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轮次
程舟低眉看他, 忍不住咬了下嘴唇:“干嘛啊。”
“……想听你说。”
程舟便说了:“你爱我。”
邢者一愣,喝了两杯酒的脑子有点不转圈:“你、你这样就没意思了。”
程舟绕着自己的头发:“你让我说的啊,我说了。”
“你明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你耍赖!”
“怪你自己没说清。”程舟不跟他废话,“还玩不玩了?”
“……好吧。”
“选啊。”
“真心话。”
程舟揶揄:“不敢选大冒险啊?”
“不知道你会让我做些什么。”邢者说着顿了顿,“……而且, 你不是也不敢选真心话吗?”
*
程舟挖空心思想着怎么搞他:“我身上你最喜欢的部位是哪里?”
邢者张了三次嘴, 决定喝酒。
程舟连连摇头:“把我搞不自信了,这个问题这么难回答吗?”
邢者已经满脸通红, 不知道是喝酒喝的还是给羞的:“那里……我说不出口。”
“太实诚了, 你哪怕直接说是胸都能少喝一杯酒。”程舟节奏飞快, “大冒险。”
“亲我……”想起之前指令不明吃的亏,邢者继续精确道,“的……”
“亲我的嘴”到底也不是那么好说出口的话。
他还是放弃了:“脸。”
为什么不管谁的轮次都像是他在被调戏。
程舟悠哉道:“那你得把脸仰起来啊。”
邢者只得抬头。①屋二尓企五尓八一
程舟便向前弯腰,越过吧台,凑到他的脸旁。
她让自己的呼吸打在邢者的侧脸,抬眸近距离观看他睫毛轻颤的模样, 然后好心情地吻下去。
并不是那种蜻蜓点水地“啵”一下,她的嘴唇张合着在他的脸颊游走,撩拨得他颤抖躲闪,最终在耳垂附近离开。
程舟还是很听指令的, 让亲脸就只亲了脸:“满意吗?”
邢者抚着自己发麻的手臂, 选择道:“大冒险。”
“哟, 舍得选了?”
“……因为选真心话反正也得喝。”
“哈哈, 别紧张, 诚心玩游戏我肯定不会让你做太过分的。”程舟想了想,“这样, 你把自己弄硬吧。”
邢者苦笑出声:“这还不过分?”
“又没让你裸|奔。”
“那这个已经完成了。”
*
程舟在这儿等着他呢:“我怎么知道你没骗我?”
邢者坐在原处:“你要检查吗?”
“好啊。”
程舟绕过吧台,来到板前,在他身边坐下了。
他们好像已经很久没有这么近地坐在一起了。
邢者心如鼓擂,却许久不见动静。
他忍不住低下头去:“……还在等什么?”
“唉……”程舟这才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你这一看就不合格啊,我又不是不知道你什么尺寸。”
所以是要完全……
邢者咬了下嘴唇,把心一横:“周围没人吗?”
“啧,这样其实应该算你输了的。”程舟为难道,“你想要第二次机会吗?”
“嗯……”
“那好吧。”程舟表现得颇为大度,“那你往边上再挪个位子,这样我就能帮你挡着了。”
邢者依言坐到了最角落去,程舟也紧跟着坐到他身边:“可以了,现在谁也看不到你啦。”
*
邢者脑袋昏昏的,他也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了。
如果没有遇到程舟,他这辈子也不会做这种事的——所以她果然是个坏女孩吧,否则怎么会带他玩这种游戏……
他深深低着头,把脑袋死死抵在吧台上,恨不能不要这张脸了。
过了一会儿,他把手拿上来:“好了。”
紧接着一只手便探过来,隔着布料抚弄两下:“不错哦,这轮你不用喝了。”
“该你了。”这语气就好像已经想好了怎么弄死她。
不得不说到了这一步,程舟也有点怯场了:“真心话。”
“……你怎么不选大冒险了?”
“嗯……怕你让我当场和你doi。”
“……你还爱我吗?”
程舟憋笑道:“你不能问两个问题啊。”
*
邢者肠子都要悔青了:“你耍赖!那个根本就不是!”
程舟“啧”他:“别喊,一会把其他客人吵醒了。”
“可是、可是……”
“没关系啦,还有三杯呢,你有的是机会赢。”程舟催促道,“快选快选。”
邢者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智力有问题:“大冒险。”
“那你再让它软下去。”
“没有这么玩的!”
“干嘛,我这是给你机会啊,你就一直这样万一被人看见怎么办?”程舟说得好像格外有道理,“而且实在做不到的话你喝一杯不就好了?我又没为难你。”
邢者都开始有鼻音了:“舟舟,我们算是和平分手对吧?”
“我还没选真心话呢,你怎么就问上了。”
“我的意思是,你应该不至于对我有气,故意折磨我,对吧?”
“没有啊。”程舟这话是真心的,“我纯粹是觉得好玩而已。”
邢者吸吸鼻子,头扭向一边:“那等我一会儿。”
“需要冰块吗?”
“不用!”
*
等了不知道有多久,邢者把脑袋从自己的臂弯里抬起,怨念道:“好了。”
于是猝不及防地迎来了“检查”,吓得他惊叫一声。
不过程舟很快收手道:“勉强及格吧。那我回吧台里面喽。”
她一边起身一边选择:“真心话。”
邢者忙问:“你还爱我吗?”
“爱。”
那一瞬间,前面吃的苦似乎都值了,邢者终于把这判定为一个好游戏:“那我们之间还……”
“这是第二个问题了。”程舟依旧遵守着游戏规则,“Your turn.”
邢者只得焦躁地等待下一轮:“真心话。”
“为什么想和我重新开始?”
“因为爱你。”
好像浪费了一次机会。
程舟说:“真心话。”
“我们可以重新开始吗?”
“不知道,我也没想好。重新开始的话,我们本来有的分歧其实还是在吧?”程舟大发慈悲地拿起一杯酒,咕嘟一声,“嗯……这轮我喝了,还有两杯。”
邢者的手紧了紧:“真心话。”
“那天你说你爸妈知道我们的事儿了,如果再聊下去,你发现我不打算照你期望的做出改变的话,那是不是就打算主动提分手了?”
“那天的话,我估计会的。”邢者诚实道,“因为看不到希望,说三道四的人也实在太多。而且我家境很一般,我爸爸是开挖掘机的,妈妈四处给人帮工。我出事之后,他们又生下了我弟弟,把更多的希望寄托在弟弟身上,还希望弟弟以后能照顾我……但是我只希望自己能少给他们添麻烦,少让他们担心。”
他总结:“所以对于我来说,和你分开是既不耽误你、又能让家里放心的两全之策,唯一的不好是我不开心。但是我又想我不该太自私,你明明可以找到更好的……大概就是这样吧,该你了。”
程舟深吸口气,又叹出来:“真心话。”
“你的想法是什么?”
“我的想法?呵,我永远可以找到更好的。”程舟说,“我的每一任男朋友都会被评价为‘配不上我’,但是怎么说呢……这个世界本身就配不上我吧?”
她寻思着:“有时我会想,我为什么活在这么无趣的一个位面里,它的法则虚伪又恶心——它对不同的职业有着鲜明的鄙视链,对不同性别有着欲盖弥彰的厌恶和歧视,对一些和大众不一样的行为习惯毫无包容,对素不相识的另一个体总是满怀恶意。”
“我为什么不能是魔法世界的巫师,不能是童话世界的骑士,不能是仙侠世界的尊者呢?我偏偏在这个毫无激情的世界上,陪充满偏见的人们玩一场无聊的游戏。你以为他们认为调酒师这个职业就配得上我吗?‘哎呀,你一个研究生为什么要浪费学历?你去调酒简直是浪费时间,浪费生命’。呕,如果有人问我‘为什么要和谁谁谁在一起,他根本就配不上你’,这话在我听来就跟‘为什么选择调酒’是一样的。”
程舟嗤笑着:“在这个蠢位面里想把日子过出花儿来本就不容易了,还这不能选那不能选的,那我不如趁早销号重开了。”
邢者觉得自己好像是被批判了,但也不耽误他心花怒放:“听起来……挺好的。”
“嗯哼,继续。”程舟耸耸肩。
“真心话。”
“如果让现在的你重新选择,分手那天走进酒吧后你会怎么做?”
“应该不会提起我爸妈的事了。”邢者低头,“我们才刚在一起,我不应该逼你太过。尤其是……不应该不信任你……总以为你不是认真和我……”
程舟翻了个白眼:“大冒险。”
邢者一愣:“嗯?”
“不想听你磨磨唧唧的,还是来点有意思的吧。”程舟说,“说吧,想让我做点什么?”
此时的邢者展现出了超高的智商:“把最后一杯喝了。”
程舟:???
*
程舟有点乱:“还有两杯。”
“所以我让你把最后一杯喝了。”邢者一本正经的,“如果你喝了最后一杯,那你就完成了指令,就不用喝倒数第二杯了;如果你做不到喝最后一杯,那你这轮就输了,你得把倒数第二杯喝了。”
“有点东西啊!”程舟连连称奇,“你这脑子是刚长出来的吗?怎么这么好使?”
邢者催促道:“快喝。”
程舟依言把最后一杯闷掉了,人有点晃悠:“还剩一杯。”
“大冒险。”
“接下来的一小时内不许跟我在更衣室doi。”
邢者拿起酒来就喝,连柠檬皮都咽了:“更衣室在哪?”
第72章 离开
所以现在的程舟和邢者是什么关系呢?
大概就是互相馋对方的身子的关系。
更衣室的门一关, 他们便忙不迭地撞进了彼此怀中,尤其是惦记已久的邢者。
他看不见自己的心上人,只能捕捉那些虚无缥缈的声音和气味, 总是没有她就在自己身边的实感。对于他来说,只有摸到手上的,才是自己的。
即便身边是完全陌生的环境, 他也借着酒劲不管不顾的, 想念哪里就去感受哪里,而那恰好又都是让程舟难以忍受的。
她环住邢者的脖子, 亲吻他的脸颊, 在他耳畔轻声呢喃:“你最喜欢哪里?”
“什么……”
“刚刚不好意思说出口的呢?”程舟引着他的手向下, “是这里吗?”
邢者情绪大动,他奋力地亲吻着爱人的嘴唇,抽空回道:“不是。”
他将手向前移动一小截:“是这里。”
程舟被按得浑身一跳,叫声却被对方的唇封在了口中,身子像条活鱼一样在他持续的攻击下弹动挣扎着,把身后的破门顶得吱呀作响。
她有点后悔给邢者灌这么多了。
天知道她废了多大力气才把后背从更衣室的门上挪开, 推着邢者换了个方向。
但更衣室内地方狭小,她很快又被“砰”得按在了衣柜上:“喂!动静小点!你还要不要脸,知道这是哪吗?”
“公无渡河的更衣室。”
“服了,要是让我老板知道……”
“不要在这种时候提他!”邢者气急败坏地低下头, 用力在她脖子上吮吸着。
程舟差点一口气提不上来:“喂!这儿不行!再高领的毛衣也遮不住啊!”
“那就别遮了。”邢者像疯了一样, “反正你都跟我分手了, 谁也不会觉得这痕迹跟我有关系。”
“嚯, 你倒是大度, 等别人到你面前说我满脖子都是草莓不知道跟谁鬼混的时候你就酸爽了……啊!”
要命的地方再次被揉捏,程舟慌忙按住他的手腕, 可那手指就跟长上了似的,任她如何推拒总是无法撼动半分。
她崩溃地把额头抵在邢者的肩膀上:“你松手啊……哥哥,好哥哥……嗯!”
为了堵住再也忍不住的叫声,程舟一口咬在了他的肩膀上。
就这样邢者也没放开,直到程舟抖动着结束一次才肯罢手。
此时的程舟完全是靠着他的肩膀在维持站立了——虽然是得偿所愿,但还偏要装出委委屈屈的模样:“你怎么这样啊,都说了让你松手了……”
而着急的成了邢者:“这个、这个要怎么脱掉……”
他拉扯着程舟今天特意穿过来的连裤丝袜。
程舟倒也没想到他在窘迫这个,她啼笑皆非:“怎么,从来没脱过女孩的丝袜啊?”
“快点……”他难耐地往程舟身上磨蹭着,“算了,这东西贵不贵?”
“啊?丝袜吗?”
程舟还没反应过来,就听“嘶拉”一声丝线崩开的声音,里面的蕾丝也被拨到一边,紧接着她的屁股便被托起来。
她赶紧扶住邢者的肩膀,双腿也缠住他,然后随着一个微微的下落,二人同时发出一声轻叹。
邢者略微地调整了一下姿势,将她的后背抵在了衣柜上。
衣柜的门因此吱呀一响,紧接着,以不可思议的频率,像要坏掉一样剧烈抖动着……
*
邢者醒来时已经是第二天一早。
他猛地弹起,脑袋因前一晚的醉酒而酸胀,摸索了一会儿之后,才知道自己是睡在了一张躺椅上。
“舟舟……”他小声叫了一声,不见回应。
摸摸自己身上,衣衫完好。
于是他起了身来,摸到那扇昨晚承受了太多的衣柜门,这才终于搞清楚自己的方位。
他推开更衣室的门,便听到程舟的声音:“哎?你醒啦?我以为你会多睡一会儿呢,才刚七点——你今天上班吗?”
邢者有点懵:“我今天休息……我们昨晚……”
程舟一把把他的嘴捂住。
门边铃铛一响,是有人出去了。
程舟这才放开他:“服了你了,公共场所你想说什么?”
“我……”邢者一下子不会说话了。
“有什么事儿说啊,现在没人了。”
邢者却不想追问了:“没事……一起吃早饭吗?我请你。”
“可以啊,路口的鱼香肉丝包子?”
“好。”
*
这对狗男女的事儿到底是传到了田野的办公室。
“真不知道怎么想的,那女的脖子上一片儿都是亲出来的那个红印子,跟那盲人技师俩人就坐路口头那小塑料凳上有说有笑的喝粥吃包子……”
一向两耳不闻窗外事的田野,难得对八卦插嘴了:“啥?确定吗?是公无渡河那个?”
“确定啊,小高跟大波浪,那口红抹得跟吃了死孩子似的——那块儿那么多学生上学得路过呢,现在孩子又什么都懂,那一脖子的,男生看了都笑,女生看了都不敢抬头……”
田野眼珠子瞪得牛眼一样:“不能吧?他俩不是分手了吗?”
“哟,田老师还知道这事儿呢?”对方摆摆手,“我是不知道他俩分没分合没合的,跟那种不是一路人。说不定人家压根就不在乎名分呢,人家就是想干这个事儿那就能干呢……”
“不不不你等会儿。”田野捋着,“确定是那个东西吗?就不能是蚊子包什么的?”
“天那,这个天儿上哪找这么毒的蚊子哦!”对方急道,“实话告诉你吧,我走马路对面偷偷弯腰看了,那裙子底下的丝袜咧到这儿呢……你可千万别跟旁人说啊!”
*
这咋跟旁人说啊,难道非得让人觉得她是个弯腰看人裙底的变态吗?
田野给程舟打了电话过去:“你跟小邢复合了?”
“难讲。”程舟刚回到家,收下邢者赔她丝袜钱的转账,“现在就是处于一个很混沌的状态。”
“我的妈呀,那还真是你。”田野拍拍脑袋,“我听人说小邢吸人一脖子草莓,还以为他找新欢了呢。”
程舟看着镜子里自己花里胡哨的脖子,心疼地抹着芦荟膏:“这么快就能传到你那?你们鹅镇的情报网到底是怎么个构造啊……嘶——我也是服了,20岁的年轻小伙儿狠起来是真要命……”
“你就不能注意点影响?”
“我?这话你跟他说去。”程舟翻个白眼,“相信我,那种情况下我是无力反抗的。”
“那你俩也别往未成年人聚集地跑啊……”
“那早饭也是他要吃的啊。”
“行吧。”田野搓搓脸,“你自己注意点和小邢之间的事儿……我不想再大晚上的在公园长椅上给20岁的年轻小伙擦眼泪了。”
“哎呀放心,我有分寸。”程舟的保证在田野听来毫无信誉,“我们昨晚也是好好聊过的,别以为我是啥也不问直接就开do了。而且我觉得他也挺清醒的啊,是一棵很懂得自我反省、自我教育的回头草……啊,果然还是好喜欢。”
“所以你俩这算是,复合了?”
“暂时不想深想,现在这样的话,反正也挺好的。”程舟想了想,“因为我12月就去全国赛了嘛,说实话那场比赛,大概率拿不下来。然后我打算回鹅镇干到圣诞节前后,大约你干表哥考研初试结束我就走了。虽然异地恋我也不是不行,但他似乎不太能接受的样子,我主要是怕他到时又死去活来的,我还不在身边……所以说不定,就保持现在这样也是个好办法呢?”
程舟叹了口气:“不过也不一定,走一步看一步吧。看他到底怎么想,什么诉求,这都可以谈嘛。”
电话里沉默了一会儿,田野开口道:“我会想你的。”
程舟笑嘻嘻的:“你不是应该从离开宿舍回鹅镇那天就开始想我了吗?你当时又不知道我会gap到鹅镇来。”
“所以我就是用亲身经历告诉你,二次分手,格外难挨。”
“噫,少来啦,异地朋友还不常见得很。”程舟语气也开始像在逞强了,“那你应该祈祷我和邢者赶紧在一起,这样的话为了回来看他我就得常来鹅镇了,我们还是有机会经常一起玩啊。”
“常来鹅镇吗?未必哦。”田野努力回忆着那天在公园里和邢者的对话,“我感觉我好像隐约听他说他想试试离开鹅镇,还问我钟市推拿店多吗,我说我哪知道啊,钟市的推拿我可按不起……”
“啥?他能离开鹅镇吗?”
“我不懂啊,我也没当回事儿,所以之前都没跟你说。”田野寻思着,“不过仔细一想也是,他本身就不是鹅镇人,那离开鹅镇不是也很正常嘛……他没跟你提这事儿吗?没提的话可能就是没做打算,随口一说?”
“不是?那他要是能跟我走的话,事情就简单很多啊。”这突如其来的消息让程舟有点懵,“为什么要随口一说?那……既然有想法那不就是能走吗?”
“也有一定的困难吧……他要是跟着你走了,不会给你添麻烦吗?你能一直坚持照顾他吗?”
“我现在也没见他需要什么特殊照顾啊。”程舟赶紧拧起自己的芦荟胶,“先不跟你说了,我去找他探讨探讨。”
“哎等……”田野话没说完,程舟就已经挂了。
第73章 洽谈
这给程舟的感觉很奇异。
就是“我出不了神山你带一支格桑花走吧”, 变成了“带什么格桑花带我一起走啊”。
“你有这个想法为什么不跟我讲?”程舟在电话里问。
邢者边给肩膀上的牙印消毒边应:“怕你觉得我又在逼你。”
这话说得。
程舟一时不知道从哪开始聊,邢者便自己补了句:“而且我确实还没有想好……”
“哪里没想好?”
“我去了解了大城市的无障碍出行,问过了那边的租房和工作, 我觉得这都不算难……但是我还是会担心你那边的想法。”他换了口气儿,“我毕竟是奔着你去的,不知道这样会不会给你很大压力, 如果最后还是得面临分手, 那要怎么收场呢?而且我毕竟是全盲,注定需要一些明眼人不需要的帮助, 虽然你现在是不介意, 但也没法保证你一直不介意。”
“可是考虑这么多的话就走不了了呀?”
“就是因为你不考虑我才得考虑啊。”邢者语气随意地说着重要的事, “你是要带个人走,又不是小猫小狗。我跟着你走这件事,本来就有点绑架的意思,到时你再想说分手可就没这么容易了。而且就算不考虑你,我自己也会觉得很压抑吧——我依赖你生活的话,万一有什么矛盾, 我能理直气壮地跟你吵架吗?我能很有尊严、不忍气吞声地活着吗?”
他顿了顿:“而且虽然我可以换地方生活,但频繁换的话也够呛——我需要通过熟悉周边环境来获得安全感,或者说只有对环境足够熟悉我才走得出去,这样的话带着我你还能随心所欲地换住所吗?当你发现对明眼人来说很简单的一件事, 我要磨磨蹭蹭做很久;当你发现10分钟可以办成的事, 我要在某个路口迷路半个钟头, 到时你会不会觉得还是找个明眼人更好呢?”
这确实是程舟不曾想过的。
她由衷感叹道:“你心思好细腻啊……”
“这是一般人都会想到的啊。”邢者说, “一般人在知道我是全盲的时候就会想到这些了吧, 会觉得看不见的话就什么都做不了。但实际上我还算是比较愿意往外走的,主要是不想成为弟弟眼里的累赘, 如果能让他觉得我不存在那最好不过……你明白我的意思吗?我也不想成为你的累赘。”
这种时候应该说什么呢?
怎么会呢,你怎么会是累赘呢?放心吧,我一定会一直对你好的。
大概应该说这个才符合气氛吧,但程舟不得不承认,邢者说的这些确实让她有些胆怯了。
而且对方既然能一口气说出这么多现实问题,显然是切实做了大量思考的,她不想用这种敷衍的、想当然的方式去回应。
长久的沉默已经很说明问题,邢者便主动缓解气氛道:“我本来没打算这么早和你聊这个的,你也暂时不要想太多……说实话我之前心里有过埋怨,我不明白这么明显的一些道理你为什么都想不到,然后就一副勇往直前的样子。但后来想想,如果你是会考虑这些的人,那从估计一开始就不会接近我了。我不能怪你不考虑的,你只是打从心底里把我当成了和你一样的人而已。”
程舟问他:“你喜欢这样吗?”
“喜欢的。”邢者确切地回答,“你很难想象你约我爬山的时候我有多高兴,但又打从心底里觉得不可能,同时还觉得你是个奇葩,感觉你可能也能干出约聋人听演唱会的事儿……”
“聋人可以听演唱会的啊。”程舟说得无比真诚,“尤其是那种重金属,大概算是聋人感受声音的最佳渠道吧。而且就算听不见,能看个氛围也是好的啊……”
正儿八经地证明了她和大多数人的想法确实是不一样的。
她还是叹了口气:“算了,当我没说——但事实证明你是可以爬山的啊。你以为你不行,所有人都以为你不行,但事实就是你登上了山顶,和我们一起露营,还感受了日出……”
她说:“有些事就是做了才知道行不行吧?可能困难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大呢?可能困难都是可以克服的呢?”
“万一没能克服呢?你那么喜欢自由自在的生活,只是感受到妈妈试图插手你就失联了,我怎么知道以后你不会这样对待我呢?如果你在某次吵架后离家出走了,几个月不回来,我是该收拾铺盖回家乡去,还是在原地等你呢?”
“……大概可以报警找我?”
“别开玩笑了,那样只会更加惹你讨厌。”邢者语气平和地说着这些话,“而且你有时候是会欺负人的。还记得在钟市海边的那晚吗?我对你做的事情,你明明都是默许的,但是因为误以为自己没进区域赛,你就对我发火了。而且你还不告诉我原因,任由我胡乱猜测、陷入自责。”
他说:“我会担心那样的事情经常重演,而我没有任何可以诉苦、可以说理的地方。我的家人大概是不支持我跟你走的,如果我真的走了,肯定会跟他们有些冲突。这样固执己见地离开,然后又没有被善待的话,我就连家都不好意思回了。”
“我确实是因为意识到我可以离开鹅镇,所以才会重新联系你的。我还是喜欢你,而且我觉得你也喜欢我,我不想我们就这样结束了。但是至于我们以后的生活到底是怎样的模式,我觉得需要两个人都想清楚、想明白,而不是不管三七二十一走了再说——是需要我灵活机动,跟着你漂泊各处,还是你迁就我,在一个地方安顿下来?我总是把尊严看得比什么都重,我是不是可以尝试着别这么敏感?你总把开不开心、乐不乐意放在第一位,有没有可能在心情不好的时候也稍微给我一点耐心?”
邢者笑笑:“当然现在说这些还太早了,我们还有时间相处啊。就算最后发现这些矛盾是无法调和的……那我们也不是非得一辈子都在一起吧,健康的关系不就是在一起锦上添花,不在一起也能各自安好嘛。”
“我的天啊。”程舟说话永远直来直去,“你好知道怎么让我心疼啊。”
*
程舟都不知道他是真这么想还是计策的一部分了,反正挂了电话之后她是怎么想怎么不对劲儿。
不是说不想给她压力吗?结果还是多了一堆需要考虑的东西啊。
毫不夸张地说程舟在听他说话时有种诡异的冲动,就是恨不能跟他山盟海誓许诺一生,告诉他“放心大胆地跟我走吧我会一辈子对你好的”。
但是她又不能真这么说——既然邢者都已经这么认真地在考虑了,她就不能再跟以前似的嘻嘻哈哈了。
她一直奉行的都是死到临头了再去解决问题,这么想来距离她离开鹅镇已经不会太久远,也就是说不知不觉间已经到了“死到临头”的时候了。
苍天啊。
程舟罕见地纠结,她是真的很想把邢者打包带走,但是这会侵占她的一部分自由。不过她所担心的似乎不是邢者作为视障者的不便,而是和另一个人被绑定在一起后的天然侵占。
虽然在电话里有被短暂地唬到,但仔细一想她其实也不是很在乎邢者说的那些——他做事情慢或者容易迷路,那说到底都是他自己的事儿啊,他磨蹭就磨蹭呗,反正他这辈子本来也没什么大事要赶。至于可能要跟着她走、换住所什么的,那也只能委屈他了啊,程舟觉得自己也会给他一些力所能及的帮助,带他认路,一起去玩、去很多有趣的地方,那他努力走出舒适圈打破一些壁垒又有什么呢?本来也没有人是足不出户就能感受花花世界的啊。
同理,这世上大概也没有人能不牺牲自我空间,就享受亲密关系吧?
程舟是心动的,也就是这种将要前进一步的心动让她格外忐忑。
她有注意到,她那些前男友们的毛病,邢者身上其实是没有的。他从来没有想要管束她、控制她,不会说希望她“正常一点”“别作妖了”,更不会总有一种把她当对手、想凌驾于她之上的想法。相比之下,邢者最大的毛病也只是黏人而已。
程舟也很欣赏他骨子里那花哨的精神头,那种明明平时总被逗弄得不要不要的,关键时刻又能冒出一记绝杀的感觉,让程舟觉得格外有趣。虽然之前确实有把她折腾烦了的时候,但好在是可以教育,而且改得还挺快。
虽然并不能保证进一步后一定能收获好结局,但是在这里退缩的话,以后一定会后悔吧。
程舟大体上就是这么个想法。
而与此同时的鹅林初中,当田野被挂断电话,站在走廊尽头惆怅吹风的时候,班里传来了喧哗声。
她几乎是条件反射地往回赶,恰遇上班长惊慌地跑出来向她报告道:“田老师,倪影和仲岩打起来了!”
第74章 人生
所谓的打起来了, 是指仲岩推了倪影一把,然后倪影扑上去把她按倒在了地上。
因为当时仲岩正站在自己位子上,所以二人倒下的时候撞倒了椅子, 发出了比较大的声响,真正的伤啊什么的倒是没有。
不幸中的万幸。
至于动手的理由,是英语老师让仲岩组织一个英语小话剧比赛, 仲岩正在班里招募演员。倪影加以阻挠, 不许同学们报名,并对仲岩听命于老变态的行为冷嘲热讽。
仲岩气不过, 和她吵了几句, 推人的时候喊了一句:“不就是摸一下手吗?有什么了?”
然后倪影直接就把她扑倒了。
*
好酸爽的矛盾调解。
田野使用了很老套的“各打五十大板”, 谴责仲岩率先动手,批评倪影干扰比赛。二人互相道歉,各写检讨,描述事实,家长签字。
当然两个孩子对她的不服都已经表现得很明显——倪影是一脸不屑,仲岩是满面淡然, 之所以愿意互相说声“对不起”,完全是为了早点走出办公室少听她啰嗦两句。
那又怎么样呢,反正这矛盾她是调节完了。
送走两尊大佛,田野无力地趴在办公桌上, 悄悄听了全程的语文老师在前面“啧啧”两声:“那事儿还没完那?”
田野叹了口气:“也没办法嘛。”
“好在我不是班主任喽。再过一周预产期就到了, 我就能休产假去了。”语文老师刷刷地改着试卷, “这俩孩子也是有意思, 本来好得跟一个人似的, 就因为这事儿老死不相往来了,这都过去多久了啊还能干起来。不过仲岩其实还是个老实孩子, 主要还是这个倪影,犟得不行,爱钻牛角尖……”
“等会儿。”田野立刻坐了起来,“您的意思是说,她俩本来关系很好?”
“如胶似漆,同进同出。”语文老师连声叹息,“后来倪影不是说英语老师摸她手了嘛,就带着一帮孩子一块儿闹,当时仲岩可能表现得不是很积极,就是有点往后缩着你懂吧?倪影就不满意了,从那之后两人话都不讲的。其实仲岩又能怎么办嘛,她爸妈离婚了,妈妈当时还跟后爸谈着,她那后爸本来就不待见她,她哪里敢在学校里搞事哦……”
那怪不得田野一直觉得她俩之间没什么联系。
好在调座位时一直都把两人调得远远的,不然矛盾可能还得提前爆发。
田野一阵后怕:“那我以后多注意……唉,这样的话忍到现在才有摩擦也算不错了。”
“忍到现在?我看未必。”语文老师耸耸肩,“学期初我就看倪影带了一伙人把仲岩堵在楼梯口了,说什么出卖不出卖的……”
“啥???”田野眼珠子瞪大,“您怎么早没跟我说呢?”
“唉,小孩子闹矛盾嘛。其实这种事你很难判个对错出来,插手孩子们之间的恩怨,大概率最后是惹得一身骚。你看那些家里有两个孩子的,自家孩子打架爸妈都不敢拉偏架,就让他们自己解决,这也未尝不是个办法。”
田野至此才终于有点能领会“无为而治”的逻辑,但果然还是很在意:“好吧……但是‘出卖不出卖的’是什么意思?”
“我也没多听。不说了吗,我现在看到倪影都嫌怕。”语文老师说,“大概就是倪影质问仲岩为什么出卖她,仲岩就低着头不说话。至于其他孩子说的我就没听太懂了,什么‘打厨子、端粮仓’什么的……”
田野:???
*
时隔数月,田野重新把倪影写的那本嗯劈文从箱子底翻了出来。
这当时对她来说可是个烫手山芋,收也不是,留也不是,还也不是。好在倪影也没要求她还,不然万一倪影妈妈发现这本子又回到倪影手上了,肯定又得来和她商讨一波。
于是她就乐得把这本子往箱底一放,权当它不存在了。
现在再翻出来一看,确实是个密码本,但并不是暴力打开的,也就是说倪影妈妈知道本子的密码。
那么现在显示的四个数字……
“0、9、1、9……”田野念了出来。
是仲岩的生日。
*
“写故事都是为了给人看的吧。除非是一些日记、心情什么的,可能是为了自己解压。像这种小说体裁的,说不传阅我觉得不太可能。”当晚的小河边,笑笑跟田野就这么沿河散着步,“那一撮人应该都挺喜欢看的,所以才会怪那个叫仲岩的女生‘端粮仓’。”
“但是不见得真是仲岩泄漏了密码。”田野说,“用最好的朋友的生日做密码也很常见,而且9月19日的话正好是学期初,倪影妈妈得知女儿的好朋友过生日,于是就试了一下,就这样破解了也很可能啊。”
“真是这样的话仲岩会辩解的啊,怎么可能低着头受这么大的委屈。”
“你不知道,这孩子很可怜的,她后爸对她很差劲,可能就是不敢闹……”
田野说着说着顿住,她隐约记起了仲岩说有轻生想法的那天,似乎说过什么很不自然的话——
“田老师,谢谢你听我说这么多,但是说实在的我也并没有你想的那么好。”
“我其实做过很多不好的事,一些自私的、阴暗的、恶毒的、令人失望的事。”
“如果有一天我选择了离开,希望老师不要太伤心。”
“因为我是应该受到惩罚的。”
*
“不至于吧。”笑笑挠头,“就是说因为出卖了朋友,就想要去死吗?”
“不是,这孩子是本来就不太想活……然后可能还,出卖了朋友。”田野后知后觉在自己开会、备课、参加活动、调解矛盾、家校共育的同时,班里可能还在发生一些意想不到的幺蛾子,“你别不相信啊,做叛徒的感觉很难受的,连认知都会受到冲击。”
田野说:“我这个人虽说干不成什么大事,但总归是仁义礼智信的,我是觉得人家信任我,我就应该对人真诚。所以被逼到不得不出卖别人的时候,会产生‘我不是我’的想法,确实会觉得自己是自私的、阴暗的、恶毒的、令人失望的。”
“还是怪我啦,我给你出的馊主意。”
“不,你说应该告知家长的时候我还是犹豫的,是因为看到她的影子已经站到窗户边上了,我才发消息给她妈妈。”田野说着去踢脚边的大石头,“谁知道她在窗边干嘛呢?是想跳下去吗?够高处的东西吗?还是单纯地想开窗吹吹风?我不能拿这个去赌啊,赌错了怎么办呢。”
笑笑看看她:“不说这个了吧。周末要不要去周边城市玩玩?”
“周末吗?说实话,周末想睡觉。”田野一如既往的低能量。
“……你不能老这样啊。”笑笑皱了皱眉头,“你已经很努力了,不能搞到连生活都没有了吧?”
“工作了的人有几个是有生活的啊。”田野还是玩着那块石头,“不都说人的一生就是这样吗?退休了才有时间做自己的事。”
“那我怎么办呢?我想和自己的女朋友多接触啊,我也希望有一天我们在一起的时候聊的不是你的工作啊。”笑笑牵着她的手紧了紧,“我做基层工作也很累的,但是再怎么样也会尽量平衡工作和生活。回到小城镇的好处不就是这个吗?虽然工资低一点,但是好歹不用全身心扑在工作上了。”
田野低头笑了笑。
“怎么了?”
田野扶了一下他的肩膀,顺势站到了那块大石头上,比笑笑高出了一个头:“笑笑,我问你,你所谓的‘生活’指的是我吗?”
笑笑拉着她的手帮她保持平衡:“是的啊,我现在除了工作,就是想见你。”
“真羡慕你。”田野低头看着他,“你真是个好男人啊。”
“你不信吗?”
“信的。其实我一直觉得我妈是因为活得没有自我,才把所有的心血放在家庭、放在女儿身上。但其实也有一种可能,就是她选择的自我就是这样,为家庭、为女儿付出可以让她感到由衷的快乐——就像有些人就喜欢玩养成游戏一样。”田野说,“我想把人分为两类,一类为自由而活,一类为责任而活,你和我妈好像都属于后者。”
笑笑困惑了:“这是夸我吗?”
“是的。”田野说,“但现在我可能要说些让你难过的话了。”
“我不是一个为责任而活的人,也就是说,我没法把爱人和家庭当成生活。对你来说人生分为两个部分,一部分是工作,这是为了赚钱;另一部分是家庭,这是让你快乐、给你充电的部分。但是对我来说,人生分为三个部分,一是工作,二是家庭,三是我自己。”
她确切地说:“不管是工作还是家庭,对我来说实际都不是充电。我需要自己待着,缓过劲儿来了,才有能量继续面对工作和家庭。”
空气因这样的宣言而安静了一会儿。
“嗯……”笑笑晃晃她的手,“确实有点让人难过。所以你和我在一起的时候并不快乐吗?”
“有电的时候是快乐的。其实很多次虽然拒绝出来约会,但我一个人待着的时候还是会想你。因为我真的,超级喜欢你。”田野环住他的脖子,“可我感受到的累也是你不能理解的——不是有那种,下班回家后爱在车里坐一会再上楼去的人吗?我就属于这种。”
“那不是你们女孩子口中的渣男吗?”
“现在爱在车里坐一会儿的女孩子也不在少数吧。”田野凑近他,“有想过找个更顾家一点的吗?”
笑笑也抬起头来,轻轻在她嘴上一吻:“可那都不是你啊。”
第75章 假装
“啊, 你这么跟他说的啊。”程舟边摇杯边摇头,“那他肯定难过死了。”
“不是你说我应该用真实状态跟他相处的吗?”
“你这也太真实了点。”程舟服了这个不懂变通的,“你看之前小邢生司旭的气, 那我还能真打电话去骂老板吗?我不是打给你了吗?”
田野才想起来自己被莫名其妙骂了一顿的事:“你好意思讲?你这个完全是在唬弄他吧?”
“那不然怎么办?说人家是我老板,让他忍着点?”程舟说,“糊弄能解决的问题非得掰扯得这么清楚干嘛, 你看你这就属于把自己放在了付出等级的较低点, 以后一吵架他就开始‘哎呀我把你放在第一位,你呢, 你就觉得自己是最重要的’——不要小看男人记仇的功底啊, 我除了分手那天以外总共就凶了小邢一回, 这都过去多久了还跟我翻旧账呢。”
“我谢谢你,我倒是没有想那么长远。”田野晃着手上的香橙热红酒,“所以是真的有人能做到把别人的需求放在自己前面的对吧?”
“当然有啊,付出型、奉献型人格嘛——有人是在被服务的过程中感受到快乐,有人是因服务别人而快乐。就像有人是通过自己待着来充电,有人是通过吸别人的能量来充电——这不是你跟我讲的理论吗?”
田野抬头看看她:“其实在遇到你之前我是真不信有人是喜欢和人接触的, 我一直以为大家都是强撑。在遇到笑笑之前,我也一直认为没人是心甘情愿把时间都用在另一个人身上的,直到我发现他是真心希望我能参与他的一切——甚至就连听歌都想分我一个耳麦,而我就是死也不希望和任何三次元人分享我的歌单。所以他其实也在吸我的能量吧, 你们俩应该都属于, E人?”
“你还信那个测试啊。”程舟无所谓地耸耸肩, “我到现在也没见有几个人能说清到底什么是I什么是E的, 一会儿说是内向外向, 一会儿说是能量获取的形式,一会儿又说是某种思维方式。”
“所以你测了吗?”
“没有, 如果测了的话,最终就只会得到4个字母吧?然后就好像我和那些跟我测得同样结果的是一类人了。但是其实那些人我都未必喜欢,甚至可能还很讨厌——不敢想象万一我和我讨厌的人测出了一样的结果那是怎样的一种感受,所以我选择不测。”
程舟想了想:“而且这玩意不是还会变的吗?那测它干嘛呢?我只要专注于自己的感受,自然就能知道自己是什么样的人啊。”
“那真是不好意思呢,我就是那种难以专注自己感受的人。”田野嗦酒,“反正你承认你有在从我这里吸收能量对吧?”
“对啊,甚至有时候想到你在被吸我就觉得好涩。”
“……”田野顿住片刻,“那要这么说的话,我觉得我的能量源头也不是独处,而是自然。”
“噗……你自然个鬼,让你去看个日出你都得跟我拉磨半天。你根本就不喜欢亲近大自然,你的能量源头估计是睡觉。”
“不对,如果是睡觉的话我就会珍惜一切睡觉时间,但我完全无法接受工作完就睡觉、睡醒了就工作这样的模式,我觉得这才是真拉磨。”田野说,“我说的自然不是那种,必须要爬一座山才能看到的风景,而是某一瞬间一抬头看到的景象——白云滚滚的天空,路灯下一棵发光的树,甚至是窗帘后的闪电和雨声,这些才是真正能带给我幸福感的东西——如果我卧室的窗户能看到日出,那我肯定也会很喜欢啊。”
“那你直接说你懒得爬山不就完了吗。”
田野忽略她的吐槽:“所以我有时就在想,我的能量从自然中来,然后被你吸收,那你吸走的能量又去了哪里呢?”
“根据能量守恒定律,我的能量就是被自然吸收了呗。”程舟恍然大悟,“所以我愿意爬山看日出、喜欢到处玩、喜欢折腾,其实都是在释放过剩能量吗?”
田野抬手跟她击了个掌:“世界线连起来了。”
*
世界如此枯燥,好在还有人能一起聊些奇奇怪怪的话。
有时田野会想,人为啥不能一毕业就死呢。学生时代虽然苦,但好歹每次任务完成后能放松个几天,但是现在她被赋予的任务已经不是考试那么简单。
其实当她被赋予考编任务的时候她还是很好接受的,说到底还是考试嘛,但是到现在她都没能接受结婚生子也是她的任务——她不是只要学习好、工作好、晋职称就可以了吗?为什么还要做这么不务正业的事情?
但是她似乎又是幸运的,仅仅是一次相亲就遇上了一个很好的对象——他首先就是个很适合结婚的人,然后他们互相之间又产生了真实的爱意。
田野能感觉到,如果他们是那种受父母阻挠的自由恋爱,那她可能已经进入了“非得在一起”的状态,但反倒是这种万众瞩目、所有人都恨不得他们明天就洞房的感觉,让她有往后缩的冲动。
但这对笑笑来说是不公平的吧。说实话田野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犯哪门子的犟,就因为心底里和妈妈的对抗情绪吗?或者说是因为自己难以屏蔽长辈的要求,而对于婚姻感到胆怯?可这些说到底还是她自己的问题,不该由笑笑来承受的。
田野是个常常穷思竭虑的人,这是个很不好的习惯,时常让她陷入焦虑。但是又不得不承认,当人不断地在心里发问的时候,生活总会在某一瞬间给出回应。
它会裂开一个缝隙,让答案照进来。
那晚从公无渡河回家后,田野看到妈妈正在房间里,帮自己收拾桌面和床铺。
她的东西一向混乱无序,但她知道每一样东西在哪,反倒是妈妈收拾完之后她就找不到了。她反抗过很多次,无果,就只能安慰自己收拾好了确实看着也是敞亮的。
至于妈妈收拾时的那些细碎的数落,田野早就可以拔天线自动屏蔽了。
但是这次似乎有些不同,妈妈说了些平时不会说的话:“瞧你这一屋子乱七八糟的,我不说你还真能忍着不收拾,要是让笑笑知道你这个样我看你怎么办,我就不信这要是你自己家你还能这么邋遢!”
田野一直觉得自己挺能忍的,就算有忍不住的时候也总是你来我往个几轮才爆发,但是这次就这一句话,她就忍不了了。
她飞快地冒出一句:“我哪来的家,我根本就没有家。”
*
在这寸步难行的世间,可能少懂一些会开心很多吧——女人就是应该多倾注于家庭,与男人结合,生下孩子;同时也必须要有自己的事业,哪怕赚得少一点,那是自己的底气。
因为在无尽头的指责中成长起来,她们总是忘记自己是有选择的。毕业后究竟想要一个什么样的人生、什么样的生活状态?是要在职场上步步高升,享受攀登的快乐?还是做点自己喜欢的事情,和心爱的人在一起?
大概率不论作何选择,最终都是会被指责的。选择职场的人会被斥责为不负担家庭责任,承受‘不顾家’的骂名;选择家庭的人会被斥责为不务正业、手心向上要钱、总有一天会被抛弃。
真正的好女人似乎是妈妈那样,平衡好工作和家庭,兢兢业业上班的同时,还能做家务、接孩子、做饭、辅导孩子学习——当然即便是这样也还是有骂名的,就是因为承担了过多而脾气不好,成了一个控制欲过强的疯母亲。
田野说出那句话之后,妈妈的反应可想而知。
“你什么意思,我说你两句不能说?”
“你也就在我这儿还能这样,等你到笑笑家你试试呢?你跟笑笑妈也这么说话吗?你就由着家里这样邋里邋遢的吗?”
“你俩现在感情什么的都比较稳定了,你也该长大了,哪能再跟以前似的由着性子?付出都是相互的,以后你们的小家里,你指望笑笑跟我似的单方面付出吗?饭不会做、家务不会干,你这是过日子的吗?”
“你是不是以为笑笑性子好,什么都能忍让你了?你觉得父母的爱是有条件的了,只有丈夫的爱才是无条件的?我告诉你你整个儿搞反了,丈夫不爱了你就一下子什么都没了,只有父母才是会一直爱你的!”
“我说这些就是为了告诉你,婚姻也是需要经营的,不是仗着一时的喜欢坐享其成的。你不要跟个炮仗一样,说两句就炸……你要觉得我说得不对,你可以不听,反正以后过的也是你自己的日子。”
妈妈说着气鼓鼓地从田野的房间出来,扫帚扔回原位:“真是吃力不讨好,谁爱收拾谁收拾去吧。真不知道你从小这么听话的孩子,工作了怎么就成了这样!”
“因为我本来就是这样!我不是说了很多遍了吗我本来就是这样!”田野大喊,“你到底在做什么梦呢,哪有人是真能这么听另一个人的话的啊,不这样我能怎么办!不装成这样我能怎么办!”
第76章 叛逃
“太过分了, 真的太过分了!”程舟眉头紧锁,“怎么会有妈妈跟女儿说这种话呢?我妈最大的梦想就是让我嫁个小军官,就图我结婚后还能住自己家里。当然我也并不想住自己家就是了。”
“我知道你妈开明, 但你能不能稍微收着点。”田野无语地看着她,“不在饥饿的人面前大声咀嚼也是一种仁慈。”
“这也没开明到哪里去吧,你妈要是心思迷在小军官上你也顶不住。”
“那倒是, 我妈觉得公务员、医生、事业编、国企还有军官都不错。你看, 选择范围很宽泛嘛。”
程舟叹气:“这个孝女就非做不可吗?”
“孝女?她都已经开始怀疑自己的教育有问题了。”
“那不挺好吗?都知道反思了。”
“你以为她反思的是自己的教育方式?”田野摇摇头,“她只是在反思为什么没能把我教得再听话一点。”
“可你是人啊, 人怎么可能做到叫干嘛干嘛, 狗都有叫不动的时候呢。”
“她会说她都是为我好——她的逻辑是‘因为她不会害我所以我应该什么都听她的’。”
田野又品了一下:“也不对, 其实我感觉她也明白人类不可能百分百听话,只是如果我没有按她说的来,她会觉得很恐慌。对,这是这次争吵中我最深刻的感受,她在害怕。”
程舟问:“她怕什么呢?”
“她怕我结婚。”
*
程舟一整个困惑住:“不是她要你结婚的吗?”
“但是她觉得结婚后我将不再属于她。”田野思考着,“她觉得我将属于另一个人, 有新的家庭,到时候我就不会那么听她的了。”
“我的亲娘啊。”程舟脑子都要炸了,“有这么复杂吗?”
“人本来就很难看清自己到底想要什么,我觉得她也不是很明白。”田野说, “我绝不认为她是因为不爱我而说出‘等你结婚了这就不再是你家’之类的话, 那她为什么要这么说呢?我感觉她是希望我反驳, 希望我说‘这里才是我永远的家’——你发现没, 当她意识到我可能真的会接受笑笑的时候, 她开始描述婚姻的不好了,开始告诉我‘丈夫的爱只是一时的’。她试图让我明白, 我和父母才是真正的一个阵营,丈夫实际上只是外人。”
“你不觉得你好像古代的那个太监吗?”程舟眯着眼,“你现在的样子像极了在揣测上意——你为什么要想这些呢,她的想法很重要吗?”
“很重要,因为如果我只看表象,我根本就搞不清我心里的矛盾感究竟是哪来的。”田野看向她,“如果我不想这些,我会觉得她做的一切都挺合理的——现在就业形势这么差,有个铁饭碗挺好的;对象是个公务员,体贴顾家高高帅帅挺好的;可能要步入婚姻了,提醒一下婚姻需要经营这也没什么错。如果我不去深想,那我就会否定自己的痛苦,然后稀里糊涂地走进她设定好的生活。”
程舟觉得这个问题很简单:“说了这么多,其实你就是不喜欢她设定的生活。”
“对。但我并不想恨她,也不想怀疑她对我的爱,所以我必须要先理解她。”田野说,“我觉得她是在深思熟虑后决定要生个孩子,只生一个所以一定要牟足了劲精心培养,倾注自己的所有心血,把一切最好的都给我。除了这,我不知道还有什么能支撑她每天早起做饭,一天三顿不重样,连水果都是定量喂;十二年雷打不动接送我上学放学,和我聊学校里发生的大小事,就连上大学后也几乎每天一个电话。”
“你能愿意接也是挺牛的。”
“因为那时候我们没什么矛盾,我根本不觉得难受。我们会聊很多有趣的事,我可以倾诉我的烦恼,她会给我一些建议——虽然有时候是以指责的形式。包括她问我毕业后什么打算,我说我打算考个教师编,我知道这样她会很高兴,于是我会为她的高兴而高兴。”
田野把话头拉回来:“那么回到原本的问题上来——她是真的爱我,真的为我好,她永远不会觉得自己是在掌控我,因为她只是想把她认为最好的东西全部给我——就算我说我不想要,她也觉得我只是不知道好赖而已,只要硬塞给我了我就一定会喜欢。她担心笑笑把我娶走之后会给我一些不好的东西,更担心我会‘学坏’、会理直气壮地拒绝她给我谋划的‘好东西’,我觉得这才是掌控欲的真相。”
程舟还是很迷惑:“你说的这些我能听懂,但知道了这个有什么用呢?”
“程舟,我没法去恨一个为我付出了一切的人。如果反抗的前提是恨,那我永远都反抗不了。”田野说,“我必须体谅她,我要肯定爱是存在的——我们之间存在着一个庞大到令人窒息的爱。只有在这个基础上,我才能去反抗。”
*
妈妈是世界上最爱女儿的人,所以她当然想要用爱禁锢女儿。如果认为这是合理的,那么女儿爱妈妈却奋力挣扎逃离,就也是合理的。
如果有以爱为名的绑架,为什么不能有以爱为名的叛逃?
从争吵到决定,田野用了一天时间,第二天晚上从公无渡河回家后,她就收拾了床铺,决定去学校宿舍住段时间。
她的妈妈是个很强势的人,强势到不可能阻拦她、不可能去抢夺她手上的铺盖,她只会怒吼:“敢走你就永远别回来,从此以后这个家跟你没有关系!你以为笑笑看中的就只有你这个人吗?如果你爸妈不是国企员工,如果你一分钱嫁妆都没有,如果你在鹅镇的名声就是跟妈妈吵架还离家出走的女孩,我告诉你你连跟他相亲的资格都没有!”
但是田野反抗的勇气其实不是从笑笑那里来的,甚至不是从程舟那里来的——她只是不反抗不行了而已。
毕业了,有了文凭学历,为未来的生活打好了基础,终于开始择业、择偶、经营自己的生活。严格来说美妙人生才刚刚开始吧?放在以前,穿什么衣服无所谓,去哪个学校无所谓,甚至选文选理都无所谓——真要让田野选,她可能更愿意学画画。
可现在已经不是无所谓的时候了呀!再佛不能佛到这个地步呀!
田野叛逃了。
她一直以为自己和妈妈是一伙的。她们一起对抗懒惰自私的爸爸,对抗刻薄虚伪的奶奶,对抗世界上的万般不如意。但是现在,她决定逃离这里。
“想事情”几乎是她唯一的强项,像她这样的人,本就不可能死在不明不白里。
*
与此同时的邢者也陷入谈判。
“你确定你跟她说清楚了?她知道我们家的情况?”爸爸在电话里的声音充满质疑。
邢者确切道:“确定。她知道我们家的情况,也知道我的眼睛治不了了,但她说她不在乎这些。”
“那这姑娘她图啥呢?”
“……爸,我总有优点吧。”
“你有啥优点啊?”
“……”
妈妈在那头夺手机:“你看你说的这是什么话,这么大人了话都不会讲——阿者啊,你爸不是那意思。他意思就是讲吧,这两人过日子,互相之间肯定都考虑条件的。我们家的情况这样,其实就不图人小姑娘什么了,能找差不多的就知足了……”
邢者沉着声音:“人家条件比我好,人家都没嫌我什么,我总不能去嫌人家吧。”
“哎,这不是嫌人家啊。”妈妈说,“你得知道,那姑娘毕竟还年轻,很多以后需要面对的困难她可能都想不到——谈恋爱嘛,肯定就只顾着看优点了,但以后的日子还是两人一起过的呀。你多考虑一点这不是嫌人家,是为了以后你俩都能好……”
“那万一她就想跟我在一块儿呢。”
“阿者啊,没有人是愿意过苦日子的呀。她可能是真喜欢你,但是她那些漂亮衣服啊、包包啊,咱家是负担不了的。再退一万步讲,就算她自己愿意,那她爸妈能同意吗?她回家一说咱家条件不好,你眼睛又看不见,到时候她爸妈态度一出来,那受伤的不还是你俩吗……”
“你说我眼睛就说我眼睛,别老说我们家条件。”邢者语气凶起来,“我们家条件怎么了?我爸开挖掘机赚得少了?你这些年到处帮工闲过一天吗?而且你们讲来讲去都是告诉我不要骗人,让我考虑女孩的感受,不要耽误了人家。我没觉得你跟爸有什么不好,也没觉得小路有什么不好,我们家比一些看似体面但欺负女孩的人家好多了。”
手机里顿住片刻。
爸爸的声音从较远处飘来:“……还是得从长计议,主要是我觉得这好事儿它不能轮到咱家。”
妈妈也反应过来:“是啊阿者,这个事儿它不太现实。你跟那姑娘到底怎么说的,你们聊过以后吗?”
“聊过,聊得不太细。后面我可能会离开鹅镇一段时间,尝试在钟市之类的地方生活。”
“什么?你当初说要去鹅镇我就不同意的,你还要去钟市?”妈妈急了,“你让我们怎么放心得了啊,你别让人给骗了吧?”
“骗我去干嘛啊,我是能去黑煤窑挖矿我还是能被人拐去当儿子啊,这能找到买家吗?”
“哎!那你不还有很多健康的器官吗!”
邢者和爸爸同时倒下:
“你说的这都是什么啊手机给我。”
“妈你不行还是少看点短视频吧。”
“阿者啊,”爸爸接过手机,“当初你去鹅镇呢,爸爸是支持的。爸爸是没什么本事,但是呢一代一代地想往更好的地方去,那肯定是好事。但我的建议还是要脚踏实地,一步步来,不要想着一步登天……”
“可你让我在鹅镇干嘛呢。小路以后成绩不好就回家乡熟人多,成绩好就考大学留在大城市,怎么也没有去鹅镇的道理。”邢者终究也学会了张口就来,“你要是希望我们互相之间有个照应,那还不如让我先去大城市探探路。小路那么聪明,万一以后发展好呢?你不能把他的上限就定在鹅镇啊。”
爸爸一下子沉默住了,妈妈也没说话。
过了一会儿,“嘶”了一声:“我先挂了吧,我跟你妈再合计合计。”
“先别合计了,我能不能真去还不一定呢。”邢者说着挂断电话,洗澡睡觉去了。
第77章 尴尬
“所以还能有个靠谱的妈吗?”程舟也是服的, “一个觉得我是饭毒的,一个觉得我是贩器官的。”
今天的吧台格外热闹,三个位子满员——邢者、田野还有笔试结束的眼镜娘静静。
“考得咋样?”程舟问。
静静说:“屎一样。”
“别这么说嘛。”程舟把她的酒递上, “这不还没出分呢吗,不如等待一个奇迹。”
“那我确实是在等待奇迹,我连面试都不打算准备了。”
田野插话道:“那要是今年还没上岸, 你下一步什么打算?”
“再来一年, 最后一年,再考不上我就随便找个工作了。”静静摇着酒杯, “但很难能找到什么像样的工作了吧?我没有任何工作经验啊, 考公机构会要一个上不了岸的来当老师吗?”
“等会儿?”程舟乐了, “上岸了谁还去机构当老师啊,所以机构老师其实都是没能上岸的啊。”
上过机构课的田野却摇摇头:“不是啊,有些是体制内辞职。像我考编时的老师就是在编老师辞职。”
静静头痛:“服了,想不通怎么会有人考上了还辞。”
“我倒挺能理解的。”田野扁扁嘴,“围城嘛,进来就会发现有很多和想象中不一样的地方。”
“还想咋地啊。以后你和笑笑俩人组成的家庭, 我跟你说那是坚不可摧的——光说疫情时候,除了这还有哪行是能保证工资准时下发的呀?别跟我说工资低什么的,你俩就算是月光族,也不用担心下个月饿死, 只要物质欲望别太高完全可以过得舒舒服服的。田田妹妹你可好好的啊, 别看那些私企一年挣多少多少万的, 首先咱去私企咱不一定能拿这么多, 其次挣那么多钱也累啊, 再次还得考虑中年失业问题。我跟你说,好好干, 前途一片光明!”
田野咯咯笑笑:“你怎么这么像我妈派来的说客。”
“那不至于,但我确实知道你们母女俩吵架了。”静静说,“你妈在办公室拉着我妈说呢,说你书读太多,想法变复杂了——我肯定是不会帮你妈说话的啊,但是就这事儿而言我觉得你妈做得对,你有点身在福中不知福了。”
田野试图把话头往偏了引:“你为啥肯定不会帮我妈说话?”
“嗐,不瞒你说我到现在还有点记仇呢。”静静耸肩,“我记得我小时候不听话吗,我妈拿我没办法,就找你妈取经,问怎么教育孩子。你妈跟她说别打也别骂,就门一开把孩子推出去,关门,怎么喊都别开,一次见效。就这事儿,到现在还是我的童年阴影呢。”
*
是邢者不感兴趣的话题,他试图找程舟聊:“你的比赛……是什么时候?”
“比赛吗?这周六。”
“在哪里来着?”
“虹都。”程舟摇着摇壶,“我今天还查那边最近什么天气呢,看当地人的意思是天气忽冷忽热,最好每一层都穿能见人的衣服。这次要带的东西也不少,想想又是一场负重越野呢……哎,这么一说我想起来了。”
程舟忽然打断田野和静静那边:“我说田小野,你现在反正也跟你妈吵架了,应该能自由行动了吧?要不周末跟我一块儿去趟虹都,给我打打下手?”
“好家伙,我去负重越野是吧?”田野喝着酒,“你是真拿我当自己人啊,也不怕我看到你的落榜时刻。”
“这有什么好怕的啊,谁还没落过榜似的。”程舟无所谓道,“去不去嘛,可别告诉我你离家出走没带身份证。”
“倒是带了……”田野语塞片刻,“但你胆儿是真肥,居然敢这时候约我。”
程舟扭扭腰,仿佛人间苏妲己:“我这是唯恐天下不乱。”
*
说实话,在被邀请的时候田野条件反射地感到恐惧,那是一种“万一被发现了会被杀掉”的感觉。
但是理智告诉她,没关系,鲨人是犯法的。
可能的后果,一是她被骂一顿——这没什么,毕竟本来就在吵架,不过是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罢了;二是程舟被骂一顿——这应该是她在发出邀请时就能想到的,她自己都不怕,田野也就不打算再替她怕了。
“好啊,我陪你去。”这么说出口的时候,田野有一种非常新奇的感觉,仿佛是要去做什么大逆不道的事了。
当然她也敏锐地感觉到了来自自己左手边的低气压:“嗯……小邢要一起吗?”
*
程舟愣了一下。
邢者手指抚着刚喝空的酒杯,头也不抬:“不了吧,比赛那么重要,我就不去添乱了。”
静静因喝多了而言辞随意:“这酸味冲我脑子。”
程舟田野齐刷刷看向她。
静静才反应过来:“……我说这酒,这酒柠檬汁儿放多了。”
越描越黑。
邢者也知道这是在揶揄他,听不下去地起身:“我先走了。”
“等一下,你是想……”程舟卡在这里,在静静发出致命嘲讽之后,她现在问邢者要不要一起都显得很怪了。
果不其然邢者也没让她说完:“不是,我真的只是随口一问,你有人帮忙了就好。”
“可是多一个人也不多啊。”
田野一巴掌拍在自己脑门上:“你要不还是别说话了。”
邢者一句“少我一个也不少”就在嘴边了,想了想到底还是咽下,调整一下情绪:“真的没关系,刚好我周六当班,这样的话我就不用请假了……本来这阵子店长对我就挺不满意的。”
“那你本来就是想请假陪我去的啊。”程舟一脸理所当然,“刚好我还担心田野一个人拿不动,有你在的话当然更好啊。”
有时候田野觉得程舟好像只懂调情不懂共情:“也、也、也不光是拿重物,主要是比赛的时候男朋友能在下面加油肯定挺好的……”
邢者脸色更难看了:“我还不是她男朋友。”
说完便起身离开了,留下吧台处三个尴尬的人。
*
“好嘛,你情商高,彻底惹生气了吧。”程舟摊手。
田野咆哮:“这是我情商的问题吗?你就不觉得是你俩的问题吗?你们都搞成那样了他还不是你男朋友?”
“我觉得是了啊,不就是没明说而已……那他觉得不是我也没办法啊。”
“你为啥不明说?”
“我能说我没来得及吗……”
静静听着听着反应过来:“你和他不会已经那个了吧?”
“Do了啊怎么了?”程舟故意逗她,“体验感非常不错哦。”
“你糊涂啊!”静静大叫,“你这孩子咋这样呢,明明长得漂漂亮亮的,你这样以后可怎么办啊!你不会真要找个这样的吧?我要是你妈我得愁死!”
程舟笑出鹅叫。
*
总得来说,整个鹅镇给程舟的体验感都挺好的。
一份轻松写意的工作,一个顽强内敛的挚友,一个害羞可爱的恋人。保守的人,开放的人,浪漫的人,麻木的人,密不透风的关系网,四处漏风的八卦阵。他们在平淡的生活中谋求共鸣和刺激,又于复杂的情感中寻觅爱意与真我。
程舟知道,这个小镇有着很多关于她的流言,但她真的不在意。倒是可能直到十年、二十年后这里还是流传着关于她的传说,在任何关于“美女”的讨论中都将有人说上一句:“这算什么,你还没见过以前公无渡河的那个女的呢,那才叫真漂亮!”
那她还有什么理由不热爱这个小镇,和镇上形形色色的人类呢?
她是真想带点伴手礼走的。
第二天下午,快活林的电梯门一开,店长便抬头道:“哟,来啦?小邢估计还得十分钟左右结束,要不沙发上坐会儿?”
程舟一脸无所谓:“没事儿,8号空着吗?”
“8号刚结束。”
“那让8号给我按吧。”
*
店长和技师之间有对讲系统,在程舟走进那间推拿房的时候,邢者和小周看上去都已经知道这事儿了。
小周两腿发软:“姐,你别搞我心态啊,你俩是吵架了吗……”
邢者根本就不理睬他们这边,自顾自跟手上的女客人客套:“现在这个力度可以吗?”
“行,嗯……再往下一点,这儿疼得要命。”
“好。”
程舟翻了个白眼,往隔壁床上一趴:“说的什么话啊。好好按,按得好的话以后换你。”
小周尖叫:“这可不兴乱讲啊姐姐!”
*
然后邢者那边就没音了,小周也不敢说话,整个空间里只有程舟的声音。
“嗯……嗯……轻点,对,舒服……哎,就是那里……”
虽然这叫得是很带劲儿,但恐惧和欲望之间到底还是恐惧占了上风:“姐,你再这样我真不一定能活到明天早上。”
“没关系啦,他又不是我男朋友。”程舟完全是故意的,“哎,周师傅,这里多按一会儿……”
私密的暗号被用在别人那里,邢者到底是没有忍住:“程舟你不要太过分!”
“干嘛?谈了没多久,管得还不少。”程舟还是趴在那里,“小周不要理他,大不了今晚别住寝室了,姐姐带你出去住。”
小周人麻了。
第78章 烈酒
邢者忍了十分钟, 直到计时器报时把手上的客人送走之后,立刻唤小周道:“换人。”
小周两手一收就要撤退,程舟偏偏不放过他:“干嘛, 我点的就是8号,凭什么给我换人?”
邢者已经不由分说捏在了她的后脖颈上:“你就不是诚心来推拿的!”
“我怎么不是诚心……喂!疼疼疼啊!”
*
对小周来说其实是好事,因为工钱算他头上了, 但邢者把活干了。
“你到底来干嘛的?”邢者放缓力气给她按着。
程舟就舒舒服服地趴在那里:“来看看你啊。别说, 看你给女客人推拿我这心里还挺不得劲儿的。”
邢者的心境一下子就柔和起来:“……这也没办法啊,这就是我的工作嘛。”
“知道啦, 所以我不是也没说什么嘛。”程舟被按得哼哼唧唧, “你看你每天在别的女人身上摸来摸去我也不嫌弃你……”
“我没有摸来摸去!”
“你喊什么, 生怕别人听不见啊?”
“……我没有摸来摸去。”
“呵,你那个手可说不准。”程舟摇头晃脑,“我算是见识过了,该按的地方按,不该按的地方也按……轻点疼啊!”
邢者在她身上泄着愤:“那是因为是你!而且你是故意的,所以我才……”
“救命, 你再这么按我真发火了?你这跟家暴有什么区别!”
“我这是正常手劲儿!我给别的客人就是这么按的!”但到底还是收了手。
程舟赶紧扶着脖子抬头,却神奇地发现脑袋真没那么重了。
好像是有点好受啊。
*
还是恢复了平时的力道。
“所以我就是想跟你讲,以后你有什么想法就直说好了,摆那个别别扭扭的样子干嘛啊。”程舟说, “你知道我最不擅长应对这个。”
邢者声音闷闷的:“我是要直说的, 但我刚问到在哪里, 你就已经邀请别人了。”
“我邀请的是田小野, 田小野也算别人吗?”程舟好笑道, “你知不知道凭我和田小野的关系,就算我现在一通电话打过去, 跟她说让她别去了,换你,她都不带跟我生气的。”
“……我也没有要你这样。”邢者用掌根给她揉着肩膀,“但是你想找人帮忙的时候第一反应确实不是我。”
“因为你也需要人照顾啊。”程舟说,“这又不是去爬山,我能一直关注着你的需求,等到了虹都我肯定是要专注忙自己的事的。”
“可跟她比的话、跟她比的话我未必会差吧。”邢者显然已经很知道田野是个什么人了,“她爬山的时候就一直喘,感觉平时也不怎么出去玩的样子,有时候还懵懵的……我和她到了外地谁会更需要照顾还难说呢,说不定有些户外软件我用得还比她好……”
程舟听得哭笑不得:“邢者你真是出息了啊,都开始吃田小野的醋了——那我问你,跟你约好的事情我临时换成她你能同意吗?”
“不能。”
“那你看我和你之间的关系还在需要经营的阶段,和她都已经过了这段了。所以我说我和田小野之间更亲近些,你应该也能接受吧?”程舟说,“至少我不用担心她突然跟我发脾气——甚至还是十分钟以上的脾气。”
邢者闷声应下:“知道了。”
“所以你现在不生气了?”
“生气就不是这个力道了。”
“……那周末请个假,咱们仨一起去虹都?”
邢者犹豫了一下。
“一起嘛,人多有意思。好不容易去一趟,周六比完周日还能在那玩一天呢,虹都游乐场你不想去吗?”程舟进一步引诱,“而且田小野睡觉打呼噜哎,我才不想跟她一间呢,你去的话我就能和你一间了,让她自己单独一间。”
“……咳。”邢者虚假地干咳一声,到底还是应下,“那好吧。”
顿了顿又问:“……所以我们现在是什么关系?”
*
当晚,程舟把他带回了自己的出租屋。
邢者再次确信了,女生是香的——不仅头发是香的,脸颊是香的,内衣是香的,就连整个住处都是香的。
“留香珠味。我洗衣服时喜欢放一点。”程舟说着打开洗衣机,把出门时洗的衣服掏出来晾起,“当初我就想,你能从洗发水味、化妆品味、留香珠味里面精准识别出我的内衣洗衣液味,也是挺牛的——地方比较小啊,你就坐床边吧。”
邢者依言坐下:“……要不还是换回之前那个口味吧。”
虽然知道他不是故意的,但听他把内衣洗衣液的味道说成“口味”,程舟还是飞快地冒出一脑子黄|色废料。
她扬着嘴角把最后一件晾好:“你更喜欢玫瑰味的?”
“嗯……”
“为什么?”
“因为你是在跟我生气的时候换的茉莉花味的……所以这个味道让我觉得你很冷漠,会跟一些难过的事联系起来……”
“好啊,臭小子。”程舟抓住了狐狸尾巴,“我就说你怎么平地也能摔,你早就知道我换洗衣液了?故意在我面前装柔弱?”
她挑起邢者的下巴:“从实招来,你怎么认出我的?”
“不告诉你。”
“那我可要严刑逼供了啊。”程舟说着跨坐到他腿上,揽住他的脖子,和他亲吻着。
邢者也毫不抗拒,顺从地回吻,然后被轻轻推动着躺下,躺到程舟的床上。
连床也这么香。
*
相比较之前的干柴遇烈火,这次两个人似乎都温柔了很多。
可能是因为在“家”里的缘故,可能是邢者已经不再那么着急,也可能是按今天的气氛,程舟就想来点绵柔型的。
他们慢条斯理地亲吻着彼此,尽全力照顾着对方的感受,空气中千丝万缕的香气,让邢者以为自己置身一片美丽的花田。
其实他稍稍有些拘束,因为不想自己的汗液将这里弄脏。但转念又想,程舟也流汗了,难道女生的汗也是香的吗?
他低头吻去,果然入口的细汗也是茉莉花味。
邢者彻底沦陷了。
其实对于他这种后天致盲的人来说,眼前并不是完全没有颜色——他毕竟曾经看到过,所以眼前有时会出现类似幻觉的光影。
比如闻到草地的味道,眼前会闪过绿色;听见流水的声音,眼前会出现蓝色;听到鸟儿的叫声,眼前是柔和的黄色。
而在程舟这里,他似乎看到了无数种颜色,花团锦簇,花香如浪。
这巨大的幸福几乎将他淹没,他都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
“汗吗?汗当然是臭的啦,不然我也不用买走珠液了。”结束后的程舟躺在邢者怀里,给他科普,“但是很神奇的是,胸口这里确实一直是香的——就是说哪怕大夏天在外面玩了一整天,T恤闻着都一股馊味了,内衣也还是香的。”
邢者在被窝里搂着她,贤者时间内的行为无关欲望,就只是单纯地想抱着她:“嗯……为什么?”
“不知道,但确实是这样子——你怎么会有这种癖好啊,那幸好你没舔什么别的地方,不然我真是……”
“我没有特殊癖好!”邢者反驳,“……我只是好奇而已。”
程舟咯咯笑笑,在他屁股上拍了一把:“起来吧,搞点东西吃,饿死了。”
然后便起了身来,悉悉索索地穿着衣服,顺手又把邢者的内裤捡起来扔他脸上。
邢者逆来顺受地把内裤从脸上拿下,老老实实穿起来,又循着记忆里衣服掉落的方位蹲在地上摸索其他衣服。
摸着摸着,忽然笑了一下:“你知道吗,其实刚刚失明的时候,我脾气很差的。”
“现在也没好到那儿去啊。”程舟跟他耍贫嘴,“你不是说你那时候只觉得对不起爸妈吗?”
“确实对不起啊,我觉得要是没有我,他们的人生会轻松很多。但是我又觉得死掉也不行,死掉的话他们肯定更难过……而且主要是我也怕疼。”邢者说着套上摸到的衣服,“那时候我也不知道手机有无障碍模式,就觉得我的世界已经什么都没有了,每天都过得很压抑。我印象特别深刻的是,我当时非常抵触像这样摸东西。”
程舟看看他:“就是找东西这样的摸吗?”
“对。就是我明知某个东西大概放在什么区域,但是我不愿意像这样摸着找,就一定要我爸或者我妈来帮我才行。如果他们正在忙别的事,跟我说‘就在什么什么地方,你伸一下手就能拿到’,我就会开始大哭大叫说我就是找不到。”
“那现在呢?”
“现在就觉得无所谓了,伸手摸一下又没什么。”邢者提上裤子,加了一句,“现在想想,那时候没死真是太好了。”
*
冰箱里还有鸡爪、鸡翅和玉米,程舟翻出之前买的卤料包一锅炖了,又支使邢者去路口买俩烧饼和一碟油炸花生米。
于是邢者回来时,就闻到了卤菜和玉米的香气。
“厨艺不错。”他称赞。
程舟尝了口咸淡,砸吧砸吧嘴,满意道:“是吧,我也觉得——虽然我只会做下酒菜。”
“没关系,家常菜我基本都会做……只是得有油烟机才行,不然油烟味散不掉。”
“哦?你可以做饭的吗?”
“可以,只是有点慢。”邢者说,“我是瞎又不是傻,除了看不见以外,我和其他人是一样的。”
这似乎是第一次从邢者嘴里说出“瞎”这个字,程舟好笑地看看他,从柜子里叮叮当当摸出自己常用的一些小酒伴。
20毫升朗姆酒,20毫升龙舌兰,20毫升威士忌,20毫升加利安奴,混合之后完全是可以点燃的烈度。
程舟将着着火的烈酒拉高注入另一个高脚杯,然后盖住杯口让火熄灭。
邢者从背后贴过来,搂住她的腰,亲昵地嗅着她的颈间:“干什么呢。”
“在调一款烈酒。”
没有糖浆,没有柠檬,没有果汁。有的只是酒精的辛辣和火焰洗礼后的炽热。
程舟拿起来小酌一口,惬意地晃晃脑袋,然后递给邢者:“敬生命,敬生活,敬自由——这杯酒有个有趣的名字,叫‘今夜不回家’。”
第79章 小猫
当然, 今夜不回家的也不止一个邢者,还有田野。
下班后她在办公室把表填了、课备了,到食堂时人已很少, 但反正不到十块钱就有三菜一汤。
吃完晚饭餐盘餐具直接丢在回收处就好了,然后就可以去澡堂洗澡。
冬天的学校澡堂很暖和,女学生们嬉笑着说小话, 看起来青春美好有活力。
为了躲避学生们, 田野去了一个人很少的角落,但很快她就后悔了。
因为她遇上了同样想躲人的她的学生——仲岩。
*
哇哦, 做老师的三级尴尬——下馆子遇到学生、上厕所遇到学生、泡澡堂遇到学生。
这突如其来的坦诚相见, 让对方也是一愣:“……老师好。”
“……你好。”田野把手上的篮子放下了。
她决定先洗面奶后沐浴露, 然后用洗发水把头发搓搓,最后把水一开所有泡沫一次性冲掉,然后她就能出去了。
嗯,就这么干——顶多是多个“田老师洗澡巨快”的传言。
但仲岩看起来比她还着急,连头发都没湿就已经有要收拾离开的趋势。
田野只好叫住她:“哎仲岩,你不是住校生, 怎么不在家洗澡?”
仲岩见一时走不了,手上顿了顿,到底还是选择把头发洗了:“我后爸在,我在家洗澡不方便。”
“好吧……”田野撇了一眼她的手臂, “是不想让人看到胳膊上的伤, 所以躲到这边来?”
“就是看这边有位置, 就过来了。”仲岩把胳膊往身后藏, “……老师今天怎么也在学校洗啊?”
其实“家里水管冻上了”是个好借口, 但田野莫名不想这么说。
她直截了当道:“跟家里吵架了。”
仲岩这才抬头看了她一眼:“……为什么?”
“之前不是也跟你说过吗,被掌控的人生令人痛苦。”田野刷刷地洗着头, “当妈也是个技术活吧,不爱不行,太爱也不行,不能主外不行,不能主内更不行。不像爸爸,咋都行——我对他没什么期待,世人也对这个角色没什么期待。”
“如果不是为了安慰我的话……那这话听起来还挺安慰人的。”仲岩重又低下头去,“被妈妈全心全意爱着也这么苦恼吗?”
“是的。”田野解释,也像给自己梳理,“比方说你养了只小猫,你特别爱它,那你肯定就希望它一辈子轻松快乐,直到十几二十年后,它年纪很大了,你送它走,你的任务就完成了。那么问题来了,如果你养的是个能活得比你久的东西呢?”
“那就……教它一些本领,让它没了我也能活着。”
“活着就行了吗?”田野摇头,“如果你真爱它,你会希望它尽可能活得好。我们还拿猫举例子——如果没了你,小猫只能去抓老鼠,去吃垃圾桶里的东西,那你肯定觉得很可怜。你会希望它能有个温暖的新家,会给它找个爱它的新主人。”
仲岩皱起眉头:“那万一新主人虐待它呢?”
“是的,所以新主人要找,本领也还是要教,这样万一新主人对它不好,它还能自谋生计。”田野说,“那么现在问题来了,你为你的猫考虑得非常好,但它跟你说它不愿意抓老鼠,它只想抓鱼。可抓鱼比抓老鼠难得多,只会抓鱼的话可能食不果腹,还有掉进河里淹死的风险。”
“那我会先教它抓老鼠,直到它学会了,我再教它抓鱼。”
“很好,现在你的猫会抓老鼠了,也能抓到一点鱼了,甚至可能在抓鱼的过程中爱上游泳了。它告诉你它可以养活自己了,不需要新主人了。它说它根本不喜欢被人抱在怀里揉来揉去,更不想被关在房子里喵喵叫,那你怎么办呢?”
“……可能会找那种农夫家做它的新主人?那里应该是可以散养猫的,这样它既有了家,又有了外出的自由。”
“好的,现在它是农夫家的猫了,它既能在屋里吃饭打盹,又有出门的自由,那你觉得它会出门干嘛呢?”
“当然是抓鱼和游泳。”
“它可能会淹死在某次抓鱼的途中,可能会因为游泳打湿身上而感冒。你在生命的最后一刻都将为它这个没用的爱好而担心。”
仲岩叹了口气:“它就不能不喜欢抓鱼吗?”
“不能啊。”田野说,“我就喜欢抓鱼,我妈要求我抓老鼠和找新主人。”
*
仲岩听明白了:“那我妈的话,她无所谓我要抓老鼠还是抓鱼,但她应该会要求我找新主人——可我自己会担心这个新主人靠不住,所以肯定要学会抓老鼠。”
“那鱼呢?”
“我没有这一项。”仲岩摇摇头,“我只想以后过好了,好好对我妈,让她离开我后爸,让她知道我是可以依靠的。”
“想证明你比弟弟更是个依靠?”
“对。”
田野的嘴张了又合,最终还是点点头:“你还小,这种想法对你的发展有利。等以后你上了大学,生活会越发多姿多彩的。如果那个时候你还联系我,我们可以再讨论这个问题。”
“到那个时候,你还会把我说的话告诉我妈吗?”
田野鲠住。
仲岩便自己说开了:“你口口声声说你有自己的想法,不想被妈妈的思想束缚,但其实你也条件反射地把我当作我妈的附属物。在你心里,你不能为我的安危负责,我也不能为我的安危负责,只有我妈才能为我的安危负责——哪怕之后我出了点什么事,只要告知家长了,家长知情了,就怨不得旁人了。”
“其实还是会怨的。”田野扁扁嘴,“只要你出了事儿我就逃不了干系,有没有及时通知家长,也只是责任大小不同罢了。”
“这就是未成年吗?”
“知足吧,你还有3年就成年了,我还要在这里应对一届又一届未成年呢。”
田野冲着头上的泡沫:“我才25,等我老了还不知道会不会延迟退休,你们这些事儿我大概还得应对个40年吧,听起来是不是还挺惊悚的?我一直觉得我这个研究生白读,不如本科毕业直接考编,现在想想读这个研究生的意义大概就是可以少上3年班。”
仲岩看看她:“你确定还要做这行吗?你不是不喜欢抓老鼠吗?”
“如果抓鱼无法果腹,老鼠也还是得抓吧。”
*
田野是很需要个人时间,是很喜欢想东想西,如果可以的话她想把一些稀奇古怪的想法变成自己的账号,继续在网络世界、在二次元中生根发芽。
但是这些东西如果想要变现,还要考虑营销、流量,要逼着自己不断产出,还要焦虑不断波动的收益额。这就涉及到了究竟要不要把爱好变成工作的问题。
在离开家的这几天,尽可能屏蔽掉外来因素后,田野做了一些设想——她真的有足够的能量,像程舟那样把爱好做成事业吗?或者说至少此刻,它是个现实的路径吗?
程舟已经准备了很久。她从小接受调酒文化,十多岁时就以此为目标,做过两年兼职,对上升路径也有足够的了解。她能接受现阶段微薄到可笑的工资,能顶住全世界的不理解,应届生、高学历、职业鄙视链她都能不管不顾,只要是为了自己想要的就勇往直前。她有足够的自信,坚信自己在这行一定能有所建树,就算是觉得必败的比赛也能勇敢参加,哪怕最终没能走通这条路也在所不惜。
而最牛的是,即便是在如此巨大的压力下,她还是能每天开开心心的。
田野觉得自己学不来。
对她来说,如果爱好变成工作,那很可能就连爱好也变得枯燥了,这只会让她更加疲惫。她的理想生活绝不是为了将爱好变现而疲于奔命的,所以她还是要有一份固定收入——无关喜不喜欢,这是为了生存。
当然如果她在大四时有真正的自主择业权,那她可能会往自己喜欢的方向考虑,比如新媒体运营之类的;再往前,如果她有自主选择专业的权利,她可能会选择艺术类这种能更好表达自我、发挥创造性的——运气好的话成为每天动力满满的程舟,运气不好变成另一个失败的司旭,或者死心后回到家乡的笑笑,这谁说得准呢?
但是现在进行这些设想已经没什么意义,路已经走到现在这步了。
那么就此时此刻的境遇下,她想过上自己想要的那种生活,究竟需要做些什么?作为一个毫无干劲的田小野,她应该抓住什么舍弃什么?这庞大的不安究竟从何而来,她不论如何也不想选择的究竟是什么?
洗完澡回到宿舍后,田野躺在床上,翻开了从校图书馆借的一本书。
她好久没有这样安安静静地读书了。不去考虑笑笑的邀约,没有人会随时推门进来,那些工作上的事,下班了也尽量不去回。
她觉得过了很久,但是拿起手机一看才10点。看来她平时在家备课做事的时候是真的很磨叽,精神总是被一些天马行空的东西拽走,或者是在心情很压抑的情况下干活,不知不觉就搞到了12点。
而现在,距离她平时睡觉还有两个小时呢,也就是说,还有两个小时是完全属于她自己的,是可以做任何自己想做的事的——对着窗子发呆,出门逛操场,或者去小卖部买杯奶茶。随便吧,反正没人能管得了她。
田野都难以想象如果有一天这样的日子要终结,那将会是怎样的人间地狱了。
第80章 开荒
周五傍晚如期而至。
去虹都最快的方式是先打车到钟市, 然后飞过去。但程舟看了一下票价——冬季是南下旺季,这个价格绝对不适合三个穷鬼。
所以退而求其次,先打车去钟市高铁站, 然后高铁至虹都。
根据顺路原则,程舟让司机先去鹅林初中接上了田野,然后再去丹枫小区接邢者。
程舟看着田野昏昏欲睡的模样无语:“拜托!我们这是去虹都哎, 你稍微兴奋一点好不好!”
“你让我睡会儿等到了那边我还能有精力帮你拖箱子。”田野真是一点精神也没有, “你是白天补过觉了,我可是上了一周的班呢。”
“受不了你, 那你一会儿去副驾睡去, 我和小邢还能坐宽敞点。”
“求之不得。”
说着话车就已经拐进了小区里, 田野抬头向高处看了一眼。
程舟注意到了,也顺着她的视线望去:“你那学生就住这儿吧?”
“你怎么知道?”田野诧异地看向她。
“她家住余雷家楼下,我找余雷租车的时候……”
“余雷是谁?”
*
合着原来鹅镇并不是任意两人互相之间都认识。
“余雷啊,河西汽修厂的余雷——你干表哥的朋友你不知道?”
“我干表哥本人我都好几年没联系了,他的朋友我哪能知道。”田野揉揉眼,“但你这么一说我脑子里能有个大致的形象, 反正就是街溜子之一呗。”
“对。总之就是余雷说她住这儿……哎这么一说我想起来了。”程舟说,“小邢投喂的俩流浪猫被人给药死了,就倒在那块儿,我没让他知道, 只说找人领养了——你那学生应该干不出这事儿吧?”
“当然不会!”田野几乎脱口而出, “你怎么会有这么可怕的想法, 她才多大啊?”
“你喊啥, 我又没说是她干的——是因为有人说看到过她也在喂那俩猫, 我才这么问一声。”程舟被她叫得捂耳朵,“我对她印象也很好啊, 不得比举报我接待未成年的那个强多了……”
“谁说的这话啊,影射意味也太强了吧?其心可诛!其心可诛!”
“余雷他妈。你别在我这儿喊,你上去骂她。”
田野直接忽略这话:“而且喂流浪猫,咱姑且不论可能造成的其他影响,单从动机上来看,这是不是有爱心的体现?你说孩子过得这么苦,找点别的精神寄托不也很正常吗,我们学校的校狗大黄她也经常喂啊……”
“哟,你们学校还有校狗呢?”
“……现在没了。”
*
程舟语塞片刻:“……是不是有点怪?”
田野一口气差点提不起来:“大黄!它不是被药死的!是捕狗队抓走的!”
“咋的这狗咬人了?”
“没啊。”
“那你们鹅镇最近有发生野狗咬人事件吗?”
“……也没听说。”
“那这大黄都在你们学校混成校狗了,捕狗队闲着没事儿抓它干嘛?”
“不是程舟你怀疑人你也得有点……”
“你带点脑子说话,别跟个护崽的老母鸡似的。”程舟骂她,“真正的变态是不会打电话找捕狗队的,他们只会自己下手。所以我不是在怀疑她——你想,她喂的小猫,被人给毒死了,她喂的小狗,让人举报给捕狗队了……你确定你们学校没人欺负她吗?”
*
别说,你还真别说。
“你干嘛要在周五晚上跟我说这事儿啊。”田野有过一瞬的崩溃,“你都怎么想到的这些?”
“笑死。田小野,你这样子怎么应付那些小黄毛啊?”程舟也不知道在得意什么,“你上学的时候真就只学习吗?我初中那会儿有天换了个新发型,结果一进校门就有女生抽我一嘴巴子问我凭什么学她,气得我直接跟她互扇巴掌扯头花,门卫都拉不开。我这种有仇当场报的都算直妥的,我们班上还有住校生之间不知道有什么过节,一个偷偷拍了另一个的果照;还有那些男生,骂人的,开黄腔的、打群架的……”
“别说了,要心梗了。”田野捂住心口,“随便遇上一件我都可以直接去死。”
“哈哈,放心,大多是不会‘上达天听’的。这些人一般不跟‘乖孩子’闹,就是因为乖孩子是真会报告老师,而老师一下场就会显得底下全是小屁孩,会让人觉得很不爽、很没劲儿。”
“那照你这么说仲岩就挺乖的啊,她要是被欺负了,为什么不找我呢?”
“???”程舟失笑,“你自己心里没数吗?”
*
哦对,田小野都忘了,她还是个不被信任的叛徒。
“那你要这么说的话她好像确实和一个同学有点过节,就是……”
“嘘——人下来了。”程舟摆手打断,“别说了啊,尤其猫的事儿。”
说着就推门下车,向着邢者方向喊:“小邢,这边!”
田野也自觉地下了车来,绕到副驾去,开门时向小邢的方向看了一眼,又看了眼程舟。
遥想当时程舟拉着她去钟头山露营,汽车开着开着忽然拐弯,拐进这个小区里。喇叭连响三声,把邢者唤了下来——那是田野第一次想用“水灵”来形容一个成年男子。
那时候互相之间还很陌生。程舟人来疯,一人能抵千军;邢者举止含羞,却大大方方地谈论着自己的残缺和生活。
到现在程舟似乎开始全身心地接受他,不再仅仅是酒肉情侣;邢者也解开了对程舟的诸多疑惑,开始真正理解程舟的生活方式和生活态度。
田野终于想要修改之前对这对小情侣的判断了——他们说不定还真能修成正果呢?
毕竟这是程舟第一次挺过了倦怠期,前所未有地进入了一个平和温馨的恋爱状态。
当然作为朋友,作为一个比程舟更能融入“常人社会”的人,她不可避免地会去思考一些程舟好像完全不考虑的问题——和盲人在一起,真的没关系吗?以后可能会面临诸多不便,真的想好了吗?她甚至会想,嫁给一个盲人,程舟家里能同意吗?
想到这儿她就觉得自己傻了——程舟什么时候干过家里同意的事儿?
田野永远不会去提醒程舟考虑这些的,就像她不提醒程舟注意穿着,也从未干涉她对于调酒一行的选择。
她毕竟是程舟啊,哪轮得着别人担心?她不管在哪里,和谁一起生活,最终都会是多姿多彩的。
邢者听见程舟的声音,便用盲杖探着路向她们这边走来。程舟也前进两步迎上去,结结实实地抱住他:“哎呀,想我没?”
邢者笑笑:“一般般想。”
于是程舟捧住他的脸亲吻他,他也丝毫不躲,由着她亲。
出租车司机没眼看,田野也没眼看,倒是4单元的楼上,不知多少脑袋探在那里,发出遥远且兴奋的声音——
“卧槽亲了亲了!” “复合了,真复合了!”“赶紧来赶紧来——唉算了你走吧,你也看不见。”
那一刻田野确信,这对郎貌女貌的小情侣,是有在被鹅镇祝福着的。
*
“田野……也在吗?”上了车的邢者问候道——显然他还是不太习惯叫田野的名字,可能还是田老师更好叫出口。
田野在副驾应他:“嗯哪,不好意思啊,打扰你们。”
“不不不,没有的事……”邢者慌忙否认。
他试图聊点别的:“……我们是去钟市东站对吧?”
“对的。”程舟说,“话说你说的那个无障碍服务约好了没?”
“约好了。”
田野在前面发问:“那是什么东西?”
程舟应她:“小邢说高铁站有无障碍服务,好像意思是会有工作人员来带他,他想试一下。真的方便的话,他以后就可以自己坐高铁了。”
“这么神奇吗?”田野也是第一次听说,“小邢真勇敢啊,要是我肯定就不行——话说我的票你帮我买好了吗?”
“别啰嗦。疑人不用,用人不疑。”
*
结果到了钟市高铁站,因为担心被人觉得“有同行人还约无障碍服务”很怪,程舟和田野硬是没敢跟上去,装出一副不认识小邢的样子在一旁溜达。
因举止可疑被保安盘问一通,解释清楚了才被放走。
而小邢在向路人询问并找到服务台后,很快就有工作人员接待了他,引导他掏出各种证件拍照存档,很熟练地拍拍肩膀让邢者把手放上。
眼瞅着小邢被带向二楼了,程舟和田野也隔着一段儿距离跟上,隐约能听见邢者在说:“可我还没有取票。”
工作人员告诉他:“不需要取票的,一会儿刷身份证就好了。”
“好。”
田野凑到程舟耳畔:“可是万一有人假装工作人员怎么办?他这样很容易被坏人骗走哎。”
“……你也是个操心的命呢。”程舟跟她交头接耳,“用他自己的话说,骗他干嘛啊,不能真是要拆开卖吧,咱的治安也没这么差啊。”
“行,你放心就好。”
说着话扶梯已经把他们运上了二楼,工作人员扶着邢者说:“好,这里抬腿,对,然后继续扶着我……”
就这样一路走到了闸机口的座位旁,工作人员还特意试坐了一下,确定座椅是好的:“好,您就先坐这里吧,您的高铁还有大概20分钟发车,到时还会有人过来引导您进站。”
“好的,谢谢。”邢者第不知多少次道谢。
工作人员走后,程舟和田野过来之前,他就这样坐在位子上,兴奋且放松。
他从家乡到鹅镇打工,又坐汽车去过钟市,但是这是他第一次有了要去远方旅行的实感。
邢者的星球,终于又要扩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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