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王子
眼瞅着司旭一时半会没有要走的意思, 程舟便有一搭没一搭地跟他聊着。
总比聊要不要给他当老板娘好得多。
“也不是没想忘,就是感觉……还没捋清楚。”程舟细细品味着,“说实话, 我有过那么一段时间,感觉谈恋爱都谈腻味了,来来回回也就那么些事儿——下馆子、看电影、演唱会、游乐场、喝酒、旅游, 但这些事儿我跟朋友也能做啊, 甚至跟我妈都可以。男朋友的话,就相当于一个固定一点的搭子。”
司旭作为一个显然身经百战的老手, 很快get到了她说的这种模式:“就是酒肉情侣嘛。吃喝玩乐打炮, 不交心, 这种确实容易腻味。就跟打游戏似的,换个皮肤而已,玩的其实还是那一套。”
“但前提是真喜欢。”
“废话,喜欢肯定都喜欢,不喜欢的谈什么恋爱啊。”
几句话一说,程舟惊讶地发现这竟是个潜在的自己人:“哎, 那你谈过交心的吗?”
“我肯定没主动往那个方向发展啊,但我遇到过那种非得跟我交心的。”司旭苦笑一声,像在回忆不堪回首的当年,“听的时候就头疼, 奈何对方文采太好, 还真就把她的情绪传达过来了。恋爱过程中她让我负担了她的痛苦, 然后到分手时因为入戏太深我还得掉半条命。这恋爱谈的, 啥也不是。”
“是吧, 无语,太无语了。”程舟连连摇头, “我就很烦那种,非得让我对他的情绪负责的那种人。因为我这个人有点什么负面情绪其实我自己就调整过来了,我从来也没想着去消耗别人,也没指望让别人给我什么安慰,所以我在恋爱中感受到的总是被消耗。”
司旭看起来有些好奇:“那这种时候你怎么办呢?”
“就分手啊。”程舟理所当然,“如果对方不能让我变得更好,我为什么要继续一段畸形的感情?”
“那我明白了。”司旭还真有点过来人的样子,“小舟你有没有发现一个问题哦,一般来说人说找自己的‘另一半’,就是因为自己有脆弱、不完整的成分,所以才会需要这个‘另一半’,让自己变得完整。那如果说你本来就很完整呢?那你还需要‘另一半’吗?”
程舟觉得他说的也有点意思:“你这么一说好像确实不太需要。”
但又很快补充:“可爱情是美好的啊。像我跟小邢,虽然谈的时间很短,结局也是分手告终,但我会永远记得我25岁那年在鹅镇和这样一个小伙子谈过恋爱。我会记得我跟他一起爬过山、看过海,记得他在海边……说爱我的样子。”
“好家伙,你们还山盟海誓呢。”司旭调笑着,似乎这场恋情在他眼里不值一提——至少对他造不成任何威胁,“所以说你现在暂时就是只想恋爱,不想结婚?”
“为什么都这么说呢,我不是啊。”程舟眉头拧起,“能结婚的话可以结啊,但干嘛非在八字没一撇的时候谈这个,我要是那么想走高速我不如去相亲了。”
“哎,话不能这么讲。”司旭又向前探了探,“你看你要真是认真谈的,你首先肯定要考虑他这个眼盲遗不遗传吧,万一以后孩子也是个小瞎子可咋整啊?他家境怎么样啊,至少不能欠一屁股债、家里还有瘫痪的长辈得侍候吧?你要是首先不问清楚这些就谈,或者说恋爱之后还避而不谈,等感情足够深了你想起来问了,完事说哎呀你家家境这么差这不合适,然后就分了——事儿不是这么办的呀。”
“为什么不能这么办?”程舟明显已经开始嫌他烦了。
他也忙道:“不是说不能……你愿意这么谈当然可以啊。只是说你这确实不是认真谈的,你跟他说到底还是酒肉情侣,这种其实就是谈着玩的。”
*
果然不是谁说话都像田小野那么让人好接受的,按司旭的说法,她听起来就像个负心人。
但程舟会想起参加完DDL大师班去快活林的那天,邢者的上一个客人还没结束,她在快活林大厅等待的时候,曾短暂地将眼睛闭起,试图去感受邢者所感知到的世界。
或许他们说的对吧,邢者很特殊,他和寻常人都很多不一样的地方,以至于需要更多的关心和安全感,但程舟扪心自问她已经有在将邢者特殊对待了。
她学到了很多与视障有关的知识,看到有学生将自行车停在盲道上会条件反射地制止,一点点学着如何引导视障者行路用餐,好奇过世界对他们而言是怎样的。
如果照司旭所说,她和之前那些都只能算是酒肉情侣,那她觉得邢者到底还是超出了这个范畴,因为不设身处地感受他的需求的话本就无法和这样的人相处,更不要说他还是众兄弟中最会摆脸色的一个——就像程舟说的,如果是其他人的话在开始唧唧歪歪的时候就已经可以吓退她了,而她和邢者却正是在这样的情况下开始了恋爱。
当时程舟内心巨大的不安,就是因为觉得自己好像从一开始就被这臭小子拿捏了,她知道这场恋爱的节奏注定不掌握在她手中。
就连最后分开时,程舟依然没觉得自己在掌控局面。
那声“我们分手吧”之后,她以为邢者是要闹一闹的,会大哭,会大喊大叫,会崩溃地对她进行各种指责,但是没有。
他只是坐在那里顿了顿,无神的眼睛将他的内心世界完全遮蔽,让程舟无法窥见他的想法。
然后他用袖口擦了擦之前流下的泪,拿起放在吧台内侧的盲杖和墨镜,用非常冷静的声音说:“谢谢你……浪费在我身上的这段时间。”
当时的程舟感到一瞬的无语——这算什么?这仿佛早有预见般的状态,就好像他早已为这一刻演练了千百遍,就连这句台词可能都是事先想好的。
这种不被信任的感觉让程舟觉得自己的时间真的是被浪费了,她气愤地想着这些时间拿来干什么不好要拿来喂一条养不熟的狗。
直到她和田野吐槽这段时,田野眼皮一抬:“哟,他还喜欢《小王子》呢?”
*
去鹅镇唯一的图书馆需要路过快活林楼下,程舟总是中午过去,每天读一点点,到底是读完了这本短小的儿童读物。
一开始只是想知道邢者这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但看着看着却不可避免地用了邢者视角,去理解一个视障者为什么会喜欢这本书。
“我的那个星球,一丁点大。”小王子闷闷不乐地说,“一直往前,也走不了多远的……”
程舟便想起了邢者明明很想去爬山,却死活要拒绝的事,也许这对他来说是一次前所未有的开荒。
看着看着,她又笑起来,因为她从书里找到了田野——“我也可能变得像个大人,除数字以外对什么都不感兴趣。”
她看到了那朵玫瑰,被人评价为“刺长出来没什么用,完全是花的心眼坏”。
但小王子却认为“我认识世上独一无二的一朵花,哪儿都不长,只长在我的星球上”,“要是有个人爱上了亿万颗星星中仅有的一朵花,他望望星空就觉得幸福”,“应该根据她的行动、不是言辞来评论她。她对我散发香味,使我充满光明”。
程舟觉得这花儿和自己是有点像的。
她精雕细琢地打扮了许久,却打着哈欠说“我才刚睡醒呢”,当小王子赞叹“你真美”的时候,她会很不谦虚地回应“我和太阳同时诞生”。
但看着看着,她又觉得这花儿跟自己没什么关系——这朵花生性多疑,把小王子折磨得很苦恼。
她一会儿说自己怕老虎,一会儿说自己怕风,一会儿又说自己怕冷。她要求小王子给她浇水,将她放在罩子底下,一旦慢了就咳上两三声要他不安。
这哪里是她啊,这不是邢者本者吗?
*
而程舟不知道的是,在她阅读的时候,邢者也翻出了他那本厚重的盲文书。
离开学校两年了,他的指尖终于再一次接触到那些凸点。
“分别啦。”不堪其扰的小王子对花说。
花儿咳嗽一声,却不是因为感冒。她终于承认道:“我以前真傻,我请你原谅。努力做个幸福的人吧。”
没有一句责备的话,反而使小王子感到意外。
“把罩子放回去吧,我不需要,我不那么容易感冒。”花说,“老虎我也一点儿不怕,我有四根刺,足以对抗全世界。”
他到底是朵骄傲的花,连哭泣的样子都不愿意让人看到:“别磨蹭啦,这挺恼人的。你下决心走,那就走吧。”
好书到底是常看常新,邢者的眼泪流了下来,他口中喃喃:“我才是那朵花……”
他总在中午一个固定的时间点回寝室午睡,浓烈的玫瑰花味道提醒他他曾与程舟打了照面,但后来就变成了茉莉花香味。
有时候邢者会觉得她有点傻乎乎的——她凭什么认为他只是靠气味认出她的呢?她的脚步声明明也和旁人不一样啊。
邢者不知道她是来干嘛的,是来看他过得好不好吗?还是只是路过而已?不管是为什么,他都再也没有勇气上前问一问了。只是知道她12点来,一到11点他就开始装扮自己的心,时间越近,他心跳越快,到了12点,他早已坐立不安。
因为之前和张婶吵架的事,张婶已经辞职回乡下老家去了,其他人认为他脾气冲,也不敢和他多聊关于分手的事,即便这已人尽皆知。
他知道一些视弱的技师一到中午就凑在窗边看热闹,看他和程舟擦肩而过的一瞬,然后背地里调侃“这女的分手了还老来撩拨呢”“看来小邢还是有两下子啊”“能怎么着,反正也成不了”。
因为闲言碎语太多,他也想过要不要真的回家去算了,但到底还是贪恋每日中午的那一次擦肩。
直到有一天,那熟悉的脚步声不见了,茉莉花的香味也没了。
他步伐僵住,四下嗅闻着,仿佛丢了什么东西一般。
第二天,还是没有。
他紧张了——她有了新的男朋友了吗?她不会再来了吗?她已经彻底不喜欢他了吗?
当晚,邢者走进了公无渡河,天知道这对他来说要多大的勇气。
但迎接他的却是一个男人略显惊讶的声音:“啊,是你……程舟这两天去钟市比赛去了,我是这儿的老板,嗯……要喝点什么吗?”
第62章 B612
听说对方是老板, 邢者的第一反应就是程舟为他跟对方吵过架。
但现在反正也分手了,他也没脸再提这事儿,就稀里糊涂过去了:“……一杯龙舌兰日出。”
反正那架也不是他吵的。
“会喝。”司旭说着蹲下去查配方, 想起对方看不见又站起来明目张胆地查,“之前常来吧?”
邢者低下头去:“……也没来过几回。”
毕竟他俩恋爱的时间太短了。
“没事儿,真没事儿。”司旭宽慰他, “我跟小舟也聊过, 我觉得你俩的事儿吧它不能怪你。你们俩之间应该是小舟多把控的,她没负起这个责任, 光顾着放飞自我了。”
他看明白了配方, 开始调酒:“她比你大, 比你经验丰富……我直说了你别难受啊——最主要她还是个健全人。她自己还没想明白呢就拖你下水,这不应该的。”
“不……她挺明白的,是我要的太多了。”
“你可别给她带进去了,谁跟人谈恋爱不是奔结婚去的啊,她这样纯为开心的这种用大城市话那叫‘玩咖’。”司旭摇壶摇得刷刷的,“我以前就老被人说是‘玩咖’, 现在30了,才知道那时候有多离谱,反正现在的话我要谈就谈真的。”
邢者在吧台下抠抠手指:“你喜欢她是吗?”
“对啊,这不被你捷足先登了嘛。”司旭说得倒是很直接, “但兄弟跟你说句真心话, 这种女生呢你就当回忆就好了, 像你这样私生活比较单纯的, 其实注定就把握不住。像我这种吧, 不说保证能怎么地,至少她那些路数我是知道的, 不至于被打得一头懵——来,您的龙舌兰日出。”
“谢谢。”邢者应着接过来,张嘴喝了一口,一脸一言难尽,“……和之前喝的不太一样。”
“那肯定不一样了,跟第四赛区季军调的酒能比嘛。”
邢者懵了一下,然后才反应过来:“……已经比完了?”
“对啊,今天下午比的,当场出结果,总分第三,能去全国赛了。”司旭听起来特别骄傲,“听她声音好像挺累的,我就说今晚也给她放假了。等明天呢我就把横幅一拉,叫‘热烈祝贺我店调酒师程舟荣获DDL调酒大赛区域赛季军’,比赛视频也扒出来在小电视上滚动播放,这我还不得狠赚一笔——哎这么一说网上应该能看回放了,我找找啊。”
司旭说着掏手机搜索,很快就找到了DDL大赛的视频。
但点开就“啧”了一声:“生肉啊。”
邢者忙问:“生肉是什么意思?”
“就是全英文,没有翻译。”司旭说,“我投个屏,凑活看吧。”
*
公无渡河那个为省电一年不开一次的小电视,总算是派上了用场。
在第一个人上场的时候,司旭就给他解说:“这个Gigi挺厉害的,第二名。”
邢者听着这柔柔的声音皱眉:“是男的吗?”
“是gay啦,一看就是gay。”司旭说,“搞艺术的人里gay很多的,我大学宿舍里一共四个人,两个是一对,多的那个还想打我的主意,吓得我回寝室裤子都不敢脱。”
这话让邢者觉得不可思议——他别说是见没见过同性恋了,他连见过同性恋的人都是第一次遇到。
看得出他的震惊,司旭摊手解释:“其实很多的。你以为鹅镇就没有吗?鹅镇也有,不敢说而已。到了新的城市,身边无亲无故的,也就敢说了——你看他这个简直就是吓人的天赋,他这个用到的工艺叫‘奶洗’,就是用热牛奶把一些颜色啊果肉啊啥的都沉淀下去了,上面那些就是清澈的,又漂亮口感又好。然后往小酒杯里一倒,加片透明叶子这么一装饰,啧,这就是美学。”
邢者之前在盲校也学过英语,大概能听懂个七七八八:“他是在讲什么故事吗?关于奶奶什么的……”
“哟,你还能听懂呢?”司旭其实也只能猜,“应该是说这杯酒用来回忆他的奶奶,让他想起了小时候奶奶家的葡萄和米酒。”
邢者皱着眉头去跟视频里的英语:“然后自打奶奶去世后,遭受了很多来自各方的恶意,似乎很难找回当年的快乐了,所以这杯酒的名字叫……at the end of the day,白日将尽?”
“可以啊小伙子!”
司旭几乎感到震惊,话到嘴边了把一句“盲人还会英语呢”改成:“你怎么会英语的?”
“盲校的课程和普通学校没什么区别的。”邢者只好解释,“你们学过的我们也都学过……但我还是不太理解,为什么调酒要讲这个?”
“调酒嘛,一看美感口味,二看情绪价值,三看个人特色,四看动作细节。这些调酒师大赛说白了都是商业性质的,品牌方为了卖酒而已。想把酒卖好就得有那么几个馋人的爆款,而营销爆款你得有故事,这个故事就是情绪价值。”
司旭说:“打个比方,像你今天点的这杯龙舌兰日出,它一开始也不温不火的,是后来有个摇滚乐队把它当巡演饮料才火起来,再到后来老鹰乐队的专辑《亡命之徒》里专门有首单曲就叫《龙舌兰日出》,所以说这杯酒就是和摇滚感挂钩的。那要是客人来了说‘哎我今天心情特别好,我就是为了high来的’,那调酒师就很可能推荐这杯酒。”
说着话第二个人就已经过去了,第三个是那个一身明黄的黄巾贼。
“这个人小舟跟我打电话的时候说很可惜的,其实很强,差点就是第三,但调酒的时候用了争议食材落榜了——他往酒里加了一小块干冰,好家伙,绝命调酒师。”司旭说着快进了一段,画面上的狼妹一闪而过,“唉,这个小美女做得其实也不错,奶洗的椰汁和芒果汁,想做那种澄清版杨枝甘露,可惜太紧张,倒酒倒洒了,完事儿还哭了,估计是特别新手。”
又快进了一段儿,司旭叫道:“到了到了,这段就是小舟。”
邢者也把耳朵竖了起来。
“Hello, judges. My name is Michaela.”程舟这么开场道。
即便已经知道结果,也还是紧张了一下。
现场没有同声传译,邢者只好尽可能地把她的话在心里翻译着:“这杯酒的设计思路是把DDL伏特加的风味更好地展现出来,所以我用到了苦精和玫瑰香薰。”
程舟的声音听起来气定神闲,是能撑住大场面的样子:“除此以外我想最大限度地体现出一种甜美酸涩的感觉,所以我用离心机提取出了草莓和番茄的澄清汁液,并自制了柠檬糖浆,再加上一些柠檬汁。”
“这样看似平平无奇的‘澄澈如水’,实际上就包含了草莓、番茄的清甜,柠檬的酸涩,苦精的苦,以及浓郁的烟熏玫瑰气息——之所以想要制作这样一杯酒,是因为我刚刚经历了一次失败的恋爱。”
“当然啦,我经历过很多次分手,但只有这次我想用到‘失败’这个词。我曾在分手时指责对方并不了解我,并对他所说的‘谢谢你在我身上浪费的时间’感到恼火。但事后在朋友的提醒下,我才知道原来这句话出自《小王子》一书。正如书中所言,地球上有数以万计的玫瑰,但小王子星球上的那一朵依然是独一无二的,因为‘正是你浪费在这朵花上的时间,让他变得不一样了’。”
“好吧,或许我也不是很了解他。当他真心实意向我道谢的时候,我却并不能很快领会到,这令我沮丧。所以我想,在开启下一段恋情的时候,有没有可能更加认真一点呢?不仅是为了快乐,更为了人与人之间的链接,毕竟真正的爱情并非只有快乐,它带来的苦恼酸涩同样重要。你看,他浪费在我身上的时间,到底也让我变得不一样了。”
“所以我决定用一朵可食用玫瑰进行装饰,并喷上一些蓝色亮粉模拟星云。”随着这样的解说,一杯漂亮的酒就完成了,“我将这杯酒命名为‘B612’,纪念我25岁那年遇见的那个男孩。”
邢者的脸颊已经绯红,他几乎是央求:“这个视频……可以不要滚动播放吗?”
*
其实在说出这句话的时候,邢者就知道程舟可能会听不懂,他觉得这也没关系,只要他把自己想表达的表达出来,这就够了。
至于程舟居然会为了他去看书、去理解这句话的意思,这对他来说就非常不可思议了——在恋爱时程舟就不太像是会做这种事的人,又怎么会在分手后对他的一句话多加在意呢?
这让邢者心跳加速了。
司旭显然没有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他还满不在意地调侃着:“跟搞艺术的谈恋爱就这样,可能会在分手后变成一首歌、一幅画、一本书或者一杯酒。知足吧,她还没直接用你的大名给酒命名呢,不然你更得脚趾抠地。”
但邢者却从未像这一刻一样确信,程舟还是喜欢他的。
这些天来,他经历了分手的痛苦,无数次庆幸自己本就是瞎的,不会因为哭得太久而哭瞎了眼;他经历了身边人的奚落,却只能闭着嘴无从反驳,因为明知他们说的都是事实;他经历了令人惶惑的偶遇,这让他从死灰中缓缓复燃,却又心惊胆战着害怕被再次杀死。
直到这一刻,他觉得自己真正活过来了,哪怕只是因为收到了一个小小的暗示。
第63章 烦恼
像程舟这样的一杯酒, 其实完成度已经很高了。
她有着深厚的实验操作功底,在调酒过程中的动作规范向来是她的强项,而且她又是个人来疯, 在心理素质上本就压了旁人一头。
但是首先从审美上她就没打过Gigi——在“澄澈如水”这个课题上,更需要的是那种清雅留白。像Gigi选择的那种透明叶脉就很雅致,程舟的玫瑰星云还是太艳丽了些。
倒也不是说不好看, 而是和主题不太相符。
然后其次, 她在风味和立意上没打过第一名的小橘。
小橘显然也意识到了DDL伏特加的微苦和白胡椒风味,于是她选用的是血腥玛丽的配方, 同样采用离心方式去除番茄果肉和其他颜色, 最后用一片烘烤番茄脆片作为装饰。
“血腥玛丽因为带有解酒用的番茄汁, 一向作为宿醉后的解酒药使用,浓稠的特点使其更适宜搭配brunch一起食用。那么晚间想要点一道风味上头的酒时,这种粘稠质感和果肉纤维感显然就不合时宜了。”
“所以我的这杯酒用到了辣椒、喼汁、胡椒、食盐、澄清番茄汁以及伏特加,最大限度地体现了DDL伏特加的特殊风味。”
“我们知道血腥玛丽源自恐怖传说,传说中的那位女公爵用人的鲜血沐浴,以维持不老的容貌。当我作为一个女调承担了过多不属于我的罪名, 我便不可避免地将其视作一种污名化。”
“我曾不止一次地被指责为自私,只为自己而活,好像我是什么罪恶的化身。但是即便是在‘为自己而活’已经在网络上得到称赞的当下,我仍不认为我是个仅为自己而活的自私者。如果我只是为自己而活, 我不会通宵练酒;如果我仅为自己而活, 我不会去关注每个客人的喜好;如果我只顾自己开心, 我甚至不会站在这里, 参加这场令人惊心的赛事。”
“从什么时候开始, 追求自己想要的人生,为自己热爱的事业奋斗终身, 竟成了所谓的 ‘只顾自己’了?我从没有‘只为自己而活’,我有在为鸡尾酒文化添砖加瓦,有在为自己的每一位客人带来快乐,有在奉献自己来让世界变得美好一点,我永远不会接受那些无端的指责。”
这么说着,小橘已经完成了自己的出品:“这样一杯适合晚间独酌的酒,我愿称之为‘水晶玛丽’。愿每个人都能洗清自己身上冤屈的血污,摘除脸上自私的标牌,正视自己水晶一般的心灵——愿我们活得像个人样,永远选择我们真心想选择的。”
到这儿程舟就知道,自己输定了。
*
所以赛后打电话给司旭请假的时候,比起疲惫,程舟更多感受到的其实是沮丧。
毕竟如果不是黄巾贼脑子一抽用了干冰,那她就一定是第四,她将与全国赛无缘。
虽然嘴上总说着一场比赛而已,输了又怎样,但是程舟确实把调酒当作自己最出色的天赋点,在这方面被狠狠碾压的感觉还是让她很挫败——干这行的人里,天才还是太多了。
而且,像这种调酒大赛要带的东西其实不少,稍微专业点的人都会将全套工具带两套,包括现场要用到的仪器、水果、装饰,都要携带多个以免出差错,有些食材还得一直处于冷藏状态以免风味变化……总之,因为准备工序极其繁琐,其他调酒师其实都带了团队或者助手,程舟却只有自己单枪匹马。
这一趟比下来,着实要了她半条命。
所以到了给司旭打电话时,整个人有气无力的:“比完了,第三名……这不叫季军,一个区域赛呢这才哪到哪,只是压线拿到全国赛的入场券了。没谦虚,是真的挺难的,算是新人里的神仙打架吧,第一名是以前跟我一块儿打过杂的小橘,第二名是审美取胜的Gigi,第三名本来该是一个黄巾肌肉大哥,失误了才轮到我……哎呀我不跟你说了,我都要累死了,今晚我就不去店里了,开不开门随你。”
电话一挂,程舟跟游魂似的开着车一路返回鹅镇。
她不断回忆着小橘的立意故事,那是她这辈子都说不出来的话,因为她永远不会因为别人说她一句“自私”就纠结出这么一大堆道理,她只会觉得对方脑瓜子有问题。
所以她引以为傲的“提供情绪价值”这一项,在比赛中反倒是个薄弱点,她很难共情到芸芸众生的痛点,从而用一杯酒让尽可能多的人产生共鸣。
这波啊,这波叫“脱离群众”。
这是程舟第一次感叹,田野才应该来干这行。
*
去余雷那还了车之后,程舟就给田野打了电话。
田野对她难得低落的状态感到新奇:“那你讲的不也挺好的吗?立意点就是在爱情呗。第一名的立意确实是深了点儿,但第二名跟你差不多嘛,点在了亲情上。”
“你不懂那种感觉。”程舟边走边叹气,“我难受的是这杯B612对我来说已经是发挥到极致了。我没有任何失误,没有一丝紧张,没有一丁点不完美,但还是只能在这个水平。我可能永远也达不到Gigi那样的审美,也没法讲出小橘那样让人一听就想‘来一杯’的故事,这样的话在全国赛我还能入围前三吗?”
“你不是说能进全国赛对你找工作就很有好处了吗?”
“话是这么说,但还是会觉得迷茫。”程舟琢磨着,“这场比赛好像让我有点不自信了,那不自信的我还是我吗?其实如果这次直接第四我可能还好点,收拾收拾回钟市深造去,我不信下次比赛我还能卡四。但是偏偏是因为别人失误给了我一个第三,然后过一个月我还得跟这些水平明显在我之上的人比赛,那我感觉我这一个月会过得很惆怅啊。”
“差距这么明显吗?”田野那边说着传来一声翻书的声音,估计是在备课,“但你不是也说了,其实其他人是有团队的,或者说是有师父指点的,你啥也没有啊。这种情况下输了也很正常吧?”
“唔……你这么一说倒也是啦,但实际上我也不是全靠自己的,DDL鸡尾酒的风味还是靠邢者尝出来的呢……”
“哟,改口改这么快,”田野调侃,“‘小邢’都不叫了?”
“分都分了还有什么好惦记的,好马不吃回头草,只能说下次谈恋爱再稍微走心点喽。”程舟嘴硬地晃晃脑袋,岔开话题道,“你跟你那祥子最近怎么样了?”
“还就那样,保持着每天聊天,每周末约会的情侣关系。”田野说着说着,翻书的动作一顿,“但是程舟我问你啊,你不觉得谈恋爱很占用时间吗?”
程舟好笑道:“那你就是不喜欢他呗,光周末约会你都嫌耽误?我热恋的时候恨不能每天约会,一天24小时待一块儿最好。”
“不,我觉得刚好相反。”田野直接把书合上了,“他几乎每天都会约我,我每次都特别想答应他,但是真的晚上和他出去玩的话,就意味着第二天早起时我会特别痛苦。甚至就连周末出去玩我都是挤时间去的,跟他出去一趟就意味着我晚上回家得加班加点地干活,就这种状况下我还是去了。”
田野问:“到这个地步的话,我应该算是已经喜欢上他了对吧?”
程舟听得发愣:“你要不先把感情问题暂放,工作做到这个地步我觉得没必要吧?你完全没有个人时间的吗?”
“说得好,就是这个东西,个人时间。”田野呼出一口气,“对于你来说,24小时和男朋友黏在一起算是个人时间吗?”
“我也不能真24小时和对方在一起啊。”程舟好笑道,“工作又不能不做了,比起和男朋友在一起,调酒练酒的时候更像我的个人时间吧?”
“我最近几天就在琢磨这个事儿。你说你的工作和你的爱好挂钩,所以你只要去工作就很快乐,可我呢?我的工作本来就是勉强着自己在干,然后难得的一点休息时间我还要和另一个人分享,即便那个人是我喜欢的,但我还是感觉到了一种侵占。”田野的声音像是在思索,“如果对你来说,调酒的时候是在做自己,那对我来说呢?是当老师的时候吗?还是在做女友的时候呢?”
“发呆的时候吧。”
“思考的时候吧。”田野按着自己的太阳穴,“甚至在和你说话的时候,我都会觉得我更像自己一点。”
“那我太荣幸了。可为什么呢?不都是‘和另一个人沟通’吗?到底还是和他不够熟,不够合拍?”
“不懂啊……可能因为和你的话,只是简单地打个电话就可以,而他的话就是必须见到我才算是维系关系?”田野苦恼道,“我真的觉得很烦,我也想休息啊,我也想毫无负担地和他出去玩啊,这不是没空吗。说实话按我拒绝他的这个频率他会生气我都觉得情有可原,但他还是好声好气的,给我的负担……就更大了。”
田野苦笑一声:“有时候我就想,反正都是搭伙过日子嘛,实在不行咱俩出国领个证得了。”
对面迟迟没有动静,田野拿开手机看了一眼,还在通话中:“喂,你干嘛呢?我瞎说的,你别当真啊。”
程舟现在哪敢说话,她打着电话走路没过脑子,全凭肌肉记忆走到公无渡河这儿了。
恰遇上邢者推门而出,和她面对面走了过去。
第64章 茶话
那晚, 当邢者的身子倒过来时,程舟还真以为是巧合。
虽然不理解他为什么平地也能摔,但很快就合理认为看不见的话, 掌握不好平衡大概也是很正常的吧。
场面和第一次相遇时惊人相似,程舟眼疾手快地扶了一把,否则他这一下肯定摔得不轻。
但是, 也不好说是怕被认出来还是别的什么原因, 程舟很快就条件反射地松了手,邢者险些因此重新摔下去。
好在踉跄一下后还是靠自己的力量站稳了。
他就像当初一样忙不迭地道着歉:“真不好意思, 我不太方便……谢谢啊, 你没事儿吧?”
而此时的程舟就像个彻头彻尾的怪人, 她一句回应也没有,只是一声不吭地绕过他,然后钻进了公无渡河。
但邢者当然不会觉得有什么奇怪。
他手心里还留着毛绒绒的触感——果然天冷了,再抗冻的人也开始加衣服了,程舟穿了件摸起来很松软的外套,外套下的手臂也还是那么的纤细柔软……
正这么想着, 邢者耳朵动了动,他听见公无渡河的窗户缝里传来微小的说话声。
“小舟?你怎么来了,你不说今晚休息了吗?”
“路过,这就走……他来干嘛?”
“找你的吧, 具体没说。没事儿, 帮你打发掉了。”
“好吧, 谢了。”
*
公无渡河的老板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大学生, 学艺术的, 懂很多调酒相关的知识,有些质量不太好的朋友, 很可能自己也会满嘴跑火车……但对他还算客气——也可能是对残疾人客气。
这是邢者目前对他的印象。
因为到底还是很在意,回寝室后,邢者就询问了这段时间来除了分手当事人以外过得最崩溃的人——小周。
一般人很难想象小周最近过的是什么日子,从接到田老师短信说“邢者分手了”开始,他就胆战心惊。而邢者这人呢,白天人前看不出任何问题,话都不多说一句,一到夜里就呜呜的,疯狂擦鼻涕,还捶床。
那动静还是挺惊悚的。
小周就觉得田老师好像对他有什么误解,他也是个全盲,邢者要是想不开哪是他能拉得住的。所以每当深更半夜被抽泣声吵得半梦不醒时,小周就迷迷糊糊地盘算这屋里要是真出人命了他怎么办,是要换寝室还是直接辞职回家休养。
好不容易这两天消停了,小周还以为他是不惦记了,结果这趟回来张口就是:“小周,我想跟你打听一下,公无渡河的老板是个什么样的人?”
小周的第一反应是:“……这你不得比我熟吗?”
邢者静了三秒,然后回他:“男的那个。”
*
好家伙,就是只要是那个酒吧的男女都无所谓吗?
“你说司旭啊,用我妈的话来说就是街溜子吧。”小周回忆着,“我妈说他挺可惜的,本来能走文化路线,自己非要学艺术,但是学到后来又发现没什么天分。好在家里做生意的有点本钱,花钱上了大学,回来之后就是开酒吧。他这人不琢磨赚钱也不琢磨找对象,喝醉了就聊人生聊理想,估计是满会说吧,反正把余雷、老幺那几个唬得一愣一愣的,一口一个司哥地捧着,其实那几个人没一个正干的。”
邢者抠抠手指:“他长得怎么样?”
“这我哪知道啊……我妈说好看,但只要是个年轻男的在她嘴里就是‘俊俏小伙’……”
话到这里,小周忽然想到一个帮他走出自闭的好办法:“哎,你要真想知道,刚好隔壁正开茶话会呢,一块儿去聊聊?”
*
因为房型缘故,当初店长做分割的时候不是完全对半分的,隔壁比邢者他们这边要宽敞很多。
所以邢者他们这边才住了两个全盲——他们反正也看不见,不会对寝室挑三拣四,甚至空间小一点更方便他们找东西。
而不明所以的邢者光听声音就吃惊隔壁为什么能塞下这么多人。
“哟,稀客呀,小邢也来啊。快快快,让个地方出来,让我们小邢也融入融入。”一群人嬉笑着就在床铺上让了个地方,把邢者也拉了过去。
小周则在自己惯常坐的位置上坐下了,开朗道:“大伙儿聊什么呢?聊到哪儿了?”
“我说我们探讨推拿技术呢,你能信不?”随着这样的反问,屋里一阵哄笑。
又有人开口道:“要不你再起个头呗?你想聊点啥?”
小周便还算自然地问了出来:“那个司旭你们有人知道吗?”
这话一出,其他技师便自动聊了起来——
“知道啊,30了还没结婚呢,老大难了。”
“估计还是不愁找才一直拖着。前两年还老有小姑娘从大城市过来找他玩呢,回回都不是同一个,不过这两年好像都没咋见了。”
“听说他以前在钟市上大学时挺会玩的,估计就是欠的风流债。不过这人回鹅镇后倒是收敛了,没听说再闹出什么事儿。”
“那废话,他要是敢搞我们鹅镇的小姑娘,那姑娘她爹又不是吃干饭的,再要有个兄弟啥的,不得弄死他。”
小周顺势问道:“所以这个司旭长得还不错?”
寝室里静了静,有人利索道:“挺帅的啊,鹅镇镇草嘛不是。”
又是一片哄笑,到底有胆大的说破了:“不过要跟我们小邢比那还差点。”
“差远了。现在大叔都不流行了,那些18岁小姑娘遇上岁数大的都嫌有代沟。你想想之前那小张不死乞白赖……”
一直闷不吭声的邢者到这儿才搭腔:“别乱说,我跟小张就是朋友。”
“朋友?那我跟小张也是朋友,怎么没见她多给我点肉呢?”这人说话神神秘秘的,“我估计小邢还不知道呢,小张啊,被老幺家给退婚了。”
邢者头脑一懵,小周倒是先叫了出来:“真的假的?老幺不可喜欢小张呢吗?我妈说那小张都去水果店给人帮忙了。”
“老幺喜欢有个屁用啊,老幺他爸妈不同意——你想张婶那干的是什么事儿啊,那是私通亲家公!这别说老幺他妈了,就是我妈也不能同意啊!”
“哈哈哈哈……”
八卦聊high了的寝室里一片快活的气息,唯独邢者听不下去地起身:“你们聊吧,我先走了。”
被人一掌按回原位:“装什么逼呢?就你是好人还是怎么的?平时谁听八卦听得有你细?别忘了就张婶那点破事还是你抖出去的呢。来聊天就开开心心聊,搁这假清高什么呢?”
又有人打圆场:“是啊小邢,咱们也没什么恶意,聊聊天找找乐子,都哪说哪了的。本身就没什么娱乐,再这么一板一眼的你累不累啊——你来之前咱们还搁这儿讲黄段子呢,照你意思你来了我们还不许聊了?”
邢者费了好大的劲才把脾气压下去:“别拿小张说事。”
四下里传来几声低笑:“呐,你说的啊,不聊小张咱聊聊你那前女友呗?”
邢者浑身一僵,小周赶紧站了起来:“哎,别别别,别胡闹啊,好好的提她干什么……”
“有什么不能提的?分都分了哪那么多讲究,是能复合还是怎么地?早想把这小子拉过来开班了。”说着话,肩膀上的手似乎又捏了两下,“咱们几个说到底都是凭空想象,这位才是肚子里有真货的呢——小邢你给句准话,能讲不能讲?”
邢者胸腔起伏着,他咽了口唾沫:“讲什么?”
狭小的空间里充斥着各种各样的气息,有沐浴露味儿,有汗臭味儿,有濒临爆发的愤怒,也有按捺不住的欲望。
在一片略显粗重的呼吸声中,邢者分明地听见有人问道:“真有传说中的那么大吗?一只手握不住?”
邢者的怒意一下子窜上了天灵盖,脖子上的筋都凸了出来。
他揪住面前人的衣领,抡起拳头捶向面前的一片黑暗混沌。
*
快活林内部的斗殴,最后解决在了店长层面上。接受批评,互相道歉,互补医药费,这事儿就算结束了。
再上钟时,客人们看到的就是一个被打得鼻青脸肿的邢师傅。
等这事儿传到田野办公室时,已经变成了:“听说了没?就那个把张婶的事儿抖出来的小技师,被张婶家的人打了,眼睛下面那么大一块儿紫得吓人呢!嗨哟,残疾人他们也真下得去手,还不是老头老太自己不检点嘛搞的这些事……”
田野听着眨巴眨巴眼,第一反应还是跑到厕所边上,准备给程舟打电话。但是刚掏出手机来,又想起两人已经分手了,告诉程舟好像也没什么意义。
她又把手机揣回了兜里。
下面操场上闹哄哄的,像是在举行什么活动。田野本来没在意,但一抬头看见自己班上的两个学生正趴在生锈的栏杆上往下看,魂又被吓掉了半条。
她上前两步便要训斥,却听学生们对话道:“他们就这样把大黄抓走啦?会给大黄找领养吗?”
“捕狗队的才不负责找领养呢,抓走就人道毁灭了。”
“啊?为什么啊,大黄又不咬人,谁他娘的打的举报电话啊!”
田野把手上的杂志卷成筒状,一人头上给他来了一下子:“趴栏杆!说脏话!谁教的你们这样子!”
二人吓得相继从栏杆上下来,规矩地在她面前站好。
田野又敲了其中一人一棒槌:“你校服上这个画还舍不得洗呢?说你多少次了?”
学生小声道:“田老师,这个真的洗不掉……”
“洗不掉用颜料盖,明天别让我再看到。”
“可是田老师,这个花了我三小时呢,反正已经够淡了,能不能……”
正说着话,仲岩恰从厕所里出来,像是刚洗完手的样子,撸起的校服袖子随着她甩动手臂而落下。
即便只是一瞬,田野也已经看到了她左臂上淤青的掐痕。
见田野正在训人,仲岩没多做停留,很快掠过他们回班去了。
在校服上画画的小孩还在解释着什么,但田野真的一个字都听不进去。
“明天必须盖掉,没有理由。”她生硬地要求着,然后撇下一脸沮丧的学生,回办公室去了。
第65章 老师
鹅林初中的期中考试结束了, 田野的6班毫不意外,又是倒一。
但数学第一在他们班,是仲岩;语文第一也在他们班, 是倪影。
“其他同学你们自己也反省一下,老师都是一样教的,为什么人家行你不行?仲岩倪影她们又比你们聪明多少?难道她们是天生就会的吗?她们付出了多少辛苦、多少努力, 其他人哪怕能付出一半, 我们班都不会只是这个水平……”
田野一本正经地说着这些话,但实际上她自己心里都很清楚——她俩行别人不行, 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她俩真的天赋异禀。
作文只扣2.5分是什么概念?数理化三科加起来只扣3分是什么概念?把普通孩子和她们对标本就是不切实际的。
但又没法说“比不上她俩是正常的, 但我们在普通人的行列中还是要发奋图强, 努力争一争这个第二”,这实话说出来未免太丧气。
于是田野就先说服自己——成绩已经差成这样了这个班风必须是要整了,不管怎么说先把气氛搞起来,然后表达一下希望大家向优秀同学学习的美好愿望,这反正也没什么错。
这样一来她算是管也管了、骂也骂了,科任老师也就不能再对她指指点点了。
但真要说起来, 把她一个课还讲不利索的弄来当班主任就离谱。一边在公开课后把她批得啥也不是,一边告诉她行政工作要放在教学工作之前,仿佛她没有三头六臂就是原罪。
那么现在用这种程式化语句来敦促,就是田野内耗到极致之后的自救——她总不能把自己给累死。
反正横竖是管不好班教不好课了, 比起慢慢思考探索, 还不如直接开启模仿模式。
离谱的是讲这些话还真有用。
田野逐渐发现训话的内容好像也不是重点, 重点是让孩子们知道老师这次是真发火了, 再糊弄事儿的话可能招致非常严厉的惩戒, 这样班里的学习氛围自然也就浓厚了。
*
程舟那边全国赛的主题下来了,是“酒与香辛料”。
显然关于“DDL伏特加的特殊风味”已经不作为考题, 进入全国赛的调酒师都对这款新式伏特加适宜与香辛料同饮心知肚明,考题意图就是为了找到最适宜DDL伏特加的调制方式。
程舟把其他三个大区的比赛视频都找出来看了,果不其然也是卧虎藏龙。有不使用分子调酒原理,仅靠使用真正的澄清材料也能拔得头筹的;有本身表现差强人意,但背后的师父却令人闻风丧胆的;有沉稳老道,一看就不算新手,只是头一次打比赛的。
当然,各种视频、论坛、贴子底下,也有很多针对程舟的评价。
刨除那些“大美女”“潜规则”“黑幕”之类的,评价最多的是“动作很规范”“不像是新手的手”,也有扒她和第一名的小橘“师出同门”的。但是又有人说,比赛时这位师父明显是在小橘的团队里,程舟是一个人去的,那她就很难能得到师父的指点。
就在程舟感慨到底还是有明白人的时候,楼中楼又出现一条:【不知道了吧?她是Thomas Cheng的女儿,哪还需要师父指点。】
程舟心里翻过一万个白眼。
*
她一通电话打到了小橘那里:“是你在论坛里阴阳怪气提我爹的吧?”
是与不是小橘反正都不会承认:“喂!难道就我一个人知道你爹是Thomas吗?你有证据吗你就指认我?”
“确实不止你一个人知道,但是既知道我爹是谁,又知道我去参加这个比赛的,一共就俩人。”
“那你怎么不怀疑另一个呢?”
田野的脸在程舟心里闪过,她叹了口气道:“因为另一个下辈子都干不出这事儿。”
*
小橘还不满道:“难道我就很做得出吗?话说你知道网上现在多少人说我是酒庄千金花钱买的第一吗?我还没找你算账呢!”
“我谢谢你,说我老手充新手的也不少,你功不可没。”
“那是你的手太糙了,是个人都会觉得你是老手好吧。而且我看论坛里也没说错啊,你爸难道没给你点儿指点?”
“我不跟你说了我跟家里冷战呢吗,我爸能给我什么指点。我连手机卡都换了,他想给我打钱都打不过来。”
“嘶——”小橘倒吸一口凉气,“你这女儿做得可真绝啊,给钱都不要了。你爸妈没报警找你啊?”
“没啊,因为他们很相信我的生存能力。”程舟玩着头发合理推测,“如果是我妈这样玩失踪,那估计就要报警了。”
*
“真羡慕你啊。”小橘说,“我把我得第一的事儿跟家里说了。”
“然后呢?”
“让我好好上班,别搞这些没用的。”
“芜湖,意料之中。”其实程舟挺困惑的,明知道自己家人什么样为什么还非要讲这些,缺心眼似的。
而小橘的下一句更令她吃惊:“但我已经把工作辞了。”
程舟愣了半晌:“你不说你妈会杀了你吗?”
“那就让她杀掉我吧。”小橘语气低迷,“我想全身心准备全国赛,我太想去印尼参加比赛了。”
程舟心跳砰砰的:“别啊,就一场比赛而已你咋还加死亡Buff呢?你是要卷死我吗?”
“一场比赛,而已?我可是辞了工作啊,你能别用这样的字眼吗?”小橘语气已经很差了,“我也想像你那样悠哉啊,我也希望自己能轻轻松松去享受比赛啊,这不是没办法吗?你就算输了比赛也还是可以做这行,我输了就什么都没有了,程舟你就不知道什么叫仁慈吗?”
程舟人都懵了:“啥?”
“不跟你说了,挂了!”
到最后时小橘已经加上了浓厚的鼻音,估计电话一挂就已经趴下哭了。
程舟硬是没明白自己又做错了什么。
*
至于邢者,顶着一张被打伤的脸,却已经没有了卖惨的机会。
那场比赛之后他就没有再“偶遇”过程舟,就好像她真的用那杯酒为这场恋爱做了了结。这让邢者很怀疑她之所以在赛前屡屡来看他,是不是真的在汲取比赛灵感,就像司旭说的“搞艺术的人会在分手后把对方变成一件艺术品”,从此旧爱就会变成尘封的收藏。
他隐隐觉得这很过分,明明他这么认真地对待这段感情,倾尽所有,无法自拔,甚至到现在他也不觉得自己还会再像这样不顾一切地去爱上其他什么人。但是对方似乎只拿他当作藏品中的一件,邮票中的一枚,结束了就是真的结束了。
但有时他又想着,不然什么叫分手呢?分手本来就是没有关系了,他再怎么惦记也不关对方的事。倒是这种心思要是叫人家发现了,反而会让人瞧不起,那还不如老实待着自己消化。
是的,在程舟宣布分手的那一刻,他不是不想撒泼打滚,不是不想哭泣恳求,不是不想肆意发泄自己内心的苦闷。但是他不是明眼人,他没法理直气壮地做出这些失态的行为。
他才意识到自己苦苦追求的,其实并不是像明眼人一样活着,而是有尊严地活着。在他一团漆黑的世界里,自尊是比爱情、比生命更重要的事情。
*
自打和其他技师起了肢体冲突之后,萦绕在邢者耳边的话更难听了,不外乎“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不看看自己什么条件”之类的。小周还是向着他的,但也不会为了他跟其他人起冲突,有时也会数落他两句“动什么手呢”“这点小事忍忍算了”。
其实小周说的不假,全盲是极少会跟人有过节的,因为想戏弄他们实在太容易了。哪怕只是把他们惯用的东西换个地方放,就可以让他们找个焦头烂额;只是在必经之路上放点什么障碍物,就可以让他们摔得不轻——再想到自己找东西、摔得灰头土脸的时候,始作俑者正伙同一帮人在暗地里笑得人仰马翻,这就是尊严被践踏的感觉。
为了一个前女友让自己陷入这样的境地,真的很值得吗?
在又一次发现自己休息室的水杯被从桌子最左边移动到最右边,而那些多少有点视力的同事却没有一个来提醒他的时候,邢者到底还是绷不住了。
他太久没有这种感觉了——一直小心翼翼地经营着生活,到头来日子似乎又过回去了,他现在的心态就像是回到了刚失明的那段时间,恨不能给自己两巴掌骂自己是废物。
店长当然发现了这些异常,但是作为一个商人,他想解决的绝不是欺负人的那一群,而是不合群的那一个。
当时邢者正拿着自己好不容易找到的水杯,站在墙边一点声响也没有地流着眼泪,店长便走上前来叹息着拍拍他的肩膀:“老这样也不是个办法,要不还是回家休息段时间吧,过段时间再来,快活林随时欢迎。”
其实就是已经觉得他给店里带来麻烦了。
店长走后,邢者抬头急喘几口气,堪堪把眼泪止住,拿出手机时手都在抖。
他再也找不到第二个能聊这些事的人了:【田老师,有空见一面吗?】
第66章 旷野
“啊……”晚间的公园里, 听完事情经过的田野,发出了这样一个短促的音节。
作为一个连男友的邀约都狠心拒绝的忙碌女老师,她原本是想回绝邢者的——他和程舟已经分手的话, 那田野和他也就没什么关系了。
但是果然任何一个尚有良知的人都不会对一个刚刚分手的盲人小哥置之不理,尤其是田野不知道他活得得有多孤僻,才会导致自己成了他的第一顺位倾听者。
就把对她的称呼从“田野”改成“田老师”来看, 可见他也很明白分手后田野和他的关系已经有了改变, 但还是厚着脸皮找过来了。
果然这情况是有点严峻的。
“你先别哭了。”田野递上纸巾,“不是我不想帮你, 而是你这个事儿……其实就算我告诉程舟, 也没什么用。”
田野挠挠头:“她真的遇上过那种站在窗户边上说分手就跳下去的, 就这种她都没松口,她说要分手就是铁了心要分……”
“我不是为了这个……”邢者抽泣着,“我只是想找个人聊聊,除了你以外我想不到还能跟谁聊她……”
虽然全镇人都对她津津乐道。
田野叹了口气:“你想聊些什么?”
“我做错了什么吗?”
“怎么会呢?”田野说,“感情这个东西它能有什么对错,没能在一起就是不合适而已。其实从你俩第一次见面开始, 程舟就对你很感兴趣,是我拦着她不让她和你多联系的,所以后来她的一些做法可能让你觉得很突兀……但是她绝对不是跟你闹着玩玩,而是在我多方劝阻之后, 到底还是喜欢你。”
这一信息让邢者好受了一些。
他顿了顿才道:“是因为我的眼睛……”
“不是。”田野利索地说着违心话, “先抛开这个不谈, 你们对感情的认知差距也很大……因为我和她的差距就很大。”
田野说:“认识她之前, 我的认知就是成绩好的才是好的, 贪图享乐是错的,休息是应该感到羞耻的。正确的方向是往上走, 有更高的学历、更好的工作,结婚生子,孝顺父母,做任何事情都应以家人为出发点。至于感情……”
田野换了口气儿:“身为学生时应以学业为重,到了研究生时期可以看着找找了,但还是要注意对方家不能太远,至少得在同一省份。婚前可以和对方有多一点的了解,但是绝对不能上床。因为一旦没了那层膜,跟对方结婚吧对方就很可能轻视你,不再重视礼节;不跟对方结婚吧,遇上的下一个又很可能嫌弃你不是处,说什么‘白纸找白纸,报纸找报纸’。”
“这些东西在遇上她之后完全被推翻了。你知道吗?那些坚守这套东西的人,看到她那样是会难受的。”
田野笑笑:“她在学校遇到问题,她妈妈私自找到学校来,给同学们送东西。她发现之后直接一通电话打了过去,凶巴巴地说她自己的事自己能解决,让她妈妈‘不要再来烦我朋友’。这种事要是发生在我家,我就是‘不孝之女’。她去酒吧打工我的第一反应就是问她妈妈同意吗?她翻着白眼问我要她同意干嘛。包括她那些前男友……抱歉,是不是越听越难受了?”
邢者搓着手上半湿的纸巾:“还好吧,我也知道我不可能是她的初恋……”
“行。这段跳过。”田野尴尬地清清嗓子,“是她来接近我的。本来我也觉得她好逸恶劳、拜金、私生活混乱,但是在和她聊了几次之后,又发现她只是和我们不一样而已。她从小学起就出国旅游,见识过很多不同的风土人情,我见过她对着手机说英语,以为是在练口语,后来才知道是和外国朋友打视频电话。她的假期从来不打工不实习,考的什么跳伞证、潜水证乍一听都像是吹牛的……你敢信吗,她还有个美人鱼证书。”
邢者终于忍不住笑了一下:“所以她是美人鱼吗?”
“是的,如果她想她可以去水族馆应聘,出演美人鱼,可惜鹅镇也没有水族馆。”田野笑笑,“你肯定想说,是因为她家足够有钱,她才活成这样,但是不是的。还记得钟头山上那位师姐吗?她家可比程舟家有钱多了。包括程舟自己也认识一些有钱朋友,那些朋友在她身上是能感受到压力的,就是‘我明明比你有钱,但为什么我不如你精彩’,这样的一种感觉。”
“所以啊小邢,我真的很理解你。别说你想跟她结婚了,我都想跟她结婚。”田野说,“但就是因为明知总有一天要失去,所以得到后的每天都在害怕失去,我们痛苦的是这个,她烦的也是这个。我还真想过怎样才能和她做‘一辈子的朋友’——撮合她跟我的干表哥司旭吗?劝她来鹅镇考个编吗?好在我做得不明显吧,不然她早就不爱搭理我了。你就是属于,干得太明显了。”
话到此处,邢者似乎有些释然了:“所以其实是,本来就不可能。”
“对。”田野点头,“就像你对程舟的生活环境不够了解一样,她对你的生活环境其实也不了解。她不知道‘去印尼看火山’对我来说怎么就那么难,也不理解‘和她在一起’对你而言为什么像个遥不可及的梦。她做的确实是她认为‘当然可行’的事,但事实就是‘不可行’。这不是说她欺骗了你,而是她从一开始就没搞明白。”
田野说着,像劝诫自己一样:“我们是轨道上的人。不管有多少挣扎,我都会在我的工作岗位上兢兢业业直至退休,会结婚生子,余生和自己的家人们在一起。你或许会像你妈妈说的那样,回到你们镇上去,在街边开个推拿小店,和自己的妻子经营生活,生个可爱的孩子。能安安稳稳,没病没灾,这就很好了,不能再妄图将旷野中的人拉进我们的轨道里。”
小镇夜晚的幽静,是城市人无法想象的程度,一盏路灯下,连枯叶掉落都有声响。
这一刻的田野仿佛成了真正的过来人,她自己都没想到有这么一天,她竟可以如此平静地说出这些话,或许这就是工作后的成长吧。
但是邢者一句话把她搞破防了:“我不甘心。”
“我也是。”
*
但是此行对于邢者来说并不是完全没有收获,他大概搞明白了程舟和自己的分歧点在哪里,最重要的是他确定了,程舟从来不是和他玩玩,在程舟的逻辑里一切皆有可能——连当美人鱼都有可能——那么如果感受到巨大的阻碍的话,就只有一个原因。
是他不行。
当晚回去后,邢者开始论证自己离开轨道的可行性——从盲人如何乘坐火车高铁开始查起。
小周当晚睡得早,迷迷糊糊听见邢者给软件客服打电话:“您好,我是视障,我在网上查到如果我乘坐高铁是可以预约重点旅客服务的……有的,残疾证是有的……需要绑定购票软件是吗?具体操作步骤是……”
小周垂死病中惊坐起:“你要上哪去啊?”
但邢者已经打了下一个电话:“喂您好,是钟市地铁站吗?我是视障者,我想了解一下关于无障碍乘车……”
这一晚上闹得,从乘车到租房,从租房到找工作,小周甚至都听到他打电话说:“全盲,证书有的,有两年多工作经验,就住在附近……可以的,我能问下薪资待遇吗……”
等那边终于告一段落,小周才插上话:“哥,邢哥,其实店长还是挺好说话的,隔壁那几个本性不坏也不会搞你太久,你真没必要……”
而邢者深吸一口气又吐出来:“小周你知道吗?钟市做推拿工资是真高啊。”
*
如果从家乡到鹅镇工作是可行的,那么没理由去更发达的地方反而行动受限。
邢者几乎一夜未眠,到第二天上钟时还在脑内整理前一晚摄取的信息。他有些忐忑,总想着自己可能还有什么没考虑到的,但是想了一圈他也不觉得有什么问题。
虽然一开始可能会遇到一些困难,但可操作性依然很强。
倒也不是说他这就想要辞职往钟市去了,而是他彻底证明了他并不是必须回家,也不是必须在鹅镇。再换个地方居住没有那么可怕,至少不会比现在的生存环境更差了。
为什么早没有想到呢。
因为按得心不在焉的缘故,邢者收到了有生以来第一个投诉,说他一直逮一个地方死按。店长找他时也更加严厉了:“我知道最近发生的事情可能对你有一些影响,我上次说话也不是赶你走的意思,但你要是工作态度有问题,那、那就真不能姑息了。你自己好好想一想,到底还能不能继续干。”
“知道了店长,我会注意的……”
用自己一贯的畏缩语气应付掉店长后,邢者到底是下定了决心。
他给程舟发了条消息:【您好久没来了,最近身体还好吗?】
第67章 业绩
程舟收到消息的上一秒, 还全神贯注地看着网上找到的各路调酒大神的讲课视频。
手机一响,拎起来一看,呼吸瞬间屏住:“天啊……”
*
分手后程舟也有想过自己一开始到底喜欢邢者什么。
脸是很重要, 但程舟肯定也不是只看脸,不然司旭就也行了。思来想去她最开始能瞬间对邢者产生兴趣,到底是因为他身上那股子又愁又为难, 还不得不硬着头皮上的劲儿。
后来因为恋爱中关系渐渐拉近, 两个人越来越腻歪,这股子劲儿也就过去了。真到受不了这个作精而提分手的时候, 就一心只想快刀斩乱麻也不觉得有什么可惜。
只是就像他所说的, 时间还是实打实花在他身上了。程舟跟他的这段感情里, 首先要应付田野这个教养嬷嬷,又要完成对他精神领地的强势入侵,要留神与视障爱人相处时的种种细节,还得想方设法怎么在他作妖时把问题给他绕过去。
该说不说在山顶露营时和“暧昧对象”那样,即便是对程舟来说也很刺激,更不要说这还是gap过程中, 和一个保守小镇上的清秀小男生之间的故事——这对程舟而言就和在大理旅居时跟当地男孩谈了场恋爱没区别。
所以会惦记到底也是正常的吧。
司旭提出的那个“酒肉情侣”的概念很好用。程舟觉得就是因为邢者太能作妖的缘故,导致他们之间的关系已经超出了“酒肉情侣”的范畴,所以对于程舟而言,他和其他前任们还是稍稍有一点不同。
这样的不同在邢者开始杀回马枪时, 表现得尤为明显。
程舟一下子坐直了, 看着自己的屏幕两眼放光, 那一刻她看到了什么呢?
她看到了故事。
*
她从没想过自己和邢者之间还能产生任何联系, 尤其哭泣求和是她最不喜欢的一套, 也最像是邢者能干出来的事。
但现在这是什么情况?
您!有日子!没来了!最近!身体!还好吗!
谁教的他这个?简直每个字都敲在程舟的心坎上。
程舟一下子兴奋起来,视频课也不听了, 捧着手机满脸笑眯眯地想着怎么回。
她可好久没有这种情场过招的感觉了——虽然邢者可能只是不知道能说什么才把她当作客户询问,但就是这种笨笨的感觉反而正中红心,程舟自诩情场老手,断然不想在这种情况下败阵。
她想了想,回:【怎么,最近店里有活动吗?】
小邢师傅:【你来的话,如果后面没人排队,可以给你多按一会儿。】
程舟:【邢师傅也太会做生意了吧,分手了还想着赚前女友的钱?】
小邢师傅:【是看客人需求的。】
小邢师傅:【而且最近业绩确实不太好,店长刚骂完我,我怕他不让我干了。】
小邢师傅:【我也可以去公无渡河消费的,我们可以互相加业绩。】
程舟:【然后两边店长净赚是吧?】
小邢师傅:【没办法呀,工作要紧。】
小邢师傅:【要吃饭的呀。】
程舟一时拿不准他是真的还是假的,如果别人这么说话她一律归为在钓她,但是邢者的话,她还真有点不能确定。
再加上田野之前说过,邢者为了她跟人吵架,那分手后肯定会被人笑话——这事儿程舟确实还有点在意。
所以她到底还是去了。
她是想看看邢者到底在搞什么名堂,也许有些话想当面跟她说也说不定。但是真的不用讲,一个字都不用讲——在快活林看到邢者脸上那一大片青紫的时候,程舟脑子就懵了。
*
“趴下吧。”邢者熟练道。
程舟只想回一句“我趴个鬼啊”:“你脸怎么回事儿?”
“什么……哦,还没好啊。”邢者说得跟刚知道似的,“之前跟人打架弄的,现在已经不疼了。”
“为什么打架……身上伤到没?”程舟说着就想往他身上试。
被他退后两步躲开:“哎,不合适……”
确实不合适,分都分了还把她搞过来看他这个大花脸的样子,这本来就是大大的不合适。
但都已经消肿变紫了,确实不像是新伤。
见他躲躲闪闪,程舟索性看向一旁:“小周,他怎么回事?”
小周正给自己的客人按着,闻言舌头都有点打结:“就、就前几天几个师傅夜谈,他们就开玩笑,然后他听着不高兴了……”
程舟人都惊了,又看向邢者:“你先动的手啊?”
“嗯……”
“那对方什么样了?人家没报警啊?”
“说是跟我差不多。私了。”
程舟呼出一口气,已经坐到推拿床上去脱皮靴了:“那人家留情了。任何情况下你不能先动手啊。”
“他们拿你开玩笑。”
“我说的是‘任何情况’。”程舟再次强调。
邢者也不再辩解。程舟看看他这样子,叹了口气:“算了,不关我的事。我花了钱的,按吧。”
*
已经十分契合的推拿师和顾客,手法、力度都恰到好处。
到底是舒服得很。
“最近经常低头?”邢者熟练地寒暄着。
程舟闷声应他:“又不能不玩手机。”
“好像比之前低头时间更多。”
程舟愣了愣才反应:“最近在学习,看书看课程。”
“关于调酒?”
“不然呢?”
“真辛苦。”
“没你辛苦,被打成这样还得上班。”程舟没好气道,“你就没想过你业绩不好是因为吓着人了?戴个口罩遮一下吧,你看不见别人还得看呢。”
很刻薄的语气,连隔壁床客人头抬头看了一眼,心里可能在想“什么人啊”。
邢者却一副逆来顺受的模样:“知道了。”
搞得程舟也有点心虚,反思自己是不是说得太难听了。
其实程舟大致能猜到所谓的拿她“开玩笑”究竟是怎么回事,能让邢者这样的闷葫芦动起手来,估计言辞也是比较露骨,但她真不觉得有什么。
她身材好穿得少,露个肩膀、露个肚子的在一些小瘪三嘴里就跟没穿似的,那么在意的话那她早就不敢穿了。就算真有气不过的时候,可以骂回去,可以报警处理,动手却是万万不能的。
尤其是邢者这个脸,确实也伤得不轻。
所以费尽心机把她找来就是为了让她看看这份“勋章”吗?他以为凭这就能改变什么吗?不得不说小孩子就是小孩子,说话做事到底还是透着一股幼稚气息。
这么想着,脖子似乎按完了,背上的挡布向下挪了一下,手指也来到后背脊柱。
经过这段时间的推拿,现在程舟的后背已经不怕痒了,痛劲儿也能受住一些,总得来说确实是享受的。
邢师傅今天也规矩得很,下手干净利落,连内衣的背后搭扣处都没碰一下,纯粹就是推拿的手法。
找的话题也很正常:“嗯……听说你初赛通过了。”
“那叫区域赛。”程舟纠正,“还好吧,险险的过了。”
“恭喜你……”
“等我全国赛也能进前三你再恭喜我吧。”程舟难得在调酒的事上语气低落,“在钟市比一次就要了我半条命,去虹都比赛估计可以累死我。”
邢者也能听出这次比赛对她来说似乎很难:“比赛很累吗?”
“累啊。”程舟说,“说起来只是调几杯酒而已,但工具得带吧?水果得备吧?保温得做吧?遇上大佬了得去认识人吧?得自我介绍吧?得聊天吧?得要联系方式吧?然后还得应付各种突发情况之类的,一个人在那真是忙得饭都吃不上。”
“那,下次打算找人帮忙吗?”
“帮忙?找谁帮啊。田野一天假都难请,更别说要在外面过夜——她妈妈知道能把她活剥了。”程舟想了想,“我老板可能可以,但是时间又刚好卡在他考前两星期,我觉得他还是考试重要。”
邢者捕捉到了重要信息:“他……考什么试?”
“考钟大的艺术类研究生。看不出来啊,他还挺不信邪的。”程舟笑笑,“当初一口一句劝我现实,结果自己到底也没从理想主义的坑里爬出去……喂,你干嘛!”
腰窝处被用力一按,惊得程舟差点弹起来:“你这是加力气了吧?”
“你这边肌肉太硬了,估计是最近学习久坐的缘故。”邢者一本正经的,“这边用点力对腰有好处的,不骗你。”
程舟几乎是条件反射地去思考他又在生什么气,但左思右想没觉得他有什么生气的点,而且抬头一看他也确实不是生气的表情,甚至可以说是一脸纯真。
那可能就是看她难得愿意来,想给她按得更好一点吧。
这么想着,程舟还是重新把脸卡进了推拿床的洞里:“行吧……那你不要那么突然啊,能不能慢慢的?这么个按法你不吃投诉谁吃投诉?”
“知道了……那我慢慢加力道。”邢者应着,又重新将手落回去,不轻不重地揉捏着,“嗯……之前说没人排队的话给你多按一会儿的,要不要,这次试着按按腿?”
第68章 丝袜
程舟每次来只按一个小时, 时间都放在比较重要的肩颈、腰部,确实是没按过腿。
主要是不知道腿有什么好按的。
但是既然免费送,那她肯定也不会拒绝, 只是……
她的两条小腿并在一起摩擦两下,感受着沙沙的丝袜质感,好笑道:“好啊, 你按呗。”
*
今天挺冷的, 程舟穿了一件大红高领针织打底,外套是油黑发亮的人造皮草, 下身一件小黑皮裙, 为防冷穿了条黑丝。
光来的一路上就被盯着下半身撇嘴了, 进了快活林之后更是吸睛——似乎大家都没想到她分手后居然还会往这儿跑,还打扮得一如既往的妖艳高调。
邢者是从后脚腕开始落手的,几乎瞬间就察觉了手感不对,隔着挡布用指腹绕了个圈儿。
程舟像抓住了狐狸尾巴一样:“这也是推拿手法?”
邢者略显局促地清了下嗓子,然后规规矩矩地按着:“天冷了,适当多穿一点对身体好的。”
该说不说本来按之前程舟觉得自己腿没毛病, 但他一上手程舟就觉得哪哪都是病:“啊!好酸……”
“复溜穴,管腹部的。”邢者专注于那一点,“你可能下焦冷,还痛经。”
太是了, 程舟大姨妈刚过去:“下焦是啥?”
“就是腹部那一块儿。”
那你说腹部不就行了, 还下焦。
手指继续向上, 程舟几乎想往前爬:“痛……这又是什么穴位?”
“血海。”
“这儿痛说明什么?”
“管气血的, 你可能月经不调。”
“……谁被这么按都得疼吧?”
“不一定, 分人的。”就这么按了一会儿,手指继续向上, 这便碰到了皮裙的下沿。
邢者顿了顿,被程舟察觉。
她在那只大手下扭了扭:“邢师傅,再往上还有穴位吗?”
邢者咽了口唾沫,他知道程舟绝不是对谁都这样的。
他到底也就20出头,不久前才真正意义上地接触了女孩子,搞明白了女生到底是怎么回事,但是自打钟市海岸之后,却再也没机会碰过了。
当然他费尽心思约程舟来绝不是为了这个,他只是希望还能和她产生联系,毕竟只要她还愿意和他接触,那就一切皆有可能。
所以面对这样的引诱,他是该忍住的。他应该像个正人君子一样,只是给她按摩、聊天,尝试着再次接近她,看她能否允许他再续前缘。
但他很确信,是个正常人,都忍不住。
他换了个站位,挡住监控也挡住小周那边的客人,还不忘非常符合操作规范地将挡布向上挪了一些,放在程舟的腿间,然后才将手探进裙内一点点。
“箕门穴,健脾渗湿的。”
一旁的小周把耳朵竖了起来,他开始觉得不对了。
*
箕门穴是大腿内侧的穴位,位置还比较高,反正小周的话,遇到异性客人是不按的。
但是怎么说呢,正经推拿的话光顾着疼了,一般也不会想这么多,更别说人家本来可是两口子,按了好像也没什么。
小周就这样说服了自己,继续给自己的客人按着后背。
他怎么也没想到这么冷的天儿,程舟穿的不是裤子是短裙。
修长的指尖隐在裙下,隐忍地按压着那一点,硬是没往不该去的地方移动一下。只是那时轻时重的力道,以及随着手指动作一下一下鼓起的皮裙,撩拨得程舟有些难耐。
就是“既然都这样了为什么不那样”的那种感觉。
她忍不住扭动两下,被邢者加了点力气制止:“……您别乱动,这样我很不好按。”
他甚至用的还是敬语。
程舟苦闷地咬住下唇,似乎才惦记起邢者惊为天人的手工活,脑内忽然燃起了——干嘛分手呢,分了还上哪找这样的啊——这么一种想法。
但是这似乎也有点没出息,哪有为了这个谈恋爱的啊,是自己没长手吗还是小玩具不够香?
而邢者,也是在里面待到实在不合适再待了,才卸了力气准备把手撤出来。
却听程舟忽然叫道:“邢师傅。”
“嗯?”
“这里多按一会儿。”
*
这不是暗示,是明示。
因为之前在钟市海边的那两天,程舟就老说这句话,而话中的“这里”指的却不是箕门。
这波啊,这波是引经据典。
邢者亟待撤出的手便不退反进,又去了一寸:“哪里?”
他声音有些哑:“这里吗?”
程舟的呼吸声也略显粗重了:“再上面一点……”
“这么疼吗?”
“嗯……很酸……很胀……”
随着这看似正常的对话,邢者的半截前臂已经渐渐隐下,指尖也终于抵达了程舟心之所向。
他甚至都不需要摸索,就非常精准地按住了那一点。
饶是有些心理准备,程舟也浑身一抖,喉咙里费劲地咽下“唔”的一声。
果然,她根本就忍不住声音。
邢者的手很快便离开了,回到皮裙之外按压着别的地方,转移着她的注意力:“这么疼的话就不按了,我也怕按出事来。”
程舟也被自己发出的声音惊了一下,着急地抬头看了一眼隔壁床方向,好在那边的大爷也被按得“哎哟哎哟”的,不太能顾得上她这边的样子。
“那今天就到这儿了,一共给您多加了15分钟腿。”邢者说着抬手按掉计时器,熟练地将挡布扔进垃圾桶里,“躺着多休息一会儿吧,这会儿没什么客人,没关系的。”
说罢便离开推拿房,去了隔壁休息室。
程舟翻过身来,微喘着望向天花板。过了一会儿,忍不住从喉咙里发出低笑声。
*
程舟是从没吃过回头草的。
但如果这次的回头草特别香呢?
她有些纠结,确实就像之前不知道谁说的,可以不以结婚为目的地恋爱,但也大可不必谈一场注定分手的恋爱,虐恋情深可不适合程舟。
好在目前的情况是邢者比她急——虽然还稍稍有些端着,但总归是在想方设法接近她。
那程舟就乐得一副考察者的姿态,把自己的时间放在调酒上,至于还联不联系,那可就看邢者怎么做了。
眼镜娘静静最近不怎么来了,因为考期将近。司旭暂时也不来烦她,重新回归到自己的复习节奏中。
只是时不时地还会给她发来一些癫里癫气的消息——
司旭:【如果我真能去钟大上学,咱们就试试看吧?】
程舟:【你去不去钟大,跟我有什么关系?】
司旭:【你不是钟市人吗?以后肯定还会回钟市生活吧?】
程舟:【钟市人就得在钟市生活?我说不定还世界各地巡回生活呢。】
司旭:【还是回钟市的概率大。】
司旭:【我是因为你才想到要重走艺术路的。看到你那么坚定,那么有生命力,我忽然也不想再说那些丧气话了,我想再试一次。】
程舟:【你先考吧大哥,考上再说考上的事儿行吗?我一个区域赛第三名到现在也没找你谈涨工资的事儿对你已经很够意思了,做人能别贪得无厌吗?】
司旭:【(大笑)好喜欢你。】
程舟:【喜欢我的人多呢你算老几。】
单身汉老王还是一如既往每天都来。程舟到现在也没跟他聊过天,不知道他是做什么工作的,也不知道他到底为什么没结婚,只是每晚睡觉时听到他的鼾声就特别有安全感。
说实在的,和老王的关系其实是最能满足程舟对于“旅居生活”的幻想的——她很珍惜这种“最熟悉的陌生人”。互相知道自己被对方需要着,融入生活,成为习惯,又十分礼貌地维持着分明地界限。就这种离开都不必道别的关系,让程舟觉得格外浪漫。
一场秋雨一场寒,随着月中的一场大雨,鹅镇进入了速冻状态。
这样的天气逼得程舟又加了波衣服,一件灰色呢大衣衬得她更像一尊完美的雕塑。而且人们发现她这人有个特点,就是要么穿得奇少,要么穿得奇多——为了搭配这件呢大衣,程舟又成了整个鹅镇最早围围巾的人。
店里的酒单也进行了更新,开始推出一些冬日热饮。
“一杯黄油热啤酒。”田野点单道。
程舟便回头拿自制的黄油酱:“也说说你吧,最近什么情况了?”
“感情上没你惊心动魄,工作上没你安安稳稳。”田野摇头感慨,“总有一天被班里那群小兔崽子给气死。”
“可以啊,田老师都会发火了,有长进啊。”程舟调侃,“还是那俩孩子?”
田野搓搓脸:“不止,各有各的难题。”
顿了顿,又道:“我看到了仲岩胳膊上青一块紫一块的掐痕。我问她,她说就是掐着解压的——自打上次那事儿之后,她明显不愿意和我沟通了。”
“废话,换我我也不愿意跟个叛徒说话。”
“那要是换你在我的位置上呢?”
“那肯定得告诉家长啊。”程舟说得没有任何犹豫,“开玩笑,这可是玩命呢,我有几个脑袋啊担这么大责任——来,您的黄油热啤酒。”
这话让田野心里好受了不少,一面接过啤酒喝着,一面琢磨着换个跟工作无关的话题。
然后她想到了,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去:“对了,我和笑笑……”
见她这娇羞的样子,程舟一下子两眼放光:“上床了?”
田野笑容消失:“牵手了。”
第69章 热恋
程舟语塞片刻:“你知道男人每个月都要换蛋吗?”
田野愣了愣:“你说的蛋是我想的那个蛋吗?”
程舟点头:“是的, 那个是每个月都要换一次的。”
田野脑子发懵:“怎么换?”
“就生理上的换啊。”程舟说,“就像女生每个月都要来月经一样,男人每个月都要换蛋的。”
“真的假的?”
“假的。”
*
程舟感到无语:“田小野啊, 你是我遇见的第一个25岁还能被这个骗到的人。”
田野怒道:“那是因为我谦逊!我对未知知识总是先报以学习而不是质疑态度!而且这是我对你足够信任,我信任你的经验,信任你的人品, 信任我们之间的友谊!”
“我辜负了这份信任。”程舟摇头, “不过要这么讲的话咱笑笑哥还挺好的,比较尊重你的节奏。但是我得提醒你一句, 阳痿是万万不能要的。”
“你用这个音量说出来, 明天他阳痿的事儿就能传遍鹅镇。”
“那还是你们鹅镇厉害啊。”
田野战术喝酒, 同时接受了自己并没有一个可以谈论“男人的手牵起来是什么感觉”的朋友。
她转而讨论一些心理上的东西:“所以我现在应该算是热恋期吧?”
“你就是啊。”程舟翻白眼,“牵个手都给你娇羞成啥样了啊,真该拍下来给你自己看看。你俩认识多久了?一个月?初恋的话差不多还在热恋期内吧。”
“那热恋期之后呢?”
“就是倦怠期啊。一个开始想要自己的时间,一个还黏糊上头,结果就是一个想抽身了另一个觉得‘你不爱我了’。费劲得很呢。”
田野困惑:“那你一般到这个阶段就分手了吧?”
程舟倒是从来没把“倦怠期”理论和自己的恋爱实践联系起来过,经田野这么一说好像还真是这么回事:“那也没办法啊……因为是真的很难受, 男人缠起人来那是真恨不能把你裹成木乃伊拴裤腰带上的——我之前谈过一个,好家伙,连我看别的男生一眼都得生气……”
“你确定你只是看一眼吗?你真不是走过去了还扭回头看吗?”
“我那是欣赏!我又不是只看男的,女生打扮得漂漂亮亮的我也爱看啊!他不想让我看别人, 那他打扮得比别人还亮眼我不就不看别人了吗?而且我看两眼怎么了?看归看我心里爱的还是他啊, 他对我连这点信任都没有吗?”
“很难有吧。”田野斜眼瞄她, “所以说你到底还是个不婚主义者, 因为照你的理念, 你一定会在倦怠期的时候分手。”
“我真不是。”程舟不知道第多少遍解释,“因为我爸妈的婚姻很成功啊, 他们算是因婚姻而变得幸福的典型吧?我爸本来孑然一身爹不疼娘不爱,遇上个富家女死乞白赖非得嫁给他,婚后往国外一跑居然还很自由;我妈恋爱脑不学无术家业全靠我外公撑着,碰上个高大帅气的穷小子还偏偏是个潜力股,一辈子不上班衣食无忧。”
程舟说:“最健康的夫妻关系也莫过于此吧?两个人都保留了自己原有的模样,互相对对方都没有太强的控制欲——至少不想着去改变对方的核心。我妈从来也没想过要阻止我爸遨游四海,我爸也从来没想着要逼我妈去苦行上进,他们就觉得对方本来就挺好的。能达到这个状态的话结婚有什么不好?至少做手术互相能给签个字,我觉得就不错。”
“听着跟童话似的。”田野喝酒,“很好,核心——我还没结婚呢我的核心都不知道去哪了,看来我过得好不好跟结不结婚也没什么关系。”
“所以我爸妈这种才特殊啊。这世上看不清自己的人本就很多了,而那些看得清的人还得运气够好才能遇上灵魂伴侣……哎,这么一说我知道为什么老有人说我像不婚主义了。”程舟恍然大悟,“我不是不婚,而是对婚姻的要求高——不是说要什么十全十美的伴侣,而是在寻求一个健康的婚姻关系。”
“这玩意本来也健康不到哪去吧。”田野寻思着,“就算已经做到你爸妈那样了,你外公不还是被气成了半身不遂,而且你那爷爷奶奶,在世时也够难应付的。”
“我外公是痛风!谁跟你说他半身不遂的!”程舟大叫,“而且我爷爷奶奶那个和婚姻无关吧?他们什么样又不是我爸能决定的!”
“无关吗?不都说婚姻是两个家庭之间的事儿吗?”田野想了想,“如果我和笑笑结婚,我总得去和他爸妈打交道,他也得留神应付着我爸妈,所以这四个人当中只要有一个奇葩,就又整段垮掉了。”
“啊……那你要说在鹅镇的话,确实是的。”鹅镇这么小,看起来是很难建立边界感,但程舟还是得想法子宽慰自己的朋友,“不过好处是处好了能两边蹭饭吧,像你工作这么忙,省了做饭的话可以多很多休息时间,以后老人年纪大了也方便照顾。”
空气沉默了一会儿。
然后田野开口:“你知道吗程舟,我现在在一个很矛盾的感觉里。在和笑笑牵手的那一刻我是真的很想和他一辈子在一起,会觉得婚礼开始变得具象化,似乎是什么很美好的东西。但是我还是会觉得恐惧。”
“光一个我妈已经让我心力交瘁,我实在没法想象我还要再多两个长辈,再多一群七姑八大姨,他们会对我有更多指点和建议……”
“他们建议他们的,你别听不就行了吗?”
“我没法不听。”田野抬头看向她,“我会条件反射地把他们往我妈对标,我会试图去满足他们的要求,就像满足我妈的要求一样。”
“哈?”程舟眉头拧起,“那你对你自己的亲戚也这样吗?”
“我尽量不和他们接触。”
“那你这……活得比我想象中还累啊。”
“是的,所以我才喜欢和你相处,因为你总是在夸我。”田野挠挠头,“我也很明白你本来就不和不认可的人一起玩,所以‘你愿意跟我玩’这件事本身就很让我松弛,我不会担心会不会某件事没做好而受到指责,但是跟长辈在一起的时候我做不到这样。”
她语气有些凝重了:“我种有预感,从结婚那一刻开始,生孩子的任务就会堆在我心里。我是真的会为了少听一些逼迫去生孩子的,就像当初为了让我妈少点啰嗦而接受这场相亲一样。我好像只知道和长辈的一种相处模式,就是对方给我发布任务,我去努力完成任务,从而让对方开心满意——这从来都是我获得夸赞和认可的唯一途径。至于产生的后果我自己顶着,就像这份工作我在努力地做一样,生的孩子我大概也会尽心尽力的带……”
“那我有个问题。”程舟打断她,“万一让你生二胎、三胎怎么办?”
“大概会拒绝但心里会膈应。”
“你还真是你妈教育出的绝世好儿媳。”
“话也不能这么说,她又没让我做家务。”
“她那是没打算给你找个要求你包揽家务的婆家。”
程舟到底是有点压不住心里的火了:“你要不辞职吧,换个地方生活一段时间。我觉得你这个心理疾病挺严重的,你都已经不相信自己有权掌控自己了。”
田野苦笑出声:“我要是真辞职了,估计只有你能明白我在干什么。你知道吗?我在自己的家乡有着一辈子不会被辞退的工作,我因此有了和同样稳定的人恋爱的资格,甚至那人我还很喜欢,而你却劝我辞职放弃这一切。”
“他要是真爱你,就不会因为你辞职而离开你。”
“可他要是辞职了,我也未必还会和他继续啊。”
程舟头疼地按按太阳穴:“对,这就是相亲。”
“所以在忽然产生‘想结婚’的想法的时候,我觉得还挺惊悚的。”田野仰头看向天花板,“我的恋爱说起来平淡美好、是被所有人祝福的,甚至可能连你都觉得笑笑不错。但是当我看向笑笑的时候,我看到的却不是他本人,而是他背后的长辈们,是至少一个需要精心抚养长大的孩子。这就还是那个问题——如果我上班时做老师,下班后做妻子、女儿、儿媳、妈妈,那我自己去了哪里呢?”
“我和办公室的同事也聊过类似的问题,她们就觉得很可笑,觉得是我想太多了。她们说人都是这样过来的,包括我妈也是这样过来的,一辈子也没什么自己的时间,时间都给家人儿女了。”
“这导致我连热恋期都不能单纯地去享受了,因为我心里有一个特别明确的风向标——我很清楚,我不愿意做妈妈那样的人。”
*
在田野很小的时候就决定了绝不会嫁给爸爸那样的男人,她从未想到随着渐渐长大,这话还有后半句——不想做妈妈那样的女人。
她因计划生育而成为独生女,从小听着一句“我都是把你当男孩培养的”长大,总是被教育“你是女孩,就更得要强,要证明自己不必男孩差”。
从此她的唯一任务就是学习,被照顾得十指不沾阳春水。她的妈妈是强势的,似乎理所当然是想把她教育成一个“女强人”。
所以当初妈妈打电话让她回鹅镇面试的时候她格外吃惊,以及后来提出要她去相亲的时候,她险些以为妈妈是在开玩笑。
经历了和程舟的这次聊天之后,田野忽然想起了一些很久远的记忆。
那时候她还很小,爸爸也还没放弃抵抗,总是因为妈妈管得太严而和妈妈吵架。那时妈妈总吼爸爸的一句话就是:“你就这样惯她,等她以后到别人家怎么办?你跟着一块去护着?”
田野一直把那句“到别人家”认为是“到别人家做客”的意思,觉得是自己做得不够好惹得爸妈又吵架了,现在回想起来原来是“嫁到别人家”的意思吗?
想通了这一点之后,拼尽全力最终却依然不优秀的田野忽然有些释然。
不过是,终于长成了妈妈真心想要的样子罢了。
第70章 游戏
但是如果往前倒个十年, 程舟是会羡慕田野这种家庭的——爸妈都在身边,尤其是有个会上班赚钱的妈妈,时不时还能教点人情世故啥的。
程舟是真的曾在父母职业调查时, 因写“餐饮服务人员”和“无业”而被同学嘲笑过。妈妈也是一辈子天真烂漫,总以为全世界都是好人,导致程舟遇到欺凌骚扰从来不会想着要跟妈妈讲。
现在想想, 她长大的过程实在是非常野蛮, 我行我素总把一句“你什么都不懂”挂在嘴边,逼得妈妈完成了从“气个半死”到“坚强面对”的蜕变。
程舟也不愿意成为妈妈那样的人, 她也一直都是这么做的。但是跟田野聊完之后, 她又觉得自己能最终成长成自己喜欢的模样, 到底还是有妈妈的功劳在。
她总对自己的女儿“常觉亏欠”,因为她是真的亏欠——既要照顾痛风烂脚趾的老父亲,又要和姐妹们玩耍购物,她投放到程舟身上的心思其实很有限。
她本来就没好好学习过也不懂什么是教育,对程舟每天在学些什么毫不关心,最大的梦想就是程舟长大能嫁个小军官——一来小军官平时要训练, 肯定能保持身材挺拔不走样;二来既然对方平时住在军营,那程舟就还可以住自己家里,这样既不被对方过度管束,又能在对方放假时享受夫妻生活。
所以程舟大致知道妈妈为什么会突然要她去考编, 她想也知道姑姑都说了些什么:“哎呀, 你以为小军官就傻嘛?谁会找个在酒吧上班的啊?现在小军官找对象, 女老师才是最香的呢!”
导致程舟一怒之下失联数月。
但不管程舟是如何的叛逆不孝, 只要她愿意□□回头, 妈妈永远站在原地热泪盈眶地夸奖她:“我的囡囡总算是长大了,知道心疼妈妈了。”
其实也是有点奇葩在身上的。
毕竟一般来说, 一个一点英语都不会人,不太可能愿意凭借一个小学四年级学生的翻译水平出国游玩;一个方向盘都没摸过的人,不太可能在女儿拿到驾照的第二天就收拾行李要求自驾游;一个多吃了二十多年饭的妈妈,不太可能遇事只会嘤嘤嘤,一脸娇弱地问自己的女儿“这个该怎么办啊”。
她心里的程舟高大威猛、坚强果敢、闪闪发光,能做成一切事情——如果没做成,那一定是这事儿有问题。
时间长了,程舟自己都觉得自己无所不能了。
也是长大后程舟才明白,一般人是不会允许自己的丈夫长期离家、出国务工的,她们会觉得长期分居男方一定会身体出轨,男人一定要拴在身边才能放心——尤其是爸爸这种被上一代人认为是“二流子工作”的。
但妈妈偏就不是什么一般人。她愿意给对方一定的空间,放过对方也放过了自己,用采买、手工、美食、香料装点着自己的生命。
程舟会想起Java,那个获得冠军的家庭主妇。如果调酒没有比赛,她就永远只是个在家捣鼓酒的绝望主妇,没有人会发现她早已造诣颇高。那有没有可能,自己的妈妈其实也在某方面天赋异禀呢?
她毕竟还是每天开开心心活力四射的,虽然她的那些爱好程舟并不能理解,但可以确信的是她活得很充实,这就够了。
有时程舟也会思考,为什么看似最没用的妈妈反而会是这个家的核心,为什么看似分崩离析的家庭其实有着强大的凝聚力,后来她想明白了——这个家是因为妈妈的快乐而快乐的。
这是程舟数月来第一次有了想要换回手机卡、去联系妈妈的想法,但是这想法只冒出一瞬而已,很快就被她忘到脑勺后去了。
*
关于邢者的事,程舟跟田野略微一对,就知道原来是田野给他支招了。
但是田野的原话是:“我没有给他支招,我是劝他彻底放弃,只是起到了反效果而已。”
程舟不知道田野究竟是怎么劝的,反正邢者是又来撩她了。
小邢师傅:【您好,上次推拿觉得效果好吗?】
好啊,但这话程舟要怎么回呢,总不能说自己连内内都湿掉了吧。
程舟:【还可以,就是时间有点短。】
小邢师傅:【不短了,按太久也不好的。】
程舟:【明明就按了一下啊。】
小邢师傅:【那什么时候再来,给您多按几下。】
程舟:【这不好吧?】
小邢师傅:【没关系的,您提前预约,我把时间段给您留着。】
程舟在床上打了个滚。
程舟:【以我们的交情,也不用次次都收钱吧?】
小邢师傅:【我也不想收您的钱,但是店长看着呢,没办法呀。】
程舟:【那就不在你们店里按不就好了?】
小邢师傅:【那在哪里按呀……】
程舟:【我家,或者你宿舍,都可以啊,总有小周不在的时候吧?】
对面足足过了有一分多钟才回过来。
小邢师傅:【什么时候?】
程舟:【你还没来我们店里消费呢。】
小邢师傅:【我今晚就去。】
程舟:【期待您的光临。】
手机一收,起床洗澡化妆。
*
邢者推开公无渡河的门时已经有些晚了。
但正是程舟上班上得最亢奋的时候:“哟,这么晚下班,还有空回去洗个澡再来?”
邢者没回这话,只是一节节折起盲杖,又低头把墨镜摘下。
那慢吞吞的动作配上这张白皙的脸,总让程舟想到“温顺”一词。
“坐吧,今天吧台空的。”程舟说着清洗着手上的工具,“喝点什么?”
邢者一边落座,一边应道:“你随便做吧,你做什么我就喝什么。”
“那就给你尝个新品了。”得偿所愿的程舟从架子上拿下了自己最新制备的蜜瓜糖浆。
今天确实没什么客人,店里只有爵士乐声,摇壶里的冰块声,以及一个每次来都有的呼噜声。
“这个客人经常来啊。”邢者忽然这么问。
程舟边摇边往最角落的卡座看了一眼,这个角度她甚至都看不见老王的人:“对,拿这儿当青年旅店呢。”
“不影响生意吗?”
“再多来一个都不影响。不是跟你说过吗,这店里从来坐不满人。”
“他……是不是姓王?”
程舟就奇了怪了:“你是能看见还是怎么着?总不至于听呼噜声都能认出人来吧?”
邢者没回答,只是继续追问:“在道北住吗?”
“我哪知道,我只知道别人叫他老王。”程舟这就摇好了,把酒液往高脚杯里倒着,“人挺好的,有一回遇上坏人,还是他帮忙解的围。”
“……遇上坏人?”
“是啊,这酒吧一到晚上周边黑灯瞎火的,有坏人不是很正常?”程舟说着把一片生火腿串在长签上,搭在杯口作为装饰,“试试看吧,一杯‘蜜火腿’,装饰是可以吃的。”
邢者手上摸索着酒杯和装饰签,心思却已不在酒上了:“你没跟我说过……没出什么事儿吧?”
“没事儿啊。就这位老哥,直接把人揪过去梆梆两拳。”程舟好笑地看着邢者脸上已经淡去不少的伤痕,“拳头就是这种时候才用的啊。别人骂你你打人,那叫寻衅滋事;别人伤人你动手,那才叫见义勇为。”
邢者是没想到自己还得被教育一波,嘴上闷声道:“知道了。”
然后吃掉火腿,嚼吧两口,一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好喝。”
“真的假的?”
“真的好喝。放了黑胡椒?还有一点辣味。”
“黑胡椒和辣椒酱的蒸馏水。”程舟说着看看自己手边的一瓶无色液体,“但是这玩意和蜜瓜其实不是很合,全靠生火腿在过度,用来比赛的话可能还需要加点风味进去,比如……奶酪?”
此时的邢者看起来非常上道:“那,等你想办法加进去了,我再来尝尝。”
程舟笑笑地抬头看他:“醉没醉?”
“还好。”
“那玩个游戏吧。”程舟说着从柜子里掏出了一排子弹杯,“真心话大冒险,输的喝。”
*
邢者有些为难,因为刚才那杯度数也不低,这时候说玩游戏,多少有点赖皮了。
但程舟好像也没给他拒绝的机会,他已经听到了杯子一字排开的声音,以及程舟倒酒的声音——甚至还有喷枪点火的声音。
他皱起眉头:“你在干嘛?”
“烤个焦糖柠檬片,佐酒用。”程舟说,“你先吧,选真心话还是大冒险?”
这就要开始了吗?
邢者叹了口气:“真心话。”
程舟说:“上次钟市海边之后,你自己动手解决了几次?”
邢者呼吸一顿,倒是没想到所谓的真心话还可以问这个:“……数不清。”
程舟憋着笑:“喝。”
邢者这才反应过来:“那我随便说个数字不是也行吗?”
“所以你很诚实啊,你没有编瞎话来骗我。”程舟耸肩。
邢者只得摸索着吃下酒杯上的柠檬片,然后趁着咀嚼出汁的时候将酒一口闷掉。
下面似乎是纯伏特加,确实是得有柠檬压着才好咽。
一口下去,邢者胃里好像火烧一样:“……该你了。”
“大冒险。”
“……说你爱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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