很难在这世间通行的。
*
公无渡河照常营业,唯一的区别是调酒师总是彻夜不眠地捣鼓一个方盒子,把各种果蔬汁放进去转,日一声之后就可以轻松提取到上层清液。
这一举动导致她看起来更像个女巫了。
因为深更半夜总是传来离心机高速运转的声音,导致酒吧的借宿二人组短暂地消失了几天,但很快他们又相继回来。或许比起半夜时不时被吵醒,睡前的孤寂和惶惑于他们而言更加难挨。
好在他们很快就习惯了离心机的动静,一个赛一个响的呼噜声交替响到天明,程舟都不知道他们有什么资格嫌弃离心机。
距离大赛的日子已经越来越近,程舟也有了大致的思路,有时恍惚间还会想要约邢者来尝尝,但很快就会反应过来他们已经是过去式了。
那晚田野得知他们分手后的第一反应就是:“程舟你真不是个人啊。”
一杯长岛冰茶很快把田野灌得醉醺醺,她晃着杯子一语双关:“你负不了责你说你招惹人家干嘛,你就哄着人家敞开了心扉,完事儿又把人往棺材里一踹棺材板钉死了。”
“你够了啊。”程舟擦着杯子斥道,“首先邢者不是未成年,其次我也不是他老师。你心里难受就难受你自己的,别拉着我一起。”
“那你看你还是难受的。”
“废话,我分手我不能难受?我哪次分手不难受?”程舟呼出一口气,“我承认他有时候是很可爱,但他作的程度完全超出我的下限,继续在一起我会更难受的。”
她还是烦呼呼的语气:“这种有毒的关系也就只有热恋期的时候才能睁只眼闭只眼吧?从那种情绪中出来之后就只会让人觉得诡异,与其继续折腾个没完,不如花三天时间忘了他。”
“哦是吗你是第一天知道他有毒吗?从你刚开始对他感兴趣起我就跟你说了,他是个盲人,很多认知可能不是我们能想象的。”田野嗦着酒,像在庆幸劫后余生,又像饮下鸩毒迎接死亡,“我早就告诉过你,对于他这种人来说,男女之间的接近很可能就是一辈子的事儿。你觉得没意思了随时可以抽身,他却很可能走不出来,所以如果你不是认真奔着有结果去的,就少磋磨人家——还记得吗,这是原话。”
“啊,所以呢?那就是证明你是对的呗,我一直觉得你很牛啊。”程舟无所谓地耸耸肩,“从共情能力上来说,我一向不如你。”
“姐姐呀,这是共情能力的事儿吗?”田野脑子像打了电钻一样,“老实说我到现在也没想通,到底什么人会去跟一个盲人谈恋爱。这不明摆着胡闹吗,咱不说必须为了结果而谈恋爱,但至少没必要谈一个注定没结果的恋爱吧?你这个事儿就属于,你第一天告诉我你们恋爱了的时候,我就知道肯定会有今天了。”
“喂,话可不是这么讲的呀。”程舟也不知道她在说什么,“怎么就注定没结果了?我也是认认真真跟他谈的好吧,他要是正常点别一天到晚唧唧歪歪的,那我觉得继续交往没有任何问题啊。”
“他看都看不见你觉得他能正常到哪去?”
“他一开始除了有点社恐哪哪都很正常啊。”
“那是因为他牛逼啊。”田野叹服地摇头,“多少盲人家门都很少出呢,他敢独自一人到隔壁镇上住宿生活加工作。你以为他呈现出来的那些‘正常’都很容易吗?确实他很多事都能独立做到,但他做那些事一定比明眼人难得多。这还不包括‘从失明后的心理创伤中走出来’呢,你也就是恰好在他已经调整好了的时候遇见他罢了,不然你看到的可能是一个比这更加阴郁的人。”
田野叹了口气望向天花板:“说实话爬山那天,我之所以那么慌不是单纯的社恐,而是因为我实在没法想象怎么跟一个盲人一起玩。我不知道怎么跟他说话才能不伤害他,也不知道怎么做才算不居高临下地提供帮助。如果没有你,我这辈子都不会和一个盲人交朋友,我只会敬而远之,因为我觉得我和他们就是两个世界的人。”
程舟皱起眉头:“你这是歧视。”
“我这是大多数人的想法。”田野摊手,“连建立友情都这么困难了,你居然还想去建立爱情,甚至要的还是‘100%健康的爱情’,你这未免太强人所难。就像是拿高考卷给一年级小孩做,说得了满分才能得到糖果,最后告诉他‘我是真心想给你糖果的,奈何你没拿到满分’。哇哦,这就是过于高等的精神状态与低等精神状态之间的交锋吗?像极了精神虐待。”
程舟听得出自己在被批判,但她一向对田野这些深入的言论很感兴趣:“展开说说?”
“程舟,我最近一直在考虑一个问题,一个很牛逼的问题。”田野伸出一根指头戳着桌子,“到底什么叫正常?我正常吗?你正常吗?小邢正常吗?我的学生们正常吗?这些学生的家长正常吗?”
田野一本正经地说着很容易被送进精神病院的话:“有没有可能,这个世界上其实就没什么精神状态正常的人,甚至连达到健康标准的人都很少。而你,我的朋友,你是我见过最健康的人。”
感受到夸奖,程舟用两手的手心捂着自己的胸口:“我吗?”
“是的,你。”田野说,“你选择自己想选择的,用大多数时间来快乐,同时又很正视自己心内那些沮丧的部分,并能积极调整开导自己,尽快地恢复到一种愉悦的状态里。你还能果断地割舍掉自己生命中有毒的部分,摒弃所有让你不爽的言论,无论那言论是来自妈妈还是亲亲男友,是来自一个学院还是一整个小镇。”
“于是你的行为就有了特别残忍的成分,就是你会条件反射地认为其他所有人都和你一样健康。你觉得三天走出失恋的痛苦是理所应当,也认为你师姐的发疯是脑子瓦特了,你觉得我会被妈妈的想法束缚是不可思议的,也觉得邢者那种‘做了就要一辈子了’的想法是痴人说梦。”
她学着程舟平时的样子打了个响指:“你说小邢不理解你,那我就理解吗?我也不理解你脑子里咋想的能跟盲人谈恋爱,我只是接受了你是这样一个人而已。换句话说你就很理解他吗?他跟张婶骂架骂赢了还哭,你也不理解他在哭啥。你还觉得他顶住一个镇的流言蜚语是理所当然,但其实一个盲人和大美女恋爱了,人家都是要等着看笑话的——尤其是他跟张婶还闹得这么大,一副为了你能上刀山下火海的气势,这一扭头你俩分手了,我要是他我得连夜搬离鹅镇。”
“不是?田小野,你是我朋友还是他朋友?”程舟就奇了怪了,“你给解释解释,你现在是在劝和还是咋地?”
“劝和?你俩就是再和八百次,也会再分八百零一次,我有什么好劝的。”田野举杯,“我只是个心理不健康的鹅镇人,为同样心理不健康的同僚喊一喊冤罢了,清汤大老爷啊。”
第60章 老板
在大学时期的很多人眼里, 程舟是个我行我素、花枝招展的mean girl,田野则是她的陪衬或跟班。她们的形象与一些刻板印象中的女生二人组过于吻合,以至于人们坚定地相信田野在程舟这儿多少要受点欺负, 程舟则一定会在打压田野的过程中寻求自信。
但事实是,程舟总能被这个阴暗蘑菇偶然间迸发出的光芒狠狠照耀,然后发出由衷的赞叹:“哇哦, 你刚刚好酷!”
*
有时程舟会怀疑, 田野是个天生的教育家。
回想自己的成长经历,程舟可以断定她几乎没听过什么人的话——这已经不仅仅是“不按别人说的做”的那种叛逆, 而是在听到对方说“你应该怎样怎样才对”的那一瞬间, 她就会把对方定性为傻逼。
她小小年纪就已经十分擅长对“关你屁事”的运用, 以至于很多人都觉得她是天生坏种,就这么一个人,在田野说话的时候她居然是能听进去的。
倒也不是说会“听田野的话”,而是田野说话有种魔力,让她至少愿意听下去,而且总能在听完后产生“好像有点道理啊”的想法。
程舟尝试总结过, 这大概是因为田野只跟她分析事儿,而不会居高临下地告诉她所谓的“正确做法”,这就让程舟卸下了很大一部分防备心。除此以外田野总是无条件站在她这一边,就连不赞同的做法也归因于“她的精神状态是最健康的”, 为此不惜提出了“其实其他人多少有点毛病”的主张。
反倒让程舟产生了“好吧, 是不是应该下凡来看看众生万象呢”的想法。
曾经有很长一段时间, 程舟都在好奇田野的视角到底在哪里。像程舟她就很明白自己是谁, 她有着自己的观点和立场, 她的视角永远在她自己的肚子里。但田野很不对劲——她的视角可以坐落在任何时间、任何地点,她永远可以从参与事件的每个人的角度看问题, 或许就是这种能力让她活得如此疲惫。
她们有很相似的一面——在讨论人类的时候,她们都不认为自己是人类的一份子,好像在讨论一个与自己毫不相干的群体。但是程舟对这个群体流露出的是狐疑,是不解,她觉得他们的情绪好充沛,不知道她们究竟在痛苦什么。而田野流露出的是爱意,是悲悯,她理解每个人的情绪,并为每个人的痛苦而痛苦。
于是程舟便明白了,她的视角是实的,是完全属于她自己的;而田野的视角是散的,她早已散落在这茫茫的天地间。
*
所以说,分手后的程舟到底还是悄悄关注了一下邢者的动向,这是她的前男友们不曾有过的待遇。
她尝试发了条朋友圈,果不其然不再被点赞了;她想起田野说的“我要是他我得连夜搬离鹅镇”,于是又想到他可能已经回家去了也说不定。
有天她有意无意地在邢者下班时间路过了快活林楼下,意外地看到邢者还没离开,正用盲杖探着路,从楼道里出来。
程舟想着反正对方也看不见她,就完全没有躲,却见邢者走着走着步伐顿住,鼻子有明显的嗅闻动作,就这样很快便锁定了她这个方向。
她有了一瞬的慌张,只觉得上前也不是,逃跑也不是,便只是站在那里不动弹,好像假装自己在等人。
而邢者也只是停住片刻,似乎是确定了对方并非为他而来,便继续挥舞着盲杖往寝室方向去了。
自那以后,程舟就把内衣洗衣液换成了茉莉花味的。
*
不管怎么说,看到邢者一切如常,程舟就放心多了。
她其实谈过那种一分手就寻死觅活的,说实话非常令人窒息,好一点的也是啰嗦个几次才能彻底断开,老实说她一开始其实没指望邢者能老老实实走掉。听了田野的分析后,程舟有担心过邢者这么不声不响的会不会是在给她憋个大的,好在这个小镇还是安静得一如既往。
程舟和邢者分手的事儿,讨论度似乎并不高,就好像这是理所当然的,笑一声“盲人居然还想把妹呢”也就过去了。
程舟才知道虽然她和邢者的恋情当初传播甚广,但围观者大都是看猴戏的心态。没人觉得她是认真在谈,也没人觉得邢者真能和她在一起多久。就像田野说的,大多数人从得知消息的那天起就知道他俩很快就会分手,甚至很可能,就连邢者自己也这么认为。
这时再考虑邢者和张婶的终极之战,竟有了点壮士断腕的意思——他知道自己吵得越凶,在被甩之后面子上就越难看,即便如此也还是义无反顾地顶了上去。
是因为想赌一把程舟真会嫁给他吗?不太像。更像是即便明知最后会沦为笑柄,那一刻也在所不惜。
或许他还认为自己是清醒的那个吧。清醒地拒绝,清醒地招架不住,清醒地开启恋情,所以现在要清醒地走出去。这于他而言,是一个从开始就设定好的流程。
但程舟也很委屈啊。
她是真心喜欢邢者的,为什么擅自做出她“只是玩玩”的判断,似乎就连邢者也不曾相信,她的感情是纯粹且真挚的。
*
“因为你这本质上就是谈着玩的呀。”听说程舟分手了的老板司旭,难得又出现在了公无渡河。
一如既往的让人感到厌烦。
程舟跟他打太极:“哟老板,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啊?”
司旭今天打扮得人五人六的,头发留长了扎个小辫子,看起来还真有点腔调:“就觉得有日子没来店里了,还是应该来视察视察。”
程舟边开台边问:“喝点什么?”
司旭熟练道:“莫斯科骡子。”
程舟便扭头去找姜汁啤酒了。
司旭悠哉地靠在吧台,看着程舟像看一件艺术品:“你这身衣服,特意跟着吧台风格搭的?”
确实是,但程舟不想跟他多聊:“随便穿穿。”
她试图转移话题:“话说你这阵子忙什么呢?除了这家酒吧以外你还有别的工作吗?”
“没了呀。正好店里这阵子不有你吗,我看闲着也是闲着,就寻思学学习,试试考个研。”司旭说,“你干到12月底没问题吧?你现在要是跑了,我可招不到人啊。”
“12月底啊……”程舟琢磨了一下。
区域赛是11月初,全国赛是12月,亚洲总决赛是明年1月。她的计划是如果一路绿灯,就等总决赛后辞职,因为公无渡河很适合她做赛前准备;如果在某一轮被刷掉了,那就可以即刻辞职回钟市,找个更正规的酒吧做。
司旭见她犹豫,赶紧进一步问道:“怎么,你做不到12月底?有离开的计划了吗?”
程舟轻松道:“暂时没有,12月底没什么问题。”
主要是觉得过区域赛应该不难,全国赛总是可以去参加的。
“哦哦,那就好。”司旭松了口气,“就剩两个月了,我要是再回来忙店里,那可真白复习了。”
程舟好笑道:“打算考什么专业啊?”
这时候程舟是真以为,以他的调性,应该是想考个方便考公考编的专业了。
但让她没想到的是,司旭理所当然道:“还是美术学啊。到底还是喜欢这个嘛。”
程舟眉头一挑:“怎么想开了?”
“哈哈,这不是没想开嘛。”司旭摊手,“到底还是觉得就活这一辈子,不管怎么说再试一把。实在不行,再回来继续经营酒吧呗,反正我看我这酒吧是在你手里头起死回生了。”
程舟边给他挤柠檬汁边调侃:“我以为你要说,实在不行还能当美术老师。”
“还美术老师,美术老师不也得考吗,那哪是我想当就能当上的。”眼见气氛舒缓起来,司旭再次拢了把头发,二郎腿一翘,“不过有个问题啊,你说万一我要真考上了呢?我还得去上三年学,那酒吧怎么办?”
程舟哭笑不得:“怎么着,你还想让我给你再干三年?”
“不是,我意思是……”司旭眼神一抬,到底也是风韵犹存,“你要是能愿意的话,咱俩相处相处?”
这在程舟的生命中是非常常见的台词了,她搅着冰杯,手指头都不带停的:“老板,你这可算职场姓骚扰喽。”
那专业的姿态,把司旭优雅得迷迷糊糊的:“也可能是真喜欢你呢?”
“那我要是拒绝了,老板不能给我使小绊子吧?”
“哪能啊,我这酒吧还指望着你呢。”
“那就拒绝了。”程舟摇摇头,“刚分手,心没清干净呢。”
“想没想过用新欢忘记旧爱?”司旭身子向前探,“我不能比不过快活林那小子吧?”
“我忘记旧爱用不着新欢啊,我自己就能忘掉。”程舟把铜杯向前一推,“您好,您的莫斯科骡子。”
司旭接过来抿一口,姜汁的味道在嘴里炸开:“那说明你还是没想忘啊。从我听说你俩散伙到现在也有半个月了吧——要不跟哥哥说说,让过来人帮你分析分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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